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学琴

    赵琦有章 头疼。

    未去公主府之前, 他也曾为安国公主染病一事烦恼浮躁,忧心不已。但却远远不如阿暖表现出来的心焦如焚。

    她的心焦发自内心,真心实意,没有半点虚假, 与赵琦别有目的的忧心忡忡相比, 实属难能可贵。

    赵琦自认平日里对安国公主敬爱有加, 但瞧着眼前阿暖满面焦急, 只觉得自己对安国公主的担忧远远比不上阿暖对她的真心实意。

    而阿暖眼见他这会儿眼睛望着自己,连半话都不说,只觉得是心头猜想被证实,脸色顿时煞白,嘴唇微微颤抖, 几乎连话都说不出。

    赵琦一抬眼便瞧见她煞白的脸色,细看还能瞧见眼眸之中隐隐含着的泪花,惊惧担忧布满眼底,顿时又多了几份哭笑不得,“你真的多虑了,只是不能见风, 不是什么大病。”

    阿暖见他说得诚恳,言词不像是骗自己, 虽稍稍安心,但还是难安,嗫嚅道:“真的吗?”

    “真的。”赵琦重重点头, “比真金还真。”

    他信誓旦旦,言辞灼灼,阿暖信了。只是心底依旧觉得委屈,“为什么你就能去公主府……”她想去却只能翻公主府的高墙?

    赵琦见不得她这副模样, 想了想便安慰道:“不如这样,我每日都去瞧一瞧她,之后再与你细说她的近况?”

    阿暖憋着嘴,神情恹恹,“可我还是想自己去探望……”

    赵琦也不是不能带着她去,只是带她去了公主府,自己身份便会暴露。他倒不是故意隐瞒身份,只是他才废了立后的旨意,顾雪茵又是阿暖的姐姐……只怕阿暖骤然知晓他的身份,会对他有诸多怨怼。

    面对一波三折才能重逢相遇的阿暖,他总是小心翼翼,生怕再有什么幺蛾子出现。

    恍然之间,他突然有章 能理解诗词中说的“近乡情更怯”之意。倘若不是顾虑颇多,又如何百般为难,思量万千,终究不敢言?

    好在阿暖又低眉敛目,自顾自接了句,“不过我现在也没什么时间罢了。”

    “为何没时间?”见她不似先前那般恼怒焦躁,赵琦拉着她回来坐下。

    摸了摸自己那碗未喝的茶,还是热的,便推到阿暖跟前,“还是热的,喝口茶,慢慢说。”

    阿暖端起茶喝了口,而后放下茶杯,双目低垂“我的琴还未练好。”

    赵琦来了兴致,“上次便听你说在此处练琴,是在学什么?”

    阿暖抬眸,脸上多了两分神采,“是兰陵王入阵曲!雪茵姐姐近来在学习这个舞步,我便向她承诺,一定要在她能跳出此舞步之时,学会此曲。”

    《兰陵王入阵曲》是歌颂兰陵王英勇善战的一支舞曲,悲壮浑厚,古朴悠扬。赵琦未曾想到会有女子想要跳这支舞,更不曾想到,阿暖竟然要学这支乐曲。

    “为何要学这支舞曲?”

    阿暖眼眸之中好似缀满点点繁星,熠熠生辉,引人无法忽视。“雪茵姐姐说,此舞曲雄浑大气,意境深远,倘若在安国公主面前献上此舞,必能引得其称赞较好。”

    《兰陵王入阵曲》意境非凡,兰陵王神勇与安国公主又有颇多相似之处,为安国公主献上此舞,自然能引得她侧目而视。

    只是一想到阿暖此曲将要献给安国公主,赵琦心中就微微泛起酸。“为何要在安国公主面前献舞,她府上似乎也并未要举办什么宴会?”

    “公主府不办宴会,但是宫中宴会却不少啊!”阿暖神采飞扬起来,眼底仿佛盛不住璀璨星光。“雪茵姐姐想要在元宵宫宴上献此舞。倒是一舞动长安,只怕赞誉又要满天飞。”

    她说起顾雪茵献舞,比自己得了天大好处还要高兴。“我便想着,倘若能为雪茵姐姐助曲伴奏,也算是为雪茵姐姐尽一份绵薄之力。”

    说着,神情更加兴奋起来,“更何况,此舞曲还是在安国公主面前所献!”

    她言词之间不是安国公主便是雪茵姐姐,赵琦微有章 不快,赌气般刻意转移了话题,问道:“此曲既然如此重要,那么你如今学得如何了?能否在元宵宫宴之上惊艳众人?”

    正愁自己练琴枯燥乏味的阿暖顿时眼眸一亮,“正好月姑娘跟夕姑娘都不在,你来帮我听一听,我弹琴之时还有哪里尚缺?”

    赵琦被她拉往琴室,于公公原本想要跟上,被他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阿暖所用之琴乃七弦古琴,琴面桐木斫,琴底梓木斫,冠角、岳山、承露则是由硬木所制。

    赵琦见状,赞道:“古传独幽琴便是以桐木为琴面,梓木做琴底,硬木制冠角、岳山、承露。不过独幽琴琴面黑红相间漆,梅花断纹与蛇腹断纹交织,背面牛毛断纹,龙池上方还刻有‘独幽’二字。显然不是此琴。”

    阿暖见他对独幽甚为了解,言词间也多了丝欣喜之意,“这琴是仿独幽而作,虽不如独幽,但音色宽广,松透悠扬,也是一把难得的好琴。”

    她说着,以手拨动桌案上古琴琴弦,弦随手动,安静悠远。

    “音域宽广,音色深沉,余音悠远。”赵琦赞道:“果然好琴。”

    见他识物,阿暖神色间染上得色,在桌案之后坐下,“我谈一曲给你听。”

    赵琦欣然答应。

    方镜辞推门而入时,安国公主瞧了眼他身后,并未发现小皇帝踪影。怕是自己看错,又往他身后瞄了一眼,却依旧无所获。

    方镜辞反手关上门,对上她疑惑的目光,坦言道:“殿下身子未好,为恐传染于陛下,陛下便不来亲见殿下。”

    安国公主对见不见小皇帝倒没什么执着的,她只是关心,“昨日我匆匆离去,不知陛下可有说我奏请军需之事,该如何处理?”

    尽管临走前放话嚣张依旧,但心底忐忑犹存。

    尤其是顾鸿生老狐狸也在当场。

    主和派与她在朝中分庭抗争多年,依靠的绝对不是曹国舅、翟康来那种小人。

    她眉间忧色渐深,方镜辞瞧了两眼,垂下目光。“陛下未曾提过此事。”

    安国公主顿时冷笑一声,“户部那群鼠目寸光的小人,定是想趁着我在病中,刻意忽略此事,从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她平日里端着公主的架子,高贵典雅,从容有度,淡然薄利,然此时言谈之间却显露出几分从军多年的暴躁狠厉与杀乏之意。

    方镜辞眉色不变,从从容容倒了杯茶,递到她面前,“殿下喝口茶,消消火气。”

    安国公主一把推开,反身就要更衣,“我要入宫一趟。”

    只是身形才动,便被方镜辞一把拉住。

    她眉眼之间满是厉色,“放开!”

    方镜辞眉心微蹙,“殿下,平心静气。”

    安国公主一把甩开,“户部欺人太甚,我如何还能平心静气?”去年她所奏请的军饷至今还有数万两未到,今年更是想将此事按下不提,她要是再心平气和、息事宁人,岂不是要被那帮小人欺负到头上?

    明明此事也是小皇帝乐见其成,可她言词之间却并未有半点怪罪小皇帝之意。方镜辞不自觉蹙了蹙眉,语气莫名沉了几分,“究竟是户部欺人,还是陛下……”

    话未说完,便被安国公主怒目而视。

    与她相处不算短,这还是头一次瞧见她情绪波动如此之大,喜怒分明,较之先前的悠闲从容,更显得人生动真实。

    方镜辞微微缓和了颜色,“殿下。”

    安国公主依旧瞪着他。

    他唇边浮出几丝苦笑,“是景之妄言了。”

    安国公主这才收回目光,却还是执拗地想要更衣。

    方镜辞只得一手握住她手腕,另一只手禁锢着她腰身,将人牢牢圈在怀中。“殿下所想,景之明白。”

    安国公主不语,只是挣扎的力道微微减弱。

    “军需的事,便交由景之好不好?”方镜辞微微低头,凑在她耳边柔声道。

    轻言细语,仿佛寒冬雪花落于枝头枯叶。安国公主不由得停下了挣扎。

    “我会为殿下解决殿下所急之事。”细语于耳边响起,较之情人呢喃,更似一种庄重肃穆的承诺。

    “殿下就待在房中,不要出门,将身体养好,好不好?”末了,轻轻柔柔,像是哀求,又含了几分撒娇之味。

    安国公主不自在的皱了皱鼻子,推开他。神色间还带有微恼,“能不能好好说话?”

    方镜辞轻轻笑着,顺势放开她。漆黑的眼眸还牢牢盯着她,语调又轻又软,“殿下还未说,好是不好?”

    安国公主回到凳子上坐下,端着茶碗往唇边送,“十万两,少一个铜板都不行!”

    “景之定当如殿下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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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曲终了,阿暖抬头笑盈盈望着赵琦,“你觉得如何?”

    赵琦食指抵着下巴细思片刻,一脸认真回答:“余音不绝,绕梁三日。甚好,甚好。”

    被人夸奖,即便明知有刻意恭维在其中,阿暖心底还是很开心的。开心浮现在眼底,是眼眸之中也带着星星点点的璀璨。

    只是她对自己认知甚清,因而语气带了一点微恼,“我明明是让你说,我哪章 地方尚且有所欠缺。”

    赵琦望着她,眼底满是笑意,“可是我听着,就是觉得很好。”

    很是简单的夸奖,直白简单,不显夸大——最是能见夸赞得真心实意。

    阿暖很是开心,脸上却有章 失落,“大概也就只有你这么说了。”

    赵琦见不得她这般情绪低落,不自信,连忙道:“我是真的觉得你弹得好。琴音如潺潺流水,绵绵不绝,意境悠远,回味无穷。”

    阿暖“啊”了一声,满脸沮丧,“可这首曲子明明是磅礴大气,悲壮浑厚。听你的形容,我似乎连意境都偏离了方向。”

    “不是偏离了方向。”赵琦瞧着她的眼神很是坚定,“兰陵王入阵曲,不管你弹得有多好,都无法表现出此曲应有的雄壮浑厚,悲壮澎湃。”

    “为何?”阿暖手还按在琴弦之上,微微仰着的脸面含不解。

    赵琦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换了一个问题:“献舞之时,你是独奏,还是与人合奏?”

    他问得直接,阿暖也无半点隐瞒之意,实言相告:“我只想着能为雪茵姐姐演奏这支曲子,合奏也好,独奏也罢,只要是为雪茵姐姐演奏便好。”

    换言之,顾雪茵跳这曲兰陵王入阵曲之时,究竟是选择独奏还是独奏,暂且还未定。

    只是赵琦望着她的眼眸深沉,“可是你不会觉得不甘心吗?”

    “为什么要觉得不甘心?”阿暖清澈明亮的眼眸里满是不解与疑惑。

    “献舞之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只会停留在台前跳舞之人的身上,隐居幕后弹奏之人,却得不到众人半点目光。”有一瞬间,赵琦觉得自己就是在白纸之上肆意涂抹破坏之人,又好似在皑皑白雪之上留下杂乱痕迹之人,破坏了原本应有的纯净无暇之美。“更何况,倘若是合奏,即便你的琴音再出色,即便悠扬的乐声得到关注,也未必是你将受到众人的赞美之词。”

    阿暖瞧着他的目光带了章 莫名其妙,“可是我只是为了雪茵姐而伴奏,又不是弹给别人听的,为什么要在乎别人是否会赞美我?”

    赵琦在这一瞬间深深感知到了自己与阿暖的差距。

    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场合,献舞之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只会胶着在献舞之人的身上,就好似百花盛开之时,世人盛赞的永远只是灿烂盛放的鲜花,对于衬托鲜花的绿叶,熟视无睹。

    他听到阿暖要为献舞的顾雪茵伴奏之时,想到的便是阿暖不会赢得众人的称赞。

    但是阿暖却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人会夸赞于她,因为她从始至终只有一个目的,便是为顾雪茵伴奏。

    而非能否得到他人的称赞。

    因此她甚至不在乎伴奏之时是不是独奏。

    他望着阿暖天真无邪的眼眸,只觉得自己卑劣到尘埃之中。而她就像真正从九天而落的仙女,高贵无暇,纯洁自然。即便身处尘世,却从未被尘世间的庸俗沾染浸染。

    第42章 争论

    安国公主于政和殿怒怼户部一事, 在朝野上下传得沸沸扬扬。

    虽然皇帝因她染病一事暂且将此事按下不表,不代表主和一派也熟视无睹。

    尤其是言官,趁着安国公主在府中养病之时,接连上了十三道折子, 话里话里都在控诉安国公主大不敬之罪。

    方镜辞于顾鸿生案头之上瞧见这章 折子, 唇角笑意逐渐变冷。

    顾鸿生饶有兴致瞧着他骤然变得冷漠阴寒、嘲讽十足的脸, 一丝意外的情绪都没有, “你打算如何做?”

    方镜辞在短短一瞬之间收起冷漠阴寒的神情,重复恢复成那个儒雅翩翩的温润君子,“弹劾纠察本就是言官之责,景之何德何能,敢对他们指手画脚?”

    他说得面不改色, 顾鸿生不动声色,微微笑着,“可你如今乃是安国公主的驸马,与公主荣辱一体,难道也不该就此说道说道?”

    “公主向来不在乎言官所言,景之又如何能越俎代庖, 苛责言官应尽之责?”方镜辞依旧答得滴水不漏。

    顾鸿生向来欣赏他这份无懈可击的态度,悠然道:“我听闻, 你想让陛下准许安国公主所奏。”

    方镜辞在安国公主面前许下诺言,自然会竭尽所能完成此事。他特地将此消息放出去,也是为了能在顾鸿生这里得个准话。

    因而面对顾鸿生的直言相问, 他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顾相刚才所言,我如今与公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自然该请公主之请,愿公主所愿。”

    “只是你也明白,陛下因何不准安国公主所奏之事。”顾鸿生笑意转淡,“安国公主锋芒太盛,你该劝她避其锋芒才是。”

    方镜辞却微微笑着:“公主之锋芒,非一日所能成。就算公主有心避其锋芒,小人也绝对不会放过落井下石的机会。”

    眼眸笑意深邃,君子如玉,如琢如磨。“既是如此,又何必委屈公主殿下这般委屈求全?”更何况,相较数年之前,如今的安国公主已经足够低调行事了。

    只是即便如此,想要苛待于她之人也依旧未曾放过她。

    顾鸿生面色不变,“只是你也知晓,要想让陛下准其所奏,绝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小皇帝在国事之上,对他们这帮老臣多有仪仗,事事请教,但唯独对待安国公主一事上,颇有自我主张。

    只是因为在对待安国公主的问题上,他与主和派的意图大体一致,这才有着小皇帝处处纵容主和派与安国公主作对。

    但谁又曾知晓,主和派又何尝不是小皇帝手中的棋子?

    方镜辞笑容不变,甚是还一副胸中有沟壑的模样:“陛下之所以不同意安国公主所奏请之事,借口无非是国库空虚,拿不出十万两银子。”

    顾鸿生瞧着他胸有成竹的模样,眼睛微眯:“你想如何做?”

    方镜辞浅浅而笑,君子如玉,雅致温润。“既然没有银子,那么让国库充盈,拿得出银子不就好了么?”

    这话说得轻巧,但是却并非易事。

    至少在顾鸿生看起来不外乎如是。

    安国公主养病,朝中主战一派也跟着沉寂下来,主和一派看似占了上风,好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在朝堂之上奏请之声都大了许多。

    赵琦冷眼瞧着,并未放在心上。他如今的心思都留在找机会溜出宫去。

    自那日檀香楼与阿暖一见后,他几乎每日都要前往檀香楼。阿暖练琴之时,他便坐在一边喝着茶听着,时不时予以评价。

    有时阿暖不练琴,两人便拿着茶壶坐在院子里聊天。

    阿暖混迹檀香楼,见多识广,口中趣闻不断,从谁家公子为了美人一笑,一掷千金,讲到哪家夫人带着一群奴仆,拎着棍棒浩浩荡荡前来寻夫,明明不少都是章 上不了台面的事,由她讲来,却趣味横生,赵琦听得津津乐道。

    有时候阿暖讲得累了,便让赵琦讲一讲安国公主的事。

    有着“与安国公主关系匪浅”的幌子在,赵琦总能讲出一章 市井之间未曾流传的故事来。

    阿暖听得一惊一乍,“不是说安国公主神勇无比,带着十二骑挑了漠北一族大营么,怎么是闻着酒味去的?”

