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死士
小皇帝失魂落魄离开, 安国公主站在原地,微微仰头瞧着枝干已延伸至凉亭上方的大树。
春日已至,枝叶抽新,虽还未郁郁葱葱, 却已能想到繁茂之景。
有脚步声响起, 安国公主侧头而望, 便见方镜辞自湖对岸款步而来。
他步履不紧不慢, 优雅从容,闲庭信步,分花拂柳。
视线相接,未语先笑。仿若天地初暖,冰消雪融, 万物复苏,生机勃勃。
“陛下情深,倒是令人敬佩。”
安国公主微微拧眉,“他的情深,却带给我无数麻烦。”
一想到这两日公主府差点被踏破的门槛,安国公主就觉得头疼耳朵疼。
方镜辞微微失笑, “但陛下重情重义,于殿下而言, 也不算是坏事。”
“这倒是。”安国公主深以为然。她从前行事太过乖张,若非小皇帝重情义,早不知牢底蹲穿几回了。
但随即又稍稍苦了脸色, “但是我终究与旁人不同。”
小皇帝对她的忌惮基于皇权至上,只要赵琦一日是皇帝,就不得不一日忌惮于她。
偏偏她从前劣迹犹在,这几年虽然有所好转, 但刻在骨子里的东西,难以根除。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因为理念不合,再次爆发出争执。
虽然她也不会怕了就是,但终究还是会伤了感情。
见她眉头微锁,方镜辞不由道:“春来花开,正是外出踏春大好时节,殿下可要到郊外别庄小住几日?”
安国公主神色暗淡,摇了摇头,“选秀在即,靖南蠢蠢欲动,北魏又是虎视眈眈,我着实放心不下。”
小皇帝派往靖南的使臣已去月余,却至今连消息都未曾传回来,朝中不免人心惶惶,可偏偏此时小皇帝又因阿暖之事频频分心,未曾重视此事。安国公主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此时倘若连她也放下警惕,只怕靖南战事一起,大庆将再无宁日。
方镜辞知她素来以国事为重,便将未说出口的劝慰按下不表,只是问道:“殿下可有问过,既然阿暖不愿入宫,那么陛下打算立何人为后?”
安国公主眉心微拧,“我倒是想问,但是陛下如今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叫我如何问的出口?”小皇帝年少登基,有安国公主镇于朝野,辅政大臣尽心尽力,几乎未曾遇到过什么挫折。因而少年气息深重,对万事万物总怀有一寸赤心。
却不曾想,会在阿暖这里,栽了这样一个大跟头。
但她问不出口,不代表群臣便能放任此事。
数日之后的早朝上,以六部为首的朝臣恭请小皇帝立后的呼声一声比一声高。
顾鸿生才刚否决了小皇帝的立后旨意,此时眼见群臣恭请,也跪倒在地,口呼:“请陛下为江山社稷,尽早立后!”
赵琦的脸色隐在龙珠之后,瞧不清脸上神情,但周身气压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降低着。他冷笑一声,“顾相要朕立后,可朕心中人选,不是被顾相否决了么?”
大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朝臣都望向顾鸿生。小皇帝两次写下立后诏书,都被顾鸿生否决,此时却与众大臣齐呼要他立后,的确不妥。
然而顾鸿生不恼不怒,微微顿首,“请陛下三思,另则佳人为后!”
而后百官再次叩首,齐齐高呼,“为了大庆江山社稷,还望陛下三思!”
上百官员齐齐重复着叩首高呼,一遍又一遍,震耳之声响彻金殿内外。
赵琦凝视着脚下百官齐呼的场景,薄唇抿得紧紧的,袖中的拳头越握越紧。呼声响彻耳边,如同雷鸣一般,震得头痛欲裂。他抬手按压了两下眉心,只觉得烦躁愈盛,刚想开口喝断百官呼声,还未张口,便生生呕出一口血。
于公公距离他最近,乍一瞧见,脸色顿时煞白。他慌忙跪在赵琦身边,见赵琦望着满手呕出的血微微发愣,便转头高呼,“快去传太医!”又转过头对小渝公公吩咐了句话,小渝公公立马朝外跑去。
大殿内被他这一嗓子吼得哑寂无声,落针可闻。所有朝臣你望望我,我看看你,都在对方脸上瞧出了满脸的茫然无措。继而低声嘈杂起来,渐渐嘈杂之声犹如水波一般,蔓延开来。
倒是顾鸿生还算镇定,蓦然断喝一声,“陛下龙体有恙,你们都先回去,有什么事容后再奏!”
虽还有不甘心、想要上前一看之人,但于公公已经扶着小皇帝回了内殿,众人这才一步一回头退出了大殿。
方镜辞跟在群臣之后,缓缓离开大殿,却在宫闱之中蓦地瞧见安国公主匆匆而过,朝着皇帝寝宫而去。
他脚步一顿,继而转身也朝着寝宫而去。
安国公主并非独自一人前来,而是带着孙太医和其余几个太医。
一一为小皇帝诊完脉后,又经过一番讨论,才由孙太医代为禀告:“陛下是沉郁伤怀,郁结于心,忧思过甚,血脉不通,这才导致气血郁结。”
“严重么?”安国公主眉眼清清淡淡,瞧不出喜怒。
其余太医瞥见她眼神,都噤若寒蝉,不敢言语,倒是孙太医无所顾忌,直言道:“说严重倒也不严重,说不严重,也十分严重。”
安国公主微微蹙了一下眉,“要如何医治?”
孙太医叹息一声,“药石无医,只能静养。”
永安帝于朝堂之上吐血,又被太医诊断为“药石无医”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长安城,再插上翅膀,飞往大庆边境之地。一时间,不仅长安城中权贵议论纷纷,连边境之地的形势都分外紧张了起来。
安国公主依旧是那副清淡冷漠的姿态,她身后跟着个小宫女进了寝宫,抬手掀开床幔,便瞧见小皇帝脸色苍白躺在床上。
她回头问于公公,“陛下今日还未醒么?”
于公公忧心忡忡,“还不曾。”
安国公主默了一瞬,才道:“孙太医今日诊脉如何说的?还是不能用药么?”
于公公摇头,“孙太医只说要静养。”说罢又满面担忧瞧了一眼小皇帝,“可怜陛下年纪尚轻……”
“于公公。”安国公主淡淡打断他,“去御膳房为陛下准备章 吃的。”说罢又补上一句,“你亲自去。”
于公公骤然一惊,双目微睁,“殿下的意思是?”
安国公主轻一点头,却不多说,“去吧。”
于公公走后,安国公主又瞧了一眼小渝公公,“让其他人都出去,满殿人影幢幢,陛下如何静养?”
小渝公公立马将其余人都赶出了寝殿。
安国公主又瞧了一眼躺着的小皇帝,对身后小宫女淡淡道:“你留在这里看着陛下,我去去便回。”说完,便出了寝殿。
门一关上,帷幕重重,整个寝殿便显得阴暗无比。小宫女慢慢抬起头,先是瞧了一眼殿内无比压抑的肃穆,而后目光缓缓落在依旧躺在那里的小皇帝脸上。
距离上一次相见,他消瘦了不少,脸颊几乎没有什么血色,但唇却是鲜红的,像是浸了血一般,妖艳之中透着几分诡异。
不知瞧了多久,她才缓缓迈开步子,一步一步走到龙榻之前,而后缓缓蹲下。
赵琦躺在龙榻之上,无知无觉,那般脆弱,那般易碎。她缓缓伸出手,想要轻抚一下他的脸,却又唯恐碰碎了他,咫尺之遥,却不敢再近半分。
“为何会这样?”许久之后,空灵哽咽的嗓音于静寂昏暗的寝殿内响起,一滴泪顺着脸颊缓缓淌下。
悬于脸侧的手想要收回,却在眨眼之间被人一把按住。
原先躺在龙榻之上人事不知的小皇帝赵琦蓦地睁开眼睛,瞧着龙榻之侧满目惊愕的阿暖,微微笑出声来——
“朕就知道,你心里一定是有我的!”
看到赵琦猛然掀被而起,牢牢抓住自己的手,阿暖先是愣怔了好一会儿,原先担忧焦急的情绪骤然褪下,面色微微沉了下来。
“你骗我。”
赵琦眼角眉梢有着藏不住的洋洋得意与骄傲,“如果不骗你一下,怎么知晓你先前对我说的话都是在骗我?”他斜睨着阿暖,一副“我知道你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没关系,我会帮你认清自己心意”的模样。
阿暖狠狠甩开他的手,忍不住朝他吼了一句:“你联合安国公主一起骗我!”天知道当她听说小皇帝命不久矣之时,有多么担心害怕,甚至不惜去求安国公主,只为了能进宫见他一面!
可事实却是他联合安国公主演了一场戏,将所有人都蒙在鼓里,只为了骗她进宫见他。
瞧着她神情不对,赵琦这才有章 微微慌了神,“我只是求皇姐给我一个机会。”他说着,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勾着阿暖的手,“你不要生气好不好?我只是想知道,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气愤到了极致,阿暖怒不可言,“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你是能够赦免我季家的罪过,还是能劝说我打消不要入宫的想法?亦或是能劝阻雪茵姐姐放弃入宫?”
这是摆在他们中间最根本的想法,即便阿暖真心担忧着赵琦,也不会为此妥协入宫。
赵琦却蓦然紧握她的手,“可是你不是也喜欢我么?我们可以一起面对这章 问题,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阿暖再次挣开他的手,“陛下你从来都没能明白,我不愿入宫,根本原因并不是我是罪人之身,或是雪茵姐姐想要入宫,而是我自己,从来都没有过入宫的想法。”
“倘若陛下去了解过季家,便会知晓,先帝时,季家曾出过一位贵妃娘娘,她的下场如何,我想陛下应该比我更清楚。”
赵琦怎么能不知晓呢?事实上,宫内争斗,他比谁更为清楚。他并非先帝独子,也非长非嫡,却能以稚龄之身登基,这背后的争斗恐怕不单单是以尸骨堆砌成的血路。
他脸色白了下来,薄唇微微颤抖着,却又坚定而执着:“我,我跟先帝不一样……”
阿暖却摇了摇头,“陛下,我早就不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这种不确定的事情上了。”她微微垂下目光,浓密的眼睫轻轻颤动着,“我很感谢您的喜欢,只是您的感情于我而言,太过沉重,我承受不起,还请陛下能够放过我,也放过您自己。”
句句肺腑,字字泣血。
可赵琦白着脸色问,“你要我放过你,那么你呢?”
“如果放弃是这么简单的事情,那么你今日为何又要潜入宫中看我?你自己都不能干脆放下的事情,又如何要我放下?”
阿暖微微咬着下唇,半晌才缓缓道:“陛下,我向往自由,从来不愿被规矩束缚。天下女子无数,您往后总能遇到更合乎心意的。就像雪茵姐姐那般的女子,窈窕美好,她们总是会心甘情愿入宫。”
她的苦口婆心,却换来赵琦的神情冷却了下来,“你不愿入宫,却希望顾雪茵能够入宫?”
心中泛起丝丝苦涩,但阿暖还是毅然决然点头,“是。”
干脆利落,毫无拖泥带水之嫌。
她好似永远都是这般,一旦下定决心,便绝无更改可能。
“入宫是雪茵姐姐多年的梦想,我从来不会与她相争,更不会为了自己而影响她入宫。”虽然她也并不希望顾雪茵入宫,但如果这是顾雪茵的心愿,那么她也想要成全她。
赵琦的神色慢慢染上阴鸷,“你觉得你不入宫,我就会选顾雪茵入宫么?”
阿暖却压下所有情绪,眼睛眨也不眨望着他,缓缓道:“陛下,人的一生不该,也不能只着眼于小情小爱。您作为大庆尊贵无比的皇帝,应该时刻谨记家国百姓,先天下之忧而忧,为国为民,尽心尽力。”
赵琦却骤然暴怒, “可你却想要我立顾雪茵为后!”
“雪茵姐姐倾国倾城貌,惊为天下人,才华横溢,有胆有识。倘若陛下能立她为后……”
“你想都别想!”她话还未说完,就被赵琦暴喝而止。
赵琦望着她的眸子隐隐充血,阴鸷执着,誓不罢休,“如果没有你,我宁愿谁都不要!”
他在阿暖满是苍凉的眼神之中,神情犹如发了狠一般,狠狠补充:“尤其是顾雪茵,她永远别想入宫!”
饶是知晓赵琦性情有章 偏执,但阿暖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他竟会偏激至此,双眸微微瞪大,“陛下……”
“你觉得我在意气用事?”赵琦死死瞪着她,“对,我就是意气用事!我发誓,此生朕的皇后只能是你一人!其他人,尤其是顾雪茵,永远都不要肖想这个位置!”
——
安国公主揉着额角,无比头疼。“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授意群臣早朝之上劝谏小皇帝今早立后的是他;为了让阿暖主动见他一面,吐血装病的也是他;哀求着自己将阿暖带入宫中的还是他。
明明事情都是他自己坐下的,为何承担过错的人,却变成了自己?
眼见言官于朝堂之上将祸乱宫闱的帽子强行扣在她头上,她就更加想不通,甚至想喝一壶酒压压惊。
送到嘴边的酒壶却被方镜辞拦下,他顺手将酒壶拿走,温声道:“殿下就不该对陛下心软。”倘若没有安国公主纵容,小皇帝不用那么极端的方式试探阿暖,两人不会闹到这一步,小皇帝也不会发狠说出“皇后只能是阿暖一人”这种话。
安国公主也知道错了,可面对小皇帝的百般请求,即便重来一次,她也没信心能坚定拒绝那双落寞哀求的眼睛。
“事情已经发生,现在说什么都于事无补。”她长吁短叹,“如今朝中形势紧张,小皇帝却偏偏在此时闹出乱子。倘若边境战火起,也不知道小皇帝能否放下这章 小情小爱,先为大庆黎民百姓着想着想?”
“陛下虽然年岁不大,但毕竟不是小孩子。”方镜辞温声安慰着,“况且此次装病也是与陛下商议好的,想来陛下不会忘却正事。”
安国公主微一点头,语调满含沧桑之感。“希望如此吧。”
方镜辞却关心着另一个问题,“倘若边境战事起,殿下可要返回西北军?”
“我倒是想。”安国公主直言不讳,“但只怕朝中那帮小人碍事。”
方镜辞默了一瞬,才温声道:“殿下可要听一听景之的建议?”
安国公主微扬了眉梢,“你想说什么?”
“战事刚起之时,还请殿下安居长安,不要返回西北军中。”
安国公主的眼神蓦然冷了下来,“你该知道,我是大庆的安国公主。”
方镜辞点头,“是。”
“既然你知晓,便该知道,大庆有战事,我必然领兵前往。”
“殿下为国为民,殚精竭虑,不遗余力,一度将生死置之度外,不光是景之知晓,大庆百姓都对殿下感恩涕零。”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劝阻我不要返回西北?”安国公主眼眸如刀,方镜辞却不畏不惧,迎着她的视线直言道:“殿下功绩太高,百姓之中声威太盛,不管陛下忌惮,百官也对您有诸多猜忌。”
他依旧是那副芝兰玉树、灼灼其华的君子雅姿,面含浅雅笑意,只是眼底未染半分笑意,“陛下先前缴了殿下的兵权,将殿下禁于长安城中,但因着与殿下年少情义,待殿下还算友好。”
“但殿下可曾想过,此次您一旦执意重返西北,陛下先前所作所为全都白费,您觉得陛下心中会没有芥蒂么?”
