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修改)
姜玺的伤势尚未全好, 但他等不及了。
东宫诸官风流云散,各自寻向各自门,张伯远留守詹事府,却被御史参了几个错处被革职在家, 赵贺也被翻出来不合率卫标准, 被夺去都尉官身。
“……是我对不起你们。”
姜玺声音低沉。
此时行在半路, 三人在路边茶寮歇坐, 赵贺去拿茶水点心,张伯远拿着一张半旧地图详查地形。
相较于在东宫飞黄腾达之时,两人的形容都有几分落魄,不复当初的意气风发。
赵贺笑:“殿下,别看小人现在这样, 那是为了方便上路,其实这几年小人攒了不少体己,在京中也收了不少手小, 已经从小地头蛇变成大地头蛇,日子相当不坏。”
张伯远却是热泪盈眶, 殿下终于懂事了呜呜呜。
绍川乃是南方入京必经之处, 车马繁华,络绎不绝。
文臻臻曾经提醒关若飞回京去看姜玺,似乎早就知道点什么。
文夫人送到大牢的饭食中有剧毒,衣袍底下穿好了孝服,显然是提前得到文公度授意。
文公度是寒门出身,文家原本并非望族,是在文公度成名后, 各方亲眷才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几十年间, 在绍川日渐兴旺,俨然已是当地大族。
文公度的突然去世,让文家元气大伤。
许多极待提携的后辈顿时失去人生方向。
渐渐有些人生出怨恨,传出流言,说是文夫人毒杀了丈夫。
文夫人是文公度的学生,两人之间的年岁相差甚大,文公度白发苍苍,文夫人还是半老徐娘。于是流言说文夫人嫌弃文公度年老,并与他人有染,遂毒杀亲夫。
姜玺带着张伯远赵贺上门拜访,便遇见几人骂骂咧咧从文家出来,口中十分不干净。
赵贺甚喜:“若真是文夫人干的,殿下便能摘清自己了。”
张伯远的年岁与文夫人相差不大,亦是出身太学,与文夫人有数面之缘。
他道:“文夫人少时便有才名,嫁人之后深居简出,相夫教子,岂会做出这等事?想来是他们回到族中,族人欺负他们是孤儿寡母,所以故意编些流言出来好霸占家产。”
姜玺道:“回头叫绍川知府来,让他管管这些人的嘴。”
张伯远叹道:“殿下,绍川知府臣亦认得,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事知府怕也是难管。”
说话间,张伯远向门房递上拜帖。
赵贺小声嘀咕:“按说太子驾临,别说文家,整个绍川府都得出来迎接。”
“我算什么太子?你见守跪在百姓面前的太子吗?”姜玺自嘲,“再说文大人总是教导过我,学生来拜见师母,自然要有点礼数。”
姜玺是礼数周全了,门房拿着帖子进去半日,却是原物奉还。
“夫人吩咐,孝中不便见外客,贵人请回。”
“……”姜玺,“我只是来祭拜老师。”
赵贺心说这谁信啊?太子殿下亲自跑来绍川,难道只为上炷香?
张伯远低声劝道:“文夫人恐怕还不知道殿下在京城受鞭洗冤之事,还和旁人一样以为文公度乃是因殿下而死,所以不肯相见。”
“那就没办法了。”姜玺点点头,“赵贺。”
姜玺一个示意,赵贺立即领命,一个箭步过去就制住了门房。
姜玺大步踏过门槛。
下一瞬,他一步步倒退着出来,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尖指着他的咽喉。
“夫人说不见,贵人没听到吗?”
执刀的人声音十分沙哑,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
在他的身后,好几名和他一样戴着斗笠的黑衣人雁字排开,手扶刀柄,杀气沉沉如水。
“听见了听见了。”
姜玺很好说话地张着手,“我们这就走。”
他说走就走,赵贺松了一口气,连忙跟上——还真怕殿下跟他们硬杠起来,那些人一看就是在刀头舔过血的。
姜玺带着人转过街角,回身:“文家居然还养着这么厉害的打手!”
“要是唐将军在这里就好了,我们便能强冲进去……”
赵贺话没说完便收到姜玺锋利的视线,立马闭嘴,改口道,“咱们不如去找绍川知府吧,毕竟人家这里的地头蛇。”
赵贺的话还没说完,就见街面上驶来一辆马车,在文家大门口停下,一名衣饰甚是华丽的中年男子下了车,再回身从车内引出一名花娇柳嫩的美人。
两人在门房的恭迎下进了文家大门。
“……”
敢情孝中不见外客,只是不见姜玺。
赵贺悄眯眯看向姜玺,生怕姜玺大怒。
只见姜玺摸着下巴:“……难不成这人就是文夫人的相好?”
“殿下慎言,哪有带着女子来见相好的?”
张伯远忙道,“此人便是绍川知府景和。”
街角不远处的馄饨摊子上,唐久安将帽子压得更低些。
文家那些黑衣人可不像是护院,更像是杀手。
似乎是……得意楼的人。
*
“真的是殿下来了吗?”
文家,文臻臻急步走来,难掩激动,“真的是太子殿下?”
文夫人对琴理着曲谱,头也没抬,只“嗯”了一声。
“母亲为何不让殿下进来?”文臻臻急道,“正好请殿下为我们作主,省得那起小人胡乱造谣,败坏母亲的名声。”
“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便知道,名声,一文不值。”
“可是……”
“没有可是,臻儿。”文夫人抬头,眸子宁定沉着,“我们已经离开京城,京城的一切都与我们无关,包括京城的殿下。”
文臻臻脸色有点苍白:“……其实,我们并不是非要离开京城不可……”
文夫人直接打断她:“即便我们在京城,你与殿下也没有任何可能。”
文臻臻眼中滚出泪珠,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掩面跑开。
景和携着美人正熟门熟路走进来,险些与文臻臻撞个满怀,他望着文臻臻的背影:“臻儿这是怎么了?又和你吵架了?你也是,待谁都是脾气最好的那一个,偏偏就是跟女儿过不去。人家一个小姑娘,宠着点不是该当的吗?”
文夫人拔了一声弦响:“再啰嗦你也走。”
“不啰嗦,不啰嗦。”景和笑嘻嘻为她引见美人,“这位是春云楼的凤凰姑娘,擅琴擅曲,曾经师从曹大家学琴,听过曹大家的《广陵散》。”
文夫人立即起身,让凤凰弹琴。
景和悄声道:“你养在家里的这些护卫到底是些什么人?来历似乎不简单。”
“阿和,这些你别管,他们都是来保护我们孤儿寡母的。”
*
赵贺出去了一趟,很快打听到消息回来。
这景和是文夫人的同窗,曾在太学与文夫人一起受教于文公度,据说两人都极好歌舞音律,曾经誓要复原失传的《广陵散》,还曾经混进过太乐署,最后被赶了出来。
因为有这么一段过往,景和便成了文家人口中那位文夫人的相好。
姜玺:“……”
他当时是随口说的。
景和原先在京中为官,前两年才外放到绍川当知府。
自文夫人回来后,景和几乎是天天往文家跑。
当然了,每次去并非独自一人,有时带着乐师,有时带着女伎。
姜玺问张伯远:“你瞧他俩这么避嫌,当初不会真有点什么吧?”
张伯远摇头:“文夫人若与景大人当真有什么,当初便不会嫁给文大人。”
姜玺倒很愿意他们两人有私情,这样至少算相把柄,就算文夫人油盐不进,景和那边为着前途着实,一定能有漏洞可以钻。
“那么只能硬取了。”
姜玺道。
是夜,姜玺准备周详。
先是让赵贺收买几个乞儿去文家墙外生堆火。
然后让张伯远写了封密信,告诉文家族中,文夫人要带着文家财产地契于今夜离开绍川。
文公度一死,文家族人往上爬的道路便中途崩断,无法从文公度身上得到提拔,更在意从文公度其他地方某得好处。
在文家人看来,文公度长年不在绍川,这些田产铺子皆由族中打理,已然是族中之物。
于是收到信后,文家族中震动,阖族齐出,要来向文夫人讨说话。
文夫人丝毫不理会,任他们将前门拍得震天响。
后门,赵贺悄悄架起柴堆,点着火。
随着火光亮起,拿了银钱的乞儿们四散大叫:“走水啦!走水啦!”
一时间周围邻户皆惊,纷纷出来救火。
在值鸡犬不宁之时,姜玺身着黑衣,黑巾蒙面,悄悄掩至文家院墙,掏出在街边采买的飞爪,“嗒”地一声,挂在墙头。
试了试松紧,他开始往上爬。
还未爬到一半,墙头上有一名黑衣人出现,一刀割断了绳索。
姜玺整个人向下跌去。
在下坠之时,时间好像被无限放慢,那个黑衣人的身形在他眼中清晰无比。
四肢纤长,腰身柔韧。
她半蹲于墙头之上,目光清亮疏朗,比此时的月光还要皎洁。
一定是他眼花,他居然在这里看到了唐久安。
她割完便收也,然后毫不留恋地转头跃进院内。
姜玺落地,却没有想象中的痛楚,底下有人代他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接住了他。
姜玺觉得自己可能出了什么问题。
因为他不单眼花看到了唐久安的身影,而耳鸣听到了关若飞的声音。
“殿下,你还要在我身上躺到什么时候?”
关若飞呻/吟,“骨头都要给你压断了……”
真是关若飞!
姜玺翻身坐起:“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不是让你在家照顾外祖母吗?!”
“只要没人闹事,下人们都回来了,外祖母被照顾得好好的。”关若飞说着翻了个白眼,“殿下你问绍川的事情问得那么清楚,但凡有脑子的人都知道你会去哪儿。”
姜玺僵硬地看向高高的院墙:“所以唐久安也跟来了?”
“她也来了?”关若飞习惯性地先惊惧了一下,然后才想起今时不同往日,顿时面显喜色,“她真来了?”
那可是个大帮手!
但是等等。
“……她为何要割断你的绳子?难道想摔死你?”
关若飞说着悚然一惊:“难道她也和东宫其它人一样,都背叛你了?”
“因为她知道你跟来了,也知道你会接着我。”
姜玺施舍给关若飞一个怜悯弱智的眼神。
有一句话却没有说出口。
它巨大而饱满,充盈在胸膛,难以说出口。
——她是在保护我。
——不让我去涉险。
——就像我什么也不告诉她,是不想让她来为我涉险一样。
第62章
文家下人被外面的骚乱惊动, 纷纷披衣起身,乱哄哄都来找文夫人。
这样的混乱大大方便了唐久安。
她找文夫人找了半天。
文家不大,但文夫人没有睡在主人专用的大厢房,竟然是睡在客房。
此时文夫人打开门, 看了看后门隐约可见的火光, 再听着前面喧闹的撞门声, 神情冷淡如常:“都回去吧, 这些事情你们不必理会,他们闹不出什么花样。”
下人们只得回去。
京中的下人都被谴散,这里的下人原就在此处服侍的,对这位女主人并不熟悉。
一面各归各处,一面议论纷纷, 都觉得夫人甚为奇怪。
唐久安藏身在房梁上,夜行衣与黑暗融为一体。
等到下人离去,唐久安悄悄跃下房梁。
身子还未落地, 忽然人如蛇一般斜掠开。
一枚暗器钉在她方才准备落地的位置。
被发现了。
唐久安没回头,迅速后撤。
追在身后的人不止一个, 全部和她一样安静, 没有发出声音,但如附骨之蛆,紧咬不放。
偶然遇见一名下人,只见有风扑面,还没看清便已经过去了。
下人吓得手感觉遇见了鬼,连忙合什拜佛。
唐久安可以回头硬战,但把文夫人掳出去问话的计划就失败了。
但身后那些人明显功夫不凡, 她不可能甩下。
就在这个时候,前方的房门打开, 唐久安躲闪不及,一眼看见了文臻臻。
文臻臻还没看清眼前是什么,便落进唐久安手里。
“文姑娘,得罪了。”唐久安低声道。
文臻臻已经到嘴边的尖叫顿住,高声道:“你们别过来!”
“……”唐久安紧跟着道,“告诉文夫人,文小姐我先带走了,若是她想见女儿,就去老君庙等着。”
但黑衣人只是停了一停,领头的一挥手:“主人有令,不得让此人离开。”
随即便冲上来。
唐久安原以为有人质在手天下我有,没想到这帮人根本不管文臻臻,唐久安左支右绌,陷入重围。
就在这个时候,文家大门“轰”然一声被撞开,文家人涌进来。
领头的便是姜玺和关若飞。
姜玺在外面自称看不惯文家人受委屈,很快成为文家人一伙,帮忙撞开文家大门。
人群里不单有文家人,还有姜玺命人收买的乞儿与流浪汉。
黑衣人虽然个个都是高手,被被姜玺带着人如洪流般一裹,瞬间失去了方向。
待他们回过神来,文臻臻不见了,唐久安也不见了,院子里乱哄哄,到处是骂骂咧咧的文家人。
*
“我也不知道那些人是哪里来的,娘不许我问,也不和我说。”
小半个时辰后,文臻臻坐在客栈里,手里揍着一杯热茶,惊魂未定。
“我只知道他们在我们离京的时候就已出现,娘说他们是来保护我们的。”
关若飞可以作证,当时他送文家车队时,这些人已经在车队中了。
他当时以为这些人和他一样,都是自愿来来护送的。
唐久安道:“可我看他们今天晚上不像是要保护你的样子。”
“对,我之前便觉得,他们与其说像是保护,不如说像是监视。”
文臻臻低声道,“他们的眼神总是让我觉得害怕,我觉得他们好像随时会杀了我们。尤其是,杀了我娘。”
“文夫人有没有和你说起守什么?”姜玺问,“比如令尊辞世之事。”
关若飞脸上有一丝不忍之色,这样问等于是在戳文臻臻的伤疤。
但文臻臻毫不为意,她脸上的神情复杂到极点。
“我不知道我娘做了什么,但那些黑衣人肯定没安好心。我没办法救出我娘,只能求助于殿下与诸位。”
说着,她深吸一口气,似是做下了一个巨大的决定:“文公度有一个秘密,他成名之后所有的诗作,都不是他自己写的。”
文公度成名很晚,属于大器晚成的典范。
他四十岁前痴心于典籍,算是一位学究,诗文却甚少为人为知。
是在他与文夫人后,他的文风大改,诗文双绝,开始被人们传唱。
人们都在津津乐道,传唱这对老夫少妻着实是一对佳话。
“开始的时候,他的诗全是由我娘代笔,后来,是由我代笔。”文臻臻轻声道,“他就是个欺世盗名的伪君子。”
姜玺、唐久安、关若飞、张伯远以及赵贺,在场五人,全部愣住。
唐久安迅速想起去年秋猎御宴时文夫人递到文公度面前的纸笺。
当时文公度说那是文夫人在为文德言的事情烦忧。
但文公度确实是在看完纸笺后才献的诗。
关若飞则立刻想起了他对文臻臻动心的那一刻——文臻臻藏身在偏殿小屋,面前铺着的正是笔墨。
他当时只觉得她当真是热爱诗文,放着热闹的宴会不去赴,独自一人在屋中写诗。
现在才知道那诗是为谁而写。
张伯远不敢相信:“文姑娘须得慎言啊,文大人已经仙逝,这话若是传出去,他的生前身后之名,可全都毁了。”
“我说的每一个字,都可以用性命担保。”文臻臻凄然道,“我之所以要自揭家丑,就是想告诉殿下,文公度死不足惜,不值得殿下如此费心。我不知道我娘到底做了什么,但无论她做了什么,都是事出有因。还有,若必定要有一人为此事负责,我可以随殿下回京,就说是我下毒害死了文公度,一切与殿下无关。”
关若飞急道:“这话能随便说吗?你认下这罪名,你就是杀父凶手,会没命的!”
姜玺看着文臻臻:“这么说,是令堂下的毒?”
