第51章
大朝典是一年一度的大盛事。
殿内外早已布设妥当, 宝案、香案、乐器、卤簿一应俱全。
各处司坊的官员亦是各就各位。
但东宫一片寂静,寝殿房门紧闭,太子尚未起床。
以张伯远为首的东宫属官急得团团转,终于忍不住去叩门。
姜玺在床上翻了个身:“催什么催?父皇还要先祭天地鬼神, 半晌午才会回殿受朝拜, 到时再叫我。”
张伯远快哭了:“殿下身为储君, 亦要随祭啊。”
“……”
姜玺倒忘了这一茬。
他不情不愿地起身, 由得宫人们将华丽庄严的衮服一层层往他身上套。
旁边便是立柱,上面三个明细的箭孔。
姜玺抬手,轻轻摩娑。
扯坏的锦帐早就换了,上面的箭孔是他特意保留的。
起初是为留下唐久安的罪证。
后来是真的舍不得。
唐久安走了。
姜玺记得那天唐久安转身离去的背影,大步流星, 一下也没有回头。
她从来都是那样洒脱。
就那样将京城的一切抛在了身后,估计以后也不会想起。
姜玺轻轻抚摸着箭孔,有点辛酸, 又有点温暖。
无论如何,去年夏天明媚盛烈的阳光里, 他遇见过那样一个人。
“殿下……”
外面又在催了。
姜玺不悦:“叫什么叫?叫丧呐?”
*
没有人知道文夫人为什么会在大年三十离开京城。
天南地北, 俱无如此风俗。
只能解释为京城已是文夫人的伤心地,她一刻也不想多留。
关若飞带着人不远不近地跟在文家的车队后。
附车而行的并非只有他,沿路都有人设祭,文夫人停车答礼,礼毕,设祭之人多半会相处一程。
绍川离京城不算远,这几日的路程想来皆会如此热闹。
随从劝关若飞回家。
毕竟天下人皆对文公度敬仰有加, 有文大人灵柩在此,哪怕是再胆大的宵小也不敢动手。
关若飞只当没听见, 沉默地跟着车队前行。
车队白茫茫一片。
行不多远又遇一处祭棚,车队停下。
关若飞停马等待。
一名文家下人忽然打马而来,说是小姐有请。
关若飞愣了一下:“小姐?”
他跟出京城时,文夫人请他上前说过话。
一是感谢,二是婉拒。
关若飞躬身回道:“夫人不必客气。晚辈在宫中陪读之时,多随文先生教导。此番相处,只是执弟子礼而已,别无他意,还望夫人莫要推辞,容学生略尽心意。”
文夫人便没有再说什么,只道:“有劳少督护。”
关若飞相送,虽然并不是单纯的学生送老师,但确实没有多作他想,这么些年来,他早就习惯了。
文臻臻于他而言就像是天边的一轮明月,明月能照人,已是人的福分,谁敢奢望去摘月呢?
关若飞永远记得那个晚上。
那是一场和往常一般无聊的宫宴。
喝酒便喝酒,人们非得还作诗。
他和姜玺最烦这一出,估摸着席上的人快要开始献诗了,便悄悄溜出来,钻进偏室内。
这间偏室就在大殿旁,原是给宫人们随时听差用的,与大殿只有一道薄壁之隔,能清晰听见殿上动静,方便传唤。
但今日席上客人多,宫人俱在席上侍候,这间屋子倒是空下来。
姜玺带着他进去。
他跟在姜玺身后,只见姜玺的步子顿了一下,让他差点儿撞在姜玺背上。
“你谁?”姜玺问,“在这儿干嘛?”
关若飞从姜玺身后探出头去,看见一名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女坐在桌后。
每个人的人生里好像都会有那么一个时刻,仿佛有仙人施加术法,让灯光变得朦胧,空气变得微甜,风声变得悦耳。
此时便是关若飞的这一刻。
文臻臻穿着一身淡白的襦裙,轻盈如梦,她的肌肤雪白,不见半点血色,整个人似由冰雪凝成,眸子里含着一丝凄然,亦如梦。
桌上铺着纸墨,她提笔正自书写,被人打断,骤然一惊,将那纸张往灯火上烧了。
脸上的惶急之色更甚,眸子里那点泪光滑落下来。
关若飞觉得自己仿佛能感觉到那一滴泪落下来的重量。
在这一晚之前,文臻臻在关若飞心里是文公度的女儿,文公度爱打人手心,他的女儿想必也不是好东西,生得瘦瘦小小的,好像风吹一下就能倒似的。
但这一晚过后,文臻臻成了他心中有月光,永远凄清如梦。
姜玺常笑他的喜欢好没来由。
又不是头一天认识,莫名就一见钟情。
关若飞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大约是那一刻的文臻臻像是剥去了坚硬冰冷的外壳,陡然露出里面柔软的果肉,每一个神情都戳进了他的心里。
他从此待文臻臻不同。
但文臻臻待他却是一如既往地冷淡。
文臻臻待谁都很冷淡。
所以这也没什么。
是在庆丰五年的春天之后,文臻臻也许是被他的痴情感动,见面时会和他点一点头,碰在一起时也会答他几句。
但从未像此时这样专门找过他。
关若飞忍不住有些紧张,下马之后同手同脚,走向文臻臻的马车。
文臻臻通体纯素,仿佛坐于冰雪堆中。
“少督护一路相送,我心中十分感激,但你我不是同路之人,少督护到此为止吧。”
之前对着文夫人可以侃侃而谈的措辞,在文臻臻面前却没有那么容易出口,关若飞低声道:“你放心,我知道的,这一程送到,我便会回来,再不会来打扰文姑娘。”
文家原本就是要为她招赘,此时文公度已死,家中总不能没有男人,回到绍川老家,只怕很快便有人成为文家的乘龙快婿。
文臻臻咬了咬唇,掀起车帘,看了看祭棚方向。
文夫人正在与设祭之人答礼,文臻臻是身体不适,才留在车中。
“少督护,你快回京吧。”
文臻臻低声道,“我父亲之死只怕不简单,京中或许还会出什么变故,若是万一有什么事,你在殿下身边,殿下总有个臂膀。”
关若飞一愣:“什么变故?”
“我不知道。”文臻臻苦涩道,“我只希望殿下好好的,不要有任何麻烦。”
她说着,望定关若飞,“少督护,有一事我早该对你明言,我……早有心仪之人。”
“那人便是殿下。”
*
太庙。
姜玺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皇帝不悦地看了他一眼。
姜玺道:“这香烛味道不好,怪呛人的。”
皇帝眉头皱得又深了一分,到底忍住了没有祖宗面前骂儿子。
祭完姜家先祖,皇帝回宫接受百官朝贺。
再便是各国使臣朝拜献宝。
各国能千里迢迢送到大雍来的,自然是罕世难见之物,一件比一件夺目。
迦南使团颇为沉默。
他们最好的贡品失窃,只能以次者代之,献宝之时大失颜面。
在场亦有原本就和迦南不大对会的,趁机奚落几句。
迦南人都是彪悍脾性,当场就要拔刀。
然后才想起入殿时佩刀就解下了。
大雍官员连忙打圆场。
文公度以一己之身扛下贡品失窃之罪,鸿胪寺其它人得以官复原职,唐永年身为鸿胪寺少卿,对各方使团都较为熟悉,便做了和事佬,劝两劝各退一步。
阿度婆娑完全不给面子,冷哼一声便走。
姜珏在殿下拦下了他。
许是甫入鸿胪寺便受姜珏款待的缘故,迦南这姐弟俩对这位三殿下感观甚好,在姜珏的劝说下,终于回席。
姜玺消息最灵,听得此事,连忙告诉皇帝,为姜珏邀功。
皇帝默然半晌,吩咐:“一时筵席上加个位席吧。”
姜玺大喜。
朝见礼之后便是宴会礼。
朝见礼唯有有官身者才能参加,宴会礼却是家眷亲族亦可。
关月早已准备妥当,与皇帝缓缓步入席中。
文武百官,四方诸国,无不臣服。
即便不是头一回得享这般尊荣,关月还是每不住有点有激动,有点骄傲。
她高高地扬着头落座,命众人平身,头上的冠子碧绿夺目。
忽地,离她最近的阿度闻果手中的杯子跌落,她吃惊地指着关月头上的翠冠:“娘娘这发冠何处得来?”
关月以一种母仪天下的姿态回答:“太子为本宫觅得。”
“这是……”
阿度闻果脸色难看到极点,其它迦南人也纷纷盯着关月的发冠,使团长惊怒交加,“这是我们的神龙冠!”
此言一出,举座皆变色。
关月柔声道:“迦南贡品之事,本宫亦有耳闻,亦十分痛惜,但这冠子乃是太子自街市购得,想必亦是出自贵国。”
使团长怒道:“不,世上绝没有第二块这样的翡翠,上面的亭台楼阁与凤凰环花与神龙冠一般无二,所缺的只有原本用金丝累成的金龙!”
“因为不想损及翡翠本身,所以龙身皆是以金丝挠在翡翠之上,龙凤翔和,天下无双!娘娘,您是大雍皇帝最疼爱的女人,是大雍后宫最尊贵的贵妃,这宝物既已献给大雍,只要您一句话,它便会被送到您的妆台上,为何要用如此低劣的手段去盗贡品,还枉送了贵国文大人的一条性命!”
“你们说是便是了?”姜玺现在听到“神龙冠”三个字便头疼,为这三个字闹出的麻烦可够多的了,“我明明白白是在西市买的,卖的人正是随贵国使团而来的迦南商人,人证物证俱在,大朝典上,你们想好了再开口。”
阿度闻果道:“烦请娘娘借冠子给妾一观,若确然是出自市井,是妾昏认,那我迦南愿追加三倍朝贡,年年入朝,绝不以悔。”
姜玺笑了:“好,那么王子意下如何?”
阿度婆娑闷声道:“姐姐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
姜玺笑着问皇帝:“父皇意下如何?”
皇帝唤来唐永年,问:“唐卿你是见过那神龙冠的,娘娘头上的发冠与之相似否?”
唐永年回到:“确然相似,但一无金龙,二双环,到底有些不同。”
皇帝便命关月:“解下发冠,与公主一观。”
宫人摘下关月的发冠,关月有些不悦,姜玺含笑低声说回头给母妃再买个更好的。
母子俩低语间,迦南诸人已经围着那翡翠冠,翻看内壁。
阿度闻果双目一红,泪如雨下:“殿下不单夺我神龙冠,还毁去了双环,辱我龙神!”
所有人迦南人义愤填膺。
在冠内极为隐蔽之处,刻着迦南王族的族徽。
第52章
当所有人都看清迦南族徽的那一刻, 再没有人能发出声音。
大殿上一片寂静,唯有屏风后的乐工尚不知殿上发生了什么,曲子仍奏得悠扬。
“殿下此事做得太过了!”
唐永年痛心疾首道,“太子殿下年轻不知事, 总爱胡来, 往常便罢了, 竟在如此要紧的贡品上动手脚, 这……这让我大雍如何面对天下人!”
“放你娘的屁!你到底是谁家的官儿,拿谁家的俸禄?”
关月大声骂,然后道,“公主说得对,这冠子若是本宫想要, 待大朝典之后向陛下求一求便到手了,太子为何要甘冒奇险,偷窃贡品?”
阿度闻果颤声道:“妾不知。妾只知道, 此冠便是神龙冠。神龙冠乃我迦南圣物,千百年来, 一直贡在神庙。此次请下神坛, 敬献贵国,只为表明我迦南的诚意。可殿下不知何故,不单毁了我们的神龙冠,还把它改成普通发冠,让娘娘当着四方诸国的面带出来打我们迦南的脸。或者在殿下心中,我们这些边陲小国只不过是你们中原人口中的粗野蛮夷,我们虔心贡奉的圣物, 在你们眼中也只不过是一件寻常首饰,所以想拿就拿, 想改就改,想占就占!”
阿度闻果说着,长叹一声,泪水长流。
“物犹如此,何况于国?”
这话却是触动了其它使团的心肠。
原本其它使团皆是一副看热闹的心情,闻言倒是多了几分肃然,更多了几分不满。
其中一人道:“久闻大雍太子年少荒唐,不务正业,原以为是传言夸大,没想到太子殿下当真会为了一顶发冠害死一位重臣,文公度先生若是在天有灵,只怕是要含恨九泉。”
文公度头七刚过,孤儿寡母扶柩离京,人们正是哀思最浓之时。
才华与诗文向来不分国度,其它诸国之中,亦有不少人对文公度十分钦慕。
有人道:“贵国主明臣贤,为何太子却荒唐至此?”
