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是年, 姜珏犯上作乱,率军围攻京城,幸得太子姜玺与将军唐久安守城平叛,挽救大雍于危难之中。
太子经此一事, 深孚众望, 皇帝身体一时未愈, 迁居西郊别院静养, 命太子继续监国。
“什么叫一时未愈?他那日在城下中气不是足得很吗?!”
姜玺对着案头山一样高的奏折欲哭无泪,“凭什么一走了之,把这烂摊子交给我?”
“大约是看殿下厉害得很,陛下终于能歇一歇了吧。”
唐久安是过来吃饭的。这些天姜玺忙着料理朝政,唐久安则忙着安顿百姓, 两个人都是忙得顾头不顾尾,难得凑到一处。
唐久安原本觉得自己已经忙得够狠了,没想到姜玺比她还惨些, 满眼血丝一看就是好几夜没睡过好觉了,此时一边吃饭还一边翻奏折, 嘴里一面跟唐久安抱怨。
唐久安听了几句, 问:“怎么这些奏折里都不提段其忠?”
姜玺叹了一口气:“得意楼是皇家藏在暗处的东西,不能让百姓得知道。”
唐久安点了点头:“那这样,罪名就是三殿下一个人背了。”
徐笃之才干突出,政绩斐然,非常之时,连升数级,已经是大雍最年轻的一位尚书, 日日在御书房伺候,此时也在一处吃饭, 闻言拼命咳嗽。
世间哪里还有什么三殿下?只有逆贼姜珏。
唐久安体贴地递了一杯水过来,“慢慢吃。”
姜玺皱眉深思了一下,提起朱笔,写下一句——姜珏死于乱军之中,尸骨无存。
徐笃之:“……”
这些日子除了稳定朝局安顿百姓,京城上下衙门最要紧的事情就是通缉寻拿姜珏。
这是,不再捉拿的意思?
徐笃之还想问一句,但姜玺已经把奏折扔进批复完的那一堆,然后抄起饭碗继续一面干饭一面跟唐久安抱怨。
唐久安告诉他一会喝一坛酒,睡过去人事不知,一觉就好。
姜玺欣然同意。
徐笃之觉得大雍的未来略有点堪忧。
一时饭毕,徐笃之回官署忙碌,唐久安也准备起身。
已经展开另一份奏折的姜玺忽然嘿然一笑:“唐卿,请留步。”
唐久安一听称呼就起身得更快了,可惜姜玺料敌先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他笑眯眯地把奏折递给她看:“礼部侍郎建议京城刚刚动荡,京城应该办点喜事,振奋民情,安定民心。”
“……”唐久安,“殿下,臣略识得几个字,上面明明是说免去三年赋税,让百姓休养生息。”
“一个意思,一个意思,”姜玺笑得眉眼弯弯,光辉灿烂,连日是的疲劳仿佛一扫而空,一双眼睛熠熠生辉,“既免赋税,又办喜事,双不是两全其美?而今孤正监着国,年岁又不小,若是这时候迎娶太子妃——”
“——大都护今日回京,臣先走一步殿下免送!”
唐久安完全没给姜玺说完的机会,行礼、转身、后撤,一气呵成。
最后一个字落下,殿中已经没有了人影。
姜玺抓着空气,捶胸顿足。
又、给、跑、了!
*
西郊,梧桐院。
最深处的坟茔已经没有了踪迹,匠人们填坑。
皇帝坐在廊下,阳光洒在他身上,他的脸色有些苍白。鬼医的医术非常人能够消受,皇帝清醒是清醒,遭罪也是够遭罪,“静养”二字,并非全然是虚言。
关月指挥着在匠人在何处搭蔷薇架,又在何处种月季花,然后走到皇帝身边,轻声问:“那里……真的填掉吗?”
“或者爱妃准备留着种树?”