文臻臻泪流满面:“殿下,别逼我了。我这条命四年前在平江河畔便该死了,是殿下救了我,那么以我的性命换回殿下的清白,也是该当的。”
姜玺一呆:“我救了你?”
“原来殿下早就不记得了……”文臻臻低声道,“庆丰五年三月十七,我再也受不了被拘在文公度身边的日子,打算一了百了,是殿下路过,救起了我,殿下还记得殿下说了什么吗?”
姜玺“啊”了一声。
那个日子,他可太记得了。
他途经平江,遇见一人想要寻死。
于是他把人从水里捞了出来。
他说:“大好春光,死了可就什么也瞧不见了,活着才有命瞧啊!”
“我想再多见一点春光,多见殿下几面,所以活了下来。”
文臻臻跪下,低低道,“我在绍川亦听说了一点京中的消息,知道殿下的处境。殿下追到此地,想来是已经对我娘起了疑心,早晚会查到我娘身上。娘亲有过,子女代罪。我愿随殿下回京,招供一切罪状,还殿下清白。”
赵贺悄悄跟张伯远咬耳朵:“京中百姓若是知道自己冤枉了殿下,一定会后悔得不行,到时候哭着喊着给咱们殿下赔罪。”
张伯远还在震惊中,一代文豪的内里竟是如此卑鄙,张伯远难以置信。
关若飞急道:“文姑娘你胡说些什么?罪名哪有胡乱认的?到底是令堂下毒还是文大人有意自尽尚未确定,你怎么能胡乱认罪?”
“文公度不会自尽的。”文臻臻冷声道,“他舍不得死,他恨不能吸着我们母女的血,活上千年万年。”
关若飞道:“这不行,这绝对不行!”
他抓住姜玺的衣袖,“殿下,你绝不能答应!”
姜玺沉吟。
唐久安坐在一旁,拿帕子擦刀。
一般这种费脑筋的事情都不关她的事。
但文臻臻忽然膝行朝向她:“唐将军,请为我说两句,殿下听您的。”
“……”唐久安抬眼看向姜玺。
姜玺也抬眼望过来。
两人从重逢起还没有说过一句话,此时视线在空中碰到一起,不用一点言语,仿佛像藤蔓一样自动缠在了一处。
唐久安垂下头,继续擦刀:“殿下自有公断。”
“咳。”姜玺开口,“文姑娘,不是我不信你,但此事关系重大,不能只凭你一面之辞。明天老君庙,文夫人若来,我们听听文夫人的说法。文夫人若不来,那便说明文夫人另有想法,你也不必急于顶罪,对不对?”
“娘若不来,一定是那些黑衣人不让她来!”文臻臻道,“我愿意跟你们去京城认罪,但你们一定要把我娘从那些人手里救出来!”
“我不能答应你。”姜玺认真道,“我要的不是替罪羊,而是真凶。若文夫人有罪,我不能放过。若文夫人无罪,我不能冤枉。世间之所以有律法,便是因此。”
外面传来叩门声,小二送来一封书信。
上面是文夫人笔迹,约定明日亥时,老君庙相见。
但文夫人有个要求,只许姜玺一个人来。
*
第二天天刚亮,唐久安已经练完一套拳,拎着水囊喝水。
姜玺的房门打开,姜玺从里面走出来。
他今日穿一身藏青圆领通肩大袖外袍,袍子通体纯色,别无装饰。
头发也唯有一支玉簪,样式简单。
这并非是特意为掩人耳目,不引起旁人注意。事实上,自姜玺养好伤后,便再也没有碰过那些华美衣饰。
姜恩是心疼这个小宝贝的,在姜玺能起床下来走动之时,便一身又一身又给小宝贝准备了整套整套的行头。
但姜玺看也没看,只说怪累赘的,轻便就好。
这一路上唐久安只是远远跟着他,这会儿正儿八经一个照面,不由得生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殿下,确实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若是从前,姜玺根本懒得深究文公度的死因,只要解决自己的麻烦便好。
“殿下真的要去吗?”唐久安问。
姜玺没有想到一开门便见着唐久安,有一点避之不及的狼狈,不过很好地掩饰住了。
他道:“文夫人才是知道真相的那个人。”
昨晚收到书信,张伯远便表示万万不可。
关若飞也觉得若非有诈,文夫人不可能提这种要求。
文臻臻更是直言一定是那些人让文夫人这么写的,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
“殿下不怕是黑衣人的陷阱?”
“人在惶急之下的笔触与平时大有不同,那封信从头到尾笔锋稳如泰山,是文夫人的亲笔,没有半点受迫的意思。”
“那这就是文夫人的陷阱?”唐久安有点不愿相信,文夫人那样柔弱温软的人物,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
“久安,世间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亲密的会背叛,仁爱的会残忍,软弱的会心狠,你看,连文公度的才华都是假的。”
晨雾有些浓,笼罩在院中草木上,天空灰蒙蒙的。
“京中发生的种种,我原以为只是针对我个人,现在想想,我只是个靶子,他们要的恐怕不是我一个人倒霉。现在麻烦的就是我既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文夫人是唯一的线索,我不能不去。”
第63章
唐久安点头:“臣暗中随行。”
“你别去。”姜玺道, “对付文家那些黑衣人我另有安排,文夫人一介女流,总不能拿我怎么样。”
唐久安想了想:“殿上,您是怕臣坏了您的计划不让臣去, 还是单纯担心臣的安危, 不想臣去?”
“……”姜玺, “有区别吗?”
“自然。若是怕臣坏事, 臣自当领命,若是担心臣,那大可不必。”
姜玺顿了顿:“我是为三哥。”
“?”
“那对迦南姐弟不是好对付的,三哥为显诚意,要将两人一路送到边境, 他身子本就不好,全是因为我才吃这样的苦。你们两个,不能总是为我受苦。”
姜玺望着唐久安, 神情里有隐忍,有痛楚, 还有一种近乎辛酸的温柔。
“唐久安, 我知道你是因为三哥才来的,那么,请为三哥保重自己。这里的事我会看着办,你回北疆去吧。”
唐久安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神情出现在姜玺脸上。
“臣……知道了。”
知道归知道,但她不会听。
听了不是白来了吗?
每个地方都有一些阳光照不到的暗处,绍川也有绍川的得意楼。
赵贺奉姜玺之命,借着乞儿的关系网, 很快找到了当地的地头蛇。
昨夜文家人虽然最后都被黑衣人赶出来了,但已经把里头闹得一团狼藉, 地头蛇再带着人去纠缠黑衣人。
黑衣人腾不出手,最后只有一人护送文夫人。
这边文夫人一出门,消息就送到姜玺处。
姜玺带着关若飞和赵贺赴约。
老君庙外,与文夫人狭路相逢。
文夫人尚在孝期,仍是一身孝服,她打量姜玺身后的关若飞与赵贺:“殿下并非一人。”
姜玺看着文夫人身后的黑衣人:“夫人亦非一人。”
文夫人冷声:“看来殿下不是诚心想要真相。”
“我无所谓的。”姜玺懒洋洋道,“反正令媛愿意给夫人顶罪,她已经承认是她在文大人饭菜中下毒,对了,她还说文大人的诗都是她和夫人写的。我看她脑子真是糊涂了,说话行事具是荒谬至极,文大人盛名满天下,何需借由两个女子之手写诗——”
“他就是!”文夫人脸色越听越难听,最终尖声,“文公度他就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他罪该万死!死一万遍!”
姜玺冷哼:“没想到连你也疯了。”
文夫人一把抓住姜玺的手腕:“跟我进来!”
黑衣人试图阻止她:“夫人,他并未按约,还带了其它人——”
“你不也是‘其它人’?!”仿佛是被戳到了痛处,文夫人多年的愤怒一起喷发,平时的柔弱无力荡然无存,“我和他进去,你们谁也不要过来!”
张伯远的目中微有感慨。
当初,他还是个初入太学的少年生徒,看着太学中最为意气风发的那几位师兄师姐充满艳羡与仰慕时,文夫人便是这样阳光爽直的模样。
那时候她还不是文夫人。
她是虞娴。
出身书香门第、以博闻强记超群绝伦,与柳皇后相交甚密,被无数人暗暗仰慕的虞娴。
自从嫁给文公度,她便像是转了性子,换了一个人。
熟悉她的人都说她终于长大懂事了,知道要做一个贤妻良母。
她变得贞静,变是贤良,变得温柔,变是苍白,变得虚弱,变得……不再像虞娴。
她最终成为了文夫人,仿佛是文公度身边一抹淡白的影子。
但此刻,张伯远却好像重新看见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虞娴。
*
文夫人把姜玺拉进老君庙,脚步不停,一直来到后院。
庙内已经年久失修,院中杂草丛生,院墙也塌了一半。
老君庙建在半山,院外便是山崖。
“殿下既然如此相信文公度,为何还要来见我?何不将臻儿带去京城交差,洗清你的罪名?”
她的声音里已经没有多少怒气,只有一种锐利的冷静。
“因为我知道下毒的人不是她。”姜玺道,“我为真相而来,还请夫人赐教。”
文夫人慢慢松开了他。
“我和臻儿说的话,会有人相信吗?名满天下的文豪,每一篇诗文皆是出自妻女之手,他贪得无厌,不断逼讨诗篇,先是逼我,然后逼臻儿,我们写不出来,言儿。”
文夫人眼角有泪光,“殿下,你会信吗?”
姜玺想起了文德言当日被迦南人绑架时的反应。
“文大人……他若真是如此,您为何当初要嫁给他?”
文夫人满脸嘲讽:“是我眼瞎。”
十七八岁的少女,仰慕成熟男子的稳重。
文公度当时是讲经博士,于经学甚是擅长,而虞娴热烈散漫,不愿死记硬抠,经书一直考得不好。
她私下向文公度请教,文公度不厌其烦,认真仔细,将许多个午后辰光都用来指点虞娴。
少女的心动来得剧烈又澎湃,他在她眼里无一处不好,温柔,体贴,充满耐心,而且,什么都懂。
她不顾家中的反对,一心孤行,终于嫁给了他。
婚后文公度对她尚还过得去,在她生下文德言之后也算是照顾周到,还总是鼓励她莫要一心只顾着孩子,诗文常须磨练,莫要浪费一身才华。
她十分感动。
许多姐妹嫁人之后只顾相夫教子,她的丈夫却鼓励她写诗。
后来她才知道,她闲时写的诗,每一篇都会出现在外面的诗会上。
她带着一个幼儿,难得出门,还是景和有一日上门拜访,无意间谈起文公度的新诗与她的诗风相近。
她当时听到只是笑,以为自己发现了丈夫的秘密——原来老成持重的文公度也有厌烦席间应酬的时候,居然拿妻子的诗去充数。
等到文公度名声渐涨,刊印诗集,她无意中翻到,才发现上面每一首诗都是她写的。
但诗集落款却是文公度的名字。
她不敢相信,跑去质问文公度。
文公度并不慌乱,淡淡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你的诗只在闺中也是白白浪费,是我让这些诗得以在世间传唱,你不单不知感恩,还要问责于我,夫人,你未必有些不知好歹。”
“这是大雍朝!”虞娴不解道,“女子可以读书,可以为官,甚至可以为帝,我要出诗集自己会出,为何要用你的名字?”
“夫人休要动怒。女子之身多有不便,比如你若是怀上孩儿,少说有一年时间行走便会受限,次后要养育孩儿,又是几年,这几年间男子已经能升三阶了。”
文公度徐徐道,“你我夫妻本为一体,你的才华便是我的才华,我的官职,亦是你的官职。为夫有荣耀,夫人脸上难道没有光彩?夫人在家中写诗,为夫去朝中挣名,你我齐心协力,家中自然会越来越兴旺。将来诰命加身,福份绵长,夫人的好处享用不尽。”
“你说得再好听,不也是抢了我的诗吗?”虞娴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震惊,她想来想去想不通,“那是我写的,就该是我的名字,而不是你的。”
“夫人,”文公度沉下脸,“你难道不希望为夫名扬四海,官运亨通吗?在你心里,你的一点名声比为夫的官声前途更重要?”
“不对,不对,”虞娴摇头,“你要前途,该用自己的真本事,不能用我的诗啊!”
说完这一句,虞娴挨了文公度一巴掌。
这是文公度第一次打她。
但绝非最后一次。
他将虞娴关进房中,只留给她纸笔。
若无诗,便连饭食茶水也无。
虞娴气恼非常,在房中破口大骂,宁死不肯写诗。
她三天水米未进,连笔也提不起。
文公度推开房门,手里抱着文德言。
看着儿子,虞娴十分心酸,认为文公度要打感情牌,让她心软。
但她错了。
文公度只问了一句:“你写不写?”
虞娴已经没有力气骂人,只恨恨看着他。
下一瞬,她尖叫出声。
文公度用力把文德言摔在了地上。
五岁的孩子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前一瞬还搂着父亲的脖颈撒娇,下一瞬便倒在血泊之中。
虞娴疯了一样抱住孩子,哀求:“快,快叫大夫,快,快救救他,我求你救救他……”
“写不写?”
“写写,我写,”虞娴疯狂点头,愤怒完全被恐惧压倒,“我写,我这就写。”
“记住,这是第一次。”文公度道,“若有下一次,这孩子能不能活,我就不能保证了。”
虞娴颤栗。
老君庙的荒院中,姜玺久久沉默。
谁也不知道文公度竟然有这样一面。
“从那以后,我就成了他手中的笔。”
虞娴的声音像此时山风一样空旷。
“我开始还在想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打起这个主意……是在娶我之后,还是在太学里?还是,他从一开始便是奔着这个目的来的?”
“后来我渐渐不想了,我只想要言儿好好活着,哪怕被摔傻了,至少还能活着。”
“只要活着就好了……我别无他求。”
“后来,臻儿出生了。”
“我小心谨慎,乖乖写诗,从来不敢违背他,只求能让臻儿平安。”
可是过着那样的日子,诗情比人更快苍老憔悴。
文公度发现虞娴的诗不再像以前一样光彩夺目,变是晦涩黯淡,十分平庸。
文公度不满。
但无论他怎么样威胁逼迫,也无论虞娴自己怎么努力,文字丝毫做不了假,写出来的诗一文不值。
文公度终于不得不承认,一个人的才华是被耗空的,虞娴江郎才尽,一滴也榨不出来了。
这对虞娴来说是一种解脱。
但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文臻臻完全继承了母亲的才情,并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单博闻强记文思如泉涌,还过目不忘,出口成章,是个天生的才女。
亦是文公度更为丰富的诗袋子。
姜玺听到这里完全明白了。
难怪文公度不肯让文臻臻嫁人,并且视关若飞如仇——文公道绝不允许任何人夺走文臻臻。
所谓“招赘”亦是谎言,文公度根本不会允许外人进入文家。文家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地狱,他就是地狱中的阎罗。
“我的一生已经被他毁了,但臻儿的不可以。”
虞娴慢慢地道,“我一直在等,一直在等,终于,被我等到了机会。”
“贡品失窃,文公度被投入大牢,他想到一个计策,不单可以帮他脱离牢狱之苦,还能让他的声名更上层楼。”
“他想要假装服毒自尽,以一己之身扛下无妄之灾。”
“这会让他的声名达至顶峰,为了安抚老臣,皇帝必会破格,对他降下三公之位。”
“他可不想要死后的追封,他要活着的荣耀。”
“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如无意外,那份假毒药会让他呕一呕血,让他有机会留下血书,然后太医会赶来抢救。”
“假毒药是吃不死人的,他的计划滴水不漏。”
“只除了有一点他不知道,那就是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假毒药换成了真毒药。”
虞娴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个虚幻缥缈的笑容。
“他死啦。”
“他到死都不敢相信自己会死,哈哈哈哈。”
第64章
虞娴明明是笑的, 却笑得像哭。
姜玺静默。
好一会儿,虞娴以手掩面,慢慢镇静下来。
“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杀人偿命, 我早有准备。殿下要找的真凶便是我, 与他人无涉。”
“夫人, 您有话没有说完。”姜玺道, “府上的黑衣人是从哪里来的?”