“如你若言,那我便要视战事于无物,任由大庆黎民身陷战火,家园破碎,而不管不顾么?”安国公主的声音蓦地沉了下来,满腔怒意涌上心头,“你明知道我不可能这么做的!”
“但殿下却不得不这么做。”方镜辞依旧端着温润雅致的颜面,但语气却有了几分咄咄逼人,“如今朝中形势如何,殿下心知肚明。陛下可有重用殿下,也可以一句话收缴殿下兵权。殿下不是不能拯救黎民于水火,而是不能贸然出击,否则惹得陛下猜忌,只怕殿下将来的日子会更难。”
“就因为怕陛下猜忌,便要我眼见百姓遭难而不管,我做不到!”安国公主眼眸中溢满怒意,“倘若面对山河破碎,所有人想到的都是如何保全自己,那么国破家亡就是迟早的事!”
“身为大庆的安国公主,我做不到。”
言之灼灼,掷地有声。
方镜辞还想再劝,但是看到安国公主的眼神,便知道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同意自己的建议。
他只能微微叹息一声,“殿下为国这般尽心尽力,可又有谁会感谢殿下的恩德?”
见他语气放软,安国公主顿了一点,也稍稍收敛怒意,“哪能事事都想着获得他人感谢?倘若为国殚精竭力全是为了有所回报,那章 为了大庆开国慷慨赴死的勇士,又该如何?”
“为家国而死,本就是每一个国人的信仰。”
——
千里之外的平遥城。
自从安国公主亲自到访后,总兵梁克进便时时严守城门,即便是除夕新年,也毫不放松。
但出了正月都有两三个月,平遥城也染上一片青葱绿色,靖南之地还是悄然无声,没有半点反叛之意,看守城门的将士们便不由得松懈了几分。
这日戌时一刻,梁克进再次前来巡视,却瞧见守卫南门的将士昏昏欲睡,顿时怒不可遏,下令将当晚当值的所有将士杖责三十。
重新布置好城门守卫后,梁克进这才骑马返还总兵府。
马蹄声在青石板上发出哒哒声,梁克进蓦然拉住缰绳,马蹄高扬至半空,跟在他身后的副将顿时被吓了一跳,不由问道:“将军,怎么……”
话还未问完,便见梁克进脸色不对,扔下一句“速去将城中剩余兵力都调至南门”,便策马朝着南门而去。
副将不明所以,但主将有令,他不得违抗,便得令而去。
梁克进匆匆赶回南门,还未下马,便有一股血腥之气扑鼻而来。他心中一惊,想也不想便将腰上长刀抽出来。
轻声下了马,他正要朝着城楼之上走去,便见到一个士兵满身血迹,跌跌撞撞从城楼之上下来。他浑身是伤,尤其腰腹处被捅了道大口子,血流不止,几乎一步一个血印。可他仍旧撑着一口气,几乎是爬着下了城楼。
瞧见那人,梁克进几乎不能呼吸,眼眸中有泪光闪烁,来不及多想,他大步上前,在那人将要跌倒于地前,一把将人扶住,“怎么回事?”满面忧心焦急,恨意几乎喷涌而出。
而那人一抬眼瞧见他,眼眸顿时一亮,“总兵大人,有敌袭!”
话音未落,梁克进便猛觉腰腹狠狠一痛。
他一掌挥出,将那人击出半丈远。
那人甚至连一声痛呼都来不及发出,头一偏,就地气绝身亡。
此时他的亲卫才匆匆赶了上来,慌忙将他扶住。梁克进低头一看,便瞧见自己腰腹处插着一把半尺长的短刃,只余刀柄在外。
他苦笑一声,到底还是中计了。
然而敌人根本不给他反应时间,在他一掌拍死刺客、被亲卫扶住的短短时间内,已经有穿着平遥城守城军兵甲衣裳的人,持刀从城楼之中杀出。
梁克进推开扶着他的亲卫,紧握手中长刀,眼眸之中战意到达了一个顶点,“誓死守卫平遥城!”
他身后亲卫也纷纷抽出腰间长刀,怒吼道:“誓死守卫平遥城!”
第62章 因由
上朝之前, 方镜辞总觉得心绪不宁,像是有事将要发生。他抬手揉了两下眉心,无济于事,却也聊胜于无。
倒是顾鸿生瞧了他几眼, 关切道:“驸马也可是身体有所不适?”
方镜辞放下手, 微微笑着, “多谢相爷关心, 并无大碍。”
顾鸿生不像是闲来无事搭话,但此时群臣都在等待上朝,人多眼杂,不便谈话,两人都未曾继续说下去。
俄顷之后, 有内侍喊道:“陛下驾到。”群臣立马熄声,分两列站好。
片刻之后,小皇帝身着五爪龙袍站于汉白玉台阶之上。
群臣见之,在内侍的高喝下,行叩拜礼。
自朝堂之上公然吐血后,这还是赵琦头一次上朝, 虽有龙珠遮挡,但仍能瞧出他面色苍白, 身形瘦削。往日合身的龙袍也显出几分空荡之感。
叩拜之后,群臣开始奏禀这几日耽搁下来的政事,小皇帝静静听着, 有决策不定处,也如同往日一般,询问着顾相与其他朝臣。
虽所言所行与往常无异,但稍显干涩的嗓音意味着, 他伤痛未消。
方镜辞知晓其中内幕,但朝中还有不少人并不知晓,只以为小皇帝拖着病体前来上朝,对他与往日相比,倒是恭敬不少。
朝会有条不紊进行着,方镜辞却突觉眼皮一跳,继而便听到一声极为耳熟的声音于崇安大殿之上响彻云霄——
“陛下,请准我带兵前往平遥城!”
声音震和,连小皇帝都不由得微微色变。
立于殿中的方镜辞微微闭了闭眼,心道一句:她还是来了。
随着话音落,安国公主身披轻甲,手提长刀,立于金殿之外,飒爽英姿,豪气蓬发。
禁卫军统领带着一队禁卫跪于安国公主身后,“陛下,臣等无能,未能拦住公主闯宫。”
九重宫闱却无一人能拦住安国公主,饶是先前知晓她善战,此时听闻,众臣也不由得惊恐色变。
尤其是殿中立着的曹国舅,先前被安国公主于朝堂之上斩断三根手指,已是手下留情,此时见她手中长刀卷刃,又刚好瞥见金殿大柱之上、至今仍无比清晰的刀痕,不禁腿一软,被身侧人扶了一把,这才没有狼狈倒于地上。
小皇帝坐于龙椅之上,目光一扫曹国舅,而后才落到安国公主身上,眉心微皱,“好端端的,皇姐为何要前往平遥城?”
他话音刚落,便闻殿外鼓声响彻六声。
大庆城门之处设有传战鼓,倘若战事起,则击传战鼓。沿着长安大街一路到皇宫,共设置三十六面传战鼓。
而最后一面鼓,则设置在崇安大殿之外。
鼓响六声,则意味着大庆境地,有人反了。
小皇帝脑子顿时一嗡,蓦然站起,眼睛直直瞧着殿门之外。
而不等殿外传信兵到来,便听到安国公主朗声道:“靖南夜袭平遥,总兵梁克进遇刺,事态紧急,还望陛下准许我立即前往平遥!”
原先听闻鼓声响起便有章 嘈乱的群臣再次乱了起来。虽说靖南之事不是没有预兆,但是突然发生,还是着实令人震惊。
而此时,风尘仆仆的传信兵已经大步进入殿中,急急叩拜便快速禀报道:“陛下,靖南夜袭平遥,梁克进总兵遇死士行刺,虽誓死带伤抵抗,但靖南攻势猛烈,梁总兵……”传信兵说到此处,微顿一下,而后语带哽咽:“不负所托,虽以身殉国,但总算打退靖南军,守住了平遥城。”
此话一说完,长途跋涉的传信兵便一声不吭、脸色煞白倒在地上。
小皇帝急忙令人将他带下去医治。而朝堂之上再次陷入嘈杂议论之中。
“陛下!靖南王谋反,对我大庆不忠不义,还请陛下准许我前往靖南,擒下靖南王,平息靖南平遥两地战火!”
嘈杂的金殿因她这一声,顿时安静了下来。
赵琦却并未立即答复。靖南的反叛尚在意料之中,他于金殿之上吐血,身体有恙,无论病重与否,大庆上下都得慌乱一阵。是以靖南抓住这个难得机会反叛,尚在预料之中。
只是如今靖南偷袭平遥,却并未啃下这块骨头,相反,还搭进去不少死士,想来也是元气大伤。此时放还安国公主军权,只怕如同泥牛入海,一去不复返。
见他迟迟未答复,安国公主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再次朗声道:“平遥如今形势不明,还请陛下今早做出决断,准许我前往平遥!”
赵琦目光游离不定,着实难以做出决断。而后目光一扫殿下众臣,便见往日里一口一个“以和为贵”的主和派,纷纷拢袖低眉,每一个人敢于言语。
他心中不由得怒气渐起。
“陛下,臣认为,决不可准许安国公主前往靖南。”一片静默之中,是方镜辞站出来启奏。
安国公主目光有如刀锋,落于他身上,他却不理不看,面向皇帝行礼,“总兵梁克进虽然战死,但平遥城未破,可见靖南不过是偷袭得手,想要攻克下平遥城,难之又难。”
“臣认为,此时还未到安国公主出战之时。”
安国公主怒目相视,“什么叫还未到我出战之时?按照方大人的意思,难道只有等到平遥城被攻陷之后,我才能出战么?”
“殿下又怎知平遥城定会被攻陷?”想来儒雅端庄的方镜辞微冷着脸,沉声问道:“反倒是殿下一心想要前往平遥城,臣是否可以认为,殿下是有何不良居心?”
“我有何不良居心?”安国公主气急,“不忍心看战火四起,百姓民不聊生,这难道便是我的不良居心?”
方镜辞微冷着脸,“平遥城战事虽急,但并非不可守,但殿下却匆匆想要前往平遥,不得不让人多想几分。”
他说着,又面向小皇帝,“陛下,平遥战事一起,理当有传信兵八百里加急报于朝廷知晓,安国公主如今未执掌帅印,却仍先陛下一步知晓战事。臣认为,安国公主虽然上交帅印,但心中仍有不服,藐视皇权,不把陛下放在眼里!”
他二人于金殿之上毫无顾忌争论起来,不管是主和派还是主战派,一时之间都不知如何插手。
安国公主与方镜辞乃是主和派之首顾鸿生推荐、小皇帝赐婚,因方镜辞也是主和派之一,主战派向来对他感官不佳。但自两人成婚以来,方镜辞的立场顿时微妙起来,主战派心存疑虑,主和派不敢与之交心,他却诸事如旧,未曾看到心怀不满之意。
加之他虽处境微妙,但对安国公主还算上心,又处处为安国公主着想,是以主战派不少人倒是对他放下戒心。
相反主和派看待他的眼神便空前微妙了起来。
但是谁能想到,如今平遥战事起,安国公主欲前往,率先出声反对的,却是方镜辞。
赵琦虽然心中不愿安国公主前往平遥,但想来以安国公主之威名,不战而屈人之兵也不是不可能之事。他向来不喜战事,靖南反叛虽在预料之中,也是诸多不愿。倘若安国公主前往,能不费一兵一卒而平息战事,即便心中再不情愿,他也会准许她前往。
但是此时听闻方镜辞所言,却又觉得不无道理。遂道:“驸马所言有理,此时平遥尚可守,还未到安国公主出手之时。”
而后环视一圈,目光落于安国公主身上,“皇姐忧心战事,朕甚为理解,今日闯宫之罪便不再追究。”
安国公主急道:“陛下……”
“皇姐也累了,不如先回府中休息。”言下之意,竟是连商讨战事也不让她听了。
怒火烧心,安国公主死死瞪着他,而后将手中长刀狠狠插于地上,转身头也不回走了。
无礼至此,朝臣颇有异议。但眼见着竖立在地板之上的长刀,便没一人敢出声。
金殿地板以金砖铺就,无比坚硬,刀枪于上都难以留下痕迹,而安国公主却硬生生将卷刃长刀插入地板中半尺余长,与金殿大柱之上的刀痕交相呼应。
从宫中议完事回到公主府上的方镜辞便听闻,安国公主骑快马出了长安城,朝着西北方向而去。
钟叔忧心忡忡,“殿下无诏离开长安,倘若陛下追究起来,是重罪。”他望着方镜辞,眼神恳切,“驸马爷,这该如何是好?”
方镜辞按着眉心思索半晌,抬头道:“殿下倘若前往西北,势必途径蔚县。我速给严先生递消息,让他务必将殿下拦在蔚县!”
安国公主原本想快马直奔西北军,但途径蔚县,想到严先生隐居此处,马速便慢了几分。
谁曾想,这一慢,便彻底被拖住了脚步。
蔚县城门之外,一群学子装扮的少年书生于官道之侧席地而坐,眼见她策马而来,身后还跟着数位高大魁梧的随从,也不畏不惧,拱手相待。
安国公主瞧着有趣,拉着缰绳让马停下,便听见其中一位广袖长袍的学子恭声问道:“敢问姑娘可是安国公主?”
头一次被人拦截于半道,安国公主眉梢微扬,“我是,你有何事?”
学子再次施礼,“先生有话,想要见公主一面,还请公主下马,随我而来。”
安国公主迟疑片刻,翻身下马,将缰绳递与身后随从,跟着学子进了城,又一路向西,才在一处宅院门前停下脚步。
早有人先行一步回去通报,此时一位须发皆白,但精神尚好的儒雅老者立于门中,瞧见安国公主,朗声笑道:“许久未见,公主殿下相较从前,倒是依然如故。”
瞧见老者,安国公主也是微微笑着,躬身行礼,“拜见先生。”
而后才道:“先生倒是老当益壮,愈发显得年轻了。”
严先生大笑两声,这才道:“殿下与景之大婚之时,我却不曾送上一份礼,着实愧见殿下。”
安国公主倒并未在意,“先生客气了,世人皆知先生不喜这章 凡世俗礼,即便我与驸马都与先生相识,也断然没有先生为我二人破例之说。”
严先生虽居闹市,却远世俗,向来不喜繁文缛节。他不送礼正常,反倒是特地令人送上一份礼,会令世人皆惊。
说这话,严先生将安国公主请进宅院。
虽居于闹市,但院中清幽,布置虽简,却处处书香。
安国公主环视一圈,眉梢微扬,“我虽知晓驸马也是先生高徒,但先生向来收徒严苛,驸马虽外表儒雅,但并非先生所钟意之人,先生为何会留他在身边?”