关月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朕早该这么做了,放过她,也放过朕自己。”皇帝轻声道,“就让她回柳家原籍吧,那里是她的故乡,想必她也是愿意的——毕竟离皇宫够远。”
周涛走来,启禀:“北疆都护关山求见。”
皇帝命宣。
关月立刻把此事丢开,满面喜色。
关家兄妹俩多年未见,但皇帝召见,自然是先禀公事,再叙私情。后宫向来不干政,关月与哥哥见面毕,便同宫人准备茶水。
关山伤势亦尚未彻底痊愈,再加上长途奔波,手上杵了个拐。
皇帝叹道:“当真是岁月不饶人,你我在马背上抢酒喝的日子仿佛还在昨天,现在却是病的病,残的残。”
关山跪下:“京城被围,臣未能及时驰援,请陛下治罪。”
“你又不会飞,鞭长莫及,哪里赶得过来?再者你被行刺在前,朕被下毒在后,我们两个是被算计得狠狠的,一个都没打算让咱们活。而今病归病,残归残,咱们还活着,便是咱们赢了。”
皇帝说着,命周涛扶起关山,然后赐座。
议毕公事,皇帝话锋一转,忽然问道:“你觉得唐久安此人如何?”
关山道:“骁勇善战,可为臣之继,能保北疆二十年太平。”
“若是为后呢?”
关山一愣。
周涛低咳一声,解释:“太子殿下请了好几回旨,要迎娶唐久安为太子妃,陛下尚未允准。”
关山沉吟片刻,缓缓道:“臣不知道唐久安为后如何,臣只知道若是唐久安为后,大雍便少了一员大将,北疆继任之选,需得另行栽培物色。”
皇帝指尖轻叩扶手,不语。
*
关山从别院出来,刚刚入城,就看见坐在石阶上的唐久安。
唐久安身边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有兵士也有老百姓,好在她个子高,眼力好,一眼就看见关山,然后便从人堆里迎上来,俯身便要行礼。
关山伸手托住她:“我当得起飞焰卫统领的礼,却当不起未来太子妃的礼。”
“属下挂印而归,大都护未曾追究,属下便厚着脸皮当自己还是飞焰卫的人了。”唐久安单膝跪下,“飞焰卫统领唐久安见过大都护。”
关山扶起她:“唐将军请起。”
战事已歇,但战后的安置抚恤仍是一大要务,两人皆是军中老手,几句话功夫便将京中情形聊了个大概。
残损的房屋正在修复,人们喊着号子往断垣上架梁,京城虽受损,但底气犹在,户部拔款及时,衙门帮扶有力,修房子的人们有说有笑,主妇们端着一盆盆的鸡蛋面给众人加餐。
“太子殿下将来会是个好皇帝。”
关山轻声道。
“是的,他一定会。”
关山再交待了几句,便要上马车。
唐久安扶在车辕上,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道:“大都护,您家里现在……可能和以前有些不一样。”
关山点头:“娘娘已经跟我说过了。”
说过是说过,但当关山回到国公府,还是僵了片刻。
老夫人瘫痪在床,关若飞已然成婚,脸上在守城之时被流矢所伤,留下了一道疤痕。
这一箭仿佛射去了他身上所有贵胄子弟的富贵风流习气,整个人变得沉稳了许多。
这是关山一直期望看到的关若飞,可真正看到儿子长成自己心中期望的模样,关山心中竟有一丝感慨。
以往关山回府,最高兴的就是关若棠,老远就能听到她的笑声,定要踩在高高的门槛上扑进关山的怀里。
此时关若棠小脸明显瘦了一圈,脸色苍白,手捧一把匕首。
“他就在里面。”关若棠道,“我留着他,就是为了让您亲手处置他。”
房中,阮小云静卧在床。
那几名黑衣人皆是段其忠的心腹精锐,阮小云在受刀之后连毙数人,自己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至今无法起身下床。
此时阮小云看着关山走进来,微微一笑:“大都护,恭喜您,您报仇的时候到了。”
关山不语,只打量阮小云身上的伤处。
几乎每一处都伤在要害附近,偏离不到两三分。
完全可以想见,每一处都是阮小云生生偏开这两三分,然后生受之,以最快的速度解决了对手。
不怕死,不要命,狠凌绝伦。
匕首抵上阮小云的胸膛。
“后悔吗?”关山淡淡问,“若是不去救我的女儿,你就不用死。”
“谁人不死?”阮小云合上眼睛,语气轻松,“我这辈子活够了,早死晚死没差别。”
锋利匕首划下,层层包裹的纱布裂开,露出阮小云全身最重的那道伤口。
伤口大小和匕首别无二致,这一下刺得正中。
关山问:“为何不躲?”