虞娴沉默了片刻,道:“他们是江湖人,具体是做什么的,他们不肯说。文公度的假毒药便是问他们买的,我用双倍的□□让他们给了真药, 但也因此被他们握住了把柄,他们跟我来到绍川,要我变卖了文家产业, 给他们五万两银子。”
“原来是些不法之徒。”
姜玺点点头,“既然如此, 我要将他们一并带往京城法办。”
“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虞娴说着, 递给姜玺一样东西。
那是一卷卷得细细的文书,系着丝带。
“我虞娴一步踏错,一生皆毁,苦与罪皆是我一人生受。
她一面说,一面缓缓走向颓倒的矮墙,像是要想去看崖边的风景。
“这里的月色特别好,要是能埋骨于此, 下辈子一定能活得干干净净,痛痛快快吧?”
姜玺接过那卷文书, 解开丝带。
上面写明毒杀文公度的因由与详情,底下还有虞娴的落款画押。
姜玺:“!”
不好。
虞娴并没有太靠近山崖边,但她脚下的枯枝落叶所覆之下并非实地,她仿佛早就知道这一点,整个人坠下去之时异常平静,没有发出一丝惊呼。
姜玺扑过去,抓住虞娴的手。
身下的落叶腐朽,不知道堆积了多少层,带着人往下陷。
落叶沙沙而落,底下已经是山崖,虞娴整个人悬空。
姜玺抓住身边一截树桩,勉强借住力,稳住身形。
“殿下,放手吧。”虞娴道,“案情已明,人犯供认不讳,殿下可以洗去冤屈,有那份认罪状,不必非要我活着。”
“错的是文公度,你为什么要死?!”
“他的错他已经付出代价,现在,轮到我为我的错付出代价。”
虞娴仰着头,表情异常复杂,“……你们就放过他吧。”
姜玺觉得这句话莫名其妙,然后就感觉到有什么挡住了月光。
他艰难地侧过脸去,先看见一双黑靴,再看见一截衣摆。
再往上,是蒙住的脸,露出一双没有一丝情绪的眼睛。
以及一把斩下的刀。
月光映着刀光,雪亮。
姜玺就地一滚,避开。
然后他听到了熟悉的声响,那是箭矢的穿透空气。
长箭破空而来。
黑衣人听到破空声响,即刻回头一刀劈开箭矢。
但同时射来的箭矢并非只有一支,三支一体,分别呈品字形将黑衣人整个地笼罩住。
黑衣人劈开一支,闪开一支,还有一支避无可避,正中小腹。
黑衣人一声闷哼,不再停留,当即后退。
但他临走之前,向崖下一刀掷出,刀口擦过虞娴的咽喉。
“文夫人!”
姜玺低头,只见大量鲜血喷出,虞娴看着姜玺,摇了摇头。
“我不是文夫人,我是,虞娴。”
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姜玺头顶传来“啪”地一下轻响,姜玺毛骨悚然。
那截树桩在断裂,他整个人失重往下坠。
一截衣带飞来,缠住姜玺手腕。
姜玺的下坠之势顿住。
姜玺大喊,“别再过来!”
头顶有人急步刹住脚,滑下阵阵落叶。
是唐久安。
她根本没有离开,一直尾随在后。
北疆最出色的斥候,如影随形,没有任何人能发现。
而她再靠近一步,就会和他落到同样的境地。
“殿下稳住,臣这就救你上来!”唐久安道,“文夫人如何了?”
姜玺悬在半空,山风呼啸而过,落叶飞舞,像幽冥的召唤。
文夫人已经坠入山崖深处,不可见底。
姜玺低声:“她说她不是文夫人,她是虞娴。”
风把姜玺的声音吹散了,唐久安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
姜玺的声音从低下传来,紧跟着,一样东西被姜玺抛上来。
唐久安一手抓着衣带,一手抓着剩下的半截枯枝,腾不手去拿,只在月光下看那像是一封皱巴巴的文书,里面包着一块玉佩。
玉佩并不重要,是为加点重量,好让文书抛上来。
“这是虞娴的认罪状。”姜玺道,“你交给关若飞,让他带回去呈交父皇。”
“好。”唐久安答应,“殿下等着,臣这就拉殿下上来。”
“不用了唐久安。”
姜玺再清楚不过,上面除了那截树桩,根本没有着力处。
现在那树桩还裂了一半,根本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随时会断。
“我这里有借力处,一时半会儿没事,先把文书带走,免得黑衣人再来偷袭。”
姜玺每个字都尽量说得平稳,没有露出一丝慌乱。
心中极为冷静,思路清晰得异乎寻常。
如果两个人中间只能活一个,那么他希望是唐久安。
她还有满腔抱负,远大前程。
或者即便没有,她也可以在桂枝巷里哼着小曲扫地喝酒。
那样便很好。
山崖上方静了静,一时间只有风声。
“殿下,臣有几句话想说。”
姜玺:“这都什么时候了回头再说!”
“不成。这时候必须得说。”
姜玺败了:“你说你说。”
快说快走!
“其实臣不是回来述职的。”
唐久安忽然开口。
“臣是挂印而走。”
“为什么?”
即便自己命悬一线,姜玺还是忍不住大吃一惊。
唐久安是一等一的官迷,能让她连官位都放下,得是多重要的事?
唐久安却没有回答他,只是道:“其实臣对三殿下的喜欢,从头到尾都是对朋友的喜欢,从来没有男女私情。”
姜玺:“!!!”
姜玺:“真真真的?你你你不是骗我?”
“还有,庆丰五年正月十七那天晚上,与殿下春风一度之人确实是臣。只不过不是在牡丹楼,而是在画舫中。”
姜玺眼眶发烫:“唐久安,你终于承认了……”
“臣总是欺瞒殿下,实在是亏欠殿下良多,所以此时臣必须说个明白。”
圆月在天,清辉无限,唐久安的声音从崖顶落下,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臣以前不是太明白,但在北疆臣放下官印的时候,臣忽然就明白了。”
“殿下在臣心中,比官位重要,比封侯重要。”
“殿下,臣喜欢您。”
泪水从姜玺面颊滑过,灼热滚烫,这一刻生死全在度外,他只想狠狠抱一抱上头那个人。
“殿下,臣只有一次用力的机会。臣数到三,殿下准备好。”
姜玺猛地清醒:“不可!你会摔下来!”
“摔就摔吧,谁让臣喜欢殿下呢?”
唐久安的声音还是那样疏朗自在,带着一丝散漫的笑意。
“若是死在一处,就做一对野鸳鸯吧。”
巨大的力道从衣带上传来。
姜玺全身绷紧,顺着力道,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全力一跃。
一跃出生天!
“喀啦”一声响,承载着两人重量的枯树桩从中断裂,唐久安朝山崖滑落,转手把刀扔给姜玺。
姜玺接过刀,落地之时,长长的斩/马刀被狠狠扎进枯叶。
枯叶之下终于触及实地,这一次,换姜玺为唐久安稳住身形。
衣带坠在手里笔直紧绷,姜玺终于明白自己是在哪里露出的破绽——他有没有借力之处,衣带上明显感觉得出来。
姜玺用尽力气一扯,唐久安如鱼跃龙门般自崖下腾空而起。
姜玺接住她,两人滚了几滚才消解落地之势。
这一下横跨生死玄门,两个人都剧烈喘息。
“唐久安,你不会是骗的我吧?”
姜玺有种做梦般的幻觉,甚至怀疑自己可能已经摔死了,这会儿全是神魂出窍的美梦。
“你说的都是真的?”
唐久安喘着气,看着姜玺,一时没有说话。
月光幽幽,姜玺看不清唐久安脸上神情,一颗心哐当往下掉。
果然,是骗他的。
她知道怎么样最难骗到他。
骗得他死里求生,博命一试。
姜玺笑了一下。
笑得有点涩然。
真是一场好梦,虽然有点短暂。
他撑着地面准备起身,唐久安抬手拉住他,手一撑,把姜玺按在了地上。
枯叶厚软,如一张大床。
天为盖,地为席,月光为证。
她低下头。
发髻早松了,长发散乱,顺着动作垂下来。
良久她才抬头。
“殿下现在信了吗?”
姜玺喘息,眸子光亮,目光灼热。
“……不信。”
唐久安再亲下去。
“信了吗?”
姜玺满面通红,依旧摇头:“不信。”
唐久安还要再亲,忽然顿住,“殿下,这样耍赖不好吧?”
姜玺按住她,反客为主,没有再让她让下去。
*
关若飞等三人守在庙门外,死死戒备着那名黑衣人。
黑衣人亦是同样。
忽然听得两声布谷鸟鸣,黑衣人像是收到某种指令,迅速后退。
“我去追!”
赵贺身手灵便,轻手轻脚追上去。
关若飞与张伯远互相看了一眼,一同向庙内冲去。
里面定然有变故,黑衣人定然有同党!
然而还未等他们踏进破败庙门,就见唐久安扶着姜玺走出来。
姜玺整个人软绵绵地,似乎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几乎是将整个人挂在唐久安身上。
关若飞与张伯远大惊:“殿下怎么样了?可是受伤了?”
“没什么。”
姜玺靠着唐久安,脑袋搁在唐久安肩上,语气十分慢吞吞地,听上去十分虚弱的样子。
“一点皮外伤。”
姜玺这些日子不比从前,稳重了许多,张伯远生怕他隐瞒伤势,忙问唐久安:“当真吗唐将军?”
“……”唐久安望天,“……算是吧。”
最后一吻,姜玺亲得狠了,被她咬了一口。
第65章
文臻臻得知母亲摔下山崖的消息, 当场急晕了过去。
醒来后,连声请姜玺派人告诉景和。
“景叔叔和我娘少年时便是至交好友,他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将到我娘的……”
“尸体”两个字,文臻臻说不出口。
关若飞心疼不已, 转身便去知府衙门找景和。
景和立即派人去搜寻, 然后自己过来见姜玺:“微臣不知殿下大驾在此, 有失远迎, 请殿下降罪。”
“不知者不罪。”姜玺扶起他。
第二日上午,衙役们在山崖下找到了虞娴的尸身。
虞娴是戴罪之身,又遭横死,丧事办得简单而迅速。
文家人一开始便不让虞娴葬入文家坟地。
文臻臻冷笑:“姓文的便是跪着相求,我娘也不会葬进他们的坟地。”
她最后为虞娴将墓地选在老君庙的山崖下。
“这是娘为自己选的地方。”文臻臻轻声道。
关若飞身在文臻臻身后, 目光带着痛楚。
文德言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先是被文臻臻带着磕了几个头,又去捉墓碑上的蝴蝶, 最后发现了唐久安,开始缠着唐久安玩。
景和对着墓碑浇上一壶酒, 然后铺开琴架。
琴声淙淙, 慷慨激越,最终归于豁达。
“阿娴,曲谱已经复原大半,仅余三节,可惜,你听不到了。”
一曲奏罢,景和饮尽壶中残酒。
“你和玉姚先行相逢吧, 待我在世上再谱几曲,就来见你们。”
唐久安正带着文德言在草丛里捉虫子, 忽然觉得“玉姚”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然后就听姜玺问:“玉姚是何人?”
景和顿了一下,跪下请罪:“微臣失态,冒犯先皇后名讳。”
唐久安想起来了,是御池里那枚铜钱。
玉扬玉珧,与子偕老。
玉珧玉扬,与子偕臧。
当时她和姜玺都以为是从前哪位宫人的,没想到居然是柳皇后。
那“玉扬”想必就是皇帝了。
姜玺也是没有想到,向来一本正经的父皇也有这么年少轻狂的飞扬岁月,还曾以化名接近过心上人。
*
关若飞陪着文臻臻在墓碑前烧纸。
祭奠已毕,姜玺递给关若飞一个眼神,意思是差不多该走了。
关若飞示意姜玺先走。
姜玺和唐久安走出不远,回头看关若飞和文臻臻并肩跪着。
唐久安:“……少督护是不是想趁这机会把文姑娘带回京城?”
机会倒确实是个好机会。
文家人虎视眈眈,文臻臻举目无亲。
姜玺一离人就没有正形,人歪在唐久安肩上:“管他呢,反正我能把你带回京城就好。”
*
墓碑前,文臻臻抬起头,望向姜玺和唐久安的方向。
两人靠得很近,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人。
曾经她以为姜玺是她在世上唯一的牵挂,是姜玺将她拉回了人间。
现在母亲离世,她才发现世间除了“喜欢”,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她要活着,要带着哥哥好好活着。
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更要紧的。
“少督护请回吧。”文臻臻轻声道。
“文姑娘,你们家还招赘婿吗?”关若飞问。
文臻臻抬起头看着他:“……不需要了。”
之前所谓招赘婿,也不过是文公度的借口。
“我觉得,你还是招一个比较好。”关若飞的神情很是认真严肃,但挡不住脸颊在发红,“我是说,若你招了婿,守住文家的家业便名正言顺,别人不敢再动歪心思。为着这一点,这个赘婿最好有点身份,有点来头,能帮你镇住文家人。”
他说着,脸色已经胀到通红:“我觉得就是较适合的人选。”
文臻臻:“少督护……”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关若飞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也并非想趁人之危。你们约定文书,一年为限,做一名名义上的假夫妻。一年时间,将文家产业收入囊中,能变卖的变卖,能折现的折现,然后再带着言哥离开这里,随便去什么地方都好安身。”
“……”文臻臻,“可是少督护,老夫人绝不允许,大督护也绝不会答应。”
“正好现在老夫人反对不了。”关若飞故作轻松,“一年时间很快的,我爹大不要打我一顿,一年之后,我又是他的好大儿。”
文臻臻看着他半晌:“……你实在不必为我做到如此。”
“我自己心甘情愿的,姑娘不必在意。”
关若飞轻声道。
我从前喜欢你的出尘清冷,却不知道你吃了那么多苦。
现在,我希望你接下来的日子只有甜。
很遗憾我不是那个能让你甜起来的人。
但我可以,成为你通往甜的桥梁。
“殿下那边姑娘就忘了吧,这世上还有很多很多很好的男子。”
关若飞道,“姑娘以后一定还会遇见更喜欢的人。”
文臻臻看着他半晌,缓缓福身行礼:“公子大恩,臻臻永远铭记于心。”
*
姜玺远远地看着两人,叹了口气。
“我这表哥,也是可怜。”
姜玺依偎得更紧了些,“不像我,已经抱得美人归了。”、
唐久安:“……”
从昨夜回来起,姜玺就好像是有点高兴疯了,脑子并不是太好使的样子。
关若飞扶起文臻臻之后,又说了几句话,向这边走来。
姜玺跟唐久安商量:“我们要说点什么才能安慰他?”
唐久安:“殿下别这个粘在臣身上,便算是一种安慰吧?”
姜玺:“……那就算了,男子汉大丈夫,要坚强。”
关若飞走到近前。
“话完别了?”姜玺道,“可以走了吗?”
“恐怕还不行。”关若飞道,“有劳殿下为我和文姑娘主婚。”
姜玺:“!”
姜玺:“为你干什么?”
关若飞:“主婚。”
姜玺:“为你和谁?”
关若飞:“和文姑娘”
姜玺:“为你和文姑娘干什么?”
唐久安实在听不下去了:“为少督护和文姑娘主婚。”
姜玺:“这不可能,一定是我听错了,我还没有成婚,凭什么他就成婚?!”