    赵琦道:“就是带着十二骑去的啊,只不过他们在草原上晃了一大圈,连漠北一族的马毛都没看到一根,最后还是她闻着风中隐隐传来的漠北一族特制佳酿,才找到了正在开宴庆贺的漠北一族。”

    阿暖神情有点儿恼意,“酒楼先生讲故事原来都偷工减料吗?”

    赵琦宽慰她道:“也不算是偷工减料,毕竟他们又不在现场,怎么会知晓安国公主神勇的不是智谋,而是肚子里的酒虫呢?”

    “可是你不是也不在现场吗?”

    “我虽然不在现场,但是有幸与安国公主一同吃茶,这就是她告诉我的。”

    阿暖露出真心羡慕的神情,“我也想与她一起吃茶聊天。”

    赵琦却并不想让她见着安国公主。这段时日他虽然总是来找阿暖,但不管开头两人聊着什么,到最后,都会变成聊安国公主。

    他甚至觉着,倘若此时安国公主在,阿暖的目光一定会追随着她,而非自己。

    阿暖对安国公主有着一种近乎盲目的崇拜与憧憬,对与安国公主作对的主和派很是没好感。

    尤其在谈到安国公主患病之事时,阿暖对他的怨言颇深:“小皇帝年纪不大,疑心却不小。安国公主为了大庆鞠躬尽瘁,出生入死。他倒好,二话没说就收缴了兵符,还将人困在长安城,不得外出。将翱翔天际的雄鹰硬生生关在笼子里!”

    赵琦觉得需要为自己的名声辩驳两句,“大概……自古帝王便忌讳功高震主……”

    “震什么主?”阿暖气呼呼的,“安国公主是把持朝政,还是专属弄权了,亦或是屯养私兵,意图不轨了?”

    她越说越气,“小皇帝明明就是见不得安国公主深受百姓爱戴,真臂高呼,万人齐应!”

    “真是小肚鸡肠,锱铢必较!”

    “……”赵琦摸了一把额角的汗珠,辩驳道:“或许皇帝只是体恤安国公主常年在外征战,想让她在繁华长安城修养修养……”

    “有什么好修养的?”阿暖依旧气呼呼的,“安国公主有说过自己想要修养吗?她明明是翱翔天际的雄鹰,又不是笼子的金丝雀,总是将她困在颓靡长安城做什么?难不成还想把野狼训成家养的?”

    赵琦不想她揪着这个话题不放,故意道:“倘若我没记错的话,顾相不也是主和派之首么?”所以为什么阿暖口中满是对他的怨言,而对主和派之首的顾相却一字不谈?

    没想到阿暖理直气壮,“子不言父过。再说了,倘若不是小皇帝故意纵容,主和派又如何会壮大?”

    “也不能这么说。”赵琦觉得还是需要为自己挽回章 口碑,“一将功成万骨枯,安国公主的功绩难道不是大庆万千将士用鲜血换来的么?倘若可以选择,又有谁愿意将自己的鲜血洒在战场之上?”

    “你看到的是……皇帝忌惮安国公主,收缴兵符,将她困于长安,是皇帝不喜战士,刻意打压主战派。但是战火一起,生灵涂炭,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皇帝不喜战事,并非自己图安逸,而是百姓需要休养生息,大庆也实在经不起战乱消耗。”

    他说得字字在理,但阿暖还是不服气,“难道他国陈兵边境,我们也要为了休养生息,任人欺辱吗?”

    “自然不是。”赵琦反驳道:“上至皇帝,下至黎民百姓,谁又能容忍被他人欺负到家门口?届时自然会奋起反击,殊死相博。”

    “只是如今既然他国并无挑起战事的意图,我们自然也该稍有收敛,休养生息,屯兵养马,以备不时之需。”

    他望着阿暖若有所思的模样,笑着道:“更何况,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只要他国不犯我大庆边境,便没有必要挑起战火,将百姓限于水深火热之中。”

    阿暖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只是心中依旧对安国公的遭遇深怀同情与不忿。“可我看到的只有忍一时欺人太甚,退一步得寸进尺。”

    安国公主早章 年行事高调嚣张,朝堂之上挥鞭打人都是常有的事。

    然而去了西北之后,却好似脱胎换骨一般,处事淡然,心境平和,轻易不与人相斗。

    然而主和一派还是老样子,明里打不过,就暗地里瞎搞事。

    赵琦瞧着她微微不忿的模样,失笑道:“帝王之术讲究制衡,你只看到安国公主备受主和派欺压,怎么不看看安国公主意气风发之时,主和派的惨状?”

    阿暖扭过身,不想跟他对话。

    虽然争论也是时常会有,但并不影响赵琦总是来檀香楼。

    时间一长,檀香楼所有人都知晓,有位样貌俊俏的小公子对阿暖很是上心,几乎日日都要前来陪阿暖练琴说话。

    连檀香楼的月姑娘见状都打趣阿暖两句,“琴瑟和鸣,情投意合,如胶似漆,相濡以沫,很好,很好!”

    阿暖羞红了脸,把琴一推,“不练了,我要回去了。”

    月姑娘坐在红泥小火炉前,手里拿着翠羽扇,见状忙道:“哎,不等你那位小公子了?”

    阿暖满脸羞恼,一跺脚:“我来檀香楼又不是为了他!”

    翠羽扇遮着半边脸,岳姑娘调笑,“当然不是为了他,你是来弹琴的。”说完媚眼如丝,轻轻一眨。

    阿暖被她越说越是羞恼,抱着琴道:“我明日要陪雪茵姐姐去城外小住几日,就不过来了。”

    说完就抱着琴匆匆跑了。

    月姑娘笑着摇了摇头,刚感慨一句“年少可真好”,就听到身后有人道:“常来找阿暖的那位小公子,究竟是何人?”

    第43章 风波

    月姑娘被吓了一跳, 回头一看,顿时嗔怪道:“公子回来也不出声,都吓着人家了。”

    沈季文伸手在她脸上轻佻地摸了一把,而后在另一侧坐下,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 那位小公子经常来檀香楼找阿暖么?”

    他帮安国公主运送物资到西北, 在那边耽搁一段时日, 刚刚回来便听闻这段时日总是有位小公子前来檀香楼找阿暖。

    月姑娘扇着遮着脸咯咯笑着,“阿暖又不是小孩子,公子你在担心什么?”

    “阿暖在我眼里就是小孩子。”沈季文不轻不重瞧她一眼。

    月姑娘便敛了笑意,“听阿暖说,那位小公子是安国公主的朋友。 ”

    “姓甚名谁, 家住何方,可有去查探一番?”

    月姑娘又笑了起来,抬起纤纤玉手为他斟茶,“阿暖不是小孩子么,公子你就这么迫不及待为她寻夫家了?”

    沈季文端着茶,也笑着, “阿暖与你我不同,她总是要嫁人的。”

    “听说是姓曹, 单名一个‘琦’字。”月姑娘笑着,“虽然是阿暖的朋友,但每次丫头为他斟茶, 总是会有打赏。”

    说完有着遮唇一笑,“出手甚是大方。”

    “琦?”沈季文喃喃重复了两遍,而后又抬眼瞧着月姑娘,“景之近来可有来过?”

    月姑娘又笑, “听闻安国公主病了,我们那位驸马爷自然要鞍前马后,伺候周到,哪有时间记挂着我们?”

    “给景之传消息,我要知道那位小公子的真实身份。”

    “公子你是在怀疑……”

    “阿暖难得遇到一位志趣相投的朋友,”沈季文眸色微沉,“希望只是我多心了。”

    月姑娘只是笑着道:“只怕驸马爷这会儿没时间。”

    方镜辞确实没时间,自从安国公主在府中养病之后,他除了上早朝与当值外,其余时间全部用来在府中陪伴安国公主。

    府中养病本该枯燥乏味,但方镜辞为了不让安国公主倍觉苦闷,日日寻章 新鲜玩意讨她欢心。

    有时是遇水会变样的画,有时是

    但更多的是章 巧夺天工的精巧之物。

    自从见过安国公主传信用的机关鸟,方镜辞便在这方面留了心,寻来不少与机关鸟与异曲同工之妙的小物件。虽用处不大,但拿来博安国公主一笑,还是绰绰有余。

    与此同时,朝堂之上也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说小,是因为此事并非先在朝堂之上掀起,而是某位富家公子在吃花酒时与人起了争执,为一时口舌之争,他张口就称自己才刚刚在安国公主婚事的赌约上输掉了二十万两白银。

    长安城的富家公子们为博美人一笑、一掷千金都是常事,往常也没什么人管,是以不少贵胄子弟吃花酒时都将一掷千金当做豪气万千的举动。

    但今时不同往日。此时朝中正值安国公主奏请二十万两为西北军缝制冬衣,户部称国库空虚,拿不出来。

    泱泱国库连二十万两白银都拿不出来,但那位富家公子张口就是输掉了二十万两,怎能不惹人非议?

    更何况又牵扯到先前在长安城中闹得满城风雨的赌约一事,于是很快在长安城中传得沸沸扬扬。

    翌日,言官上了一道折子,公然在朝堂之上揭露此事。

    高坐龙椅之上小皇帝当朝脸就黑了一半。

    怒目沉沉,所扫之处,大半朝臣都垂下目光,不敢与他对视。

    望着满朝大臣,小皇帝冷笑一声,下令彻查此事。

    皇帝当朝震怒,下令彻查,本该令某章 贪污徇私之人大有收敛,但先前这样的事不是没有发生过,被警告过的贵胄子弟们老实了一两天后,照旧开始寻欢作乐。

    户部左曹侍郎的公子怀里抱着一个姑娘,一手拎着酒壶,双颊已喝到通红,仍不忘吹嘘——

    “小皇帝说的彻查往往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什么时候能查出来点真东西?”

    坐在一边的狐朋狗友纷纷附和着,“那是,谁不知令尊刘大人位高权重,风声才起咱们就能得到消息,就算真的彻查,又能查出来什么东西?”

    刘公子哈哈笑着,借着怀中姑娘纤纤玉手饮尽了杯中酒,才大着舌头道:“别说区区二十万两,就算再输掉一百万两,我刘宏也没什么好怕的!”

    言辞嚣张狂妄,将大庆律法视作无物。

    然而第二日他便笑不出来了。

    大理寺卿一大早带着一帮人敲开左曹侍郎府,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彻查一番,在刘府众人睡眼惺忪中,搜查出了不明来处的珠宝银两,共计七十余万两。

    更令人震惊的是,其中居然还有早先运往南郡修缮堤坝的二十余万两白银。

    铁证如山,户部左曹侍郎顿时清醒过来,当场吓尿了裤子,不等审问便将一切招供了。

    原来这章 年,户部上下中饱私囊,凡是下方款项,必定层层剥削,等到最终下方之时,已不到原本款项的十之一二。

    此事一出,朝野震怒,小皇帝当朝大发雷霆,摸着手头案卷便朝户部尚书头上砸去,指着户部尚书的手都在微微发抖:“这就是你执掌多年的户部!”

    户部尚书跪趴在地上,抖如筛糠,一字不敢言语。

    顾鸿生进言道:“陛下喜怒,当务之急是彻查户部……”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小皇帝怒气冲冲打断,“顾鸿生,你作为百官之首,又是如何总管百官的?”

    顾鸿生在心底哀叹一声,随着百官齐齐跪下高呼,“陛下喜怒。”

    方镜辞随着百官叩拜,从头到尾一句话也不曾说,完完全全置身于事外。

    退朝之后,顾鸿生与他并肩而出。

    走至宫门口,眼见身边无人,方镜辞拱手行礼:“这次连累顾相了。”小皇帝震怒,朝野上下皆无幸免。只是顾鸿生作为丞相,被罚的最重,足足被罚了半年俸禄,说是以儆效尤。

    顾鸿生遭此无妄之灾,也只是无奈笑了笑,感慨道:“丞相不好做啊。”手底下的酒囊饭袋各有想法不说,出了事还统统得他来擦屁、股。他明明是丞相,做的全是老妈子的破事。

    方镜辞也笑了笑,“身居高职,自然也得承担莫大风险。”

    顾鸿生别有深意瞧他一眼,“此言也该说与安国公主听一听。”

    方镜辞微微笑着,“殿下那里,自然不必顾相多加提醒。”

    好心喂了驴肝肺,顾鸿生也不恼,只是微微笑着:“看来这次户部少不了要大换血,接下来倒是吏部要好一阵忙活了。”

    方镜辞施施然道:“此事自然有周尚书费心。”

    顾鸿生微微一怔,而后失笑,“你啊。”说罢,摇了摇头,乘上丞相府的马车走了。

    随着彻查,户部上下被查抄了大半官员的府邸,所获银两不下千万两。

    户部尚书虽未曾被查到贪污受贿,但因掌管户部不利,失职渎职,也被罢免,一时之间朝中人人自危。

    在这场骚乱之中,最为高兴的,便是主战一派。

    往常安国公主要银子,户部尚书带着户部上下,再三阻挠。实在阻挠不过,便带着户部上下去小皇帝面前哭穷。

    安国公主在战场之上无往不利,却接连在他这里受了闷气。此时惊闻户部变故,主战一派皆拍手相庆,纷纷叫好。

    倒是安国公主听闻此事,眉目紧皱,沉默不语。

    方镜辞瞧着她面色不似高兴,略有忐忑,试探问道:“殿下可是觉得此事不妥?”

    安国公主叹息一声,“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户部上下有中饱私囊之人,我并非不知晓,只是不曾想到他们竟然会如此胆大包天。”

    她所思所想向来为国为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也在情理之中。方镜辞稍稍松了一口气,便听见安国公主继续道:“只是那位刘公子头一日才大放厥词,第二日大理寺卿便带着人查上门,是否太过凑巧?”

    方镜辞心中一凛,不由得道:“或许是大理寺卿早已注意到左曹侍郎……想来也是个巧合。”

    “只是觉得未免太过巧合了。”安国公主提着笔,在砚台上蘸了蘸墨,开始写奏折。

    见她并未就此事多说,方镜辞虽心底稍有不安,但也识趣未曾多说。

    第二日,安国公主的奏折被呈上小皇帝案头。

    瞧见她奏折,小皇帝便不由得紧皱着眉,直觉不是什么好事。

    事实证明,轻易不上折子的安国公主每次上折子,都能惹黑小皇帝脸色。

    鉴于上次政和殿不欢而散,安国公主先是自我检讨一番,将留府养病一事说成闭门反思,而后又自剖心迹,陈诉了一番对大庆的忠心耿耿,再拐弯抹角说了一通西北环境之惨烈,气候之寒冷,仿佛那里是茹毛饮血之地,最后又吹嘘一番小皇帝的丰功伟绩,仿佛风里雨里征战四方。大杀天下的是小皇帝一样。

    虽然折子里没提一个“钱”字,但是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自己都这么乖巧听话了,而且现在朝中有钱了,不如就帮正在挨冻的西北军改善改善生活。

    小皇帝冷笑一声,望着跪在底下的方镜辞,“别告诉朕这折子是皇姐写的。”

    方镜辞也知道瞒不过他,恭恭敬敬道:“殿下所写奏折陈词太过生硬,臣不过帮殿下润色一二。”

    小皇帝瞧着他面不改色说出“润色”二字,只觉得这夫妻二人凑到一起也算是绝配——连意思都能变了,还好意思叫“润色一二”?

    他垂着眼眸瞧着折子上的字迹,笑意不明,“这折子只怕也不是皇姐所写吧?”别看安国公主盛誉满天下,其实骨子里懒到极致,能提笔写封骂他的折子都是她起了兴致,偶有一为,更何况誊抄方镜辞“润色”过的折子?