“懒得。”
门外院中,关若飞和关若棠并肩而立。
关若棠脸色煞白,手在袖中握紧。
关若飞看了妹妹一眼:“你觉得爹爹会杀了他吗?”
关若棠咬牙:“那是他该死。”
“哦,每天给该死的人用那么多上等的补药,真是舍得。”
关若棠怒道:“那是要吊得他的命,等爹爹来亲自动手!”
“好好好,”关若飞立马投降,转而又问,“那你说爹爹动手了没有?”
关若棠死死闭上嘴。
“吱呀”一声,门从里面推开。
关山走出来,望定关若棠:“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关若棠身形晃了晃,关若飞下意识想去扶她,她挺住了,一步步走进去。
她的身体像是被冰石充斥,又冷又硬,可房内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惨状,阮小云如常一样卧在床上,只是没有像平时那样逗她说话,他眉头微皱,一脸困惑。
“你、你没死?”关若棠呆呆问。
“你爹说,他有个好女儿,已经给他报过仇了,所以他这一刀便不捅了。”
“可可可爹让我来见你最后一面……”
阮小云叹息:“确实是最后一面。小棠儿,那位太子殿下不知道发什么疯,要我去接掌得意楼,从此之后我要改头换面,世上再无蝴蝶仙了。”
关若棠怔了一下,然后扑上去就把阮小云一顿猛捶。
“你混蛋你无耻你王八蛋!”
阮小云一面咳,一面笑。
小棠儿,骂人的本事还是须得再精进一些才是。
院外,关山父子俩向外走。
关若飞忍不住问:“就这么饶过他了?”
“飞儿,你妹妹终究要嫁人,你我皆护不了她一世。”关山的语气沉静而平淡,仿佛说来只是平常,“现在有人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保护她,那么便是再刺我一记也无妨。”
关若飞怔在原地好一会儿,看着父亲杵着拐杖的背影,意外发现父亲头上已经有了白发。
他快步赶上,道:“爹,您几时回北疆?我跟您一道吧。”
关山站住,几乎怀疑自己听岔了。
从小到大,关若飞听到“北疆”两个字就溜得比谁都快,即便被拎去了北疆,也会想方设法逃回来。
“我看唐久安是不会回去了,殿下这边不可能放人,咱们未来的太子妃,更未来的皇后娘娘,总不能再去边关领兵打仗不是?您身边总需要一个得力的人。”
关山眼神微微震动。
“不过我要是去了,一年到尾的休沐能不能攒一起给我放了?我跟您不一样,可不能一年到头都在北疆蹲着。还有,我得带个厨子过去,北疆的菜真的不行,天天吃大馕,真的要吃吐……”
“……”关山抬起拐杖,“……滚。”
*
大战之时,薛小娥先是用自家的酒去犒军,后来又捐出酒给守城军士们做燃火箭,仓中酒全部告罄。
偏生尝过酒的人对她的酒念念不忘,知道她捐酒的人也感念她的慷慨恩义,一时求购者如云,直把薛小娥忙得脚不沾地。
往日薛小娥的铺子夜里都开着,但这日日头刚偏西,薛小娥便要关门。
外面排队的客人不满:“薛大娘你钱不赚啦?”
薛小娥一面赔不是,一面道:“先不赚啦,今天女儿要回来吃饭。”
客人们顿时道:“快去快去,莫让唐将军饿着。”
“多做些好吃的,唐将军太辛苦了。”
“我这儿有才买的烧鸡,新鲜热乎!”