关若飞:“凭我是表哥,殿下。”
姜玺:“…………”
实在是不服气。
*
因在热孝,婚事办得十分匆忙。
丧期完婚,有违孝道,按大雍律当杖八十。
太子念及文臻臻父母双亡,孤苦无依,孝成完婚乃是不得已而为之,免去刑杖。
这是光明正大地为这对小夫妻站台,原本见虞娴死后正欲对这两兄妹下手的文家人顿时偃旗息鼓,不敢再动弹。
关若飞留下府兵在文家照料文氏兄妹俩,然后随同姜玺返京。
无论祖母听不听得见,婚姻大事,总该回禀一声。
三拔人来的时候有两拔是偷偷摸摸,回程的时候则是热热闹闹。
到了驿站歇息,唐久安合眼尚未睡着,就听见木栓被拔动的细微声响。
唐久安:“……”
堂堂太子,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这不入流的本事。
门很快被打开,复又悄悄掩上,紧跟着有人摸上床榻,往被子里钻。
“殿下,明天还要赶路。”
“知道知道,我会轻些儿。”
唐久安有种感觉——她好像捡到一条饿了太久的狗,怎么喂都喂不饱。
好半晌过后,屋子里消停下来,唐久安昏昏欲睡,姜玺仍是兴致勃勃,又不好在赶路期间太过折腾,便又开始缠着唐久安问那个“将军是如何在江边无数游人中挑中本殿下”的故事。
唐久安之前是如实奉告:“随便挑的。”
但姜玺坚决不肯相信。
“难道不是被我英俊的相貌和出众的身材所吸引?”
“殿下,那会儿臣喝多了酒,头晕眼花,看不清楚。”
“喝多人还能挑中我,可见你是多中意。”
于是唐久安现在学乖了,迷迷糊糊中娴熟地道:“我打江边经过,只见一人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相貌不凡,顿时心生欢喜,遂尾随之,一击得中。”
姜玺这才满意,踏踏实实地搂着唐久安睡了。
两人快活归快活,有一件事情却是有点放不下。
兵部的文书出错,可以说是偶然中的偶然。
但他们那一夜明明是在画舫,姜玺醒来时却在牡丹楼,却是十分离奇。
就好像……有一双眼睛在冥冥中观察着这一切,并出手消弭了这一场露水情缘的所有痕迹。
这么想简直让人有点毛骨悚然。
“不可能吧?”唐久安道,“若是四年前就有人盯上了我们,那这四年我们俩为什么还能过得风平浪静?那人到底是图什么?”
姜玺也想不通。
姜玺想不通的事情还有另外一桩。
那些黑衣人如果只是为求财,明知道他是太子,还敢下杀手,胆子未免太大了些。
虞娴临死之前那句“你们就放过他吧”似乎是对着黑衣人说的。
看起来倒像是为他向黑衣人求情?
还有,文公度一向谨慎,“服假毒药而造声势”这种事情,似乎不是文公度的风格。
除非有人能够保证文公度服毒之后定然梦想成真,文公度才会走这一步。
只可惜虞娴已死,这些疑团没有人能解答了。
*
回到京城,姜玺急急策马入宫。
他这张脸在京城已然是被百姓所熟知,沿途百姓只见前些日子受过众人鞭刑的太子殿下短短时日便重又生龙活虎,顿觉定是神佛庇佑,可见果然是真龙之身。
于是纷纷沿路磕头,无比敬服。
姜玺走得急,倒是没有多留意。
皇帝看完虞娴的认罪文书,眉头紧皱。
姜玺很能理解。
任谁听说文公度文豪之名的真相,都会这样。
皇帝沉着脸把文书搁下,问起姜玺在绍川发生的种种。
听到黑衣人之时,皇帝命周涛:“让老段去查一查。”
姜玺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人名:“谁是老段?”
“你能自己查到这一步,有些事情也可以慢慢告诉你了。”
皇帝道,“你应该听说过得意楼吧?”
姜玺岂止听说过?还用过呢。
“得意楼从来都是姜家之物,段其忠是得意楼掌柜,以后你会用得上。”
段其忠的消息传来得很快——得意楼里所有人等最近俱在京中,那群黑衣人恐怕是从别处来的。
皇帝命段其忠查清黑衣人的来历。
段其忠领命而去。
“关若飞居然在绍川成了婚?”皇帝眉头又皱了起来,“还是孝中成婚,上门入赘,娶的还是罪臣之女?”
姜玺更正:“父皇,是嫁,不是娶。”
皇帝“哼”了一声:“这孩子怎地如此糊涂?”
姜玺道:“父皇身为‘玉扬’之时,应该是很懂表哥这种心情吧?情之所钟,心甘情愿……”
他说到后面,声音顿住。
皇帝的脸色变了。
哪怕是在大朝典上姜玺被指认偷盗迦南贡品之时,皇帝的脸色也没有这样难看过。
“你——从哪里听说的这个名字?!”
皇帝厉喝,“谁告诉你的?!”
第66章
“忘了在哪家茶楼听来的, ”姜玺面色不改,“说父皇年少时候以化名进入太学,与先皇后一见钟情,故事好生曲折动人。”
“朕问你为何会知道玉扬这个名字!”
“说书的编的呗, 是玉扬还是杨玉?我也记不清了, 反正‘贤君主易服入书舍’在京城不下数十个话本子, 父皇的化名怕是有上百个了。”
皇帝将信将疑, 终于不似前般暴怒。
姜玺岔开话题,求皇帝赐婚。
皇帝愕然:“赐谁?唐久安?”
姜玺面上发红,语气坚决:“正是。”
皇帝拂袖:“你求的不算,让唐久安来。”
姜玺心说唐久安若是肯,我还用求这赐婚吗?早上门提亲了。
唐久安早把话说明了, 若是当了太子妃,她就更摘不了自己的姓氏,唐永年会永远扒在她身上, 风风光光当未来国丈。
唐久安绝不允许。
姜玺离开御书房,来找关月。
关月表面上被禁足, 实际上出入自由, 只是不动用贵妃仪仗,免得外头的人知道是贵妃出行。
关月刚从国公府看望了老夫人回来。
“陛下说要磨练你的心性,所以必须禁我的足,却逼急了你外祖母!”关月恨恨,“这劳什子贵妃不当也罢,若是当初嫁入旁的人家,哪里会遭这种罪?”
她把姜玺搂过来仔细打量, 眼中渐渐含泪,“瘦了, 也黑了,我的玺儿受苦了。”
姜玺把她好生安慰了一番,又陪她吃了饭,临走的时候想起来问道:“母妃可听过‘玉扬’这个名字?”
“玉扬?”关月思索一阵,摇头,“不曾听过。”
回东宫的时候,姜玺经过御池。
池水波光粼粼,水底掩盖着某个深为皇帝所忌讳的秘密。
姜玺忽然解下衣袍,脱下靴子,在宫人惊讶的视线里走向那块他压着铜钱的石头。
*
桂枝巷,唐久安一踏进院门,就看见了正在扫地的陆平。
“小陆儿你怎么来了?”
“早说了你到哪里我到哪里。”陆平道,“你不能扔下我一个人。”
薛小娥端着饭菜走出来,板着脸:“回来做什么?回京了也没有着过一天家,看也不看一眼。”
唐久安打叠起精神,准备好好哄一哄。
“这都是我家殿下之过!”
身后传来张伯远的声音。
唐久安回身,就见张伯远领着长长的宫人队伍,老远就抱拳作揖,走进院来,向薛小娥连连行礼:“我家殿下身蒙不白之冤,暗中急召唐将军赴京相助。因事关案情,殿下特嘱唐将军不得声张,不能为他人察觉,所以唐将军才如此。”
说着,一声令下:“将殿下向薛大娘赔罪的礼物呈上来!”
每个宫人手里皆捧着礼盒,鱼贯上前。
每献一道礼,宫人便躬身行礼:“殿下给薛大娘赔罪。”
这阵仗让薛小娥手忙脚乱,应接不暇。
唐久安悄悄松了口气。
这下不用她来哄了。
这动静太惊人,巷里巷外的邻里街坊都来看热闹。
礼物献到最后一份时,姜玺在巷外下了马车,急步入内,行叩拜大礼:“大娘受我一礼。”
“……”
他的“大”字甚轻而“娘”字甚重,唐久安怀疑他在偷偷喊娘。
薛小娥早被这一跪吓了一跳,慌忙去扶,扶不起来,又慌乱去跪。
好一团兵荒马乱。
等到大家都坐定,薛小娥早连“生气”两个字怎么写都忘了,忙忙地请大家入座吃饭。
姜玺哄人的本事乃是从关月和关老夫人身上练出来的,一顿功夫把薛小娥哄得服服帖帖。
虽然姜玺一直满脸带笑,但唐久安不知为何总觉得他有心事。
于是在饭罢之后,唐久安借口请姜玺到房中喝茶。
姜玺关上房门,掏出那枚铜钱。
唐久安:“怎么把它拿出来了?”
姜玺低声:“父皇不是玉扬,玉扬另有其人。”
“……”唐久安呆住。
所以这上面是柳皇后和别人的山盟海誓?
姜玺又道:“父皇也知道此人,怕是也知道此事。”
唐久安:“……”
所以柳皇后与别人有奸情,这奸情还被皇帝知道了?
“我那时小,记不清当时情形,只知道柳皇后是急病而死。今日我问了问母妃,母妃竟也不知详情,因为父皇当时过于心痛,凡有提及柳皇后者必斩,阖宫谁也不敢多提一句。现在看来,柳皇后恐怕不是善终。”
“……”唐久安的声音也有点发紧,“所以陛下因此迁怒三殿下,冷落了这么多年?”
“恐怕是的。三哥生得极为肖母,父皇见一次便想起柳皇后一次。”
姜玺声音低沉,“我从前以为父皇是因见到三哥想起柳皇后便伤心,可见对柳皇后用情极深,那么多见见三哥,一定会慢慢心生怜惜。可如果这里头是这个原因……”
唐久安喃喃:“那么他见三殿下一次,便想起此事。”
不将姜珏流放在外,已经是皇帝极大的忍耐。
姜玺喃喃:“我还一直把三哥往父皇面前队,想把东宫之位还给三哥……这下怎么办?”
唐久安:“殿下当太子也不错。”
姜玺生平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评价。
“当初在面馆,殿下为平息民意可以挨上那么多鞭,臣当时便觉得,殿下未来一定会是个好皇帝。”唐久安补充,“徐哥哥也这么觉得。”
外头忽然有人叩门,是赵贺。
赵贺显然是急奔而来,喘息还未定,看见唐久安,略有一丝犹豫。
姜玺直命:“说。”
“碧儿那个丫头快要不行了。”
唐久安这才知道姜玺往唐家安插了人。
碧儿不负所望,进入唐家后努力搅风搅雨,力图使唐家家宅不宁。
但文惠娘人如其名,当真贤惠,不怒不妒,还提议让唐永年把碧儿收房。
唐永年欣然同意。
眼看就要成为碧姨娘,碧儿却生病了。
起初也没当一回事,只不过觉得身子倦怠些,睡睡就好了。
后来越睡精神越差,竟渐渐起不了床。
这几日连水米都难以下咽,大夫几番上门,皆是药石无效。
唐久安忽然想起了虞芳菲。
虞芳菲之前也是如此,不时便困倦无力。
“我去看看。”唐久安道。
姜玺已经准备让赵贺厚待碧儿的家人,闻名连忙跟上。
唐久安先去户部找虞芳菲。
结果扑了个通,同僚说虞芳菲告假了。
虞芳菲向来要强,若不是实在支撑不住断不会告假,唐久安一颗心悬了起来。
待到徐家,见徐笃之大白天也未上值,顿时更惊:“虞姐姐怎么了?”
徐笃之还未及回答,唐久安便听到内室传来丫环仆妇的忙乱之声。
唐久安心急如焚,闯进内室,只见虞芳菲正在俯身呕吐,身边的丫环仆妇围了一大堆,端盆的端盆,拿水的拿水,抚背的抚背,忙作一团。
虞芳菲抬起头来,面色惨白,两眼通红,一脸了无生趣之相:“……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然后才看到唐久安,“小安,来,我告诉你,以后可千万莫要孩子!”
“!”唐久安,“……孩子?”
“怀孕真的太难受了……”虞芳菲一语未了,又作起呕来。
唐久安:“……”
差点给吓死。
虞芳菲是头胎,头三个月里正是孕吐最厉害之时,虞芳菲又比旁人更厉害一些,基本上就是吃了吐,吐了吃,什么也干不了。
她原是一直没有身孕,所以找文惠娘调理。
结果调理没多久,身孕没怀上,人倒总是困倦起来,总是想睡觉。
起初是以为公务太过繁忙之故,文惠娘也说人要调养,睡眠乃是第一要务。
后来停了药,人倒渐渐好起来。
前两个月月信未至,竟是有了身孕。
“也不知是我身体不合,还是你文姨的药当真有问题。”虞芳菲最后道。
唐久安冷笑:“是不是有问题,很快就知道了。”
*
这是唐久安十三岁离家之时头一回唐家。
唐家的老仆人已经认不出这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便是自家的大小姐。
与唐久安同来的是姜玺与徐笃之。
两人身后,一队是东宫率卫,一队是京兆府衙役。
尤其是东宫率卫,陆平站在首位,执仗森严,铠甲生寒。
家人慌忙去请主人。
片时文惠娘带着唐淑婉出来行礼:“家中现有病人,处处忙乱,未及迎接,还请殿下恕罪,徐大人恕罪。”
她含着一丝欣慰的泪光望向唐久安:“孩子,你爹爹今日奉召入宫去了,若是他知道你回来,不知该有多高兴。”
唐淑婉随着文惠娘一起行礼,望向徐笃之时双目盈盈,低低唤了一声“徐哥哥”。
唐久安忽然道:“妹妹是不是喜欢徐哥哥?”
唐淑婉看了徐笃之一眼:“徐哥哥才高五斗,谁不喜欢?”
“若是虞姐姐死了,徐哥哥要续弦,你便是排在头一个,是不是?”
唐淑婉脸上变了变色:“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现在丫环碧儿之兄状告鸿胪寺少卿之妻文氏投毒陷害其妹,京兆府已经受了状纸。”徐笃之道,“来人,将碧儿一应所用药汤、药渣、药具送入宫中交给太医局验查。”
唐淑婉惊道:“徐哥哥,我娘绝不会做这样的事,这是诬告!”
徐笃之:“若是诬告,本官定会还被白清白。”
唐淑婉还要再说,文惠娘柔声道:“婉儿莫为为难你徐哥哥,这是他的职责所在。”跟着命下人们带路,让衙役去取证物。
自己牵着女儿的手,躬身让路。
唐淑婉只见母亲脸上温和镇定,但牵着的手却是微微颤抖,还沁出了冷汗。
文惠娘还能开口微笑:“久安,你多年未回了,要不要回房看看?你的屋子还在,日日我都命人打扫的,今夜便在家里歇下吧,等你父亲回来,他定然十分高兴。”
姜玺一直笼手在袖,此时才来了兴趣:“屋子在哪儿?我要看看。”
第67章
屋子在后院, 临窗一棵大树,遮天蔽日。
夏天想必十分阴凉,此时却有几分森寒。
屋子里陈设也简单,干净倒甚是干净, 一看就是经常有人打扫。
姜玺一进来就心痒痒的, 东摸摸, 西摸摸, 想着那个小小的唐久安就是在这里坐卧起居,人都要软化了。
他拉开柜子,发现里面满是布偶。
姜玺惊奇:“原来你也会玩这个!”
好可爱!
“这不是我的,是唐淑婉的。”
唐久安斜靠着门框,抱着臂, 没进来。
“晦气。”姜玺立马扔了,“你屋子呢?”
唐久安朝前面抬了抬下巴:“早就是唐淑婉的了。”
小时候唐淑婉怕冷,不时便感染风寒, 说要和姐姐换一间屋子,姐姐的屋子亮敞暖和。
能不好吗?薛小娥在的时候, 最好的屋子就是给唐久安的。
姜玺轻轻抱住她:“……你是因为这个才走的吗?”
“也不全是。”
对唐久安来说, 换一间屋子睡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反正她自小筋骨强健,本来就不怎么怕冷。
让她想离开的时候什么呢?