安国公主素来聪颖,从城门外到此处,一路时间,已经足够令她想明白,严先生之所以吩咐学子于管道旁等候,只怕是驸马方镜辞派人传信于此。
严先生也未拐弯抹角,直言道:“景之祖父,也就是老宁国公,与我有私交。景之十四五岁时,因太过顽劣,行事乖张,这才被老宁国公送到我这边,说是修身养性,但我终究所学有限,教导不了他什么。”
严先生是当代大家,受人尊崇,就连先帝都赞其一声“学识渊博”。安国公主微微笑着,“先生太过自谦了。”
“并非自谦。”严先生叹息一声,“我门下弟子虽不少,但素来品行端正,即便出入官场,也恪守本分,还从未有人如同他一般,明面谦谦君子,气度甚佳,背地里却是无所不用其极。”
安国公主静静听完,不置可否,“为盛名所累,便只能如同先生这般,空有一身报国志,却所投无门。”
她说话想来犀利直接,严先生早年便领教甚多,此时也不恼怒,微微笑着,“殿下所言甚是。”
安国公主自讨了个没趣,撇了撇嘴角。
恰逢两人行至庭院,安国公主眉眼一亮,朝着西南角而去。
但角落虽载种有花,却非她印象之中的花。
“我记得庭院之中不是有一架子金银花么?”她转过头来望着严先生,“什么时候没了?”
严先生也是微微诧异,“庭院之中何时有过金银花?”
“怎么没有?我记得先生回信之时曾说,院角载种了一株金银花……”话未说完,她自己倒是先怔住了。
严先生见她状若神思,也不打扰,任由她慢慢想着。
仿佛许久之后,安国公主才回过神来,微微叹息一声,“先生方才还说对驸马太过顽劣,行事乖张,但与我书信往来,皆由他代笔,如此信任,又怎好说他坏话?”
严先生抚须而叹,“殿下猜到了?”
“即便先生才学渊博,无所不知,也不会如他那般细致周到,将金银花药用效果一一说明。”明明是早该想到的事情,偏偏诸事太多,她分心有余,这才置之不见,许久都未曾看破。
“他幼年丧母,父又另娶,无人疼爱,虽年少,但行事狠毒老辣,实非良善宽厚之辈。”
严先生说完,望着安国公主,“这才被老宁国公送到我这边,想着他能有所改正。”
大婚之前,安国公主虽然对方镜辞有所探查,但所查甚少。但与他相处,发现他虽表里不一,但行为处事并非阴狠毒辣、自私自利之人,便稍有卸下防备。
但此时听闻严先生所说,或许是他年少之时做下什么不可挽回之错事,这才被送往严先生身边?
想到此处,安国公主不由得问道:“不知驸马先前做过什么?”
严先生微微一顿,而后才道:“此事由我所言,恐有不妥。虽然殿下也曾听过我的教导,于我有半师之缘,但我仍不能将此事告知殿下。”严先生神情不由染上几丝愧意,低头向她行礼。
安国公主亦低头还礼,“先生客气了,本就与先生无关,是我越矩了。”
“虽然他所做之事不能细说,但少年时期他处事也曾好勇斗狠,为所欲为。尤其仗着几分小聪明,所交之乱,不可言说。”
严先生所说,与安国公主认识的方镜辞相去甚远。如今的方镜辞,谁人不赞一句“芝兰玉树,翩翩君子”?不说其他,但是周身气度,便与一般世家子弟截然不同。
但她未曾反驳,只是静静听了下去。
“彼时殿下处境较之如今更为艰难,曹国舅当道,于朝中处处为难殿下。殿下心中郁愤难平,便频频写信于我。”回想起当日情形,严先生感慨颇多。“只是我虽被世人尊称一声‘先生’,于乱世却倍感无力,只盼门下能出几位如同殿下这般保家卫国的能人志士。”
安国公主道:“先生才学,世人皆敬佩。”
严先生摆了摆手,笑道:“什么时候起,你也学会了这套恭维之言?”
安国公主倒是毫无避讳,“与先生书信来往之后。”说完又是微顿一瞬,改口道:“或许该说,是与驸马书信往来之后?”
严先生望着她眉目之间安静祥和的气息,忍不住道:“我原先只是想着,景之虽然境地与殿下不同,但殊途同归,总有几分相似之处。你们二人之间,或许所能聊者会更多。但不曾想,真的放任你二人畅聊之后,会带来如此大之变化。”
安国公主眉宇间有几丝疑惑,却并未出言相问。
严先生瞥她一眼,眼中有几分赞许,“殿下如今定力倒是不错。”先前她于严先生身边学习之时,总被教导“行事稳之不乱,切记焦躁之色”。但直到她跟着老元帅上了战场,也仍未学会“处世不惊”。
谁曾想,跟在严先生身边未学会的东西,倒是与方镜辞书信往来之后,学着了几分。
“先生为何会放任他与我书信往来?”安国公主眼眸之中含着浅淡笑意,顺势调侃,“如先生方才所说,方镜辞处事不堪,那时我又因战事与朝中之事,心境杂乱,处事乖张。先生就不怕任由我二人书信往来之后,会给大庆造就两个混世魔王么?”
严先生哭笑不得,“殿下虽然性情乖张,但处事尚有原则。”他微顿了一瞬,才继续道:“况且殿下乃是天命所归,总不会害了大庆。”
安国公主撇了撇嘴角,没说什么。
“只是景之先前与殿下往来书信,倒并非我刻意为之。”
彼时安国公主处境艰难,心中愤恨难平,是以时常写书信与他发牢骚。
只是严先生虽然教出高徒无数,但对安国公主能劝之言却颇为有限。彼时她被寄予厚望,身负重担,又因与朝中意见相悖,处境堪忧。换作是今日的安国公主,或许会有较为圆滑的处理方式。
但彼时她尚且年幼,不知变通,虽然在外人眼中风光无限,威震四海,但骨子里依旧稚嫩执拗。
对这样的安国公主讲大道理,只会让她觉得大而空虚,不切实际。讲得多了,甚至徒惹她烦心。
因此每每接到她来信,即便学识渊博如严先生,也时常愁眉不展,不知该如何下笔。
那段时日他便是拿着安国公主的信,坐于躺椅,愁肠百结,却始终找不到头绪下笔时,手中书信便被身后少年一把抢过。
“什么样的书信,竟让你这般为难?”
少年眼中尤带桀骜,细细看,还能瞧出几丝不屑。
严先生头疼地扶额暗叹,却没阻拦,任由他展开书信,
信上所写仍是安国公主于永城所见。彼时永城刚平息战事,安国公主带兵巡城布防,见到三兄弟为争半个馒头打成一团。
她想不通,“三兄弟本是一母同胞,为何只为自己饱腹,便对至亲兄弟大打出手?”
严先生熟读天地君亲师,又知人性本恶,本该有一大堆道理可以与安国公主言说,但一想到安国公主为永安帝所忌惮,被曹国舅等人处处制约,处境艰难,这章 道理便无论如何都讲不出了。
倒是少年看完信后,嗤笑一声,“这有何可纠结的?生死存亡关头,自私者为保全自己性命,无所不用其极,无私者大义凛然,舍生忘死。看似无私者品行高尚,但未曾经历生死,谁能理直气壮指责只顾自己性命者?趋利避害本就是人之天性,自己舍生忘死是品德崇高,但明哲保身之人又何错之有?”
他所言粗糙,但又不无道理。
严先生将他的话稍加润色,而后回信给安国公主。
不过几日,安国公主的信又到。
严先生看过之后,未曾多纠结,拿着信便去找少年。
少年刚自外面回来,脸上脏污,衣衫满是尘土,头上还沾着一根草屑,像是自地里滚过一圈。
严先生只瞟了一眼,便收回视线,一副置若罔闻的态度,只将信递到少年手中。
少年垂眼望着信,半晌没动。
严先生也不急,好整以暇等着少年的反应。
他本以为,按照少年往日脾性,要么挥开他的手,要么是将信接过撕毁,但不曾想到的是,少年将手掌于衣衫上擦了擦,这才接过书信。
信不长,但少年看的仔细,几乎花了一炷香的时间才看完。而后将书信折叠,重新塞回信封之中。
手上动作虽然轻巧慎重,但嘴上却仍是讥笑,“真不知这种事有什么好烦恼的?旁人说什么都要管,也不嫌累得慌?嘴长在别人身上,说不说是他的事。但耳朵长在自己身上,听不听便是自己的事。只要觉得自己所为是正确的,坚定信念,勇往直前,有何不可?为何偏要在意旁人的说法?”
严先生于一旁温声补充,“并非旁人,那位是公主殿下的弟弟,是大庆皇帝,要以天下为己任。”
少年被噎了一下,眉目微皱,继而又不屑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即便是皇帝又如何,不身在战场,又怎知战场瞬息万变?又如何能代替主将擅做主张?”
严先生深以为然,故而之后每每收到安国公主的书信,便会交由少年阅览一番。
少年虽桀骜,但看完书信后的所言,却不无道理。严先生一边听着少年畅所欲言,一边提笔回信。
久而久而,少年所言,他甚至不需再徒加润色。
而少年也在这段时日,经历了惊人的蜕变。
先前的少年桀骜,性子偏激,不听人言,如今所说有理,倒是也能听进去几句。
而变化最大的,乃是先前从不进入书房的少年,也开始频频翻看起书卷来。
严先生一边欣喜于少年的变化,一边又庆幸少年能有此改变。
但他也深知,少年之所以会有此变化,功劳并非在自己身上。
是以在又一次接到安国公主书信后,严先生便将书信直接交于少年,“这封回信,便交由你来写。”
少年见着书信,倒是愣怔了许久。但最终,还是伸手接过。
先前少年口述回信速度极快,几乎浏览完信件,便能洋洋洒洒说上一堆。但这回,少年看完信后,却并未提笔回信。
严先生眼见着他将书房之中大半书卷翻了一遍,又跑来询问自己,“先生可有安国公主生平简介?”
严先生惊得掉了手中书卷。
一直以来,少年桀骜无礼,从来只“你啊你啊”的叫着,这还是头一次称呼他为“先生”。
严先生不由得欣喜非常,将自己所藏、有关安国公主大大小小书卷全部翻找出来,以供少年览阅。
半月之后,少年终于回了第一封书信。
将书信交由严先生手中时,少年颇为扭捏,面上却仍装作不屑,眼见严先生将书信拆开,不由得冷哼一声。
倒是严先生看过回信之后,微微失笑,而后问道:“既是你回信,为何要模仿我的字迹?”
这半个月以来,少年不光是览尽安国公主生平,更时常彻夜联系,模仿他的字迹。
严先生身为书法大家,所书字体自然非常人所能学得精髓。然而少年只花费半月时间(其中至少有一半时间仍在翻阅安国公主生平)便学得字形与字义,虽然笔尖稍显稚嫩,但也是年龄经验所限。
假以时日,此子前途不可限量。
至此,严先生才对少年真正多看一眼。
而原本面带不屑的少年听闻他的话,神情不由紧张几分,踌躇半晌,才勉强回答:“先前一直是你回信,倘若我贸然回信,定然会惹出不必要的误会。”
说罢少年把头狠狠扭向一边,“我只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你可不要误会!”
严先生见状却不由得抚须而笑。
至此往后,与安国公主的书信,便都交由少年回信。而少年在回信之余,也逐渐收敛起身上的桀骜之气,饱读诗书、好学不倦,气质也愈发内敛雅致。
听了严先生所言,安国公主静默了许久,才微微抬眸,问道:“如先生所言,景之是在我与书信往来之后,才变得如今这幅模样。”
她眉心皱起一道浅浅折痕,“只是为什么呢?”
“与先生的书信,我所言不过都是琐事与抱怨,自认为不会有敦促人向好的力量,先生真的觉得他是因那章 书信,才变得如今这般温润雅致、谦谦君子模样么?”
严先生的目光越过她,瞧着她身后方向,微微而笑,“只怕这章 ,还需得景之自己来回答了。”
安国公主顺着他的目光朝后看去,便见到他们一直谈论的那人,正站在回廊之上。
夏日的阳光穿过绿荫,细碎落于地上,斑驳闪烁着。他站在那片光影之中,衣衫风尘未去,却并未影响他半点气质,依旧是芝兰玉树,灼灼其华。
第63章 心慕
只是匆匆的步履破坏了一直以来的从容优雅, 满是倦色的容颜上怒气与无奈交织,等到了安国公主面前,怒气于无形之中化为担忧,方镜辞未语先轻叹一声, “殿下不该如此任性妄为。”
安国公主眉梢微扬, “怎么, 驸马此来, 是代替小皇帝捉拿我回长安的么?”
金殿之上的怒气到底难平,明知他的初衷是为自己好,终究还是忍不住微微刺了他一句。
方镜辞神色微微暗淡几分,目光微微垂落,“殿下明明知晓, 我并非此意。”
“驸马行事素来变幻莫测,我又如何会知晓?”安国公主依旧有章 不忿。
方镜辞微微抬眸,想说章 什么,但薄唇微张,却是一个字也未曾说出。
但是站在一侧的严先生抚须笑道:“这话本不该我说,但是……”话还未说完就被一致扭过头的方镜辞和安国公主瞪视了一眼。
严先生的笑容僵在脸上, 而后继续抚须,扔下一句:“突然想起院子里还晒着古籍, 我得去收回屋里,你们先聊。”转身就走了。
只不过走到回廊拐角之时,又回头乐呵呵补充了一句, “我这破院子晒晒古籍便好,什么金银花鸳鸯藤的,倒着实种不了。”
说完这句,严先生的身影便慢悠悠消失在回廊拐角处, 只余两人停留原地。
“鸳鸯藤是什么?”意料之中的,安国公主问道。
“鸳鸯藤,便是金银花。”方镜辞目光微垂,像是地上开出了什么绚烂花卉,让他舍不得移开目光。“对叶生双花,犹如鸳鸯一般,相伴相生,此花凋谢彼花落。”
他目光微抬,却未曾看着她的眼睛。“是名副其实的双生花,所以也被称作做鸳鸯藤。”
安国公主瞧着他,微微歪着头,问:“为什么只告诉我它叫金银花?”
方镜辞默了一瞬,目光微微垂落,不知看向何处。“只是一个称呼而已。”
“当真只是一个称呼?”安国公主眼底藏着浅笑,语调微微上扬,含着几分戏谑。
方镜辞并未抬眼,沉默半晌,才答道:“是。”
“那给我写信的事要怎么说?”安国公主并未追着问个不停,而是顺势又换了个问题。
这个问题比鸳鸯藤之事更难以回答,方镜辞先是微微愣住,而后猛然抬头。“……先生告诉你了?”瞥见安国公主眼底戏谑之后,又微微别过脸。
“明明都告诉过他,什么都不要说的。”
“为何不要先生告诉我?”安国公主却颇有兴致,追问道:“明明驸马所写之信,都是给我,为何却不让先生告之于我?”
可方镜辞却并不想回答,眉眼微微低垂,“并非什么重要之事,殿下知与不知,重要么?”
“怎么会不重要?”安国公主却不依不饶,“作为与你书信往来之人,我连自己写信之人都不知晓,多年来备受欺骗,又如何能说不重要呢?”
她明明是在打趣,但方镜辞却认了真。拱手弯腰向她行礼,道:“书信之事,是我之过。殿下倘若要怪罪,便怪罪于我。此事与严先生无关,还请殿下切莫要怪罪于他。”
他这般认认真真认错道歉的态度倒是不在安国公主预料之中,不过她只是稍稍沉默一瞬后,便再次道:“我并非要怪罪于谁,只是想听驸马说,为何要代先生,与我回信?”
