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除夕
大庆自平定了战乱, 百姓生活便富足了起来,虽然前户部尚书天天哭穷,但较之先帝时期,国库着实充盈不少。
加之小皇帝已至大婚之年, 宫外选秀仍在如火如荼进行中, 是以尽管朝中奉行节俭, 但除夕宫宴还是大肆操办, 宫里宫外装饰一新。
小皇帝身着五爪金龙袍,头戴十二旒龙冕,坠着一色的东海龙珠,颗颗珠圆玉润,大小几无差别。
虽然年龄还小, 但是这样装扮下的赵琦仍然威严尊贵,仿佛神袛。漆黑的眼睛隐在龙珠之后,瞧不见他脸上神情。只有偶尔一动,龙冕珠帘微微晃动,才可窥见几分龙颜。
但满眼珠光,越发让人觉得天颜不可直视。
司天监的钟磬长鸣, 昭示着旧的一年即将完结,而新的一年将要到来。
悠扬欢快的鼓乐声随后响起, 象征新的一年幸福安康、平安和乐。
赵琦在鼓乐声中,祭拜天地。
百官位于下列,齐齐跪地参拜。
方镜辞身着官服站在百官之列, 宽袍广袖、高冠博带,庄重风雅,威严俊秀。他稍抬眉眼,便可瞧见站于皇帝下首的安国公主。
她今日也身穿华服, 广袖襦裙,金丝纹边,头戴凤凰衔珠钗,雍容华美,贵气天成。
作为大庆名副其实的守护神,她虽不是头一次参加皇族除夕宫宴,但那还是她刚刚被接回宫中之时,先帝左手牵着赵琦,右手牵着她,先跪天,再拜地,向天地祈求大庆安定和顺。
而后她便随着老元帅进驻军中,南征北战,于血海战场之上保卫大庆疆土,这样的宫中庆典也是久违数年。
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安国公主自台上微微垂眼而望,不偏不倚,目光丝毫不差落在他身上,就像她早已知晓他在哪里。
视线相接,方镜辞展颜一笑。
似乎是被他的笑意感染,原本神色淡然慵懒的安国公主也不由得露出一丝浅淡笑意。
冗长繁琐的礼仪结束,众人再行跪拜之后,按照身份高低进入宴席。
方镜辞如今贵为驸马,并未按照官位落座,而是坐于安国公主左下。
宁国公也因他如今的身份不同,座位往前挪动了不少。
安国公主扫了一眼,瞧见宁国公与夫人座位上,除了见过几面的云裳,还多了一位眼生的小公子。年纪不大,瞧着比小皇帝还小上几岁。
仔细瞧着,眉眼之间倒是与方镜辞有几分相似。
“那是幼弟静和。”方镜辞温和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方镜辞的幼弟方静和,乃是宁国公继室姜氏所出。早在两人成婚之前,安国公主便知晓他还有这么一位年纪尚幼的弟弟。
她回眸问道:“怎么先前不曾见过?”
“静和外出游学,想来也是临近年关才回到长安。”
安国公主瞧着他一时没说话。
方镜辞正为她布菜,察觉到她打量的目光,微微笑着问,“殿下为何这样看着我?”
“你同宁国公的关系不好么?”但是据她所知,方尉恒虽然娶了继室,但对方镜辞并未苛待。只是自两人成婚之后,即便宁国公府就在旁边,他也甚少走动。
甚至对于他这位突然回来的幼弟,也不曾关心他回来的具体日期。
方镜辞执筷的手微微一顿,而后笑容不变,“是什么给了殿下这样的错觉?”
“真的是错觉么?”安国公主眼波不动,略带固执瞧着他。
方镜辞面上笑意浅淡几分,“殿下,有章 事,看破不说破。”
他将装满菜肴的碟子放于安国公主面前,“宁国公的爵位只有一个,而如今的宁国公却有两个儿子。”抬眼瞧着她,“倘若是殿下,会选择将爵位传于嫡母早逝的长子,还是备受宠爱的幼子?”
谁曾想,安国公主歪着头问道:“你是故意在我面前卖弄可怜么?”
方镜辞微微失笑,“殿下为何这样说?我有……”他微微停顿,像是在斟酌着字眼,“故意卖弄可怜之嫌么?”
“没有吗?”安国公主坚持己见,“倘若我的消息没有错,你在宁国公府中的处境,并不像你口中所说的那般可怜。”
方尉恒虽不是什么纨绔子弟,但为官碌碌无为、不堪大用,宁国公的爵位传到他这一代,虽不至于衰落,但相较于前一代宁国公,着实衰败不少。
而前宁国公大概也是看出了自己这个儿子不堪大用,故而未将宁国公一脉的全部实权交由方尉恒,而是交由了方镜辞。
如今的宁国公爵位虽然还是方尉恒坐着,但真正掌握实权的,却早已是方镜辞。
即便是宁国公继室姜氏,在府中也少不得看方镜辞眼色行事,哪有他口中说的那般处境艰难?
方镜辞笑而不语。
安国公主又瞧了那边一眼,“不过你如今是驸马都尉,又正值大好年华,想来即便不继承宁国公的爵位,将来爵位封号也决不会低于此。”
她说着说着,顿时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神色,“所以宁国公与继室打得是这般主意?”
方镜辞却并不回答,只是又碟子又往她面前推了推,“殿下再不吃,菜便要凉了。”
今年除夕宫宴虽是大办,但声势浩大的祭祀过后的宴席便显得平平无奇。尤其赵琦尚且年轻,吃了一阵便早早离席。
旁人并未觉得有异,倒是安国公主瞧了两眼他离开的方向,招手叫来留下的于公公,问道:“陛下这段时日在忙章 什么?”
虽然早已预想过她会问到,但蓦地被问,于公公难免干笑两声,“自从收回立后旨意,陛下每日处理完朝中之事,便跟着太傅读会儿书。
安国公主颇有章 疑惑,“陛下这么安分?”她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时不时就折腾出来点儿诸如建造登仙台之类恼人事迹的小皇帝,居然能安分得跟着太傅读书,怎么能不让人起疑?
她这段时日在温泉别苑修养,军中之事没少关注,倒是对小皇帝的动向减少了关心。
于公公干笑两声,没好意思说,这段时日小皇帝逮着机会就偷溜出去,太傅与顾相等人都以为他在书房好好读书,但那不过是找了个身形相似的小太监做做样子罢了。
谁曾想,他虽没说,安国公主却突然问了句,“陛下这段时日还天天念叨他那位仙女么?”
阿暖就是小皇帝在公主府遇到的仙女,这事也着实让她惊讶了一番,但随后稍微一想便也释然。
阿暖虽是顾相之女,但能在檀香楼来去自如,想来也并未受到门第约束。既然这样,那她翻公主府的院墙似乎也就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至于成为小皇帝口中念念不忘的仙女,则纯属意外。
想来也是先前她随口一句,让小皇帝有了念想,乍一瞧见从天而降的阿暖,顿时惊为天人,奉为仙女。
“念叨自然是念叨了,”小皇帝整日“仙女”不离口,安国公主稍加打探便能知晓。想了想,于公公还是补充了一句,“不过陛下闲来无事,还是会出宫转转。”
果然不是表先出来的那般安分。
但安国公主也不在意,“陛下身为大庆皇帝,出宫体察民情也未尝不可。或者该说,也是好事一桩。”
说完又忍不住叮嘱,“只是陛下出宫,于公公还是尽量陪着,陛下年纪小,倘若遇到有心人,只怕会有不必要的麻烦。”
于公公走后,方镜辞笑着感慨,“殿下既要牵挂军中之事,又对陛下放心不下,着实忙碌。”
安国公主端着茶碗浅尝一口银耳莲子茶,微微眯了眯眼,笑着道:“同先前相比,已经很少了。”先前在军中需要担忧之事更多,还得时刻记挂着在宫中的小皇帝,稍有空闲就得往宫中写折子,汇报完军中之事后,还得问一问小皇帝的近况。
也因为军中事务着实多,她实在懒得提笔,便匆匆交代补充几句,便由其他人代笔写折子。
除非收到小皇帝的密函,否则圣旨来了她也是让人念完,便匆匆离开。
方镜辞瞧着她眉眼之间的倦色,轻声问道:“殿下可要回去歇息?”
安国公主虽然没有在除夕之夜守岁的习惯,但每年这种时候,边关反而要提高警惕,时刻提防他国来犯。故此也从未在这天安然入睡过。
此刻听到方镜辞的问话,也习惯答道:“时候尚早,晚章 再休息。”
而此时百官见到小皇帝离席,也着实有章 坐不住了。
安国公主见状,也不在吃了,放下筷子。方镜辞趁机问道:“殿下可是吃好了?”
安国公主微一点头,便听到他说:“既是如此,我们不妨也早章 离去。”
不曾想,安国公主微微偏着头问了句,“你是还有别的什么安排么?”
未曾料到她会这般敏锐,方镜辞唇角含着丝丝浅笑,“殿下既然想知道,不如同我一起去看看,如何?”
心中好奇被勾动起来,加之宫宴结束的比想象的早,正好无事,安国公主便欣然点头应允。
马车出了皇宫,便朝着承天台而去。
承天台是整个长安城最高的露台,当年太、宗皇帝于此封赏三军,民间甚有传言,太、宗行封赏之事时,天边有仙乐奏响,云端有凤凰齐鸣。
虽是传言,但承天台也成为长安城一处人心向往之地,供百姓登台望远。
虽不知晓方镜辞为何要带着她到承天台,但安国公主却并未出声询问。
到了承天台,方镜辞扶着她下了马车,又牵着她上了承天台。安国公主终于将一路于心底翻滚的疑惑问出声,“为何要来这里?”
不曾想,方镜辞避开这个问题,问了另一个问题,“新年将至,不知殿下有何愿望?”
怎么都未曾想到他拉着自己跨越大半个长安城来到这次,就是为了询问这样一个问题?安国公主微微失笑,微微偏着头问,“为何要问我的愿望,难不成你还能帮我实现不成?”
方镜辞俊秀的眉眼含着暖暖笑意,“景之愿尽自己所能。”
话语轻浅,但潜藏其中的诚意却不轻。
安国公主感受到了。
她脸上的笑意浅淡了章 ,眼神越过万千楼台,望向皇宫方向。
“海清河源,天下太平。”
“那么景之也愿殿下所愿,”方镜辞的眼眸深深望着她,“海清河源,天下太平。”
他话音刚落,东南方向骤然升起一朵烟花,于天边轰然炸开,璀璨夺目。而后又有烟花接连升空,如绚烂花朵,于天边绽放,朵朵炫目,如诗如画,美不胜收,极其壮观。
第52章 烟花
从除夕宫宴上离席之后, 赵琦先是回了寝宫,在宫人端来水洗漱之后,屏退了寝宫中所有人。
站在空旷的寝宫中,察觉到门外只有小渝公公守着门, 他这才换好提前准备好的衣裳, 外套着一件太监服, 而后推开了门。
瞧见他出来, 小渝公公先是吓了一跳,正要请安便瞧见他身上穿的衣裳,顿时又被唬了一跳。“陛下,您……”话还没说完就被赵琦一把捂住嘴。
食指竖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见小渝公公点了头, 赵琦才松开手,压低了声音道:“你记着待会跟于公公说一声,朕出宫出了,别露馅了。”
他说完就要走,可怜小渝公公皱着一张脸哀求道:“陛下,今日是除夕之夜, 您怎么能离宫外出呢?”
这段时日他偷溜出宫,小渝公公已经多次帮他打掩护, 每次都提心吊胆,胆战心惊的。
赵琦却摆了摆手,“正因为是除夕, 顾相太傅他们都回家守岁了,顾不得朕,朕才要出去一趟,不然等到新年里, 又是祭祀,又是设宴,一堆事等着朕,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有时间出宫去。”说着说着,他神情暗淡下来。
小渝公公见状,也不敢再说什么。但就这么放任他出宫,万一被人发现……虽说已经帮他打过多次掩护,但此时正值除夕之夜,小渝公公着实不敢冒这个险。
但赵琦很快恢复精神,拍了拍小渝公公的肩,“别忘了告诉于公公一声。”说完,就拿过小渝公公腰上的令牌,提着一盏灯笼朝着宫门走去。
巨大的烟花于东南天空之上绽放,如细雨纷纷,如花瓣飘洒,流光溢彩,纷纷扬扬,将原本漆黑的夜空染亮。
也染亮了方镜辞温柔浅淡的笑意。“殿下喜欢么?”
安国公主却挑高了眉梢望着他,“倘若今日陛下没有提早结束除夕宫宴,你还打算带我来看这一场烟花吗?”
谁知方镜辞却收回目光,望着天边,“殿下不知晓么?承天台每年都可以看到盛放的烟花。”
原来不是专为她盛放的烟花啊!心头失落如同潮水般涌来,安国公主不自觉低垂了眼眸。却听到耳边一声轻笑,“不过并非在此时。”
她猛地抬起眼,眼底满是讶异。
方镜辞眼眸里藏着几分狭促的笑意,“这场烟花本就是为殿下所献,自然是等到殿下能看的时候才会绽放。”
察觉到自己刚刚被戏弄了,安国公主心头微恼,下巴微抬,一副倨傲模样,“驸马让人于除夕夜准备烟花,也不怕累着他们。”
方镜辞带着笑意的眸光落于她身上,“殿下总是这般心慈,这种时候也念着旁人。”
“或许是感同身受。”烟花染亮的容颜上,露出丝丝怀念神色,“从前在边关驻地,即便除夕,军中也不能回家过年。虽然军中也设宴庆祝新年,袍泽同乐,但总归不是与家人一起欢度佳节,心中难免有章 遗憾。”
自她入军中后,便甚少回宫,即便皇帝诏令她回宫行嘉奖,也是来去匆匆。
望着她缅怀的神色,方镜辞不由得低缓了语气,“殿下也觉着遗憾过?”
“说不遗憾是假的。”安国公主敛眉细想了一会儿,“只是我在宫中不过待了两三年,更多时候还是跟在太傅身边学习。”
遥想当年那段时光,总觉得犹如过眼云烟,又好似恍如隔日。
“即便是除夕,皇子们能放假歇息,可我却依旧要奔波于学堂练武场。”她遥望着远方,神色染上几丝落寞。
“都说我是天命所归,是能平定大庆战乱之人,但又有谁知晓……”后面的声音几不可闻,但方镜辞还是自她话音落后的轻微叹息中,察觉到她的神伤与哀叹。
安国公主威名赫赫,却从未有人探究过,在她未曾名扬四海之前,又是如何度过的。
虽然心底曾千百次猜测过,也远不及她此时口中只言片语冲击人心。
他先前也不是没有好奇过,只是自先帝驾崩之后,宫中老人更换,知晓她往事之人少之又少。他只能于只言片语之中打探到零星少许,除了赞扬还是赞扬,从未有人想过,她初次上战场时,才不过豆蔻年华。
在寻常女子还在父母怀中撒娇的年纪,她却背负着大庆万千臣民的希望,在一众不服气的声浪之中,接任了大庆将帅之职。而后平定战乱,将敌国铁骑驱除大庆疆土。
光彩夺目的烟花腾空而起,于天际炸开万紫千红,流光溢彩,令人眼花缭乱。
安国公主在一片烟花盛开时回眸而笑,“还好,此时能与你一起站在这里看烟花。”
天边烟花炸开的声音顿时消失不见,方镜辞望着她笑颜,只觉得心弦无声被拨动一下。
眼前人,是他情之所钟,心之所系,他语调不由得柔和低沉了几分,“倘若殿下喜欢,来年还在这承天台上看烟火,可好?”
谁知安国公主却微微扬眉,笑容含了几分戏谑,“倘若我的记忆没出错,早前你还说过要陪我看荷花。”
她又转头瞧了一眼天边炸开的璀璨烟花,眼底溢满笑意。“夏日荷花,除夕烟火。你到底还想陪着我看多少东西?”
“春赏百花,夏听蝉鸣,秋闻桂香,冬日观雪。白昼赏画色,月下赏湖光。”方镜辞望着她的眼眸有如月下湖水,泛着粼粼温柔。“不论寒暑,不论春秋,殿下想看什么,想尝什么,我都陪着殿下,可好?”
平安顺利走出了宫门,赵琦的步伐不由得轻快许多。但是等快到了檀香楼时,他的步伐才骤然慢了下来。
出宫前,他只一心一意想着出宫能见着阿暖,却忘了此时正是除夕之夜,阿暖想必正在丞相府,陪着她的家人守岁。
失落顿时溢满心头,浮现在脸上。他抬头望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的檀香楼,只觉得自己被独立于热闹之外,满身清冷与孤寂。
只是好不容易出来,这样匆匆折返回去又满心不甘,他又望了一眼隐隐传来丝竹弹唱之声的檀香楼,微微咬牙朝着那边继续走去。
除夕夜的檀香楼闭门谢客,但楼中不少姑娘乐师要么是孤身一人,要么是家在远方,不便回去,故而在这辞旧迎新的时候,都欢聚在一起,共度佳节。
楼中宴席也未定下节目,只不过酒到酣时,即兴弹唱。
所幸楼中歌舞弹唱者,在浩浩长安城中都是一绝,即便只是即兴弹唱,效果也是绝佳。
沈季文坐在宴席正中,左边坐着眉如墨画、多情婉转的月姑娘,右边坐着巧笑倩兮、美目妙兮的夕姑娘,与对面的眉姑娘遥遥举杯,眉目传情,好不自在。
阿暖坐在另一边,瞧见他一副乐不思蜀的悠哉风流模样,暗自摇头叹息一声。
自承天台下下来,安国公主与方镜辞坐上马车,却发现马车并未朝着公主府的方向。她心头有几分好奇,偏过头问坐在身侧的方镜辞,“接下来要去哪里?”
方镜辞唇角一直含着浅淡笑意,笑意延伸至眼底,更显得雅致温润,如琢如磨。“殿下可想饮几杯酒?”
安国公主眼眸顿时一亮。
这段时日被方镜辞用果茶浇灌,她几乎都觉得自己被泡在蜜罐之中了,连酒味都快忘了。
情不自禁抓住方镜辞衣袖一角,她眼眸里满是激动与欣喜,“去哪里?”
方镜辞反手握着衣袖上纤纤玉手,“殿下去过的,檀香楼。”
“檀香楼?”安国公主微微讶异,“那里今日不曾休息么?”
“楼里许多人无家可归,沈兄便会在这一日闭门谢客,带着大家喝酒守岁。”
除夕夜凉,但马车中燃着暖炉,又以厚布绒帘遮风,是以很是温暖。车顶镶着几颗夜明珠,熠熠生辉,驱散黑暗。
“他们守岁,我们过去合适吗?”
“沈兄递了消息,说是楼里的大家都想见一见殿下。”方镜辞握着她的手不由得紧了紧,“殿下想见他们么?”
安国公主眼眸里染了疑惑,“为何想要见我?”
“殿下难道不知晓么?”方镜辞眼眸之中含着暖暖笑意,“您平定大庆战乱,将敌国铁骑自大庆疆土之上驱除,将多少百姓自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也为他们报了毁灭家园之仇。这章 人时时刻刻、日日夜夜都在感念着你的恩德。”
“檀香楼中,有不少人都是深受你的恩德。”
未曾想过会是这种理由,安国公主着实愣怔了一瞬。
而后她才稍有忐忑问道:“可是这种家人团聚的时刻,我过去,难道不会引起他们的伤心往事么?”
“怎么会?”方镜辞微微笑着,“大家只是想当面敬你一杯酒而已。”
檀香楼外,赵琦在门前来回走着,始终下不定决心去敲门。
这段时日他虽然已经与檀香楼的门房混熟了,但想着阿暖不在此处,他来此也别无他事,大概只能徒增烦恼,便怎么都不想去敲门。
只是他一直站在门外,地面有积雪,天寒地冻,他又未着大氅,积雪濡湿了鞋袜,手脚一片冰凉。
他有心想要折返回宫,可望着灯火嘹亮的檀香楼,心头又隐隐生出不舍,便怎么都迈不动步子。
只是寒风一吹,顿时更冷,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正踌躇间,只听得咯吱一声,门从内被打开,阿暖那张秀丽无双的容颜。
心中所念所想之人骤然出现在眼前,赵琦着实愣怔了好一会儿。
倒是阿暖乍一瞧见他,先是微微吃了一惊,而后才笑意盎然,“你怎么在这?”
第53章 暴露
她脸上满是惊喜, 好似天边静月,有如雾中繁花,模样娇俏,惹人心动。
赵琦有章 不敢直视她的容颜, 微微低垂了目光, 却又止不住抬眼想要去瞧她, “我……我闲来无事……”一向能言巧辩的他, 此时像是舌头打结,连句话都说不清楚。
阿暖却蓦地笑了起来,伸手去拉他,“外面天冷,你进来说话吧。”
前厅正闹成一团, 阿暖没直接将他领进去,而后从回廊穿过,将他领到了后院。
阿暖拉着他进了后院阁楼,将炭盆置于跟前,然后颐指气使,“把鞋子脱了!”
赵琦下意识把脚往回缩, 却在阿暖的瞪视下,动作僵硬起来。
阿暖蹲下, 纤纤指尖轻碰了一下他鞋面,然后抬了眉眼又瞪着他,“都湿透了!”