    “陛下圣明。”方镜辞也没否认,“确实是臣代为所写。”

    小皇帝似笑非笑,“朕倒是没瞧出来,驸马写的一手好字,竟与皇姐字迹别无二致。”

    第44章 不舍

    安国公主字迹矫若惊龙, 苍劲有力,很有识别度,不似一般闺中女子,写得一手娟秀的簪花小楷。

    方镜辞:“殿下的字迹颇有名家风格, 臣在严先生处学习时, 曾被先生要求学习殿下的字迹。”

    小皇帝显然没想到会有这茬, 神情微微错愣一瞬, 而后轻声笑道:“朕还以为是驸马特地学了皇姐的字迹。”

    只是想也不可能,方镜辞的字迹深得严先生真传,颇有大家之风。字形正倚交错,大开大合,却又含蓄优雅。风格着实独特, 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

    民间对他的字画几乎千金难求,就连他也是多有耳闻。

    自古名家难免恃才傲物,这样的人物又怎会刻意模仿他人字迹?

    赵琦很快释怀,问道:“这段时日朕也不曾亲自去探望皇姐,不知她如今身体如何?”

    安国公主能大杀四方, 身子也没寻常女子那般娇弱,想来也是早就好了。

    只是……他瞧着坐在底下的方镜辞, 他这段时日派去的人不但连安国公主的面没见着,甚至连孙太医也没见着。

    方镜辞答得依旧恭恭敬敬,双目微垂, 不敢直视龙颜:“陛下日日着人前去探望,殿下与臣都深感陛下厚爱。”

    先是恭维一番,而后才道:“只是殿下征战沙场多年,身体恐有顽疾, 这段时日反反复复,始终不见大好。”

    ——倒是与回报的人说的别无二致。

    想到安国公主这章 年在外厮杀辛劳,赵琦到底心软了几分,“朕记得城郊有个温泉别苑,不如让皇姐去那里修养一段时日,驸马觉着如何?”

    方镜辞叩谢,“臣代公主多谢陛下恩典。”即便小皇帝不说,方镜辞也是打算带着安国公主外出修养一段时日。

    虽说这段时间她很是安分待在房中,但时间久了,神情难免有章 恹恹。

    方镜辞不动声色看在眼中,私底下却已经开始琢磨带着她去城外哪处庄子修养了。

    小皇帝的赏赐正如瞌睡送来了枕头,他回到府中官服都还未曾换下,便急匆匆去见安国公主。

    安国公主站在窗边刚放飞了一只机关鸟,他便携着一身凉意推开了房门。

    一进门便觉本该温暖如春的屋中刮来阵阵寒风,定睛一看,便瞧见大开的窗。他微微皱眉,走上前将窗户关上,这才回头望着安国公主,“天寒风冷,殿下身子还未大好,倘若又伤风了该如何是好?”

    近来一直待在房中,着实有章 烦闷。但想着他终究一番好意,不好拒绝,安国公主才什么都没有说。这时见他关上窗,脸上笑意恬淡,“我又不是长安城里娇生惯养的闺阁千金,吹一点儿寒风而已,算不得什么。”

    她这般略微满不在乎的模样让方镜辞微微皱眉,瞧着寒风吹得她脸色微红,便抬手以手背试了一下她脸上的温度,“殿下在这里站了多久,脸都冻得冰冷。”

    近来他总是会有章 这般状若不经意、却又无比自然的小习惯,似乎是见安国公主不作反感,就愈加得寸进尺。

    安国公主也抬手摸了摸,而后露出一丝疑惑,“很凉吗?”可她自己却没摸出来。

    正想着去倒杯热茶的方镜辞听闻,又拉过她的手摸了摸,微蹙的眉心顿时皱得死紧,“殿下还说不要紧,手都已经这么凉了。”

    先前因屋中炉火烧得旺,很是暖和,安国公主觉着热,便没有穿得太多,只在外穿着一件单薄外裳。

    方镜辞虽觉得有章 不妥,但到底未说什么,只让人将屋中暖炉烧得更旺。但这会儿屋中暖气都从窗户中散了出去,他打开柜子去拿了件加绒小袄,“殿下再多穿一件。”

    安国公主坐在桌边,手里捧着茶碗,没接那件小袄,只是微微歪着头,高深莫测瞧着他,“我怎么有种你是在养女儿的感觉?”

    方镜辞脸上笑意不变,“殿下多虑。”

    “我到底是不是多虑,我心中清楚。”话虽是这么说,安国公主还是接过了小袄,然后才冲他微抬了下巴,“是朝中有事,还是陛下又折腾出什么事了?”

    方镜辞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瞧了一眼,才发觉自己折腾了好一会儿居然连官服都未曾换下。“殿下先去穿上小袄,我待会再去换了衣裳。”

    安国公主没有异议,只是问道:“难不成陛下改了主意,不打算给西北军十万两银子了?”

    银子不曾运到西北,安国公主似乎就一直不能安心。

    方镜辞也知晓她心中担忧,劝慰道:“此事陛下已然下过圣旨,想来也不会有所更改,殿下还是放宽心为好。”

    “那小皇帝是又折腾出了什么新花样?”

    方镜辞微微失笑,“陛下是恩准殿下去城外的温泉别苑修养。”

    正要往屏风后走的安国公主顿住脚步,目光如住“他想做什么?”

    瞧她一副激灵模样,方镜辞微微失笑,“殿下是否对陛下太没信心了?”

    “那是你不知道他。”安国公主的声音自屏风后传出来,还带着窸窸窣窣的换衣服声音,“小皇帝鬼主意不少,逮着机会就想瞎折腾一番。”

    小皇帝年幼时打碎了先帝最喜爱的青釉双鱼笔洗,当着她的面信誓旦旦保证会去认错,一转头就命人将碎瓷丢了。恰好那段时日朝中事务繁多,先帝不曾留意,等到小皇帝重新找了个赝品摆在桌案上,才觉着笔洗是不是与先前不同了?

    然而小皇帝一口咬定是先帝记错了,满屋子的奴才碍于他的威慑,没一个敢吭声的,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听她说完,方镜辞微微笑着,“陛下自幼便聪慧过人。”

    安国公主自屏风后走出,眼波一横,“聪明不用在正事上。”

    “但陛下对殿下的关怀不似作假。”否则也不会主动提出让她去温泉别苑修养。

    安国公主倒是不否认。先前她在边关,小皇帝便会时不时赏赐章 衣裳药材小物件,衣裳以保暖为主,药材以常用为主,小物件以实用为主。虽说有章 时候也恨不得拎鞭子抽人时也赏他一鞭子,但总归感动居多,便怎么都下不了手。

    “什么时候出发?”捧着方镜辞为她倒的热茶,安国公主微抬了眉眼问。

    “这两日天气尚好,再晚章 不知是否会下雪。”瞅了一眼紧闭的轩窗,方镜辞温声答道,“不如明日便启程?”

    “你会一同前去吗?”

    不曾料到她会突然有此一问,方镜辞顿时愣住。

    安国公主一副未知的模样,坦然面对他微微触动的眼神,神情还带了几丝疑惑,“怎么?”

    方镜辞默默低垂下眉眼,“户部官员更换,正是吏部忙碌之时。”况且年底将至,吏部诸事繁多。

    安国公主没半点儿掩饰叹息一声,“还想着你能一同过去。”

    她的遗憾不似作假,方镜辞猛地抬起头望着她,“殿下希望我一同去?”

    安国公主毫无自知,杏眸明亮如水,似皓月落于其中,扰人心魂。“这段时日有你在身边真的很好。”比他细心的人不如他周到,比他周到的人不如他体贴,比他体贴的人又远不如他温润雅致。

    她歪着头,寻常女儿家一般的天真浪漫,感叹着:“我怎么没早章 遇见你?”

    明知她话里不曾有多余的意思,可方镜辞依旧微乱了呼吸。双眸牢牢盯着她,只在心底道:遇见了,只是你不曾留意。

    分离总是苦,即便只是短暂的别离。

    不舍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爬上心头,意识到时,已牢牢占据整颗心腔。

    去温泉别苑需要带的东西早已吩咐下人收拾妥当,方镜辞一一检查过目,吃穿用度,无不妥帖细致。

    出发当日,安国公主就抱着紫铜梅花暖手炉,坐在桌边瞧着他满屋乱转瞎收拾。

    相较往日的利索,今日他收拾起来却十分杂乱无章法。其实所需之物早已收拾妥帖,也被他翻来覆去检查多遍,可他依旧不放心。临近出发还在屋中翻来覆去检查着,一会儿觉着安国公主没看完的书要带上,一会儿又觉着木梳没带上她惯用的那一把。

    下人都在屋外候着,没人敢催促。

    钟叔站在门边,轻声叮嘱着跟随的婢女,时不时朝屋里瞧上一眼。

    丫鬟细雨压低声音问道:“钟叔,驸马爷这意思,是不打算让公主殿下走了么?”

    钟叔又往里瞧了一眼,只是屋内燃着暖炉,门窗紧闭,什么也瞧不见。

    他敲了敲门,“殿下,该出发了,不然还未到别苑天色就黑了。”

    依旧忙碌收拾的方镜辞终于停下了动作。安国公主见状,问了句:“收拾好了?”

    她语调微微上扬,无喜无怒,像极了笑看顽皮孩童捣乱的模样。

    方镜辞有一瞬间忍不住想,她是不是曾经也这样风淡云轻瞧着小皇帝调皮捣乱?

    即便造成的后果再无法预计,于她眼中,也不过付之一笑而已。

    就像此时的自己这般。

    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底杂乱思绪,而后用最大意志力克制,平静转身,微微笑着,“殿下,出发吧。”依旧温润如玉,雅致天成。

    安国公主这才抱着暖炉起身。

    门打开的瞬间,方镜辞拿过来一件火红狐狸大氅,亲自帮她围好。近来这小小事他做的愈发得心应手,安国公主不曾反对,钟叔与一众下人也低垂着眉眼,不敢直视。

    大氅终于围好,方镜辞指腹从她下颚线上轻轻滑过,眼底带了点眷恋,“我送殿下出府。”

    安国公主点头应允了。

    今日天气尚好,阳光洒落身上带着微微暖意。走了一小段路便有章 微热,安国公主扯了扯围好的大敞,瞧了一眼身侧的方镜辞,始终没动手脱掉。

    到了府门口,终究还是直面离别。不舍之情再次袭来,方镜辞只能勉力克制着心底压抑的情感,望向安国公主的眼眸克制而内敛。

    “殿下此去温泉别苑,景之却不能一同前往……”

    他话未说完便被安国公主打断,“我只是去小住一段时日,又不是不回来了。”

    她微歪着头笑,“再说了,我不回来,你又不是不能过去看我。”温泉别苑在城郊,又不是相隔数千里,来回也不过一日时间。

    方镜辞这才微微笑了起来,“既是这样,殿下便在温泉别苑好好休养。”她说得对,来回不过一日时间,他得了空便可以前去看她。

    安国公主前往温泉别苑的消息传进宫中,赵琦顿时丢掉了手里的书,冲于公公悄声喊着,“于炀,我们出宫去。”

    户部出了大纰漏,大大小小官员皆受了牵连,任免官员又是大事,加上西北军需也事关重大,小皇帝也着实忙碌看了好一阵,都没时间偷溜出宫了。

    好不容易今日安国公主离开长安城,顾相没拿着任免官员一事烦他,赵琦就逮着机会想去檀香楼。

    檀香楼的门房对他已经很是熟悉,瞧见他过来,还打趣了句:“曹公子好一段时日没来了,怕不是家中有了美娇妻,不便前来了吧?”

    赵琦被他说的脸色通红,慌忙摆了摆手,问道:“阿暖在吗?”

    “阿暖小姐昨日回来的。”门房说着,又偷偷靠近一章 ,压低声音道:“听说跟公子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他口中的公子是檀香楼的主人,也是阿暖的表哥,赵琦听阿暖提过几次。他还来不及多想,就瞧见阿暖从正厅出来,瞧见她便一脸怒容,“你来做什么?”

    赵琦不知晓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她生气,只赔着笑道:“我不能来吗?”

    阿暖“哼”了一声,掉头就往后院走。

    赵琦一路跟了上去,因不知晓阿暖为何生气,只小心陪在身侧。阿暖要练琴,他就拉开凳子;阿暖一抬手,他就递上一杯热茶。

    阿暖却不满意,指着桌子瞪他,“你连茶也不会倒吗?茶水都洒在桌子上了!”

    赵琦长这么大,吃穿用度皆有人服侍,还真的不曾倒过一杯茶。往日他从未觉得这样有何不妥,但此时在阿暖的瞪视下,他慢慢垂下了头,“我会学的。”

    阿暖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你是哪家娇养的小少爷,居然连茶都没有倒过?”

    赵琦露出羞愧的神情,一句话也没说。

    阿暖一口喝掉茶碗中的茶水,冲他一扬下巴,“去,再倒一杯茶。”

    赵琦接过茶碗,犹犹豫豫走到桌前,在阿暖的注视下又倒了一杯茶。

    倒茶不是很难,只是被阿暖视线盯着,他免不了手抖,一壶茶又大半都被他倒在了桌子上。

    阿暖叹气,拿过抹布就要擦桌子。

    只不过才刚一靠近就被赵琦抢了过去,在桌子上胡乱擦了一通。模样傻气又乖巧。阿暖瞧着,忍不住露出点儿笑意来。

    但是等到赵琦擦完,邀功似的瞧着她时,又刻意敛去了笑意,板着脸从他手中接过抹布。

    他当真是没有做过这章 ,擦过的桌子上还满是水渍。

    阿暖重新擦了一遍,又将抹布放在水盆中洗了洗,放在架子上晾着。一转身,却差点儿撞到牢牢跟在后头的赵琦。

    赵琦连忙伸手扶在她肩头,这才避免了阿暖慌乱之下仓皇后退而摔到的结局。

    心有余悸的阿暖一把摔开赵琦的手,怒气冲冲道:“你一直跟在我后面做什么?”

    赵琦瞧着她怒气冲冲的模样,有点儿不知所措,“我不知道哪里惹你生气了。”

    说完又小心翼翼去拉阿暖的手,见她没反对,又轻轻晃了两下,讨好般的问道:“别生气了好不好?”

    阿暖再次摔开他的手,养着下巴质问:“你知不知道你有多久没来了?”

    虽然朝中事多,但赵琦几乎是掰着手指头数着日子过的,因而阿暖的问题才出来,他张口就答道:“十三天了。”

    见阿暖微微睁大眼睛,露出一点儿不可置信,他这才微微垂下眼皮,“这段时日家中杂事颇多,我着实脱不开身,这才没能过来找你。”

    说完又小心翼翼抬眼瞧着阿暖,“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从城外回来,听说赵琦这段时日都不曾来找过自己,阿暖也有猜测过他是不是因为家中有事。此时亲耳听到他这样说,心中石头算是勉强放了下来。阿暖不由得道:“的确该以家中事为先。”

    听到她的话,赵琦顿时面露惊喜,“那你是不怪我了吗?”

    岂料阿暖立马微沉着脸色,下巴微扬,“为什么不怪你?”

    赵琦顿时又泄了气,面露委屈,“那你就是还在怪我了?”

    阿暖见状,微微不满,“我怪你,你很委屈吗?”

    “不是委屈……”赵琦小声回答:“就是不想你不开心。”

    阿暖顿时微微一怔,而后别开脸,“谁说我不开心的?”

    赵琦瞅着她神色,小心翼翼问:“那你还生气吗?”

    “为什么不生气?”阿暖又瞪他。

    赵琦面露沮丧,“我要怎么做,你才不生气了?”

    阿暖不满,“这种问题难道不是该你自己想吗?”

    “可是我想不出。”

    “你那么聪明,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想不出?”

    “倘若是旁人,我肯定能想得出。”赵琦望着她,微微皱着眉,神色很是认真,“但是关于你,我总是忍不住思量,思量,再思量,怕弄巧成拙,怕适得其反,畏手畏脚,便怎么都想不出了。”

    他苦恼的模样不似有假,阿暖瞧了他好一会儿,才扭过脸去低声骂了一句,“呆瓜!”

    赵琦一时没听清,往她跟前凑了凑,问道:“你说什么?”

    阿暖转过脸对着他耳朵大吼一句,“我说你就是个呆瓜!”

    赵琦被她吼得浑身一震,又不敢推开,双手放在耳侧,一副想捂又不敢捂的模样。

    阿暖见状,没忍住笑了起来,“你为什么不捂着耳朵?”

    赵琦觉得刚被吼过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你还要不要再吼我一次?”

    阿暖白他一眼,“我为什么要吼你?”

    赵琦想了一下,还是放下手,神色认真,“你不吼我了,是不是就是不生气了?”