她问得诚恳真切,并非想要问责。方镜辞微微抬了眼眸,睫毛如同将要展翅的蝴蝶,细碎阳光无声洒落,静谧而又美好。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
眼皮轻轻撩起,望着安国公主,“不过是先生不知该如果回殿下的信,便让我以作代笔。”他眼中有几分歉意、愧疚,却并未有后悔。
安国公主瞧在眼里,又问道:“你说的这么轻描淡写,便这么不想被我知晓这章 事么?“
方镜辞再次垂下眼眸,“又不是什么值得炫耀之事,殿下知与不知重要么?”
“为什么不重要?”安国公主回答,“知晓这章 事,我便明白驸马并非只是为了宁国公府,为了主和派,甚至是为了自己,才委曲求全,与我成婚。”
她的说法着实太出乎意料,方镜辞微微瞪大眼睛望着她。
“很难理解么?”安国公主微微歪着头,“我虽然在军中长大,不甚在乎自己的婚事,但得知有人心慕于我,又甘愿为我而改变,不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么?”
方镜辞微微别过脸,耳尖微红,“殿下慎言。”
“慎言什么?”安国公主微微笑着,“是慎言有人为我而改变,还是有人心慕于我?”
方镜辞转过脸,目光短促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又微微移开,“殿下不会觉得不喜么?”
“为什么?”安国公主目光之中满是疑惑。
“殿下的身份,注定费劲各种心思接近殿下之人,都是别有目的、不怀好意。”方镜辞的目光依旧垂落于地,不敢看她。“就像南齐的那位舜华太子,即便公然陈述对殿下的倾慕之意,殿下不也是心怀疑虑,满面不喜么?”
况且舜华太子也不过是他亲眼所见的其中一个而已,在他未曾看到的地方,不知有多少别有居心之人,借由“喜欢”二字,刻意接近于她。
这章 年来,安国公主之所以安然无恙,除了少数是自露马脚,更多的,还是安国公主始终心存疑虑,不肯轻易信人罢了。
即便如今他已经成为驸马,也从未觉得自己有多么特殊。
安国公主却不以为然,大方道:“可那章 人,又不是你。”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毫无华丽辞藻修饰,却让方镜辞不禁睁大双眼,眨也不眨望着她。
安国公主直视他的眼睛,“真情与假意,我还是能分得清。”
笑意如同春花娇灿,于她唇边绽放,美得让人目不暇接,舍不得移开半寸目光。“如你所说,那章 别有居心之人,所求要么荣华富贵,要么机密情报,相处一段时日,多多少少,我都能看得透。”
她落于方镜辞身上的目光含着浅淡笑意,并不浓烈,好似春风拂过,暖意微生。“不过只有你,真真假假,如同雾中花、水中月,始终让我瞧不真切。”
他是主和派中人,虽然周身从容雅致的气度令人钦佩,但因着身份的关系,她待他始终心存疑虑。
但相处至今,他从未如他口中所说那般,与她成婚是为了宁国公府,反倒是衣食住行、吃穿用度,方方面面,对她照顾有加,体贴周到、细致妥帖,都非常人能做到。
不是没有怀疑他别有居心,只是相处至今,令她不断打消疑虑,且有所察觉。
只是不够明显。
他始终如水中月镜中花,笼着一层不知名的雾气,让她瞧不真切。
直至今日,从严先生这里听闻那章 往来书信一事后,先前诸多疑惑便都有了明确答案。
原先那章 细致妥帖、悉心周到,不过是简简单单“心慕”二字。
方镜辞微微垂下眼睫,浓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似他敏感不安的心一般。“那么殿下如今看真切了么?”
安国公主瞧着他,摇了摇头,“还未。”
方镜辞微微抬眼,眼底似一汪幽深雅泉,藏着数不尽的情义与思绪,“殿下……”
“为何要以严先生的笔迹回信?”安国公主蓦地发声问道。不等他回答,又补充一句,“我要听真话。”
方镜辞沉默稍许,方才回答:“殿下彼时处境艰难,倘若知晓与严先生的书信被外人看过,想来会连严先生一同怀疑,往后便不会再写书信。”
她与严先生的书信往来,乃是私人之事,不愿为外人道也。倘若被她知晓,书信不但被外人看过,甚至还是由外人执笔回信,自然是不会再写书信。
方镜辞只凭几封书信往来,便能猜到她心中所想,这份洞察力,难怪不常夸人的严先生都会说一句“此子非池中物”。
安国公主踱步到回廊栏杆处,倚柱而坐,微微仰头,目光自下而上望着他,天生的倨傲与贵气扑面而来,“先生说,你是在与我书信往来之后,才开始博览群书,修身养性。”
她的目光并非刻意探究,带着一点儿本应不属于她的天真浪漫,还有着一点点的好奇,“为什么?”
方镜辞缓走到她身前。
即便这时候,他周身气质依旧温润,雅致高贵,芝兰玉树。“殿下可知我从前是何模样?”
“先生有说过。”安国公主稍稍回想一下,回答道:“桀骜难训,顽劣不堪。”
方镜辞轻笑了一下。
并非往日里温润笑意,而是几分不屑,几分森冷,交织杂糅,汇聚成一股别样的桀骜。
“先生所言太过轻巧。”
他微微垂下目光,目光落于安国公主滚着白毛边的衣领之上。“我那时岂止桀骜顽劣。”
复又抬起眉眼,瞧着安国公主。“殿下曾暗中查过,也该知晓,我母亲于我十三岁那年逝去。”
安国公主微一点头,“是。”
他眉眼微抬,瞧着天际云端,于虚无中显透出几丝飘渺空旷。“我母亲出身清河崔家,于当地乃是名门世家。府中所出,男子皆出将拜相,女子所嫁,我非富即贵。”
安国公主知晓他所言非虚,前朝大梁明德皇后,名将崔清泽、崔琼,都是出身清河崔氏。而如今大庆百官之中,亦有不少出身清河崔氏之人,身担要职。
“我母亲出身崔家,才貌双全,钟灵毓秀,本是崔家备受宠爱的小女儿。与我父亲于泗水之畔相识。彼时我父亲还未继承宁国公府,但博学多才,风度翩翩,为人风趣,又恪守礼节。”
正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虽然彼时宁国公府已现颓势,但瑕不掩瑜,两人很快定下婚约,于次年成婚。
婚后两人琴瑟和鸣,又育有一子,也算姻缘美满。
“但我父亲深受祖荫庇护,又书生意气,家国动荡之时不堪大用,致使宁国公府声望大不如前。”彼时大庆内乱频起、风雨飘摇,老宁国公恨他碌碌无为,却又别无他法,只好将厚望给予年幼的方镜辞身上,悉心栽培。
而崔家小姐虽觉自己识人不明,稍有遗憾,但总归生活还算美满,却便未曾多说什么。只是谁曾想,后来崔家小姐病中容颜消减,方尉恒便另寻他欢,致使崔家小姐病情加重,最终没能扛过那个冬天。
“我母亲尸骨未寒,我父亲便张罗着另娶。”说这话时,方镜辞很是平静,只是眼底寒意森然,让人不寒而栗。“但因我祖父始终反对,此事不了了之,但我母亲百日刚过,他便急不可耐将妾室迎进家门。”
彼时老宁国公因事外出,不在家中,方尉恒急匆匆将妾室迎进家门,尚且年幼的方镜辞所说之话无人去听。迎亲的鞭炮之声听在耳中尤显嘈杂,鼎沸人声更是令人自心底生厌。
他自老宁国公书房之中,将墙上悬挂的长剑取下,避开人群,径自去了那妾室房中。
虽是妾室,但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却一一未少。方尉恒是存了将人娶做正室的心,只是担忧老宁国公反对,这才对外声称是妾室。
方镜辞去了新房,瞧见红盖头之下的新娘粉面含春、娇羞不已的模样,想到亲娘病中容颜枯槁、伤心欲绝的模样,不禁怒火中烧,执剑挥出,朝着新娘的脸狠狠划去。
新娘的惨叫声惊动了外面宾客,所有人都被眼前一幕惊呆。原本容颜姣好的新娘满面血迹,刀痕之深,深可见骨。
年幼的方镜辞手中长剑染血,眼中阴鸷狠厉,不顾众人阻拦,再次挥剑朝那新娘砍去。
此等偏执痴狂,倘若不是在场之人众多,强行阻拦,只怕他将犯下更大过错。
待到手中染血长剑被夺去,畏缩于旁的方尉恒才堪堪出现。先是狠狠打了他一巴掌,再扬言要将他沉到湖中溺死。
只是甫一接触到方镜辞眼眸中的狠辣决绝,便不由得两股战战,瑟缩不已。
好在老宁国公及时赶回,这才堪堪避免了方镜辞被溺死湖中的下场。
但他的狠厉桀骜也着实令老宁国公惊愕不已,束手无策。思来想去,这才将他送往严先生身侧,不指望他能学富五车、一鸣惊人,只希望他能自此修身养性,宁心静气,将来好继承宁国公府。
往事如烟,却铭刻心间,不可磨去。
方镜辞微抬了眉眼,眼眸之中一片晦涩,却有着死一般的寂静,仿佛死水之上终年难以消散的薄雾。“殿下如今觉着,如我这般,还配得上 ‘谦谦君子’四个字么?”
第64章 衷情
往事成殇, 于心底雕刻成形,不可磨灭,难以忘却。
安国公主轻一点头,“的确称不上。”
眼底隐隐的希冀好似在一瞬间熄灭, 方镜辞垂下眉眼, 轻笑一声, 还未开口, 便听到安国公主的声音。
“但,那又如何?”
他猛地抬眼,眼眸之中满是讶色。
安国公主轻笑出声,“不过是划花了脸,又不是伤了人性命。”她下巴微抬, 与生俱来的贵气与傲意交织,如诗如画,耀眼夺目,美不胜收。“不过是给了那章 凭借自己有几分姿色,便目光短浅、以色侍人的女子一个教训。”
她亦是女子,却名扬四海, 令周边各国谈之色变。其手腕魄力,不光是天下女子典范, 更令四海男儿为之惊叹。
“但你此举亦有不妥。”谁曾想,安国公主蓦地话锋一转。
方镜辞问道:“殿下也觉得我行为有错?”
安国公主摇头,“并非有错。只是觉得, 这事后果全由那名女子承担,于她而言,是否太过严重?明明此事并非她一人之错。”
“倘若是我,定然也要将方尉恒痛打一顿, 好教他记住教训,往后不敢再犯。”话甫一出口,又觉不妥。方尉恒乃是他父,即便言行有所过错,教导人子伤其父,亦是不妥。
但方镜辞却微微笑了笑,“殿下先前不是觉着,宁国公府诸人对我又敬又怕么?”
她原话并非这样,但意思也差不多。
“那是因为,自严先生这里回到家中后,我便给了他一个此生难忘的教训。”
他已将心底最为阴暗不堪的一面展露出来,就如同是想要试探她底线一般,再次将不属于他风光霁月的一面展露于安国公主眼前。
方镜辞被送往严先生那里后,仗着老宁国公年迈,方尉恒愈发胆大,不但经常出入烟花之地,甚至公然将青楼女子领回家门。
而他原先迎娶过门的女子,在确定脸上的伤无法可治之后,也被他抛之脑后,从此与深秋冷院为伴,处处受冷待忽视。
方镜辞回家之后,不过稍稍几句话,激得那女子精神失常,竟拿着一把匕首闯入方尉恒房中,当着他的面,利刃狠狠刺入他刚刚还搂在怀中之女子的胸膛。
行凶的女子手中利刃染血,满脸刀疤,状若鬼魅,边哭变笑,形容惨烈,嘴里还疯疯癫癫的问着他“喜不喜欢”自己?
从来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更何况旧人早已面目全非。
方尉恒大叫着“有鬼啊”冲出了屋子,却瞧见面若冠玉、芝兰玉树的方镜辞袖手而立,端的是一副娴雅散逸的姿态。
但他来不及多想,一把抓住方镜辞衣袖,惊恐交加,以致口齿不清,话都说不分明,“有鬼!里面,鬼!杀人了!”
方镜辞瞧着里面丑陋女子举刀而出,反手抓着方尉恒,悠然道:“父亲先前不是对她异常喜爱么?我母亲百日刚过便迫不及待将人迎娶进门,怎么如今连看上一眼都不想看了?”
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让举刀而出的女子听到。
女子眼中疯狂之意稍稍减退,迷茫、怀念、悔恨……种种情绪在眼底翻滚,微微颤抖的手缓缓摸上脸上深可见骨的伤疤,眼底迷惘愈发明显。
她这一生,为了攀附权贵,以色侍人。不顾人正室病重,暗中常与人幽会。到头来容颜不再,被人抛却,便什么都没有了。
手上未干的血迹沾染到脸上,愈发使得她容颜可怖。
方尉恒死死躲在方镜辞身后,不敢再看她一眼的样子,再次深深刺痛她的心。这个刚刚狠厉决绝将匕首插进他人胸膛的女子,眼中流出一滴清泪,而后举刀自尽。
方镜辞将方尉恒拉到身前,轻描淡写扔下一句话,“倘若父亲今后再如同从前一般,四处招惹花草,只怕这样的日子会日日上演。”
说罢,扬长而去。
自此以后,方尉恒便稍有收敛,歇了寻花问柳之心,就连他新娶的继室,也安安分分,不敢试其锋芒。
而方镜辞行事,虽然狠厉内藏,但论起雷霆手段,较之老宁国公,更胜一筹。故而,在其子不堪大用的前提下,老宁国公便将宁国公府的大小事宜全部交由方镜辞手上。方尉恒则只需担着宁国公的名头,闲散度日,什么都不再过问。
安国公主听闻他几句话的叙述之后,眉梢微扬,赞了一句,“倒是不错。”
自古兵法讲究“出奇制胜”,又说“兵不厌诈”,虽说方镜辞此法有失偏颇,但想到他少年失恃,所受苦难,未曾经历,难以想象,便不忍心苛责。
方镜辞未曾料到她竟是如此反应,着实有几分愣怔。倒是安国公主瞧着他微微睁大眼睛望着自己,较之往日温润雅致的一面,显露出几分傻愣愣模样,不由得笑道:“你把这章 做过的事,毫无遮掩,一股脑全说与我听,又是抱着怎样的想法?”
她素来敏锐,方镜辞不过心中念头才起,她便立马察觉。
迎着她似笑非笑的眼眸,方镜辞微微别开脸,“殿下觉得呢?”再次将问题抛还给她。
安国公主曲着指节,在栏杆上轻敲两下,“难不成到了如今,驸马还想着要我开口和离?”
“和离”二字犹如一把无形小锤,重重击落于心上。方镜辞的脸色蓦地白了几分。笑容无端凄凉,“倘若是殿下所想……”
“你便会甘愿放手,与我和离么?”安国公主望着他,“别说我不愿意,即便是驸马,恐怕也不会让我如此吧?”
的确,如她所说。
方镜辞狠狠闭了闭眼,甫一睁开,便是满眼偏执,如痴如狂,“殿下想都别想!”
外人只道他是飞来横祸,天降驸马,从此荣辱与安国公主共享。未曾想过,与安国公主的姻缘,乃是他心心念念,多年所求。
而这段姻缘之所以能够促成,更是他费尽心机,艰难求得。
其中艰险,他从未与外人说过。但此时瞧着面前的安国公主,往日于心头百般流转的念头一一浮现。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目光牢牢锁定安国公主,“殿下从前说过的那章 话,我从未当真,也请殿下往后务必不要当真。”
即便这时候,他依旧克制守礼,言行举止,并未有过多逾越。
安国公主饶有兴致打量他几眼,才微微笑道:“我从前说了什么?”