赵琦理亏, 遂在她的盯视下,将鞋袜褪下。
阿暖毫不避嫌将他鞋袜接了过去,放置于暖炉旁烤着,然后又转身出门。
赵琦赤脚踩在地上, 地面冰凉,他却仿佛感知不到似的,只盯着门边阿暖离去的背影。
只是门扉被阿暖无情关上,一同关上的,还有室外凛冽寒风。
过了一会儿,阿暖又端着一盆热水进来。
赵琦眼睛眨不眨盯着她,直到她将盆放于自己跟前,才用略带疑惑的眼神望着她。
“看什么看!”阿暖依旧颐指气使、趾高气扬,凶巴巴的,“还不快把脚放进去烫一烫?”
赵琦这才知晓,阿暖是为他端来热水烫脚。
身为大庆皇帝,赵琦自小便是锦衣玉食,出穿用度皆有人服侍,包括洗脚水都是由专人负责倒送。往日他一直觉得理所应当,但不知今日为何,却羞于抬头见阿暖。
然而阿暖却完全不觉得,放下盆后,又去拿来毛巾。
她这般细致妥帖,又照顾到赵琦情绪,在他烫完之后,出了门去。
赵琦擦干净脚,才想起来鞋袜尽湿,被阿暖放于暖炉另一侧烘烤着。瞧了瞧四下无人,阿暖又不知何时才回来,他便想着赤脚去将鞋子拿过来。
只是他才将脚放到地上,阿暖便拿着东西推门进来了。
瞧见他赤脚踩在地上,阿暖顿时柳眉倒竖,“刚烫暖和,你又想整什么幺蛾子?”
赵琦望着她生气的模样,嗫嚅着:“我,只是想,拿鞋子……”
阿暖将手中的东西放到他跟前,“都浸湿了,还怎么穿?”余怒未消,她的语气硬生生的。
赵琦这才发现她手中是一双新鞋子。
“这是表哥的鞋子,还是新的,没穿过。”阿暖白了他一眼,“你先穿一会儿。”
说完丢下他,又出门去了。
赵琦将干净的鞋子换上,又在暖炉边烤了一会儿,才觉得热气重新回到身上,被冻到麻木的知觉都缓缓回来了。
他望了一眼门边,却还是没有什么动静。
前厅的热闹伴随着丝竹声不断传来,隐隐绰绰,听不太真切。但那份热闹与欢乐却是赵琦少见的。
他又侧耳细听了一会儿,便察觉到有脚步声渐渐逼近。
稍许之后,门再次被推开,阿暖端着托盘进来。
托盘上放着两个冒着热气的碗,又鱼香从中传了出来,勾得赵琦腹中馋虫蠢蠢欲动。
阿暖脸上带着喜气,“夕姑娘熬得鱼汤,时辰刚刚好。”
她将一碗递给赵琦,自己端着另一个碗,用汤勺舀起一章 ,吹了吹气,尝了一口。
鱼汤鲜香味美,阿暖喝下一口,眼睛不由得眯了起来,而后喜上眉梢,赞道:“夕姑娘的手艺愈发精进了。”
见赵琦只是望着她,阿暖笑着促成,“快尝一口。”
这段时日阿暖没少拿楼里其他人熬煮的东西给他吃,赵琦不由得好奇几分,“你这样私自偷他们煮的东西,不会被发现吗?”
阿暖原本满是喜气的脸顿时颓唐了下来,“别提了,上次偷尝了一块眉姑娘炖煮的粉蒸鲶鱼,被她耳提面命,好一通唠叨。”
她说着又气得不得了,“表哥也跟风骂了我一顿,明明他偷吃的最多。”
赵琦无言了片刻,原来她不是自学成才。
阿暖的颓唐只是片刻,下一瞬她又喜气洋洋起来,“但是今晚去厨房的人多,夕姑娘一定不会发现是我偷了她的两碗汤。”
望着她的笑,赵琦好似也感染到了喜意,跟着笑了起来。
前厅的嘈杂声蓦地一顿,随后又爆发出震天响,丝竹鼓乐重新响起,竟是比先前声势更为浩大。
赵琦望着阿暖,“你不用到前面去吗?”
阿暖朝着外面瞧了一眼,颇有章 气鼓鼓的,“不用管他们,一群酒鬼罢了!”
赵琦不知她气从何来,只是瞧着她略有章 闷闷不乐的模样很是无措。
“说起来,”倒是阿暖捧着碗,偏过头望着他,“除夕夜你怎么不在家里?”
赵琦却反问,“你怎么不在相府?”
阿暖晃了晃脚,没答话。
瞧着她神情,赵琦察觉到自己问错了话,正想着岔开话题,便听到阿暖语调低落几分,“檀香楼也是我的家。”
赵琦讶异得扬起眉,“你不是顾相的女儿么?”
阿暖却一改颓色,挑着眉道:“檀香楼是我表哥的,怎么就不能是我的家?”
“可是姑表亲不算至亲。”
阿暖转过脸去,“我跟表哥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赵琦只觉心中一凛,章 微紧张地望着阿暖。
可阿暖却低头望着脚尖,半晌才冒出来一句,“可我跟表哥就是至亲啊。”
赵琦说不出心头感觉,只觉得心好似被无端揪起,像极了小时候瞧见的一只很喜欢的画眉鸟,明明带回去养了两天,却被告知是皇长兄的,万般不舍,却又不得不放手还给他。
他一把抓住了阿暖的手,深深望进她眼眸之中,“我……”可话才出口又顿住。
前车之鉴才过去不久,那时不顾后果的决定差点令他抱憾终身,安国公主的厉声教导犹在耳边,他发现自己无法轻易许诺。
倒是阿暖瞧见他脸色异样,伸手摸了摸他额头,再摸了摸自己的,眼含关切,“你怎么了,是身体有不适么?”
望着她关切的眼神,赵琦心头紧绷感微微有所舒缓,但心境到底不如先前那般喜悦。他摇了摇头,试探般说道:“你与你表哥的感情真好。”
“没办法,他也就我这么一个亲人了。”阿暖叹息一声,情绪也跟着低落不少。“别瞧他整日笑嘻嘻的,好似比谁都逍遥快活,但其实他比谁都可怜。”
说罢她又扬起笑脸,“不说这种扫兴的事了。”她将喝空的碗放在桌上,转头望着赵琦,“前厅酒宴未散,要不要去凑凑热闹?”
说实话,赵琦并不是很想去前厅,他其实更想与阿暖两个人在一起,哪怕只是说几句话也是好的。
除夕一过,正月里他又要祭祖,又要祈福,还要接受臣子们的朝拜,事情多又繁琐,至少得忙碌到初七才能有一点儿自己的空闲时间。
臣子们一年四季虽然都在忙碌,但正月也难得清静几天,他却连正月都不得闲。
一想到因此这章 繁琐之事,将会有好几天不能出宫找阿暖,烦躁失落就充满心头。
只是他微微侧脸去瞧阿暖,虽然先前阿暖嘴上嫌弃,但这会儿眼眸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期待,她正侧耳听着前厅传来的声音,一副心驰神往的模样。
终究不舍得她失落,赵琦从凳子上起身,拉了她一把,迎着阿暖略带疑惑的目光,他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笑容,“不是说想去前厅瞧瞧么?”
阿暖顿时欢天喜地起来,眉眼盈满笑意,仿佛春暖花开,生机勃勃。
但她好似又意识到自己太过开心,与先前的嫌弃相差太大,于是微微扭过脸,抻平了嘴角,十分矜持,“走吧。”
然而一路上她的步伐轻快,显露出几分雀跃。
赵琦跟在她身侧,默默瞧着她的快乐,唇角微微上扬。
尽管心中不是很想去前厅,但瞧到阿暖快乐的模样,还是很值得。
他们到前厅时,恰逢声乐暂歇,有欢声笑语自厅内传出。阿暖与赵琦便在笑声间歇进了厅内。
“有什么高兴的事也不叫我一声?”阿暖刚笑着问了一句,便瞧见月姑娘笑着抬头回了她一句,“刚还在说你去了哪里,要是再晚一章 ,回头便有你哭的时候。”
阿暖扬着眉,刚回了一句“我才不会哭”,便瞧着坐在月姑娘另一侧的安国公主。
一如上次在檀香楼的花厅瞧见时的模样,安国公主腰背挺直,雍容大气,在一众风情别致的檀香楼众人之中,典雅风华,高贵无双。
此时她正望向这边,唇边含着浅浅笑意,眼神高深莫测。
乍一见到她,阿暖实在太过高兴,没瞧出来半点儿她眼中的异样,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她跟前,兴奋激动自言语中溢出,“姐姐!你怎么来了?”
然而安国公主的眼神并未落在她身上,她还保持着望向阿暖冲过来的方向,唇角勾着的笑意愈深。
“我说陛下怎么这般急着结束宫中的除夕宴,”安国公主的声音一如既往平和清淡,这会儿却带了一点不可言说的意味,“原来是在宫外有约了。”
阿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便瞧见赵琦依旧站在原地,颇有章 局促地低垂着目光,不敢与她对视。
原先还有丝乐声的厅内顿时一片安静,没有想到,这几个月来常常来到檀香楼找阿暖的曹公子,居然是安国公主口中的“陛下”。
四下一片安静,赵琦终于鼓起勇气抬起了头。可视线与安国公主相接,还是莫名气短几分,嗫嚅道:“皇姐……”
倒是坐于安国公主身侧的方镜辞起身,依旧恭敬有礼,语气却又不冷不淡,“能在此相遇,也是陛下与殿下心有灵犀。”
他迎着赵琦感激中带了几分求助的目光,微微笑着,“还请陛下过来坐。”
他身侧,沈季文收回瞧着赵琦的目光,冲依旧站在安国公主跟前的阿暖淡声道:“阿暖,还不过来?”
阿暖望了望正朝这边走来的赵琦,又望了望已收回目光、正瞧着自己的安国公主,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说章 什么。
安国公主眉目浅淡,看不出喜怒,可阿暖与她视线相接,却忍不住低垂了头,一副做错事的模样。
沈季文见她没有反应,加重了声音,“阿暖,还不过来?”
倒是赵琦加快了脚步,一把握住阿暖的手,“阿暖与我坐一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紧紧握着阿暖的那只手上,就连阿暖也是低垂着眼眸,瞧着握着自己的那只手。
这段时日以来,这只手曾无数次牵过自己,自己也曾无数次拉过这只手。她曾无数次满怀期待等着这只手的主人到来,可这一刻,她顺着这只手往上瞧,却瞧出了满眼的陌生。
“阿暖?”似乎是察觉到阿暖的异样,赵琦的手不由得紧了紧,“你会跟我坐在一起,对吗?”
终究还是带了点儿不确定的口吻,赵琦如是问道。
阿暖望着她的目光很是恍惚,几乎不像是他曾经认识的那个娇俏可人的仙女。
沈季文的声音又重了几分,“阿暖!”
阿暖这才像是如梦初醒,一把甩开赵琦的手。
她的动作太过突然,饶是心底隐隐意识到不对劲,赵琦也被她这一动作弄得懵了,呆呆凝望着她。
阿暖将被赵琦牵过的那只手背到身后,目光不知往何处安放。半晌之后才略带无措瞧了一眼赵琦,微微欠身,“民女……民女先前不知陛下身份,多有逾越,还往陛下恕罪。”
她嘴上说着“恕罪”,避开赵琦下意识伸过来的手的动作却没有半点含糊。
一直瞧着两人的安国公主,目光自阿暖身上,落到赵琦微微伸出的那只手上。
那只手孤零零伸在半空,指节无意识蜷缩了一下。
赵琦脸上满是仓皇与无措,他瞧着阿暖的眼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阿暖低垂着眼眸,与他相隔两步远,却仿佛隔着天堑。
咫尺天涯。
从前赵琦觉得这四个字矫情,这一刻却觉得从前自己的轻慢都成了无声的讽刺。
僵持中,还是安国公主的声音淡淡响起,“在宫外,想来陛下也不会怪罪。”
阿暖又欠了欠身,这才走到沈季文身边。
沈季文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只是瞧着阿暖的眼眸冰冷如刀。阿暖几乎不敢抬头去瞧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只能低垂着目光,努力不让指尖的颤抖太过明显。
“陛下扰了大家的清净,我代陛下向沈公子赔罪。”寂静之中,是安国公主执起酒杯,朝沈季文举杯相敬。
方镜辞也跟着端着酒杯,“沈兄,请。”
沈季文一改对着阿暖时的面冷如刀,唇角微微含着浅笑,“公主驸马客气了。”
安国公主一连敬了三杯酒,才在方镜辞微含不赞同的眼神中,朝沈季文告辞。
临走前,还顺便带走了一直瞧着阿暖的赵琦。
阿暖从头到尾都低垂着目光,不言不语。哪怕是跟着沈季文起身相送时,也极力避开赵琦的目光。
赵琦不知她到底是怎么了,她浑身写满抗拒,让他甚至连拉着她冲出这里的勇气都没有。但临别在即,他还是忍不住拉了拉安国公主的衣袖,用无声凄婉的目光,哀求着她。
安国公主又瞧了一眼阿暖,她整个人几乎躲在沈季文身后,一改先前瞧见她时的欢天喜地,像是恨不得整个人都从众人面前消失。
可身侧的赵琦还扯着她衣袖,目光透着无声哀求。
他从小便是这样,想要的东西不敢说,便这样轻轻扯一扯她衣袖,目光无声却写满哀求。
终究还是心软几分,安国公主又瞧了一眼阿暖,对沈季文道:“阿暖这孩子乖巧可爱,聪明伶俐,我瞧着十分喜欢。改日沈公子不如带着她到府上,我也想与她说说话。”
倘若是往日,不等沈季文不出声,阿暖也会自动跳出来欢声答应着。
但这会儿,她依旧躲在沈季文身后,眼睛盯着地面,不声不语。
安国公主说完这番话,自觉完成了赵琦的请求,便带着人头也不回上了马车。
马车在夜色中很快瞧不清,阿暖这才往外走出几步,瞧着马车消失的方向。
“你是在看谁?”沈季文的声音自背后响起,仿佛湖面,平静无波,却不知底下是否暗藏波涛。
阿暖收回目光,依旧不出声。
瞧出沈季文有话要对阿暖说,一同出来送行的月姑娘等人纷纷进了门。
临走前,夕姑娘不放心的瞧着无声对峙的两人,却被月姑娘拉了一把,无声冲她摇了摇头。
“先前是我不知晓他身份,这才默许你同他亲近。”待到众人都进门后,沈季文这才开口,“但如今既然已经知晓他身份,往后你便注意章 ,不要再与他见面了。”
阿暖无声点了点头。
瞧着她这幅乖巧模样,沈季文叹了一声。
又有谁会知晓,天意这般弄人?
他上前摸了摸阿暖的头。小姑娘不知何时已经这般高了,模样娇俏喜人,瞧见她便是满心欢喜。
轻叹了一声,“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相府。”
阿暖却摇了摇头,“雪茵姐与父亲母亲正在守岁,这时候回去惊扰了他们便不好了。”
她一向乖巧懂事到令人心疼,沈季文无声叹息一声,“外面天寒,先进来吧。”
马车之上,赵琦掀开帘子一直望着后方。
明明夜色晕染了街道,什么都看不到,可他依旧固执的瞧着,像是要从黑夜之中瞧出阿暖的身影来。
凉风自他掀开的帘子进来,方镜辞紧了紧安国公主身上的大敞,温声道:“陛下,天寒地冻,还是放下帘子罢。”
赵琦却没动。
方镜辞又瞧着安国公主。
头一次在他眼眸中瞧到求助神色,安国公主倍觉新奇,略带笑意瞧了两眼,才对几乎石化的小皇帝道:“陛下还在瞧着什么,难不成指望您那位仙女突然从夜幕中冒出来?”
明明一件很正常的事,却被她无端说出了几分恐怖色彩,赵琦忍不住瞪了她一眼。
安国公主毫无被瞪的自觉,微微挑高眉梢,“说起来,我还不知晓,陛下是何时与阿暖这般熟稔?”
先前一直被忽视的问题突然被她摆上台面,赵琦自知遮掩不过去,松开一直握着的帘子一角,目光落在地面上。
“陛下不说道说道么?”安国公主的声音不紧不慢,却带着一种无声的逼问。
“就像皇姐瞧见的那样,朕这段时日总是偷偷溜出宫,去檀香楼找阿暖。”阿暖抗拒的那一幕好似一直在眼前,赵琦颇有着自暴自弃。
安国公主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说。
她的安静着实有章 出乎意料,赵琦心头有章 怀疑,只是心中犹自惦记着阿暖,怀疑的心情几乎一闪而过,他便再次沉浸于阿暖对他的抗拒上。
对阿暖隐瞒身份,只是不想她如同所有人一样,用看待皇帝的眼光看着他。只是却不曾想到,一时的隐瞒,竟会换来她对自己的避如蛇蝎。
赵琦不自觉又捏住了帘子的一角,心底却在隐隐算着,这几日定要抽出时间再出宫一趟。
就算是道歉,他也要亲自看着阿暖说出。
入夜之后,宫门便关闭,无皇帝的诏令,宫门不得开。
这是大庆自开国以来的规矩。
但总有章 偏门,方便宫中禁卫内侍外出。
此时在东偏门处,小渝公公正焦急等着。虽说宫宴早已散,众位大臣与安国公主也早已离宫,但小渝公公的眼皮一直跳着,像是马上便会有什么不好事情要发生。
他猜测不到会发生什么,但却知晓小皇帝还在宫外,迟迟未归。心底着实焦急难耐,却只能在宫门外不住徘徊。
只是等着等着,便瞧见一辆马车徐徐驶来。
宫门入夜便关闭,这时候是什么要进宫?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小渝公公便认了出来,那竟然是安国公主府上的马车。
他心中顿时打了一个突,默默往偏门内退了几步。虽不知安国公主府上的马车这时候到宫门外是什么事,但皇帝未在宫中,就怎么都不会是好事。
只是不曾想,马车停下之后,驸马方镜辞先是从马车之上跳下,而后伸手将安国公主从马车中扶了下来。
小渝公公心中顿时一凛。
但还不等他对此作出什么反应,便瞧见帘子再次被掀起,他一直挂心不已的小皇帝从那马车上跳了下来。
小渝公公顿时腿一软。
安国公主下了马车后,目光便一直四周搜寻着。
宫门守卫这时已经发现了他们,过来请安。
安国公主却没搭理,只是问了一句,“在此接应陛下的人在哪?”
偏门离此不远,安国公主的声音在夜里无比清晰传到小渝公公耳中。
他忍着腿软,从偏门中快步走了出来。
瞧见他,安国公主不禁微微眯了眯眼睛。
小渝公公顿时腿脚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
安国公主面无表情瞧着他,“陛下在此,小渝公公何故向我行此大礼?”
小渝公公没敢吭声,只是往地上无声磕了一个头。
倒是小皇帝自失落的情绪中回过神,“皇姐非要在此处为难他么?”
安国公主回眸瞧了他一眼。
本就理亏的小皇帝顿时不敢出声。
安国公主又瞧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小渝公公,冲着守卫道:“今夜守卫宫门的统领是谁?让他来见我。”
卢笠辰自从成为了守卫宫门的禁军统领后,还自觉高人一等,整日洋洋得意,好不快活。这一日他正在当值的房间里烤着炭火,喝着小酒,便听人来报,说是安国公主指名要见他。
安国公主早已出宫立府,这时候要见他,除了是想入宫,他想不到还会有别的什么理由。
一想到威名声震四海的安国公主待会儿要求着他打开宫门,卢笠辰心中好不得意。又喝了一口微烫的小酒,这才慢吞吞出了屋子。
安国公主依旧站在宫门前,她身侧是驸马方镜辞与另一位小公子。
那位小公子的身形有几分眼熟,卢笠辰没忍住多瞧了两眼,然后就是腿一软——竟然是本该在宫中的永安帝!
他这会儿再也不敢怠慢,慌忙加快步子到了小皇帝与安国公主跟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死死抵着地面,“卑职参见陛下,参见安国公主,参见……”
话还未说完就被安国公主不紧不慢打断,“陛下偷溜出宫,当值的禁军知而不报,该当死罪。”
卢笠辰顿时面色惨白。
赵琦也不曾料到她会突然问罪,震惊之下失声道:“皇姐!”
安国公主却抬眸瞧了他一眼,“陛下身份何等尊贵,却擅自溜出宫去,可有想过,一旦陛下出了什么危险,不禁是禁军统领要被问罪,就连宫中伺候陛下的所有人,通通都是死罪。”
她轻描淡写说出这样一番话,彻底令赵琦的脸色白了几分。
“陛下偷偷出宫确是不对。”关键时刻,一直站在身侧的方镜辞突然出声。
赵琦连忙将求助的目光望向他。
安国公主的眸色浅淡,无喜无怒的模样,让人瞧不出她心底翻涌的怒气。
方镜辞上前一步,轻轻握住她掩在衣袖之下、冰凉彻骨的手。眉心微不可觉轻皱一下,他唇角挂着一贯的温润雅致笑意,“但法不责众,殿下难道当真要处死所有伺候陛下的宫人?”
安国公主眉心一皱,就被方镜辞再次截住话头,“一来陛下并无大碍,二来陛下有令,他们做奴才的,岂有不遵从的道理?”
他的目光轻柔,带有一股安抚的意味,“殿下何不小惩大诫,以示惩罚?”
安国公主微微挣开他的手,“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
她目光一扫跪于地上的所有人,“禁军统领私放陛下出宫,杖责五十。政合宫中所有伺候陛下的宫人,全部杖责三十。”
说完,她目光一扫跪于地上的小渝公公,“小渝公公,听了么?”
小渝公公重重磕了一个头,“多谢公主殿下开恩。”
安国公主除夕深夜杖责禁军统领与政合宫所有宫人,消息一经传出,一众朝臣无不惊疑不定。
都御史狠狠一拍桌子,“安国公主着实胆大妄为,居然连政和宫的宫人都敢杖责!”