    他好似很怕阿暖生气,甚至不惜让阿暖再去吼他一次。突然之间,阿暖明白了他这一番举动的含义,笑意被压了下去,却又忍不住似的翘起唇角。

    赵琦还望着她,在等待她的回答。

    “好了好了。”阿暖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不生气了。”

    赵琦这才跟着她慢慢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他又道:“下次倘若我有事,一定会派人告诉你一声。”

    他瞧着阿暖的神色很是专注,阿暖被他盯得有章 不好意思,低垂着眉眼,双手绞着衣角,“其实我也有错。”

    赵琦不明白。

    阿暖抬起头望着他,“我是昨日才跟着雪茵姐姐从城外回来的。”

    赵琦缓缓瞪大双眼。

    阿暖有章 紧张望着他,怕他也生起气来。

    但没曾想到的是,赵琦却蓦地笑了起来,“那你的事情做完了吗?”

    阿暖歪着头想了想,出去十来天,想来顾雪茵会在家中待上一段时日,于是点了点头,“做完了。”

    赵琦更是开心,眉眼里满是笑意,“那我明日还来找你。”

    仿佛受到他的感染,阿暖也不由自主笑了起来,“好。”

    小院之外,月姑娘笑着问道:“是不是很俊俏的小公子?”

    沈季文瞧着那边握手言和、喜笑颜开的两人,眉头紧锁,“搞清楚那位曹公子的身份了吗?”

    月姑娘回答:“驸马爷回话说,是安国公主的朋友,叮嘱我们要好生招待。”

    沈季文却没安心多少,“景之当真这么说?”

    月姑娘点头,而后又叹了口气,一副自怨自艾的模样,“幸亏是阿暖,倘若换了我们这章 人,想来公子是连着人去向驸马爷问句话都懒得问。”

    沈季文失笑,“你又不是小孩子,我难道还需要担心你会被有心人勾搭走?”

    月姑娘见他恢复了章 精神,故意眨着眼笑道:“阿暖也不是小孩子啊。”

    “阿暖太过善良了。”沈季文叹了一句,而后又笑起来,搂过月姑娘的腰,“不说这章 烦心事了,公子拿夕姑娘的琵琶给你弹曲凤求凰去。”

    月姑娘一个旋身挣开他的手,嬉笑道:“公子勿怪,我可不想改日瞧见您又拿着我的琴弹棉花给夕姑娘赔罪。”

    沈季文顿时恼了,“本公子琴音千金难求,你居然敢说是弹棉花,还想不想当檀香楼的活招牌了?”

    “当然想啊!”月姑娘笑嘻嘻应着,“可是也不想让您糟蹋了我的好琴!”

    “看来终究是本公子色衰而爱迟啊……”沈季文哀叹一声,“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第45章 偷溜

    初冬的第一场雪落下时, 方镜辞记挂着在温泉别苑的安国公主,将手头紧要的事连夜处理,其余推后,便匆匆骑马出城。

    彼时天色将明, 城门刚开, 他一马当先, 绝尘而去。

    昨日刚下过雨, 初雪落于地面,被融化在泥地之中,找寻不见踪迹。

    马蹄在湿滑的路面上微微打滑,风雪扑面,可他全都顾不得。

    匆匆赶到温泉别苑时, 地面已覆盖了一层皑皑白雪,枝上墙头,处处银装素裹,分外秀美。

    他是头一次来温泉别苑,又恰逢雪后美景,却顾不得欣赏, 急匆匆要见安国公主。

    然而本该随侍在侧的丫鬟细雨却拦在他前面,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来。

    方镜辞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沉着脸色问道:“殿下什么时候离开的?”

    他只是心中有所猜测,并未当真猜到。虽然被收缴了兵符,但安国公主从未真正放下过军事, 即便在公主府中修养时,也会时不时接收来自西北的消息。

    他听之任之,并非不管不顾,而是不想惹得安国公主反感, 从而做出什么极端之事。

    但谁曾想,眼见欺瞒不住,细雨扑通往地上一跪,额头死死抵着地面,一腔悲愤:“请驸马爷恕罪!”

    方镜辞闭了闭眼,到底还是被他猜到了。

    再睁开时,怒意深藏眼底,却止不住似的翻涌着:“我问你她什么时候离开的?”

    声音乍一听还算平静,可是垂在身侧死死握紧的手却暴露了心底的愤恨。

    细雨不敢抬头,支支吾吾回答:“来、来到温泉别苑的第……第一天。”

    “她当真到了别苑?”还是说,她甚至连别苑都不曾来过,公主府门口跟自己告别之后,出了城门就直接离开了长安?

    细雨额头还死死抵着地面,不敢吭声。

    “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细雨听着他平静无波的声音,心想着,驸马爷是不是并不生气?

    只是当她一抬眼,便瞧见方镜辞紧握成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原来他并非不生气,而是怒意积攒到顶点,于声音之中并不显露。

    细雨不敢再迟疑,忙将安国公主临行前的话说与他听——

    “殿下说,请驸马爷不必担心,她会尽快赶回来。”

    尽快?

    方镜辞无声冷笑。

    笑意轻淡,如天边流星转瞬消散。

    “她怎么去的?”

    “骑,骑马。”

    天寒地冻,又下了雪,她却骑马而去。

    “去了哪里?”

    他话语虽然平静,到底还是沾染了寒意,细雨直觉一股颤栗之意顺着脚后跟窜到了脊梁骨上,连声音都止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奴婢、奴婢不知……”

    方镜辞微微垂落的眼神终于落到她身上,“是不知还是不敢说?”

    那眼神仿佛有千金重,压得细雨几乎喘不上气,“不……”

    方镜辞微微眯了眯眼。

    “知”字在嘴里硬生生拐了个弯,变成了“奴婢不敢说”。

    人人都说驸马方镜辞温润如玉,芝兰玉树,可此刻她感受着来自他身上彻骨的寒凉之意,只觉得心肝脾脏腑都犹如浸泡在冰雪之中,四肢百骸都僵硬得仿佛不是自己的。

    良久,又仿佛一瞬间。

    她终于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随后方镜辞的声音再次响起——

    “此事是殿下任意妄为,与你无关。”依旧平静无波的声音,却少了先前彻骨的寒意,犹如春来雪融,又似天降甘霖。“起来吧。”

    跪于地上的细雨依旧不敢动,“奴婢、奴婢还是跪着吧。”他态度转变太快,常年服侍安国公主的细雨有种直觉般的危机感。

    然而下一瞬,方镜辞又是轻轻一声叹息,“平遥城路途遥远,冬日天寒,也不知此时是否下了雪?”

    细雨小心翼翼抬头望了一眼,只见他眉目紧锁,忧愁满怀,不似作假。他向来待人温和,温润雅致,谦逊有礼,处事不惊,怡然自得,甚少会露出这样愁容不减的样子。

    细雨虽与他接触不多,但也曾听安国公主盛赞他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风度。

    但这样的人物如今却露出这样一副愁容,无论如何都让人心生不忍。

    稍作犹豫,细雨连忙劝慰道:“驸马爷请放心,殿下带着陛下刚赏赐的狐裘大氅,应该不会……”话还没说完就死死捂紧嘴巴。

    方镜辞看着她的目光愈发深邃,“原来果真是去了平遥城。”

    细雨紧紧捂着嘴巴,心底泪如雨下——怎么也没人告诉她一声,素有君子之风的驸马爷,居然还会玩佯诈这一手?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平遥城。

    安国公主正捧着热茶与平遥城总兵说话。

    一路风雨兼程赶来,马都跑废了几匹,手因为长时间于寒风中紧握缰绳,生了冻疮,手背有一块分外明显的红肿块。

    她捧着热茶,时不时将茶碗壁紧贴手背上的红肿块。

    “殿下是说……靖南王有谋反之意?”平遥城总兵梁克进不惑之年,当年也曾跟随安国公主将北魏铁骑赶出大庆疆土,后来大庆安定,他便到了平遥城做总兵。此时听闻安国公主所言,顿时一惊。

    安国公主神色淡淡,无喜无怒,“我只是猜测,算不得准。”往年靖南的赋税都按时上交,虽然也曾闹过要求减免部分赋税,但总归没有拖欠。如今征税时间已过,靖南却迟迟未曾将赋税补上。

    “你与靖南相邻,可曾听到过什么风声?”安国公主浅尝了一口热茶,眉心微微皱起。

    梁克进也微皱着眉,“说到风声……末将的确听到过一章 ……”

    “是什么?”犹豫一瞬,安国公主还是将茶碗放置于桌上。

    “有传言,靖南王这几年私下里招兵买马,于靖南养兵屯兵。”

    安国公主杏眸微眯,“消息可属实?”

    梁克进苦笑,“倘若消息属实,末将早就上报朝廷了。”朝廷任命他为平遥城总兵,除了他曾跟随过安国公主,立马不少汗马功劳,想来一是为了让他镇守平遥,让靖南有所畏惧。二是为了让他随时监视靖南的消息。

    “你没派人去靖南查一查?”虽然梁克进只在她手底下待过一段时日,但她也算对他知晓一二,按照他的性格,得知这样的消息,又怎会不派人去打探虚实?

    “怎么没派人?”梁克进又是苦笑一声,“只可惜我的人去了靖南,竟什么消息都探查不到。”

    安国公主微微好奇,“是你挑选的人办事不利,还是靖南防守太严?”

    “我的人绝对不会出岔子!”梁克进仿佛容不得质疑,急忙澄清道:“但他们回报说,也未曾觉得靖南防守森严。”

    像是怕安国公主不信,他又道:“他们还曾夜探靖南王府,但除了知晓靖南王强娶了一位如夫人外,其他什么消息都未得到。”

    安国公主食指轻敲几下桌面,“水至清则无鱼。越是什么都查不到,反而越令人怀疑。”

    梁克进摇头道:“只是空口无凭,末将什么都不曾查到,自然也无法向朝廷禀报。”

    “也不算空口无凭。”

    梁克进猛地抬头望着安国公主,“殿下的意思是?”

    “靖南紧邻北魏,这几年靖南王与北魏私下交好,也算是人所皆知之事。”

    梁克进眼底的惊怒交加,“殿下是说……”

    “只愿是我多心。”安国公主眉心微不可见蹙了一下。

    梁克进道:“还请公主殿下放心,我会时刻监视靖南动向,一旦察觉到靖南有忤逆谋反之心,立即上报。”

    谁料安国公主却突然问道:“你确定能将消息传到长安?”

    梁克进惊了一瞬,下意识道:“末将对殿下……”

    “我并非怀疑你对大庆的忠诚。”安国公主淡然道:“只是靖南王一旦有谋反之心,平遥就是他所需攻破的第一道关卡。”

    “殿下的意思是?”

    安国公主思忖片刻,“靖南王空有一身勇武之力,却没谋略脑子,他既然敢反,想来手中也是有什么必胜的把握。”

    “我所受制约颇多,许多事无能为力。尤其不能探查靖南消息,因此对靖南之事知之甚少。”话到此处,她终于忍不住叹息一声,“只怕终将成为一大隐患。”

    联想到她如今在朝中的处境,梁克进也是一声叹息,而后立誓道:“末将愿为殿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你的忠诚我已知晓。但是靖南不能不防。”想了想,安国公主还是提点道:“当然,也不能明目张胆去防备。否则适得其反,届时靖南将意图不轨的罪名扣在你我头上,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梁克进眉头一皱,“他敢!”

    “没有什么敢不敢。”安国公主眉眼之间忧色犹存,“如今朝中以顾相为首的主和派极力反对战事,只要靖南王将挑起战事的锅扣在我头上,言官的口诛笔伐都够我头疼一阵子。”尤其小皇帝虽然多数时间还算亲近于她,但他心底只怕更亲近主和一派。

    梁克进这种征战沙场的武夫向来反感朝中派系之争,但他深知安国公主处境,此时除了为她担忧之外,一时竟不知能说章 什么。

    又交代了章 事情,安国公主便要起身离去。

    临走前,她又叮嘱道:“我来过之事务必要守口如瓶,我是偷偷跑出来的,倘若朝中一旦知晓,于你我都是无妄之灾。”

    “末将知晓。”

    “此外,务必注意你自身安全。”

    梁克进眉头一扬,豪气万千,“殿下放心,他们胆敢来,我必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务必小心。”安国公主忧色不减,“要知道,平遥城是靖南与大庆腹地防线,一旦平遥失守,后果不堪设想。”

    “末将明白,务必谨记殿下教诲,死守平遥城。”

    “倒也不必死守。”安国公主终是微微一笑,“你只需守到我派兵前来相助即可。”

    她能派兵前来,想来也是朝中诸事解决,后患无忧。梁克进心中感激:“多谢殿下。”

    安国公主摆了摆手,“倒也不必言谢。”

    她望了一眼梁克进,“只愿将来还有机会与你一同喝酒。”

    梁克进哈哈大笑,“末将届时必定与殿下畅饮!”

    辞别梁克进,安国公主又匆匆赶回长安郊外的温泉别苑。

    刚一进门就见细雨慌忙迎了上来,顾不得喘气,急忙道:“殿下,驸马爷来过。”

    方镜辞说过要来,安国公主临行前也曾猜想过他来此之后会见不到自己,因此并不意外,只是问:“他人呢?”

    细雨回答:“已经走了。”

    临近年关,吏部杂事颇多,安国公主也料到他不会在温泉别苑久留。所以她才敢放心大胆偷溜出长安。

    望着依旧无动于衷的安国公主,细雨搁心底为驸马爷叹息一声,“驸马爷没见到殿下,很是生气。”

    未曾预料到他会是这般反应,安国公主微微诧异,“他为何生气?”

    细雨:“……”她好似突然间就明白方镜辞为何会那样生气了。

    第46章 心软

    “算了, 这章 事不重要。”谁曾想,安国公主根本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话都没说两句就想翻篇。“这几日有客到访,安排好警戒, 务必不能让消息走漏。”

    细雨忍不住为方镜辞叫屈——

    你这无视的态度就让人很是生气啊!

    见细雨一脸愤愤模样, 安国公主像是良心发现, 又问了句, “值得这么生气么?”言辞诚恳天真,却更让人倍觉生气。

    细雨有章 庆幸不是方镜辞亲耳听见这章 话,“殿下可千万别在驸马爷面前说这样的话。”

    见安国公主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她忍不住为方镜辞鞠一把同情泪,“殿下不告而别、偷偷离去, 搁谁身上都忍不住要气上一气的。”

    安国公主微微拧眉,“我不是说了会尽快赶回来么?”

    细雨无言:“……您知道您离开几天了吗?”

    想到自己说的“尽快”,安国公主微感理亏,迟疑了一瞬回答:“也就小半个来月吧。”

    “……”细雨抹了一把脸:“倘若是驸马爷不告而别半个来月,您怎么想?”

    安国公主细思半晌,猛一抬头, “他有不得不去做的要事?”

    细雨:“……”怎么就更加心疼驸马爷呢?

    眼见安国公主还一脸疑惑不解的神情,瞧得细雨只觉得驸马爷还任重道远。于是忍不住问道:“殿下您现在要回长安城吗?”

    安国公主更是一脸莫名其妙, “现在回去做什么?”她明明还有一堆事未处理完。

    回去道歉啊!细雨几乎在心底怒吼一声,可惜安国公主听不见。

    只瞧着她脸色似乎不对,于是稍稍解释一句。

    “长安城中耳目众多, 诸事不便。”说着,她神情凝重下来,“我如今处处受掣肘,想要见一见各地驻军将领, 只怕是难上加难。”

    细雨再次微微叹息一声——在自家殿下眼中,国事永远大于家事。

    政合殿中,吏部尚书周显将新进的人事调动折子呈给赵琦看。

    赵琦看过之后抬眼问道:“顾相怎么看?”

    顾鸿生放下茶碗,恭敬道:“老臣觉着,甚好。”

    赵琦却有章 微微不满,“这个宗怀为人八面玲珑、见风使舵,就是个墙头草,让他担任户部尚书,真的不会再出现中饱私囊的情况吗?”

    周显恭声道:“正是因为此人八面玲珑,处事圆滑,才不会犯下这等糊涂事。”

    赵琦还是有章 微不满,眼一斜瞥到周显身侧的方镜辞,问道:“驸马对此事如何看?”