是走进自己的屋子,却发现柜子里都是唐淑婉的东西,而她自己的东西,要么被莫名弄坏了,莫名用着用着就不见了。
家里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 一点一点把她原本拥有的世界和时光抽走,抹去。
姜玺冷声:“就这样那文氏也脸叫你回屋看看?”
唐久安懒洋洋:“她又没想到还真有人想过来看看。”
姜玺想看的东西没看到, 倒看了一肚子气。
思忖片刻,他把赵贺叫过来,吩咐几句。
赵贺两眼亮晶晶地,飞快退下。
唐久安瞧这主仆俩的样子,直觉他们没干好事。
很快,太医局验查的结果来了。
来了不单是结果,还有太医令常典。
同来的还有唐永年。
皇帝虽说表面拒了姜玺求婚的请旨,到底天下父母心,末了还是把唐永年召入宫中问询。
文公度以一死为鸿胪寺赎罪,当时为平息民愤,唐永年与其它人等皆官复原职,唐永年还以少卿之身代行正卿之职,而今又降天大喜事,女儿可能要当太子妃!
现在是太子妃,未来便是皇后!
他便是国丈!
唐永年春风满面,即便是报讯的小宫人告诉他家中出了事,也没有抵消他欢喜的心情。
此时同着常典一起进门,一路寒暄有加。
常典也十分应酬,只是一进门见了文惠娘便沉下脸。
“此等阴损毒辣之物百多年前便已绝迹,老夫倒要看看是谁胆敢让它重现天日!”
常典年近六旬,须发皆白,怒目圆张,“文氏!这东西你到底是从何处得来?!”
文惠娘含泪道:“大人息怒,妾身实不知大人指的是什么。”
“你还敢狡辩!”
常典怒道,“此物名唤‘抽丝囊’,用药皆是寻常,配在一起最初是治阳虚火旺,但用久了阳虚变阴虚,暗中亏损津元,人一日比一日精神不振,最终缠绵病榻,药石难医。此物最为阴毒之处,是银针及其他验毒之法一概试不出毒性,概药中原无毒,只是药性久服伤身。后来宫中有人用此物暗害他人,在百余年前被废止,动用此一概问斩。”
常典说着,一声断喝,“文氏,你也想尝尝问斩的滋味吗?”
唐永年越听脸色越难看:“惠娘,当真有此事吗?”
文惠娘垂泪:“老爷救我,我实不知常大人所说的这抽丝囊是何物。”
常典冷哼:“铁证如山,你还敢抵赖,无非是仗着此物无人能识。但老夫五岁学医,执掌太医局三十载,天下就没有老夫没有翻过的医典,世间没有什么药物能瞒过老夫的眼睛!殿下,徐大人,此毒妇死不悔改,不如带去天牢严加审问,重刑之下,不愁她不招供。”
徐笃之点头:“事关禁药,干系重大,夫人,请随下官走一趟吧。”
赵贺道:“徐大人糊涂,这位夫人是唐将军的继母,眼看唐家正有一桩天大的喜事,家里却出了一个杀人犯,哪还了得?不看僧面看佛面,大人莫要坏了殿下的好事。”
姜玺皱眉道:“唐家家风不正,确实会带累安儿的名声。若是传到父皇耳中,只怕……”
姜玺说着,拉住唐久安的手,满脸不舍,“安儿,你怎么这么命苦?偏摊上这样一位继母?你知道我母妃一直想把堂妹塞进来做正妃,这下连我也在母妃面前抬起头,怕是不能为你争到正妃之位。”
唐久安看着姜玺泫然欲泣的脸:“………………”
姜玺低声:“打我。”
唐久安:“????”
姜玺:“说你绝不为人妾室。”
唐久安:“……”
她依言一脚踹上姜玺:“我唐久安绝不为人妾室!”
姜玺连退几步,众人连忙上前扶住。
姜玺怒道:“唐久安,你脾气原就不好,家里还出了这种事,我怎么让你当正妃?!”
唐久安:“不当便不当!”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唐永年连连作揖,一面让唐久安给姜玺赔罪,一面道,“我唐家家风清正,绝容不下那等阴险毒辣作奸犯科之徒。文氏,你听好了,你身犯嫌疑,惹来人命官司,辱我门楣,我唐永年今日便将你休离家门,夫妻情分,一刀两断。”
唐淑婉震惊:“爹爹!”
文惠娘原是伏地哭泣,此时却是慢慢地抬起了头,眸子极为黑沉。
唐永年上前矮身,劝文惠娘随徐笃之去大牢,“徐大人的官声平京百姓有目共睹,绝不会诬人清白,你随他们去查证一番,清者自清。”
跟着低声道,“你若不去,此事闹大,对唐家绝无好处。你先随他去,我过后自然会救你出来。你放心,咱们多年夫妻,我怎么舍得下你?
“你舍得下的,当初你舍得下小娥姐,现在就舍得下我。我已是人老珠黄,现在还给你惹来了麻烦,你绝不会再去找我。你会娶那贱人,然后快快活活地当你的国丈。”
文惠娘的脸色苍白如死,“唐永年,我早该知道的,你原本就是这样的人。什么对唐家绝无好处?只不过是怕对你自己没有好处罢了。”
唐永年道:“你这是什么话?你若是清白,你何惧走一趟?”
文惠娘看着唐永年,忽然慢慢地笑了。
她厉声问:“我清不清白,你不知道吗?!你大哥是怎么死的,你不知道吗?!”
唐永年脸色剧变:“你胡说些什么?!”
“殿下,徐大人,你们听好了,我说,我什么都说。不错,那药是我下的,我今日才知它叫抽丝囊,原是我先前那死鬼丈夫无意中得的方子,能不着痕迹要人性命。
我守寡之后,带着药方回到京城,借住在表姐薛小娥家里,认得了姐夫唐永年。
长庆侯的嗣子原是唐永年的兄长,唐永年见兄长被同宗过继成为嗣子尊荣富贵,前途无量,心生嫉妒,恨不能以身代之,问妾身要了那药,日日下在点心中送给他兄长——”
“毒妇!”唐永年面容扭曲,掐住文惠娘的咽喉,“你血口喷人!”
姜玺早有准备,赵贺带人上前,直接拉开唐永年,将唐永年双手反剪,按在地上。
文惠娘剧烈咳嗽,看着惨叫的唐永年,又是怨毒又是畅快地笑出了声:“半年之后,他的兄长病逝,他天天去哀悼吊祭,安慰长庆侯夫妇,哄得长庆侯夫妇开心,于是他便成了嗣子。他得到了他兄长的一切。”
“住口!住口!你这贱妇,住口!”
唐永年狂怒。
“我是贱,你说你喜欢我,我早该知道是假的,你根本不会喜欢任何人,父母、妻儿、弟兄……你都不喜欢,你喜欢的只有你自己!你之所以娶我,不是因为喜欢,是因为我拿住了你的把柄,你不能不娶!”
“哈哈哈,你以为我不敢说出来?你以为你眼看就要飞黄腾达就能甩掉我?你以为二十来年没有人会去翻这件事?做梦吧唐永年,要我去坐牢,看你当国丈,你那是做梦!春秋大梦!”
唐永年死死盯着文惠娘,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甩开率卫,抽出率卫腰间的刀,一刀捅进文惠娘心窝。
“你该死!如果不是你这毒妇,我与小娥太太平平,一家和睦,久安也不会如此恨我,是你,是你让我妻离子散,都是你毁了我的家!”
唐久安抓住唐永年的衣襟,一把推开。
血沫从文惠娘嘴角涌出,她的目光开始涣散,手向着虚空之中颤巍巍伸出,仿佛要去触碰什么。
“我……好后悔啊……”
她的手重重地划落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娘!”唐淑婉扑过去,痛哭。
“你们听到了,她认罪了,碧儿的药是她下的,我兄长的药也是她下的,都是她干的,都是她!”
唐永年剧烈喘息,双目充血,他连连深呼吸,努力换回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模样,“家门不幸,让诸位见笑。我唐永年生平最大的错,就是娶了这毒妇,以至于此。诸位看见了,我实在是被逼无奈,不得不如此——”
唐永年的话没能说完,姜玺走到唐永年面前,照唐永年的脸就是一拳。
这一拳很狠,很重,唐永年晃了晃,整个人倒地不动。
“对不住。”姜玺向唐久安道,“这东西说话我是一个字都听不下去了。”
唐久安点了点头,吐出一口长气。
“大人,那药叫抽丝囊是吗?停用之后可会有什么残余之毒?”她问常典。
常典对未来太子妃毕恭毕敬:“回将军的话,此药并非毒,停药则愈,无任何不适。此药也不叫抽丝囊,那名字是下官按赵大人说的症状胡诌的。殿下传唤得急,下官连药渣都没看清楚就被拉过来了。”
唐久安转向姜玺:“……???”
姜玺一笑:“今日学生教老师一件事,太医在宫里混,医术好不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戏一定要好。常大人身为太医令,戏自然是太医局最好的。”
第68章
常典戏好之余, 医术也确实了得,碧儿原本已然是双眼紧闭气若游丝,常典一番针炙之后再化开一颗丸药,碧儿的眼睛睁开了。
虽还说不了话, 但眼神是清醒的。
一条命算是救了回来。
文公度一案的真相原就让皇帝十分震怒, 再出了唐永年的事, 皇帝下令严查整个鸿胪寺。
大雍向来优待文臣, 讲究刑不上大夫,“查”与“严查”大有不同,不到三天,鸿胪寺司库招供出一件事情。
就在贡品失窃的前几天晚上,文公度曾邀司库与唐永年两人饮酒。
文公度一向对下属颇为厚待, 彼此都算稔熟。
那日天色阴寒,饮酒之处选在了一家温泉酒馆。
泡温泉自然要脱衣裳,包括一直带在身上的钥匙。
——也就是说, 那一晚三把钥匙曾经一起离开过三人身上。
但文公度年事已高,温泉有助于酒性发散, 以文公度的年纪根本不该做出这样的选择。
司库道:“下官当时也劝了, 但文大人说小饮几杯不妨事,唐大人也说别坏了文大人的兴致,下官便不敢再多说了。”
徐笃之提审唐永年。
唐永年刚入狱的时候疯狂挣扎,一时要面见圣上,一时要见唐久安,一时大声喊冤,没有片刻安静。
但发生怎么折腾都没用之后, 他开始沉默,在牢中一言不发。
此时面对徐笃之的问讯, 他只垂着头,恍若未闻。
“唐大人是不是觉得人命在身,必死无疑,多言无益?”
徐笃之座后有一扇屏风,姜玺从屏风后走出来。
“若是你肯说,孤保你不死。”
唐永年抬头。
姜玺叹了口气:“你好歹是唐久安的父亲,她面上虽然不说,孤也知道她心里面不想看着你死。所以特地关照徐大人给你一个机会,若是你能戴罪立功,孤可以回去奏请父皇网开一面,饶你性命。”
唐永年:“……殿下口说无凭。”
“唐大人觉得自己还有资格讨价还价?”姜玺道,“不说,是择日问斩,说了,便有可能活。看唐大人怎么选了。”
唐永年沉默半晌,开口道:“那日确实是文大人执意要去泡温泉,而且,我那把钥匙放在荷包最里面,虚缠着一根线,但那日泡完温泉出来穿回衣物时,钥匙上的线没有了。”
屏风后,唐久安摸了摸下巴。
——也就是说,是文公度把他们带去温泉,然后对他们的钥匙动了手脚?
“所以这一切都是文公度安排的?”
徐笃之命人将唐永年押回大牢,唐久安走了出来。
姜玺也皱眉:“他不仅是给自己准备了一份假药挣声名富贵,还包办了此事的前后头尾?”
“用假药倒罢了,盗贡品之事干系重大,稍有不慎便是身败名裂身死魂消,以文公度的谨慎深沉,不会去冒这天大的风险。”
徐笃之跟着虞芳菲唤文公度一声姑父,两家常有走动,对文公度的了解比姜玺与唐久安更深。
“更何况盗出那顶神龙冠之后,还要改头换面嫁祸给殿下,此举对文公度全无好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只可惜文公度已经死了,虞娴也死了,这谜团已经是死无对证。
“倒不全是,”唐久安道,“殿下还记得那群黑衣人吗?若他们跟在虞姑姑身边并非敲诈勒索,而是另有图谋呢?”
姜玺猛地抬头:“——当初在小巷伏击你的人也是黑衣蒙面!”
唐久安自己都快忘了那一茬。
姜玺:“若那群黑衣人真是幕后黑手,他们先是伏击你,然后嫁祸我——”
“不,他们是先嫁祸给你,然后才伏击我的,虞姑姑不止一回让我离开京城……”唐久安脑子快要转出火星子,感觉隐隐约约要摸到点什么。
“徐笃之,把迦南使团入京之后的邸报全拿过来!”
姜玺一声喝令。
徐笃之立刻照办,姜玺闷头翻找。
唐久安问他要找什么。
“我也不知道……”姜玺的语气有点急切,“但这里面一定有线索,无论背后的人是谁,花这么大功夫做这个局,所谋一定不小。”
徐笃之深为同意:“有人在针对殿下,针对关家。”
“不……”姜玺喃喃,“不止是我,不止是关家。”
迦南使团入京之后,黑衣人找到文公度偷取贡品,神龙冠改为翠冠,被送到姜玺面前。
贡品失窃案震动京城,百姓与迦南人势同水火,面馆出了命案。
唐久安在前往面馆时被黑衣人伏击,显然是为阻止她干涉那桩命案。
大朝会上翠冠被迦南公主认出来,姜玺下狱,文公度随后自尽。
民怨沸腾,一时难平,关家打算离开京城,同时关山被刺杀。
幕后之人的目标很明确,杀死关山,扳倒姜玺。
京中有不少人盼着关家倒台,权势必将重新洗牌,但那几家只能算是趁火打劫,做不出这种局面。
这里面,迦南使团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谁能与迦南王族那对姐弟暗通款曲?
谁能说动文公度甘冒奇险?
此人既然能过河拆桥弄死文公度,为何不连虞娴一并灭口,反而要派黑衣人跟着?
唐久安说不上来,但她有一种非常冰冷税利的直觉。
“徐哥哥,让五城兵马司严加巡防,四处城门的盘查也要加倍,不得放过任何一个人可疑之人。”
唐久安喃喃,“我也觉得这京城好像要出大事。”
徐笃之答应,请示过姜玺之后,向五城兵马司代传太子令。
姜玺埋头翻邸报及关防文书。
雪片般的邸报一份份往后翻,越往后时间越近。
最后翻到最近送来的一封文书,三殿下使命已完,正在回程路上,不日便要进京。
姜玺将那封文书抽出来,算了算日期,姜珏回京,就在这两日。
“三殿下要回来了?”唐久安惊喜,“三殿下的脑子十分好使,他回来了定然能帮我们把黑衣人揪出来。”
姜玺却没有答话,盯着那份文书,久久不语。
唐久安:“……殿下?”
“唐久安,”姜玺的声音沙哑,“迦南使团入京,在鸿胪寺见到的第一个人是谁?”
“三殿下。”当时大家都在西山,还是姜珏把使团送过去的。
“知道我每年必为母妃挑选生辰礼物,猜到我会去何处挑选,以及什么样的礼物一定能入我的眼,这样的人,会是谁?”
“自然是很了解你的人。”
“能看破文公度的伪君子表相,牵引出文公度心中的贪念,让文公度甘冒大险的人,会是谁?”
“必然是聪明绝顶的人。”
姜玺艰难地道:“你觉得这人是谁?”
“你觉得是三殿下?”
唐久安有点不解,“不,不可能是三殿下,要看穿文公度的真面目,必然得知道文公度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谁能猜到一代文豪居然是靠妻女代笔而来的?”