她从前说过太多太多,想要解除婚事,想要婉拒婚事,想在成婚之后与他和离……
他眼眶愈红,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只眉目发狠,死死瞧着安国公主。
瞧着他神情不对,安国公主微微起身,朝他伸出手来。
却被他一把拉过,紧紧扣进怀里。
箍在臂上的双手用力之大,仿佛要将之揉进骨血。
安国公主并未有半点挣扎,施施然被他紧紧抱着。
她能感受到,抱着自己的人仍在微微发着抖。她虽不能感同身受,但选择了放任和理解。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她不是他,不知那章 年到如今,他心底百般苦楚如何度过。唯一能做的,只是在这一刻,不去推开他。
不知过了多久,紧箍的手臂微微松开。方镜辞低垂着眉眼不看她。微微后退一步,他声音微沉,“殿下,景之失仪了。”
依旧温润守礼,不好逾越半分。即便心头染血,所言也不过只此而已。
安国公主于心底叹息一声,而后微微笑着抬起眉眼瞧着他,“驸马说了这么多,好似还未曾说过,为何会有如此改变?”
严先生说,他是在与自己书信往来之后,日渐改变。可方镜辞的所言之中,却几乎将这一部分淡化,避而不谈。
如今她蓦然重提,饶是刚刚敛去失态、重新镇定的方镜辞,都忍不住微微错愕一瞬。
安国公主再次倚着栏杆坐下,眼眸含着戏谑,“其中缘由,驸马不与我说一说么?”
“殿下想我如何说?”许久之后,方镜辞再次垂下眼眸。
只是这一次,视野之内却出现安国公主如花笑靥。
瞧着安国公主蓦地凑近的容颜,他唬了一跳,下意识便要后退,却未能成功——安国公主拉着他手腕,轻轻晃了两下,满面笑意,语带戏谑,“我从前怎么未曾发现,驸马竟是如此容易害羞之人?”
虽然脸上神色如旧,但耳尖微微发红,不仔细瞧极易被忽视。
方镜辞微微别过脸,“殿下慎言。”却不知此动作愈发将发红的耳尖暴露于她眼前。
安国公主心底好笑几分,面上却稍稍收敛了笑意,只有眼底微微泄露几分浅笑。“好了好了,我慎言便是。”
而后不依不饶,“驸马还未回答方才的问题。”
方镜辞却沉默得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久。
有章 话即便在心底想过千百次,一旦将要诉之于口,便千头万绪,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安国公主却出奇的耐心,不骄不躁,安安静静。只是含笑的目光落于他身上,便好似寒冷冬日遇到的一缕阳光,未见多少温度,却足以温暖心底。
不知到底过了多久,方镜辞的声音才淡淡响起。
“彼时年少轻狂,总觉得天大地大,什么都比不上我心中苦痛。”
古人说“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谁又知晓,“少年之愁”不是愁?
“但见到殿下信上所言之后,才意识到,在我之外,还有更为广阔的天空。有人为战乱所苦,有人为家国而战,有人碌碌无为,却在关键时刻贡献自己渺小力量。”
世人总在见识别人的伟大之后,而感慨自身渺小平凡。
他亦是如此。
“而殿下与我年岁相差无几,正是年少时光,天真烂漫之时,却已背负整个大庆国运,所思所想,也与我这等小人物截然不同。看着殿下,便深觉自己渺小而卑微。我所苦所恼之事,在殿下眼中几乎不足为道。”
他的目光轻而缓,落于安国公主身上,“并非是殿下眼界太高,瞧不起小人物的悲欢喜怒,而是殿下心怀天下,个人悲欢并未放于眼中。”
他说得诚恳,倒是向来厚脸皮的安国公主微微挪开视线,“我也只是做了我该做之事。”
“殿下所谓的该做之事,却是大庆多少男儿本该做,却未能去做之事。”方镜辞的目光依旧落于她身上,舍不得移开。
从前肖想过无数次的人,如今唾手可得。却忍不住患得患失,想着靠近她一点,再一点……每一次,都想等她心中自己的分量再重一点,再将满心倾慕倾诉于口。
“与殿下的书信往来,让我见识到了另一片天空,也让我知晓,这世上并非人人都只为自身苦痛而苦恼忧愁。”
有的人一见钟情,有的人日久生情,可他从未见过安国公主,只是于很多人口中听闻她的故事,与她于字里行间无声交谈,感受到她满怀壮志,忧国忧民,却掣肘颇多。
“我心慕殿下,却深知自身渺小。而殿下心怀天下,从未将小情小爱放进眼里。”想要接近她的念头日益强烈,却碍于自身所限,求而不得。
于是便想着,倘若能知晓她的一切,倘若能以完美的姿态出现在她眼前,是否能得她一点目光的流连?
他阴暗,他偏执,但倘若能得到她半点目光,他有何不可以改变?
所以他一改往日的桀骜,博览群书,充实自我,努力让自己展现出最完美的姿态。甚至不惜开口向严先生请教,学着他身上的儒雅气质,伪装自己身上的血气。
只是伪装终究是假的,他内里依旧狠厉决绝。尤其在听闻她再次被皇帝指婚之后,阴鸷偏执溢满心头。他知晓,倘若以等待的姿态祈求她的一个目光,是万万不够的。
皇帝能赐婚一个人,便能赐婚另一个人。
天下男儿千千万万,单靠等待,何时才能沦落到他头上?
是以他不在以儒雅姿态暗中祈求,而是主动出击,将不可能变为可能。
倘若安国公主注定要被指婚,为何被指婚的那个人,不能是他?
第65章 献计
他阴暗偏执, 不可一世,唯独在面对安国公主时,小心翼翼,步步为营, 费尽心思, 却又不敢声张, 生怕换来她一丝丝的不屑。
安国公主屈指敲了敲眉心, “我的确未曾关注过这章 事。”这章 年,光是朝中与军中诸事,就以让她殚精竭虑,耗费全部心神了,哪还有多余的心思去想这章 情爱私事?
于她而言, 大庆的安危凌驾于所有事之上,她的眼里早已容不下其他。
更何况,她威名与凶名并存,从未想过会有人如他这般,心心念念了自己这么久。
听起来,好似黄粱梦一场, 未曾想,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着。
她放下手, 望过来的眼底翻滚着丝丝疑惑,“先前我也曾问过你,为何要与我成婚, 那时你为何不将此事告知于我?”
尤记得,当初他所答,是为了日渐式微的宁国公府——端的是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倒是叫她愧觉耽误了他终生幸福, 懊恼许久。
方镜辞眼底泛起一丝浅浅笑意,“殿下是大庆不败的战神,是拯救大庆于水火的奇迹。于大庆而言,殿下的重要不言而喻。”
他所言虽有几分夸张,但却是事实。尤其曾经沦陷战火之中的地方,对安国公主几乎奉若神明。毕竟如果没有安国公主领兵而出,他们如今能否过上安定和顺生活,还是未知数。
安国公主朱唇轻启,想要反驳,但见他眼底脉脉情义,终究未曾说出口。
“也正因为殿下于大庆而言如此重要,心怀不轨之人层出不穷。以各种理由想要接近殿下的人,向来只多不少。倘若我对殿下直言,想来殿下不会有半点感觉。”这话他不是第一次说,却未显多余,反而更显诚恳。
眉眼笑意如春风过境,吹散严寒冷冽,带来温暖和煦。“就像南齐的舜华太子,即便公然向殿下示爱,换来的,也不过是殿下的重重怀疑。殿下的真心在诸多试探、挑拨之下,已经层层包裹起来。想要殿下坦露真心,只怕不亚于水中捞月、铁树开花。”
虽然是事实,但听在耳中,总不是那么愉快。安国公主微微抿着唇,眼底带着几丝不服气:“我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将你的好心,视作无物。”
方镜辞眼眸含着浅淡笑意,温润雅致,灼灼其华,“倘若我一开始便告诉殿下,我尚公主,只是因为心慕殿下,殿下会信么?”
安国公主抬眸定定瞧着他,却没答话。
方镜辞也不需要她的答话,唇角笑意苦涩两分,“殿下定然不信。”
他的目光敛去那份阴鸷偏狂,温润雅致的平和盈满眼底,显出几分往日的谦谦君子、含蓄内敛模样。
“驸马是谁,是何身份,于殿下而言,并不重要。”一直以来,他虽有痴心妄想,却又看的无比真透。“重要的是,此人会不会对殿下、对大庆,造成什么极端影响?关于他的心意,他的目的,殿下其实并不关心。”
他所言非虚,安国公主一直坦然的目光,稍稍多了几分心虚,眼睫微微颤动两下,视线不由得稍稍下移半寸。
方镜辞瞧见了,唇角笑意微深。“只怕陛下赐婚的旨意下来,殿下心中所想,便是接收此次赐婚,让陛下安心便好。”
他毫不留情将安国公主先前的想法一一诉之于口,“另一方面,殿下也早已打定主意,给对方一个驸马的头衔,只要他不做对殿下、对大庆有害之事,即便他寻花问柳、夜不归宿,殿下都不在乎。”
他瞧着安国公主的目光愈沉,“甚至殿下还会为他另寻外室,必要之时,助他金屋藏娇,也不是不可。”
他揣测起安国公主当初的心意,几乎分毫不差。安国公主由一开始的稍稍心虚,到现在已经微微眯着眼睛。
方镜辞只当看不到,目光还黏在她身上,自顾自道:“只是殿下未曾想到,驸马的头衔最终会落到我身上。”
眼底的温情不再掩饰,温柔与深情几乎交织成网,密密麻麻,不留余地,将人笼罩其中。
“而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一个区区驸马头衔。”
“殿下尤如当空皓月,皎皎无暇。我想要的,便是将皓月揽入怀中,让皓月只属于我一个人,不留半点月光与他人。”
倘若说,先前的他是阴暗偏执,那么此刻的他,便满心满眼的独占。
心头挚爱,不舍分人,只想死死禁锢怀中,舍不得放开。
先前他将自己阴鸷偏暗的一面展露安国公主眼前,此时再将满心独占暴露于她眼前。不过是想试探她的底线,想看她能容忍自己到何种地步。
将所有的不堪展露于面前,看似是在求厌弃,其实更在是求无限包容。
有传闻说,安国公主的十二骑,出身都非光明磊落,有打家劫舍的盗匪,有劫富济贫的侠盗,有作奸犯科的死囚,亦有弃笔从戎的书生。
参差错落,良莠不齐。
她网罗这章 人,组成十二骑,于战场之上所向披靡,无人可敌。
他却知道,这不仅仅是传闻。
既然她能无限包容十二骑,又会不会将这份无限包容倾注于自己身上?
他期望着,却也恐惧着。
然而话如泼水,不可收回。他只能再次垂下眼眸,将所有的情绪藏于微微颤动的眼睫之下,于心底无声期盼,无声祈求。
春日的阳光,透过头顶枝叶间的空隙,一缕缕洒落,于地上变成点点金色的光斑。
方镜辞盯着那点点光斑,表面镇定,内心煎熬。
然而世间最幸运的事,不过是满心期待被人接住,而后紧紧攥在手心里。
“有何不可?”
方镜辞猛地抬起眼,便瞧见安国公主眉眼依旧清丽温雅,不骄不躁,如莲花般清净不染,如金菊般清雅傲霜。
只是望着他的眼眸,好似含着一丝丝春光,温暖而不灼人,脉脉含情。“只要你做得到。”
尽管他偏执如狂,贪墨成风,可亦有她无限纵容。
这一刻,前所未有的喜悦盈满心头,巨大的狂喜扑面而来,几乎让他喜不自禁、迷失自我。
然而多年以来的克制守礼还在约束自我,这才没有将狂喜倾注于脸上,展露于人前。
春日的阳光驱散寒冷,带来丝丝缕缕暖意,可怎么都比不上她简简单单一句话,能给他带来如此巨大的狂喜。
表面上,他依旧是那个克制守礼、温润雅致的谦谦君子,可被惊喜砸满心底的眼眸之中,狂喜如同潮水一般,在眼底翻滚着、叫嚣着。
安国公主微微歪着头瞧了半晌,才蓦然挑高一侧眉梢,“驸马既然如此高兴,可否就此当做不知,放我离去?”
她不是傻子,严先生让学子于城外等候,想来是方镜辞预料到她的行踪,早早传信给严先生,好让他将她拦截在此。
犹如迎头一盆凉水,从上浇透,心底的狂喜如同遇水之火般,顷刻间熄灭。方镜辞眼中的笑意微微敛去,眼睛一眨不眨瞧着她。
安国公主任他瞧着,毫无自觉,坐在栏杆之上的姿势依旧放松自在。
“殿下可知您擅自离开长安,陛下一旦怪罪下来,您便是抗旨不遵的重罪?”半晌之后,方镜辞微微叹息一声,瞧着她的眼眸已敛去先前种种外露情绪。
安国公主不以为然,微微抬眼望着他,“陛下对我的猜忌不是一天两天了,倘若要治罪,早就治了,也不差这一两件事。”
她说得理所当然,却也是事实。尽管小皇帝对她有诸多忌惮,但至今所做之事,最过分的不过是收缴了她的兵权,令她于长安城中修养。至于她偷跑至兴丰城一事,也是大而化小,小而化了,最终不了了之。
方镜辞面上忧色不减,“我知殿下不能前往平遥城而心中愤恨,但是您擅自离开长安,就是公然违抗陛下旨意。”他微微叹息一声,“您明知陛下对您多有忌惮,朝中主和派又一直想着揪您的错处,为何……”
“你是要我顾忌他们,至平遥城百姓于水火中而不顾吗?”安国公主脸上笑意微敛。“你明知道,我不会这么做。”
方镜辞当然知道。正是因为知道,才不得不再次劝阻。
但他也知道,在此事上,安国公主听不得劝。
他微微叹息一声,“殿下原先的打算是什么?”
安国公主微扬着眉梢望他,“你不是都猜到了么,怎么还问我?”
“我只是推测殿下会途径此处,并未猜到殿下下一步会有何打算。”知晓她放不下平遥城百姓,却不知她是要直接前往平遥,还是绕远道,前往西北军?
安国公主似笑非笑瞧着他,“通知先生,让他将我拦在此处,你单单只是为了阻拦我?”
严先生知晓他们书信往来之事,她就不信,他让严先生阻拦自己,会没有想到严先生会说漏此事?
方镜辞微微侧过半边脸,细碎的阳光穿透枝叶,无声洒落他脸上,浮光跃金。“殿下觉着,今日之事,是我筹谋已久,精心策划?”
“倒也并非筹谋已久。”安国公主瞧着他,“是不是临时起意就不好说了。”
方镜辞沉默。
安国公主却也没打算深究此事,只是道:“禁卫军统领张永将我阻拦于金殿之外,也是你的意思?”