关月听着众人的议论纷纷,耳内只觉嗡嗡作响,她转为求到皇帝跟前:“陛下明察,玺儿平日里虽有些胡闹,但绝不会拿此等大事玩笑,此事一定另有缘故,必是有人暗中陷害,陛下您一定要查个清楚明白呀。”
不知是谁低语了一句——“有宠妃若此,难怪太子不受教。”
姜玺这辈子胡闹过很多次。
每一次他都知道自己在胡闹,并且都在嫌闹得不够大,皇帝的责罚不够多,不够深。
但这一次,他知道事情闹得足够大了。
比从前他所有的努力加起来都要大。
但这也是唯一一次,他从来不曾想过闹事。
他在皇帝面前立过军令状,也答应过唐久安,他要在这次大朝典认认真真做一个东宫太子,尽一尽储君的本份。
老天爷好像在开他的玩笑。
皇帝沉吟不语。
殿中一番细碎商议之后,唐永年跪下,摘下官帽,向皇帝叩首泣泪道:“臣身受文大人提携之恩,无以为报,今日愿以这身冠带并身家性命进谏。东宫顽劣,非止一日,非止一事,桩桩事事,罄竹难书。陛下偏疼幼子,乃人之常情。但君父非止东宫一人之父,更是天下万民之父,但请陛下为天下万民计,为四方诸国计,为大雍千秋万代计,废黜储君,保我大雍国威不堕。”
这是大部分的臣子的想法。
他们从前是这样推出了鸿胪寺三人。
事情既然发生,总要有人担责。
可以是文公度,亦可以是姜玺。
反正这位太子向来离经叛道,朝臣们想换太子也非止一日。
向来在朝班里唯唯诺诺甘当应声虫的唐永年都敢站出来,原本就对姜玺不满的臣子更是犯颜直谏。
这是一件大丑事,但或许也是一个机会。
一个让大雍刮骨疗伤的机会。
这并非是朝臣们第一次提议易储,姜玺少年时离家出走去北疆之际,便有朝臣联名上奏。
但那次皇帝以太子年幼无知为由,将奏折通通驳回。
时隔多年,被朝臣联名弹劾的恐惧再一次袭来,关月面无人色,紧紧拽住姜玺的衣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姜玺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然后开口。
“请父皇下令,立刻封锁西市,将所有的银楼掌柜并迦南珠宝商人锁拿入宫,逐一审问。此事若真是我所谓,我难道还怕多担一个荒唐之名?可此事并非我所为,便是天王老子也休想将这罪名扣我身上。”
姜玺环顾全场,目光一一从每个人脸上扫过,“想给大雍换个太子,使得,但想用这种罪名换太子,想也别想。”
阿度闻果道:“大雍太子是谁,与我迦南何干?你们可以不在意大臣的性命,也不在意贡品的去向,但我迦南在意。请问陛下,按照贵国律法,偷窃贡品,私毁圣物,该当何罪?”
“当诛。”
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道。
小昭儿推着轮椅进来,姜珏端坐其上。
这是离开东宫之后,姜珏第一次踏上朝堂。
所有人都望向姜珏。
姜珏道:“若公主所说的罪名属实,我朝太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朝堂上下,无人敢包包庇。但若其中另有蹊跷,太子是为人陷害,则不追查背后谋划之人,只欲置太子于死地,便是过分了。”
“还有,诸位大人莫要忘了太子的舅父是谁,替大雍守住天下太平的人是谁。”
“就以这尚未确凿的罪名想要废太子,可有人问过大督护肯不肯?”
*
与此同时,北疆的大年初一。
十分寒冷,亦是十分热闹。
街面上家家披红挂彩,爆仗放过一声接一声,孩子们欢呼着跑着,手里抓着各色的小风车。
茶楼里的说书人总爱将关山描述成会威武雄壮的一条大汉,豹目虎口,凭脸就能吓跑北狄人。
但实际上关山有着关家人一脉相承的俊美,大毛斗篷遮住了精悍身躯,走在晴光朗朗的街头,他就像一名儒雅文士。
茶楼门口已经有两名卫士等候,向关山回禀:“已搜过身,无异样。”
关山点头。
昨日有一人,自称阮小云,邀关山于这间茶楼一见。
关山很少出军营,也很少见外人,但今天是个例外。
那人带来一只手镯,是关若棠最心爱之物,原本片刻也不离身的。
关山入茶楼,进入雅间,见到了阮小云。
阮小云二十几岁的年纪,眉眼斜飞,有着一种寻常男子身上很少见到的秀丽之感。
关山久经沙场,看人有一种极为敏锐的直觉,他问:“阁下是在何处认得小女的?”
“晚辈是卑贱之身,乃是一名戏子,去年上元偶然认得小姐。”
阮小云回答,跟着跪下,轻声道,“恳请大督护摒退左右,晚辈有私情要禀。”
关山挥挥手,侍卫退下,带上房门。
阮小云道:“晚辈自知身份低微,配不上小姐,但情之一字,实非人力可控,晚辈与小姐两情相悦,暗许白头,只是为老夫人所不容,将晚辈逐出京城。”
关山久在北疆,关若飞前两年还被逮过来受过一阵子训,关若棠却是有几年没有见过,印象中还是一个宛转于膝上向他讨糖吃的小女孩。
骤闻此言,关山心中升起一种十分难以形容的滋味,像是有点感慨,又像是有点难过,更多的是有点愤怒。
“婚事讲究门当户对,阁下不会不知道吧?”
“可小姐说,关夫人只是一名卖花女,与大督护亦是偶然相识,大督护不顾门户之见,依然娶了夫人。”
“……”关山冷声,“所以阁下是想娶小女?”
阮小云垂下眼睛,凄然摇了摇头:“看来大督护是不会允准了。”
“我当初娶内子,老夫人亦不肯赞成,因怕我耽于温柔乡,误了前程。我便在沙场上屡立功勋,以证明自己。如此老夫人才没有疑虑。”
关山沉声道,“你若真想娶小女,便拿出你的诚意,只是跪下来哀求,算不得大丈夫行径。”
“大督护教训得是。”阮小云黯然神伤,“可大督护天生神武,晚辈却只是个戏子,如何能够相比?”
他说着,自怀中掏出一物。
“晚辈被逐出京城,小姐命我来向大督护求情,说是只要大督护答应,老夫人亦断无不允之理。可惜晚辈无福,不能入大督护法眼,从此不敢再见小姐,此物就大督护来日交还小姐吧。”
那是一只叠得整整齐齐的丝帕。
丝帕上绣着蝴蝶戏花图样,一看那歪东倒西的针脚,以及那被绣成扑棱蛾子的蝴蝶,关山就知道这确然是自家女儿的手笔。
关若棠被娇宠惯了,向来懒得拈针动线,唯有每年生辰会为父亲做一双鞋袜。
而今居然花这么大功夫绣这一条帕子,可见已是用情甚深。
关山心情略有些复杂,抬手正要接过。
忽地有寒光一闪。
关山顿生警觉,可惜已经晚了。
一柄尖锐的茶针捅进关山的胸膛。
“大督护盛名满天下,是不是很久不曾遭过刺杀?”
阮小云抬头,原本凄楚的眉眼变得锋芒毕露,鲜红嘴唇弯出锐利的弧度。
“您的人只知道搜我的身,却没有搜一搜这桌上的茶针,着实是大意。”
这间是北疆最大的茶楼,有天下各处的茶叶,其中从南疆运来的茶饼索价尤贵,还配以黄铜打造的茶针。
茶针原本不长,但特别改制之后,足可穿透心脏。
鲜血自关山嘴角涌出,他扣住阮小云的手腕,死死看着阮小云:“我家……棠儿……”
阮小云眼中的杀气敛去,神情间有了一丝萧索。
“放心,她没事。”
“贵妃侄女、太子表妹、北疆大督护之女……自然是危险的,有无数像我这样包藏祸心之人刻意接近。”
“但若是贵妃失宠,太子黜位,大督护丧命……一个败落之家的不幸孤女,有谁还会特意去为难呢?”
“谁……谁指使你……”
“那不重要了,大督护。”
阮小云轻声在关山耳边低语,“晚辈何其有幸,能送英雄最后一程。”
第53章
大殿中无人能知晓千里之外正在发生的事, 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阿度闻果同阿度婆沙轻声低语:“原来在大雍真正说了算的人,并而姓姜,而是姓关。””
她的声音很低,但大殿太过安静, 她又近在御前, 皇帝还听见了。
周涛侍立于皇帝身后, 看见皇帝的手团成了拳。
功高震主——这四字是武将最大的忌讳。
关山身上有多少尊荣, 就同样有多少防备。
只不过皇帝并非容不下人的帝王,虽有提防,依然能包容。
可提防总归是提防,就好比心中有了一根刺,无论那根刺有多么微小, 被别人触碰到的时候,那一块地方就是会被扎得生疼。
“贵妃关氏,擅动贡品, 虽非有意,亦有失察之过, 着令为寝宫闭门思过, 非召不得出。”
“太子姜玺涉及贡品失窃一案,嫌疑重大,押入大牢,交由三司详查,朕会亲自主审。”
皇帝的声音沉稳厚重,在大殿回响。
“天子犯法,与民同罪。太子罪行若是属实, 朕必以国法处置,绝不姑息。太子若是被宵小之辈暗算中伤, 朕亦必还其清白,绝不冤枉。至于此事所迁涉人等,朕会一一揪出,一个也不会放过。”
“至于迦南,贡品失窍,圣物被毁,却发生在大雍境内,朕身为大雍之主,亏待宾客,着实失礼。”
皇帝道,“今后两国互市,大雍免收三成税赋,以表朕之歉意。”
这一年大朝典之宴,被后世称为“翠冠之宴”。
后世在正史与野史以及各种文人笔记之中,都可以看到关于这场盛宴的记载。
当时每一个人都赞颂皇帝的不偏不倚,将此事处置得堂皇正大,无论内外,皆十分服气。
朝臣们虽然没有达成换太子的目的,但姜玺下狱,这代表皇帝将要严惩这荒唐太子,大雍将会有新的未来。
诸国使国原先有些同情迦南人在大雍如此倒霉,后来却觉得一件古董换岁岁年年的三成税赋,这买卖是赢了啊。
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带件宝物来呢?
万一要是被这荒唐太子看上,搞不好能成省上三成税赋。
迦南使团也从义愤填膺很快发展到心平气和,一场大事,消弭于无形。
按照往常的惯例,大朝典之后还有一些大型的宴请,但迦南使者等不及,着急要赶回去开展互市。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互市越早开,便宜越占得多。
使团入京,大雍会派出接伴官。
使团离京,照例亦有送伴官。
原则上接伴官与送伴官多为同一人,但迦南使团当初的接伴官是文公度。
如今要更换送伴官人选,伴次只能高不能低。
原本的安排是由姜玺新自送使团出京城。
眼下情形有变,朝臣们几番商讨,推选出一个人来。
——姜珏。
论身份,是皇子,还是前太子,足够尊贵。
论官职……姜珏自然是没有官职在身,但这段时日一直在鸿胪里帮着姜玺忙碌,和迦南使团的接触最多,最能替代姜玺。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大家都知道迦南人向来睚眦必报,神龙冠之事虽说皇帝已经作了表示,但这不代表迦南人便能真的放下,万一迦南人要在路上做点什么小动作,送伴官首当其冲,头一个倒霉。
于是这份人人推拒的活计,就这样落到了姜珏头上。
姜珏随使团出发那一日,到牢中和姜玺辞行。
皇帝下旨,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严禁任何人探视姜玺。
所以姜珏此次探视,乃是费了不少心血,才能进来见上一面。
地牢阴暗潮湿且冰冷,地上仅铺着稻草,便算是床了,姜玺朝里躺着,佝偻着身体,一动不动。
“阿玺……”
姜珏轻声唤。
姜玺动了一下,然后不敢置信地回过头,看见了姜珏。
姜玺急忙爬起来,想是太久没有动,一时竟然摔倒在地,重又爬起,扑到栏杆前:“三哥!你怎么进来的?!是不是父皇解除了禁令?我母妃还好吗?”
姜珏摇头,皇帝没有解除禁令,无论是对姜玺的还是对关月的。
姜玺的脸一下子暗淡下去:“……母妃受宠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被关过禁足……”
姜珏柔声道:“阿玺,比起贵妃娘娘,现在更要紧的是你自己。”
“我怎样?”姜玺臭着脸道,“大不了就是废了我这东宫之位,这太子我早当腻了,早废早好。”
当日在大殿之上,关月还想向皇帝求情,但姜玺是立马闭上了嘴。
皇帝不会眼看着他冤枉,这点自信他是有的。
但如果在案件调查期间,那些早就看他万分不顺眼的御史们一本又一本上折子,逼得皇帝掳了他的太子之位,他倒是乐见其成。
“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在背后陷害了你?”
“当然想!”姜玺咬牙道,“怎么不想?三司也不是吃白饭的,总归能查出来。到时候我就要将那人扒皮抽筋,凌迟腰斩,五马分尸!”
姜珏轻声叹息:“你觉得那人会是谁?”
“还有说吗?肯定是那起迦南人。”姜玺恨恨道,“这就是他们自己做的局,他们自己把神龙冠盗出来改了样式,又让一个迦南商人卖给我,就为用这个换取互市免税——真是不择手段!”