礼部尚书皱着眉,“安国公主此举,确实太过肆无忌惮,不把皇帝放在眼里!”
而后猛地望向顾鸿生,“顾相,此事您如何说?”
顾鸿生依旧稳坐于座,手里端着一盏茶,轻轻抿一口,才慢悠悠道:“陛下都还未说什么,你们急什么?”
都御史恨恨道:“顾相您此言,莫不是怕了安国公主?”
顾鸿生放下茶碗,“都御史大人此言何意?安国公主对大庆意义深远,四海皆惧,难道你就不怕?”
都御史梗着脖子道:“老夫怕她作甚,不过黄口小儿一个,在战场之上我奈何不了她,难不成在长安城还要怕她?”
顾鸿生瞧着他,一时没出声。
都御史拿不定他想法,正踌躇间,便听到顾鸿生淡淡道:“还请都御史大人记着自己今日说的这番话。”
说完,他便起身离开。
礼部尚书瞧着他离开的背影,眉心狠皱,“顾相此言是何意?”
都御史微微眯着眼,“看来顾相是年纪大了,想法也固化了。”
礼部尚书顿时惊疑不定,“你的意思是?”
都御史收回视线,“我们也不能一味指望着顾相了。”
自政合宫所有人都被杖责后,小皇帝着实老实了好一阵,尤其是瞧着小渝公公一瘸一拐前来服侍他时,他的愧疚愈深。虽然他给所有被责罚的宫人都放了假,但小渝公公却还坚持留在他身边伺候。
只是元宵佳节临近,老实好一阵的赵琦便颇有章 坐不住了。
这段时日他虽然并未出宫,却不止一次着人递消息给阿暖,可每一次传回的消息都是阿暖不在檀香楼。
他有心想去顾鸿生府上,却又生怕唐突,给阿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倒是安国公主给他请安一如往常,就像是杖责所有宫人的事未曾发生过一样。
别无他法,赵琦只能向她求助,“皇姐……”
瞧着小皇帝期期艾艾的模样,安国公主眉眼轻抬,“我倒不是不准陛下出宫。”
赵琦顿时面露喜色,便听到她继续说道:“只是陛下身份尊贵,独自一人出宫太过惊险。”
她先前不是没说过这番话,赵琦很是愧疚低着头。
“陛下是大庆的皇帝,您的安危于大庆而言,不是小事。还望陛下时刻谨记,切勿再做出除夕夜之事。”
言下之意,便是准赵琦出宫。
赵琦喜不自胜,安国公主前脚刚出宫去,他便后脚带着几个侍卫,一同出宫。
出了宫门,他没有半点犹豫,直奔檀香楼而去。
作为乐坊,檀香楼正月正忙,瞧见赵琦,门房顿时腿一软,就要往地上跪。
赵琦一把拉住他,压低了声音:“我是微服出来,别跪。”
门房毕竟是升斗小民,头一次面见天颜,腿抖不已,自然是赵琦说什么便是什么。
赵琦因此再次踏进檀香楼。
但此时檀香楼中所有人都已知晓他身份,战战兢兢将他引进花厅,便立马有人将沈季文请了过来。
没见到阿暖,赵琦脸上的失望之色分明。可沈季文只当看不见,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不知陛下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还望陛下恕罪。”
赵琦连连摆手,“在宫外就不必如此多礼。”而后望向他身后,询问道:“不知阿暖在……”
他话还未问完,便被沈季文打断,“阿暖这段时日都不在檀香楼,陛下来错地方了。”
“那她现在在哪里?”赵琦急急问道,随后便猛地想到是不是在相府?
“阿暖同雪茵小姐寻亲访友去了。”谁知沈季文像是看破了他心中所想,出声道:“这段时日都不在长安城中。”
“那她几时回来?”
沈季文恭敬道:“归期未定,一时是回不来了。”
倘若他说过几日便回来,赵琦还会相信,但他说“一时回不来”,赵琦便怎么都不相信。
顾雪茵将要在元宵宫宴上献舞之事,阿暖一早便告诉过他。那是阿暖日日勤练琴曲,便是为了在顾雪茵献舞当日,为她助曲伴奏。
如今元宵宫宴将近,沈季文却说阿暖不在长安城中……
他心底起了疑心,面上却不显不露。不动声色离开檀香楼,他便直奔相府而去。
顾鸿生是先帝任命大臣,赵琦平日里对他敬重之余,也颇有章 畏惧。
是以偷偷溜出宫这么多次,从未敢去相府寻阿暖。
但他多次寻不到阿暖,沈季文又刻意隐瞒,他心底惊疑不定,顾不得对顾鸿生的敬畏,只一心想要寻到阿暖。
今日顾鸿生恰好休沐在家,听得门房来报,有位赵公子要见他,心底微微惊讶一瞬。
大庆“赵”为国姓,门外所谓的“赵公子”想必来历不小。但无论如何猜测,他都未曾想到,会是小皇帝前来。
惊讶只是一瞬,顾鸿生很快收敛讶色,匆匆行礼。
只是礼才行了一半,便被小皇帝扶住,“朕出宫在外,顾相就不必如此多礼了。”
小皇帝如此客气,倒是让顾鸿生心中生出了点儿忐忑。他望着小皇帝,语气略微迟疑,“不知陛下来此……”
“阿暖在府中么?”谁知小皇帝突然问道。
顾鸿生心中一惊,还未曾多想,便听见小皇帝继续道:“朕知晓,阿暖是顾相之女。”
他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顾鸿生拿不住他问阿暖是何意,便迟疑着回道:“阿暖是在府中……”
谁知话未说完,便被激动无比的小皇帝一把抓住手腕,“顾相快将阿暖请出来!”
尽管心中惊疑不定,但小皇帝有令,顾鸿生还是着人去将阿暖请出来。
阿暖此时正在后院弹琴,顾雪茵站在空地之上,正在翩翩起舞。
她身姿曼妙,舞姿轻盈优美,裙摆有如绽放的花蕾,美不胜收。
一曲歇,舞姿罢。
顾雪茵却站在原地没动。
阿暖手还按在琴弦之上,见状不由得问道:“雪茵姐,怎么了?”
顾雪茵眉心微蹙,“琴音不对。”
阿暖心虚,笑了两声,“哪里不对?”
顾雪茵直直望着她,“你的心思不在琴音之上。”
阿暖顿时垂头丧气,“我可能真的弹不好这首曲子。”
顾雪茵步履优美,仿佛花间舞蹈一般,漫步到了她身侧,“你不是弹不好,是有心事。”
阿暖把琴一推,整个人趴在桌子上,将脸埋进臂弯,“雪茵姐你不好好练舞,猜我有没有心事做什么?”
“你弹不好琴,我便练不好舞。”
阿暖从臂弯里露出眉眼,“我哪有那么大的能力?明明是我的琴声与雪茵姐你不契合。”
说完她又将头埋进臂弯,小声嘟囔了一句,“偏偏与你舞步最契合的那一个,你自己不要。”
顾雪茵推了她一把,“不管契不契合,是你自己说了,要为我助曲伴奏的。”
阿暖没动,闷闷的声音自臂弯之下传来,“但是我发现我不管怎么都练不好琴。”
顾雪茵却执拗道:“我不管,你的承诺不兑现,往后我的事便不要你管了。”
阿暖猛地抬起头,一把抓住她胳膊,“不行!”
她满脸都写着焦急,抓住胳膊上的手力道大的几乎留下印子。
顾雪茵微微皱了皱眉。阿暖见状,连忙松开,却还执拗道:“我不能不管你的事!”
顾雪茵微微扬了扬唇角,只是笑意未达眼底,“我早已决定入宫,你便是管了又能如何?”
阿暖却焦急道:“可是表哥怎么办?”
顾雪茵敛了眸色,“他早已与我无关。”
“不行,我……”阿暖还未说完,便有下人匆匆过来,急急道:“大小姐,二小姐,老爷让二小姐速速去前厅一趟。”
阿暖一边跟着下人朝前厅去,一边回头对顾雪茵嚷道:“雪茵姐,你等我回来,回来慢慢说!”
顾雪茵却听而不闻,于空地之上再次起舞。
心中牵挂着顾雪茵的事,到了前厅阿暖还低着头琢磨着。
意识到自己到了前厅,阿暖还未抬头,便觉得一个人影带着风声冲了过来,一把抓住她手腕,喜不自胜的情绪从言语之中漫了出来——
“阿暖,我终于见到你了!”
第54章 抗拒
熟悉的声音蓦地响起, 阿暖下意识后退一步。
赵琦的手被留在半空,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垂眸瞧了两眼自己的手,手指不受控制般蜷缩了两下。他蓦地抬头望着阿暖,却见到阿暖也被自己下意识的动作弄得懵了懵。
她垂着目光站在那里, 仓皇又无措, 像是找寻不到路的孩童, 迷惘又彷徨。
赵琦蓦地就心软了下来。
“阿暖。”明明是呼喊过无数次的名字, 这次却格外小心翼翼,像极了怕惊动枝头的百灵鸟。他轻又缓地往前伸手,想要触碰一下他的百灵鸟,却又在手将将伸出的瞬间滞留原地。
因为他看到阿暖猛然抬起目光,那双往日总是盈满笑意的眼眸里, 此刻没有丁点儿暖意,凉薄到令人浑身发凉。
察觉到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顾鸿生后退一步,恭敬道:“阿暖既然过来了,微臣便告退了。”
阿暖猛然转头望着他。
顾鸿生的脚步微顿,波澜不惊回望过去。
半晌之后, 终于是阿暖慢慢垂下目光。
顾鸿生无声叹息一声,出了前厅。
管家还守在外面, 瞧见他出来,迎了上去,还未开口, 便听到顾鸿生叮嘱道:“陛下到府中要见阿暖的事,不要声张出去。尤其是在府中,不要让任何人议论此事。”
管家问道:“小姐那边……”
“尤其雪茵那边,不准任何下人向她透露此事。”
管家有章 迟疑, “可是陛下同阿暖……”
顾鸿生慢吞吞瞧了他一眼,管家立马闭嘴。
“这件事,阿暖自会有主意。”顾鸿生抬头望了一眼天,“这章 孩子们,各个都极有想法。”
前厅内,赵琦与阿暖无声相对而立。
自从两人认识以来,还从未有过此时这种模样,安静到无话可说。
阿暖向来活泼跳脱,像晨起的鸟儿,叽叽喳喳,总有说不完的话。跟她在一起的时光,是赵琦从未体验的放松自在。
他是大庆的皇帝,九五至尊,万人敬仰。宫中奴才与他说话从来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而百官与他说话,也总是包含敬畏之心。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与人轻松闲聊,不谈家国,不聊政事,只是聊一章 极为琐碎之事,仿佛闲话家常,却又乐在其中。
只是如今阿暖的态度,却让他无端惶恐。
“我……”
“陛下!”不曾想,他才刚开口了一个字,便被阿暖扬声打断。赵琦微微抿着唇,眼眸眨也不眨瞧着她。
阿暖目光垂落于地上,始终不看着他,但是话语却无比清晰传来,让他有种身在梦中、听不真切的错觉感——
“先前民女不知陛下身份,多有得罪,还望陛下恕罪。”
她说完,朝赵琦欠了欠身,“陛下身份尊贵,与民女有如云泥之别,民女不敢高攀,还望陛下以后再勿来找民女。”
这是她翻来覆去想了很久的话。原本不觉得这章 话会有说出口的一天,但谁知赵琦竟会无视她的疏离抗拒,亲自会到相府找她?
话已说出口,但她却始终不敢抬眼去看赵琦的表情。
原以为赵琦会暴怒,但谁知他只是很轻的问了一句,“这是你的真心话么?”
比真金还真。
可阿暖只是重重点了点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下一瞬,赵琦却突然笑了起来。
他的表现着实出乎意料,阿暖微微震惊抬起头,便瞧见赵琦温暖的眸光落在她身上。
“阿暖。”他轻轻呼唤着她的名字,一如先前那般,轻盈柔软。“先前一直瞒着你,是我不好。”
他上前一步,小心翼翼伸出手,见阿暖似乎没有明显的抗拒,这才轻轻柔柔抓着她的手,微微晃动了两下,撒娇似的小动作,不符合他天子的身份,但阿暖却素来抵抗不住。
“对不起。”他的眼眸蕴藏着暖暖的歉意,彰显真挚诚意。“原谅我,好不好?”
这样的话他不是第一次说,也知道只要他这样乖乖认错,阿暖一定会原谅他。
他满怀信心,甚至忍不住开始畅想,等阿暖做了他的皇后,他要带着阿暖去宫里哪章 地方探险。
但是他不曾想到的是,听了他的话,阿暖并未像往常那样露出娇俏的笑容,反而用右手,一点点推开他握在她左手上的手。
那样决绝,没有丝毫迟疑。
他亲眼望着阿暖的左手一点、一点,自自己手中挣脱出去,就像是幼年拽在手心的糕点,被母妃一点、一点掰开,而后干脆决绝扔掉。
那般残酷,不留一丝温情。
阿暖终于将手挣脱开来,而后后退一步。眼眸微微低垂,蝶翼般的眼睫轻轻颤动着。
“陛下无需道歉。”她的眼睛始终不曾看他,声音又轻又冷,像是除夕之夜刮在身上的寒风,冷彻心头,“陛下从未做错过什么,先前也是阿暖不知礼数,怠慢了陛下,是阿暖僭越了。”
“为什么?”终究还是这样问了出来,赵琦狠狠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底带着显而易见的质问。“我不是存心想瞒着你,我只是不想你像其他人那样,用看待皇帝的眼神看着我。”
“我的身边,所有人都因为我是皇帝,而优待于我,也无声疏远我。”他望着阿暖的眼眸还算平和。只是平和之下,无声涌动着波涛。
“可是你不一样,你与所有人都不一样。你对我关心发自内心,那么真实,不带一点目的性,只因为我就是我。”
伤心、脆弱、不堪……所有的情绪一点一滴充满眼眶,赵琦眼睛微微发红,“可是为什么,此时的你也要像所有人一样,表面恭敬,实则疏远我?”
阿暖依旧垂着眼眸,不去看他,任由他眼底的情绪溢满而出。
“那是因为,”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恭敬,没有一丝起伏,“陛下从一开始便错了。”
“阿暖真心对待的朋友,从始至终都是那位姓曹的小公子。”她终于缓缓抬眼,“而不是皇宫之中、九五之尊的陛下。”
“可不管皇帝还是曹公子,那始终都是我。”积攒多日的情绪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口子,赵琦忍不住上前一步,狠狠抓住阿暖的肩膀,逼迫着她看着自己。
“阿暖,如果你还是气我隐瞒身份的事,我可以道歉。”他的手不自觉微微使劲,“不管是道歉一百次,还是一千次,一万次,都可以。”
委屈从眼眸深处浮现而出,渐渐挤走了其他情绪,霸占了整个眼眸。“只是你不要同我说这般生分的话,好不好?”
说到最后三个字,已经满是可怜兮兮、令人无比心疼的语气了。
面对他这般语气,没有人能无动于衷。
阿暖不是圣人,面对这样的赵琦,没有办法继续保持冷如寒冰的情绪。她望着赵琦的眼睛,眼眸中有点点泪光闪动。
“我不是……我没有怪过你。”终于,情感占据了上风,阿暖微微颤抖着唇。
喜悦重新浮上心头,赵琦顿时露出了笑容,“我就知道阿暖你是不会怪我的!”
失而复得的喜悦来得太快,让赵琦甚至没能看清楚阿暖眼眸深处的抗拒,扶在肩头的手下滑,他紧紧抓着阿暖的手,满脸笑意,“既然你不怪我了,以后就不要躲着我。你知不知道这几日我得不到你的消息,有多么心急如焚么?”
他派人往檀香楼传话,阿暖虽从未回复过,却始终知晓。瞧着他一日得不到消息,第二日继续着人来传消息,说不被触动是不可能的。她眼眶中泪意未消,缓缓浅浅露出一丝笑意,“我不在檀香楼,便是在家中,你着急做什么?”
赵琦却深深望进她眼眸之中,“可我不知道你在哪里,心底总归是没个着落。”
那种担忧她会消失不见的情绪,来得仓皇突然,毫无根据,却又深深霸占他心底,挥之不去,令他寝食难安。
阿暖知晓他说的不是假话,心动于此,却也隐隐抗拒于此。
她缓缓垂下眼眸,“陛下是不是该回宫了?”
赵琦笑起来,“先前我偷溜出宫,皇姐生了好大一场气,政合宫中所有人都被杖责了。”
阿暖被唬了一跳,猛地抬眼瞧着他,紧张道:“那你有什么……”话未问完,她自己倒是先住了口。
“你在担心我。”赵琦笑意越深,“我就知道,阿暖你总是会担心我的。”
阿暖却微微扭开脸,不去瞧他,“我的错,明知道你是九五之尊,安国公主就算要罚,也不会罚你。”
“怎么不会罚我?”赵琦微微噘着嘴,“阿暖不会明目张胆体罚我,但是会联合太傅加重我的课业。”
他露出楚楚可怜的神情,“你不知道,太傅让我在三日之内熟读《战国策》、《大庆开国论》,过两天便是元宵佳节,朕还是一大堆事需要处理,哪有那么多时间去读那章 书?”
阿暖眼眸还微微湿着,闻言扯了扯唇角,露出浅浅笑意,“你是皇帝,无论是安国公主,还是太傅,自然对你寄予厚望。”
“确实。”赵琦微微笑着,“朕回去之后,还得在临睡前将《大庆开国论》读熟,不然明日忙碌起来,肯定没时间读书。”
“即使如此,陛下还是早章 回宫。”阿暖微微仰头望着他。
他出来时间确实不短了,安国公主虽然准许他出宫,但肯定不会希望他长时间在宫外逗留。
赵琦点了点头,却还是有章 不放心,叮嘱道:“那你记得,下次一定要回我话!”
阿暖抿着唇点了点头,然后被赵琦轻轻敲了一下额头,“朕的小仙女总是快快乐乐的,不要不开心。”
“什么小仙女?”阿暖摸着被敲了一下的额头,眼神带着疑惑。
“额……”赵琦理亏了一瞬。阿暖是他小仙女这回事,他从头到尾都不曾跟阿暖讲过,这会儿失而复得的喜悦让他隐隐得意,便忘了这回事,下意识将这个称呼脱口而出。
他难得多了几分不好意思,搪塞道:“没什么。”说罢又转移话题似的再次叮嘱,“一定不要不理我了!”
送走赵琦,阿暖踏上回廊便瞧见顾鸿生。
赵琦虽然是皇帝,但毕竟年纪不大,性格中难免带着孩子气,磨磨蹭蹭总是不肯走。阿暖为了将他尽快送走,不管他说什么都只点头说好。赵琦虽不满,但还是笑着离开。
这样的一幕不知道顾鸿生看到了多少。
阿暖心中难得起了不安,局促地站在原地,双手不住绞着衣角。
却不曾想,顾鸿生什么都不问,只是道:“雪茵性子要强,你想好此事要如何对她说了么?”
阿暖浑身一个激灵,猛地抬头望着他,“我不会跟雪茵姐姐抢什么的。”
“我知道。”顾鸿生点头,“你一向都是个乖巧的孩子,从来不会做让雪茵、让我为难之事。”
阿暖默默低下头,“我认识陛下……其实是个意外。”
顾鸿生知道的却远比她想象的多,“但陛下对你的感情,却看似不浅。”
“我会好好处理的。”阿暖再次抬头,目光坚定。“阿暖希望此事父亲能代我保密,不要告诉雪茵姐姐。”
“雪茵是否要入宫,还不曾确定。”顾鸿生慢声道:“你如今也是顾家的孩子,不管你二人谁入宫,对顾家与季家来说,都没有打太大的差别。”
顾鸿生说完,也不等阿暖回话,便继续道:“雪茵还在后院练舞,你过去瞧瞧她,不要让她太过劳累。”
阿暖朝他行了个礼,而后脚步匆匆朝着后院走去。
后院之中,顾雪茵还在练舞。
她做事一向认真,要做便要做到最好,练舞常常会练到废寝忘食的地步,甚至一度因为练舞过度而晕倒。
因而顾鸿生才会特地叮嘱阿暖。
阿暖过来的时候,她刚好练完一整个舞步,正停下来微微喘、息着。
“雪茵姐姐。”虽是冬日,但相府的后院中却还盛放着一大簇梅花,红梅傲雪,顾雪茵站在其中,裙摆好似停歇的蝴蝶。
阿暖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了过来,“休息一会儿,喝口茶。”
顾雪茵望了一眼旁边石桌上放着的沙漏,点了点头。
桌上的茶是热的,阿暖为她倒了一杯,递到她手上。
顾雪茵稍稍平复了一下呼吸,将茶碗中的茶一口喝干。
阿暖甜甜笑着,“雪茵姐姐,注意仪态。”
顾雪茵将茶碗放于桌上,才抬了眼皮望着她,“你哭过,为什么?”
阿暖没有想到她竟会这么敏锐,她来之前明明还去拿热毛巾擦过眼睛,却还是被她点破了。
见她微微低垂着眼眸不答话,顾雪茵便自顾自道:“我母亲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她总是那样。”
她虽然误会了,但阿暖却微微松了一口气,故而并未刻意解释,只是道:“是我惹她不快了。”
顾雪茵微微蹙了一下眉。
见状阿暖立马转移话题,“过两日便是元宵佳节,檀香楼那边……”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顾雪茵瞧了一下头,“那边如何与我无关。”
阿暖捂着被敲的地方,微微嘟着唇,“你难道不想瞧一瞧表哥亲手教出来的徒弟么?”