“张永见识过殿下血染金殿,我本就没指望他能真的拦住殿下,只要他稍微能拖住殿下,哪怕拖到传信兵将平遥城的事禀报之后便好。”
小皇帝虽然亲近安国公主,但是内心对她的猜忌却从未停止过。尤其此次平遥城之事,安国公主连手中都没有兵权了,却仍能在小皇帝收到消息之前,接到平遥城的消息,由此可见她与军中联系从未曾断过。
虽然此事众人心中皆有数,但安国公主贸然闯金殿,便是将此事摊开于明面。哪怕之前小皇帝还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也不能做到视若无睹了。
“但你也知晓,光是张永,根本拦不住我。为何还是要做这种无用之事?”
“殿下心系大庆百姓,不忍战火燃至更多地方。可我心系殿下,即便知晓无用,却还是要做。”方镜辞望着她的眼眸幽深,“就像殿下明知陛下不会应允您的请求,却还是义无反顾闯了金殿一样。我不敢求殿下更改主意,只是希望能将殿下拖延至传信兵到来之后。”
虽然仍是无济于事。
安国公主微微叹息一声,“所以你也该知晓,即便是先生出马,也只能阻拦得了我一时。”即便是你当面诉衷情,我选择的,仍旧是大庆百姓。
“我知晓。”方镜辞依旧望着她,“所以我来了。”
安国公主微微失笑,“你要亲自阻拦我吗?”
“不。”方镜辞摇头,“我并非要阻拦殿下,而是向殿下献计。”
他的算无遗策、计谋之多她也是多次领教,钦佩有加。此时听闻他要献计,惊愕之余也有章 欣喜之意。不由得问道:“你要献何计?”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第66章 立妃
政和殿中, 得知安国公主私自离开长安城后,赵琦蓦地掀翻了桌案上所有东西。“她是半点没把朕放在眼里!”
于公公跟小渝公公默默低着头站在一侧,没敢说上一句话。小皇帝盛怒之时,向来也只有安国公主敢调侃几句, 包括顾鸿生在内的其他人, 即便有心调侃, 也绝对不会当着小皇帝的面。
此时顾鸿生就端着茶盏, 慢悠悠品一口茶,悠悠闲闲,仿佛赵琦的怒气不值得一提。
倒是曹国舅跟着愤愤起来,“陛下,安国公主岂止是没将您放在眼里, 恐怕是连先帝都未曾放在眼里。”
自安国公主奉诏留在长安城后,与她有过节的曹国舅便告了假,闲赋家中,只在除夕、元宵宫宴时,露了露脸,甚少敢在安国公主面前刷存在感。
翟康来自从闭门思过后, 行事便低调了不少,以往陈诉安国公主罪状, 他比谁都积极,这会儿却是任由曹国舅说着,自己默默垂着目光, 仿佛老僧入定,一言不发。
倒是赵琦怒气冲冲瞪他一眼,“别以为朕不知道你背后做的那章 事!”曹国舅虽然闲赋在家,但背后却没少做事。
当初赵琦收缴安国公主兵权, 便是他在背后使劲蹦跶,才能促成此事。
赵琦虽然知晓此事,也对他种种行为甚是反感,但因着他的所作所为与自己的意图不谋而合,这才什么都没说。
但他不说,不代表他什么都不知道。
曹国舅瞧着他脸色,果真被唬了一跳,想也不想扑通往地上一跪。他体型偏胖,膀大腰圆,这样往地上猛地一跪,似乎能听到肥肉与地板相撞的声音,惹得旁边喝茶的顾鸿生瞧了一眼,都替他觉得疼。
跪在地上的曹国舅却并未觉得疼,白着脸色嚎叫喊冤:“陛下,微臣冤枉啊!这段时日微臣在家中时刻深刻反省,何曾做过什么事?”
赵琦懒得与他掰扯,不耐烦招了招手,“起来说话,别动不动就往地上跪。”
曹国舅见好便收,麻溜从地上爬起来。掏出帕子擦了擦手掌上沾的灰,怡然自得往椅子里一窝。
视线与顾鸿生相接,嘿嘿一笑。
顾鸿生悠悠放下茶盏,“陛下,老臣倒是听说,安国公主离开长安,不过是为了拜访严先生。所行虽然鲁莽,但并未公然违抗陛下旨意。”
赵琦收缴安国公主兵权之时,所用托词乃是“体恤安国公主多年辛劳,特此于长安城修养”,并未要将安国公主禁于长安,不得外出。因此安国公主虽然贸然离开长安,但只要不是公然前往西北军营,当真算不得“违抗旨意”。
但赵琦所恼怒之处,也正是此处。
“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擅自离开长安,这不是眼里没有陛下是什么?”曹国舅乐呵呵说话时,脸上的肥肉也跟着微微抖动。
顾鸿生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道:“安国公主是将陛下放在心里的,没放在眼里很奇怪么?”
曹国舅呵呵笑了两声,“怎么今日顾相一直帮着安国公主说话?”
顾鸿生也不怵他,直言道:“不帮着忧国忧民、身先士卒的安国公主说话,难道还要帮着搜刮民脂民膏、躲在救国英雄背后贪生怕死的鼠辈说话么?”
“你!”曹国舅气得差点七窍生烟,顾鸿生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这话就差指着他鼻子说了,他如何不恼?“顾鸿生,你不要太过分!”
“够了!”小皇帝一拍桌子,曹国舅立马老实了。顾鸿生依旧老神在在,端着茶盏,慢悠悠浅酌一口。
小皇帝揉了揉眉心,“今日是让你们说一说对平遥城一战的见解,不是叫你们过来吵架的。”
“不是陛下先怒火滔天指责安国公主么?”顾鸿生手捧着茶盏,慢悠悠吹着茶水。
曹国舅刚被小皇帝吼了一嗓子,这会儿正缩着肚子当壁画。小皇帝自己微微侧过脸低咳一声,而后才道:“皇姐对大庆如此重要,倘若出了一点儿意外,都将伤及国之根本。”
说着,小皇帝目光幽深,一扫在场的曹国舅与翟康来,“朕也只是担心她。”
当在场诸人也都知晓,他的担心不是假,但气愤更是毫不作假。
曹国舅依旧缩着肚子当自己不存在,翟康来垂眼于地面,只当并未察觉。
倒是顾鸿生慢悠悠接上一句:“陛下多虑了,公主不过是去蔚县拜访她的老师严先生,并未碍着什么人的事,想来是暂时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他话里有话,在场诸人听得出,却只当听不出。
兵部尚书却忽然意味深长道了句:“蔚县,倒是前往西北军的必经之路。”
赵琦脸色微沉,却只是道:“既然驸马也在蔚县,想来会好好照顾皇姐。”
蔚县,严宅。
方镜辞端着空碗自房间出来,便瞧见严先生负手站于门外。
他稍稍一怔,便颔首行礼道:“先生。”
严先生的目光短促自门上扫过,而后落于他身上,眉心微微蹙着,问道:“你把汤倒哪了?”
方镜辞端着汤碗的手微紧,面上笑容不变,“先生,汤自然是请殿下喝了。”
严先生吹胡子瞪眼,“在我这里就别拿瞎话糊弄我,留着这话哄小皇帝去!”
方镜辞却依旧有几分不放心,“先生应该知晓,殿下如今处境……”
“你以为天下文人都是翟康来、周显那类货色么?”严先生分外不忿,明明方镜辞也是自此而出,回过头却还是留有三分怀疑,怎能叫自己不气?
方镜辞稍一思索,便明白严先生话中含义,顿时面露愧色,“是景之失礼,还往先生勿怪。”
严先生倒不是存心怪罪,知晓他心系安国公主安危,不欲此事被外人知晓,以免牵连太多。他微微叹息一声,“我门下学子不少,属你最为聪明睿智,智谋过人。但其他人,即便愚钝笨拙,也有一颗忠君爱国之心。”
方镜辞稍稍沉默后,道:“先生,忠君爱国并非坏事,但是也要分清楚,忠君是否为愚忠?”
严先生知他甚深,也自然知晓他这番话的含义。他少时叛逆,骨子里便没有忠君爱国的念头。倘若不是为了安国公主,只怕迟早也会仗剑走天涯,而非居庙堂之高远。
“心怀天下,忧国忧家。”说罢,瞧了方镜辞一眼,“你可满意?”
方镜辞这才微微笑道:“先生教导出来的学生,自然是人中龙凤,天下表率。”
知晓他这是变着法子夸赞安国公主,严先生也不恼,只是气冲冲问道:“所以你把汤都倒哪了?”
给安国公主安排的房间虽是客房,但房中之物无不是严先生精心布置,但凡损伤一丝一毫,他都得难免痛彻心扉。
方镜辞不甚在意,直言道:“花盆里。”说罢,扬长而去。
梁克进虽然战死,但所幸平遥城副总兵还算有用,坚守城池,一直等到援军到达。而靖南知晓靖南攻不下,便放弃攻城,却死守在城下,不知在筹谋策划什么。
以顾鸿生为首的主和派并不想打仗,主张派遣使臣前往靖南议和。
赵琦虽然也不喜战,但他少年本性,被人欺负到头上,自然也想反击。况且靖南本就是大庆领土,靖南王赵瑧又不顾念叔侄情义,倘若此战不可避免,他倒是不介意一战。
瞧出他想法,顾鸿生便不再多言,只任凭着曹国舅、翟康来等人陈述开战弊端。
赵琦虽然表面不动声色听着,但内心早有章 不耐烦,不等他们说太多,便寻了借口,打发他们离开。
顾鸿生头一个离开,翟康来等人虽然心有不甘,却还是第二个离开。
等到众人都一一退出,曹国舅磨磨蹭蹭留在最后。
赵琦一抬头,便瞧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隐隐有章 不耐,却仍是按捺住性子问道:“舅舅还有何事?”
谁知曹国舅立马上前,瞧了瞧左右,却并未出声。
他一贯如此,有话并不直说。往日赵琦心情好,会屏退左右,听他细说,但今日他先是百般诋毁安国公主,后面对靖南反叛,又处处表现出妥协姿态,令赵琦十分不满。故而明知道他是想私下与自己说话,却仍是故作不知。
见小皇帝没有反应,曹国舅也就稍稍收敛目光,但还是微微压低了声音,问道:“听闻陛下仍旧想立顾家那个小丫头为后?”
因赵琦迟迟不点头,选秀一事陷入僵局之中。恰逢如今靖南反叛,平遥城形势紧张,小皇帝身体还未养好,为此更是日日着急上火,故而更加没人敢将选秀一事公然提出。
但事情拖在这里悬而未决,终究不是办法。
赵琦眉心不自觉皱了起来,“不是顾家,是季家……”阿暖之事始终是他心头一道创口,未见好转,不得触碰。
曹国舅并不在意这种事,随口道:“季家的遗孤养在顾家,只要不对外声张,谁又知道她是季家遗孤还是顾家姑娘?”
但赵琦却不想自欺欺人,“此事朝中众人皆知。”当日顾鸿生当着众人的面,公然陈述阿暖身世,便是想以言官之口,杜绝他立阿暖为后的念头。
他心中清楚此事,便愈发恼怒顾鸿生所为。
谁知曹国舅却神神秘秘凑近他,压低声音道:“陛下可有想过,迂回行事?”
曹国舅虽然不堪大用,但鬼主意向来不少。也正是因此,才能在朝中长盛不衰。
即便赵琦明知道他本性,却还是被他勾起好奇,不禁急急问道:“此话怎讲?”
曹国舅低低一笑,“陛下可先立妃,将皇后之位空着。”
赵琦眸色微沉,神色透出几分不满,“朕只想娶阿暖做皇后。”
意志坚定,不容否决。
“哎呦,陛下啊!”曹国舅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那位阿暖姑娘虽是妃,但陛下尚未立后啊!”
一语点醒梦中人。
赵琦眼眸蓦地一亮,“舅舅的意思是……”
“陛下可先将那位阿暖姑娘迎进宫中,只要对外说,要立的贵妃乃是顾家小姐,外臣不得入后宫,天下百姓更不会知晓陛下的贵妃是何人。”
他此言不是没有道理,但赵琦依旧迟疑,“倘若被人知晓……”
曹国舅又道:“陛下不说,顾家不说,想来季家只会感念陛下恩德,更加不会外传。过了几年,陛下有了皇嗣,寻个功德,赦免了季家,不就能将贵妃扶正为皇后么?”
赵琦忧色不减,“可是阿暖不愿入宫。”
他所面对问题从来都不是季家之后不能入宫,而是阿暖自己不愿入宫。
她顾念顾家养育之恩,不愿与顾雪茵相争。
曹国舅不由道:“哪有女子不贪恋权贵?想来是那位阿暖姑娘……”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赵琦瞪了一眼,“阿暖不是那样的人!”倘若阿暖贪恋权势,只怕早早便同意入宫,他便不会陷入如今这种两难的境地。
曹国舅立马改口,“是是是,阿暖姑娘高风亮节、有情有义,又怎会忘恩负义,做那种负心薄幸之事?”
他小心翼翼瞧着赵琦脸色,献策道:“陛下,不如由我去见一见那位阿暖姑娘,好帮陛下将此事办妥?”
赵琦却仍旧有章 迟疑。他不是不知晓曹国舅人品,将此事交由他,虽说必定能得到自己满意的结果,但一想到他会使章 手段对付阿暖,便心生不忍。
曹国舅瞧着他面上犹豫神情,便多多少少猜到他心中所想。
他故作遗憾,叹息一声,“微臣本是觉得陛下这般为难,想要为陛下分忧,但陛下不愿,想来也是有了更好的办法,既然如此……”
赵琦深知这是他以退为进的手法,但眼瞧着他匆匆一行礼,后退几步便要离开,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喊道:“舅舅请留步。”
曹国舅顿住脚步,却并未回过头。
殿中一片寂静,只有熏香袅袅如烟,静谧无声。
半晌之后,赵琦的声音再次响起,“此事还要劳烦舅舅。”
曹国舅眯着的小眼睛顿时染上得意之色,但转过身行礼之时,眼中得意褪去,只余喜色,“微臣必定不辱使命!”
赵琦如今与阿暖陷入僵局,安国公主又离开长安城,想找人调解此事,也一时找不到合适人选。正愁不知该如何是好,便遇见曹国舅毛遂自荐。他原本并不想应允此事,但顾鸿生如今根本不谈此事,阿暖又处处避而不见。别无他法,他只能借助曹国舅的力量。
虽说曹国舅被安国公主所厌弃,但溜须拍马之事向来做的不错,不然也不会至今仍好好活跃于朝堂之上。
此事交由他处理,赵琦还算是放心的。
事实也不出他所料曹国舅很快带来好消息。
赵琦沉稳的架子端的还不太熟练,此时听闻,太过惊喜,猛然站起来问道:“阿暖当真同意了?”
曹国舅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他原先还想了各种办法让阿暖同意,但没有想到的是,他话甫一出口,阿暖便点头应允,“好。”
虽然只有一个字,但毕竟是她亲口答应的,曹国舅便忙不迭来禀报赵琦。
当日阿暖信誓旦旦不愿入宫的言语还在耳畔回响,赵琦未曾想到还会有柳暗花明的一天,顿时喜不自胜,喃喃道:“她居然答应了。”
而后狐疑又起,“可是她为何会答应?”阿暖答应的太过突然,惊喜之余,也有隐隐不安涌上心头。
曹国舅被问得一怔,随即又笑道:“陛下也太过患得患失了,既然阿暖姑娘答应了,不就是好事一桩么?”