姜珏不语。
姜玺忽然问道:“三哥,我下狱的事,邸报里会写吗?”
“储君亦是半个君主,邸报不得写,须为尊者讳。”
姜玺微微松了一口气。
姜珏看着他:“……你怕别人知道?”
“也没有啦……”
不,其实是有一点的。
别人怎么看他,姜玺从来没有在意过。
他只在意一个人。
如果唐久安知道这件事,会怎么想?
会相信他吗?
还是和那些朝臣一样,指着他的鼻子大骂荒唐?
谁骂他他都无所谓,但如果是唐久安……
不,不会的。唐久安不会的。——姜玺深吸一口气,振作精神:“三哥,这次应该可以易储了,咱们的父皇虽然还有别的儿子,但就藩的就藩,蠢笨的蠢笨,论头脑论才干论出身,没有人能比得上你。等你送完迦南使团回来,东宫之位,我便可以交还到你手里了。”
姜珏久久地看着他,不语。
大牢阴暗,唯有松油火把照明,火光映着姜玺的眼睛,那一对眸子无比明亮。
即使是这样深重的黑暗,都不能丝毫减弱姜玺眸中的光芒。
姜珏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明,良久,慢慢道:“阿玺,我是个废人。”
“你就是一双腿不能走,废什么?再说天下名医多得是,总有办法。便是没办法,坐在轮椅上又不妨碍你治理天下!”
姜珏低下头,道:“莫要再说这些,阿玺,你多保重,我先走了。”
姜玺点头,目送他离开。
大牢里的暗与冷姜玺其实都耐得住,但这间牢房在大牢最深处,连巡牢的狱卒都不往这边来,姜玺逮着一只老鼠都能聊上三天三夜,好不容易看见姜珏,无限依依,忍不住道:“三哥。”
姜珏停下轮椅,回头。
“你自己也要保重,那帮迦南人没有一个心好肠,尤其是那个阿度闻果,一肚子坏水,你千万要离她远些。”
天牢昏黄晦淡的光线下,姜玺关了好几天的眼睛依然闪闪发亮。
像星辰一样,好像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夺去它的光辉。
“我知道了。”
姜珏道,“阿玺,你一定要等着我回来。”
*
御书房中。
“放进去了?”
“是。”周涛回话。
皇帝翻开一本奏折,只看了个开头便扔到了一旁。
一旁几案上已对堆满了折子,全是请求废除姜玺储君之位。
三司虽然还在查案,但百官已经认定,这一次的事情和从前无数次一样,都是姜玺天马行空不顾他们死活的荒唐手笔。
皇帝揉了揉眉心:“说什么了?”
周涛将方才发生在天牢中之中的对话转述。
“哼,这蠢物。”
皇帝长叹,“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他长点脑子?!”
周涛斟酌道:“殿下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一生太过顺遂,自然养不出心机手段。”
“那便让他好好养一养!”
皇帝恨声道,“朕倒要看看他能没心没肺到什么时候。”
门外有羽林卫匆忙进来,将一物递给周涛。
那是一只刚从信鸽脚上解下来的信筒。
信筒上有特别的记号,是由皇帝派到北疆的羽林卫所发出。
周涛看后,脸色大变。
“陛下,关大督护遇刺!”
*
元宝脚程极快,唐久安回北疆的时日大大缩短。
只是还未到北疆,先在路上碰见了飞焰卫。
飞焰卫来接统领,当然不是单纯过来拍马屁,唐久安问:“军中可是出了什么事?”
飞焰卫回禀:“军师让您速归。”
军师姓朱名正川,是关山多年相交的挚友,两人自小一起长大,一起来到北疆闯荡,一文一武,相辅相成,守卫北疆。
朱正川洒脱超然,不愿为功名利禄所羁,多年来朝廷年年给他授官,年年被他拒绝。
在北疆大营,人们都知道,朱军师的话,便是大督护的话。
闻之如闻军令。
唐久安也不例外。
她甩下众人,一骑绝尘,飞速赶往大营。
中军大帐外,守卫异常森严,唐久安通过层层盘查才得以进入。
一进来,便看见帐中放着一口棺木。
四角点着长明灯。
帐内只有朱正川一人,点着火盆,跪在棺前烧纸钱。
唐久安只觉得喉头发紧,良久才挤出一声:“大督护……”
“大督护于正月初一被一人行刺,那人自称是棠小姐的朋友,名叫阮小云。”
朱正川道,“你在京中可知道此人?”
“……”
唐久安满嘴苦涩。
岂止是知道?
原来她没有看错,阮小云果然便是太妃寿宴之时的刺客。
朱正川道:“唐久安,大督护的尸首就躺在这棺木里,你难道不想哭一哭?”
唐久安低声道:“哭有什么用?阮小云何在?我这便去给大督护报仇。”
“逃了。”朱正川,“我建议你还是先哭一哭。”
唐久安眼圈发红,关山对她有再造之恩,关山之死,她痛心疾首,可是,哭不出来,没有眼泪,只有愤怒。
“唉。”朱正川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掏出一头大葱,“将就着先用这个吧。”
第54章
唐久安一直在大帐中待了许久才离开。
大帐外的军卫也开始换防。
其中一军士名唤王虎, 交了值,拎着酒壶准备去镇子上喝两盅。
天寒地冻,酒馆里没什么酒客,老板缩在柜台内, 一边给王虎打酒, 一边跟王虎拉家常, 顺便把跑堂的小二支使走。
小二一走, 两人的脸色便瞬间变得肃然,王虎沉声道:“关山自大年初一离营后便没有再回军帐,朱正川却在中军大帐一直待着不曾出来。今日唐久安回营,亦是首先进了大帐,半日后方出, 两眼发红,似是痛哭过。”
老板:“……那女人会哭?”
“眼眶是当真通红,我瞧得真真儿的。”
老板点头:“看来关山是真的出事了。”
唐久安头顶一只破毡帽, 蹲守在巷角,看着王虎离开酒馆之后不久, 老板便去了一趟城门口。
很快, 一队沙药贩子离开城门,往北而去。
这是一条早被唐久安发现的北狄暗线。
关山曾经想过将这条线上的人一锅端,但朱正川说留在或有大用。
于是唐久安时不时就把这条线上的人清洗掉一两个,让他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确信自己岌岌可危但又能惊险万分地保重整条线。
这一回唐久安不单没有动他们,反而命人放出消息,药队所经之处, 最多只能讹点钱,千万别耽误人家的事儿。
在北疆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城里, 唐久安见到了关山。
关山伤得极重,十分虚弱,大夫千叮万嘱要静养。
“北狄未平,要他如何静?”
朱正川叹道,“就来这一回吧,我也在这里耗得太久了。”
“少说丧气话,我没那么容易死。”
关山才说了两句,便有些喘息,他看着唐久安道,“久安,我原以为能多给你一些时间,让你再历练历练,而今看是来不及了。”
唐久安跪下:“大督护但有所命,末将百死不辞。”
她十五岁立下首功,论功行赏之事,军中多有非议。
不外乎说她能立功无非是因为女子之身,有些时候女子总是比男子占便宜。
唐久安没跟他们吵。
毕竟是同袍,吵架伤感情,不好。
她只是开揍。
毕竟是同袍,切磋一番,对彼此都有好处。
被她揍的人不乏上官,唐久安被集体状告到关山面前。
那是她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关山。
关山看了看眼前的少女,再看了看一旁被揍得鼻青脸肿讨要说法的男人们。
“如此身手,只当斥候可惜了。”
关山道,“马术如何?”
唐久安答:“逃命够用。”
关山:“箭术如何?”
“能射中。”
“为将者首先讲究的便是一个弓马娴熟,一来是为冲锋陷阵,二来你自己亲身练过,才知道如何带兵练兵。”
关山道,“去吧,什么时候练好骑术与箭术,什么时候进飞焰卫。”
飞焰卫当时还是关山的亲兵,由关山亲自统领,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乃是北疆精锐中的精锐。
“当真?!”
时间过去这样久,唐久安还记得那一刻又惊又喜的心情。
此时的关山脸色苍白如雪,连说话都极为费力,不世名将,孱弱至此。
“末将该死。”唐久安低声道,“若末将在京城时能杀了阮小云,便不会有大督护今日之祸。”
“没有他,还会有别人。若有人一心要杀我,总能找到人。”关山轻声道,“更何况,若是换一个人来,我现在未必能活着。”
朱正川很早就说过一句话,关山过于重情,一生之患,恐怕会由此而生。
那日在茶楼上被阮小云暗算,关山脑海里冒出来的就是朱正川这句话。
他已对尽量远离家人,将最重要的家人放在京城,甚至不再强求关若飞子承父业,只要他安稳一生便好。
但女儿的一块丝帕依然能扰乱他的心神。
他只要起一点疑心,多半丝戒备,阮小云都不可能得手。
由此可知,背后主使之人,一定是非常了解他的人。
最后一刻,阮小云的那根茶针没有再往前捅。
关山在失去神志前的最后视野里,看到阮小云脸上有些恍惚的神情。
“……为什么你不先问主使呢?”
阮小云的声音轻得如同自语,“……为什么你这样一个一年到头也不会回家看一眼的父亲,会先问那个你已经很久没见过面的女儿呢?”
*
北狄斥候送信的速度有多慢?
慢到唐久安简直恨不能自己去帮他们送。
在这漫长的等待中,京城的消息渐渐传过来。
有些事情邸报上没有写,但风会把它们带过来。
贵妃禁闭,太子下狱。
朱正川肃容道:“此事绝不可让大督护得知。”
唐久安没有回答。
“唐久安?”
唐久安立即回神:“末将在。”
“大督护正在养病,受不得刺激,所以我会先封锁消息。你专心备战,大督护那边先别过去了。”
“是。”
朱正川转身离开之际,忽又站住:“唐久安,你不对劲。”
唐久安:“……?”
“我说让你备战,便是北狄即将来攻,而你居然没有半点兴奋之色。”
朱正川端详她,“若能在此战中一举消灭北狄的主力,至少可保北疆三年太平,到时候你离封侯又近一步,你不高兴?”
“高兴。”
唐久安没撒谎,她是真觉得高兴。
每次打仗,她都很高兴。
自己人总说她是天生猛将,敌人则说她是嗜血杀神,但其实她听说有仗打的心情基本等于听说有钱领的小书吏。
感觉离小金库堆满又近一步,内心安宁且欢喜。
但今天这高兴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东西,明明是高兴的,却无法抵达嘴角,她笑不出来。
“朱先生,您有没有什么法子帮帮殿下?”
朱正川看唐久安一眼,长叹一声:“完了,又陷进去一个。”
唐久安不解。
“名将不可动情,动情便有软肋,你看大督护便知了。一世英名,差点儿毁于一名戏子之手,可悲,可叹。”
唐久安:“???”
我跟你说捞人,你跟我说软肋?
“殿下是陛下关进去的,唯有陛下能放殿下出来。”
朱正川正色道,“尤其是我们出身北疆,更不可插手其中,否则小心落得个边军干政之名,大督护吃不消。”
“可是……”
“没有可是。”朱正川道,“唐久安,大督护多年栽培你,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这个唐久安深知:“为了让我上阵杀敌。”
“是为了让你守卫边疆百姓。”朱正川道,“守护有时候可以用杀戮来换,有时候也可以用别的来换。等你能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就能代替大督护镇守北疆了。”
*
三日后,北狄终于有了动静。
关山遇刺亡故,连年被追着打的北狄人终于坐不住了,就像朱正川预料的那样,这两年只敢以游兵散勇骚扰劫掠的北狄人集齐了各部族,向北疆进发。
按照常理,刚刚失去主帅的北疆应该闭门不出,北狄人甚至做好了强行攻城的准备,战队中运着一辆千方百计得来的攻城战车。
然而他们根本没有机会入城。
朱正川给出的战策是诱敌深入,作消耗之战,北狄的兵力消耗得越多,此战的胜利便越大。
但唐久安此人,向来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她在离北疆二十里外伏击了北狄。
北狄人第一畏惧的人是关山,第二畏惧的便是唐久安。
飞焰卫自从交到唐久安手上,战风便从肃杀沉稳变得飘忽不停。
从前飞焰卫在关山手里时,北狄人还能预测飞焰卫的动向。
但飞焰卫到了唐久安手里,就彻底让人摸不着边。
此次北狄人打算在城外十里开始安营,结果他们还没有走到目的地,忽然四下里镝鼓齐鸣,唐久安率领飞焰卫从天而降。
唐久安的领兵风格,说起来就是一句话,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飞焰卫在她手里就是一把快刀,没有最快,只有更快。
飞焰卫宛如一把尖刀直插北钬人的腹心,尖刀最锋利的尖端便是唐久安本人。
这一仗成为无数北狄人心中难以醒来的噩梦。
唐久安身穿黄金铠甲,宛如金甲神人下凡,斩/马刀带着阵阵寒光,每一次落下都要取走人的性命。
冲锋的时候唐久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纯粹是一架杀戮机器。
冲锋陷阵之余,还能顾及全场战局。
偌大的战场仿佛就是她帐中的沙盘,她在其中纵横来去,横扫千军。
有比她战术更厉害的,没她会冲锋。
有比她会冲锋的,没有她操控全局的本事。
会像她一样操控全局的,没有她不怕死。
北狄人深知唐久安是可怕的,但她好像从未这样可怕过。
更要命的是,就在两军血战之时,北疆军后方忽然吹起号角,中军大阵列队而出,一人端坐马车,为唐久安掠阵观战。
关山!