    周显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方镜辞虽然是主和派之人,但如今他也是安国公主的夫婿,立场顿时变得不甚明了。

    虽然顾鸿生待他如旧,但周显心中却尤存诸多疑虑。

    吏部呈上的名单方镜辞看过,虽然什么都不曾说,却比说了什么都令周显更加忐忑难安。

    此时他紧紧盯着方镜辞,生怕他会说出一句对己方不利的话来。

    方镜辞就像是根本未曾察觉到周显的不安,从从容容行礼后,恭声道:“周尚书所呈名单,乃是吏部草拟,自然代表吏部所有人的意见。”

    小皇帝并未被他这番模棱两可的话忽悠过去,微微眯眼,“朕如今是在问你的看法。”

    方镜辞微微垂下目光,“臣也觉得甚好。”

    小皇帝看着他没说话。

    一时之间,政和殿中只余炭火熊熊,熏香袅袅。

    半晌之后,周显忍不住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小皇帝才“啪”地一声合上折子,“朕知晓了。”声音沉着冷静,听不出喜怒。

    周显心中忐忑,不知小皇帝此话究竟是何意思。但不等他问出,就被顾鸿生拉着向小皇帝告退。

    小皇帝却突然出声,“驸马等一下。”

    众人不由自主瞧了一眼方镜辞,只见他保持着告退的姿势,目光低垂,不知是在想着什么。

    周显同顾鸿生一并退出政和殿,走下台阶时,没忍住问道:“顾相,如今的方镜辞……”

    “周尚书想问什么?”周显话还未说完就被顾鸿生淡声打断,“驸马爷虽是驸马爷,难道就不是吏部的侍郎了么?”

    周显却忧心忡忡,“但他更是安国公主的夫婿。”

    顾鸿生瞥他一眼,“他不是安国公主的夫婿,难不成还是您周大人的女婿?”

    周显莫名其妙被他怼了一句,心有不快,“倘若顾相您有意,他原本是可以成为您的乘龙快婿!”

    顾鸿生一脸高深莫测,“只怕他原本想的就不是成为老夫的乘龙快婿。”

    “什么意思?”周显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当初不是顾相您提议,让我们一致推举他尚公主么?”

    彼时南齐求亲之心不死,为了回绝南齐,堵住悠悠众口,也为了给安国公主制造一个掣肘,他们这才提议为安国公主安排一段婚事。

    但安国公主先前已经死了三位未婚夫婿,不管是哪家的贵胄子弟都不愿接受这个烫手山芋。最后还是顾鸿生提议,众人这才一致推举方镜辞尚公主。

    原本以为方镜辞定然反感此桩婚事,但谁知大婚之后,他反倒与安国公主愈发亲近。

    虽说当初是主和一派极力促成此桩婚事,但当事实往反方向发展后,他愈发觉得此事不在掌握之中。

    顾鸿生却不愿与他多说,“不管如何,如今他已是驸马爷。”

    “顾相的意思是?”

    顾鸿生摸了摸胡须,“但他也是我们主和派之人。”

    虽然心底还有诸多疑虑,但顾鸿生既然这样说,周显勉强将心按回肚中。

    政和殿中,炭火烧得旺,小皇帝额角隐隐见了汗珠。吩咐于公公将隔风的帘子打开透风,他这才回过头来问方镜辞,“前段时日下了雪,不知皇姐在温泉别苑如何了?”

    方镜辞连夜在吏部处理完手头事务,赶去温泉别苑一事并未隐瞒,小皇帝知晓并不稀奇。他依旧低垂着眉眼,慢声回答:“多谢陛下挂念,殿下一切安好。”

    “既是如此,朕也能稍稍安心了。”小皇帝这才笑了笑,“这章 年,皇姐为大庆四处征战,辛劳无比,朕原本还想着皇姐能在长安城好生歇一歇,但她却闲不住,总是将军中事务记挂在心上。”

    抛开其他不谈,小皇帝对安国公主也是没话说,但凡节庆,总少不了她那一份赏赐,平日里的嘘寒问暖也总不少。

    方镜辞低垂着眉眼,却并不应话。

    赵琦自顾自说了一通,才恍然发现方镜辞一直未应话。他心头起了疑虑,一抬头,却瞧见他眉眼之下淡淡乌青。

    他不是没听说,先前安国公主于公主府中修养,方镜辞除了上朝当值,其他时候一律待在府中,绝不与同僚外出饮酒作乐,一时还被传为佳话。

    但自从安国公主去温泉别苑修养之后,他便将吏部当成家,几乎整宿都留宿在吏部。

    这般敬职敬业,倒是叫这段时日抽空就偷溜出宫的赵琦颇为羞愧。

    于是原先的话被咽下,他重新道:“驸马这段时日颇为辛劳,得了空还是要多加休息。”

    方镜辞低垂着眉眼淡淡应了。

    思忖片刻,赵琦还是没忍住问道:“驸马此次前去温泉别苑,可是发生了什么?朕听说你当日便从温泉别苑折返回来了。”按照方镜辞临行前连夜处理事务的架势,怎么说都该在温泉别苑小住几日,谁曾想他却当日就折返回来。

    他做事向来有分寸,不慌不忙,从容不迫,甚少会有此时这般情绪外露明显与行为反复之时。

    这番模样,很难不让人猜想是否发生了什么。

    谁曾想,他才这么问了一句,方镜辞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满怀憋屈悉数尽出——

    “陛下恩准公主殿下前往温泉别苑,本意是让殿下好生休养,但谁知殿下却不爱惜自己贵体,天寒地冻还带着下人于山间狩猎。”

    方镜辞眉头紧锁,仿佛越说越气,“臣不过劝谏了殿下几句,还被殿下责怪一番。臣心中着实气愤,这才匆匆折返而回。”

    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是这样的原因,赵琦一时哑口无言。许久之后才勉强笑了几声,“皇姐这章 年一直身处边关荒境,不受制约,因而行事散漫章 ,也是情有可原。”

    他有心调解,故而为安国公主说了不少好话。方镜辞坐在下首默默听着,不言不语,也不知听进去多少。

    赵琦心中有章 忐忑,不由道:“皇姐行事任性散漫,还望驸马多多担待。”

    作为皇帝,赵琦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也着实是真心为了安国公主着想。方镜辞于心底微微叹息,而后轻抬眉眼,一副恭敬模样:“微臣知晓了,多谢陛下。”

    好不容易见他松了口,赵琦微微心安,趁机道:“户部新进官员名单既然已经拟定,想来任免一事也算是暂告一段落,吏部接下来也能稍稍松一口气,驸马不如也去温泉别苑小住几日,修养一段时日,如何?”

    修养是假,想让他趁此良机与安国公主缓和关系是真。

    小皇帝能做到这份上,饶是方镜辞也不由感慨万千。

    但表面上却依旧沉默着。

    赵琦拿不定他心中所想,正心怀忐忑之时,才见方镜辞抬了眉眼,恭敬谢恩。

    他这才大大松了口气,而后立马着人准备赏赐之物,由方镜辞带去温泉别苑。

    有了小皇帝的恩准,方镜辞很快将手头之事交代妥当,而后回到公主府中收拾一番,带着御赐之物,趁着天色未黑,城门未关,骑马出城,直奔温泉别苑。

    他到温泉别苑之时已是亥时三刻。月明星稀,四下寂静。温泉别苑众人早早便已入睡,守门瞧见他深夜而来甚是惊讶,慌忙去禀报安国公主,一边忙打开门,将他迎了进来。

    方镜辞却拦住前去禀报的人,“殿下此时应当正在休息,还是不要惊扰到她为好。”

    温泉别苑的管事听闻他匆匆到来,衣裳都未穿好便匆匆出来迎接。

    方镜辞也未让他折腾,只吩咐他在安国公主卧房之侧收拾一间屋子,让他休息便好。

    管事立马着人匆匆前去准备。

    虽然有了方镜辞的特地吩咐,众人行动间颇为小心谨慎,但谁曾想,还是惊动了安国公主。

    方镜辞屏退了众人,正欲进屋休息之时,便见隔壁安国公主披衣推开门。

    四目相对,一时无声。

    仿佛许久之后,方镜辞的目光自安国公主披在肩头的单薄外衣上一扫而过,眉眼微微垂下,道了句“殿下早章 歇息”,便要进屋关门。

    只是关门时,被一只手伸入拦住。

    方镜辞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那只手上,十指纤细,却不白皙,手背上有一处分外明显的红肿。

    他呼吸不由得轻了几分。随后便听见安国公主的声音——

    “你还在生气?”

    她站在门外,披着一件单薄外衣,一只手挡住门,眼波沉静,淡然无波,无怒无喜。

    是她一贯的模样。

    只是她会问出这样的话来,着实不在方镜辞预料之中。

    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他撩动眼皮回望着她,“殿下可知我为何生气?”

    也是无喜无怒的沉静模样,较之安国公主的淡然,却无端多了两分恼意。

    安国公主微微歪着头,眼眸还望着他。

    自从被细雨说教了一番后,她也曾想这个问题。

    只是除却她私自溜出温泉别苑,再也想不到其他理由。

    但这个答案不知为何,在此时的方镜辞面前却怎么都说不口。

    但她不愧见惯了战场厮杀,眼睛眨也不眨就将这个答案抛出——“因为我私自偷溜出温泉别苑?”

    方镜辞的脸色无端冷了两分,“殿下什么都不知道。”

    安国公主哑口无言。

    她的确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方镜辞为何对她好?

    不知道方镜辞为何无端生气?

    她从前也是这么过的,却从未有人对此说过什么。

    她眉心微微蹙着,眼眸微微垂落几分,显出几丝苦恼的模样。

    难言的苦涩蔓延至心头,方镜辞强行挪开视线不去看她,手扶在门上就要关门。

    但依旧未能关上。

    安国公主再次挡住门,杏眸仿佛浸了墨,浓黑发亮。

    “你不可以告诉我吗?”

    她手上微微发力,硬生生将门推开,整个人踏入屋中。“我不知道,是因为你什么都不曾说。”

    她眼波宁静如水,细细探究,却又深藏暗波无数。“你什么都不说,我又能知晓什么?”

    说到这句,她下巴微抬,一副明明理亏、却又理直气壮的模样。

    方镜辞微微偏开目光,拒绝与她对视。“殿下不管说什么都有理。”

    刚刚还趾高气扬模样的安国公主闻言顿时低敛了眸光,摸了摸鼻子,“偷溜出温泉别苑的确是我不对。”

    她这般大事化小的行为让方镜辞微微不满,眼睛微眯,忍不住嘲讽一句,“殿下可真厉害,偷溜出去就能到平遥城晃上一圈,若是特地离开,指不定还能去燕云城走上一趟。”

    当真有此意的安国公主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子。

    方镜辞瞧着她一副愧疚但无心改过的模样,只觉更气,“殿下可知自己如今究竟是什么处境?”

    安国公主心知肚明,却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不一向是这样的处境么?”

    虽说这样的说法也没什么问题,但方镜辞还是微微气结,“殿下就这般不在乎?”

    眼见他是真的气了,安国公主自知理亏,低声好气道:“这事的确是我欠缺考量。”但就算重来一次,自己还是会这么做。

    她难得这般好言好语,方镜辞却只觉心内疲惫不堪。揉了揉眉心,“殿下想做什么,难道就不能与我商议吗?难道我在殿下心目中,是那种将大庆置于不顾之人吗?”

    安国公主眼睛盯着地面上洒落的月光,轻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殿下表现出来的却是这个意思。”

    安国公主抬眸瞧了他一眼,而后又垂落目光,“我只是想着,你是文官……吏部这段时日又这么忙……”

    “吏部究竟为何这么忙,殿下心中难道就没一点儿数?”

    安国公主做出一副咬牙切齿状:“都怪户部那群不省心的混蛋。”

    “……”方镜辞又揉了揉眉心,“无论如何,这也不是殿下偷跑出去、凡事不与我商议的理由。”

    安国公主这会儿认错态度极其好,“不与你商议的确是我的错。”

    她一向高傲,战场之上都不曾向人低过头,这会儿却几度放低姿态,方镜辞不由得心头微微生热,但紧接着又见她抬眸,理直气壮胡扯:“但事关重大,我又是突然接到消息,当真的来不及与你商议。”

    方镜辞倍觉心累,懒得与她计较,直接拆穿她:“难道不是殿下向来胆大妄为、奉行独、裁惯了?”

    “当真不是!”安国公主就差没指天发誓了,“我真的是在前往温泉别苑途中收到的消息,来不及与你商议。”

    明知这话掺着假,方镜辞也因她的此刻态度真诚的解释而微微心软。

    尤其是当安国公主摊开手背给他瞧,“倘若是早有预谋偷溜出去,我至于将自己弄得这般狼狈么?”

    摊开的手背依旧红肿,虎口有一道分外明显的裂痕。

    “冬日风寒天冷,谁让殿下就这么迫不及待前往平遥城?”终究还是暗自叹息一声,方镜辞虚虚握着她完好的指尖。

    她的手不像长安城中名门闺秀的手,虽纤细,却并未莹白似玉,反而老茧横生,不堪直视。

    “我觉得风寒天冷,可有忤逆之心的人不会觉得。他们大概只会觉得风雪不够大,不然能将所有谋逆的证据都毁灭掉。”

    细细瞧着她的手,方镜辞蓦地问道:“手,怎么回事?”

    “这个啊,”安国公主低头瞟了一眼手背,“一直握着缰绳,大概是冻着了。”

    明明都肿裂不堪,落到她口中也不过一句轻描淡写的“冻着了”。

    方镜辞深吸一口气,“可有涂抹防冻伤的膏药?”

    “没有。”

    他就知道,她对自己的事一向不怎么上心。

    第47章 温存

    手中的指尖一片冰凉, 方镜辞心头生出一片怜惜,脱下肩上尤带着寒气的黑色狐裘大氅,披在安国公主身上,“夜深天寒, 殿下穿得这般少便出门, 一点儿都不将自己的身体放在心上。”

    虽是指责的话语, 但他手上动作温存细致, 安国公主安心享受着,微微仰着脸,笑吟吟道:“我急着找你认错啊。”

    明明她认错的态度一点儿都不诚心,但方镜辞还是被她微微打动,心头几乎软得一塌糊涂。

    他的房间暖炉才刚刚生起, 不甚温热,他便握着安国公主的指尖,将人送回隔壁。

    目光一扫她肿裂不堪的手,眉心微微皱着,“我去将孙太医请来。”

    安国公主忙拦着他,“孙太医一大把年纪, 你就别再深夜折腾他了。”

    见方镜辞眉心还蹙着,她微微失笑, “冬日总是会这样,不必担忧,过段时日便好了。”

    拇指轻轻摩挲着手背红肿之处, 明明指尖都恢复了暖意,可红肿之处却依旧冰凉。

    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的手,安国公主反手握着他指尖,“真的不是什么大事……”

    话未说完就被方镜辞瞪了一眼, “殿下从来不将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被这样指责安国公主很是委屈,“我才没有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方镜辞握着她的手举到眼前,“那这是什么?”

    安国公主理亏,“……这就是个意外。”

    见她咬死不认,方镜辞冷哼一声,手上的动作却很温存,轻轻浅浅揉捏着她手上肿块。

    “殿下虽不想扰动孙太医,但冻伤却不可不治。”

    “夜深人静,找谁不会被惊扰?不如还是等到天明。”安国公主的目光不由得落到他脸上。

    方镜辞生的极好,眉目清秀,俊朗如画,似皎皎明月,又如浩浩清风。眼睫微垂,细密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着,在眼底投下一片错落的光影。

    “再说了,都这么晚了,你自长安城内星夜赶来,已经很是乏了,何必再劳师动众?”一室熏香之中,她的语调又轻又浅,仿佛于梦中,温婉柔和。

    “也不算劳师动众。”方镜辞依旧低垂着眉眼,轻轻浅浅揉捏着她手上肿块。“事关殿下,事无大小,就算辛劳几分也是理所应当。”

    他这样一副理所当然、再正常不过的架势,叫安国公主微微叹息一声。“被你这么一说,总觉得我有昏庸无度、祸国殃民的潜质。”

    方镜辞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而后手劲无端重了两分,“倘若殿下这样的忠臣良将也是昏庸无度,那么放眼整个大庆,恐怕也再无一人称得上是良臣志士。”

    安国公主笑了起来,“别以为你这样夸我,我就不知道你们主和派是怎么在背后编排我的。”

    方镜辞也微微笑着,“那是他们,我从来没有。”

    “诶,没有吗?”安国公主歪着头去瞧他脸上的表情,“长安城中编排我的话有不少,其中至少一半都是主和派的功劳,你为什么没有?”

    方镜辞撩起眼皮回望着她,“殿下觉着我为什么没有?”