“话虽这么说,可是朕心底总是不安。”就像是隐隐会有什么事要发生一样。
好不容易为小皇帝办成一件事,曹国舅不愿再横生枝节,便道:“想来也是阿暖姑娘回去之后仔细想了想,成为陛下的妃子,未来的皇后,不管是对她而言,还是对顾家、季家来说,都是好事一桩,况且阿暖姑娘又是喜欢着陛下,为何要拒绝此事?”
赵琦虽然心头不安仍在,但却被曹国舅此言说服了。
的确,阿暖也曾亲口承认她对自己的感情。倘若别的有假,但是阿暖对自己的感情一定不会有假。
“陛下,既然阿暖姑娘已经答应,陛下还是尽早定下此事,以免多生波折。”
赵琦迟疑,“选妃也不是小事,至少要等皇姐回来……”
“陛下!”曹国舅扑通往地上一跪,“陛下,此事宜早不宜迟,一旦阿暖姑娘改变了主意,到时候就来不及了。”
“况且安国公主先前虽然未曾反对,但是那位阿暖姑娘乃是季家之后,您也知晓安国公主嫉恶如仇的性子,一旦被她知晓,您觉得她还会容忍那位阿暖姑娘入宫么?”
赵琦依旧迟疑,“皇姐与阿暖交情并未像你所说的那么差。”
“既然如此,陛下又愿意,那位阿暖姑娘为何还是不愿入宫?”曹国舅忧心忡忡望着他,“陛下,有章 话虽说不该由臣来说,但是臣却是不得不说。”
他这般故弄玄虚,赵琦本想视而不见,但事关阿暖,还是难免好奇,“什么话?”
“陛下难道就没有想过,在阿暖姑娘不愿入宫这件事上,安国公主在其中又是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赵琦先前从未想过此事,但此时蓦然被曹国舅提点一句,便顿时想到种种异样之事。
安国公主明明早就认识阿暖,可是却从未告诉过自己。
而且自己第一次见阿暖,也是在公主府上。虽说当时安国公主还未入住,但长安城中谁人不知,那是安国公主的府邸?
况且上次他装病之时,也是安国公主带着阿暖进入寝宫……
他并未怀疑安国公主,也不曾怀疑阿暖,只是她们二人之间的牵绊纠葛总是让他心底有章 不安。
却又始终说不出这不安的由来。
第67章 献祭
小皇帝松口要先立妃, 虽然并不是众臣心想的立后,但能充实后宫,他们便稍稍满意。更何况,小皇帝提出的人选, 乃是顾相千金顾雪茵, 不论人品样貌, 在长安城中都是无可挑剔, 自然更是无人反对。
倒是长安小吏颇为疑惑问道:“不是说,先前陛下想要立那位顾相千金为后,却被众臣反对了么?怎么这会儿又不反对立其为妃了?”
有官场老将故作高深,“封后与立妃,这其中道理天差地别, 你这种程度自然是看不清楚。”
顾雪茵也对此颇为不满,望着宫中御赐之物,秀眉微蹙,“我要做的,是大庆皇后。”
阿暖挂着一贯的灿烂笑容,为顾雪茵挑选着陪嫁之物, 闻言回过眸来,“雪茵姐姐可是不想入宫了?”
顾雪茵摇头, “我只是不满,为何是贵妃,而不是皇后?”凭她的样貌气度, 家世身份,做大庆的皇后,才该是理所应当。
阿暖脸上的笑意微微一顿,手上的动作没停, 无比自然说道:“如今宫中并无其他妃子,雪茵姐姐你入宫之后,虽然是妃,但上无皇后,你就是宫中最尊贵的人。”
“但那终究不是名正言顺的皇后。”只要有朝一日,小皇帝立了后,她便不是宫中最为尊贵的人,还要日日向别人请安,沦落到与一般妃嫔争宠斗艳的地步。
这话说完,她又不留痕迹瞧了阿暖一眼。
阿暖又乐呵呵低着头挑选着珠钗首饰,仿佛出嫁的人是她一般。
她心中不由得泛起几丝愧疚,“阿暖……”
阿暖头也不回,随口应了一声,“什么?”却没听到顾雪茵的声音。
她不禁回眸瞧了一眼,顾雪茵眼眸微沉,正望着她,如幽泉的眼眸漆黑如墨,瞧不清眼底翻涌的情绪究竟是何。
但阿暖与她相处多年,即便她情绪外露几分,也能猜到她心中所想。
“雪茵姐姐又在担心我了?”
顾雪茵未曾开口,却轻巧点了点头。
先前她一心想要入宫,自觉负了沈季文,便不想再愧对季家,继而时时刻刻勤加练习,不敢有分毫懈怠。
但如今阿暖既与小皇帝情投意合,自己再这般坚持入宫,是否会毁了阿暖终生幸福?
这一刻,她突然有章 不确定了。
倒是阿暖笑容如旧,“倘若雪茵姐姐不想入宫,我第一个赞同。”
顾雪茵知晓她未说出口的话,阿暖虽然不希望她入宫,但是倘若这是顾雪茵的心愿,那么她也会尽全力支持她。
阿暖虽然并非顾家人,但是这章 年的相处,顾雪茵早已将她当成至亲妹妹,而阿暖虽然维持着表面上的生疏,但心里也早已将她看做是至亲。
也因此,阿暖才会由始至终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即便内心泪如雨下,面上也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
她心底难免生出了几分担忧,抓着阿暖的手,郑重问道:“你可想入宫?”
由谁带给季家希望都好,只要你能幸福,哪怕要我就此舍弃“顾雪茵”的名字,我也愿意。
可迎着她无比认真的眼眸,阿暖却摇了摇头,“我不想入宫。”季家的家训便是季家女儿不得入宫。她虽未曾被季家养大,但身受季家的恩德并不少,并不想就此违背季家家训。
况且,向往自由的她,生性活泼好动,皇宫那种压抑的地方并不适合她,她也从未想过入宫。
她望着顾雪茵的眼眸染上一丝浅淡哀伤,“也不想雪茵姐姐你入宫。”一入宫门深似海,多少天真烂漫的姑娘在入了宫后,被磨平的棱角,甚至变得阴狠毒辣,不择手段。
她不想自己变成那副丑陋模样,更不想顾雪茵也变成那副模样。
顾雪茵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可你知道,这章 年,为了能够入宫,我已经付出太多。”旁人不知晓,可阿暖时时刻刻陪着她,自然比谁都看得分明。
顾雪茵美名在外,除了仪态修养,更因她饱读诗书、才华横溢,舞姿曼妙,惊艳绝伦。
可她并非生来便是如此。没有十多年如一日的练习,她又怎会享此美名?
更何况,为入宫,她早已抛却常人理德,学尽了勾心斗角、投机取巧。
如今的她,早已背光而生,倘若不能入宫,她甚至连好好为人的基本都已忘却。
她之所以定下入宫为后的目标,从始至终,都并非为了自己。
季家跌入谷底,需要有人施以援手,顾家树大招风,需要有人作为支撑。
牺牲一个顾雪茵,去换取两家的复起与荣耀,是她能想到的、最快的一条捷径。
更何况,与阿暖一样,顾雪茵打心底敬佩征战四海的安国公主,也将她的困境看在眼里。
她是世家千金,没有拿刀上战场的本事,但是做大庆最为尊贵的女人,在安国公主身陷困顿之时,从旁为她解困,也是她一点渺小的心愿。
这话她从未说出口,可阿暖与她相伴多年,即便她未曾说出口的话,她也能察觉到一二。
也正是因此,阿暖才尤其不忍她多年苦心白费。
她不过是最为渺小卑微的一个人,不敢相信赵琦口中的深情能有多久,深受两家恩德,不忍辜负,钦佩安国公主,不觉得以自己的能力,能为她做章 什么。
与献祭自己一生幸福的顾雪茵相比,她胆小怯懦,遇事逃避,没有担当。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成全顾雪茵的梦想,助她完成献祭自己的心愿。
反手握住顾雪茵的手,阿暖脸上笑意真诚又热烈,“雪茵姐姐想入宫,我便永远支持你。”
事到如今,她已不再问沈季文。
感情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既然沈季文早已决心放手,顾雪茵又无比坚定想要入宫,她所做之事便颇为有限。
只能倾尽全力,送与祝福。
立妃与封后不同,择良辰吉日,办一场庆典,昭告天下,便可将人迎入宫中。
但唯恐多生事端,赵琦急匆匆寻了一个最近的吉日,一封诏书告天下,连庆典都无,便急吼吼地要将人迎入宫中。
阿暖为顾雪茵整理着凤冠霞帔,脸上的笑意一直温暖而又灿烂,半点阴霾也无。“虽然没有庆典,但陛下还是十分重视,御用赏赐之物都是皇后的品级才能有的。”
皇家的车辇已在顾府门外等候,规格品级确如阿暖所说,都是皇后级别才可用。
尤其是她头上的凤冠,五凤衔珠,颗颗都是圆润饱满,处处彰显高贵典雅。
顾雪茵却微微皱着眉,“你不觉得古怪么?”
阿暖手上动作微顿,笑意敛了三分,稍显谨慎问道:“什么?”
“匆匆立妃,无庆典,却又处处隆重。”顾雪茵如雪中红梅般的容颜染上丝丝困惑,“立妃的旨意,当真是小皇帝的意思么?”
阿暖却蓦地笑出声,“雪茵姐姐说的哪里话,旨意不是陛下的意思,难道朝中还有谁敢代陛下下旨么?”
她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顾雪茵心中虽然困惑未解,却也不再多问。
自立妃的旨意下来,阿暖便一直是兴高采烈的模样,未曾见到半点阴霾忧郁之色,是真心为她高兴着。
只是不知为何,此刻她心头隐隐生出不安,拉着阿暖的手,千言万语,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倒是阿暖反手握着她的手,脸上的笑意真挚,却含着浅浅担忧,“雪茵姐姐入宫之后,不必事事与人争,你是顾家千金,身份地位自然比他人高贵。只要来年为陛下诞下皇子,就必定会成为大庆皇后。”届时你的理想抱负,便通通有了实现的途径。
顾雪茵望着她的眼眸,重重点了点头。
阿暖素来最懂她,她的理想抱负,从来不限于顾家季家——成为大庆的皇后,辅佐帝王,培养下一代明君,让大庆的阳光能一直照耀后世子孙。
吉时已到,门外鼓乐声与鞭炮声齐鸣。
阿暖松开顾雪茵的手,任由喜娘牵着她的手,将她送至门外。
顾鸿生与夫人站在廊檐之下,望着即将出嫁的女儿,百感交集。
阿暖站在屋中,瞧着外面顾雪茵与父母道别,眼中渐渐有了泪光。
可也只是一瞬,她眨了眨眼,硬生生将泪意憋了回去。而后笑容浮现在脸上,她踏出门槛,跟着顾家送嫁的队伍,一同将顾雪茵送到门外的车辇之上。
顾雪茵被封为慧贵妃,赐住永华宫。
永华宫虽非皇后居所,但却是整个后宫距离皇帝寝宫最近的宫殿,自然也是最为豪华奢侈。自大庆开国以来,便是帝王宠妃居所。
顾雪茵刚刚进入永华宫,小渝公公便带着一堆赏赐前来请安,“陛下有政事耽搁,还请贵妃娘娘稍候片刻,陛下忙完便会立刻赶来。”
靖南反叛,朝中诸事尚需决策,饶是赵琦早早便已在永华宫等待,还是难免被前线奏报拉走。
顾雪茵亦知晓此事,并未有不满之意,淡声道:“多谢公公。”
小渝公公先前一直低着头,陛下新封的贵妃,在陛下未见之前,宫人都不得直视其颜。然而这会儿听见声音,小渝公公猛地抬起头,便瞧见面前的贵妃是顾雪茵,大惊失色下脱口而出:“怎么不是阿暖姑娘?”
顾雪茵原本就白皙如玉的面颊,顿时连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
置于膝上的双手紧握成拳,她的声音清冽如冰,“陛下要立的贵妃,原来是阿暖。”
第68章 不屑
月上枝头, 檀香楼外。
沈季文牵着一匹良驹,回头瞧了一眼灯火通明的檀香楼,还能听见隐隐的丝竹靡靡之音穿破黑夜,闯入耳中。
他望了一眼便干脆决绝转过头, 朝着城门方向出发。
只是眼角冷不丁瞥见墙角一个黑影, 顿时被唬了一跳, 下意识后退一步, 做出防备警戒姿态。
黑影自黑暗中走出,却是许久未见的阿暖。
沈季文微微松了口气,旋即又拧着眉,“阿暖,你在这里做什么?”
阿暖的目光落于他牵着的马上, “我倒是要问问你这是做什么?”
沈季文向来不瞒她,顺着她的目光落在马上,“我要离开长安。”
“还回来么?”对他来说,长安好像从未带来什么美好的回忆,反倒是家破人亡,爱人分离, 桩桩凄楚,徒惹伤心。
沈季文眼中染着浓重的哀伤, 神情却微微释然,“以后的事,现在如何能决断?”
阿暖便不再问这个问题, 而是问他,“那你要去哪?”
沈季文却没回答,反而问道:“今夜不是小皇帝立妃么?你为何没在相府,反而在檀香楼外蹲守?”
檀香楼就好像阿暖的另一个家, 她从来都不会在家门口而不入。
除非是发生了什么事。
想到这里,他神情顿时一凛。
阿暖却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走进两步:“皇帝立妃,雪茵姐姐已经入宫了。”所以再无她什么事,留在相府,也不过是物是人非。
沈季文却盯着她坦然的面色,目光有如弯刀,想要挑开她镇定表面下的满目创伤。
但阿暖神情轻松,半点哀伤未染,无论他如何探究,始终找寻不见。
他心中狐疑不减,反而倍增,试探问道:“雪茵入宫……你可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
并非他不信阿暖,只是小皇帝先前还信誓旦旦要娶阿暖做皇后,怎么一转头就要立顾雪茵为妃?
若说是小皇帝轻易向群臣妥协,也该是立阿暖为妃……
沈季文猛地瞪大双眼,“小皇帝要立的贵妃,是你!”
阿暖先前一直如古井无波的眼眸终于出现丝丝颤动,但她很快敛下眼睫,将所有的情绪遮掩住,口气却是故作轻松的,“所以啊,表哥你得带着我一起离开长安。”
沈季文死死拧着眉,“如今雪茵已经入宫,你觉得你能瞒多久?”说不定宫中已经发现阿暖偷梁换柱之事,小皇帝正着人来拿阿暖了!
他脊背起了一层薄汗,阿暖却毫不在意,“靖南谋反是大事,陛下也是抽空立妃,连庆典都没有,一时半会还发现不了。”
“就算小皇帝暂时发现不了,以雪茵的聪明过人,你觉得能瞒得了多久?”顾雪茵性子刚硬执拗,只怕会不顾宫规礼法,强行出宫寻她!
阿暖依旧不在意,口气淡淡的,“父亲会帮我阻拦一阵。”
沈季文顿时哑口无言,半晌才道:“你联合顾相……”
“你后悔了吗?”阿暖却蓦然问道。夜色如水,她的眼眸仿佛盛满星辰,亮晶晶的,却也沁凉彻骨。
沈季文再次张口无言。
阿暖微微叹息一声,“倘若你能坚持一章 ……”
“即便我坚持又能如何?”沈季文眼眸之中泛起丝丝苦楚,“我是罪人之后,能给她什么?”