北狄人永远也不会忘记这张脸。
“我们上当了!关山没有死!”
不知是谁喊出的第一句,这句话宛如瘟疫一般传遍整个北狄军。
本就是在唐久安手上处于下风的北狄军很快溃败。
当鏖战结束,长年难得下雨的北疆下起了大雨,地上的血水混着雨水,迅速渗进沙土。
此战,北狄完败。
“小安,是大胜!”
陆平扛着军族,跟随在唐久安的身边,“你立大功了!”
“嗯。”
唐久安点点头,目光环顾战场,脸上殊无喜意。
陆平十分震惊,打仗了,并且是打了胜仗,唐久安看起来居然没有多高兴!
以往这种时候,不是早该大笑痛饮了吗?
除去一小半残部溃逃,北狄死的死,伤的伤,北疆军正在清理战场,捆押战俘,唐久安押着北狄部族的头面人物来见关山。
关山的面色十分苍白,但惊恐的战俘未能发现异常,他们大骂关山阴险狡滑。
“诸位之中,愿降者,关某赠以金帛美人,厚君眷属。不愿降者,关某亦愿成全诸君忠义,立时便可赐死,由我军飞焰卫统领唐将军亲手送诸君上路。”
唐久安面无表情,按刀而立。
她的斩/马刀远比一般的刀要长。
一刀能斩马,何况是人?
雨水冲刷上刀尖上的血水,骂骂咧咧的北狄将领渐渐止住了声音,唯有一两个人还在破口大骂,宁求一死。
唐久安长刀斩下。
雨下得更急,血水冲得更快。
此次部族勇士以上将领荼三十七人,三十五人投降,二人领死。
关山撑到了最后一刻,一直到拔转马头回营,这个之前还起不了床的病人都端正笔挺地骑在马背上。
唐久安知道他一进大帐就会晕死过去。
她不是很明白。
关山能出现,确实是巨大助力,但关山完全可以露个面便走,不必强撑到最后。
甚至可以不出现,因为这一仗她必然会赢。
不过不明白的事情她从来不会想太多。
赢了就是赢了。
唐久安将剩下的将领处置妥当,然后从怀里掏出官印,交给陆平。
陆平一呆,唐久安对官印自然是珍视的,但珍视到上战场还带着,着实是头一回。
“把这个交给朱先生。”
大雨滂沱而下,唐久安头铠与甲衣上的血迹顺水而下,她掉转马头。
“小安!”陆平在后扬声问,“你去哪里?”
“京城。”
元宝迈开四蹄,混着血水的雨水四溅。
*
大帐中,关山躺在床上,陷入昏迷。
帐上熬着药,空气中弥漫着清苦药香。
唐久安的官印被放在案上。
“她还是走了。”
朱正川拈起官印,叹息,“关山啊关山,你说这世上的傻子为什么总是这么多?”
第55章
姜玺刚开始坐牢的时候, 认为坐牢最可怕的事情,应该是牢房又暗又黑又冷又脏。
过了一段时间,他的想法变了,最可怕的是没有人说话。
除了送饭, 姜玺平日里见不到半个人影。
姜玺原来只是觉得自己做完牢会变成一个胡子拉渣的流浪汉, 后来他开始觉得等坐完他可能会变成一个疯子。
为了不让自己发疯, 姜玺给自己找了三位朋友。
分别是大中小三只老鼠。
老鼠钻进来觅食的时候被姜玺抓住, 用布条拴在牢里,每天送饭的时候分它们一点。
朋友们很好养活,吃东西毫不挑剔,并且对这个有吃有住的地儿感到满意,没有两天便不再吱哇乱叫试图逃跑。
姜玺和朋友们谈心。
“你们说我得被关到什么时候?”
“买错一顶冠子, 不至于终身□□吧?”
“我那爹虽不是什么好爹,但虎毒尚不食子呢,他不会对我这么狠吧?”
“好吧, 关着就关着,你们说他能不能把禁令解了啊?这时候谁能来给我探个监, 我出去就给他升官。”
“不对, 出去我估摸着就不是太子了,不能随便给人升官,但好酒好菜好礼肯定要备着。”
“你说东宫那帮人,并时念经似地跟在我身边,烦都要给他们烦死,但这会儿若是有人来给我念念经,我定要请他吃饭。”
这时候姜玺听到了铁链声。
他所在的乃是深牢大狱, 要经过一道又一道铁门。
这会儿并非饭点。
姜玺一整个激动起来,扑到栅栏前, 眼巴巴地看着狱卒领着一人走来。
那人锦袍玉带,身段修长,风流贵气,乃是他的亲亲好表哥关若飞。
“表哥!”姜玺远远便朝关若飞伸出手,就差没有当场流下热泪,“原来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是你啊表哥!”
关若飞上前一步,顿了一下,伸手握住姜玺的手。
姜玺立刻发现了他的犹豫,“呵,嫌我脏是不是?嫌我脏就别握啊!”
关若飞:“你在这种地方关了这么久,还没有学会安生些?”
“我若安生了,早晚要在这里往生。”
姜玺好不容易抓着个人,急忙问起外头的情形。
关若飞一一告诉他。
“娘娘还在禁足。”
“三司正在详查此案,可惜尚无头绪,太学生徒时常在外静坐游行。”
“迦南使团离开了,但不少迦南商人货物还未发完卖,仍留在京中。”
“京兆府为防百姓与迦南人之间再起冲突,每日巡逻的人手增加了数倍。”
姜玺点点头:“老夫人可还好?你看着她点,别让她跑宫里求情,父皇这次是动了狠心。”
关若飞没接话,开始打开带来的椿箱。
里面有三四碟小菜,外加一壶酒。
姜玺这些日子吃的是牢饭,太子殿下花为肌骨雪作肚肠,哪里吃得下?多半是用来喂老鼠。这会儿终于见到人能吃的东西,当真要哭了,挟起一颗蛟盅就往嘴里塞,然后……
“老傅打翻盐罐子了吗?”
咸死了。
再尝另一道,是牛肉,硬如生牛皮,嚼了半天竟然嚼不动。
换作从前姜玺立马得吐,此时硬是咽了下去。
又尝了另外两道。
一道炖海参,一吃满口沙子。
一道鱼汤,腥得像十条鱼在这汤里洗过澡。
姜玺抬头看关若飞。
大牢幽暗,他又太过激动,竟然没有发现关若飞身上的锦袍虽然和往常一样华贵,但却宽松不少,常系的蹀躞带也紧了两个扣。
关若飞竟消瘦得厉害,且眼窝深陷,异常憔悴。
姜玺慢慢把那口汤咽下去,忽然一把攥住关若飞的手。
关若飞“嘶”了一声。
他之前的犹豫并非嫌弃,而是因为手受了伤,手腕肿起一大圈,一片瘀青。
“怎么回事?”姜玺盯着他的手腕问。
关若飞笑:“没什么,跟府兵过招被拍了一下……”
“关若飞,”姜玺抬眼盯着他的脸,“怎么回事?”
关若飞笑得比哭得还难看:“都说了没什么——”
姜玺隔着栅栏捉住他的衣襟,两名昔日里皆是风光无限的王孙公子皆是落魄憔悴,姜玺大吼:“告诉我怎么回事!”
*
狱卒提着灯笼,送关若飞出铁门。
皇帝的禁令其实已经撤去三天了。
狱卒原以为这道门槛会被人踏破,自己会忙得脚不沾地,结果三日过去,只来了这么一个。
不过想想也是,迦南贡品一案悬而未决,文公度的性命却是再难复生,而今外头天怒人怨,太子声名扫地,东宫之位眼看是保不住了,谁还会往这里凑?
他正这么想着,就听见大牢深处传来“砰”地一声响。
因为此地过于寂静,这响声十分突兀。
狱卒急忙赶过去,就见姜玺一头撞在壁上,整个人缓缓软倒,额前一片鲜红。
“来人!来人啊!”
狱卒惊恐尖叫。
狱卒们迅速把姜玺抬出去就医。
天牢里关押着当朝太子,羽林卫一直在门口值守,此时正值周涛过来巡视,听完狱卒的回禀,沉声道:“伤者不宜挪动。”跟着吩咐人去请御医。
狱卒并非不知道这个道理,但太子若真死在了大牢,大家只怕都没想活,所以想趁着还有口气,先送出大牢再说。
于是恳求周涛通融,救太子要紧。
周涛不紧不慢,先探了探姜玺的鼻息。
就在周涛伸手的同一时间,“昏死”的姜玺抓住了周涛的刀柄,拔出了佩刀,搁在周涛颈边。
“周大人,我有急事要出门,还往周大人通融一二。”
周涛:“私纵囚犯,亦是死罪,殿下尽管动手。”
姜玺冷笑:“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周涛眼皮都没有多眨一下:“殿下要杀便杀。”
“……”
姜玺倒转刀柄,将刀口对准了自己的脖子,“周大人,我撞伤是假的,但血是真的,你要不要猜猜看我敢不敢往脖子上也划一道?”
他衣袖随着动作滑落,露出鲜血淋漓的手臂,上面的伤口十分明显。
他的语气并不如何狠厉,但眼神-不再如从前那样明亮和悦,透着一股子孤狼才有的绝望气息-
周涛眉头深皱,侧身让开道。
姜玺:“牵马来。”
周涛一挥手,片时便有人牵过来一匹马。
姜玺一手持刀,单手上马。
“殿下,您手上的伤应该先包扎——”
周涛的话还没有说完,姜玺一夹马肚,马儿撒开四蹄,奔出大牢。
他在大牢里待得太久了。
姜玺胸中冰凉。
他一直在等,等着皇帝撤去他的太子之位。
至于三司到底查得怎么样,他并没有很关心。
反正朝堂到处充满这种勾心斗角,不是我算计你,就是你算计我。
可他忘了,文公度的死激起了滔天民愤,这民愤就像洪水一样,无法冲进天牢里找姜玺,便冲进了护国公府。
国公府中有府兵,防守之时,不慎伤了一名百姓。
那名百姓被抬回家中,还不及医治,便死了。
事情从此开始,一发不可收拾。
关若飞严命府中人等不得伤人,如此受伤的便是府中人。
最后关若飞只能将下人全部谴散,以免伤及无辜。
“京兆府呢?五城兵马司呢?”
在牢中刚刚听闻时,姜玺大怒,“这些人全是吃干饭的吗??”
“若不是有他们,殿下今天怕是见不到我了。”
关若飞苦笑。
姜玺从未在关若飞脸上看见这样苦涩的笑容。
那个鲜衣怒马风流倜傥的少督护仿佛变了一个人。
姜玺不相信国公府被围攻,能让他如此。
“表哥,”姜玺听见自己的声音发紧,“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关若飞看着姜玺。
国公府如今就是一叶在风雨中飘摇的小舟,他独自撑着那条小舟,已经筋疲力尽。
“父亲……在北疆遇刺,生死不明。祖母……祖母在公府被闯那一日,气极中风,一直未醒。”
关若飞嗓音低哑,“我已上书求陛下准我带上祖母与妹妹一道去北疆,陛下已经恩准。殿下,我今日来见你一面,明日便走。”
“殿下,你在牢里,娘娘在宫中,虽要受些苦,但也不失为一种保护。”
“在案情查明之前,殿下万勿离开此地。”
“外面……太糟糕了。”
*
马儿出了大牢,一路直奔国公府。
周涛带着羽林卫,紧紧咬在后面。
姜玺没有管他们。
去国公府的路,他最熟悉不过。
每一次踏上这条路,都知道路的尽头是一扇熟悉的大门,他还未到近前,大门便会打开,外祖母会早早地等在门口,在外祖母的身后,关若飞和关若棠永远在吵吵闹闹。
门内的花园里永远有花盛开,天空永远蔚蓝。那里是一座永远安然的神仙洞府。
可是现在国公府外围满了人。
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武器,每个人脸上都有着愤怒。
一口黑漆棺木正对着大门,披麻戴孝的妇人带着两三个孩子跪在棺前痛哭。
“关若飞,你出来!”
“你们关家人有本事偷贡品,没本事出来见人吗?”
“还文大人命来!”
“杀人偿命!关家不得好死!”
姜玺在骂声中翻身下马,挤进人群,走向府门。
众人见他形容落拓,不知是哪里跑来的江湖客,便问道:“义士,你也是来为文大人讨还公道的吗?”