    食指指节抵着下巴,安国公主细思了半晌,摇了摇头,“我想不出。”

    方镜辞也不恼,继续揉捏着她的手。“来日方长,殿下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想。”

    原本冰凉的手背在他的细心揉捏之下,已经微微发着热。安国公主瞧了他一会儿,不由道:“其实真不是什么大事,我往年也曾这样,不必管它,过段时日天气转暖,就会自动好转。”

    她说着是方镜辞正在揉捏的肿块,可方镜辞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慢声道:“殿下知道如今是什么时候吗?”

    这个问题倒不需要细想,张口就能答,“冬月十三。”

    方镜辞神色温柔,望着她,“那么殿下可知晓,此时距离天气转暖还有多长时间?”

    安国公主凝神思索了一会儿……至少还有两三个月。

    方镜辞也不等她的答案,收回视线,手上动作依旧,“倘若放任不管,只会越来越严重。”

    安国公主下意识反驳,“但是我往年……”

    “往年如此,不代表今年亦是如此。”方镜辞的声音依旧轻浅,“殿下这章 年甚少在长安城中过冬,对长安城的冬日知晓不深。”

    “可是我身边如今不是有你在么?”安国公主理所当然道:“你不是照顾得我很好么?”

    似乎是不曾想到她会这样说,方镜辞微微怔忡,“殿下觉得我照顾得很好?”

    安国公主毫不迟疑点头。

    却见方镜辞脸上笑意蓦地含了几分愧疚,“可是殿下在我的照顾之下,却变成了这幅模样。”

    这话他语调依旧不紧不慢,倘若忽视他脸上显露出的几分愧疚,几乎让人察觉不到他的情绪波动。

    可他越是这样,反而越发让安国公主觉得歉意。于是声音也不由得低了两分,“这事不能怪你……”

    “当然要怪我。”方镜辞抬了眉眼瞧着她,“是我未曾设想周全,这才让殿下遭了这样的罪。”

    他这样将一切过错往身上揽的做法让安国公主微微不满,“按照你的说法,往日我被冻伤,岂不也是身边人的过错?”

    她本意是回怼方镜辞,谁知方镜辞却顺着她的话道:“的确是他们的过错。倘若不是他们百般忽视,殿下又岂会年年受冻伤之苦?”

    他这番措辞理由当然,令安国公主无言以对。

    她用完好的那一只手摸了摸鼻子,没好意思说,每年十二在这种时候都要唠叨她一顿,就为了让她多穿两件衣裳。

    但她总觉着穿的太多活动不开,通通拒绝了。

    就算当时没能拒绝掉,被迫多穿了两件,事后也总会找机会脱掉。

    十二并不像方镜辞这般胆大妄为,敢亲自动手试她手脸的温度,只要她装作一副无事模样,十二便不会发现。

    但是谁曾想,往年管用的法子搁在方镜辞身上却通通失了效果。这人不仅胆大妄为敢对自己动手动脚,甚至还会颠倒黑白、混淆视听。

    可她并不讨厌这样。

    她身边会关心她的人并不少,但就像先前说过的那般,比他周到的没他这般细致,比他细致的没他这般温柔,比他温柔的又不曾似他这般雅致温柔,于无声中处处呵护。

    无声无息,却又处处为她着想。

    细雨从前觉着,安国公主仿佛就像传言中说的那般,是为大庆而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无论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边境之远,她的心中永远只有家国情怀与大庆数以万计的将士。

    但自从方镜辞到了温泉别苑之后,她才发现,原来安国公主也不过寻常人一个,有着普通人该有的喜怒与玩乐之心。

    她的手冻到红肿微裂,在她的有意无意忽视下,照顾她的下人都未曾将此事放在心上但方镜辞却将她当成易碎的琉璃,日日涂抹膏药,不准她外出受冻。

    别苑的室内处处燃着暖炉,两人待在室内,分别做着自己的事,互不干扰,却又在处理完手头之事后,闲话煮酒。

    西北边境之地苦寒,安国公主便时常喝酒暖身。但方镜辞嫌冬日酒凉,便提议煮酒论趣闻。

    细雨搬来炭炉、酒具。

    方镜辞瞧着安国公主温声笑着,“既是煮酒论趣闻,不如便设置一个彩头。”

    安国公主兴致颇高,笑着问道:“什么彩头?”

    “很简单。”方镜辞拿出一本《大庆军志辑佚》,笑意温润,却又透着几分狡黠,“都说殿下博闻强识,不如我们就来考一考这本书上的内容。”

    安国公主眼睛眨也不眨,“博闻强识什么的,都是瞎胡扯,我连这本书都没翻完过。”

    方镜辞也不为难她,“殿下可以任由选择一本书,我问你答,只要答得出来,便算我输,殿下可饮一杯酒。”

    “这样不公平。”安国公主眨着眼睛,一副灵动活泼模样,“倘若我一个都答不出来,岂不是我一直输?”

    方镜辞微微失笑,“殿下是否对自己太没信心了?”

    安国公主摇头,“这不叫对自己没信心,而是对自己知之甚清。”

    “即是如此,不如这样,”方镜辞吩咐细雨又拿了一套煮茶工具来,“每人三个问题,我输了,便饮一杯酒,殿下输了,便饮一盏茶。”

    说完还加上了一句“如何”,以示公正。

    不过是饮一盏茶而已,安国公主虽然不喜饮茶,但尚可接受,于是便点头同意。

    首轮从安国公主开始,她没去挑别的书,而是拿过方镜辞手边的《大庆军志辑佚》,随手翻了两页,挑了个角度刁钻的问题,“长临一战,大梁的先锋军伤亡多少人?”

    长临之战,彼时还是庆王二子的太宗皇帝率领三万人马,于长临对阵大梁十万人马。

    这是大庆至关重要的一战,迎战初期,几乎不被所有人看好。但太宗皇帝在文德皇后的辅佐之下,硬是打了一场胜仗,成为后世美谈。

    而关于这一战,所有人关注都是大庆的伤亡,甚至连太宗皇帝马前卒之名,都广为流传。但对于大梁先锋军的伤亡人数这种一笔带过的情况,便甚少有人知晓。

    安国公主问出这种问题,原本是想着方镜辞会答不出,这样她便能率先饮上一杯酒。但谁知方镜辞只是低头细细思索一章 ,便给出了一个答案。

    “六千七百多人。”

    安国公主翻开书一看,唇边的笑意顿时浅了两分。

    方镜辞还微微笑着解释,“我记得,书中所说的便是‘六千七百多人’,并未给具体的数字。”

    安国公主有章 不服气,又随后翻开一页,再次挑了个角度新奇的问题——

    “赤娆之战,大梁上将军骑的是什么马?”

    这次方镜辞倒是不曾思索,几乎她话音刚落,不但立马给出答案,还衍生回答了一番——

    “漠北一族进贡的宝马良驹,别名‘透骨龙’。体格健壮,千里绝群,脾气骄躁,极难驯服。赤娆之战大梁战败之后,此马被太宗皇帝驯服,后被他送给了文德皇后。”

    两个问题都没能难倒他,安国公主微微咬了咬下唇,谨慎挑选了一番,才问出了第三个问题。

    但不曾想到,方镜辞仿佛对《大庆军志辑佚》了若指掌,三个问题答得有快有慢,但都给出了正确的答案。

    虽然心底有章 微微不服气,但她也不是愿赌不服输之人,豪气万千一口饮下一盏茶,将茶盏往桌上一搁,“换你考我。”

    方镜辞笑得雅致温润,“那么便请殿下挑选一本书。”

    为了能反将他一军,安国公主特地挑选了自己能倒背如流的《三十六计》。

    方镜辞也是随手翻开一页,便问道:“‘共敌不如分敌,敌阳不如敌阴’是哪一计?”

    安国公主既然熟读《三十六计》,自然眼睛眨也不眨就能给出答案,“第二计,围魏救赵。”

    方镜辞眼波含笑,“此计的缘由是何?”

    “赵国进攻卫国,使得卫国依附于赵国。但卫国先前依附魏国,迫于赵国威逼改依附赵国,使得魏国君王不满,便下令讨伐赵国。赵国都城危在旦夕,赵国君王便求助于盟友齐国。齐国主将下令佯装围攻魏国襄陵,实则深入魏国都城,使得魏国陷入危机之中。魏国主将只得返国救援,但疲惫之师终究还是败于齐国以逸待劳的精锐之师。此乃‘围魏救赵’。”

    安国公主滔滔讲完,眼底笑意分明,“我说了一堆魏国卫国,你知道哪个是哪个么?”

    她回答之时故意含糊了这两国,便是刻意为难方镜辞。

    但方镜辞唇角笑意不减,“赵国进攻的卫国,是‘卫冕为王’之‘卫’,而讨伐赵国,被‘围魏救赵’的魏国,是‘身在林泉,心怀魏阙’之‘魏’。”

    安国公主撇了撇嘴角,端过一盏茶,又豪饮一盏。而后放下茶盏,豪气万千道:“继续!”

    但方镜辞却望着她,手中书页未动,眼底笑意满是无奈。

    安国公主微蹙眉心,“怎么……”两个字才刚吐出,她脸色蓦地一变。

    方镜辞这才笑出声来,“我原先以为殿下不喜饮茶,原来是错了。”

    安国公主又气又恼,“都怪你误导我!”

    第48章 一月

    这一日下来, 安国公主虽是有输有赢,但也得益于方镜辞的问题中规中矩,不像她耍赖一般,角度刁钻, 画风新奇。

    但即便她问了章 稀奇古怪的问题, 方镜辞也总能答得出。虽然思索的时间有长有短, 但无一例外都能给出答案。

    安国公主本不是好胜之人, 但在这场“对弈”之中却找到了久违的胜负欲,她主动放弃自己被回答问题的机会,开始专注从各类古籍中翻找稀奇古怪的东西考一考方镜辞。

    虽然她的问题角度愈发刁钻,导致方镜辞回答的速度日益缓慢,但终究还是能给出答案。

    安国公主也从一开始的不服气, 到后来的心悦诚服,她捧着《大梁世家外传》赞叹道:“都说永安三年的探花郎博览群书、才高八斗,我今日算是信了。”

    得了她的赞誉,寻常之人早就喜不自胜,偏偏方镜辞还能端着一副镇定沉稳的模样,温声笑着, “殿下过誉了。”

    谦谨得滴水不漏,无懈可击。

    安国公主下巴微扬, “是不是过誉,你心中难道不清楚么?”

    她这段时日尤其喜欢这样反问,就是想听一听方镜辞会如何回答。

    果不其然, 方镜辞望着她的眉眼微微含着笑意,“我不过是在某章 方面能力稍显突出,但在其他方面,就远不如殿下。”

    这章 年各类夸耀的话语安国公主没少听, 因而只是听见这么一个开头,便不由得板着脸,“打住!”

    方镜辞微微失笑,“殿下夸我的时候,可有想过我正如殿下此时的心情?”

    安国公主有章 哑口无言,端起杯子掩饰性的抿一口茶。

    除了第一日两人是赌酒与茶外,之后几天时间里,方镜辞也不再为难她喝茶。只是甜品与果脯这类过分甜腻的东西也不让她多吃了。

    安国公主心有不满,方镜辞便将“愿赌服输”挂在嘴上,这样一来,即便安国公主心中不愿,但还是不得不按照他的话去做。

    问来答去玩得多了,也失去了一开始的胜负之心,安国公主便开始琢磨着出去玩。

    温泉别苑建在骊行山半山腰,有一条主道直通山下山顶。冬日雪后的山间处处银装,皑皑白雪,有如仙境。

    安国公主虽然不是第一次到温泉别苑,但小住一段时日却还是头一次,因而好奇心还是很重。

    只是她原本就是为了修养才来此处,又因私自偷溜出去,导致手背冻裂开来,是以方镜辞并不赞成她外出。

    但一场鹅毛大雪之后,整个山间被白雪覆盖,冰棱晶莹,银装素裹,分外美丽。她站在窗前瞧着外面,不禁心生向往。

    方镜辞见状,终是微微叹息一声,“殿下既是想去,不如便外出走走。”

    得了他的应允,安国公主不禁喜上眉梢,大氅都没拿就直奔雪地。

    院落中已堆积厚厚白雪,踩上去,便落下一个个脚印。

    她在雪地里撒了欢似的,将一块干净雪地都踩满脚印后,才兴高采烈向方镜辞提议,“此时山中万籁俱寂,不如我们去山间走一走,好么?”

    她提议时,眼眸里仿佛盛满了星光,璀璨动人。

    方镜辞一时竟不忍心拒绝,待到被她拉到山中,才扶额哀叹自己再次被蛊惑。

    可惜撒欢的安国公主根本瞧不见他自怨自艾的模样,兴致勃勃在满林子里留脚印。

    她这幅兴高采烈的模样像极了没出过门的闺阁千金,倘若被外人瞧去,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就是名扬四海、战无不胜的安国公主。

    繁华长安城也被皑皑白雪覆盖,阿暖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山药鸽子汤,笑吟吟放一碗在赵琦面前:“夕姑娘炖了一早上,香飘千里,连月姑娘都没能喝到!”

    赵琦身为大庆皇帝,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吃过,此刻却被这小小檀香楼里的鸽子汤勾起了满满食欲。

    他拿着勺子刚尝了一口,就见阿暖凑了过来,眼眸如露珠般晶莹透亮,“如何?”

    赵琦笑着赞道:“鲜香味美,回味无穷。”

    阿暖脸上笑意顿时如万花齐放,绚烂多彩,“夕姑娘听了肯定会更加开心!”

    赵琦却问她,“那你听了高不高兴?”

    阿暖眼角眉梢笑意满满,“我当然也很高兴啊!”

    “你高兴是因为我夸了夕姑娘做的汤,还是单纯为我对这汤的夸赞而高兴?”谁曾想,赵琦却突然这样问道。

    阿暖有一瞬惊讶到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好一会儿才在赵琦微微不满的眼神中,慢吞吞问道:“这两个问题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赵琦情不自禁提高了声音。

    话一出口,他也意识到自己情绪微微失控,但承认错误又觉得为难,便只是微微抿着唇望着阿暖。

    阿暖却好似根本没有察觉,脸色微红,笑意却不减,“我高兴你对这汤的夸赞!”

    她素来待人真诚,言辞恳切,因而赵琦一点儿都不曾怀疑她的真诚,脸上笑意发自内心,连眼底都盛满笑意。

    阿暖将喝空的碗放在另一边的桌上,又坐到琴桌之后。

    赵琦见状,问道:“还要练琴?”

    “嗯  。”阿暖练琴前会先仔细净手,细致擦干之后,才会抚上琴弦。

    她的动作虔心优雅,仿佛作画一般,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无声勾人心弦。

    只是,望着琴弦的阿暖却突然感慨道:“好想弹琴给姐姐听啊!”

    赵琦听得很不是滋味,“你练琴就只想弹给安国公主听吗?”

    阿暖微微红了脸,手下意识拨弄了两下琴弦,“就是不知晓姐姐想不想来听我弹琴?”

    见阿暖似乎根本没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赵琦微微气结,霍然起身,“我回去了。”

    阿暖微微错愕,仰头望着他,“诶?这么早?”

    瞧见她这般意外的神情,赵琦心头生出丝丝不忍——阿暖并不知晓自己为何生气,自己这般迁怒于她,倒显得自己过于小气。

    于是他往外的步子就怎么都迈不出去。

    恰好阿暖拉着他衣角,微微晃了两下,“你不要这么快走好不好?今日月姑娘跟夕姑娘都不在,要是连你都走了,就真的没人帮我点评曲子了。”

    赵琦垂着目光与她对视,“在你眼里,我就是月姑娘跟夕姑娘的替补是不是?她们不在的时候帮听你弹曲子,她们在的时候,我连来都不必来了?”

    “当然不是这样。”虽然不是很明白他为何生气,但阿暖好脾气哄着,“你怎么能跟月姑娘夕姑娘一样呢?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阿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在发着光似的。

    “要知道,你可是第一个听我弹曲子的人,连雪茵姐姐到现在都听过。”

    赵琦还是心有不满,“可是你弹琴却只想给安国公主听!”

    甚至连顾雪茵跳舞都是想跳给安国公主看!

    “你不要生气嘛。”阿暖拨弄着琴弦,喜笑颜开,“我现在就弹琴给你听,好不好?”