“我这儿自己钓的鱼,还活蹦乱跳呢。”
“我有自己炒的瓜子!”
薛小娥待要推辞,很快就被热情的人们淹没,于是回家的时候,她两只手都拎得满满的。
桌上的菜肴却摆得比她手里还要满。
唐久安和陆平正在埋头钻研一坛酒,酒是刚从地下挖出来的,坛子外的泥土还十分新鲜。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薛小娥大吼,“谁让你们动这坛酒的?!”
唐久安笑道:“娘,埋了这么久,也该拿出来喝了。万一再来一次围城,这酒还不知道便宜谁呢。”
“呸呸呸乌鸦嘴!”
薛小娥骂归骂,手上已经接过酒坛子,给三人斟满。
这是薛小娥很早很早就埋在院中大树下的,为唐久安出嫁准备的女儿红。
酒是陈酿,菜是佳肴,薛小娥一尝就知道,是三元楼的。
饭罢,陆平收拾碗筷,唐久安殷勤地要给薛小娥捏肩。
薛小娥道:“罢了,给你捏上两下,骨头都要散架。说吧,打算几时走?”
唐久安和陆平双双顿住,陆平丢给唐久安一个“好生保重”的眼神,端着盘子迅速溜了。
唐久安嗫嚅:“娘你……怎么知道的?”
“你连三元楼的席面都叫来了,还能有好事?”薛小娥白她一眼,“走了也好,太子妃是不好当的,皇后更不好当,咱们没那命。你那死鬼父亲只纳一个我就受不了,你又怎么受得了将来的三宫六院?”
“……”唐久安没说话,她其实还没想那么远,她试探着问,“那我……过两日去北疆了?”
“去吧。”薛小娥看着她,轻声道,“我从前不想你上战场,是怕你出事,可那回我看你的在城头上保下了一座城的人……若是北疆的百姓也需要你的保护,那我……我不拦着你。”
唐久安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确认自己真没听错,她一把把薛小娥抱进怀里。
“北狄已经议和,我去只是以防万一,未必真有战事,就算有,我也一样把他们打趴下,娘放心。”
薛小娥给她抱得呼吸不畅,骂骂咧咧推开,问道:“殿下可知道?”
“……”唐久安,“还不知道。”
薛小娥道:“殿下怕是不会肯。”
唐久安:“那就先斩后奏。”
薛小娥翻出一个巨大的白眼:“这是造孽。”
*
战后宫城的守卫尤其森严,宫门口一律架起拒马障,羽林卫持枪负箭,通宵值守。
宵禁之下,别说有人会到宫门,就连大街上也只有巡逻的羽林卫。
在这种情况下唐久安的出现就格外显眼,还没到宫门口,羽林卫就认出了她,一面齐声唤呼“唐将军”,一面已经去开宫门。
“……”唐久安身上监国太子的玉牌完全没有机会动用,宫门就已经向她敞开了。
这个时辰姜玺还没有睡,兀自在和满桌奏折作战,一脸的苦大仇深。
但抬头看见进来的人,他的眼睛立即生出光彩,疲倦之色一扫而空,扔了朱笔就起身:“唐久安!”
唐久安晃晃手里的酒坛,里头还有半坛子酒:“臣来给殿下解乏。”
“要解乏,有唐卿足矣。”姜玺隔着桌子探过身,半趴着深嗅一口,“唔,这女儿红怕有几十年吧?你从哪儿挖来这样的好酒?”
唐久安左右看了看,也没有杯子,就拿茶盏当酒盏,她手稳,酒水呈一线,涓滴未酒。
姜玺笑眯眯的,脸上有不自觉的笑意。唐久安做什么事情都是这么利落这么漂亮。
唐久安这次是有备而来,不单带了酒,还带了下酒菜。
姜玺对着她向来有说不完的话,絮絮叨叨念了一大堆,唐久安一直都是现带微笑,看着他的眼神有一种难得的温柔。
“唐久安,”姜玺忽然警觉起来,“你是不是打算去北疆?”
“……?!”唐久安怀疑自己脸上可能写了字,怎么谁都能看清她在打什么主意?“你让人盯着我?”