“义士可是要替天行道,惩恶扬善?”
姜玺没有说话,沉默地挤到了大门口,叩响门环。
旁边人提醒他:“别叩了,他们不会开门的,太子得势时他们惯会作威作福,现在太子倒台,他们就是只缩头乌龟——”
姜玺一脚把那人踹飞。
“怎么打人?!”
人群中爆发尖叫。
“他是……他是太子——太子姜玺!”
那次迦南人闹事之际,有不少人在面馆外见过姜玺,此时终于认了出来,尖声厉喝,“他就是害死文大人的真凶!”
第56章
“有本事别躲在人堆里, 给我站出来!”
姜玺道,“你是谁?我有没有罪,自有三司主审,公法过堂, 自有大雍律说了算。你算老几?有什么权利指认谁是真凶?你可看过卷宗?可勘察过现场?问讯过证人?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在这里充什么青天大老爷?断什么案?!”
回答姜玺的是一块石头, 不知从何处飞来, 正中姜玺的额头。
鲜血滑下额头,混着原先尚未干涸的血迹,让姜玺看起来宛如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凶神。
“是谁?给我出来!”
姜玺暴怒,“文公度活着,也没见你们给过他一个笑脸, 现在他死了,你们一个个倒成了孝子贤孙,在这里给他哭起丧来了!”
“即便要哭丧, 哭到镇公府算怎么回事?!不是拿我当真凶吗?那就去宫门口哭,去天牢口哭, 去御座前哭!”
“你们去不了, 就来闹镇国公府!他们做错了什么?落进别人圈套买下神龙冠的人从来就不是他们,是我!”
“有什么事,冲我来!”
就在最后一个字刚落地,姜玺身后的大门忽地打开,两只手从门内伸出来,把姜玺拽了进去。
随后又“砰”地一声,猛然关上。
拉姜玺进来的是关若飞和关若棠。
牢里光线昏暗, 姜玺只瞧出关若飞瘦,此时天色明亮, 姜玺才发现关若飞不单瘦,而且脸色灰败,像是耗尽了所有生气。
关若棠向来饱满心形脸也瘦了一大圈,衣衫胡乱扎着,系着围裙,手指头得通红,梳头时最少要四个丫环侍候的国公府大小姐,此时头上只随便挽着一发髻,头发凌乱,脸色苍白。
关家兄妹也在看姜玺。
姜玺看上去比他们两个加起来还要惨。
头发打结,胡子拉渣,身上的衣服不管料子多么好,绣工多么精细,在狱中搓揉了这么些时日,早就变成了咸菜干。
而且姜玺在狱中虽然没有什么心事,但被养刁的舌头怎么也吃不下狱中的伙食,早瘦得形销骨立,那一身咸菜干布口袋似地挂在身上,迎风晃荡。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我看你如此之惨,料你看我应如是。
差点儿没抱头痛哭。
最后还是关若飞开口劝姜玺别跟外头的百姓对着干。
“越是跟他们对着干,一旦有伤亡,便又生出新的事端。”
关若飞语气沉痛,外头那副棺木便是最好的佐证。
关若棠也道:“就是,让他们闹去吧,等我们走了,看他们带能闹什么。”
姜玺看着兄妹俩:“你们又没有犯错,为什么要走?这里是你们家,我看谁能逼你们走。”
“不,我有错。”
关若飞低声道,“若非我在大年三十不告而别,把祖母气得不轻,祖母也不知道后面一动怒便……是我,是我害了祖母。”
“哥哥,你这个算什么?我才是大错特错。”关若棠笑得讽刺而凄怆,“听说那个刺杀爹爹我的刺客是个戏子,正是用我送他的手镯将爹爹骗出了大营,是我害了爹爹!”
姜玺没有说话。
说不出口。
是我害了你们。
是我骄纵任性,自以为是。
是我天真狂妄,鼠目寸光。
姜玺沉默地看着二人,半晌道:“带我去见外祖母。”
关老夫人躺在床上,瞪着眼睛望着床顶,嘴角歪斜,被扶起来后亦说不了话,只有喉咙里“嗬嗬”作响。
老嬷嬷是少数怎么谴也谴不走的下人,她在给关老夫人喂粥。
喂一口,溢半口,粥与口涎一起往外淌。
关若棠看见这样的景象就想哭。
老夫人最爱洁净体面的。
姜玺在窗外沉默地看着。
他没有进去。
以他现在的样子,进去只不过陡惹老夫人难过——如果老夫人还知道难过的话。
他看着老夫人现在的模样,眼前出现的却是老夫人从前的样子,满面慈笑,满头珠翠,杵着一把镶满珠宝的御赐龙头杖,说一不二,威风八面。
从前那个世界明明那么好,他到底是怎么样一手把它丧送成现在这个模样的?
姜玺转身,带着兄妹俩去柴房找绳子。
关若棠问找绳子干嘛。
姜玺没有回答,抬手在她后颈切了一记手刀。
关若棠软绵绵晕倒,姜玺把她扶好,捆在椅子上。
“!!”关若飞,“这是做什么?”
“受了这么多日的冤枉气,你咽得下?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出口气,把领头的绑去官府,告他一个滋事扰民侵犯民宅?”
关若飞犹豫:“可万一事情闹大……”
“管他呢,就是要闹大,父皇才会镇压这帮乱民。”姜玺道,“反正我是咽不下这口气,今天非给他们一点教训不可。再说周涛带着羽林卫在外头呢,不会眼看着我们出事,你走不走?”
关若飞狠狠一咬牙:“走!”
这么多天,他也确实受够了!
他拿起绳子,刚走到门口,脖颈上就同样挨了一下。
他迟钝地转过头去:“殿下你……”
“没办法,不用这招,想捆你会有点费事。”
姜玺扶住他,声音很低沉。
“这里是你们的家,你们哪里也不用去。”
这是关若飞晕过去之前,最后听到的话。
*
国公府门外,已是闹得不可开交。
京兆府早已把此地列为重点巡逻对象,时刻有人盯着,姜玺到来引起骚动,徐笃之立刻带着人过来控制场面。
百姓的怒火在姜玺被拉进大门之后达到顶点,撞门的有之,往院内砸石头扔东西的有之。
更多的人在破口大骂。
徐笃之在人群中来回奔忙,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慑之以威,但群情依旧如沸,徐笃之焦头烂额。
近来的局势可以称之为诡异。
自从太子入狱、贵妃禁足之后,北疆又传来了关山被刺的消息,如日中天的关家明显有倾倒之势。
京中之人,无论朝野,皆惯于见风使舵。
单是百姓出于一时义愤,闹不了这么大,也闹不了这么久,是一些有心人想要浑水摸鱼,所以故意煽风点火,且不想这把火熄下去。
倒了一个关家,能喂饱多少家族。
又有哪个家族,不想取而代之?
但这些人隐于百姓身后,就像一滴水隐于大海,很难抓到把柄。
而且完全可以想象,这种人不止一个两个,京中有点本事的,大约都想来分一杯羹。
这些日子他已经查出点蛛丝马迹,却被府尹按下不报。
府尹语重心长道:“笃之,此事牵连甚广,你我查不起。”
徐笃之无奈。
十年寒窗,聆尽圣人之训,哪个读书出仕之人不想安天下顺万民?可现实便是如此,缚手缚脚,即便心有抱负,也无法施展。
府尹还道:“笃之,你如此年轻便已是少尹,前途不可限量,莫要轻易冒险。在官场之中,切忌冒进,本府倚老卖老,赠你一字记之为‘稳’。记住了,一切只要稳住,保你平步青云,稳步上升。”
徐笃之只有躬身:“谢大人教诲。”
府尹亦是状元出身,当年亦曾满腔热血,头角峥嵘,而今宦海沉浮,磨平了棱角,变成了这副模样。
徐笃之仿佛看到了自己十年后的样子。
他感觉得到棱角被磨平时的疼痛,一点点被磋磨,一点点变得圆滑,然后变得不再像自己。
他看着眼前混乱的人群,有些疲惫,也有些绝望。
个中害群之马不除,此事绝难平息,百姓也不得安宁。
再折腾下去,门前棺木,不知道还会多出几具,孤儿寡母,不知道还会多出几家……
就在这个时候,国公府的大门再次打开,有人走出来。
徐笃之好一会儿才认出那是姜玺。
这位太子生就好皮囊,向来是锦衣华服不辞其繁,金冠玉带不辞其贵,每一次瞧见,姜玺仿佛都在将世间至宝全披挂在身上。
但此刻,姜玺蓬头垢面,衣衫陈蔽,额角还带着伤,上面草草地包扎过,依然还是有一圈血迹渗出来。
姜玺一出来,人群更是像煮沸了的锅,所有的骂声与石头都冲着姜玺涌去。
衙役们竖起盾牌,围在姜玺身边。
无论如何,保护太子是第一要务。
石头砸在盾牌上啪啪作响。
姜玺问徐笃之:“佩剑先借我用一下好吗?”
剑乃君子之器,少尹持剑乃是官家礼节,是以徐笃之虽然不会武,但官袍腰间依然会佩一把剑。
徐笃子微有迟疑。
此情此景,他怕姜玺会暴起杀人。
姜玺:“放心,我不会用来见血。”
姜玺如此落魄狼狈的模样徐笃之从未见过,但徐笃之同样没有见过的,还有姜玺如此深沉平静的眼神。
徐笃之解下剑,双手捧上。
姜玺接过,插在两边门环上,等于给门环上了把锁,从外面堵上了门。
然后姜玺回身,正要开口时,忽然脸色一变,一把扯开一名挡在他身前的衙役。
衙役踉跄后退,跌坐在地上,紧跟着一人扑到他的盾牌上。
竟是那名披麻带孝的寡妇。
这寡妇竟是兜头往盾牌上撞。
若非太子拉这一下,这寡妇一下撞实,又是一条人命。
“你不要命了?!”衙役十分后怕,忍不住喝道。
“我男人死了,我领着三个孩子,哪里还有什么活路?!”
女人坐地大哭,“就让我死了随他去吧!”
姜玺在女人面前蹲下:“你真想死?”
第57章
女人绝望地看着他, 忽然发疯般攻击姜玺。
“都是你,都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男人,是你让我三个孩子没了爹,是你毁了我的家, 你该死!”
姜玺脸上被她抓挠出血痕, 面无表情。
衙役要来拉开女人, 姜玺抬手阻止。
姜玺抽出衙役的刀, 斩向女人。
女人面容扭曲,掐住姜玺脖颈,要同归于尽。
斩在她颈上的是刀背,在最后时刻收住力道,女人毫发无损, 但她身处狂怒,丝毫未曾发现。
这是真的想死,或者, 真的想他死。
姜玺扔开刀,用力掰开女人的手腕, 站起身来。
人影纷乱, 人声鼎沸,他的视线所及之处,皆是愤怒与憎恨。
“都想要我死是吗?”
姜玺高声,“那就跟我走!”
人群里不知是谁喊:“别跟他走,他定然是想逃,别让他逃了。”
姜玺向徐笃之道:“有劳徐大人送我一程。”
徐笃之:“殿下要做什么?”
姜玺拿袖子擦了擦额上流下来的血迹,笑了一下:“去还债。”
人群外围, 周涛带着羽林卫一直在观望。
徐笃之带着京兆府的衙役护送着姜玺,缓慢而艰难地从人群中往外挪。
百姓们虽不敢主动攻击官差, 但抽冷子扔点石子儿菜叶什么的不在话下。
姜玺不知被什么东西砸中了,只是头顺着力道微微后仰了一下。
血再一次顺着额头滑落,他没有管。
人潮仿佛黑色的海浪行将淹没他,他只是低着头走自己的路。
“要不要上前接应?”有羽林卫请示周涛。
周涛缓缓摇头。
花木想要开花结果,须得修剪它的枝桠,摘去它的杂果,最后才能有收获。
陛下看中这棵花木,一心想看着它长成、开花、结果。
陛下在等着收获。
羽林卫困惑。
话是这么说,但若是太子向他们求救,难道他们也不帮吗?
毕竟太子正往这边来。
羽林卫正这么想着,却见姜玺经过他们这边,却根本没有抬眼望向这边,依然在衙役的护送下前行。
人群跟在他的身后,像翻滚的海浪。
“殿下到底要干什么?”