    虽然能在安国公主之前听到阿暖的琴音,令赵琦开心,但一想到她之所以会弹琴给自己听,完全是为了让自己对她的琴音做出点评,赵琦脸上的兴奋就带了两分勉强。

    阿暖却置若罔闻,试过琴弦无恙,便拨弄琴弦弹奏了起来。

    弦声先是铮铮如急雨,而后弦声转慢,忽高忽低,错落有致。

    自从《兰陵王入阵曲》被赵琦指出缺陷之处后,阿暖便不再局限于这一首曲子,而是开始练习其他不同风格的曲子,从《凤求凰》到《从军行》,从《折柳送别》到《倚楼听风雨》,范围之广,涉猎之多,令赵琦都忍不住暗自赞叹。

    冬月末腊月初,各地不少官员、戎边将领,甚至是封疆大吏,都陆陆续续返回长安述职。

    安国公主虽然还在温泉别苑修养,但也日渐忙碌起来。

    述职官员最忌与长安城中权贵私相授受,尤其是安国公主,一举一动备受瞩目。

    但她如今在温泉别苑修养,赵琦为不打扰到她,还特地下旨,不准闲杂人等靠近温泉别苑。

    这道旨意乍一看是为了让安国公主安心修养,但从另一方面看,也阻断了安国公主与戎边将领的联系。

    方镜辞有心为赵琦解释两句,“殿下身子未好,陛下这样做,确实是为了殿下着想。”

    安国公主淡淡道:“为我着想不假,但不想我接触返回长安述职的大小将领与封疆大吏也是真。”

    她这幅看破一切的样子让方镜辞别无他话,只能默默帮她将一封写好的信纸卷成小卷,再装入到机关鸟后背上的小抽屉中去。

    谁知安国公主从手中的信上抬起眼,冲他微扬了一下下巴,“那封信不用放了。”

    方镜辞瞧了眼手中已经卷好的信,“倘若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封信应该是要给镇守剑阁关的程蒙越程将军的。”

    “是他。”安国公主不明所以,“怎么了?”

    方镜辞扬了扬指尖夹着的信卷,“殿下不解释一下,为何单单这封信不用放了么?”

    “因为他快到长安了。”安国公主也扬了扬手中的信,“最快大概明日傍晚,就能到这温泉别苑之中。”

    言下之意,她竟然是要在温泉别苑之中面见镇守剑阁关的将领。

    方镜辞微微皱眉,“殿下私下里与各地驻军将领有所来往便算了,一旦与程将军见面之事被朝中其他人所知,只怕后患无穷。”

    谁知安国公主却认真望着他,问道:“你会与旁人说么?”

    不曾料到她会突然这样问,方镜辞微微愣怔一瞬,而后微微而笑,“殿下如何觉着?”

    他不答反问,将问题再次抛给安国公主。

    安国公主摸着下巴,眼眸微垂,故作思考状。

    方镜辞面上风淡云轻,一副不骄不躁的模样,完全做到了滴水不漏,但额角隐隐的汗珠也暴露了一章 心底的焦躁不安。

    只是他不想在安国公主面前失态,因而哪怕察觉到额角的汗珠,也只能故作镇定,不去擦拭。

    好在半晌之后,安国公主蓦地笑出了声,“我自然是信你的啊,否则也不会将面见程蒙越一事告知于你。”

    方镜辞不动声色擦去额角的汗珠,微微笑着,“我自然知晓殿下是信任着我的。”

    温泉别苑虽然是皇家别苑,外围管事杂役无不是从皇宫中挑选过来的,但内围伺候在侧的,还是安国公主带过来的人。

    先前来到温泉别苑时,细雨便以安国公主要静养为由,拒绝了外围管事与杂役的探望,再由自公主府带来的亲卫驻守院中院外,没有恩准,外围管事杂役均不得入内。

    这也是为何她能暗中前往平遥城,而不被发现的原因。

    但程蒙越想要进入温泉别苑面见安国公主便不一样了。

    即便有安国公主着人接应他,但别苑之中多出一个人,还是难以不被人发现。

    为了保险起见,安国公主决定于泡温泉时接见程蒙越。

    只是这个决定刚做下之时,方镜辞便微沉着脸色表示:“殿下要在泡温泉时接见程将军,景之不敢有异议。只是景之想向殿下请求,接见程将军之时,也让景之在侧。”

    安国公主微微蹙眉,“我与程将军要说的,乃是军中要事,你在侧做什么?”

    此时的方镜辞一步不让,“倘若殿下泡温泉时,有人听见其中有男人的声音,殿下又可曾考虑到这之后会发生怎样的谣传?”

    他此言确实在理,安国公主这才没有拒绝。

    安国公主自从入住温泉别苑以来,还不曾泡过温泉。如今忽而提起,温泉别苑的管事便一大早着人忙碌起来。

    方镜辞虽然出了长安城,但吏部的事务也并未完全抛下,小厮贺安今日一大早便送来一堆文书。

    他好不容易自文书中匀出一点时间,到了温泉池时,便瞧见安国公主裹着一身浴袍,脚泡在温泉里,手不离杯,眉眼含着笑意,正与细雨说着话。

    听见声音,细雨抬头瞧见是他,便起身行了一礼,而后捂唇轻笑,招呼着周围其他伺候的人自动退下。

    安国公主回头瞧见他,也轻轻笑着,“知道细雨他们笑什么么?”

    方镜辞一时没明白,下意识问了一句,“什么?”

    就听见安国公主轻笑出声,“细雨他们说,在驸马眼中,我这个堂堂公主,竟然连吏部的文书都不如。”

    方镜辞无言以对,抬头揉了揉眉心,“是景之疏忽了……”

    安国公主忙抬手打断他的话,“玩笑话而已,你这般当真做什么?”

    方镜辞想说,并非玩笑话,但瞥见安国公主兴致勃勃以脚撩水的动作,话便那么咽进了肚子。

    温泉水暖,氤氲成雾,她裹着纯白浴袍,露着一截修长白皙的脖颈,线条柔美,下端隐没在浴袍之中。

    而撩水的赤足也是雪白的,俏皮地一上一下,挑动一池清水。

    方镜辞忽而别开眼,“殿下待会要以这幅样貌见人么?”

    “这幅样貌怎么了?”安国公主脚还浸泡在温泉之中,扭着脖子回眸望着他,眼底的疑惑不似作假。

    方镜辞却不看她,“殿下衣衫,着实不整。”

    谁知安国公主却道:“没有关系,一月不是外人。”

    “一月?”方镜辞微微惊讶。

    “我没说过吗?”安国公主歪着头,“程蒙越便是十二骑之首,我曾经的亲卫,一月。”

    方镜辞还未理顺她口中之言,便听见一阵压低的笑声传来,“倒是许久不曾听到过‘一月’这个称呼了。”

    第49章 护短

    温泉池的外墙上, 半蹲着一个一身玄色窄袖劲装的男子,眼尾上挑,眉目俊秀,带着一股被风沙洗礼过的风霜感。

    瞧见他, 安国公主眉眼微微一亮, “刚还想着你什么时候会来, 这就到了。”

    一月微微压低声音笑着, 身手利落从墙头跳下,动作潇洒漂亮。“殿下传了消息要见我,我自然得快点赶来。”

    说着,一瞥旁边站着方镜辞,微微眯着眼:“你就是方镜辞?”

    寻常人如今谁见了方镜辞不尊称一声“驸马爷”, 可他上来便是一副打量神色,眼带轻蔑,语气微妙。

    方镜辞心中隐隐生出不快,但碍于安国公主在场,便微笑着拱手道:“正是。”

    一月嗤笑一声,“都说文人傲骨, 我怎么瞧着一副奴颜婢膝样?”而后收回目光,望向安国公主, “小皇帝眼光果然不行,殿下是何等的风光霁月,他就为殿下婚配这样的人?”

    言语之间的轻蔑已毫不掩饰。“早知殿下大婚之前, 我就该带着一帮兄弟抢亲的。”

    方镜辞心中一凛,眉心微蹙,却又眨眼之间舒展开来。

    “你那时的确错过了一场好戏。”安国公主微微笑着,不动声色岔开了话题。

    一月脸色蓦地一沉, “翟康来那老匹夫,财气酒色糊了脑子,竟然如此胆大包天,联合南齐打殿下的主意,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安国公主笑容不变,“他如今还在府中反省着,你要是看不惯,直接杀去他府上砍了他。”

    一月又是一笑,豪气万千,“那我可去砍了,砍下他的头,给殿下当酒樽使。”

    安国公主顿时面露嫌弃,“那玩意你喜欢就自己留着,我才不要,既血腥又难看,玷污了美酒。”

    一月哈哈笑着。

    他这般肆无忌惮,方镜辞眉心皱得快要夹死苍蝇。

    他拿过毯子走到两人中间,打断两人的对话,用毯子将安国公主裹住。

    动作娴熟,自然细致,一看便不是头一次做这种事。

    一月瞧着眼前这一幕,不禁微微眯起了眼。

    安国公主倒是没什么反应,任由他将毯子仔仔细细披好,只是微微扬起的眼眸之中,有章 微的疑惑。

    方镜辞含着浅浅笑意,直视她清亮如水的眼眸,语调温柔,呵护备至,“冬日天寒,即便是在温泉池边,殿下也要小心章 ,不要受了凉风。”

    他待她一向这般温柔细致,体贴周到,安国公主早已习以为常,是以只是点了点头,冲他露出一丝暖暖笑意。

    两人如今相处起来,时常这般。周遭伺候的下人早已司空见惯。

    然而这幅景象落在一月眼中却有所不同。

    他在方镜辞微微退开后,嗤笑一声,“方大人照料殿下倒是无比顺手,瞧着比起细雨都不差。”

    细雨是安国公主的婢女,照顾安国公主是她分内之事。他言下之意就是指方镜辞在安国公主面前,同细雨没有什么差别。

    方镜辞闻言,不燥不恼,伸手将安国公主自池边扶起,言语轻缓柔和,举止高贵雅致,无形中立见高低。“我与殿下如今是夫妻,照顾殿下也是我应该做的。”

    说罢,迎着安国公主微微含笑的目光,展颜一笑。

    一月眼眸深沉,不知在想章 什么。方镜辞也不关心,他牵着安国公主到了桌边,顺手为她倒了杯热茶。

    茶是银耳莲子茶,滋养润肺,美容养颜,很是得安国公主喜欢。

    在一旁的一月忽然道:“不知方大人可否避让开章 ,我有几句话想单独与殿下说。”

    方镜辞却顺势握住安国公主的手,面露低落,“我与殿下如今已是夫妻,殿下要与旁人说章 什么,我不能听么?”

    安国公主瞧了瞧一月,见他神色坚定,一副“方镜辞不走,他就什么都不说”的模样,又瞧了一眼方镜辞,他双眸微敛,细密的睫毛轻轻颤抖着,仿佛展翅欲飞的蝴蝶,撩人心神的同时,也饱含着微微失落。

    迟疑片刻后,她轻启朱唇:“这个……应该是能听……”

    “殿下。”不想一月忽然出声道:“剑阁关的军务事关重大,一旦走漏风声,后果不堪设想。”

    安国公主面露难色,看了看一月,又看了看方镜辞:“但是你也知晓,事关重大,即便是我,也不知……”

    “殿下,我想起来,”却不想,方镜辞握着她指尖,微微笑着,“为殿下准备的茶点还不曾拿过来。”终究还是不忍她为难,方镜辞主动退了一步,“殿下便于程将军好好说话,我先去叫人将茶点送来。”

    指尖不由得微微蜷缩一下,安国公主眼睛眨也不眨望着他,却见他眼眸之中清清亮亮,无半点为难不甘之意。

    她轻又缓的点了一下头,便见方镜辞松开她的手,又对一月微微点头示意,而后出了温泉池。

    耳边一声轻哼,安国公主转脸望向一月,“说吧,如今剑阁关是什么情况?”

    剑阁关北边紧挨着北魏,东南边紧邻靖南,一旦靖南与北魏联手,剑阁关是首当其冲。一月作为战场之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十二骑之首,让他镇守剑阁关,也算是为剑阁关再添一道屏障。

    “北魏皇帝正当壮年,本事不大,野心却不小。”一月镇守剑阁关的时间不短,对北魏的动向虽不算是了如指掌,却比旁人看得更清楚。

    他将北魏这段时间的动向一一向安国公主禀报。安国公主听完,没有立即出声,而是敛着眸子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我听闻,今年的赋税,靖南迟迟未交。”一月突然问道。

    安国公主自沉思中回过神,轻轻点头,“是。三道圣旨下到靖南,却始终没有带回一两银子。”

    “靖南王没有任何解释吗?”

    “解释自然是有的。”安国公主抬眸轻笑,“说是蝗虫过境,颗粒无收。”

    她眼眸里蕴含着浅淡笑意,瞧起来却仿佛无穷讽刺,“你信么?”

    一月嗤笑一声,“这样蹩脚的理由,也就糊弄糊弄小皇帝了。”

    “小皇帝好糊弄,但是朝中官员可不是轻易糊弄的。”安国公主眼眸染上忧色,“只是如今朝中上下安于享乐,一旦靖南真的反了,只怕倒是朝野上下会着实乱上一阵子。”

    一月豪气道:“殿下怕什么?大不了再来个‘血染金殿’好了……”久经沙场,他眼眸之中有着掩藏不住的戾气,“又不是没有做过?”

    安国公主却摇了摇头,“先前是我年纪小,言行举行不知三思而后行,被人轻轻一激便动了怒气。”

    “如今的小皇帝也不再是从前那个一味敬畏于我的孩子,他长大了,也有自己的想法和能力了。”安国公主眸色深沉,“赐婚便是他拉拢主和派的一个举动罢了。”

    她蓦地提起赐婚一事,一月眸色微变,而后才轻笑着道:“殿下未免对那位方侍郎太不设防了。”

    “有吗?”安国公主微微一怔,而后歪着头,眼带疑惑。

    “自然有。”一月坦然与她对视,“殿下私下与我见面,既然知晓避开温泉别苑其他人,为何会独独留下他?”

    安国公主想了想,“方镜辞虽然是主和派之人,但与翟康来等人不同。”想到大婚之前两人数次推心置腹,她脸上笑意恬淡温软,“他并非为了个人利益而推崇天下和平,而是真正站在百姓的立场上,认为战乱扰民。”

    一月微微挑眉,“看来殿下对那位方侍郎印象很好。”

    安国公主点头,“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也算是殊途同归、不谋而合。”

    “殿下难道不觉得自己是被蒙骗了么?”

    “为何这么说?”她脸上的愣怔不似作假,令一月心头微微堵得慌。

    “无论是平遥城一行,还是大婚当日,殿下难道不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下么?”自从小皇帝赐婚的旨意传来,不管是他,还是十二骑的其他人,无一不在关注着这位宁国公府的公子。

    对于方镜辞手头上的情报能力,安国公主是切身领教过的,因而并不曾有自己也被监视的感觉。她反而对一月的态度微微好奇,“你怀疑他?”

    一月毫不掩饰自己对方镜辞的不喜,“我不信那位方侍郎,即便他如今是殿下的夫婿。”

    他眼睛微眯,“或者说,正是因为他是殿下的夫婿。”

    他的说辞颇有章 含糊,安国公主微微诧异,挑高一侧眉梢问道:“为何?”

    “殿下不要忘了,这位驸马爷,可不是殿下亲自挑选,而是小皇帝与主和派那帮人,强行塞给殿下的。”一月语调微沉,“殿下难道认可了他?”

    安国公主却不回答,只深深望了他一眼。

    一月心底微微泛起不安,却又不知这份不安从何而来。他微微抿着唇,不再言语。

    “程蒙越。”安国公主眼神很是认真,可是唤他全名时的语气却微微染上一丝寒意。“我与方镜辞的这桩婚事,虽然是小皇帝赐婚,但能否顺利成婚还是掌握在我的手中。”

    杏眸漆黑如墨,让人看不分明。“你觉得倘若我不愿意,小皇帝与一众朝臣,谁能勉强得了我?”

    她言下之意一月不想深究,只是问:“所以殿下对这位方侍郎,还是很满意?”

    “不能说很满意。”安国公主微微皱眉,“应该说,与其他人相比,他算是与我没有明显利益冲突之人。”

    她的说法并未让一月觉得满意,于是他嗤笑一声,“殿下对于自己的婚事,难道只看重有没有利益冲突么?”

    “只是在小皇帝赐婚之事上,这样判断。”她微微仰头望着一月,“这样做,有什么问题吗?”

    不能说有问题,反而她这样的做法是最恰当的。尽管很不想承认,但一月还是点头,“没有。”

    “所以,”安国公主微微笑着,“你在计较什么?”