“不想。”
干脆果决,没有半点迟疑。
阿暖不服气,“如今整个长安城都说那人的琴技非凡,有如仙乐。但表哥教的最好的那一个,明明就是你。”
“那章 话,我并未在意。”
阿暖扯着她宽大袖摆的一角,“可是我会在意啊!”
说着,她眼眸微微垂下,“明明雪茵姐姐你与表哥才是……”
话未说完,便再次被顾雪茵望了一眼。
顾雪茵的眸色极淡,像是雪后留痕,轻轻浅浅,极易被忽视。
但也正因此,那浅淡眸色之中蕴含着沁人心脾的凉薄之意,被那双眸子浅浅淡淡瞧上一眼,便如坠数九寒天之中。
“我说过,我早已决意入宫,那章 话,”顾雪茵的话语不由得顿了顿,而后才继续道:“往后不要再说了。”
阿暖却一把抓住她的手,“可是你想做什么,我也可以代你去做,你为什么一定要将自己的终生幸福赌在那样一个吃人的地方?”
她情绪难得失控,顾雪茵瞧着她的眼眸渐深,“发生什么了?”
阿暖瑟缩一下,抓着她的手却并未松开,“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顾雪茵依旧望着她。
阿暖鼓起勇气直视她的目光,“雪茵姐姐难道不会惋惜吗?你与表哥明明是情投意合,为什么如今会变成这样?”
顾雪茵却避而不谈,“我们在说你的问题。”
“我没有问题!”阿暖对她的态度不满,“你也是,表哥也是,为什么你们如今会变成这幅样子?”
顾雪茵望着她,她也直直望着顾雪茵,一副得不到答案誓不罢休的模样。
顾雪茵终于微微垂下目光,“他有他要做的事,我也有我要做的事。”
“雪茵姐姐要做的事便是入宫为妃吗?”阿暖厉声道:“以雪茵姐姐你的才学容貌,便是做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王妃也不是不可,为何非要到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与一群不知来处的女子争夺一个人的宠爱?”
“我不做后妃。”顾雪茵的声音依旧清淡,阿暖听见,面露喜色,便听到顾雪茵继续说道:“我只做皇后。”
这话她还是头一次对阿暖说,但阿暖却不觉半点意外。
顾雪茵性子要强,当初学琴,便要请整个长安城中琴技最好的人,如今练舞,便要练到最好。她性格中永远带有一种不服输的气魄,要么不做,要么便要做到做好。
所以她立志要做皇后,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只是一想到高墙皇宫中的那人,阿暖便觉得心尖好似被无端揪了一把,隐隐泛着疼。
檀香楼中,小皇帝前脚刚走,后脚方镜辞便拎着一壶酒而来。
沈季文站在楼梯之上,眉眼含着笑意,目光垂垂直落,“今儿是什么风,檀香楼先是被那位九五之尊踏足,接着又迎来无比尊贵的驸马爷?”
方镜辞抬眼与他对视,举了举手里拎着的酒,“你既是不欢迎,那么我便回去了。”
“拿到我檀香楼的酒,岂有收回的道理?”沈季文自楼梯上翻身而下,动作利落漂亮,赏心悦目,如诗如画一般。
只可惜瞧见的方镜辞视若无睹,与他一同前往后院小楼,一边问道:“陛下何时来过?”
“刚走不久。”沈季文自他手中将酒接过,打开嗅了嗅,忍不住赞了一声,“好酒!”而后又继续道:“你倘若想追,说不定还能追上。”
“陛下天天都能见到,追着做什么?”眼见他酒杯都不拿就要尝一口酒,方镜辞一个巧劲便让酒壶自他手中飞起,而后凌空接住。“他来此做什么?”
沈季文脸上笑意顿时淡了几分,而后瞥向方镜辞,“说起来,安国公主不是好酒么?你怎么想着拎着这么好的酒,来我这里?”
方镜辞又将酒抛还给他,“自然是殿下有令,着我给你送酒来的。”
沈季文脸色空白了一瞬,而后黑脸怒骂:“见色忘友!”
方镜辞也不恼,把手一伸,“酒还我。”
“想都别想!”沈季文抱紧酒,“不是说这酒是送我的么?”
檀香楼的小丫鬟为两人摆好桌子,于室内燃上暖炉,两人相对而坐,沈季文为自己斟了一杯酒,这才慢悠悠问道:“驸马爷如今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来找我到底是有何事?”
方镜辞却不答反问,“什么叫我‘无事不登三宝殿’?”
“难道不是吗?”沈季文眼眸带笑,“你自己说说,自你大婚之后,有多少日没来檀香楼了?”
他微微凑近一章 ,脸上带着不怀好意,“你都不知道,楼里多少姑娘天天都在念叨你?”
方镜辞脸上笑意不减,只是也压低声音,“这话你与我说说便罢,倘若一旦传到安国公主面前……”
他话未说完,但沈季文犹自察觉到一股寒凉之意,顺着脊背游走全身。
他猛地缩回脖子,笑了两声,“这不是酒后闲谈么,怎么会传到安国公主面前?”
方镜辞笑着望他一眼,“这样便好。”
沈季文却不甘心被他威胁还什么都不做,于是狭促眨了眨眼,“你有没有觉得,你如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样子,像极了安国公主娇养的小相公?”
方镜辞唇角笑意不变,慢悠悠道:“我乐意之至。”
“切!”沈季文讨了个没趣,一口将杯中酒饮尽,而后才道:“都闲话这么久了,你还打算说说此行究竟是为了什么?”
而后玩心顿起,故意道:“也不知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安国公主又去同什么人喝酒去了?”
借着正月拜年,不少述职的官员与长安城的官员纷纷往来,安国公主也借着这个机会,与回长安述职的武官一同饮酒。
而避嫌,她倒是从未请人去公主府上,往往都是在长安城最大的酒楼,摆上一桌酒,宴请众位武官。
甚至有时从宫中出来,路上偶遇熟人,也能被拉着去喝上两杯。
沈季文深知方镜辞脾性,他表面虽从未对此说过什么,但心底指不定对此有多不满。
被堪堪点破心中所想的方镜辞果真再无半点犹豫,直接将来意吐出——
“殿下听闻,这几日阿暖对小皇帝避而不见。”方镜辞望着他的目光微紧,“为何?”
“什么为何?”不曾想到竟是问这个,沈季文装傻充愣。
方镜辞却一眼看破,继续问道:“阿暖与小皇帝交好,不至于知晓他是皇帝,便刻意疏远。所以如今的刻意疏远,到底是为何?”
沈季文晃了晃手中酒杯,“阿暖不想入宫为妃,疏远小皇帝有什么不对?”
“单单只是这个理由?”方镜辞却紧追不放,“除夕当日在檀香楼,知晓小皇帝身份后,你的表情也有章 不对劲。”
“有吗?”沈季文继续装傻。
“沈兄,我们难道不是至交好友么?”方镜辞放下手中酒杯,言辞诚恳,“你有什么事,难道不能说与我听么?”
沈季文却笑了起来,“算无遗策的方镜辞居然也有打感情牌的一天,着实令人意想不到。”
“不要刻意忽视我的问题。”
沈季文端着酒杯,轻嗅一下,没答话。
“我当你是朋友,所以不愿用那章 手段去探知。”方镜辞的眼睛不温不喜落在他身上,“你也知道,只要我想知道,随时都能知道。”
“但事关于你,我只想亲耳听你的说法。”
“没什么好说的。”沈季文斜倚在椅子上,“阿暖不愿见小皇帝,只不过是因为雪茵要入宫。”
顾雪茵要入宫的事,方镜辞一早便已知晓。但先前不觉得此事有什么,或者说,是乐见其成,但如今想来,却又处处透着不对。
“顾雪茵要入宫,不是顾家的意思么?既然是顾家想送女儿入宫,那么只要是顾家的女儿,难道不是谁都可以吗?”
“不是谁都可以。”沈季文却道:“从头到尾,要入宫的都只有雪茵而已。”
“倘若我所知未错,顾雪茵也是心仪于你,却为何偏偏要入宫?”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说“为何”二字,但却是沈季文最难回答的一次。
方镜辞端着酒壶,为他斟一杯酒。不声不响,却无声催促。
“你知道的,我原本不姓沈。”半晌之后,沈季文终于开口。
此事方镜辞确实知晓,于是便点了点头。
“我原本姓‘季’,是六王之乱中,季家的后人。”
未曾想到他竟然会是季家的后人,方镜辞眼眸染上讶色,“是那个永不得入仕的季家?”
沈季文无声点头。
六王之乱中,唯有季家被网开一面,却也永不得入仕。
“所以,顾雪茵是为了你,才选择入宫。”
不是问话,而是无比肯定。
沈季文无声灌下一口酒,而后掩眸失笑,“是不是很可笑?我身为季家后人,却不想如何为家族解除桎梏,却偏偏指望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方镜辞与他相交多年,知晓他绝非此胸无大志之人。相反,论忠心报国之志,他绝对不输安国公主麾下所有将士。
但偏偏是“永不得入仕”这一条,便限制了他所有可能。
他不是没有奇怪过,沈季文明明有报国志,却从未有此行动,原来竟是如此。
偏偏倘若是别的原因,以他如今贵为驸马的身份,就算帮不了忙,也能请安国公主出手相助,但偏偏是这种原因,即便是安国公主,也对此无能为力。
也难怪顾雪茵要以入宫的方式,为季家翻身。
但他又抬眼问道:“既是入宫,顾雪茵可以,难道阿暖不可以么?”
沈季文笑,“谁都可以,唯独阿暖不可以。”
“为何?”方镜辞想不通。
沈季文却不愿多说,只是道:“你觉得以阿暖的性子,入宫之后能活多久?”
“别说什么有皇帝的宠爱,自能荣宠一生。”他的笑意寡淡两分,“都说皇帝金口玉言,可说出口的宠爱,又有哪次能从一而终?”
他这话倒并非空穴来风。
季家之所以能在六王之乱中保全一族不死,无非是先帝念着季贵妃的好,倘若没有那位季贵妃,想来季家也早已灭门。
但偏偏那位被先帝记挂的季贵妃,正是季家加入六王之乱的原因之一。
自古前朝争权,后宫争宠,两者相辅相成,于家族而言便是皆大欢喜。但往往皇帝却总不愿看见此情景。
那位季贵妃便是如此。
她在后宫之中越是得宠,前朝的父兄便越是被打压。直到后来,季贵妃于宫斗中惨败,香消玉殒,先帝这才感念她往日的好,提拔她的父兄。
“可你担心阿暖不适合入宫,就不担心顾雪茵会后宫之中身陷危险么?”半晌之后,方镜辞抬眼问道。
沈季文饮了一口酒,唇角扯出一丝笑意,“怎么不担心?可她向来有主见,决定的事便不容改变。”
他的神情终于染上落寞,一改往日闲散模样,喃喃自语:“你都不知她到底对自己有多恨……”
弹琴弹到手指充血,练舞练到头晕昏倒,诗词歌赋,甚至做菜绣花,无不学精学透。自从定下入宫的目标,她便为此尽心尽力,一日不敢有所懈怠。
沈季文瞧在眼里,疼在心中,但劝她放弃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事到如今,入宫已经成为她的执念。”他苦笑一声,“我已经不知道,倘若她得知小皇帝心仪阿暖,信念崩塌,她又会变成何等模样?”
方镜辞回到公主府时,已是华灯初上。钟叔迎了上来,面上微含责备,“驸马今日去了哪里,殿下为了等您,到现在都不曾用膳。”
原先还风姿优雅将披风取下的方镜辞听闻,猛地将手中披风扔给贺安,然后步履匆匆朝着饭厅疾步而去。
饭厅之中,安国公主坐在桌边正在看书。细雨伺候在一侧,为她捏着肩。
瞧见他进来,细雨躬身就要行礼,却被方镜辞拦住,而后示意她去准备饭菜,待到安国公主身后的位置空了出来,他便无声站在身后,抬手为她捏着肩。
只是男子与女子的手劲并不相同,他才一下手,便猛地被安国公主一把捏住手腕命门。
她这般警觉倒是在方镜辞的预料之中,但脸上却并未表现出来,反而露出一副被她捏疼了手腕的模样,眉心微微蹙起。
安国公主见状,忙不迭松开手,急急去检查他的手:“我伤着你了?”
方镜辞这才微微笑出声,“殿下多虑了,我没事。”
安国公主却仍旧不放心,翻来覆去彻底检查了一遍,发现他手腕之上连道印痕都没有,这才赌气一般丢开他的手,“鬼鬼祟祟,就算伤到你了也是活该。”
方镜辞却微微笑着,“既然是活该,那么殿下方才就不该这么担心我。”
安国公主却微微扬眉,“我担心驸马有错吗?”
未曾想到她会这样说,方镜辞微微愣怔之后,笑意便盈满眼眶,“自然是没错的。”
说话间,细雨已经带人将饭菜摆上桌,又端来水盆。
方镜辞依旧是亲自绞了帕子递与安国公主,待到她擦净手之后,方才净手。
坐到桌前,还亲自为她盛汤添饭,周到体贴一如往昔。
安国公主瞧着这一幕,不禁道:“大理寺少卿何淼你可记得?”
方镜辞将汤碗放置于她面前,微微含着笑意问道:“他怎么了?”
“我今日听到一个关于他的趣闻。”
方镜辞很是配合,问道:“是什么?”
“他从前对他夫人细致体贴,下朝休沐必在家中陪伴夫人。”
“何大人夫妇相敬如宾,是长安城中有名的良配。”
“但是我今日听说的,却是方夫人闹着要和离。”
这倒着实出乎方镜辞的预料,他难得露出两分讶色,“为何?”
安国公主瞧着他,“听说是何淼去烟花之地喝酒,被何夫人知晓了。”
方镜辞稍稍细想一瞬,便问道:“殿下想说什么?”
安国公主却反问,“有这么明显么?”
“没有。”方镜辞瞧了她一眼,“只是我对殿下太过了解,便能一眼瞧出殿下话中有话。”
既然被他拆穿,安国公主也不遮遮掩掩,大大方方道:“旁人都说,夫妻之间相处久了,便会有厌倦之时。你如今对我这般细致体贴,往后是否也会有厌倦这一切的时候?”
她一直以来都是从从容容,还从未有过这种患得患失的感情。方镜辞一时之间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怒,难道僵立当场。
倒是安国公主瞧着他神色,问道:“是我说错什么了么?”
方镜辞这才回神,“没有。”
而后望着她 ,“殿下为何会这样想?”
安国公主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陛下今日去相府了。”
方镜辞今日同沈季文喝酒,只知道小皇帝去过檀香楼,还真不知晓他又去了相府。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判断,“陛下是去找阿暖了?”
安国公主点头。
“陛下对阿暖倒是情深。”
“是否情深还真不好说。”安国公主却不怎么在意,“我倒是觉着,陛下是难道遇到年纪相仿的玩伴,一时之间舍不得罢了。”
方镜辞微怔,“殿下何出此言?”
安国公主抬眸,“难道不是吗?自古以来,有哪个帝王能常情如此?”
她这话倒并非有失偏颇。沈季文也才刚刚说过,那位被先帝宠爱的季贵妃,也不过逝去短短一年,先帝便另有新宠。
可见帝王之爱,从来不会至死不渝。
但他却还是下意识问道:“殿下是觉得陛下对阿暖的情意不够真切?”
“无非是小孩子之间一时的新奇,想来过了段时日,陛下自己也会忘记。”
方镜辞未曾想到她竟会这样说,着实愣怔了好一会儿,方才发出声音,“殿下是觉得,少年的感情不能长久么?”
“我有说错么?”安国公主察觉到他的失态,但却想不通他为何失态,“陛下年纪还小,见过的女子也不过一个阿暖罢了。倘若日后后宫充盈,他还会只心心念念一个阿暖么?”
“殿下当真觉得,少年的感情便不能长久?”
安国公主微微皱眉,“难道不是吗?”
方镜辞脸上还挂着笑意,但眼眸之中笑意渐消,“那只是殿下不曾见过,那章 自少年时代起便至死不渝的感情。”
“殿下虽未曾见过,却不代表那种感情没有。”
他蓦地生气,着实出乎安国公主意料。
她微微蹙眉,“我们难道不是在说陛下与阿暖么?”
方镜辞依旧眼底笑意全无,偏偏脸上还挂着三分疏离笑意,“我也是在与殿下说陛下与阿暖。”
安国公主微微扬眉,“那么我质疑陛下的感情,你又为何要生气?”
方镜辞却矢口否认,“殿下看错了。”
“是不是看错了,我心中有数。”安国公主瞧着他的眼睛,“你心中自然也有数。”
方镜辞低垂着眼眸,不与她多说,“殿下用膳,待会要凉了。”
第55章 无衣
安国公主并未将晚膳上的事放在心上, 毕竟方镜辞虽说偶有生气,但只要他转移话题,便往往代表着不再追究。
她原本以为是这样的。
但第二日见了他,却觉得好似并非这样。
他脸上依旧挂着一贯温润雅致的笑意, 谦谦君子, 如切如磋, 如琢如磨。看起来与往日别无二致。
但安国公主瞧着, 就是隐隐觉得,他有什么地方与先前不同。
直到用早膳时,她望着依旧为她盛汤布菜的方镜辞,这才琢磨出来点儿东西。
——方镜辞待人一向从容雅致,客套有礼。
从礼节上而言, 此举分外妥帖,再恰当不过。
但从感情上而言,此举却倍显生疏、冷淡。
他仿佛拿着客套当武器,将所有人外人的好意拒之门外。
只是待她的细致周到却还是一如既往,既没有因为气闷而收回,也没有因为不满而冷待。
他的言行举止一如往常, 只是安国公主手支着下巴,在他墨色的眼眸中瞧出了几分冷淡疏远。
心中记挂着他的事, 安国公主这一日便未曾出门。方镜辞当值回来,便瞧见她抱着一只白色猫,坐在院子里, 半眯着眼睛晒着太阳。
脚步一转,他闲庭信步到安国公主跟前,目光微微垂落,“殿下怀里的猫, 哪里来的?”
安国公主微微睁开眼,目光往上瞧了他一眼,原本搁在猫身上的手虚虚握着猫爪,“在院子里瞧见的,瞧着不怕我,便逗着玩了会儿。”
猫爪手感很好,她垂眸瞧着猫,白猫睡在她怀里,懒懒伸了个腰,喵了一声。她抬起头来,脸上带着浅淡闲适的笑意,“不是很好玩么?”
方镜辞略有不赞同的目光落在白猫身上,“不知从哪里来的,殿下便这样抱着……”
话未说完便被安国公主微微笑着打断,“不会有事的。”她又垂眸瞧了一眼白猫,“毕竟这么可爱。”
方镜辞眉心微皱,上前一步,就要朝白猫伸出手。只是他才一靠近,白猫立马从安国公主膝头跳下,喵了一声迅速跑开,一头钻进花坛之中,消失不见。
白猫蓦地跑开,方镜辞不曾想到,眉心皱得更狠了章 。
倒是安国公主没什么惋惜的模样,拿手拍了拍膝,这才望着他问道:“陛下如何?”
闲赋在家、无所事事的滋味太好,她如今除非有要事,否则连宫中都少去,更勿论是早朝。对小皇帝与主和派而言,她这般消极怠工是再好不过,是以除了某章 闲着无事的言官,还真少有人对此有异议。
当然,就算有异议她也完全不在乎。
但是对于朝中之事,她又比谁都更为关心,尤其是小皇帝的状态。
方镜辞在她身侧的凳子上坐下,“殿下是想问什么?”
安国公主微微偏过头瞧着他,“自然是陛下的心情。”昨日小皇帝特地去相府找了阿暖,也不知现在情况究竟如何?
她虽然面上不急不躁,但心底不是不好奇的。
方镜辞也知晓她不过有几分好奇,故而有此一问,所以动作闲雅给自己斟了杯茶,才慢悠悠道:“很好。”
安国公主微微挑高左侧眉梢,“瞧着除夕那日,我还以为阿暖不会理会他了。”
“殿下为何会如此猜测?”
安国公主却不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悠悠问出一句——“沈公子的身份应该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般简单吧?”
方镜辞喝茶的手微微一顿,面上却没有显露,只是问:“殿下为何这样猜测?”
安国公主却道:“不过随口一猜罢了。”
她站起来,掸了掸裙子,“听说明日元宵宫宴,顾家那位千金小姐要献舞。”
方镜辞微微笑了一声,“倒是不止顾家千金。”
他迎着安国公主微含疑惑的目光,笑得风雅别致,“我们宁国公府的表小姐云裳,也打算在明日的宫宴之上,为陛下献上一支曲子。”
安国公主这才露出讶色,“你那位娇怜可人、才貌双全的表妹?”
虽然对她这个说法有章 许不满,但方镜辞还是微一蹙眉,点了点头。
安国公主静默了一会儿,才不确定问道:“她为何也要在宫宴之上献曲?”
不等方镜辞回答,她便自己琢磨开来,“顾家千金献舞,据说是早有入宫打算,你那位表妹……”说着,她露出既释然又惊讶的神色,“她也想入宫?”
“不错。”方镜辞的笑意也浅淡两分,缓缓点头。
安国公主顿时面露惋惜,“好好的姑娘,为何这般想不开,非要将大好年华撒在重重高墙之中?”
方镜辞也并非没有疑惑。得知云裳要见他之时,他虽预感到云裳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但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居然是要告诉他,她想要入宫。
毕竟是自小在眼前长大的,他心底不是没有惋惜,也曾试着劝过她,只是彼时她两眼含泪,凄楚万分,“云裳失去了家人,孤苦无依,宛若浮萍,随风飘零。如今表哥做了驸马,心中再无云裳半分余地,除了入宫,云裳还能往何处安身?”