那名羽林卫忍不住问。
衙役们的能力到底有限,姜玺身上又添了几点新伤。
而有装备精良的羽林卫在此,只要姜玺跑到他们身边,百姓便休想伤到他一根毫毛。
人群起先是想阻挡姜玺离开,后来发现姜玺走出来后并没有上马,毫无跑路的迹象,于是便从追着姜玺骂,变成追着姜玺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人群跟着姜玺离开,国公府门前终于恢复了往日的清静。
*
唐久安踏进城门,气也没歇上一口,直奔天牢。
到天牢才发现姜玺已经凭自己的本事越了狱。
狱卒并不知道姜玺的去向,也不知道姜玺为何之前还好好坐着牢,突然就坐不住了。
唯一有用的就是提到关若飞来探了监。
唐久安打马往国公府赶。
她听狱卒说国公府日日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但过来一瞧,只见门庭冷落,鸟都没有一只。
唯有国公府的大门被人在里头拉得哐哐作响,可惜一把长剑卡住了门环,里头的人出不来。
唐久安认得这是徐笃之的佩剑,一时倒不便取下。
国公府是标准的深宅大院,院墙极高,唐久安踩在马背上方爬上去,然后就见关若飞和关若棠兄妹俩正在里面疯狂试图开门。
“等着!”
唐久安扔下一句,跃下地,拔出徐笃之的佩剑。
里面的兄妹俩终于冲了出来。
“唐将军!”
关若飞发誓,他见到唐久安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唐久安:“殿下呢?”
“殿下把人都带走了,可不知道带去了哪里……”关若飞急道,“那些人都是疯子,脑子里知道灌了什么迷魂汤,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关若飞兄妹俩个双双被捆在柴房,还是老嬷嬷取柴禾给老夫人熬药才发现两人。
两人解除束缚赶到门前的时候,门外已经是人去地空,只留下满地狼藉。
那群油盐不进的百姓终于撤了,兄妹俩却来不及高兴。
这件事国公府没办到,京兆府也没办到,甫出牢狱还是个逃犯之身的姜玺却办到了。
天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
唐久安仔细听关若飞把事情说了一遍,确认兄妹俩确实不知道姜玺去往何处,便点点头,然后一手提着一个的衣襟,把两人扔回了门内,“哐”一声关上大门,佩剑重新插回门环上。
大门再一次被拉得砰砰响:“唐将军你这是在干什么?!”
唐久安翻身上马,充耳不闻。
徐笃之注重君子之行,绝不会拿佩剑来锁门,唯一干得出这种事的只有姜玺。
姜玺既然不想让他们兄妹出来,那她便继续把他们关起来。
至于去向,倒也不是很难寻。
数百上千计的百姓所经之处,留下的痕迹十分明显。
唐久安一路追踪,越走越觉得这条路熟悉。
是她离京时走过的那条路。
也是她最后一次和姜玺同行的路。
她从来没有刻意想起过那天,但此时策马走过这条路,当时的天气辰光、当时的风声和云层,好像一下子都从记忆里翻了出来,清晰得仿佛昨天这才从这里经过。
顺着这条路,她望见了当时那家迦南人与京城百姓起冲突的面馆。
面馆外的人群层层叠叠,一重又一重,远比那日要多得多。
在人群外根本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
但百姓们的表现很奇怪。
一些人十分狂热,不断往前挤,一些人又有些畏缩,不断往后退。
有些人甚至掩面而逃,脸色苍白,神情甚是仓皇。
唐久安在外围看见了周涛和周涛身后的羽林卫。
有周涛在此压阵,想来不会有什么大事。
唐久安这样想着,心安了一半,将斗篷的帽子戴上,遮住半张脸,顺着人往前挤。
“一百零三!”
紧跟着唐久安又听到了徐笃之的声音。
唐久安另一半的心也快放下了。
只是徐笃之向来温和沉稳,唐久安还从来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如此紧绷过。
她随着人流继续朝前。
但凡是往前挤的人,面上皆带着兴奋之色。
“他这样的人就该如此!”
“对,这是报应!”
“咱们是为文大人报仇!”
旁边有人低低道:“可他毕竟是太子……”
“嘿,他早就不是太子了,你看谁做出这样的事还能当太子?要还是太子他会这样?”
“可是他竟然能做到这一步……”
立刻有人喝斥:“你懂什么?!这都是文大人显灵!否则以他那等十恶不赦冥顽不灵之人,怎么会突然转了性子肯这样做?!”
那人没有再说话,但站了一阵,终究还是挤出人群,走了。
他转身之际,唐久安明显看到了他脸上的不忍。
唐久安心中忽然涌起强烈的不安。
她挤开前面的人。
被她挤的人并没有着恼,反而劝道:“莫急莫急,每人一鞭,谁都有……”
唐久安一把将人推开。
视线再无阻隔,她看见了姜玺。
姜玺跪在地上,低垂着头,背上衣衫破裂,鲜血淋淋。
一人从上一人手中接过鞭子,对着姜玺的背心就是一鞭。
姜玺仿佛已经失去知觉,没有□□也没有痛呼,只是整个人颤了颤。
鲜血湿透他的衣衫,缓缓在膝下洇出暗沉的一片。
唐久安:“!!!!!!!”
“一百零四!”
徐笃之面色铁青,继续喊。
下一人正要接过鞭子,被唐久安一脚踹飞。
唐久安一把接过鞭子,鞭身腻滑,沾满鲜血。
“你们——你们怎么敢?!”
唐久安问在场的百姓,问徐笃之,也问观望的周涛。
“谁给你们的胆子?!”
徐笃之沉痛别过脸:“这是殿下的命令。”
一只带血的手抓住唐久安的衣袖,姜玺慢慢抬起头,满是鲜血的脸上似是难以置信:“……唐久安,是你吗?”
唐久安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是,是我。”她的声音很平静,很沉稳,她轻声道,“我回来了。”
我回来得晚了。
她解下背后斩/马刀,呛然出鞘,刀身立即在姜玺身边清理出一道净空。
“谁再敢碰这根鞭子,用哪里碰的,我切哪里。”
她的声音一点儿也不大,既不威严也不刚猛,粗听上去很像是好言规劝。
但每一个听到的人都觉得骨头一阵发寒。
她的目光和刀光一样锋利冰冷,人们毫不怀疑她能说到做到。
“唐久安……”姜玺的声音很虚弱,“如果你还当我是东宫储君,就退下。”
唐久安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说过的,若是抓住了偷神龙冠的贼人,就在这里打上三百鞭,在场百姓,皆可行刑……”
唐久安大怒:“可那不是你偷的!”
“但总要有人为文大人的死付出代价。”
姜玺的声音颤抖,“这个代价不该由国公府来付,不该由孤儿寡母来付,只该由我来付。是我买下了那顶翠冠,是我中了别人的圈套,是我胸无城府,天真无知,不知世间险恶……是我……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姜玺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骤然大喝:“来!这才一百零四,还有一百九十六鞭,每一鞭我都会受着,除非我扛不住死了,否则你们每人皆可为文大人报仇!”
他说完,掩口狂咳不已,鲜血自指缝间滴落。
百姓中越来越多的人后退,包括之前排队领鞭的人。
人确实生来便会从众,但人性并非全然泯灭。
“大家别听他的,他说的好听,其实全是骗人的!”
人群中有人喊,“大家还没认出这女的是谁吗?她就是唐久安!就是她偷了迦南公主的手镯,败坏了我们大雍的名声!太子和她这样的人沆瀣一气,能是什么好东西?哪里会真正悔过,大家快去鞭打,莫要放过为文大人报仇的好机会——”
话没说完,那条染血的鞭子瞬间找到了他,卷住了他的咽喉,将他从人群里拉了出来。
那人飞跌在地上,死命抓着鞭子,眼睛被勒得突出。
“嫌我败坏了大雍的名声,敢问你为大雍的名声做了什么?是保家卫国,还是造桥铺路,或者捐衣施粥?”
唐久安一脚将他踩在脚底下,冷声,“你爱护大雍的方式,就是指责别人不够爱护大雍,就是辱骂他人伤害他人……若这便是爱护大雍,那我确实不如你来得爱。”
斩/马刀的刀尖对准了那人的咽喉,唐久安冷笑:“有你这么爱大雍,倒显得我很不爱。这对我很不好。不如杀了你,大家便都很爱了。”
“小安。”
徐笃之一把握住唐久安的手腕,“杀人偿命,莫要胡来。”
“鞭打太子,不算胡来,我杀一个蛊惑人心以下犯上之徒,算什么胡来?”
唐久安一刀刺下。
“我这是为民除害!”
地上那人眼看着刀光向自己刺下,眼珠子快要绽出眼眶。
忽然一只手抓住了刀锋。
是姜玺。
姜玺的血顺着刀尖,一滴一滴滴在那人脸上。
“殿下!”徐笃之惊呼。
也唯有唐久安反应极快,瞬间停刀,否则以斩/马刀的锋利,这一抓之下,姜玺的手指一根也休想保住。
“唐久安……我的话,你不听了吗?”姜玺已是强弩之末,每说一句便要喘息,“若是这人死了,人们又要说是因我而死……我实在,背不了这么多人命……”
唐久安握着刀,声音沙哑:“我知道了,你先松手。”
姜玺缓缓松开手,笑了笑,带血的笑容,像刀一样搅动着唐久安的心。
“别拦着他们……多挨一鞭,我的心里便好受些……”
姜玺轻声说着,转头道,“徐大人……继续。”
徐笃之牙都快咬碎了。
羽林卫亦是看不下去,忍不住向周涛道:“将军,再打下去,殿下真的要没命了!”
周涛依然摇头:“没有我的命令,妄动者,军法处置。”
那名羽林卫拳头握了又握,甚至开始怀疑周涛是不是得了皇帝密旨,要以这种方式了结姜玺的性命。
徐笃之从那人颈上取下鞭子:“……还有谁要行刑?”
鞭子上滴着血,姜玺手上也滴着血……不,姜玺整个人都像是被鲜血浸透了。
所有人目睹着这一切。
他们之前恨不能生啖姜玺的肉,此时却不得不动容。
没有人敢去碰那根鞭子。
只有几人,依旧铁石心肠,其中一人高声道:“无论殿下有多少花言巧语,都换不回文大人!文大人已经死了,再也不能原谅殿下,我们也不能!”
说着,他接过鞭子,抬手挥下。
唐久安扑在姜玺身上,挡住了这一鞭。
浸了血的牛皮鞭抽在人身上,竟然这样疼。
唐久安瞬间绷紧了身体,高昂着头,冷汗刹那间涌出,死死忍住了一声已经冲到喉咙口的痛呼。
姜玺是怎么忍住的?
一百多鞭,一声不吭……他是怎么做到的?
在她离开的这段日子里,他到底吃了多少苦,竟连这样的痛苦也扛得下来?
“唐久安!”
姜玺猛然抬头,“你怎么这么傻?!”
“傻的人是你吧殿下?除了你,谁能做得出这种自罚三百鞭的蠢事?”
唐久安忍着疼,低声道。
“教不严,师之惰,若殿下真的有错,臣身为殿下的老师,亦有一半责任。这三百鞭里,有一百五十鞭算臣的。”
唐久安这话完全是咬着牙挤出来的。
刚说完,姜玺就看见脸色变了。
然后,天旋地转。
明明已经重伤的姜玺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反过来将唐久安护在身下。
他抱她抱得很紧,紧到她若是挣脱一定会弄裂他的伤口。
唐久安征战沙场,生死如家常便饭,从来只有她保护别人,没人被别人这样保护过。
“啪”地一声响,一记鞭子抽在姜玺背上。
姜玺疼得亦是一个抽搐。
衙役上前抓住那人,徐笃之道:“说好的是一人一鞭,你不守规矩,有滋事之嫌,押入京兆府,拘禁一个月。”
那人争辩:“方才那鞭并没有抽中太子,所以才抽第二下。”
唐久安感觉到姜玺整个人全身的肌肉都紧绷了一下,似是生了极大的气,但又忍住了,只抱着唐久安,没有说话。
唐久安也很生气,并且,她不打算忍。
她要杀了那人。
她非常冷静,连后路都想好了——她可以带着死刑上战场,将功赎罪。在这兵部有先例,完全可行。
但她没能起身。
姜玺依然抱着她,抱得依然很紧。
好像一松手,她就会化成一阵风吹走。
“说好的一人一鞭,便是一人一鞭。”徐笃之面无表情,“本官监刑,从无错漏。押下去。”
那人道:“这都是太子的阴谋,这姓徐的就是太子的狗!诸君,我先为文大人入狱,虽死不悔,接下来靠你们了!”
他这一番慷慨就义,倒是让原本已经开始退缩的一部分人重新站住脚。
另一人接过鞭子,高喊:“为文大人报仇!”
一鞭就要挥下。
“拦——拦住他……”
那名刚才被勒着脖子的家伙嘶哑着嗓音出口,“他们根本不是为文大人报什么仇,他们就是要趁乱打死太子,这样其它的皇子才有机会!”
此言一出,“报仇党”中好几人脸色大变,骂他神志不清血口喷人,“文大人在天上看着,小心你天打雷劈!”
“到底是谁该天打雷劈?大家都是一条贱命,不过是五十两银子,就能让大家伙颠倒黑白,把人往死里整。”
那人说得急了,连咳几声,然后忍着痛,高声道,“诸位乡亲父老听好了,我和他们一样,都只是拿钱办事,为的就是除去太子,好扶持旁人上位!你们听到的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比如那口棺材里只有一堆砖头,黄大龙根本没有死,现在正拿着银钱不知躲在哪里偷着乐呢!”