“他知道。”
姜玺捏在手里的文书微微颤抖,但说话的声音却很轻,仿佛重了就会打破些层迷梦似的。
“虞娴与柳皇后,是闺中密友。”
如果他找到虞娴,与虞娴一起设下针对文公度的陷阱,随后又念在柳皇后面上,放虞娴一条生路。
这一切便解释得通。
“可他如何说服文公度?”唐久安道,“他是个半废之人,难道文公度会觉得他能取代殿下成为太子?”
“对,不可能,这世上最不可能的就是三哥,当初他是为了救我才跌落寒潭的,我不该这么想……我是急糊涂了。我一定会把那人找出来!”
仿佛是要说服自己一般,姜玺的声音无比坚定。
唐久安转身向外走去。
徐笃之问:“去哪儿?”
“去南城门!”
唐久安头也不回地答,“反正三殿下这两日就要回来了,我这就去城门口守着,问个清楚明白!”
“我也去。”
姜玺随后跟上,追上唐久安。
两人才出京兆府门,就听见了鼓声。
城中晨钟暮鼓,在安宁繁华的平京城,鼓声只是用来报时的,悠远宏亮。
但这一次的鼓声密集如雨,一声比一声急。
街面上的百姓都有些茫然,不知今日敲鼓的是不是喝多了酒,明明还没到黄昏就敲起了鼓,还敲得这样急。
唐久安却是悚然一惊。
这是她在北疆听惯了的鼓声。
战鼓!
鼓声是从南面方向传来的。
“让开!让开!”
一名传令兵挥鞭赶开人群,快马飞奔而至,在京兆府门前滚鞍落地。
“有叛军围攻南城门,求大人速速增援!”
徐笃之大惊。
自从他在姜玺受鞭之时出了头,京兆府尹便不大管事,京城里的大小事务皆落到了徐笃之一人身上。
城中所囤兵马有限,除了宫中禁卫,就是五城兵马司。
从南城门到兵马司衙门更远,信使求援不及,徐笃之立即喝命暂且先从东西二门调集人手,然后急命人入宫飞报。
“不可,四门守卫,一处也不能动。”
唐久安道,“叛军来得无声无息,竟然攻到眼皮底下才让人发现,绝不可能只攻一处城门。”
姜玺点头,让徐笃之居中调度,他带着随行的率卫先与唐久安去南城门。
信使带路,一路上把情形告诉二人。
就在他们接到严查的命令不久,一行人马出现,手中持的是送行使回京的文牒。
以往一般看见文牒就会放行,但守卫才得了命令,因不见送行使姜珏本人,便将人马拦下了,让他们请姜珏出来。
于是他们掉转马头,说姜珏就在后面,待请来再一同入城。
守卫们都知道姜珏不良于行,落后一些原也正常,并没有很当一回事。
但当马蹄声再度响起的时候,守卫们惊呆了。
没有姜珏,只有遮天蔽日的烟尘,来的不知有多少人马。
守卫们急忙关城门。
唐久安心往下沉。
太平无事之日,城门镇守之人不过百十号,根本不可能挡住突如其来的叛军。
唯一指望就是平京的城门城墙足够坚固,高不可逾。
还未到城门之际,在密集战鼓声中,传来沉闷的撞击声。
姜玺从未听过这种声音,像闷雷,大地都在震动。
“攻城车。”
唐久安沉声道,“居然连这东西都准备了。”
平京城已经安定了百多年,城门每隔几年都会重新刷漆补铜钉,看上去庄严气派,在每一个第一次入京的人心中留下巍峨的印象。
此时华贵的城门在一声接一声的闷雷中不住颤栗。
“先召集百姓用重物抵住城门,青壮者随我上城门!石头、开水、滚油热汤,有什么拿什么!”
有一种人仿佛天生能成为别人的方向,唐久安就是如此。
突逢巨变,百姓慌乱,守卫独力难支,城门眼看告破,此时所有人都得了主心骨,有了奔头。
姜玺看着唐久安冲向城头的背影,生出一个清晰的感觉。
——她天生属于战场。
她好像熟悉战场的每一缕风,每一片声音,只要她踏入,任何战场都会变成她的主场。
城墙下除了攻城车,还架起了登城梯。
城墙上的守卫顾此失彼,最大的倚仗是这千年来从未倒塌过的城墙,坚固雄伟如山,要两架登城梯才有拼接着往上爬。
唐久安在兵部待的那一年实为关山有心为之的历练,那一年的时间让她对大雍各州府的兵规建制都了然于胸。
此时一看城下的旗帜服色与战法,可以推断出叛军并非来自一处,最少是七八处的军队交织在一起。
随着百姓们扛锅提桶的加入,底下已经爬到一半的叛军被砸下去大半。
但守卫的武器也即将告罄,守将惶急前来禀告。
“再撑一炷香。”唐久安声音稳定,“援军在路上了。”
姜玺道:“孤在此坐镇,诸位劳苦功高,每人各升一阶。”
众人心中大定,勇气备增。
姜玺低声问唐久安:“怎么办?”
京城骤逢战事,援军到底什么时候能到,谁也不能确定。
“咱们这边是说不准了,唯有先给他们那边送点小礼物。”
姜玺明白了唐久安的意思,和唐久安一起拿起弓箭。
两人一起取箭,张弓,动作如出一辙,对准叛军中军大旗。
那里有一名银甲将军,身骑白马,头盔面甲森严,看不清面目,但身处中枢,令旗皆自他而出。
唐久安的弓弦一响,箭矢如流星般向那人坠去。
中军将旗是重中之重,盾牌立刻在周围竖起。
但那一支箭只是唐久安的声东击西,接连三支连珠箭立即射出,每一支命中的都是将旗。
巨大旗帜轰然倒下。
中军失旗,大为不吉。
城下的攻势为之一缓。
旗帜的倒下牵去了太多人的心神,盾牌阵有了漏洞。
唐久安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她再次张弓。
姜玺的箭从另一个方向射出。
但目标是同一个。
两支箭,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射向那位银甲将军。
那人身边突然出现一名黑衣蒙面人,一剑拍飞唐久安的箭。
但他显然没有想到同时还会有另外一支箭射来。
想拦已是不及,箭尖只能将箭尖方向拔得微偏。
“叮”一直,箭尖直中银盔,马背上的骑士晃了晃,头盔掉下来。
城门上,唐久安与姜玺早已经再度张弓,箭尖对准的方向,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清雅俊秀,温文如玉。
是姜珏。
第69章 (修改)
在南门战斗开始的同时, 其余三门外亦冒出敌兵。
他们伪装成入城的百姓,混在队伍之中。
三门守将得到命令,在城门将要关闭之时,百姓当中的伪装者撕下伪装, 露出铠甲, 拔出掩藏的兵刃。
城门将将合拢, 敌兵已冲到近前, 还没来得及入城的百姓惊惶四散。
徐笃之在额头抹了一把冷汗。
南门的明面攻击是敌军明面上的幌子,其余三门才是真正的杀手所在。
如果不是唐久安,他真的调集三门兵力支援南面,其余三门空虚,后果不堪设想。
“燃放狼烟!”
西城门上, 狼烟滚滚涌起,直冲向天空。
西山除了有行宫别院,还驻守着三万人的威武营, 不出半日,即可驰援。
其时京城内羽林卫八千, 率卫两千, 并各处衙门衙役及各府府兵,总计两万不到。
而敌军气势汹汹,在城外重重围困,不下五万。
京中军阶最高者便是周涛,在匆忙部署现有兵力之后,周涛低语了一句:“他到底是从哪里变出来这么多人?”
老将军向来沉着稳重,这一句问得几乎失态。
沿路各州诸郡的城门关卡难道都是瞎的?
就算姜珏能化整为零, 老百姓看不出名堂,但城门出入人数突然暴增, 当地官府竟然一无所觉?
*
南门城墙上,姜玺完全僵住。
一支长箭从城长军中射来,直取姜玺。
姜玺一无所觉。
唐久安的手抓住箭尾时,箭尖离姜玺的胸前只有半寸。
这是一支迦南长箭。
姜玺怔怔望着城下:“那是……三哥?”
唐久安没有办法回答他。
两个人都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
然而姜珏就在城下,银甲白袍,稳稳地坐在马背上,控缰自如,丝毫没有往日不利于行的荏弱模样。
唐久安把箭壶递给姜玺:“无论下面是谁,我们都要守住京城。”
姜玺接过箭壶,引箭张弓,咬牙:“一定是假的,他们让人假扮三哥!我非灭了这帮人不可!”
数箭支从城下射来,有的箭身上绑着文书。
守将呈给姜玺。
那是一篇檄文,声言北疆督护关山自恃功高,图谋不轨,陷害先皇后柳氏,太子姜珏被逼装残以自保,委曲求全。
而今整个关氏一族更是张狂无忌,关山为了让自己的外甥尽早上位,指使贵妃关月在皇帝的饮食中下毒,皇帝中毒日深,性命垂危。
姜珏身负皇帝密诏,借为使团送行之机,纠结沿路州郡兵力,并得迦南王子相助,誓死勤王,救皇帝于水火,挽大雍于将倾。
姜玺气笑了:“这胡说八道的本事可以去写话本子了!”
“打仗就是这样,怎么胡说八道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谁赢。”唐久安道。
赢的人说出来的话,便是真相。
像这样红口白牙什么敢都说的,便是笃定自己能赢。
“殿下去见一见陛下吧。”
姜玺点头。
这些兵马定是被矫诏骗来的,满以为能一举夺下京城,而今皇帝只要一亮相,便能化解这场危机。
“给我顶住!”
离开之前,姜玺下令,“守住这城头,来日论功行赏,每人官升三阶,赐银百两!”
功名与财帛无疑是最动人心的东西。
城头上群情奋勇,热火朝天,箭矢和滚石如雨而下,快要爬上城头的叛军如蚂蚁般往下坠落。
*
西城门,周涛亲自督战。
老将军是人们的定心丸,主心骨,有他沉着发令,城下的叛军再多,士兵们也不曾畏惧退缩。
内有老将军,外有援军,怕什么?
大家都这样想,因此比旁的城门守卫更为勇武,一度还打退过叛军。
一时城头上全是呼唤。
周涛点头微笑表示嘉许。
众人更为兴奋。
如果唐久安在这里,就知道周涛即便打了大胜仗,也不会露出这种笑容。
这种笑容唯一的目的,就是安抚人心。
周涛为将一生,经历过大大小小数百场战役,深知以少胜多之战,最残酷的就在于每个人都是血肉之躯,即便不死,也是累。
高强度的负荷很快便会耗空这些兵士的气力,他们的腿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们的手会酸得连刀都握不住。
战争原本就是一场消耗,消耗的就是人。
“快看快看!”
在叛军短暂退去的间歇里,有兵士指着远处大喊,“那是不是援军?!”
周涛接过千里镜。
远处天地交界的地方腾起一线烟尘,烟尘深处掩映着熟悉的旗帜。
“是威武营。”
周涛沉声。
周涛原担心叛军已经先对威武营下手,免除这后顾之忧,然后才突然对京城发难。
现在看来,对方棋差一着,不过尔尔。
城头上的士兵也在欢呼。
叛军人数虽多,但分散于四门,此时在西城门外不过一万余人。
而威武营不仅有三万人,还是精锐。
尤其是威武营的青龙卫,更是精锐中的精锐,排名仅在飞焰卫之下。
叛军必败无疑。
底下兵士已经守在城门口,只等周涛一声令下,便可以打开城门。
——把叛军放进瓮城,然后与援军来个里外夹击,让这些人求生无路求死无门,乃是人人都可以想到的计策。
周涛的命令却迟迟未下。
城下威武营已经在与叛军交战。
守将忍不住道:“将军,我们若是不开城门,叛军抵挡不住威武营攻势,只怕会在城外逃散。”
那远不如开城门瓮中捉鳖。
周涛没有说话,紫膛面孔没有一丝表情,看着下方威武营如入无人之境,很快便如那名守将所言,叛军四处逃蹿,转眼跑了。
守将一方面惋惜让叛军逃了,另一方面也庆幸守城之困能解,再次请示:“将军,开城门吧。”
底下威武营主将身兼青龙卫统领侯云集,高声叫道:“周兄,我没有来迟吧?快开城门,其余三门没有周兄这等大将坐镇,情势怕是更为危急!”
周涛蓦然大喝:“侯云集,你身受隆恩,最得陛下信任,所以命你镇守京畿,你为何叛主背信,与叛军勾结作乱?!”
底下的侯云集顿了一下,然后扬声道:“到底是谁叛主背信,与叛军勾结?!周涛,我敬你是员老将,不愿与你在此对骂,你速速打开城门,我要面见陛下!”
周涛:“周某老矣,却还未瞎!你方才是真打还是假打,你当我看不出来?只要周某还有一口气,尔等乱臣贼子便休想踏入京城一步!”
“看来是不行啊。”方才离开的叛军去而复返,将领打马走到侯云集身边,“周涛这老匹夫果然是老奸巨滑,不肯上当。”
侯云集从怀中掏出一物,一箭射向城头。
周涛原以为是檄文,抄住一看,却是一幅明黄衣襟,上面还有撕裂的龙纹。
“周涛,你是三朝老臣,当知此诏真伪!”侯云集高声道,“若不奉诏,视同叛逆,人人得而诛之!”
这是一封血诏。
上面所说,与檄文完全相符——皇帝自言身损于关山关月之手,时日无多,命见此血诏者听从太子姜珏号令,出兵勤王。
血迹已经变得暗红,皇帝那枚私印却是鲜红欲滴,朱砂印迹鲜明,丝毫无伪。
一如那日将周涛调往西山故院的纸条。
“这是假的,系人伪造!”
侯云集冷声:“若真是假的,不妨请陛下亲至,亲口对我等说。陛下只要现身,我等投身谢罪!”
周涛:“竖子无礼,想见陛下,当卸甲弃兵,三跪九叩入殿,哪有唤陛下来见你的道理?”
“看来陛下是真的不行了……”侯云集沉声道,“老将军若要一意孤行,休怪我等不客气了!”
侯云集的枪尖指向城头,方才退下去的攻势以数倍之势卷土重来。
*
姜玺冲进宫中,却被羽林卫拦下:“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都什么时候了下这种禁令?
有人推开寝殿大门:“陛下有令,让太子殿下进来。”
那是个相貌十分普通的中年人,扔进人堆都见不着的那种。
姜玺从未见过他:“你谁?”
“小人段其忠,为陛下打点得意楼。”
姜玺一面往里去,一面点头:“原来你便是段掌柜。”
段其忠欠身:“正是小人。”
“父皇,外头现在乱得不成样子,叛军竟然用人假冒了三哥,用三哥之名——”姜玺迈过门槛,忽然闻得一股浓重的药味。
明黄帘幕低垂,关月守在床畔流泪,皇帝仰躺在床上,双眼闭合,无知无觉。
十几名太医上上下下忙碌,每个人都是满头大汗。
“……父皇这是怎么了?”
“你父皇听闻叛军攻城,当场呕血,至今不醒。”
关月泪流满面,“我不敢对外走漏消息,可是太医说……太医说……”
姜玺盯住常典:“父皇到底怎么了?”
常典一向笑眯眯的脸煞白:“陛下急怒攻心,痰迷心窍,不知何时才能清醒……”
“若是不能清醒呢?”
“最多……能撑五天。”
殿中一片死寂,只有关月的哭声。
姜玺走向龙床。
皇帝看上去像是睡着了,只是眉头紧皱,眼下青黑。
姜玺第一次看见父亲的睡颜。
原来皇帝也是会老、会累,会死的。
“父皇,我在城下看到了三哥……”
姜玺喃喃道,“我以为他不是。”
我以为我大声嚷嚷着他不是,他便不是。
他便永远是那个温柔的兄长。
他是那个温柔的兄长,我便还是可以散漫快活时刻想着把太子之位还给他的姜玺。
何其天真。
*
三万威武营的加入,让原本就是左支右绌的城内守军雪上加霜。
城中已经知道威武营叛变的消息,人心惶惶。
天色渐渐暗下来,鏖战了一天的守城兵士筋疲力尽,敌人的攻势也渐渐缓下来。
京城太平日久,战乱仿佛已经是传说中的事,百姓们惊惧不安,身上背着行囊细软,手里拖儿带女,试图寻找更安全的地方,街面上一片混乱。
贵胄们也纷纷前往皇宫,那里才是守卫最森严的所在。
“怎么这么慢?干什么吃的?!若是不能入宫,我要你小命!”