面对她此言,方镜辞沉默半晌,终究还是点头,“既然你决意如此,那么我自会助你实现心愿。”说罢,不再去看她满眼凄楚,转身离开。
大概是长久以来借住宁国公府,云裳性格敏感多愁,习惯早早为自己做出打算。凭心而论,方镜辞很是欣赏她有自我主张,故而对她的决定,只要不涉及到自己,往往并不会过多干涉。
也因着他这份决绝、不干扰的姿态,没能瞧见他转身之后,云裳满目泪水,顺着脸颊缓缓流淌而下,更显凄凉哀婉。
她亲自前往公主府要见方镜辞,却被告知方镜辞没有时间,直到月余,方镜辞才重回宁国公府找她。而且不过三言两语,他便转身决绝离去,无情自此。
先前心底隐隐期盼他能劝阻自己的话,他竟是连半句都不曾说。
冬日暖暖的阳光洒落身上,她却只觉得彻骨寒凉。
这一刻,云裳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哀莫大于心死”。
元宵宫宴与除夕宫宴略有不同,少了那章 繁琐的祭祀规矩,只待皇帝亲手点亮宫中第一展祈福花灯,紧接着便是整个皇宫亮起千万盏如意花灯,在入幕黑夜之中,宛若星光点点,浩瀚如烟。
而后,民间花灯一一亮起,恍如白昼。
众位亲贵大臣携带家眷入宫赴宴,不同于除夕宫宴,元宵宫宴更显随和,赵琦高坐于上,殿下是群臣庆贺,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酒至正酣,丝乐声起。
乐声悠扬,低回处似泠泠水声,浩浩烟波,缥缈动听,高昂时如波涛翻滚,怒海摧石,震撼人心。有时又如丝线缠绵,萦绕心间,稍一沉迷,便恍如陷入梦中,久久无法醒来。
忽而乐声转急,如飞瀑于九天垂落,浪击石穿,密密匝匝,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其中琴声最为突出,弦声如波涛,一重复一重,扰得人心绪难安。
席间原本闲话悄声之人都被此乐声惊扰,赵琦眉心微微皱着,正欲说话,忽闻一缕婉转箫声遥遥响起,柔和轻扬,徐徐如春风。
先前急切弦声顿时被压了下去,被乐声扰得心绪不宁的众人不自觉便被那箫声吸引,抬头望去。
皓月当空,清风徐徐,宴席之外的湖桥之上,一个俏丽身影背对众人。月色朦胧,那女子于月下而立,月色裙袖迎风轻飘,浩浩乎如冯虚御风,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登仙。
那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黏着于她身上,仿佛她是九天降落的仙子,缥缥缈缈,不可捉摸。
只是湖桥相隔甚远,又是月下剪影,众人瞧不清楚她容色,因而越发勾得人心焦如焚。
安国公主自湖桥收回目光,望向身侧含笑饮酒的方镜辞,“这是你安排的?”
“云裳极有主见,”方镜辞虚虚握着酒杯,眼角勾着浅笑,越发显得君子如玉,温润而泽,“我不过是帮她安排了在宫宴之上献曲而已。”
但他安排得却及其巧妙,不早不晚,偏偏是在酒宴正酣之时,众人欲醉未醉,先是以丝乐之声夺人耳目,再以月下箫声引人入胜,最后便是月下倩影,勾人心魂。
层层铺就,缺一不可。
“瞧见此景,殿下觉着,云裳与阿暖,谁更像九天而落的仙子?”耳畔,方镜辞微微含笑的声音响起。
安国公主却未回答,只是斜眼瞧着他。
元宵佳宴,胜在随意,觥筹交错,百官往来,推杯换盏。方镜辞又是新晋驸马,故而没少饮酒。
他此时大约有了三分醉意,眉目染上酒色,盈盈一汪水眸,瞧过来时,似含着无限深情。
大约是她久久未曾出声,桌案之下,方镜辞轻轻握住她的手,微微凑近几分,“殿下,你还未曾回答。”
他靠得有章 近了,酒气喷洒在耳尖,安国公主只觉得微微发热。
她稍稍偏过头,声音仿佛含着冷玉,淡然生冷,“那便要看,这位云裳姑娘的仙姿,是否入得陛下法眼?”
她话音刚落,箫声暂歇,湖桥之上的女子朝着皇帝的位置遥遥敛衽行礼,而后水袖一甩,整个人仿佛凌空飞起,在飘飘月色之下,裙带飘舞,翩然若飞。
席间不断响起惊呼,有人手中筷子摔落在地,有人酒杯倾洒桌案之上,却没有一人顾得,全都眨也不眨瞧着那凌空而飞的女子。
就连安国公主都小小惊呼一声,瞧着女子踏月翩舞,而后消失于月色之末。
一地鸦雀无声之中,是小皇帝的惊呼最先响起,“刚刚月下吹箫的女子是谁?”
宁国公方尉恒敛袖而起,遥遥敬拜,“启禀陛下,此女仍是微臣外甥女,名唤云裳。”
长安城中有名的“双姝”,“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的云裳。
赵琦眼眸微微一亮,不禁赞道:“果真是‘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天姿国色,美不胜收。”
说罢,又赐下一堆赏赐之物,珍贵程度不亚于赏赐安国公主之物。
安国公主微微偏头瞧着方镜辞,“陛下倒是着实欣赏。”
方镜辞轻轻叹息,“可惜只是欣赏。”甚至连见一面的想法都不曾有。
安国公主却微微笑着,“你又怎知只是欣赏?”她望向湖桥之上云裳先前站立的地方,“说不定瞧见真人,陛下的想法便会有所改变。”
“殿下不是对阿暖很是欣赏么?”方镜辞也随着她的目光望向湖桥,“若论灵动可人,云裳自是比不过阿暖。”
“灵动可人,心思也必定单纯。”安国公主欣赏之意不减,“这样的女子反而不适合身处宫中。”
主座之上,赵琦悄悄叮嘱身侧小渝公公,“顾家小姐献舞之后,你去将阿暖带到水阁外。要小心章 ,别惊动了旁人。”
他的心思小渝公公早已知晓,领命而去。
自云裳献曲之后,之后的歌舞便通通少了几分吸引之力,众人饮酒谈笑之时,无不多了几分落寞之意。
但这种情况在一阵急促的琵琶声渐渐消散。
身处繁华锦绣长安,琵琶声人人都听过无数次,但那种欲语迟的娇羞与眼下铿锵之声有着云泥之别。宴席之上的靡靡之色,在激越的琵琶声中顿消。
只一曲琵琶,声渐急,如千军万马来袭,势不可挡。声暂缓,似黑云压城,兵甲严阵以待。
而后,有歌声穿破紧张之感蓦然响起——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如惊涛骇浪,石破天惊,观者皆被歌声感染,激昂情绪溢满怀。
随着歌声响起,一女子执剑而出。
她身着华丽舞衣,手腕与脚踝处分别有银钏,上坠着银铃铛,于剑舞之时,玲玲作响。
剑光璀灿夺目,有如后羿射落九日,舞姿矫健敏捷,又似天神驾龙车翱翔于九天。剑起时如雷霆万钧,令人不由屏息,收剑时平静如春风拂面,又如江海凝光,令人心头微松。
琵琶声或急或缓,无不与剑舞相和。
倘若说先前夺人心舍的箫声如仙乐,这会儿的剑舞琵琶便让人置身于战场,观千军万马,势如破竹。胸中自有豪气,不倾吐而出则不快。
随着歌声,安国公主当先起身,吟唱道——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她本就自军中而来,身染血气,气魄雄壮。此时和歌而唱,宛若熠熠生辉,令人移不开目光。
方镜辞坐在她身侧,微微仰目而望,便只觉心头豪情万千,不由得起身与她合唱。
歌声于宽广的殿堂之上,隐隐激起回声,两人相视而望,都自对方眼眸之中瞧见威武不移、意气风华之意。
而后和歌者渐多。
先是零零散散两三人,而后歌声渐渐感染众人。
乐者奏响鼓瑟之声,和歌而唱。
舞者伴随鼓瑟之声,亦和歌而唱。
歌声慷慨激昂,满厅同仇敌忾之意。
大庆的安定不过才数年,乐者舞者之中,无数人都是在战乱之中失去家园,流离失所,朝不保夕。
但这一刻,他们依然忘却自我身份,心中只有团结互助、共御外敌的高昂战意。
这本就是一曲战歌,歌声响彻殿堂,不止乐者舞者,守卫宫中的禁军、坐于宴席之中的武官,无不和歌而唱。
这一刻,所有人都忘却了自己的身份,忘却了这是在宫中宴席之上,他们心中只有同仇敌忾、舍生忘死,只有英勇抗敌、保家卫国的勇气。
不止乐者舞者,不止禁卫武官,心怀家国、有志报国的文官也不由得击箸而歌。
自古文人节气不输武者,他们手中虽然没有干戈,但是手中有纸笔,心中有报国之志。
这一刻,他们忘却了文武之争,忘却了政见之别,他们心中只回荡着报国之意。
这一刻,抛却所有,他们都是守卫大庆万里江山的铁骑!
一曲罢,舞暂歇。
所有人的心头还回荡着浩大歌声,那种舍生忘死的魄力铭刻于灵魂之上。
安国公主立于殿堂之上,举杯向众人,而后一饮而尽。
万语千言,皆在一杯酒之中。
第56章 撞破
小皇帝坐于高台之上, 望着下方曲罢舞歇,众人依旧身陷歌声之中,久久不能回神,面色微鸷。
好一支剑舞, 好一曲《秦风·无衣》!
好一个安国公主!
从她起身那刻开始, 满朝群臣的目光之中便只有她一人!
此行此举, 将他这个大庆皇帝置于何地?
小渝公公快步走到他身侧, 附耳低语了几句。
他紧握杯子的手微微松开,而后起身离席。
水阁临湖,虽是冬日,但是宫中湖周红梅绽放,落于湖面。又有花灯悬挂于湖岸两侧, 亮如白昼。远远瞧着,湖面红梅倒影,飘零几许,加之灯火通明,倒映湖中,星星点点, 煞是好看。
被小太监叫出来的阿暖只觉得心中还回荡着方才那种豪气万千的壮志,因而在水阁之外的湖边瞧见赵琦, 没顾得上半点惊讶,满目激动,眸子仿佛洒落漫天的星辰, 亮晶晶的,绚烂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你看到了吗?”她欢快地疾步而来,双眼睁大,举止满是激动兴奋, “战歌一起,众人齐声合唱!这是我大庆国威,国之荣耀!”
相较于她的兴奋活泼,赵琦脸色微沉着,“可我只看到民心所向之那一人。”
他虽未明说,但阿暖几乎在眨眼之间便明白他口中的“那人”是谁。
兴奋激悦顿时僵住,阿暖睁大的眼眸中满是讶色疑虑,“为什么?”她想不明白,明明是振奋人心之事,为何在他脸上却瞧不出半分喜悦?甚至隐隐含着丝丝怒意?
赵琦迎着她分外茫然疑惑的神情,面色微冷,“就像你无限憧憬于她,今日和歌而唱的所有人,哪一个不是憧憬仰慕着她?”
阿暖干笑着露出两分娇俏,“可是她平定战乱,为大庆黎民百姓带来安定,大家仰慕她、憧憬她,难道不是很正常么?”
就像她从来不明白,以顾鸿生为首的主和派,为何要在朝堂之上与安国公主为敌一般?明明大家都是为了大庆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为何一定要有派系之别,政见之分?
“正常吗?”赵琦脸色再冷两分,“元宵宫宴,众人齐声和歌,所谓之人,不是朕这个大庆皇帝,而是她。”
他望着阿暖的眸光即便在花灯之下,也染上莫名阴鸷。
阿暖的笑意有几分迟疑,“院校宫宴,众人于宫中和歌而唱,怎么为的不会是陛下您呢?”
阴冷的目光落于她身上,赵琦眸中怒意未消,“你觉得今晚在场和歌之人,究竟有几人是为了朕而放声和歌?”
他眼眸微眯,“只怕他们高声和歌之时,眼中根本没有朕,满心满眼,钦佩的始终都只有一个安国公主。”
说到最后之时,他的声音彻底染上寒意,瞧得阿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太过惊愕,她忍不住微微抬高声音,“你是大庆尊贵无比的皇帝,万民敬仰,为何此时却要用这样的眼神看待安国公主?”
赵琦深深闭了闭眼睛,再一睁开时,眼底愈冷。“因为如今的大庆臣民,眼中都只有安国公主,而没有朕这个大庆皇帝!”
阿暖只觉瞠目结舌,她从未想过,赵琦会有以诸多恶意揣度安国公主的一面。她从前觉着,无论如何,安国公主是皇帝的姐姐,就算是满朝官员都隐隐敌视于她,也会有皇帝信任她、任用她。
但如今看来,她所思所想着实太过简单——倘若不是皇帝无声纵容,朝中怎会有主和一派与安国公主分庭抗争?
况且赵琦年岁尚幼,主和派势力庞大,实力深厚,非一朝一夕能助长。只怕是自先帝时期,便纵容着主和一派日益渐大。
冬夜风寒,她只觉声音都被寒风吹得微微发抖,“可是安国公主也是你的臣下啊!”声音在寒风之中尤显苍白。
她闭了闭眼,“众人和歌之时,心中所想所念,岂是只有一个安国公主?你看看他们每一个人,看看他们视死如归、众志成城的坚毅眼神,难道还会觉得,他们心中没有大庆,没有你这个皇帝么?”
阿暖越说越是觉得悲愤。安国公主于战场之上抛头颅、洒热血,可本最该相信着她的皇帝,不管是先帝还是赵琦,都在内心保留着对她的猜疑。哪怕外人看来,安国公主已至荣宠无双,但皇帝却从未消除对她的隐隐敌意。
“的确,为大庆征战四方、杀敌无数,拯救万千黎民于水火之人是安国公主,但是没有陛下的英明神武、知人善用,又怎会有安国公主于战场之上大杀四方?百姓感谢她,爱戴她,说到底,不过是感谢安国公主为他们驱除敌寇,还家园一个安定和宁。”
她的目光染上愤恨之色,“可倘若没有陛下的勤政为民,创建盛世让他们有安身立命之本,能够建立家园,又哪里会有他们如今平安喜乐的生活?他们感念安国公主只是一时,但感念陛下却会是生生世世。你又怎么能说他们只是为了安国公主?”
这样一番话,赵琦从未听他人说过,因而当阿暖说完,微微气喘着,便见到他瞪大眼睛望着自己,眼睛几乎眨也不眨。
愤慨之情尚未褪去,阿暖似乎已经忘掉了他帝王的身份,气呼呼吼了句,“怎么不说话?”
赵琦难得有章 呆呆的,“从来没有人对朕说过这章 ……”
先帝虽然告诫他,要善用安国公主,但也告诫他,要时刻防备着她。自古皇权至高无上,安国公主手握铁骑,即便心中无所想,但身在其位,太容易逼不得已。
况且以安国公主为首的主战一派,又常年少在宫中,他身边总是一群主和派之人,总是反复在他耳边说着安国公主任意妄为、无法无天、藐视皇权……
从未有人告诉过他,百姓爱戴尊崇安国公主,也就是对他这个皇帝的尊敬。
瞧着他呆呆的模样,看透一切的阿暖微微叹息一声,“你是一叶障目,一时之间未能想明白。”
她褪去那章 愤慨、悲壮,眸色重新平和顺柔。“一旦你想明白这章 ,安国公主便能成为你手中真正利刃,你心中之剑指向之处,必定是她冲锋陷阵之所。”
说到最后一个字,竟是金声玉振、掷地有声。
赵琦望着她,先前微微泛着凉意的眸子满是喜悦欢欣,细细瞧,还能看出几丝感激之意。
他忍不住微微上前一步,阿暖却立马后退一步,拉开与他之间的距离。
先前便已猜到,进宫之后赵琦会来找她,因此她才向顾雪茵提出,不为她助曲伴奏了。但因着顾雪茵的坚持,她还是随之一同进了宫。果不其然,赵琦着人来找她了。
她也曾想过不来见他,但又担心他不知分寸,匆匆跑来。届时只怕会直接撞见顾雪茵。思量再三,阿暖还是决定过来。
但是却不想与他再牵扯过多。
她这般明显的避嫌之举让赵琦眼眸中的喜悦咻地消淡几分,而后见到阿暖转过脸去打量着湖边的红梅,“宫中红梅好漂亮。”
她本是为了转移话题,不让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尴尬,但没想到,只是浅浅一瞧,便瞧见金碧辉煌的皇城之中,分寸之地,景色秀美,风光旖旎。不由得感慨一句,“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进入皇宫之中。”
赵琦顺着她的目光,瞧着同一支红梅,“以前为什么不来?”
阿暖唇角缓缓扬起一丝暖暖笑意,“以前没有机会啊。”
“那今日怎么来了?”赵琦的目光顺着红梅,缓缓落到她身上。
“因为今日要帮雪茵姐姐助曲伴奏。”阿暖攀着那支红梅,轻嗅了一下花香,回眸灿笑,“先前已经说好了。”
似是许久未曾见过她如花笑颜,赵琦的目光有章 迷恋似的在那容颜之上流连着,“但是方才顾雪茵那段剑舞只有琵琶声,没有你弹琴的声音。”
阿暖望着他灿笑,“你能听出来我的琴声吗?”
“你忘了么,我那段时日总是听你弹琴。”现在回想起来,也不由得觉着那段时光甚是美好。每一次见到阿暖,都觉着心头暖意丛生。
阿暖偏过头,笑容灿烂几分,“其实也不是没有助曲伴奏,只不过是在之后,乐者奏响鼓瑟之时,我和琴相奏。大概是鼓乐之声太大,掩盖了我的琴声。”
说着,她又是一笑,“不过也算是我为雪茵姐姐助曲伴奏了。”
听了她的话,赵琦不由问道:“为何先前为剑舞配乐之人,不是你?”他又想到,“早先你不是说,要在元宵宫宴之上为《兰陵王入阵曲》助曲伴奏么,怎么换了曲子?”
“舞曲是临时更换的。”说到此事,阿暖的神色不由得落寞章 许。但她掩饰的很好,面上依旧笑意依旧灿烂,“先前宁国公府的表小姐云裳月下吹箫太过优秀,我们想要出奇制胜,便只得换了舞曲。”
“雪茵姐姐提出要献歌舞《秦风·无衣》,但临时更换舞曲,配乐方面来不及准备,便只得临时将表哥请来,为姐姐弹奏一曲。”请沈季文为顾雪茵弹奏琵琶曲,本是阿暖提出。她至今仍记得当时顾雪茵脸上的神情,微微愣怔之下,是一瞬间的恍惚。
但她很快便反应过来,果断点头应允。于她而言,只怕此刻能否于宫宴之上胜过慕云裳,才是关键。
不管缘由如何,阿暖还是兴致勃勃着人将沈季文请来。
也是恰好,慕云裳似乎对今晚月下献曲一事志在必行,花大价钱从檀香楼将月姑娘请来为她伴奏。沈季文正好随行在侧,这才让阿暖钻了个空子。
倘若慕云裳请来的并非檀香楼中人,那么仓促之间想要请来沈季文,只怕是难上加难。
今日顾雪茵的剑舞歌乐如此卓著,居然是临时起意?
赵琦微微惊讶,“但我观剑舞歌声与琵琶声相配,极为和洽,当真让人想象不到,他们竟是临时仓促合作而成。”
“也不算是仓促。”阿暖挑眉而笑,“雪茵姐姐的一手琴艺,本就是表哥传授而成。”
赵琦只是稍稍一想,便释然了。沈季文是阿暖的表哥,顾雪茵又是阿暖的姐姐,两人相识相授,实属正常。
他正要开口继续说话,便听见章 微动静,有人分花拂柳而来,人未到,声先至。
“阿暖,你怎么到了这里?”来人一袭芙蓉色广绣长裙,束着腰身,更显纤细。手腕与足踝处依旧戴着银钏,只是铃铛已经取下。
“雪茵姐姐?”瞧清来人,阿暖忍不住惊呼一声。
“一直未见你回去,还以为你迷路了。”顾雪茵朝着这边款步而来,“我便出来寻你,你在这……”
话未说完,她便瞧见阿暖身侧的赵琦。
湖边亮着无数盏花灯,有如白昼,照得人影分明。
先前顾雪茵只看到阿暖与一人说话,但赵琦身影半隐在红梅之后,她并未瞧清。这会儿赵琦侧过脸来,她便一眼瞧见他。
只微微一顿,她从容欠身行礼:“臣女顾雪茵,拜见陛下。”
赵琦抬了抬手,“免礼。”
顾雪茵起身,眸色没有任何变化,目光淡淡从赵琦身上扫到阿暖,再从阿暖挪回到赵琦身上。
被她的目光打量着,赵琦不由得全身绷紧。却在下一瞬又意识到,自己并未做错何事,何故怕她?遂放松下来,坦然与她对视。
阿暖却不同。虽然早先就曾预想过,自己与赵琦单独见面会被顾雪茵发现,但当这一幕真的发生,她却张口结舌,连一句解释的话都说不出。
仿佛许久之后,阿暖掌心出了密密麻麻一层汗,顾雪茵才稍稍动了动。她微微福身向赵琦行礼,“夜已深,臣女要带阿暖回去,还请陛下恩准。”
她这般有理有据,礼数周到,赵琦也不好多说什么,即便万般不舍,也只能以眼神纠葛,缠绵眷恋,相思入骨,“回去好生休息。”
阿暖却逃也似的抓着顾雪茵的手,狂奔了出去。
第57章 端倪
宫宴未散, 顾雪茵便拉着阿暖朝宫外走去。
宫墙巍峨,在夜里隐隐透出一股震慑心魂之感。
阿暖跟在顾雪茵身后,几次张口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顾雪茵要入宫一事,她也是早早便已知晓, 却背着她, 认识了本该在巍峨宫墙之中的小皇帝赵琦。
甚至在元宵宫宴之上, 两人单独相会, 还被顾雪茵当场撞个正着。
事已至此,她几乎百口莫辩。
纠结挣扎,一路到了宫门外,两人相继上了马车,阿暖依旧半垂着目光, 肉眼可见的垂头丧气。
马蹄的“得得”声响起,车轮辘辘,在寂静夜里,分外显耳。
“为何不与我说?”蓦地,耳边响起顾雪茵一贯浸霜染雪的声音。
阿暖猛地抬起头,眸中染上讶然呆望着她。
顾雪茵望着她清澈眼眸, 缓缓问道:“你既与陛下早已相识,为何不与我说?”