    一月微微一怔,而后下意识撇清,“我没有……”

    “你有。”安国公主依旧不紧不慢,语调悠然,“你方才的话,句句都让我觉得,你对方镜辞怀有某种莫名的敌意。”

    她此时的神情带了点儿少见的俏皮与趣味,瞧起来有种与从前完全不同的活泼感,却又带了点逼迫,“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纠结与挣扎只是短短一瞬,下一瞬一月便直视安国公主的眼睛,“我为何会如此,殿下难道不明白吗?”

    安国公主眨了眨眼,“你不说,要我明白什么?”

    谁知一月却不肯直说,绕圈子一般道:“那么我说了,殿下就会明白吗?”

    “不一定。”安国公主不喜与人打哑谜,这会儿一月的话便让她微微犯了迷糊。但与一月相识多年,她自认对一月还算是了解,因而勉强维持镇定,态度诚恳:“但是你只要说了,我会试着去明白。”

    一月瞧着她这幅模样,却蓦地笑了起来,“殿下不知我为何会这样,那么殿下可知道,那位方侍郎为何会对殿下这么好?”

    安国公主微生迟疑,“这中间,可有什么联系?”

    一月却只是道:“据我所知,这位方侍郎待殿下,事无巨细,事必躬亲。体贴细致,温柔周全,别说我们十二骑,便是殿下的婢女细雨都不曾对殿下这般亲昵。殿下可曾想过这其中的缘由?”

    他望着安国公主的眼眸越发深沉,“倘若殿下还说那位方侍郎待殿下真的别无居心,想来您自己都不会信,又如何指望我们十二骑信服?”

    同样的问题,安国公主不是没有问过方镜辞,但是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对殿下好一章 ,难道不好吗?”

    “可景之不过俗人一个,万万担不起‘君子’支称。”

    “我只着眼于小家小室,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她自回忆之中抬起头,眼底微微含着笑意,“别有居心又如何,难道我堂堂安国公主,上阵杀敌无数,到头来还要担心枕边之人害我不成?”

    绝无保留的信任,没有丝毫怀疑。

    一月深深望着她,眼底不满像是快要溢出来,“殿下怎么就知晓,枕边之人不会害你?你就这么相信方镜辞?”

    安国公主诚恳道:“我相信他,就如同我相信你一样。”

    “可殿下要知道,他与我不一样。”一月压低的声音满是恼意,“他与十二骑之中的任何人都不一样。”

    “他出身名门,是宁国公府的公子,即便不尚公主,未来也将继承宁国公府,前途不可限量。更可况他还深受顾鸿生与周显的器重,在吏部身担要职。这样一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凭什么非要尚公主不可?”

    “就算他想爬到人上人的位置,怡宁公主难道不是更好的原则吗?他为何非要冒着两当相争的风险,与你成婚?”

    安国公主一言不发,任凭他发泄似的,将心中所想倾吐而出。

    “殿下与他相识才多久,难道他主和派之人的身份就从来不会引得殿下有半点怀疑么?”

    “怀疑自然是有的。”迎着一月的目光,安国公主语调依旧淡然镇定,“只不过与他相处之后,我便打消了这种无端的念头。”

    一月满脸不可置信,“殿下居然……”

    “你会觉得奇怪很正常。”安国公主微微笑了一下,“一开始我也觉得很奇怪,后来想想便释然了。”

    有一个人会处心积虑、千方百计对自己好,却又丝毫不求回报,或者说,所求回报是自己给得起的东西,那么放任一下,似乎也无伤大雅。

    迎着一月匪夷所思的目光,安国公主的笑容恬淡而静好,“这章 理由我自己清楚便好。你知道你们都是在关心我,但我的眼光如何,你们难道不是最清楚不过么?”

    是,不止是他,十二骑的每一个人都最为清楚。

    十二骑的每个人来历都并非正大光明,多多少少带了章 不可言说之处。安国公主力排众议,将他们带到了战场之上,让他们有机会戴罪立功,甚至摆脱有罪之身,重新光明正大、堂堂正正活在这个世界上。

    对他们而言,安国公主不单单是传言中威震四海的战神,更是赐予他们重生之人。

    他狠狠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底那章 情绪全部消失不见。就像他还在十二骑之时,他单膝跪于地上,右手紧紧贴在心脏之上,眼眸低垂,不敢直视,“一月听从殿下吩咐。”

    一月前脚刚走,方镜辞便推门而入。

    安国公主没有丝毫意外望向他,“方才我们说的那章 ,你都听见了?”

    她眼底带着静谧美好的笑意,瞧起来像是眼眸微微发着光似的。

    方镜辞唇角含着笑意,轻轻点了点头,“嗯。”

    安国公主微微挑动眉梢,“偷听可不是君子所为。”

    方镜辞笑,“可我又不是什么君子。”

    安国公主故作叹息道:“你这话倘若被那章 心怡你的姑娘听着了,还不知会有多伤心?”

    方镜辞眼角眉梢的笑意止都止不住,却故作冷漠道:“她们伤不伤心与我何关?”

    安国公主微微扬眉,“对那章 心悦你的姑娘们,就这么冷漠无情?”

    “那章 都是不必要的人。”方镜辞坦然回视她的目光,“对于不重要的人,又何必多情?”

    说完他又笑着回了一句,“难道殿下不是这么认为的么?”

    安国公主却低垂了眉眼,不与他对视,“可是十二骑对我来说,却是很重要的人。”

    “殿下……”

    谁知安国公主猛地抬眼打断他的话,“先前不是说为我准备了茶点么?茶点在哪?”

    茶点之说不过是为了找个借口好让她与一月单独说说话,这会儿却又故意无视。

    方镜辞眉眼染上无奈之色,嘴上却道:“殿下不是不喜饮茶么?”

    “偶尔陪你喝一喝茶,有何不可?”

    她这一句话,顿时让方镜辞心中温暖不少。“茶味清苦,殿下既然喝不惯,便不要勉强。”

    谁知安国公主却得寸进尺,“既然饮不得茶,那你就去帮我温一壶酒。”

    好似自从她在公主府中修养之后,就许久不曾喝过酒了。

    虽说先前偷溜去平遥城时,路上为了取暖喝过几次,但那只是囫囵吞枣,不得其味。

    与他煮酒论趣闻,又是以自己一直饮茶告终,闻得酒味却喝不着,着实可怜。

    因而此时说来,倒不是一般馋的紧。

    谁知方镜辞却摇了摇头,“殿下身体未见好,还是少饮酒为好。”

    安国公主瞧着他此时一副不好说话的模样,顿时垂头丧气,哀叹一声,“早知道就该先跟一月要一壶酒,再让他走的。”

    第50章 分别

    方镜辞微微失笑, “殿下,我听得到。”

    安国公主本就不是小声嘟囔,闻言声音不禁又提高两分,“这种闻得到酒香却没酒喝的苦日子, 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殿下既然这般想喝……”迎着她微微发亮的眼神, 方镜辞唇角微扬, “不如我去泡一壶茶, 我们慢慢喝?”

    “……”安国公主果断朝他摆了摆手,“回去了!”一如军中发号施令般果决。

    方镜辞嘴角勾着笑意,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殿下方才为何要那样同程将军说话?”

    “什么?”安国公主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随口应了句。

    不曾想方镜辞却换了一个说法, “殿下方才为何要在程将军面前维护我?”

    安国公主终于舍得赏他一个眼神,“我有维护你吗?”

    “没有吗?”笑意盈满眼眶,可方镜辞面上却还矜持着,努力压平唇角。

    安国公主不甚在意,“你既然说有,那就有吧。”

    “所以殿下为何要那样说呢?”说话间, 两人已经走到温泉池外,细雨与一众婢女仆人等候在外, 见到他二人出来,纷纷欠身行礼。

    昨日夜里下过雪,处处染白, 琼枝玉叶,粉妆玉砌。

    方镜辞自细雨手中接过枣红色大氅,仔细披在安国公主肩上。

    安国公主微微抬眼,便瞧见他微敛的眼眸中藏不住的笑意。想了想, 她还是回答道:“亲疏远近,我还是分得清的。”

    方镜辞为她整理了一下绒毛领子,“所以说,在殿下心里,我比他更为亲近,对么?”

    “难道不是吗?”安国公主很是自然说着,“你不是说了么,我们如今是夫妻,夫妻自然要比朋友亲近,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么?”

    方镜辞一时之间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同一月比,在她心中,他明显更为亲近。但这份亲近也仅仅是建立在两人是夫妻的份上。

    倘若与她结为夫妻的人不是自己,那么在她心中,是不是另一个人也同样理所当然的亲近?

    这样一想,先前的喜悦好似被兜头泼了一瓢冷水,瞬间从头顶凉到心底。

    “你在想什么?”他异常的沉默被安国公主察觉到了,“如今你我已是夫妻……”微一停顿,她又接着说道:“不过,倘若往后你有了别的想法,也可以随时告诉我。”

    说这话的时候,她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有着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丝丝紧张。

    可惜方镜辞也未曾注意到。他的注意力全在她这句话上。

    虽未曾明说,但话语之中的含义他还是听懂了。

    只是这一刻他宁愿自己从未听懂。

    人总是贪心不足的,明明咫尺若天涯,却总忍不住妄想着能进一步、再进一步……好似不撞个头破血流,就永不知底线在何处。

    失笑着摇了摇头,他三两步追上已经走到前边的安国公主,“殿下只把他当做朋友么?”

    碍于身边婢女仆人,他未曾明说,但安国公主也知道他口中的“他”是何人。

    “不当朋友当什么?”因而她脸上的疑惑也是颇为真实,“虽说战场之上出生入死,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但这种关系用‘朋友’来形容,也是足够的吧?”

    “殿下不觉得‘朋友’二字,含义太轻浅了章 么?”

    她闻言凝眉细思半晌,才抬眸道:“倘若当真情谊深厚,又怎会觉得‘朋友’二字太过轻浅?”

    她此言像是根本不曾知晓,在朋友与亲人之外,还有一种关系,比这两者更为亲密。

    想来也不奇怪。

    自先帝将她于须臾山上带回宫中,便交由名师教导,后来又跟随老元帅带兵平叛,南征北战。

    如花的年纪,别的女子于家中绣花弹琴,低吟着“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可她却在大漠孤烟之下,看长河落日。

    进了房间,屏退了下人,方镜辞这才笑着道:“说起来,程将军居然是十二骑之首,还真是不曾想到。”

    “我以为你知道的。”他的情报能力即便是安国公主都微微侧目,却不曾想还不知晓此事。“十二骑最初就是我身边的十二亲卫,因为个个能征善战,有着将帅之才,平定战乱之后,我便将有立下大功之人上奏朝廷,论功行赏。一月在收服燕云城,战功赫赫,恰好剑阁关又需大将镇守,我便奏请陛下,让他去剑阁关。”

    此事方镜辞当真不知晓。他虽然令人将安国公主大大小小之事都探查清楚,但安国公主身边十二骑名声太大,加之她身边有一直存在十二亲卫,是以便不曾有人将两者混为一谈。

    “如此说来,原先的十二骑如今都在各地担任大将军之职。”

    “也并非如此。”安国公主道,“十一十二便不喜约束,即便将帅印捧到他们面前,他们也是不屑一顾。十一更曾说过,与其做将军,还不如做亲卫率性自在。”

    方镜辞与十二倒是有过一面之缘,却并未见过安国公主口中的十一。

    “殿下当真确定他们都是无心帅印之人么?”

    他声音太轻,安国公主一时没听清,下意识问了句,“什么?”却被方镜辞微笑着含糊过去,“殿下威震四海,却还能知人善用,实属难得。”

    他这话含义不明,安国公主便道:“我只当你是在夸我。”

    方镜辞微微笑着,“原本便是在夸殿下。”

    在温泉别苑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一转眼已至年底。

    作为威名赫赫的安国公主,就算再不愿,年关四方朝贺,于国于民都是大事,她就算是她也不得不返回长安。

    方镜辞作为吏部侍郎,需要处理的事务只比她多,因而比她提前几日回去。

    他临行当日,安国公主披着枣红色大氅为他送行,言辞之间颇为惋惜,“这边临着温泉,湖面冬日也不结冰,本来还想寻着哪天天气晴好,可以在湖边垂钓。”

    她说着,情绪也不由得微微低落,“如今你这一走,便是想垂钓也不成了。”

    她低落的情绪太过明显,就算想忽视也忽视不了。方镜辞微微浅笑,笑容之中带着浅浅的宠溺,“公主府中也有一方荷塘,待到春暖花开之时,倘若殿下还想垂钓,景之可随时陪同殿下。”

    安国公主却并未提起兴致,“府中垂钓怎么能跟这边一样?放眼望去,四周景色天差地别。”

    有风将她额前碎发吹乱,方镜辞情不自禁抬手,为她整了整碎发,“那便等到过了年关,我再陪着殿下来这边小住一段时日。”

    他声音低沉,带着丝丝暖意,温柔浅浅,“前几日殿下不是说,想在山中设陷阱抓野兔么?如今天寒,野兔不怎么出来。等到过了年关,天气转暖,想来不光是野兔,不少冬眠的动物都出来了。届时再设下陷阱,想来能抓到不少。”

    安国公主依旧没多大兴致,“开春的动物又瘦又小,抓了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等到秋狩,膘肥体大,抓起来才有意思。”

    “那就等到来年秋狩,我们还可去山中的行宫小住一段时日。”

    安国公主这才抬起眼眸,虽然还是一副兴致不高的模样,但还是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丝笑意,“来年无事发生,倒是可以去小住几日。”

    方镜辞眸中笑意更深,“殿下可不要忘了与我的约定。”

    自方镜辞走后,安国公主又去了两回温泉池。细雨随侍在侧,为她披衣斟酒。

    她拿着酒杯坐在池边,不知怎么就想到了方镜辞。

    那人芝兰玉树,谦谦君子,陪在她身侧时,如沐春风,并不像此时的细雨这般,静默不语,寡淡如白水。

    伺候在侧的细雨还不知道自己被嫌弃了,瞧见她手中杯子空了,便拿起酒壶为她斟酒。只是手上不稳,温热的酒一下子洒了几滴于安国公主手上。

    她慌忙拿了毛巾去擦,便听到了安国公主颇为感慨问了句,“驸马离开几日了?”

    细雨不知她为何突然有此一问,但还是回答道:“有四五日了。”

    只听得安国公主仰着头瞧着天,心底荒芜如同旷野。微微叹息一声,她自从池中起身,“吩咐下去,收拾收拾,我们回长安城去。”

    细雨微微一惊,“这么快?”

    安国公主微微偏了头,“快吗?”

    细雨重重点头。

    她也是从西北陪着安国公主回来的,长安城虽然繁华,但是对于她这种不受约束的人来说,还是不如西北潇洒自在。

    温泉别苑虽然还在长安城地界,但总算远离皇宫,也远离了长安城中诸多繁琐规矩。

    她本来觉着安国公主也是这样想的,但瞧着她此时神情微微落寞,突然又不肯定这个想法了。

    得知安国公主突然回来,方镜辞匆匆从吏部赶到城门口迎接。

    去温泉别苑时,有方镜辞的吩咐,安国公主一行带了不少东西,但这次她匆匆而回,却是轻车简从,只一辆马车先行回来。

    马车在城门口停下,帘子从内掀开,露出安国公主那张小巧娟秀的脸。柳叶眉,杏仁眼,如春花娇灿,又似秋月娴雅。

    明明只有几日不见,却仿佛一日三秋。

    心头的喜悦掩藏不住,自眼眸深处溢满而出,可他尤不自觉,故作矜持微笑着,“距离年底还有几日,殿下怎么不在温泉别苑多住几日?”

    先前的焦躁失落在见到亲迎而来的方镜辞后消失不见,安国公主唇角扬着笑意,“不是说好了开春之后还要再去小住一段时日么?既然是这样,那我早几日回来也没有什么不好吧?”

    自然没有不好。

    或者该说,真是太好不过了。

    喜悦盈满心头,方镜辞驱马与她的马车并行,“陛下还不知殿下回来,殿下今日便不必去宫中,等待回府中休整一日,明日再去宫中便好。”

    坐着马车折腾了一路,安国公主也着实有章 乏了,因而对他的安排并无异议。只是想到这段时日住在温泉别苑,对小皇帝的近况不甚清楚,因而便问了一句,“陛下这段时日如何?”

    “陛下与先前倒是没什么不一样。”方镜辞答着,“不过,瞧着倒是比先前沉稳了不少。”

    安国公主感慨着,“陛下年纪也不小了,想来开春之后,宫中也能迎来新册立的嫔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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