“瞎说什么,我现在哪里有这个功夫?再说真让人盯你能不发现?”
姜玺拈着酒盏,看着唐久安,“舅舅今天入宫来见我了。”
“大都护说了让我回北疆?”
若如此,唐久安打算连夜就走。
“现在全天下谁不知道我想娶你,舅舅怎么可能让未来太子妃去镇守北疆?”
姜玺说着声音低沉了些,“舅舅老了,又受了伤,北疆后继无人,我知道你看见了就会走。”
唐久安端起酒盏,喝了一口,有些沉默。
“我是大都护带出来的,知遇教导之恩,不能不报。再者……”唐久安迎着姜玺的目光,目光疏朗清澈,“我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每一场仗在我眼里都只是升官发财的筹码,这一次守京城,才明白我为什么要打仗。”
护一座城。
保一国民。
她当了十多年的战士,近日才明白自己为何而战。
“殿下,我喜欢你,可能除了你,以后也不会再喜欢上别的人。但太子妃我怕是当不来,皇后就更别提了。”
唐久安满饮一杯,搁下之后,重新斟满,再给姜玺斟上,双手捧着酒盏。
“殿下,这酒是我娘埋在槐树下的女儿红,据说是江浙一带的风俗,家中生了女儿,就会为她埋下一坛酒,到出嫁之时才开启。今天咱们就以此酒——”
“你说什么?!”
姜玺大惊而起,险些撞翻酒盏,手忙脚乱稳住,继而大怒,“唐久安,你怎么不早说?!”
一面说,一面夺了唐久安手里的酒,“这种酒怎么能这样喝?!”
然后扯着嗓子,朝外一连串地大喊:“来人,传尚礼监!司天监!礼部!司珍局!尚食局!太常寺!”
*
片刻后,东宫寝殿。
寝殿布置一新,床上被翻红浪,绣着鸳鸯成双,龙凤花烛烧得正旺,映得壁上泥金红漆的大红喜字闪闪发亮。
唐久安被宫人围拥着,像是被人潮淹没,待七手八脚的人潮退去,唐久安身上已经穿上了大红喜服,头戴珠冠,抿一抿,嘴上甜甜的,还给涂上了胭脂。
“姜玺!”唐久安朝外喊,“你发什么疯?”
“别急别急,等一等,吉时还未到!”姜玺在外扯着嗓子应。
吉个鬼啊!
宫人们倒是训练有素,红绸喜帕往唐久安头上一盖,珍珠垂脚莹莹生光。
外面传来姜玺和旁人的抱怨声,要让司天监重算吉时,声音纷杂,看来人数居然颇众,其中姜恩的嗓音最是洪亮,“这一整年每一日的吉时都算过了,今儿就是子时三刻,误了就得等明天。”
唐久安:“……”
时间虽然仓促,但陈设布置礼仪规矩样样俱全,显然是这段日子早做了周详安排——唐久安可算知道姜玺为什么忙成那样了。
待得吉时刚至,外面宾赞齐颂,管乐齐鸣,寝殿大门被推开,姜玺走进来。
唐久安做事向来是不大讲规矩的,此次也觉得颇有些荒唐,并且还有一丝意外的莫名紧张:“姜玺……”
“嘘,新娘子盖头未揭,不要说话。”
姜玺的声音听上去也有一丝发紧。
紧跟着一根红漆杆伸到盖头下,缓缓挑起盖头。
唐久安的心怦怦乱跳,缓缓抬头,看到了灯下的姜玺。
姜玺一身太子吉服,大红底,金绣,龙凤祥纹遍地锦,一改近日的疲惫之色,风采夺目,一双眼睛明亮得惊人。
“殿下,这是不是有点太过胡来了?”
姜玺目不转睛地看着唐久安,耳朵停滞了好一会儿才接收到唐久安的声音,他道:“哪里胡来?样样都有礼部定的规制,一点儿没有逾制。”
“谁家成婚爹娘都不知道?”