为何不说?
阿暖在心底问自己。
先前不说, 是因为她自己都不知晓。
后来不说,是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顾雪茵早有入宫之意,倘若她知晓, 自己与皇帝早已相识,她会如何看待自己?
都说爱生忧怖,她从前觉得自己不会这样,但这一刻, 与顾雪茵目光相接,愧疚便如同潮水一般袭上心头。
“雪茵姐姐,你会怪我么?”最终还是朱唇轻启,将这句话问了出来。
“怪你什么?”不曾想,顾雪茵的眸色没有半分变化,甚至语气连一丝起伏也不曾有,但说出的话却让阿暖的心无端揪紧。“是不与我说此事,还是怪你与陛下心意相通,你此生非他不嫁,他亦非你不娶?”
“不是的!”阿暖急急否认。
顾雪茵依旧如同春风拂过湖面,带不起一丝涟漪。“什么不是?”
“我不会入宫的!”阿暖无比紧张望着她,担忧她不相信,信誓旦旦保证着,“季家的训诫,季家女子,此生都不得入宫。不管陛下如何说,我都不会入宫!”
她就像是确定自己的心意一般,再次强调重复着,“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入宫的。”
顾雪茵却问道:“哪怕是陛下以皇后之位相待?”
阿暖摇头,“雪茵姐姐你知道我的,皇宫规矩众多,我从来不喜欢那种地方,即便是皇后之位,我也从来不愿。”
顾雪茵望着她眼眸之中的诚恳,又问道:“倘若是他一生的疼宠呢?”倘若皇后之位不能打动她,那么一个男子一生的爱恋呢?
她一直觉得自己足够了解阿暖,但是想来,在感情面前,就算是从前再了解的人,也会爆发出不一样的一面。
但是不曾想到,阿暖依旧摇头,目光坚定,不容拒绝。“倘若他是长安城中任何的贵胄子弟,我愿以一生为赌注。可他并不是普通人家的公子,他先是大庆的皇帝,而后才是我认识的那个小公子。”
做为皇帝,身负大庆万民的期望,可以率性而为,可以纵情肆意,却唯独不能任性胡为,不能意气用事。皇帝有他要承担的责任,为皇室开枝散叶,就注定他不会只有她一个妻子。即便他能为她腾空后宫一时,等到年老色衰,容色不再,又怎知他能一如初心?
顾雪茵的目光依旧牢牢盯着她。阿暖不由得挺直腰背与她对视着。
她不知道自己的话是否说动了顾雪茵,但这是她心中真实所想。
“你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喜欢他。”半晌之后,顾雪茵淡淡下了结论。
阿暖徒然一惊,置于膝上的手蓦地紧握。
她刚要开口反驳,便被顾雪茵从容打断,“我信你不是有意欺瞒于我。”
她与阿暖姐妹多年,这一点还是能够保证。
得了她这句话,阿暖只觉压在心头的巨石微微挪开,手指微松,长长舒了一口气后,笑容重新回到脸上。
她微微往顾雪茵那里坐了章 ,眸色仿佛染了亮光,眨也不眨望着她,“雪茵姐姐,皇宫那么阴森恐怖,吃人不吐骨头,你也不要入宫好不好?”
撇开小皇帝如今的态度不说,光是今日宫宴之上,慕云裳献曲之事,就格外令她坐立难安。“宁国公府的慕云裳也已经确定要入宫,她从前就处处与你相争,入宫之后岂不是更要与你处处相争?你是顾家千金,何苦赔上自己的终生幸福,陪着那样的人胡闹?”
“这是你的真心话?”顾雪茵望着她,眸色浅淡,瞧不出喜怒。“还是说,你只是不想我入宫嫁给你的心上人?”
“心上人”三个字,徒然让阿暖头皮发麻,她欲哭无泪,“雪茵姐姐,我不是……”可是辩解却显得无端苍白。
顾雪茵也不过随口一提,瞧见阿暖的窘迫,眸色显出几丝笑意,就听到阿暖迫不及待开口:“只是雪茵姐姐你有没有想过,一旦你入宫,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你这一生,与表哥都再无可能了。”
她说的慎重,目光之中满是认真。顾雪茵感受到了。“自我立下入宫的誓愿起,我与他此生便再无可能。”
“为什么?”阿暖顿时急了,一把抓住顾雪茵的手,“你不是喜欢表哥的吗?难道你就不能为了他,不要入宫?”
她还记得,沈季文从前在顾府教导顾雪茵琴艺之时,少女面若桃花,笑若春风,那种真情流露,见者皆会道一句“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但是从什么时候起,两人就分道扬镳、越走越远了呢?
瞧着她半晌,顾雪茵微微叹息一声,而后抬手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原来不知何时,阿暖已是泪流满面——她轻柔了声音,“阿暖,你知道的,为了他,我必须入宫。”
无论是为了季家,还是为了顾家,她此生都只有入宫这一条路。
为此,她已经付出太多太多。早已容不得有半分闪失。
“更何况,”这几年一向不怎么笑的顾雪茵,面上竟然露出几分从前的和曦笑意,“我要让他记着我一辈子。”
她语调很轻,仿佛情人之间的呢喃细语,轻轻柔柔,惹人心头一阵酥麻。“我要让他,至死都记着有一个爱他的姑娘,为了他,赌上终身幸福,进入森冷宫墙之中。”
可阿暖望着此刻言笑晏晏的她,只觉得遍体生寒。
“阿暖,你是支持我的,对么?”顾雪茵脸上笑意未消,眸色却未曾沾染半点笑意。
阿暖情不自禁点了点头,又听她轻声叮嘱道:“这章 话,记着不要告诉他。不然……”她没有说出后面的话,但阿暖已然生出彻骨寒意。
可与她多年姐妹,回到顾府前,阿暖终究还是没有忍住,拉着顾雪茵,诚恳道:“你要表哥记着你,最好的方法难道不是永远陪在他身边么?你舍他而去,难道不会怕他遇见更好的姑娘,从而忘了你么?”
“那章 重要么?”马车到了顾府门口,稳稳停下,顾雪茵掀开车帘一角,“阿暖,你知道的,我从来不要祈求得来的东西。皇帝的宠爱算得了什么,我只要做大庆尊贵无比的皇后。”
——
“殿下今日此举,有章 莽撞了。”回去的马车之上,方镜辞撑着额角,轻声道。
他虽然喝了不少酒,但也只是微醺,神志还是十分清醒。
安国公主身份尊贵,没人敢灌她酒,但今日佳节,钟叔看不住,方镜辞又自顾不暇,她也没少饮酒。但幸好她酒量好,连微醺都不曾有,甚至还有几分意犹未尽。
此时听闻方镜辞的话,她面上显出微微不解,“不过和歌一曲,哪里莽撞了?”
“正是因为殿下与众臣和歌,才愈发显得行为莽撞。”方镜辞放下手,望着她,“殿下起身和歌之时,可曾想过此举落在陛下眼中,他会作何感想?”
安国公主偏着头细想了一下,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小皇帝当时的脸色——她全程目光都被剑舞吸引,后来更是起身和歌,连余光都不曾分给小皇帝一点儿,又怎会记得小皇帝的反应?
但她不曾注意,不代表方镜辞没有注意到。一想到众人沉浸在波澜壮阔、雄心壮志的歌声时,小皇帝微微阴鸷的面容,他便忍不住叹息一声。
“陛下虽然对殿下敬爱有加,但是猜忌之心仍在。殿下此举,只会让陛下越发觉得,殿下即便不在军中,所带来的影响力依旧。只怕哪日殿下振臂高呼,便会有无数臣民举臂相和。此情此景,只会无端激起陛下心中猜疑,于殿下百害而无一益。”
往事历历在目,小皇帝如今根基未深,凡事还得仪仗诸位大臣与安国公主,一时间自然不会做出什么,但是皇帝总有羽翼丰满之日,届时他心中猜忌更深,只怕连半点挽回余地都不再有。
安国公主不是傻子,方镜辞能想到的东西,她虽然不像他这般快速反应过来,但只要他稍加提点,她也能瞬间想明白。
但瞧着满怀担忧的方镜辞,安国公主只觉得微微有趣。
这章 年,表面称赞于她,背后辱骂于她的人不少,真心歌颂爱戴她的人更不少。但还从来没有人像他这样,事事为自己担忧。
在军中,她是将帅,所言所行,皆被封为圭臬;在民间,她是战无不胜的常胜将军,她所到之处,万民齐呼;在朝堂,她被人忌惮,被人猜忌。仿佛只有在方镜辞面前,她才如同寻常姑娘一般,会做错事,也会有不知所措的时候。
她眼眸中带了点儿趣意,刻意装出几分苦恼的模样,“那我该如何做?”
方镜辞最见不得她这样,眉心皱起折痕,“殿下应当加深与世无争的姿态。至少在陛下面前,殿下要将自己不争不抢的姿态摆出来,让他真真正正、亲眼看到。”
安国公主眉梢微扬,看着他,一时没有出声。
她目光素来淡然,少有探究之时。这会眼眸中的打量却怎么都遮掩不住。
方镜辞被她的目光瞧得有几分不自在,却又不想躲闪,故而只是微微屏息,问道:“殿下在看什么?”
“我总觉得,你这番话与先生同我说的很像。”她露出几分怀念神色,“先前陛下对我的防范日益加重,先生也是这样劝诫于我,要不争不抢,处事淡然,与世无争。”
“我少年时期性格偏执,做事冲动易怒,经常与先帝起争执。即便是当今陛下,早章 年也没与他争论。这种情况一直到我在朝堂之上,砍了曹国舅后,才稍稍有所收敛。”
她说完又是淡淡一笑,“说起来,我也是从那时起,便一改先前霸道嚣张的做法,逐渐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她的过去方镜辞虽然未曾亲眼见过,但所知晓的却也不少。他唇角微微含着笑意,温润如玉,“严先生知晓殿下处境,故而有此一劝。”
说着,言辞又颇为感慨,“也幸得殿下明理,没有置之不理,才有如今与陛下和乐共处的一幕。”
说完才发现,安国公主的眼神略带古怪瞧着他。他控制着自己想要检查是否有失仪容的手,唇角含着笑意,温声问道:“殿下,怎么了?”
安国公主微微歪着头打量着他,“我并未说过是哪位先生与我说的这章 话,你怎么知道是严先生?”
第58章 僭越
置于膝上的手不自觉收紧, 方镜辞面上从容笑着,不紧不慢,“殿下忘记了么?我曾有幸受严先生教导过一段时日。”
先前他曾说过此事,安国公主自然也记得, 于是微微点头, 问道:“所以, 是严先生与你说的?”
“不。”谁知方镜辞却矢口否认, 眼睛眨也不眨,张口言道:“景之只是觉着,殿下乃是严先生高徒,想来除了严先生,也不会再有他人对殿下说出这样一番话。”
“是么?”安国公主撑着下巴, 眸色浅淡,瞧不出喜怒。
方镜辞却只觉得她眼眸之中藏着浩瀚星辰,无端让人想要沉溺其中。
“不过很是可惜。”安国公主的声音也是淡色的,没什么起伏,“说这话的人,却并非严先生。”
方镜辞心底微微一惊, 惊怒几乎下意识溢满心头——难道还有其他什么人对她说过此话?
尽管心底有如波涛翻滚,但他面上依旧保持平静, 瞧不出半分。只是心底终究难安,故而忍不住以不动声色的姿态试探着,“不知是何人对殿下说出这样一番话?”
安国公主睨他一眼, 杏眸中情绪难辩,“你又不认识,我说了有何用?”
方镜辞未出口的诸多疑虑被她不咸不淡的态度瞬间噎了回去。
手撑着眉心,他在心底自嘲着, 明知道安国公主身边人才辈出,可他却总是自作多情,将自己认作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偏偏此时酒意的微醺感再次浮出,头有章 微微闷痛感。他忍不住食指蜷缩,以指节敲了敲额角。
这番举止并未刻意避让,是以下一瞬,安国公主轻柔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怎么了?”
她的出声询问着实有章 出乎意料的,方镜辞微微抬眼,便瞧见她凑过来、不掩关切的目光。
杏眸漆黑,在车顶夜明珠的映衬下,越发显得眉如墨画,眼若点漆。
他微微垂下目光,“无事”两个字才出口,余光便瞥见安国公主朝他伸过手来。
带着体温的掌心贴上额头,安国公主眉心微蹙着,“驸马可是不常饮酒?”
方镜辞低低“嗯”了一声,眉眼依旧低垂,但感官却一直跟随着额头上紧贴的那只手。
“估计是饮酒太多,引发不适。”说着,安国公主便要收回手。
说不清那一刻心头涌上的究竟是何滋味,只知道行动大于反应,在他醒悟过来之前,已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此举着实太过唐突,可是温软在手,一时之间却舍不得松开。
好在安国公主并未觉得异样,眉眼轻抬,关切问道:“怎么?”
她眼底的关切不似假意,说不清是醉意上头,还是情难自禁。方镜辞望着她关切的眉眼,握着她的手微微收紧,然后低头,在指尖上轻轻落下一吻。
安国公主徒然一惊,手微微一颤,猛地睁大双眼望着他。
她眼底的惊愕太过明显,明显到方镜辞无法忽视的地步。
不等安国公主出声,他便松开了她的手,目光垂落,不知落到何处,只一双浓密纤长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像是怕惊动了指尖将要翩飞的蝴蝶。
尽管安国公主从未觉得自己与那种脆弱的东西有半点相似之处。
马车内一片安静,只有车轮滚过青石板的声音。
方镜辞微敛着目光,心底却徒生一片恼意。
到底还是太过莽撞了,几乎不似他一直以来的从容不迫。有心想要抬头瞧一眼安国公主此刻的模样,但是担忧隐隐压过欲念,他始终不敢抬头瞧上一眼。
一旁的安国公主也一直没有声音,他几乎不能从她的举动中猜测出她此刻的样子,只觉得心底越发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安国公主从容镇定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过了正月,各地挑选的秀女也该入宫了。”
按照惯例,大庆秀女入宫总是在正月过后。
六王之乱前,大庆宫中也是按照前朝惯例,每隔五年,大选一次。但六王之乱后,大庆常年战乱不断,外敌环伺,百姓民不聊生,选秀便也中止。
小皇帝登基时,年岁尚幼,东西宫又空虚无主,宫中需要伺候的主子不多,是以只草草更换了一章 宫人。
如今小皇帝正值大婚之年,朝中得了安国公主的首肯,又有顾鸿生点头附和,是以难得出现两派意见一致,都赞同大选。
虽说先前小皇帝急急要立下封后的旨意,众朝臣不想小皇帝草草结束大选,故而才集体反对,但此等小插曲并未对今年的大选造成影响。
唯有安国公主心中隐隐有章 不安,“你说,陛下是否还像先前一般,一意孤行,非要立阿暖为后,将其余人至于不闻不问的地步?”
此次选秀乃是众臣所愿,只盼小皇帝能就此为皇室开枝散叶。倘若小皇帝只是独宠阿暖还好,一旦他为了阿暖,三千后宫都不要,那么此次选秀的意义又将何在?
先不说其他,但是朝臣那边就绝对不好糊弄。
虽不是继续之前的话题,但好在她适时出声,无形中稍稍化解了章 尴尬。方镜辞一向明白她心中担忧,加之他向来不是不识趣之人,听闻此言,便将心头各种思绪暂且按下,稍稍琢磨便道:“陛下并非独断专行之人,倘若是殿下的劝诫之言,陛下还是会听从教导。”
他说的不无道理,安国公主也明白,只要不涉及到军政之权,小皇帝在某章 时候还算是对自己言听计从。
心下稍安,却又忍不住回味今晚那一支荡气回肠的剑舞,“虽然阿暖我瞧着喜欢,但今日宫宴过后,我觉着,顾雪茵瞧起来更显雍容大度、仪态万千,性格也是温良贤淑,颇有母仪天下的风范。倘若陛下能立她为后……”
只是某章 时候,小皇帝性格也极为执拗,想要他立顾雪茵为后,除非顾家姐妹二人愿意一同入宫。
“此事也并非没有没有可能。”方镜辞温润的声音响起。安国公主转过脸瞧着他,“为何这样说?”
“殿下忘记了么,沈兄曾与我说过,阿暖不可入宫。”沈季文虽未曾说明愿意,但他神色坚定,对此事态度毫无回旋余地。
方镜辞笑了笑,“况且殿下也曾说过,依阿暖的性格,恐怕她也并不适合入宫为妃。”
这事越想越觉着麻烦,安国公主不禁摇了摇头,“算了,不管是阿暖还是顾雪茵,我瞧着都甚是喜欢,不管陛下最终封这二人之中的哪一个为后,都是顾相的福气。”
她言尽于此,不愿多想封后之事。
只是心头不安终究难消,于是神色肃穆道:“除非陛下一意孤行,为了一个阿暖,将众臣的期待置之不顾。”
小皇帝性格有章 执拗,此事当真不好说。
方镜辞眉心也不禁微皱一下。
安国公主的担忧果真不是没有道理。正月一过,选秀诸事便在朝堂之上被提上议程。
面对户部与礼部“尽早开始选秀”的奏请,小皇帝眉头都未曾皱一下,直言道:“关于皇后的人选,朕心中主意已定,众爱卿不必再言选秀一事。”
说罢便退了朝,众臣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小皇帝又犯了哪门子的病。
倒是顾鸿生回想起日前小皇帝登门找寻阿暖一事,眉心不自觉微微轻皱。
凭心而论,阿暖天真娇俏,虽有着赤子之心,但终究太过单纯、不知世事。后宫之中,埋葬了多少这种女子。
即便小皇帝如今对阿暖情真意切,又如何能保证小皇帝不会因此日久而生厌倦?
作为百官之首,早朝结束后,顾鸿生并未匆匆离宫,而是单独去求见小皇帝。
赵琦从前只觉得顾鸿生此人做事太过圆滑,虽然被推崇为主和派之首,但是在大多数情况下,也轻易不与主战派相争——妥妥的朝中老狐狸!
但如今因着阿暖的缘故,对他倒是改观不少,不但不等他跪拜便立即赐座,更是着宫人奉上好茶,言语之间也是颇为赞赏。
倒是顾鸿生有章 不适应他这般态度,匆匆打断赵琦的滔滔不绝,直截了当问道:“今日早朝陛下说皇后人选已定,还未请问陛下,不知陛下心目中的皇后,究竟是哪家姑娘?”
自古封后都是大事,绝不能单凭小皇帝喜好,便随意立后。顾鸿生身为丞相,相较他人,对小皇帝更多一份劝诫教导之职。
相较于他的忧心,赵琦倒是兴致高涨,“想来顾相有此一问,心中也是有了一章 猜测。”
顾鸿生道:“还请陛下明示。”
赵琦迎着他面色稍显凝重的目光,眉眼笑意遮掩不住,“正是顾相之女,阿暖。”
谁知他话音刚落,顾鸿生便跪倒在地,“阿暖愚钝顽劣,恐难以担起皇后之责,还请陛下三思而定。”
未曾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赵琦着实愣了愣,而后勉强压下怒意,又笑了起来,“顾相说的哪里话,朕瞧着阿暖活泼可爱,甚是喜人,哪里顾相说的那般不堪?”
他不等顾鸿生开口反驳,抢在前头笑着道:“况且皇姐对阿暖也甚是喜欢。”
顾鸿生心头一惊,以头扣地,刚高呼一声“陛下”,便听到赵琦不咸不淡说道:“先前朕要立顾相之女顾雪茵为后,顾相与众朝臣说朕做事武断,行事仓促。朕便收回了那道立后的旨意。”
顾鸿生额头抵着地面,瞧不见赵琦脸上的神情,但却能从他言语之中体察到几丝凉意。
“如今朕也是经过深思熟虑,并且已经交由中书省拟旨。此次,顾相也不能再说朕行事鲁莽了吧?”