清远郡主被困在人流中,进退不得,心急如焚,烦躁地催促车夫。
向来乖顺不敢回一句嘴的车夫却骤然回过头,狠狠盯着她。
清远郡主从未见过那样凶狠的眼神,像是有野兽撕开人皮从里面挤出来。
她意识到不对,可惜已经晚了。
造成街面混乱的不单纯是因为拥堵,更因为战争与恐惧激发出了人心深处的恶与贪婪,光天化日之下,有人开始公然抢夺,有抢钱的,亦有抢人的,整座城池濒临失控。
车夫进入车内。
丫环试图挡在清远郡主身前,被车夫一把推出车外。
清远郡主尖叫。
一声巨响,车内如纸片般纷飞,一把长刀洞穿车夫的胸前,出现在清远郡主眼前的是一截血色的刀尖。
刀尖后面,是唐久安的面孔。
不再是清远郡主平日里最讨厌的懒洋洋放空的模样,而是平静得近乎冷漠。
血迹溅在唐久安的脸上,但唐久安整个人已经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似的,眼睛也没有多眨一下,刀身一甩,车夫的尸体摔在街头。
混乱的人们中发出一阵惊呼,腾出了一道圈子。
唐久安翻身站在马车顶上,视线一一扫过所有人。
“所有人听着,偷盗、抢劫、□□诸等之罪,按大雍律,平日里判三到二十年,但如今是战时,一律按鼓动人心里通外敌论处,立斩不赦!”
将沉的暮色将最后一丝光线投注于她身上,暗金色的铠甲混着血色,隐隐闪着辉煌的光,似乎能问上天借来无限威慑,镇压住无数蠢蠢欲动的心中凶兽。
血淋淋的例子在前,想要趁火打劫的人终于捡回理智,缩回了手。
“唐将军!”
唐久安跃下马车之后,西门守将急忙迎上来,“何苦为这种小事耽搁,西门急等您支援!”
西门承受着武威营的压力,靠着周涛苦苦支撑,乃是四门之中最为吃力的地方,因此命人向唐久安求援。
“这才第一天,按说人心不该动荡到这种地步,怕是城内有人故意搅乱民心。”
唐久安吩咐陆平,“你带着几个兄弟留下,如果还有人……”
唐久安话还没说完,就在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听到一声巨大而沉闷的巨响,已经暗下来的天空猛地亮了一下。
是城南方向。
西城守将大惊:“定是叛军在城外放火!”
“不……”唐久安变了脸色,“是在城内!”
她在兵部当了一年的差,对京城舆图再熟悉不过,一眼就知道,那里是漕运衙门的粮仓。
京中不产粮,官民所耗费的粮食皆是由水路运来,先积在码头,然后由粮商转运至自处。
粮仓一旦被烧毁,就算外面的叛军攻不进来,里面的百姓也必然要饿死。
“叛军在城中有内应。”唐久安狠狠骂了一声,多拔了一倍人数给陆平,“先去救火,若是再遇上趁乱生事的,格杀勿论。”
陆平领命,带着人向火场冲去。
唐久安翻身上马,马蹄飞踏过凌乱的战火,驶向岌岌可危的西城门。
关家的马车同样被挤在路上,关若棠吩咐:“去救火。”
关家的府兵较清远郡主府的显然更胜一筹,没有被乱民冲散,此时全守在马车边,领头的一愣:“少都护让我们务必把小姐送到太妃身边。”
关月早已将老夫人接入宫中由太医照料,关若飞在北门守城,关若棠是府兵们的重点保护对象。
“城真乱了去宫里有什么用?!”关若棠舍弃马车,爬上马背,“难道我只能躲在宫里当缩头乌龟?别忘了我也姓关!”
关家府兵追随着自家小姐,改换方向,冲向火场。
火场中到处是四散的百姓,还有更多漕运役使及苦力来不及逃脱,死伤无数。
但前来驰援者也不在少数。
有文臣,有读书人,有做生意的小贩,还有一群江湖人。
漕运火势大,但所幸临近水源,粮食是救不回来了,人能救一个是一个。
关若棠拖着一名被薰晕的孩子,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衣摆,险着栽倒。
后面有人扶了她一把:“这衣裳碍事,可以脱了。”
关若棠回头,发现竟然是清远郡主。
清远郡主一向自视身份,衣饰向来华贵不凡,但此时她脱去了华丽的外裳与长裙,披着一件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粗布短打,发髻也只是匆匆挽成髻,满面尘灰,和府兵一起搀着一名半昏迷的役使。
见关若棠呆呆看着自己,清远郡主自嘲般笑了一下:“怎么,就许你来救人吗?我虽不姓关,我娘却姓姜。更何况,同样身为女子,别人能保家卫国,我虽不能上战场,也不想当缩头乌龟。”
关若棠当即解下了碍事的外袍,同样被薰得乌黑的脸上露出笑容,露出一口白牙:“你说得对。”
两人向来不对付,此时却是所有芥蒂全消。
她们都是身娇肉贵,府兵们虽不能违命留下来保护,但绝不允许她们靠近火场太近,只把人救出来,让她们扶到安全地带。
关若棠近来辛苦,比清远略强些,在清远靠墙边喘息之时还骄傲地给了一个“你看看我”的眼神,但也没有好上多少,再来回两趟便开始脚步虚浮,差点被旁边的滚木绊倒。
身边再度被人扶住。
关若棠以为又是清远郡主,一个“谢”字才吐出一半,抬头时看见一张时常出现在她梦中的脸庞。
是阮小云。
他托着她的后腰,眉目如画。
四下里火光照耀,宛如上元节时的火树银花。
“小心。”阮小云轻声。
唱戏的嗓音,温柔低沉,足以颠倒众生。
梦境恍惚重现。
有美梦,也有噩梦。
自从关山被刺的消息传来,关若棠腰畔的玉佩就换成了一把匕首。
匕首很小,雕金砌玉,看起来像一件十分独特的佩饰。
只有关若棠知道它有多锋利。
关若棠拔出了它。
阮小云缓缓低下头。
匕首扎进他的胸膛。
“这是你刺我父亲的,”泪水从关若棠脸上流下来,“阮小云,我发过誓,只要我还能见到你,一定要把这一刀还给你。”
阮小云没有说话,脸上的温柔甚至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眉毛挑了一挑:“是啊,我知道的,小棠儿的脾气向来不怎么好。”
“……可是,我偏偏很喜欢。”
阮小云的声音很低,将关若棠更深地揽向了自己,也加深了这一刀。
关若棠在阮小云的怀里听见金铁交鸣的一声响,一把飞刀被阮小云手里的长剑挡开,火光中,几名黑衣人走了出来。
“阮小云,您竟敢背叛主人的命令!”
其中一名黑衣人喝道,“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杀了这个女人,用关家的血给主人祭旗!”
阮小云慢慢拔出匕首,在袖子上两面擦干血迹,然后插回关若棠腰间的小巧刀套中。
他微微笑:“恐怕是不行呢。”
*
武威营的攻势暂歇之时,已经是半夜时分。
西门守将带着兵士们原地休整,目送唐久安走下城头。
唐久安之前连番升级,年纪轻轻便官至四品,西门守将和其他人一样,表面自是客气恭贺,私底下没有嘲笑还是当个女人好,只要讨得太子欢心便能升官。
而今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不知道飞焰卫纵横北疆,是何等光景啊。”
守将低语。
唐久安听到了。
但她知道,他们等不到了。
兵士与百姓尚不大明白底细,但将领以上都知道这座城撑不过十天。
十天,不是数倍于已城内的叛军踏破城门,便是城中粮尽,难以为继。
而飞焰卫远在北疆,鞭长莫及。
“小安。”
唐久安骤然回头,看到了火堆边的薛小娥。
唐久安下意识有点心虚。
薛小娥一直反对她上战场,一听打仗就没有好脸色,而今她深知自己是什么鬼样子,等于是被薛小娥逮了个正着。
“娘您怎么在这儿?来多久了?我没事我好得很,这上头全是别人的血……”
啊呸提什么血,唐久安立刻煞住话头,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娘你赶紧回家,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等会儿。”薛小娥叫住唐久安,“我听人说你在这里,所以给你弄了点吃的。”
薛小娥从身后递过来一只椿箱,“菜有点凉了,凑合着垫垫肚子吧。”
椿箱里有三样家常小菜,一大碗饭,还有一壶酒。
菜确实凉了,薛小娥一身尘灰木屑,不知在城墙边守了多久。
“……”熟悉的饭菜香钻进鼻孔,唐久安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她就在城墙边上吃完了这一顿饭。
薛小娥一句也没有多问,只是拿袖子替她擦了擦额角的血。
额角被飞石所伤,确实是个伤口,唐久安一下子僵住。
但薛小娥碰到那里的时候就停手了。
唐久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吃完那碗饭的。
直到唐久安喝完那壶酒,薛小娥只说了一句:“去吧……我等你回家。”
后来唐久安想,她从军十数载,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有人等她回家。
家和战场原本是两码事,她在北疆征战之时,从来没有想过回家。
而这里是京城。
有人等着她回家。
*
叛军可以轮歇,城头的兵士却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一架登墙梯上的叛军快要爬上来。
唐久安守在城头,没有射箭,也没有挥刀。
爬在最前面的叛军愣了一下。
唐久安居高临下,眸子沉静如水,没有一丝表情,伫立在黑暗与火光之中,像一名主司杀戮的天神。
底下战鼓声声,那是在催促。
叛军一咬牙,冲上城头。
唐久安闪身避开,然后斩/马刀出手,一刀劈断登城梯。
纷乱战局中,又多了几声惨叫。
唐久安斩完一刀便回身,走向那名爬上城头的叛军。
叛军腿发软,根本不是对手,很快便跪地求饶。
唐久安命他脱下衣甲,然后将人捆了。
她身上穿的是姜玺送的黄金铠甲,平日里十分爱惜,此时却多了几道箭痕。
她脱下它,平平整整放在一旁,交待身边的兵士:“若我没有回来,将此甲送还给太子殿下。”
兵士还小,是个半大少年,今日才第一次拿刀,被她点名跟在身边,这会儿只知道懵懂点头。
唐久安换上叛军衣甲,拿出绳索束选了个偏僻无光的角落,试了试松紧,便要跃下。
就在她刚刚顺着绳子下去的时候,一只手抓住了绳子,唐久安抬头,看到了姜玺的脸。
星空摇晃,战火燃烧,姜玺急喊:“唐久安,你要干什么?!”
“擒贼先擒王,”唐久安仰起脸,“不管他是真的还是假的,先绑了他准没错。”
“下面是数万大军,你一个人是绑人还是送死?!”
“正因为谁都以为这是送死,谁也料不到我会去,没准就把人绑回来了。再说了,我和三殿下到底还有一份交情在,就算失手,小命应当也保得住。”
唐久安的语气轻松得像是准备出城打只兔子回来加餐。
第70章
“唐久安, 你上来。”
“殿下,恕臣不能。”
唐久安脸上有泥灰,有血迹,但眸子清明, 神情镇定。
“我打了十年的仗, 每一场仗对我来说都只是一个立功升官的机会, 到了今天我才明白, 这世上还有比升官封侯更重要的事情值得人不顾生死。殿下,我是大雍的将军,为保护大雍而死,是我的职责所在。”
“我命你上来,正是为了保护大雍。”姜玺发力拉动绳索, “有更重要的事情得你去做。”
唐久安从来没有在姜玺脸上看到过这样郑重的神情,她顺着力道翻落在城墙:“什么事?”
“父皇病倒,武威营投敌, 城中内乱,敌我悬殊, 父皇多年来冷待三哥, 三哥一旦攻入京城,父皇首当其冲,后果不堪设想。我要你把父皇母妃和外祖母带出京城。”
唐久安盯着姜玺:“……你已经在做城破之后的打算?让我送人,你是不是不打算守这京城了?”
姜玺低了低头,一笑:“这城守下去也只不过是徒增伤亡,三哥要的是京城,又不是废墟。等你们一走, 我就带着文武百官出去献降,好歹能保全百姓, 不必受这战乱之苦了。”
“可现在在城外的不单是三殿下,还有迦南人,三殿下肯保全百姓,迦南人可不一定——”
姜玺打断她:“你也知道底下还有迦南人,还敢往下跳?”
唐久安:“……”
长风吹过,战火未歇,短暂的停顿后,姜玺慢慢地道:“唐久安,我以监国太子的身份命令你,带父皇母妃等人出宫。”
火光映着姜玺的脸,小小火焰亮在姜玺的眸子之中。
唐久安单膝跪下:“臣,领命。”
周围杀声沸腾,火光冲天,唐久安的脸深深映在姜玺眼中。
“去吧,唐久安,我把我最重要的人都交给你了。”
*
得意楼掌管着通往城外的密道,这是姜家历代家主才知道的秘密。
皇帝突然昏迷,姜玺临危受命,段其忠才破除前例,向姜玺透露。
一行人中,皇帝与关老夫人昏迷,关月满面泪痕,忧心忡忡望着何三。
唐久安:“鬼医你能不能行?”
何三一面跟着内侍急奔,一面替内侍背上的皇帝搭着脉,闻言暴怒:“我气都跑不匀还能不能行?你见过谁这么对大夫的吗?!”
何三是唐久安回宫路上顺手抓到马背上来的,那时候何三正带着金银细软被裹挟在乱民之中,并且已经有人发现了他包袱里闪闪发光的黄金,所以何三看见唐久安经过,便像是看见救星,大声呼救。
结果唐久安只带上他的人,根本没管他的包袱。
何三一路破口大骂。
“治好了这位贵人,回头还你十只包袱。”
何三看在十只包袱的份上忍气吞声,浑身本领一样一样往皇帝身上使,但始终不见起色,快到出口的时候,何三豁出去了:“妈的老子不信治不了你!”
唐久安听见身后传来关月惊呼,以及段其忠的怒喝,她停下脚步回头,看见何三再也不顾忌“这位神秘贵人”的身份,开始施展地狱级别医术。
“让他试试吧。”唐久安道,“死马当活马医。”
关月:“……”
段其忠:“大胆,你说……谁是死马??!”
唐久安望着密道顶,节省体力,没说话。
但她是站在何三身前的,长刀微微挡住了段其忠和关月。
段其忠大怒:“唐久安,你莫不是要反?我知道了,你本就和城外那逆贼交好,你们是一伙的,打算里应外合是吧?娘娘,此人绝不可信,不能将陛下交到她的手里!”
关月泪眼望向唐久安。
唐久安向她摇头:“娘娘,臣不是。”
唐久安的目光平和,仿佛不是在走逃亡之路,而是在闲庭信步。
这样的镇定感染了关月,关月原本惶急的脸慢慢平静下来,哑声道:“段卿,唐将军是玺儿选中的人,我相信玺儿。”
*
黑夜过去,晨曦不顾人间战火,依旧像以前那样照亮在南城门。
大朝典之时刚刚修缮过的城门原本光鲜明亮,此时忆被薰得漆黑斑驳,铜钉也失去璀璨光泽,不单黯淡还布满伤痕。
城中青壮年男子全都上了城头迎敌,但城外全是久经沙场的精兵,局势越来越不利。
“殿下,箭快射完了!”
赵贺急急来禀。
“知道了,先将伤兵换下。”
晨光中姜玺的脸上混合着血与汗,眼神却丝毫不乱,让赵贺生出另一种异样的熟悉感——这眼神和唐将军好像。
莫名就让人心里很安定。
然后赵贺就听姜玺接着道,“再准备白幡。”
赵贺疑心自己听错了。
白幡,又称降幡。
“殿、殿下是想来个兵不厌诈吗?”