黄大龙正是先和衙役起冲突、送回家中便断气的那位。
黄大龙的妻子尖声道:“你胡说!我亲眼看着大师送他进的棺木!”
“是与不是,现在开棺便知。”那人道,“他在外面早就有了相好,正想丢了你跟孩子好去快活,顺便让你在这里扮未亡人卖惨,又给太子抹一波黑。”
女人绝口不信,声嘶力竭:“你是太子一伙的!”
“我若是太子一伙,怎么会上去抽鞭?我一样也是拿钱办事,所以更没脸见太子——像我这样的人,太子竟然肯救,你们想一想,他当真会为了一顶冠子逼死文大人吗?”
“唐久安是他的老师,他伤得这样重,还愿意护着老师。文大人更是教了太子多年,太子真的会要文大人的性命吗?”
“你们睁开眼睛看看,若太子当真是像你们想的那样穷凶极恶,为什么会跪在这里任你们鞭打?为什么会救我这样的人?!”
说到最后,那人咳得无法成声。
百姓们乱了套,一番闹哄哄后,终于有明白人道:“开棺!开了棺,真假便知!”
报仇党立即道:“死在为大,黄大龙为文大人而死,已是忠义无双,怎么能因为小人的攀咬就开他的棺木,惊动他的灵寝?”
两边争执不休,姜玺抱着唐久安,久久没有松开拥抱。
唐久安低声道:“殿下,放手可好?”
姜玺如梦初醒,猛然松手。
动作之大,让唐久安都在替他的伤口觉得疼。
唐久安直接从争执的人群中穿过,跃上棺木,撬起钉子。
有人试图阻止,被唐久安一脚一个踹翻。
全部钉子取出,唐久安一脚踹飞棺盖。
众人下意识掩着口鼻闪避,但,棺中没有溢出任何气味。
除了一堆黄砖整整齐齐地摆放着,里头空无一物。
披麻戴孝的女人只看了一眼,便晕了过去。
百姓们沸腾了。
“真的是假的!”
“都是骗我们的!”
“都是为了冤枉太子!”
“天呐,我竟鞭打了太子!”
“都怪他们——是他们骗我们的!”
唐久安站在棺木上,看见报仇党被愤怒的人群包围。
衙役们假意劝架,实则堵住报仇党,一个也不让跑。
周涛终于放下一直抱着的臂膊,吩咐手下:“留下活口,别全给打死了。”
羽林卫终于可以动手,即刻杀入人群,速度那叫一个风掣电驰。
就在场面最为混乱的时候,姜玺颤巍巍起身:“诸位——”
他的声音很轻,但能扛住一百多鞭而不倒,他本身已经成为了奇迹。
这就是真龙天子啊!
百姓们又愧疚,又感动,跪下请罪。
“我虽无心,但终究有错,三百鞭乃是自罚,诸位助我赎罪,何错之有?”
姜玺道,“我为文大人之死负全责,所接下来还有一百九十几鞭,诸位继续。至于这些人等,交给京兆府审理处置,各位不要为他们脏了自己的手,万一出了人命,毁的是诸位自己的前程。”
想到自己对这样的太子殿下做了什么。百姓们痛哭流涕,后悔不已。
“不,该挨鞭子的是我们!”
真个有人去抢地上的鞭子,自抽一鞭。
姜玺极力想要劝阻,奈何受伤太重,整个人晃了晃。
唐久安一把托住他。
姜玺看了唐久安一眼,合上眼睛,晕了过去。
唐久安:“……”
姜玺晕是晕了,但腿上一直借着力,并没有把身体全栽在她身上。
百姓看不出来,只知道殿下受了他们的鞭刑,晕死过去,不由大恸。
羽林卫驾来一辆马车。
周涛伸手来扶姜玺。
唐久安低声道:“末将来。”
“我来。”周涛道,“我有经验。”
唐久安只得松手,却没松成。
姜玺的手掩在袖子底下,以一个旁人看不见的角度拉住了她的衣裳。
“……”唐久安,“还是末将来。多来几次,末将也会有经验的。”
第58章
唐久安将姜玺扶上马车。
姜玺的头靠在唐久安肩上, 没有睁眼,只以极低的声音,在唐久安耳边说了三个字。
一名羽林卫正往马车上铺好软垫。姜玺背上伤得重,只能趴着。
唐久安安顿好姜玺, 然后掏出匕首。
那名羽林卫干完活一抬头, 就见雪亮的刀尖抵着自己咽喉, 差点儿尖叫。
“想要保住脑袋, 就去太庙。”
羽林卫哆嗦一下。
姜玺眼下还算是逃犯,羽林卫自然是要把姜玺带回皇宫。
但就这么一顿的功夫,锋利匕首往下压了压,羽林卫颈边顿时传来刺痛。
——这是杀人无数的飞焰卫统领!
想起这点后羽林卫飞快答应,坐上车辕拿起马鞭。
马车缓缓驶动。
姜玺趴在马车上, 身下垫着软垫,迅速被血水湿透。
唐久安低声道:“殿下,你得先去医馆。”
姜玺笑了一下:“放心, 我没事。”
唐久安眼眶有点酸涩,喉头有点发紧:“殿下……”
她觉得她有很多话想说, 但最终全堆在喉咙口, 只低低唤了一声。
姜玺趴在车上,视野狭窄,吃力地抬起头,看见了唐久安此刻的表情。
唐久安的眼睛微微发红。
姜玺呆了一下,然后忙道:“我真没事,要没点手段,我能用这招吗?我身上有保命神器, 你别看我挨了这么多鞭,其实一点事儿没有, 真的,我这么着都是为了骗人,不给那帮人出了这口气,这事就没完没了……”
他说着就要爬起来,唐久安按住他,声音无法控制地变得哽咽:“你别动,也别说话。”
“……”
姜玺的声音与动作一起停住。
一滴泪从唐久安眼中落下来。
时间被放慢,泪落的轨迹清晰而缓慢,他瞧得真真切切。
唐久安只觉得脸上湿湿的,胡乱抹了一把,然后才迟钝地发现,自己居然哭了。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哭过,早就忘了哭是什么感觉。
姜玺忽然爬了起来,左右瞧了瞧,扯下车帘,用茶水打湿,抹干净自己的脸。
又解开衣带,脱下那身被鲜血浸透的衣裳,露出一身肉色肌肤,不知从哪里摸了摸,忽然掀开一层皮肉来。
唐久安:“……!”
这层皮肉像甲壳似地贴合在前胸后背,犹是背上,得有半寸厚。
拎在手里颇为厚实,还顿顿晃动。
“……这什么玩意儿?”
“宝贝。”
姜玺道,“我以前总想玩个大的,但又怕太子之位没废成,要白吃一顿苦,所以想方设法弄来这玩意儿。有它垫着,棍棒交身也能充当肉垫,只是不能挡刀子。而且底下夹着血包,挨打的时候血慢慢渗出,十分逼真。我在父皇面前用过几回,后来给周涛识破,就再没用了,被表哥捡了过去,这回正好派上用场。”
“……”唐久安瞧了半晌,捏一捏这东西,再上手捏了捏姜玺的腹部。
“!!!!”姜玺整个人瞬间绷紧。
唐久安只觉得手感顿时变得坚硬无比,她还想再捏捏后背。
就见姜玺满脸通红,手忙脚乱,试图拉起已然不能蔽体的衣衫,最后只得往角落里缩,结结巴巴道:“行、行了,后面也一样,都好好的,没事。”
唐久安觉得不行。
那鞭子抽在身上的威力她亲身领教过,就算有一层隔挡,一百多鞭下来,绝不可能完全没事。
姜玺越不让她看,她越觉得有问题。
唐久安做事向来是能动手的绝不动口,姜玺已然缩在了角落,唐久安单膝跪地,直接把姜玺逼在角落里逼来。
“唐久安,唐久安……你停下,别这样,别这样……”
姜玺左顾右挡,神情慌乱,面色越涨越红,声音越来越低。
“殿下别动。”唐久安一脸严肃,“臣只是看一眼。”
“看一眼也不行!”
姜玺忍无可忍,反手压制住唐久安,上下易位,这一次唐久安被怼进了角落。
唐久安闷哼了一声。
姜玺立即变了脸色,松手:“是不是碰着你伤处了?”
“嗯,背上那一鞭,疼得厉害。”
“所以说你傻!”姜玺急道,“你看我像是会乖乖挨揍的人吗?我能搁那儿挨鞭子,定然是有原因的。这事必须做个了断,否则他们会没完没了地去围着国公府,不知道还要生出多少乱子——”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唐久安趁他不备,一把将他扭转了身子。
姜玺有着武人最好的身形,肩宽腰窄,后背张条极为流畅,肌肉包裹着骨骼,每一分都恰到好处。
只是这样一副完美的后背,眼下一片瘀青。
破皮见肉,青紫一片。
唐久安缓缓松开手。
车厢里安静得吓人,只闻得车轮粼粼之声。
姜玺语气刻意轻松:“别信啊,都说了是假的,这东西……就是为了拿来装可怜嘛,那当然是看起来越惨越好……”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清朗,带着一丝蛮不在乎的洒脱。
听上去真的挺能哄住人。
唐久安没有说话,她有一种冲动,想抱一抱姜玺。
这冲动来得突然又莫名,抱一抱有个屁用,何况他背上还受着伤。
但她就是很想抱抱他,就像雨天里抱一只被淋湿的猫。
不管这只猫叫得有多骄傲,淋湿了就是淋湿了,需要人好好替它暖一暖。
姜玺正要回头,就觉得背上一暖。
唐久安的斗篷覆在他身上。
“殿下别嫌弃,将就用臣的吧。”
唐久安在京城时好不容易学会了穿绫罗绸缎,一回北疆,复又打回原形。
斗篷底下依然是粗布衣衫,束护腕,系抱肚,衣衫灰暗松垮,更显得身形挺拔矫捷。
方才在面馆中,姜玺看到她的瞬间,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这一身和去年夏天第一次入东宫时一模一样。
连发髻都是一样的随手挽起。
曾经他有多瞧不上这样的打扮,而今就有多喜欢。
这是天下地上最好的打扮,因为唐久安喜欢这样。
“我真没事。”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
唐久安也看着他,回以同样明彻的视线,“是,臣知道了。”
他受伤了。但他认为他这身伤是值得的。
即使他的额角还滴着血,他手上的伤口刚刚又崩裂。
唐久安从袖中摸出药瓶:“这是军中的金创药,好用是好用的,就是药性霸道一些,殿下且忍忍。”
她先给姜玺的手上药。
能让唐久安都说出“霸道”二字,姜玺有了心理准备,憋住一口气,绝不允许自己嚎叫出声。
结果药粉洒到伤口的那一刻,他只觉得整只手掌就像是烧灼了起来。
等他发现的时候自己已经嗷嗷乱叫了。
“殿下挨鞭子都没叫,怎么上个药就不行了?”
“谁不行了?”姜玺必须为自己正名,“我那是……为了营造一种心如死灰的苍凉之感。”
唐久安笑了笑,没有揭穿他。
对于痛楚,她很有经验。
当人痛到一定程度,是叫不出来的。
因为全身所有的力气都在和痛楚作战。
背上的伤势不是简单的金创药能解决,只能留给大夫来处理。
唐久安一面上药,一面问:“殿下为何要救那个人?若是臣刀收得略慢一些,殿下这四根手指一根也别想要。”
“老师的刀术我还能不了解吗?想收自然收得住。”
姜玺道,“至于那人,我也是临了才看到他做的手势,他是赵贺的人。”
赵贺原是一条地头蛇,跟手下人之间有许多江湖相认之法,姜玺无聊的时候好奇问过,略知一二。
越贺被姜玺收编之后,有了官身加持,势力范围更是成倍扩大,手下也越来越多。
这次居然能把人安插进对方阵营,再临阵弃暗投明,瞬间改变了局面。
姜玺原来只打算唱一出苦肉计,让百姓们不再去找国公府的麻烦,暂时了却此时,但因为那人的出现,姜玺不单逆风翻盘,还抓住了不少人证。
徐笃之周密谨慎,且不失忠义公正之心,定然能查出不少东西。
“殿下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首先当然是不能再被关回大牢里去,那地方我真是受得够够的了。”
姜玺道,“然后,我高低得把暗算我的人揪出来。”
这太子之位没什么打紧,但被人逼到如此地步,这口气他可咽不下去。
“殿下打算怎么揪?”
姜玺笑:“你问这么多,难道是要帮我去揪不成?”
唐久安点头:“自然。”
“……”姜玺顿住。
他那话只是随口敷衍的,因为不想将唐久安卷进来。
这次他已经尝到了教训,在这世上没有人可以任性而为,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若他自己不付,便要他身边的人付。
“我……其实就是说说罢了。案子有三司在查呢,还要我费什么劲?我只要安安稳稳找个地方好好养伤便行。”
姜玺说着,没有再继续这个放题,转而问起北疆的情形。
得知刺客是蝴蝶仙之后,姜玺和唐久安一样痛恨不已:“早知道就该点点做了他!”