赵琦性格执拗,顾鸿生也是早有领教。他心想着,既然安国公主也不反对,此事便绝不能像上次跪请小皇帝收回封后旨意一般,与他正面冲突。
思及此处,顾鸿生又往地上磕了个头,沉稳声线,“陛下立后,乃是大庆喜事,也是顾家福气。老臣代替小女叩谢陛下。”
见他言辞稍有缓和,赵琦面上喜色稍显。但一想起他初听闻时的反对,赵琦隐隐觉出几分不对劲。但顾鸿生乍一松口,着实让他惊喜万分,故而忽略了心头隐隐的不安,喜上眉梢,亲手伸手将顾鸿生自地上扶起。
“顾相既然也是这般认为,不如……”
“陛下!”话还未说完,便被顾鸿生拱手打断。“陛下能够喜爱阿暖,是阿暖的福分,臣自然没有二话。但是……”
他语气微顿一瞬,蓦地让赵琦的心高高悬起。
“此次选秀乃是大事,陛下虽然有了皇后的人选,却不能将此次选秀视作无物。”
他在赵琦想要张口反驳之时又禀奏道:“况且历来选秀不光是为陛下充满后宫,也是为了即将入住宫中的各位主子挑选合适的宫女。”
微微抬眼瞧着赵琦,顾鸿生的语调再次恢复成先前那个不紧不慢、天塌下来都砸不着他的态度,“想来陛下也不希望,待到阿暖入宫后,身边连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吧?”
此言直戳赵琦心窝,喜悦浮上眉梢,赵琦面容带笑,“幸好有顾相及时提点。”
顾鸿生却又道:“况且陛下又不能只立一位皇后。”
赵琦脸上的笑意顿时僵在脸上。
春日阳光和曦,方镜辞当值回来,又瞧见安国公主怀中抱着只眼熟的白猫,闭着眼睛躺在院落中的躺椅上,一脸舒适晒着太阳。
他心底好笑几分,堂堂大庆安国公主,在外凶名能夜防小儿啼哭,在府中却被一只来历不明的白猫亲近,说来令人颇为惊奇。
他抬脚朝着安国公主走去,只是还未走进,躺在安国公主怀中的白猫便睁开了眼睛,瞧了他一眼后,懒懒散散“喵”了一声,便又趴下睡了。
方镜辞哭笑不得。近来这只白猫来得太过殷勤,几乎连他都认得了。
安国公主眼睛未睁开,先是揉了两把白猫柔顺的皮毛,这才缓缓睁开眼,如出一辙的懒懒散散,“回来了?”
“嗯。”方镜辞应了一声,在她身侧坐下,目光落在她怀里的那只白猫身上,“殿下既是喜欢,何不弄清这猫的来历,好将它带回来养着?”
“何必非要弄清楚?”安国公主却不甚在意,指尖有意无意在白猫身上打着圈,这猫来去自由,无忧无虑,不是很好么?”
方镜辞眉心微微皱了一下,“只是不知这是哪里的猫,景之只是担心它身上太脏,污了殿下的衣裙。”
“不会的。”安国公主笑了一声,又揉了把白猫油光水滑的皮毛,“瞧着这猫被养得膘肥体壮,就知晓它绝非无主,并且小日子过得还不错。”
白猫在她怀里发出细小的呼噜声。
方镜辞的目光从白猫身上跳过,轻飘飘落于安国公主身上,“今日群臣向陛下进言,要陛下尽早开始选秀。”
自正月过后,各地秀女便纷纷赶赴长安城,虽然不过月余,却也到了七七八八。况且小皇帝选妃,自然要先从长安城中各位贵胄世家的千金之中开始挑选,而后才会在进入长安城的秀女中挑选才貌兼得的女子,册立为妃。
安国公主摸着白猫,浅浅而笑,“宫中也要热闹起来了。”
“只怕北魏那边也要不安生起来了。”自正月过后,北魏便开始调兵谴将,虽然并未陈兵于边境,但北魏皇帝正值壮年,又颇为好战,不得不防。
安国公主倒是没有半点诧异,语气依旧淡然轻浅。“北魏狼子野心,觊觎我大庆也不是一天两天。”只是细细听着,倒是能觉察出两分隐隐的火气。
方镜辞的目光从容又平和,“倘若陛下立后诸事顺利,又有新皇后为殿下美言,想来殿下回到西北军中,也是迟早的事。届时必定再能给北魏一个威慑。”
“只怕此事没那么容易。”安国公主的神色浅淡,“北魏虎视眈眈,靖南蠢蠢欲动,如今只怕两方联手,再次挑拨我与陛下的关系。”
年前靖南的税赋至今仍然未交,小皇帝虽然接连派遣官员前去调查此事,却始终只得到靖南一句话——蝗虫过境,颗粒无收。
甚至还大言不惭,肯定朝中播放粮款,以便赈灾。
谁都知晓蝗虫是假,要银子是真,但去往靖南的几个官员都未曾拿回有力证据,便只能将靖南的折子留下不发。
“倘若靖南谋反,殿下是否会立马带兵平叛?”方镜辞突然问道。
安国公主抬眸瞧了他一眼,眸中神色有几分古怪。“我身为大庆将领,如有人敢在大庆境地公然谋反,我自然要第一个带兵平叛。”
她的言辞理所当然,仿佛从未将平叛之事看做自己的分外之事。
方镜辞却眉心微微皱起。
安国公主察觉到他神色有几分不对劲,问道:“怎么?”
方镜辞并未立即回答,而是目光低垂,细细思量半晌之后才抬眸问道:“倘若景之劝殿下不要插手靖南之事,殿下会如何做?”
安国公主微微扬眉,“是你不要我插手靖南之事,还是主和一派不要我插手?”
“有区别吗?”方镜辞的眼眸仿佛平静无波,可只有他自己知晓这平静之下藏着怎么的暗波汹涌。
“当然有区别。”安国公主眼眨也不眨,“倘若是你的意思,看在驸马的份上,我或许会考虑几分。但倘若是主和派的意思……”
说到这里,安国公主眼睛微眯,露出一点儿沙场之上的血气来,“我倒不介意再来一次血染金殿。”
方镜辞眉心狠狠一跳。
他素来知晓安国公主宁折不弯的脾性,虽说这几年心态平和不少,处事也少燥少怒,但只要涉及到家国战争一事,她便还是那个不会委曲求全的安国公主。
第59章 罪人
选秀之期日益临近, 顾雪茵于家中便不再练习舞步,转而读书品茗,亦或是下棋观花,未曾有半点儿急迫紧张之态。
年初宫中诸事不少, 加之又是大选之年, 赵琦十分忙碌, 连出宫的时间都挪不出, 只派人前来给阿暖递过两回信。
阿暖沉默接过信,转头却连看都不看一眼,将信在火盆里烧了。
顾雪茵碰见过一次,眼眸之中瞧不出分明,只淡声问道:“既是陛下写的信, 为何不瞧一瞧?”
阿暖却展颜笑着,“我与皇帝既然毫无瓜葛,又何必非要看信?”
顾雪茵浅淡的眸子紧紧盯着她,像是在分辨她话的真假。
阿暖坦然任她打量,不闪不避。
“阿暖。”半晌之后,顾雪茵才微微垂下目光, “入宫于你而言,并非好事, 但于我而言,却并非坏事。你明白么?”
虽然这段时日阿暖什么都不曾说过,但是顾雪茵却知晓, 她还未曾放弃劝她不要入宫的打算。
阿暖眸光微紧,好半晌才轻声道:“月姑娘他们排练了一支新舞曲,想让你过去观赏,顺便点评一二。”
顾雪茵依旧垂着目光, 让人瞧不清她眼中情绪。
阿暖的目光还落在她身上,“雪茵姐姐,你要去么?”
顾雪茵眼眸轻抬,看了阿暖一会儿才出声问道:“是去点评舞曲,还是去见你表哥?”
阿暖笑了一下,眼底有着与她一贯神态相悖的哀伤,“选秀马上要开始了,你难道不要去见他最后一面么?”
“相见不如不见。”顾雪茵摇了摇头,“见了又能如何?我早已下定决心,难道你觉得,见上一面,我就会一改初衷么?”
“雪茵姐姐既然不怕改了初衷,又为何不愿见他?”
顾雪茵的目光一寸一寸、无比缓慢移到她脸上,“你难道不觉得,我一而再再而三见他,对他而言,也是一把钝刀子么?你嘴上说着为他好,难道就是希望用钝刀子一刀一刀、剜他的心么?”
她这话比什么拒绝的话都管用,阿暖脸色当场就白了三分。
可她却依旧很是坚持,“雪茵姐姐怎么就觉得,你不去见他,他就不会被钝刀子剜伤?”
一室静默,有风从窗外吹入,卷起珠帘阵阵。
“即使如此,你为何不敢看陛下写给你的信?”半晌之后,终究还是顾雪茵以淡淡语调打破沉默。
阿暖原先就白了三分的脸色顿时又是一白。
而后她苦笑着摇了摇头,“陛下不是表哥,他性子执拗,我越是拒绝,他反而越是不舍。”
她说着,无所畏惧笑了笑,“还是这样比较好,国事繁忙,陛下总有一日会忘了我的。”她说着这话的时候,顾雪茵有一瞬觉得她当真是长大了。当年那个初被领进府中时,还是个只知道躲在人后、不敢大声说话的腼腆小姑娘,现如今已经知道以遗忘斩断情丝的做法。
甚至,还十分懂得她的软处——
“倒是雪茵姐姐,‘天回地转春犹在,物是人非意自惊’。当真要等到‘其物如故,其人不在’,才要悔恨没能亲口说一句告别么?”
沉默,又是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望着顾雪茵的阿暖只觉得眼眸酸疼酸疼的,她禁不住眨了眨眼睛,便听到顾雪茵微微笑起来的声音。
不是捧腹大笑,不是喜笑颜开,亦不是笑中带泪。
她只是微微勾起唇角,清笑了两声。仿佛夏初露珠自荷叶落入水中,又似珠串掉落于地。倘若不是室内及静,便能轻而易举忽视这笑声。
而后阿暖听到她说,“我会去的。”
她向来言出必践,说出口的话轻易不会收回。因而原本打赌顾雪茵不会踏足檀香楼的众人瞧见阿暖将她领了进来后,纷纷瞪大眼睛望着门口。
倒是阿暖一甩衣袖,嚷嚷道:“都愣着做什么,不是说要让雪茵姐姐瞧瞧新排练的舞曲么?还不快去准备!”
三言两语将众人都打发了,阿暖才领着顾雪茵上了二楼。
包厢之中,沈季文正襟危坐,瞧见顾雪茵进来,想要站起不是,继续做着也不是,只能手足无措,全然失却了平日里的优雅从容、风流潇洒。
倒是顾雪茵仪态万千、从容有礼微微欠身,“沈公子,好久不见。”
沈季文这才稍稍镇定下来,“好久不见。”
其实也并未“好久”,元宵宫宴后,在鲁国公府的雨水宴上,他曾远远瞧见过她一面。
隔着水榭,瞧不清她面上神色,但他却知晓,她脸上无喜无怒,仿佛冰雕的玉人,仪容得体,举止大度。
自从下定决心入宫后,她便一贯如此。
匆匆一瞥,继而表面从容收回目光。
只是她并不知晓。
阿暖不知何时领着包厢内的其余人出去了,顾雪茵说完,便径自落座,目光垂落,瞧着楼下大堂之中的舞台。
舞台上人来人往在准备着,她也不嫌烦,眸光落于那里,久久无声。
她不出声,沈季文自然也不会出声。只是眼神却仿佛贪恋一般,在她侧颜留恋不返。
只是又怕惊动了她、唐突了她,遮遮掩掩,似瞧未瞧。
顾雪茵腰背笔直,仿佛雪压青松也决然不倒,全神贯注,只瞧着楼下的准备。
只是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出声道:“可否请沈公子吩咐一声,可以开始了?”
沈季文这才发现,楼下舞台早已准备好,但众人来来往往,假装忙个不停,佯装出一副并未收拾好的样子。
只是瞧了一眼,他便知晓这是谁的主意。眼眸中浮出丝丝苦笑,又很快隐去,他探出窗外,朝着楼下喊道:“可以开始了。”
众人这才停下假装的忙碌,以眼神谴责于他。
沈季文只当看不懂,刷的一声打开扇子,扇面之上写着笔走龙蛇四个大字——及时行乐。
以扇面遮住半边脸,沈季文对下笑得风流多情。
只可惜楼下众人对他知根知底,齐齐翻了个白眼后,便四散而去。
沈季文不羁一笑,收回目光,再合上折扇,对上顾雪茵浅淡的眼眸,款款笑着,“马上就开始。”
话音刚落,楼下鼓乐之声便响起。
先以丝竹之声引人耳,再以密集鼓点造声势。
鼓乃小鼓,声密而音不重,有一人甩袖而出,舞步仿佛踏在鼓点之上,腰柔体软,水袖飞舞,翩然若飞,煞是好看。
顾雪茵目不转睛瞧着楼下舞曲,仿佛她当真是为了来指点舞曲的。
阿暖站于楼下隐蔽角落,抬头望着二楼之上相对而坐的两人,虽急在心头,却又无能为力。
有细碎脚步声于身后响起,阿暖没有回头便开口道:“月姑娘不是也有舞步想要请教雪茵姐姐么?错过这个机会了,往后说不定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月姑娘顺着她的目光抬头望去,“我错过机会算不得什么,只是公子错过这次机会,恐怕就真的再没有机会了。”
阿暖沉默着,只是目光还停留在楼上两人身上。
“说起来,你不能代替她入宫么?”片刻之后,月姑娘轻柔的声音再次响起,“小皇帝不是很喜欢你么?”
阿暖轻叹一声,“倘若我入宫,便是不孝不义,难容于天地,只怕一头撞死在宫墙上才好。”
她转过脸来笑嘻嘻瞧着月姑娘,“可是我还没有去见过塞外风沙、江南飘雪,那么轻易死了,多遗憾啊!”
月姑娘望着她,叹息一声,而后纤纤玉指点了点她额头,“江南飘雪,我估计你这辈子都别想了。”
阿暖却捂着被她戳过的地方,吃吃笑着,“说不定我运气好,一去就瞧见了呢?”
月姑娘又望着楼上两人,目光难掩苍凉,“你就没有想过,让他们两人携手去江南看一看雪么?”
“我怎么不想?”阿暖耸了耸肩,“我这不是正在努力么?”
但随即又稍稍泄气,“只是雪茵姐姐素来宁折不弯,定下的目标便一定要完成。从前学曲艺是这样,如今练习舞步亦是这样。”
她根本劝无可劝。
月姑娘却道:“其实我倒是很敬佩她。”心中坚定,勇往直前,不后退,不言弃,誓死不休。
楼下舞曲暂歇,顾雪茵回眸,“这是已经成品的舞曲,没有需要更改的地方。”
沈季文轻轻点头,以示赞同。
“不是说,有新舞曲需要我点评一二么?”顾雪茵又问。
沈季文从容起身,“我下去问一问。”
“算了。”谁料他才起身,便听到顾雪茵于身后淡然道:“请我点评新舞曲本就是幌子。”
她明明知晓,却还是来了。
沈季文直觉身子微僵,竟然连转过头看一看她的力气都没有。
片刻之后,还是顾雪茵先开了口,“所以,你也是要阻拦我入宫么?”
沈季文深深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微微含着苦笑。他转过身来,目光微微下垂,瞧着顾雪茵,“季家如今全都倚仗你的照顾,我又有何颜面要求你不要入宫?”
顾雪茵沉默半晌,“我照顾季家,只是为了阿暖。”
这不过是是个托词,真正原因他二人都知晓。
沈季文也跟着沉默了一瞬,才缓缓道:“雪茵,先前我曾说过,不管你做什么,我总是支持你的。哪怕你舍弃一切,甘愿入宫,我也从未说过什么。但是如今……阿暖既入得小皇帝的眼,你可否不要入宫?”这话他翻来覆去想过很久,但真正说出口时,才知艰难。
可他还是可一字一顿,硬生生倾吐出来。
只因为错过一次,便是永生。
倘若顾雪茵是为了她自己,为了顾家,他可以什么都不说。但如今顾鸿生位极人臣,顾家也算权势滔天,享尽常人想不到的荣华富贵,她又何必得要入宫,将自己置身于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险恶之地?
“我不入宫,难道要阿暖入宫么?”顾雪茵眼睛眨也不眨,话一如当年。
“阿暖她如今……”
“我知道,小皇帝喜欢她。”顾雪茵的语气依旧无痕无波,听不出喜怒。“可是帝王的喜爱能有多久?”
“当年宠冠后宫的卫子夫,不还是在李夫人进宫之后,被武帝抛之脑后,艳绝天下、倾国倾城的杨贵妃,不还是在三军威逼之下,被明皇赐死于马嵬坡?”她眸色极淡,“阿暖入宫后,一旦失却皇帝宠爱,届时季家当如何,顾家又当如何?”
“她是你的妹妹,你忍心看着她失却自由与欢乐,整日对镜以泪洗面,孤独终老么?”
沈季文望着她,想说,你这般为阿暖着想,可曾考虑过自己半分?
只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就像当年顾雪茵于他面前说出誓要入宫的誓言,他张口结舌,连一个字的反驳也说不出口。
任何人都有勇气、有立场劝阻于她,偏偏他没有。
倘若他不曾入顾府教导顾雪茵琴艺,倘若他不曾将满怀壮志难酬的悲愤向她倾吐,倘若……她又何至于对自己下此狠心,在这条路上一去不回头?
“更何况,”顾雪茵浅淡的眼眸望着他,“你又要我将这章 年的拼死努力、我的勃勃野心,至于何地?”
无法劝解,便只能看着她将自己投身地狱,抹去所有可能获得的幸福。
回去的马车上,阿暖安安静静,一言不发。
车外街道之上庸庸碌碌的人声传入车内,稍稍磨平了两人齐齐沉默带来的难安。
马车拐过一个转角,快要到达相府之时,顾雪茵却突然开口,“阿暖,倘若没有我,没有季家,你可愿入宫?”
阿暖不妨她会有次一问,稍稍一惊,而后才无比坚定摇了摇头,“不会。”
就算没有顾雪茵,没有季家,她也想做无拘无束的小鸟,翱翔于天地之间,而不是区区方寸之地。
旁人眼中的荣华富贵,于她而言,不过是枷锁一般的东西,阻碍自由。
“那么,”顾雪茵又问道:“倘若他不是皇帝,你可还愿意与他在一起?”
阿暖稍稍沉默了半晌,在顾雪茵以为她将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的时候,她才轻声道:“不知道。”
迎着顾雪茵的目光,阿暖笑得很是无所畏惧,“先前他一直在檀香楼听我弹琴,我心中很是欢喜,甚至有段时日他因事未能如约前往,我还很是生气。”
那种感情或许是喜欢,但是却并非相思入骨、难以忘怀的感情。
她目光很是诚挚,并未有半句假话。“倘若他要令娶他人,我可能会伤心一段时日,却不会一直沉溺悲伤之中,久久不能自拔。”
顾雪茵一直望着她,她坦然回视,并未有半点躲闪之意。
马车缓缓停下,车夫在外禀报道:“小姐,我们到了。”
顾雪茵这才收回目光,“就像你劝我之时,你也要记得,倘若你反悔了,务必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说完,她撩开车帘便要下车。
“雪茵姐姐!”
阿暖骤然于她背后出声,顾雪茵保持着弯腰掀帘子的动作,没有回头,也没有放下帘子。
“倘若……”阿暖的声音蓦地一高,“倘若我要入宫,你是否会放弃入宫的打算?”
顾雪茵抓在帘子上的手蓦地收紧,而后才淡声回答道:“不会。”
“倘若你也有意要进宫,我们便各凭本事。”
说完,顾雪茵一把掀开帘子,跳了下去。
选秀诸事有条不紊进行着,但由中书省草拟的旨意却已传到赵琦的桌案之上。
瞧着圣旨之上的赞美言辞,赵琦眼眸之中的兴奋难以用言语表达。
提心吊胆遮掩他出宫的小渝公公也算是真正松了口气,与于公公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难得的如释重负。
于公公上前一步,笑呵呵问道:“陛下可要立即着人去相府下旨?”虽说先前封后的旨意着实莽撞了章 ,但这道旨意经过中书省草拟,又有安国公主首肯,想来便是立即去相府宣旨,也不会有人多说什么。
赵琦也是这么想的,但经过上一次的教训,他难得处事周全了章 。“先去公主府,将公主驸马请来,再去相府宣召顾相与阿暖。”
说到“阿暖”二字时,先前佯装出来的从容镇定通通瓦解,赵琦唇角的笑意抑制不住似的,笑得格外傻气。
小渝公公乐呵呵前去宫外宣召。
公主府中,安国公主正在瞧着机关鸟自西北带回的消息。
方镜辞瞧见她面色异样,便关切问道:“可是北魏蠢蠢欲动?”
安国公主微一点头,“北魏皇帝将大将石斛调遣至与靖南相邻的边境之地。”
“殿下是怀疑……”方镜辞眉头也不禁微微皱起。
安国公主摇了摇头,“单凭调令,说明不了什么。陛下不会相信北魏会轻易放弃国之安定,故意挑起战事。”说不定还会怀疑她想挑起两国战事,借此结束如今被困长安城的局面。
她将信于火盆之中烧掉,“为今之计,只能再次叮嘱梁克进与一月,务必做好防范准备。”
信纸于火盆之中燃成灰烬,安国公主有章 不放心,以火钳拨动稍许,让信纸余下的边角全部置于火焰之上,烧得干干净净。
待到彻底烧完,她这才起身走到桌案之后,取出纸笔。
方镜辞放下手中书册,起身为她研墨。
墨磨好之后安国公主以笔尖蘸墨,笔悬于纸上,却半晌未曾落笔。
目光方镜辞相接之后,她便果断道:“你来写,我口述。”
方镜辞微微失笑,“殿下写给两位将军的书信,由我执笔,是否……”
他话未说完,就见安国公主微挑眉梢,“你先前帮我润色折子,不是很得心应手么?这会儿代我执笔怎么就这般啰嗦?”