“嗐,这不是事急从权吗?”姜玺道,“再说我请了几回旨,父皇都拖着不理,我怕他是不想赐这个婚,只好先斩后奏,将生米做成熟饭。”
唐久安:“…………”
姜玺嘴里说话是顺溜,但手里握着那根红漆称杆却是不知道如何安放,眼睛盯着唐久安不肯放开,一面看,面色一面慢慢泛红:“唐久安,你……你这样真好看……”
也不知是身不由己,还是天赋异禀,紧张归紧张,人却是慢慢往唐久安那边栽,越凑越近。
唐久安拿一根手指抵住了他的胸膛:“殿下,我要去北疆的。”
“我知道。所以咱们先把事办了。”
唐久安叹了口气:“办完事我也还是要去。”
“知道。要去也得办事。”
姜玺握住了唐久安的那根手指,顺带包裹住唐久安的手,拉到唇边,轻轻一吻,“洞房花烛之夜,娘子莫要浪费春光。”
唐久安也没有太纠结这个问题,要上路也是明天的事。
而此时,红烛轻摇,公子如玉,殿宇中充满着瑰丽的甜香,人就像花儿遇见阳光一样,自然而然便要绽放。
当初那一夜荒唐是唐久安被丢在脑后的不堪回首,此时此刻却冉冉重生,她觉得自己好像又一次喝到了春酒。
“看来我哪怕神志不清,也很会挑人,不好看的,我不要。”
唐久安微微带着酒气,声音低得像呢喃,攀着姜玺的脖颈,亲了一口。
姜玺的呼吸立刻变得粗重,跟着就要低头。
“等等,”唐久安抬头,“那称杆能不能放下?戳着我了。”
宫人们精心准备的称杆被扔在了地上,转眼被扔下来的红衣所掩盖,像红艳的落花,盖了一层又一层。
*
不管这场婚事合不合制,反正第二天一早,百姓们全都知道大雍有了自己的太子妃。
皇帝和关月知道自己有了儿媳妇。
薛小娥知道自己跟皇帝结了亲家。
待薛小娥慌慌张张被礼部官员接进宫,正好和刚从别院回来的皇帝及关月撞在一处。
天下父母同心,三人目标一致,都预备将这对目无尊长的新人骂个狗血淋头。
然而三人在东宫扑了个空。
姜玺带着唐久安去了国公府,给老夫人敬茶。
有老夫人坐镇,不论是谁,有天大的火气都得憋着。
这条包括但不限于皇帝、关月、关山、薛小娥。
关若飞和关若棠则双双暗暗地对着姜玺二人竖大拇指。
牛。
皇帝等人杀到的时候,小两口正在给老夫人叩头。
姜玺朗声道:“外祖母,玺儿带媳妇来见你啦。”
皇帝在后面七窍生烟。
身为帝王,身为人父,他非但不知道儿子成亲,甚至连茶都没有喝上一口。
关月老夫人原本被扶着坐在椅上,口角歪斜,目光呆滞,但此时,不知是哪一位神仙路过,随手点化,老夫人的喉头发出一声响,紧跟着眼珠子一动,慢慢对准了面前的茶。
“媳、媳妇在……哪里?”
大约是因为长久未开口说话,老夫人这一声低而含糊,但对于亲人们来说,不异于天音。
“娘!”
“祖母!”
“老夫人!”
惊喜如旋风般席卷屋内,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人还记着骂人。
姜玺拉着唐久安的手,恨不能蹦起来:“早知道媳妇茶能治百病,我早该成亲的!”
唐久安一面护着茶,一面目瞪口呆。
欢喜混乱间,一名下人呈上一只锦匣:“外面有人客人,说是贺殿下与太子妃娘娘新婚之禧。”
这是姜玺与唐久安两人成婚后送到的第一份贺礼,姜玺兴致勃勃地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只香囊。
香囊的布料上织的是万字吉祥纹样,丝绦绾着如意结。
唐久安心中一动,拿起来闻了闻。
非常熟悉的香味。
她下意识拉开口子在里面掏了掏,摸出一张小纸条。
百年好合。
子孙满堂。
这礼物虽不值钱,但祝福却着实是好彩头,两边长辈一肚子的气也被老夫人病愈的惊喜冲散了大半,再一看旁人都送礼,他们怎能落后?