唐久安问:“殿下,你现在还有钱吗?”
东宫的银子姜玺是没法儿动了,但唐久安问起,姜玺立即道:“有,要多少?”
“大约八千两。”唐久安道,“臣这里凑了八千两,总共一万六千两,可以托得意楼寻到阮小云,要他一条命。”
姜玺惊呆了:“八千两……你是不是把自己掏空了?”
“是臣错漏了阮小云,所以大督护才被行刺。”唐久安沉声道,“就算是倾家荡产,臣也要替大督护报了这个仇。”
姜玺久久震惊,忽然问道:“若是被刺杀的是我,你肯出多少银子?”
唐久安:“?”
“也愿意出到八千两吗?”
姜玺忍不住问。
唐久安思索。
姜玺心里觉得咯噔一下,这表情肯定是舍不得。
“……那,五千两?”
不能再少了,再少就太伤人了。
唐久安有了决断,抬头道:“一万五千两。”
姜玺舌头有点打结:“什、什么?”
“臣这八千两,原就是殿下给的。”唐久安道,“从前殿下让臣从御池里捞出来的东西还在家中,大约能当七千两银子,所以臣可以出到一万五千两。”
姜玺久久看着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忽地眼角泛红。
他别过脸,眼望窗外。
眼睛睁得大大的,这样才能不让眼眶里面那点泪意滴出来。
唐久安瞧这情形,他好像有点不满意。
想了想道:“不然臣再去交子铺借一点,凑个两万……”
“行了,我知道了,别说了。”
姜玺没有回头,轻声道。
第59章
姜玺到了太庙不久, 太常寺卿飞快赶来。
“啊哟我的小阿玺,怎么伤成了这个样子!”
太常寺卿姜恩按辈份是姜玺的祖辈,今年七十多岁,鹤发童颜, 骂起人来中气十足, 担任太常寺卿纯属闲得无聊。
太常寺主管祭祀及皇家宗族事务, 姜恩是姜家资历最高的长辈, 皇帝到了他面前都得规规矩矩喊一声“皇叔”,有他在,皇族宗务从来没有出过半点差池。
姜玺因为常来跪太庙,一来二去混成了姜恩的心肝宝贝,姜恩眼见着孩子憔悴落魄成这样, 忙命请太医。
结果太医还未到,周涛先来要人。
“给我打出去!”姜恩大怒,“今日便是皇帝来了, 也休想把小阿玺带出这道门!”
周涛能怎么办?
只能默默走人。
唐久安有点懂姜玺为什么要往太庙来了。
一时太医来了,要给姜玺上药。
姜玺百般推脱, 一时说想先洗个澡, 一时说要换衣裳。
唐久安原有些怜惜他这些时日吃的苦,此时却有了一种重回去年夏天的感觉——这太子着实有点欠教训。
只是没等唐久安开口,姜恩忽然点着她道:“你,随本王出来。”
这位可是连皇帝不敢不放在眼里的人,唐久安自然不能不听,只能扔下一句“殿下莫要任性”,便跟着出来。
太庙里供着牌位, 空气里浸透了檀香,姜恩一直领着她走好远, 一直到了后院,方停下脚步。
只是唐久安斥候出身的耳力着实是好,隔这么远,还是听到了一声惨叫。
正来自姜玺所在的厢房。
唐久安猛地回头。
“叫你陪本王说话呢,分什么神?”
姜恩道,“你叫什么名字?”
“末将唐久安。”
姜恩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围着唐久安走了一圈,上下打量:“原来你就是唐久安。”
这位老祖宗只管宗族中事,很少理会朝堂中事,多半在自家王府逍遥快活,要不就来太庙蹓跶。
这样的人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唐久安十分意外。
她已然这么有名了?
就在这个时候她又听到一声惨叫。
唐久安皱眉。
若不是姜玺与姜恩祖孙之间表现出来的亲密,唐久安简直要怀疑姜恩是不是有意调虎离山然后对姜玺下毒手。
“王爷若是无事,末将想去看看殿下如何了。”
姜恩挥挥手:“他那里有大夫,你去反而坏事——不是,我是说,你去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陪我聊聊天。”
唐久安肃容:“是,王爷请聊,末将听着。”
“……”姜恩,“你没陪人聊过天?”
“末将常聊的。”
“常这么把天聊死?”
“那倒没有,末将的人缘很不坏,大家都很喜欢和末将聊天,只不过因为公务繁忙没什么机会多聊罢了。”
唐久安自觉是个很有能力的人,有能力的人自然要为上司排忧解难,体现自己的用处。
于是热心道:“王爷可能是年纪有点大了,不是很善于聊天。这也无妨,许多老人连话都说不清楚,王爷步履矫健,口齿清楚,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聊天这种事情,末将颇为擅长,可以教一教王爷。”
说着,环顾四周,举例说明:“比如可以先从天气聊起,今天的天气就很不错……”
姜恩面无表情地听着,越听越绝望:“……停。”
唐久安细心道:“若是觉得这个太难,我们还可以从吃饭聊起……”
姜恩忍无可忍:“谁教你这么聊天的?”
唐久安谦虚道:“无人教末将,末将乃是自学成材。”
姜恩嘴角抽搐:“好,好,好。”
转头命自己身后的小内侍:“去看看太子殿下药上好没有。”
唐久安道:“末将去看看。”
“你留下。留下来陪本王……”姜恩按着额角,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聊天。”
唐久安有点担心地望向厢房方向。
这天聊得太好,也是一种烦恼。
*
厢房内,姜玺趴在床上:
“啊啊啊啊——轻点轻点轻点!”
太医也在擦汗,他行医多年,就没见过这种伤法,皮肉伤倒是其次,这是已然伤到了筋骨,非用猛药不可。
“殿下再忍忍!”
姜玺含怒:“那你慢一点,太疼了!”
小内侍急跑入内:“殿下的药还没上好吗?”
姜玺一惊:“怎么?老祖宗拖不住她?”
“王爷正拉着唐将军在后院聊天呢,只是唐将军好像听得到殿下在叫,往这里望了好几回。”
说着,小内侍苦着脸首,“不过唐将军聊天着实厉害,王爷怕是快要扛不住,还请殿下快一些。”
姜玺自动忽略了后面,只喃喃:“……她朝这边望了好几回?”
她在,担心他。
或许是师生之情,或许是君臣之情,或许是朋友之份……虽然不是他想要的那种,但担心就是担心。
姜玺咬住被角,死命抓着床框,指节发白。
他含糊地向太医下令。
“来。”
第60章
姜恩倒也没有受教多久, 很快传了另一名太医来给唐久安看伤。
等到唐久安回到厢房,姜玺不单已经上完了药,还梳洗更衣过,整个人焕然一新。
只是收拾干净了, 便越发对比出来消瘦了许多。
姜玺问:“聊完了?”
唐久安打量他:“殿下无事?”
姜玺的语气甚是轻松:“自然无事, 我都说了, 那本来就是做做样子的。”
唐久安点点头:“那臣便放心了。”
“你的伤如何?”
“自然无事, 一鞭而已。”
“我在这里好得很,老师不必担心了。”姜玺道,“老师此番回京会待多久?要不要先回家看看?”
姜玺以为唐久安只是回京述职,唐久安也没有多解释,顺着他的话告辞。
“殿下好好歇息, 臣回头再来见殿下。”
姜玺和颜悦色地目送唐久安。
等唐久安的背影在视野里消失,姜玺一下子扑倒在床上,疼得呲牙咧嘴。
听到有人走近, 姜玺瘫在床上呻/吟:“快……去把太医找过来……”
“只要殿下别逞强,好好静养, 便不会这么疼。若是不肯安静养着, 非要装没事人,那么便是太医一天十二个时辰守在这里也没用。”
姜玺整个地僵住,在视野地看见了唐久安的靴子。
唐久安去而复返,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床边:“喏,殿下上回说的,臣顺手带了一包来。”
姜玺被捉个现行,没脸见人, 不敢抬头。
“殿下好好养伤,臣走了。”
唐久安放下东西便离开, 临行补上一句,“是真走了。”
风吹过,门微微晃动,吱呀作响。
一包牛肉干放在枕边。
那是在通州驿站,大雨之中的闲聊,姜玺随口提及。
她居然记得。
姜玺拿起来,咬了一口。
这滋味,比记忆中更加香浓。
他一时间忘了背上的伤,情不自禁想翻身,然后再一次疼是嘴牙咧嘴,抓紧被子。
*
唐久安偷偷回了趟桂枝巷。
今日太阳好,薛小娥正把唐久安屋里的被子抱出来晒,一面拍打。
拍着拍着,薛小娥抚着被子,轻轻叹了口气。
转即有人叩门买酒,薛小娥便来了精神,响亮了应了一声,过去忙活。
唐久安这次来去无定,原本不想惊动薛小娥,这会儿却有点忍不住。
她先去厨房找了点吃的,然后在薛小娥床上小歇了一觉。
这一觉睡到暮色降临,估摸着薛小娥快要关铺子,她才起身去找徐笃之。
徐笃之正在牢里审那几句报仇党。
毫无意外,这些人当中绝大部分都是拿了钱办事,给钱的则是形形色色,各方势力皆有。
另有一小部分则纯粹是被人煽动,热血上头,只想让姜玺以命抵命为文公度报仇。
偏偏这一类人最为顽固,哪怕骗他的人当面承认自己是骗人的,他仍然不肯相信,并认为对方是被逼无奈,反而更为愤怒。
唐久安找来的时候,徐笃之正为这些油盐不进的蠢货忙得焦头烂额。
但忙归忙,他却比之前多了一股精神气。
姜玺挨鞭的模样深深印在他的脑海,此事会以这种方式结束,他着实料想不到。
大雍储君如此,让他在泥沼般的官场看到一线希望。
他仔细把近来京城的局势说给唐久安听。
关家老夫人中风,关山被刺,关月禁闭,姜玺下狱……人人都以为关家这回要完蛋,所以人人都来落井下山,东宫诸官员亦是飞鸟各投林,只剩下张伯远和赵贺在苦苦支撑。
但现在情形必定将改观——太子平息了太公度之事,并且唐久安还带来了关山大胜的消息。
徐笃之献策。
“太子殿下宜请旨往边疆犒军,一来彰显关家功劳,二来让太子在边关历练,短则三月,长则半年,贡品之事便会彻底过去,到时太子归来,仍是东宫储君,仍是民心所向。”
唐久安答应转达,只是她觉得姜玺可能不会听。
“太子应该不会去北疆。”唐久安道,“他不会白受场冤屈,等他伤好,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贡品一案的真凶揪出来。”
徐笃之:“这并非上策。此事好不容易消弭,再查便是再扩大,如果真凶找不出来,人们提到这事便想到太子,对殿下十分不利。小安,我看殿下对你甚是信任,你务必要好好劝劝殿下,还是要做长远打算。”
唐久安老实道:“这我劝不了,我也想揪出真凶,砍他个十七八刀。”
徐笃之:“……”
次日唐久安去太庙转述了徐笃之的谏言,姜玺听完停了一会儿才“唔”了一声,“我知道了。”
唐久安很明白——“我知道了,但也仅仅是知道了,听是不会听的。”
“殿下有什么打算?准备从何查起?”
“唔,没什么打算,先把伤养好吧。”
唐久安注意到他有点飘忽的眼神,但没有多问,起身告辞。
后来的每一天,她都在固定的时间过来看一看,像是请平安脉似的,不到一刻,坐坐便走。
因为她若是坐下来,这位殿下连疼都不会喊一声。
真是死要面子。
但也……真是有点可爱。
唐久安走出太庙的时候发现自己嘴角带着笑容。
*
来太庙的人不少。
唐久安遇见过张伯远和赵贺,也遇见过关若飞和关若棠。
姜玺起初将关若飞和关若棠拴在门内,是想将关家人从文公度之事中摘出来。
而今事情已经了了大半,姜玺便没有再远着两人。
但却有点远着唐久安。
除去那固定的请见时间,姜玺从未私下传唤过唐久安。
而且他明明十分迫切想追查贡品之事,唐久安作为眼下少数能为他所用的人,他却没有指派过唐久安为他办事。
唐久安觉得不大对劲。
关家兄妹俩在太庙待了大半天,天黑才离开。
几天后,一个月高风黑之夜,太庙里驶出一辆马车。
马车驶到城门口,车内人亮出一枚金字令牌。
令牌十分贵重,持此令者,通行无忌。
城门缓缓开启。
唐久安在暗中尾随,没有着急跟上,掏出一块干粮啃啃。
反正她想跟的人,从来没有跟丢过。
唐久安等到了第二日清晨城门大开。
她排在最前面,顺着痕迹追寻那辆马车的行踪。
马车向南而去。
这条路……通往绍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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