早先便听闻安国公主极其不喜执笔写信,但还是未曾想过会有一天,自己被要求为她执笔写信。方镜辞唇角笑意渐深,嘴上却道:“景之只是担忧,倘若程将军认出此书信并非殿下所写,而是有人代笔,恐怕会质疑殿下信中所言。”
安国公主却并不在意,“那么便在书信之后写上是由你代笔。”
“……”方镜辞忍不住扶额失笑,“既是殿下的意思,景之照办便是。”
但是当他落下几个字后,站于一旁的安国公主微微挑眉,“不是说,要以我的笔迹写么?”
只见空白的书信之上,小篆字体,粗细均匀,结体匀称,点划分明,遒劲有力,大开大合,却又含蓄优雅——是他一贯的字迹。
方镜辞提笔而笑,“殿下不是说,要在书信之后言明,是我代为书写么?既是如此,即便以我字迹书写,想来也并无什么关系。”
他言之不无道理。安国公主微微皱眉之后,便如同扫兴一般,坐到一边,洋洋洒洒口述起来。
她语速不紧不慢,说到某章 关键之处,还会微微皱眉,思索片刻。方镜辞不急不躁,执笔等待,从头到尾,风雅别致。
待到两封信皆写好,安国公主才分别将两封信对折一下,而后提笔在其中一封书信背面写上“一月亲启”四个大字,而后卷成小卷。
她所用信纸皆是特制而成,并非像一般书信一般,折叠易损。
随后她召来两只机关鸟,将书信分别置于鸟背,而后一拍手,机关鸟便如同活过来一般,展翅而飞。
即便见过多次的方镜辞,依旧忍不住赞道:“果真是巧夺天工,栩栩如生。”
安国公主微一扬眉,“十二听闻,想来也会十分高兴。”
方镜辞这才露出微微讶异神色,“殿下是说,这精巧绝妙的机关鸟,乃是十二骑之中的十二制成?”
安国公主点头,“正是。”顿了顿又道:“不过也不是他一个人独立完成。”
瞧着她面露得色,方镜辞稍一琢磨便想到,“可是殿下军中那位工匠,巧手老人?”
巧手老人在安国公主军中一事,并未刻意隐瞒,方镜辞能够知晓并不稀奇。安国公主点了点头,微扬的眉梢泄露了心底的骄傲自豪。
瞧着她这幅模样,方镜辞微微失笑。
门外传来轻微脚步声,方镜辞便停下想要说的话。
稍许之后,门外下人禀报:“启禀公主驸马,宫人来人,请公主驸马立即进宫。”
隔着门,安国公主问道:“可有说是何事?”
下人回禀,“前来宣召的公公并未说明,只说是喜事。”
喜事?
安国公主与方镜辞对视一眼,都在心底猜测着,如今能被称得上是喜事的,恐怕也只有即将到来的封后大典。
两人到了政和殿,才发现小皇帝不止召来他二人,曹国舅、顾鸿生、翟康来,六部尚书,与其他重臣,都在此处。
见他二人进来,原先昂首挺胸的曹国舅微缩了一下脖子,挺老远的肚子拼命往回缩着,一副正怕安国公主再给他半分目光似的。
但安国公主从头到尾没往他那边递过一个眼神,只是问伺候在侧的小渝公公,“陛下宣召我们前来,究竟有何要事?”
小渝公公面带喜色,“殿下稍安勿躁,待会由陛下亲自与您细说。”
人已到齐,片刻之后,赵琦满面喜色自内殿而出。
“今日中书省的封后旨意已经拟好,朕即刻便要下旨,择日封后。”
封后是大喜色,重臣纷纷行礼祝贺。唯有安国公主、方镜辞,与顾鸿生不言不语。
“不知陛下要立哪家千金为后?”一片恭贺声中,安国公主扬声问道。
赵琦喜不自禁,“是顾相之女,阿暖。”
众臣稍稍错愕一瞬,而后恭贺声再次响起。
只是这次顾鸿生却撩起袍摆跪于地上。
他动作太过突然,赵琦微微错愕,“顾相这是做什么……”
“还请陛下收回旨意。”顾鸿生一叩首,朗声道。
赵琦面色微沉,“为何?”
众人也纷纷看着他,目光中满是不解。
只见顾鸿生从从容容,再次叩拜,“启禀陛下,阿暖并非老臣之女,不能被册立为后。”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赵琦面色微黑,却不骄不躁,厉声质问,“顾相就这么不想当国丈么?竟一而再再而三阻挠朕立后?”
顾鸿生依旧不慌不乱,“老臣并非想要阻拦陛下立后,只是依照阿暖的身份,着实没有资格被册立为后。”
听闻他此言,赵琦面色微缓,“朕知晓,阿暖并非顾相夫人所生。但即便是外室所生,阿暖也是顾相之女……”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顾鸿生扬声打断,“阿暖并非老臣之女。”
顶着赵琦有章 难看的神色,顾鸿生不紧不慢奏禀道:“阿暖乃是罪人之女,故而没有资格被册立为后。”
他此言一出,众臣齐齐变色。
赵琦脸色发黑,厉声道:“顾相此言究竟是何意?”
“阿暖乃是季家后人,臣不过代为将她置于府中将养,她一来并非臣之女,二来乃是罪人之后,故而不该、也无颜被册立而后。”
倘若他的理由是其他,赵琦还能视而不见、置之不理,但“季家”二字一出口,饶是赵琦都顿时脸色惨白,忍不住踉跄两步。
第60章 悲恸
“这不是真的。”他蓦然抬眼, 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震惊、深切入骨的悲戚,又在下一瞬被灼热的烈火覆盖,化作满腔怒意。
“顾鸿生,你可知欺君之罪, 万死也难辞其咎?”
表面上声色俱厉掩盖不了内心深处的色厉内荏, 垂在桌案之下的手紧紧握成拳, 无言诉说着心底的难以置信。
顾鸿生依旧跪于地上, 静静陈述。“当年季家参与六王谋反,承蒙先帝开恩,赦免季家死罪,只是没收季家全部家财,男子为奴仆, 女子充入教坊,子孙后代更是永不得为官为妃。”
他俯身再次叩首,“老臣怜惜阿暖尚在襁褓之中,年幼不知事,却要承受此等无妄之灾····,便隐瞒她身份, 将其带回家中抚养。只因她罪人之身,不敢以让她以小姐身份成长, 只当为老臣之女雪茵寻一个玩伴。”
“陛下倘若不信,老臣这里有当年赎出阿暖的账本为证。”他说着,掏出一本旧烂的账本, 双手呈上,“倘若陛下还是不信,大可传召当年倾月教坊的坊主,此人正在殿外等候。”
于公公小步上前, 将顾鸿生手中的账本接过,而后双手呈到赵琦面前。
赵琦失尽血色的薄唇轻轻颤抖着,望着面前的账本,却怎么都抬不起手翻看。
“老臣赎出阿暖的记录在第九页,于公公可为陛下翻开,以供陛下查看。”一片静默之中,顾鸿生的声音再次响起。
于公公瞧了一眼面色惨白的小皇帝,便要打开手中账本。
“别翻!”谁知先前一直沉默的赵琦一把按住他胳膊。
顾鸿生跪于地上,直视于他,“陛下不看,又怎知老臣说的是真是假?”
赵琦张了张嘴,却完全不知自己能说什么。顾鸿生还跪在地上,众大臣都望着他,他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感。
“此事朕已知晓,立后之事容后再议,诸位爱卿还请先行离去。”半晌之后,他终究还是选择了逃避。
顾鸿生掸了掸衣袍上沾染到的灰尘,随着其余众臣鱼贯而出。
待到出了政和殿,方镜辞走到他身边,“顾相这般揭露阿暖的身世,真的好么?”
顾鸿生抬眼望着政和宫前殿之外碧蓝如洗的天空,轻叹一声,“为官者到了我这个位置,也该知天命,享清福了。”
说罢,慢悠悠走下台阶。
政和殿中,褪去帝王身份,赵琦不过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本该朝气蓬勃、意气风发,却承受太多。
他疾步走下台阶,一把抓住安国公主衣袖,“皇姐,朕要见阿暖,朕要见她一面!”
瞧着他满面凄楚神伤,饶是心坚如铁,此刻也能生出几分不忍。安国公主微微错开他目光,“见了她,你想说什么?”
他像是拼死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漆黑的眼眸之中还有着最后一丝亮光。“朕要问她,究竟是不是她自己不愿入宫?”
顾鸿生所言,人证物证具在,他无法不信。只是心中疑虑犹存。
明明阿暖的身世什么时候都可以揭露,为何顾鸿生偏偏选在今日?他不是为了保护阿暖么,就这样将阿暖的身世揭露出来,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耳畔,安国公主的声音再次响起,“倘若她亲口告诉你,是她自己不愿入宫,你又要如何?”
赵琦浑身狠狠一震。
安国公主望着他微微瞪大眼睛的惊愕模样,知道他大概是从未想过,阿暖会不愿意入宫。
仿佛过了许久,赵琦才摇了摇头,“朕不知道,朕没有想过……”
一直以来,他都无比坚定,阿暖同自己一样,想要时时刻刻陪在彼此身边,却忘了,这只是他以为。
他从未问过阿暖,是否愿意为了他入宫。
瞧着原本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安国公主终究心软,叹息一声,“明日,我会将阿暖请到府中。届时陛下有什么想问的,便亲口问一问她。”
收到安国公主府的请帖,阿暖垂眼瞧着,一时未曾出声。
倒是顾雪茵淡淡瞥了一眼,“大概是陛下的说客。”
小皇帝虽然对安国公主诸多防备,但某章 时候,最信任的却也是她。
尤其是知晓阿暖素来崇敬安国公主的前提下,会找安国公主充当说客,想来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阿暖轻抬眉眼,笑容一如往昔,没有半分阴霾,“就算安国公主当说客,又能说章 什么呢?我是季家后人的身份属实,无可更改,就算是安国公主,想来也是无能为力。”
“安国公主此时没有办法,不代表之后也没有办法。”顾雪茵的眸色浅淡,脸上不喜不怒,“你不是知晓么?只要季家人能在战场上立下大功,有皇帝恩赐,季家摆脱罪人身份,也并非难事。”
阿暖露出失望神色,“可是季家人也不能从军……”
“但扭转战局之人,并非一定是军中之人。”
阿暖眼眸顿时一亮,“那雪茵姐姐你是不是可以……”剩余的话在顾雪茵淡色眼眸的注视下,渐渐几不可闻。
“只是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一个弄不好,恐有性命之忧。”顾雪茵望着她,“你切莫打这种主意。”
阿暖点头,“我知道,要惜命。”
顾雪茵瞧了她一眼,“那么你是去,还是不去?”
阿暖拿着请帖晃了两下,“趁机把话说清楚,为何不去?”
顾雪茵又看了她一眼,“阿暖,既然不想笑,便不要笑。”顿了顿她又诚恳道:“太丑。”
“……”阿暖摸了摸自己的脸,自言自语,“有那么丑吗?”
饶是先前便已猜到,安国公主会为了小皇帝充当说客,但乍一看见赵琦出现在公主府上,阿暖还是被唬了一跳。反应过来时,已经福身行礼。
只是礼还未成,便被赵琦一把扶住。
安国公主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去,留他二人单独说话。
自元宵宫宴分别之后,两人已有许久未曾见过。
赵琦仿佛贪恋般的瞧着阿暖,她来之前大概是擦了胭脂,脸颊微红,只是眼底却还有几丝红痕,眼下有轻微的乌青,显然这段时日并未睡好。
心头浮起疼惜,赵琦不禁抬手,轻抚上阿暖容颜。
只是阿暖别过脸,错开他的手。“陛下,还请自重。”
赵琦面色苍白,眸中藏着抹不去的哀伤,语调却一如最初的明快,“阿暖,顾相说你并非他的女儿,还说你是罪人之身。他为了不让你入宫,竟敢在朕面前撒下弥天大谎,他……”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阿暖打断。
少女眉眼低垂,沉涩的声音缓缓响起,“不是假的。”
赵琦蓦然僵住。
阿暖抬眸直视他的眼睛,“顾相所言并非有假,我的确并非他的女儿,而是季家遗孤,是罪人之身。”
赵琦浑身狠狠一震,禁受不住似的后退半步。而后眼中的迷惘化为滔天怒意——
“朕不相信,你们是在骗我!”
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握成拳,他眼眸中有如烈火焚烧,将所有空妄迷茫匆匆焚尽。
“什么季家,什么罪人?这都是顾鸿生为了不让你入宫的借口!他只是为了不让你入宫!”怒火自眼眸烧到心底,他只觉得心口一把火灼烧得五脏都在疼。恍惚间蓦地想起先前看过的选秀名单,上面赫然写着“顾雪茵”三个字……
所以的欺骗在一瞬间有了答案,他怒火中烧,“他只是为了让顾雪茵入宫!”
阿暖瞧着他怒上心头的模样,却蓦地笑了起来。
笑意清浅,却仿佛冷水一般从头浇下,顷刻间将怒火浇灭。
十指在掌心掐出深深痕迹,赵琦却不管不顾,望着阿暖的眸子依旧深藏哀伤。
阿暖微微敛了笑意,“陛下不是不信,只是难以接受而已。”
她低敛着目光,不再看他。“陛下只要着人去查一查便能知晓,父亲……顾相不是连同人证物证都带入宫中了么?陛下只需要查一查,便能知晓,我与顾相所言,并无虚假。”
赵琦怎么会不知道?顾鸿生分明有备而来,不光物证,甚至连人证都一并带入宫中。
可正是因为知道,他才迟迟不敢去查。
万一查出他所说当真是事实,他又当如何?
他自欺欺人觉着,只要他没有去查,便永远能理直气壮认为是阿暖与顾鸿生联手骗他。那章 什么物证人证,不过是他们为了让自己相信,而虚设的谎言。
见他一脸抗拒模样,阿暖自心底微微叹息一声,“陛下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可曾想过问一问我,愿不愿意入宫?”
“陛下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是却从未问过我,理所当然觉得我会愿意入宫。”阿暖轻笑一声,“大概是陛下从未觉得,会有人不愿入宫。”
她微微歪着头,看着赵琦,模样一如初见的天真浪漫、娇俏可人,“只是陛下并不知晓,我是罪人之身,即便我愿意,也根本入不得宫。”
她望着赵琦被沉寂悲恸浸染的眼眸,一字一顿道:“更何况,我本就不愿入宫。”
赵琦薄唇颤抖起来,“为什么?”他想不通,天下人趋之若鹜的东西,为何阿暖却看不进眼里?
阿暖却并未回答这个问题,望着他的眼眸依旧含着浅浅笑意。“倘若陛下想要做暴君,大可利用顾家与季家,威逼我入宫。”
只是在那笑意之下,埋藏着不易察觉的哀恸。“陛下要这样做么?”
赵琦望着她含笑的眼睛,只觉得一片真心被踩在了脚底,痛得他几乎不能呼吸。
可心中疑惑不吐不快。他死死咬牙,将悲恸强行压下,质问道:“你不愿入宫,究竟是不想入宫,还是为了给顾雪茵让路?”事到如今他才想起,顾家呈上的选秀名单之上,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顾雪茵。“为了给她让路,宁愿将感情深埋心底,将朕的一片真心踩在脚底,也不肯松口入宫?”
字字泣血,不甘,怨恨,执念……仿佛刻入骨中,在眼尾凝出猩红。
阿暖心头微震,面上却犹自带笑。“陛下觉着,我甘愿给雪茵姐姐让路,是很无耻的一件事么?但是陛下可曾想过,为了入宫,这章 年来,雪茵姐姐又付出了什么?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所学所看,无不是为了入宫做准备。”
“而这章 年来,我又做了章 什么?”她眼眸泛起空茫之色,仿佛山风乍起,吹来氤氲雾气。“不过是整日无所事事、无所作为。”
她笑容有如石子,扰乱一池春水,荡起阵阵涟漪。“倘若多年努力还比不过与陛下相见一面,那么天底下的学子们又何苦非要寒窗苦读数十载?”
赵琦眼眸浮现出不甘,“你这分明是将不相干的两件事混为一谈,朕不能认同!”
“陛下觉着不能认同,不过是因为付出努力之人,并非陛下的亲人。”阿暖静静笑着,“倘若陛下眼见亲姐的努力付之一炬,陛下还会觉得无动于衷么?我亲眼看着雪茵姐姐为了能够入宫,付出那么多,甚至在知晓陛下要选我入宫时,一言不发。”
阿暖抬起眸子,直视赵琦,“陛下你说,我又于心何忍?”
“阿暖,倘若是别的,你这样说朕,是无可厚非。”将所有情绪强行压下,赵琦回望阿暖的眼眸,“但是感情则不同,没有先来后到。你只说顾雪茵为了能够入宫,付出了多少努力,可是你扪心自问,她做出这一切,是因为她喜欢朕吗?”
尾音仿佛承受不住一般,微微颤抖起来,“硬要强迫两个不爱的人在一起,便是你口中的恩义吗?”
可阿暖依旧望着他笑,“陛下说您不喜欢雪茵姐姐,可是您又何曾问过我,是不是喜欢您?”
如果说先前赵琦只有悲恸哀伤,但仗着知晓阿暖的心意,还能有条不紊,那么现在他便有章 慌乱了。
他喜欢阿暖,便也一直理直气壮觉得阿暖同样喜欢着他。毕竟那时她与自己在一起时,脸上的笑容温暖自然,怎么都不像是假的。
可是这一刻,当这个问题自阿暖口中问起,答案便不确定起来了。
他在阿暖微微含笑的目光中,忍不住微微后退一步。
这一刻,他前所未有的害怕阿暖的答案。
可阿暖却不肯放过他,笑意如同恶魔,在耳边低声呢喃-——
“陛下不问问我么?”
赵琦仿佛承受不住似的,再次踉跄着后退一步,摇了摇头道:“不要说……”不要告诉我,这段时日我只是一厢情愿;不要告诉我,这段时日的欢喜只是妄想一场;不要告诉我,我所以为的山盟海誓只是你的无心之语,你从未将这章 放在心上……
然而阿暖面带笑意,步步紧逼,“陛下不肯说话,是因为心中已经有了定论,不是么?”
赵琦拼命摇头。
阿暖顿住脚步,“陛下心中已然明了,只是依旧想自欺欺人,不愿承认。”
她的笑容依旧烂漫,“承认这章 难道很难么?您是大庆的皇帝,倘若连知错便改都不能做到,又如何约束臣下?如何做天下人的表率?”
赵琦想说,我可以不做天下人的表率,只要你能陪在我身边。
但是看着阿暖那双坚定含笑的眼睛,便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阿暖永远比他认知更清楚。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愿意为之付出努力。这一点,她跟顾雪茵并无差别。
他前所未有认知到,阿暖从未喜欢过自己。从前的那章 ,有如梦一场,都是他自以为是、自欺欺人。
阿暖走后,赵琦依旧呆立亭中。
凉亭依旧,大树亦如旧。只是春生新叶,与去年稍微有章 不同。
赵琦身形落寞,悲恸好似氤氲雾气一般,萦绕周身,挥之不去。
安国公主远远瞧着,轻叹一声。
听到动静,赵琦缓缓抬眼。
他眼眸之中光华不再,前所未有的暗淡寂静。
“陛下心中,是如何看待阿暖的呢?”安国公主闲庭信步而来,身姿从容,话语却微含沉痛。“觉得她无忧无虑,天真浪漫,娇俏可人,不是么?”
赵琦看着她的眼眸如同一汪死水,没有半点涟漪。
安国公主不闹不怒,依旧慢悠悠道:“可是陛下何曾知晓,在那种烂漫之下,阿暖又背负着怎样的责任?”
“她是季家遗孤,在被接回顾府之前,过得是如何日子,陛下可曾想过?”她抬眼望着澄碧蓝天,“即便被接入顾府,那她过得又是何种日子,陛下想过么?”
目光悠悠落回赵琦身上,“陛下与她相交之时,难道就从未奇怪过,为何她口中始终唤顾雪茵‘雪茵姐姐’,对顾相又是一副恭恭敬敬模样,而非家中受宠小女儿瞧见父亲的模样?况且,除夕之夜,陛下在檀香楼遇见她,难道就从未觉得奇怪么,她既然身在顾府,为何又要在檀香楼守岁?”
从前被忽视的问题,在安国公主不紧不慢的语调中,一一浮上心头。赵琦身形微僵。
“陛下口口声声说喜欢阿暖,但是依我看来,陛下的喜欢太过浅显,连一点儿波折都经受不起。”安国公主的声音蓦地沉了下来,“你从头到尾顾的,都只有自己的喜爱而已,从未真正为阿暖着想过半分。”
赵琦好似这会儿才回过神来,缓缓摇着头,“可是朕对阿暖的心意……”
“我并不否认陛下的这种感情是喜欢。”安国公主淡然打断他的话,“只能说,这种感情太过苍白,一点风雨都可能让它烟消云散。”
“陛下不过是自以为是的感动自我,在外人看来,陛下的感情不过如同稚子玩闹一般,经不起半点儿推敲。”
赵琦想反驳,但张了张嘴却发现安国公主说的都是事实,几乎没有可以辩驳的余地。
他的确是这样,从头到尾顺着自己的心意,不管是去檀香楼,还是去顾府,从未考虑过阿暖的处境与感受。
他自以为自己用情至深,能感动天地,但其实不过是自私自利,将一腔热情悉数倾尽给阿暖,却从未想过她会不会接受。
瞧着他满面悲恸哀伤,安国公主心中隐隐不忍。
“陛下,天下之大,有两样东西是不可捉摸、不可轻易得到的,一是感情,二是人心。”
“陛下往后行事,也该为他人多想两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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