于是赏赐的赏赐,送礼的送礼,连下人们都有孝敬,外面也接二连三有朝臣贵冑的礼物送来。
皇帝再命二人去太庙给祖宗叩头。
姜玺乖觉地先把给父母的礼补上。
一大堆礼仪流程走完,已是华灯初上时候,两人才终于得空闲下来,来不及回东宫,直接就在宫城楼上唤来下人,问送礼的人何在,可有说什么。
下人回道:“那人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孔,不过说他就在三元楼,二位若是去找他,他随时恭候。”
唐久安与姜玺互相看了一眼。
是姜玺。
之前徐笃之命人满天下找姜珏,没想到他大隐隐于市,居然藏身在京城。
与其说是让他们去找他,不如说是让他们去拿他。
姜珏这算是自首。
唐久安拿着香囊,低头不语。
事情已经水落石出,庆丰五年三月十七,给唐久安下药的人是姜珏。
事后将姜玺挪到牡丹楼的是姜珏。
受段其忠蛊惑,勾结外敌带兵围城的是姜珏。
但当初在京城,她唯一的朋友是姜珏。
之后一再让她离开京城的,也是姜珏。
最后调离护卫,以身形配合,方便唐久安与姜玺施展偏羽箭杀了段其忠的,也是姜珏。
“要去吗?”姜玺问道,“不带人。”
“若是朝臣们知道,会说殿下在纵虎归山。”
“朝臣们胡说八道的还少吗?再说,反贼姜珏已经死在战场了。”
姜玺道,“我们既然已经放了他一条生路,又怎么还会去拿人?”
唐久安看着姜玺,穿着吉服的姜玺格外明媚,灯光照在他身上,比夏日的阳光还要耀眼。
这样的耀眼仿佛能驱散人世间所有的阴暗、背叛、仇恨与报复。
“殿下,你真好。”
“该叫夫君了。”
唐久安张了张嘴,还未喊出口,自己先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吩咐下人去三元楼找到那人,帮那人点一只黄铜锅子送上,算是她请的。
“告诉他:礼物已经收到,心意也已领收,愿君保重。”
下人得令离去。
为着庆祝太子大婚,京城重新开了宵禁,街上人流如织,灯火辉煌,一如旧时繁华,战争仿佛不曾发生过。
唐久安站在宫楼上望着人群,轻轻地叹了口气。
姜玺立即望定她:“……你可是后悔了?我告诉你,生米已成熟饭,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唐久安轻声道:“姜玺,大雍没有带兵打仗的皇后。”
“呵,从咱们起便有了。等父皇养好了身体,我不监这国了,就去北疆找你。”
姜玺看着她的眼睛,目光与声音皆是一般的认真与温和。
“你想去北疆便去北疆,你想上战场,便上战场,你是我的妻子,是大雍的太子妃,是臣民未来的皇后,可你同样是唐久安,我希望唐久安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身后是宫楼飞翘的屋檐,飞檐下,长街灯火蜿蜒,像是满天星辰坠作天河,瑰丽恢宏,美得如梦如幻。
唐久安忽然有一种感觉——她这一生应该是受到了满天神佛庇佑,所以酒醉之后随后抓个人春风一度,也能遇见姜玺。
何其有幸。
“夫君说得有理。”
“那是自然——”姜玺一语未了,猛然顿住,眼睛放光,“你说什么?”
“我说你说得有理。”
姜玺抓着她的肩,“不是!前面那两个字!”
“殿下说得有理。”
“唐久安,你耍赖,你有种再说一遍!”
“臣一介女流,哪来的种?”
“唐、久、安!”
姜玺抓狂的声音被抛在身后,唐久安转身,脸上带着怡然的笑意。
前方,是热闹的长街,喧腾的人群,快活的人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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