比如假装投降然后把人引进瓮城里关门打狗?
“诈什么诈,咱们就这些人,能诈多久?”姜玺懒洋洋叹了口气,宛然还是从前在东宫里的惫懒太子,看了看天色,“时间差不多了。”
他们应该已经出城了。
一时白幡备好。
姜玺吩咐:“打开。”
赵贺手抓得紧紧的,不想松开。
他在宫里待了这么些年,有些事明白得很——姜玺降了,全城可保,但姜珏绝不会容许姜玺活着。
姜玺伸手要夺白幡,就在赵贺差点儿脱手的时候,另一只手伸过去,稳住了白幡。
赵贺抬头,又惊又喜。
赵玺则是只有惊,没有喜。
“唐将军!”
“唐久安?!”
唐久安让赵贺接着守城,然后接过了白幡:“殿下这是要献城投降?”
“没有,不过是备着以防万一。”姜玺飞快否认,“你怎么回来了?父皇他们——”
唐久安跪下:“殿下的命令臣已经遵照执行,陛下、娘娘与太夫人皆已送出城外,臣寻了何三为陛下医治,只可惜无功而返,直到臣离开时陛下仍未见起色。还有若棠小姐不在府中,臣实在没有时间去寻人,还请殿下恕臣失职之罪。”
姜玺急忙去扶:“你这是做什么?”
“殿下下的是太子令,臣唐久安前来赴命,自然得讲些规矩。”
唐久安说着起身,然后道,“殿下要我做的我已经做到了,职责已完,我当然要回来。”
唐久安的目光笔直地迎着姜玺的视线:“在公,我是守城之将,不能放弃我的城池;在私,这里有我喜欢的人,我要和他同生共死。”
姜玺完全震住,不能言语。
一支流矢飞来,唐久安抬手接住。
下一秒,唐久安整个地被姜玺抱进怀中。
体温隔着衣料传递,姜玺的心跳宛如战鼓一样剧烈。
“殿下,这里是战场。”唐久安提醒,“想来殿下也不是一心赴死的人,挂白幡到底是有什么打算?”
姜玺依依不舍放开唐久安,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钱。
这铜钱唐久安很眼熟。
丝绦半残,上面的字迹也有些模糊。
“还记得它吗?”
唐久安当然记得,当初在御池里捞到的破烂之一,但因为是有人祈福之物,所以又扔了回去。
“我把它捞起来,是因为,这枚铜钱很可能是柳皇后与他人定情的信物。”
唐久安:“!!!”
姜玺的计划是用这枚铜钱把姜珏引过来。
唐久安:“他完全可以不承认。”
“那不重要。”姜玺道,“重要的是他走近了。”
唐久安明白了:“你要偷袭暗算?”
“说这么难听,正如师父所言,那叫擒贼先擒王。”
柳皇后是姜珏最最在乎的人,以柳皇后的遗物为饵,姜珏绝不会无动于衷。
眼看着姜珏在一支小队的保护下打马上前,姜玺和唐久安交换了一下视线。
姜珏此举十分冒险,但迦南姐弟不能阻止,说明迦南人在此战之中只是辅助,并非话事之人。
城墙上,唐久安张开了弓弦,箭尖对准渐行渐进的姜珏。
姜珏在盾牌小心翼翼的护卫中抬头,扬声道:“小安,你当真要杀我吗?”
唐久安隐身在暗处,并没有露面。
他猜到了。
他当然应该猜到,他本就是非常聪明的人。
隔得太远,其实看不清眉目,但姜珏温柔含笑的面容仿佛就在唐久安眼前,透过铜锅温暖的热汽缓缓显现。
“对,我要杀你。”唐久安道,“三殿下,我杀的不是昔日旧友,而是犯我大雍的贼寇。”
箭矢如飞,离弦而去,对准姜珏的胸膛。
“叮”地一下,被盾牌挡开。
但箭矢携带的力道巨大,举着盾牌的兵士踉跄后退。
唐久安第二支箭旋即又至,箭意中没有一丝迟钝犹豫。
姜玺拿起弓,赵贺将最近的几壶箭送到两人身边。
箭如雨下,可姜珏周身护卫周全,箭矢全被盾牌挡住。
忽地,坚实的地面像水一样起了波动,冒出滚滚烟尘,护卫小队陷落,阵形大乱。
这是姜玺命人连夜从城内地下挖出去的陷阱。
箭壶中只剩最后两支箭,两人一人一支上弦。
混乱之中,马踏人陷,空隙大开,两人有十足的把握,将姜珏一击毙命。
时空仿佛有片刻的凝固,姜玺脑海中那个永远温和善良的兄长,同唐久安心中那个永远温柔沉静的好友,宛如水中双生之花,隔着过往岁月,合二为一,带着微笑,凝望着两人。
两人同时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眸子里有着同样的决然与狠厉。
犯我家国者,罪不容诛!
“住手!”
就在两人将要松开弓弦之际,叛军阵营中有人高声道:“若你们想要弑君,就射一箭试试!”
烟尘散去,说话的人露出真容。
唐久安和姜玺都堪称神箭手,可在这一刻,两人忍不住怀疑自己的眼睛。
居然是段其忠。
皇帝最最信任的段其忠。
此时皇帝正被段其忠抓在手里,何三的地狱式疗法竟真的起了效用,陛下已经清醒,只是刀刃就搁在皇帝颈边,皇帝一个字也说不出。
“段其忠!”姜玺大怒,“你侍奉父皇多年,竟敢犯上作乱!”
“正因为我侍奉陛下多年,才知道陛下的真面目。”
段其忠扬声道,“昔年柳皇后才德兼备,母仪天下,陛下竟受关贵妃媚惑,将柳皇后沉入御池致死!太子品性纯良端方,聪颖好学,陛下却无端将其废黜,反扶关月之子姜玺位镇东宫。姜玺生性顽劣,不服管教,京中百姓,怨声载道,邦外四邻,离心不睦,实乃乱我大雍的大罪人!”
唐久安冷笑:“你们昨天还说是奉了陛下密诏勤王,怎么今天陛下就成了罪人?你那两片嘴是什么做的?变得也忒快。”
段其忠根本不接话茬,继续道:“……而今太子姜珏长成,理应承继大统,拨乱反正,还天下一个太平安乐——”
就在段其忠侃侃而谈的时候,皇帝猛然厉声道:“姜珏——非我血脉,乃是柳氏与他人所生——”
刀刃立刻压上皇帝的脖颈,拉出一道细长的口子,段其忠阴□□:“陛下,请慎言呐。”
姜珏缓缓回头:“父皇,您为了保全城头上的那个儿子,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他不是!”
一个喘吁吁的声音从城头上传来,老皇叔姜恩颤巍巍爬上台阶,在他的身后,几名御林卫抬着的明黄锦匣。
“皇子姜珏乃陛下与柳氏婚后八月所生,人人都说是柳氏早产,实则其父另有他人,乃是太学生徒玉扬,后柳氏入宫,玉扬亦混入羽林卫,柳氏确非暴病,而是被陛下撞破奸情,羞愧难当,投水自尽!”
“现有宗谱玉牒在此!”
宗谱玉牒乃是帝王族谱,上面记录着皇族子孙的出生、婚嫁、生育、继嗣、封爵、死亡等等诸事,每十年修造一次,只有皇帝与掌管宗族的宗亲才能翻阅。
玉牒之中,在姜珏的名字上以朱砂勾去,旁注:“非姜氏血脉。”
“柳氏混淆皇室血脉,罪大恶极,原本当诛,而你姜珏更是我姜氏的污点,本不该存活于世上!是陛下仁慈,才饶你一命,你并但不知感恩,反而犯上作乱,以致生灵涂炭!”
姜恩怒目,睚眦欲裂,“当初我就不该由着陛下心软,早该一剑刺死了你,让你与你们通奸的父母一道去见阎王!”
姜珏冷淡一笑:“你们为了抬举关家那个女人,抬举关家女人的儿子,连玉牒都敢擅改,胆子着实不小。”
“三哥,”城头上,姜玺扬手把铜钱扔了下来,“你应该认得上面的字迹,你自己看吧!看完你就知道,你为何会叫一个‘珏’字。”
姜珏记得自己问过名字的由来。
当时母后还是父皇唯一心爱的女子,父皇与母后下棋,他坐在父皇怀里摆弄棋子。
父皇告诉他,他的名字是母后所取。
“你母后闺名玉姚,姜家到你这一辈又从玉,便为你取名为‘珏’,双玉合一,乃大吉祥。”
母后微微一笑,没有答话,只是在取棋子的时候,眼角好像掠过一抹忧伤。
那个时候的姜珏看不懂母后的神情,时隔多年,姜珏终于懂了。
“玉扬玉珧,与子偕老。”
“玉珧玉扬,与子偕臧。”
“三哥,我最后再叫你一次三哥,”姜玺道,“段其忠是父皇的心腹,先皇后的事情他不可能不知,可他依旧还是引你起兵造反。他手里掐着这个秘密,未来就算你登上皇位,他要废了你也是易如反掌,因为,你根本就不姓姜!”
“胡言乱语!你以为太子殿下会受你挑拨吗?!”段其忠冷喝,“再不开城门,休怪我手下无情!”
在段其忠的身后,唐久安看到了一群黑衣人。
关月正在黑衣人手中,因为挣扎太过,被黑衣人一记手刀敲晕。
在小巷伏击她的黑衣人,在绍川杀死虞娴的黑衣人。
所有的疑团都在此时揭晓。
他们的主人就是段其忠。
只有段其忠知道皇帝最重的那个心事,也只有段其忠能模仿私印,将周涛调去西山别院,然后在太妃寿筵之时派阮小云行刺。
只有段其忠才能遮蔽皇帝的耳目,由姜珏瞒天过海,纠集兵力。因为段其忠本身就是皇帝的耳目。
甚至连逃生密道都是段其忠献上的,这样他便可以光明正大挟持皇帝。
“我还专门去送了他一程……”
唐久安喃喃。
“段叔放心,我知道谁才是真心对我好,是段叔告诉我母亲死于何人之手,是段叔教我装废人以保全自己,也是段叔为我联络迦南,培植势力,我之所有,尽来自于段叔。我的母亲已经死了,我的父亲不配为父,而段叔于我,便是再生父母。”
姜珏恭恭敬敬道:“我若入城,当尊段叔为亚父,共享天下。”
“臣为末属,岂敢居功?”段其忠言辞恳切,只是眼角眉梢,难掩得意。
宗谱玉牒姜珏都不信,这枚小小铜钱算什么?
皇帝已经在他的手里,太子眼看就可以拿下京城,从今往后什么共享天下?只要他想,他随时都可以把姜珏轰下王座,自己坐上去。
他已经在阴影得蛰伏得太久,终于要等来属于他的光明。
姜珏转身,振臂高呼:“攻城!”
兵士们吹响号角,应命而动,其余三门的叛军同样以号角相应。
小队仍旧在姜珏身边保护。
姜珏扬声:“统统去攻城,我乃天命之子,没有人可以伤到我!”
段其忠心中发笑:什么天命之子,还不是因为离城墙够远。
不过他在得意楼多年,亲眼见识过唐久安的箭术,为防万一,他悄悄往后躲了躲,拿姜玺当了个人盾牌。
姜玺与唐久安站在最高处的位置,可以清晰地看见左右方向有烟尘四起,那是叛军在向南门集结。
而箭壶里的箭,各自剩下最后一支。
城下万马奔腾,城头星火四贱,姜玺和唐久安慢慢张开了弓。
箭尖对准姜珏。
三个人就如同狂风巨浪中的锚点,三个锚点自成小世界,周遭一切皆成虚幻纷乱。
箭矢破空而来。
段其忠敏锐地听到了声响。
而姜珏依然站在他面前,保持着双臂高举的姿势,仿佛在向上天祭献。
段其忠知道自己可以推开姜珏,也可以出声提醒,但段其忠没有。
姜珏的身份被当着这么多的人面揭穿,这个太子已经不大好用了。
反正京城马上就要落入自己的手中,到时在宗室中另选一个无能的傀儡,一样也不错……
突如其来的痛楚打断了他的思路。
他慢慢地低下头,看到了斜插进胸前的两道箭尾羽翎。
为什么……
怎么可能……
他的身体缓缓向后倒,眼睛睁大了望向天空,仿佛指望上天能给他一个答案。
姜珏缓缓回身,居高临下,俯视着段其忠。
“那叫偏羽箭,是小安最拿手的。”
段其忠永远听不到了,他的眼睛里带着野心与不甘,凝固成最后的震惊。
姜珏看着那两支箭,温和低语:“……只是没想到,阿玺也练得这样拿手了。”
他拾起段其忠手里的刀,走向皇帝。
皇帝跌倒在一旁,他虽已醒来,但身上的毒素并未全解,犹十分虚弱,但看着刀尖临近,皇帝闭上了眼睛,脸上有一种近乎解脱的轻松。
姜珏:“你想死?”
“朕不想,但若是他们的孩子要朕死,朕便把命还给他们便是。”皇帝合着眼睛道,“玺儿能除去祸首,自然亦能护国护民,朕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当年他初入太学,对柳玉珧一见钟情。
继而求娶,柳氏一族不敢抗婚,更不敢告诉他,柳氏已有心上人。
他怀着甜蜜美梦迎娶了自己心爱的女子,觉得自己以帝王之尊还能享受这世间最平凡温暖的幸福,真是上天眷顾。
他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中,对一切异样视若无睹。
孩子出生得比预期早,宫中早有议论,但他觉得,是早产。
柳氏在婚后变得端庄沉静,与从前判若两人,他觉得是柳氏忠心履行后职,实在大雍之福。
柳氏常常出神,做着手里的衣裳说是送给他的,他却一直没有穿上,他觉得是柳氏太过辛苦,他还劝她放下针线,多多歇息。
直到,段其忠来报,皇后寝殿似有男子出入。
他不敢相信,险些要斩了段其忠。
段其忠以性命担保,求他亲眼一观。
他抱着杀心让段其忠死得瞑目,结果,在床上看到了衣衫不整的一对男女。
男子身上解开一半的,正是他苦等多日却一直等不到的新衣。
男子叫玉扬,他认得,早就认得。
柳氏才高貌美,生性热情飞扬,他第一眼看到她,是在三月里,初春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她却比阳光还要耀眼。
以至于,所有在她身边的人,都退缩淡化,变成一片淡漠的阴影,从来没有进入过皇帝的视野。
在皇帝眼里,玉扬与景和虞娴并没有什么不同。
是在那个晚上,在一刻,柳氏挡在玉扬身前,眼中重新有着热烈夺目的光彩,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朕杀了你的父亲,却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你的母亲,她在半夜说服宫人放她出去,第二天一早,朕再看见她,是在御池之上……”
“朕不后悔杀了你父亲,任何一个丈夫都应该去杀了登上妻子床榻的男人,但朕很后悔求娶了你的母亲,她并非有意隐瞒,只是不敢据实相告,因为天子一怒,血流飘杵,没有人受得起。”
“你的眼睛和你的母亲生得很像,但鼻子和脸却很像你的父亲……珏儿,珏儿,你知道你母亲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了吗?玉珧玉扬,双玉呈祥。”
刀尖微微垂下,姜珏低低地“嗯”了一声。
在看到铜钱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了。
小时候母亲教他读诗,读得最多的,便是这一首。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与之偕老。
这一句,母后总是写了又写。
他小时候以为是自己写得不够好,所以母亲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教,于是他便将这四个字临摹了再临摹,已经刻入了骨髓。
皇帝闭目等死,刀光却久久未落。
只听到“当”地一下轻响。
皇帝睁开眼睛,只见刀落在地上,眼前已经没有了姜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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