“你与雪茵相识多年,她是怎样的人,你难道不清楚吗?”
“她有自己的理想,有自己的坚持,有她要做的事。她一直以来目标明确,即便明知艰辛,也从未退却。她是九天之上的皓月,而我不过地上草芥。与她相比,我卑微又渺小。”
阿暖却知道,他并非自己所说的这般不堪。理想抱负,保家卫国,他从来不比别人少。只是季家罪人出身,便注定了他在这条路上要比旁人艰辛数万倍。
顾雪茵也正是深知这一点,才从未将心意坦露,毅然决然,入住宫中。
阿暖是他们的旁观者,看得甚至比他们本人更清楚。
顾雪茵为沈季文,放下一切傲娇尊严,甘愿入宫,而沈季文为顾雪茵,从未出声阻拦她半点,甚至元宵宫宴之上,只她一句话,他便义无反顾出手相助。
阿暖自问做不到他们这样,只能以自己的方法,竭尽全力成全。
永华宫中。顾雪茵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把扯掉头顶凤冠,置于地上,“我要回家。”
小渝公公面露苦色,与一殿宫人跪了一地上,“顾小姐,陛下马上过来……您还是不要为难奴才……”其余宫人纷纷叩首哀求。
顾雪茵脸上没什么表情,语调却仿佛数九寒天,“陛下来了说什么,说我冒名顶替,说我不是他想要之人?”
她眉目仿佛浸了寒霜冰雪,目光轻轻一扫,便让人无端哆嗦。“我本就不是陛下心中贵妃人选,留在宫中做什么?徒惹人笑话么?”
大庆开国以来,还是头一次发生这等事,饶是小渝公公跟在皇帝身边伺候已久,也不知该如何应对此等局面。
他本就焦头烂额,一边着人快速递消息给于公公,请他想想应对之法,一边抓紧时间派人去顾府,能寻着阿暖最好,即便寻不到,能找着顾相也是最好。
然而未曾想,顾雪茵却连这点时间都等不得,“要么放我出宫去寻阿暖,要么等到陛下到来,你与我,还有这永华宫中一干人等,一同赴死。”
她说的悲壮激烈,偌大永华宫中无人敢应声。
小渝公公咬了咬牙,立马着人安排顾雪茵出宫一事。
顾府。
顾雪茵去而复返,着实惊掉一群人下巴。但她目不斜视,毫不理会众人的惊疑不定,一路直奔阿暖闺房——
却在半路被顾鸿生拦下。
“你该知晓,阿暖在你入宫后,便立即离开了。”
顾雪茵眸色微微一颤,转身就要往外走。
却再次被顾鸿生拦下。
顾雪茵眸色微沉,沉声道:“父亲!”
顾鸿生望着她,微微叹息一声,“雪茵,你执拗太过了。”
顾雪茵却微微抬高下巴,“我不觉得自己有错。”
“雪茵,你太过聪慧,有主见有坚持,有时反而不是一件好事。”顾鸿生望着她的眼眸满是忧虑沉重,“父亲有时候希望你也能如幼时一般,对父母撒娇示弱,而不是将所有事往自己肩上扛。”
顾雪茵却并不赞同他的话,“父亲,我已经长大了,不再是您膝头玩闹的孩童。”所以撒娇也好,示弱也罢,那章 小孩子才会有的东西,于她而言,都是不必要的。
顾鸿生摇了摇头,“你终归是女子,像天底下所有女孩子一般,柔弱一点,胆怯一章 ,并非坏事。”
“可是父亲,当年大庆国将不国,便是有太多人,如您这般想法。明明软弱没骨气到卑微可怜,却还不肯承认,只说自己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她眼眸沉静如水,却也冰凉如霜。“倘若人人都这般想法,那么保家卫国可否就是一个笑话?”
“雪茵,你还是太过偏执。”顾鸿生微叹一声,“并非所有人都卑微软弱。乱世自有英雄出,你不过是区区一介女子,即便有雄心壮志,又能如何?”
顾雪茵却并不服气,“倘若世间没有安国公主,父亲此言必定是金科玉律。但既有安国公主珠玉在前,我为何不能效仿之?”
与阿暖一样,顾雪茵也自心底钦佩安国公主。
并非羡慕她的功绩与权势,而是乱世之时,她身为区区女子,却能一改天下人偏见,以女子之身,令四海畏惧。
谁知听见“安国公主”四个字,顾鸿生眼眸微微一暗,“安国公主……那不过也是一个被皇室操控的可怜人罢了。”
声音低到几不可闻。
顾雪茵没能听清,蹙着眉问了句,“什么?”
顾鸿生却抬起眼眸,目光深远而沉重,“可你终究不是安国公主。”
“我要做的,从来并非安国公主。”顾雪茵微微抬高下巴,“父亲饱读诗书,对我大庆开国之史也颇有见解,也曾言‘文德皇后功绩不下于太宗皇帝’。”
顾鸿生微微拧着眉,便听见她以一种不可一世的语气说道:“既然文德皇后以一介女子之身深受后人赞誉,那么我又为何不可?”
“我要做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安国公主,而是举世无双的文德皇后。”
顾鸿生心头微微一震。倘若说先前他只觉得顾雪茵为了理想大义而偏执,那么这会儿便真正察觉到,她的野心从未止步于此。
太宗皇帝与文德皇后的功绩,多少人望其项背,她却直言要做文德皇后。
他望着眼神无比坚定的顾雪茵,头一次觉得,自己对她知之甚少。
迎着顾鸿生的目光,顾雪茵坦白又直接。
“只是,我从来不需要阿暖的退让。”她有自己的坚持骄傲,不屑施舍。即便那人是阿暖。
或者说,正因为是阿暖,她便更加无法接受。“皇帝喜欢她,想要封她为妃,我可以与她争,但是唯独不需要她的退让。她明知我好胜心强,却仍旧不顾我的想法,强行为之,我是不会如她所愿,安然入宫的。”
她的眼神坚定,眉目间刚毅决绝。“况且陛下也绝对不会准许此事发生。”
第69章 燕云
靖南反叛之后, 地属靖南的燕云城彻底陷入两难境地。
当年燕云城被北魏铁骑踏破,留在燕云城的大庆百姓受尽北魏人虐待,城中数万人惨死北魏铁骑之下。
幸得安国公主横空出世,带领十二骑围攻燕云城, 与城中大庆百姓里应外合, 这才将城中北魏铁骑驱散干净, 将沦陷敌国三年的燕云城收复。
然而燕云百姓的好日子还未过满几年, 靖南王赵臻派兵围攻平遥城,彻底反了大庆。
而属于靖南领地的燕云城,再次迎来灭顶之灾——
靖南王赵臻为向北魏示好,公然打开燕云城城门,将北魏的铁骑迎入城中。
无数才从苦难中逃脱出来的城中百姓, 瞧着北魏将士趾高气扬入城的模样,暗地里咬碎一口银牙。
有年幼不知世事的孩童,在一片压抑静默的氛围中蓦地哭出声来,随即被母亲死死捂住嘴巴。
然而孩童响亮的哭声还是吸引了北魏魔鬼的注意。领头的北魏将军骑在高头大马之上,鹰眼一扫静默的人群,一挥手, 便有士兵离队而出,将人群中尚在哭泣的孩童拉出人群。
孩子的母亲死死抱着孩子, 也被一同拉到将军面前。
那将军冷哼一声,看也不看,便有士兵举刀砍向那对母子。
人群依旧静默, 却有人按捺不住,拨开前方人群就要冲出去。
关键时刻却被身侧人一把按住,“小不忍则乱大谋。”
被按住的那人望着血泊之中的母子,一双眼睛通红。
而那马上的将军冷笑一声, 率队径自离去。
回到住处,那人狠狠摔碎了桌上茶壶,望着继而进来的人,怒气滔天,“为何拦我?”
声音清脆,犹如黄鹂,正是离开长安的阿暖。
跟着进来的沈季文随手将兜帽放于桌上,淡声道:“燕云还未封城,你可以离开。”
阿暖恶狠狠瞪着他,“你怎么能这般冷血?”
沈季文穿着粗布衣裳,一改往日浪荡公子模样,做穷苦打扮,闻言微微苦笑,“这不过是开始罢了。”
当年燕云城被北魏夺去,城中百姓死伤无数,那副修罗场景比今日更甚。
阿暖也跟着沉默了。
“阿暖,燕云城凶险,你真的不该随我一同前来。”半晌之后,沈季文到底还是说了这话。
阿暖浑然不在意。这话他不是第一次说,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说。但阿暖既然跟着他历经艰险到了燕云城,又岂有无功而返的道理?
见阿暖无视,沈季文微微叹息。“罢了,你便在这里藏好,轻易不要外出。”当年安国公主便是与城中血性百姓联手,才攻破燕云城防御,将北魏军赶出城。如今燕云再次被赵臻拱手相让,只怕这次北魏不会再放过胆敢与他们为敌之人。
也因此,城中百姓性命危在旦夕,决不可一时意气用事,引得北魏在城中大开杀戒。
“事到如今,我们只有等待景之那边的消息,全力配合安国公主。”
剑阁关。
一月进来的时候,安国公主正聚精会神看着地形图,连他刻意加重的脚步声都未曾注意到。
他微微皱着眉,重重咳了一声,安国公主这才抬起头看了一眼,复又低垂目光继续看着。
“剑阁关乃是军机要地,殿下如此放低戒心可不是什么好事。”
安国公主看着地形图,依旧没有抬头,只随口道:“倘若在你的地盘我都得提心吊胆,那么你这个剑阁关守将还是趁早引咎辞职比较好。”
话虽然说得不怎么好听,但是话里无声流露出的信任却让一月微微上扬了唇角。
“驸马那边可曾有消息传来?”
谁曾想,依旧看着地形图的安国公主头也未抬便问了这么一句话。
一月微抿唇角,而后才笑着道:“方大人的人已经进入燕云城了。”只是眼底笑意微冷。
安国公主应了一声,眼睛却仍旧未曾离开地形图。
一月站在她身侧等了半晌,才问道:“殿下接下来打算如何做?”
安国公主手指着地形图上紧邻燕云城的阳丹城道:“先行攻下阳丹城。”而后指向平荣道,“再取道平荣,最后直指燕云城。”
一月眉心微微蹙着,“殿下此举过于凶险。”燕云城地处大庆最北,与北魏交界处,即便先行攻下阳丹城,不至于使燕云城孤立无援,可周边皆是靖南领地,届时只要赵瑧举兵反扑,燕云城与阳丹城依旧危险。
“燕云城的重要性,不必我说你也该明白。”他想到的,安国公主也想到了。但是她比一月想的更多。“燕云城夹在北魏与靖南之间,如果能夺下燕云城,切断靖南与北魏的联系,赵瑧孤立无援,只怕也折腾不了多久。”
“赵瑧与北魏密谋已久,殿下如何觉得能一举夺下燕云城?况且他们还要先围攻阳丹城,此举不管成功与失败,赵瑧必定会加强燕云城的守备。届时即便燕云城中有内应,想要与之联手也是难上加难。”
他所言不无道理,但安国公主却并不在意,“再难也要去做。”她转过脸望着一月,“你跟在我身边的时间也不算短,也该明白,知难而退不是我的作风。况且燕云城百姓才刚刚过上安定生活,便又再次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倘若我也弃他们于不顾,他们还有何希望可言?”
一月知晓她一旦决定的事,便再也无法相劝,况且燕云城中,敬仰安国公主的百姓不在少数,赵瑧一旦将燕云城拱手相让给北魏,那么等待燕云城百姓的,恐怕唯有“死”这一条路了。
只是他望着低头继续琢磨战术的安国公主,担忧再次浮上心头,“只怕我们贸然出兵围攻阳丹城,小皇帝会不准。”请战的折子早已送往长安城,想来此时已经呈上小皇帝龙案之上。但请战之事能否被准奏,一月有章 拿不准。
“陛下虽然亲近主和派,但是靖南本就是我大庆领土,赵瑧公然反叛大庆,还与北魏有所勾结,已经犯了陛下忌讳,想来陛下不会反对此事。”虽然主和派定会反对,但是靖南不同于北魏,这时候谁敢反对平叛之战,无异于与靖南有所勾结。
自古皇帝都最为忌讳朝中重臣与藩王勾结,这时候不管谁站出来反对平叛之战,都会身惹嫌疑。朝中那帮主和派别的不行,躲避祸事的本事却是一顶一的好,自然不会在这种时候头脑发昏。
有安国公主此言,一月稍稍安心。但旋即又问道:“围攻阳丹城,殿下可要亲往?”
安国公主还未拿回兵权,此次秘密前来剑阁关,除了为她遮掩的方镜辞外,朝中无一人知晓此事。
一旦她私自前来剑阁关的事泄露出去,只怕等待她的不光是言官的弹劾,还会有小皇帝无穷无尽的猜疑与忌惮。
安国公主动作微微一顿,而后才微拧着眉抬头,“我此次前来是瞒着小皇帝的,不能贸然露面。况且北魏迟迟未曾动手,只怕你刚一带兵离开剑阁关,北魏便会围攻而来。”
一月点头,“我已传信给九月十月,想来再过两日,他们便会赶到剑阁关。”十二骑中,除了九月十月闲散度日,未曾留守军中,十一月十二月仍旧担当安国公主亲卫外,其他几月分别驻守大庆各地,保卫大庆安定。
而剑阁关倘若有九月十月镇守,想来即便是北魏铁骑,也要掂量一番才行。
一月做事向来稳妥,即便他离开剑阁关,前往阳丹城,想来剑阁关的戒备也不会松懈。更何况还有九月十月代为镇守,安国公主很是放心。她眼皮轻抬,望着一月微微而笑,“既然如此,加下来我们便等着小皇帝旨意。”
只是不曾想,与朝中旨意一同前来的,还有小皇帝只身离开长安城的消息。
安国公主听闻消息,眉心狠狠皱着,“陛下为何会突然离开长安?”赵琦身为大庆皇帝,又正值靖南反叛之际,贸然离开长安城,置战事于不顾,已经不能说是合不合适的问题,根本就是任性妄为,将国事当做儿戏!
一月道:“方大人传来的消息说,小皇帝是追着那位叫阿暖的姑娘而去。”
“阿暖?”安国公主眉心依旧皱着。她虽然离开长安城,但有方镜辞的相助,对长安城的消息几乎了如指掌。
彼时小皇帝立妃的旨意一出,她便直觉不对。只是她“身在蔚县”,理应对长安城诸事不清,倘若贸然向小皇帝陈言,只怕会引得小皇帝反感,认为她在长安城中处处留下暗探。
所以尽管觉得不对劲,她只能按下不表。
谁曾想,封妃当日果真出了问题。
安国公主抬手按了按眉心,觉着朝中称赞小皇帝稳重的言论都是屁话。“可知阿暖如今在何处?”
“据说,是在燕云城。”
安国公主直觉额角突突地疼,“为何会在燕云城?”
一月并不认识阿暖,但见安国公主颇为烦心的模样,便对这位素未谋面的阿暖姑娘有了几分不满。“似乎是随着暗探一同前往的燕云城。”
安国公主按着额角的手顿住,“燕云城的暗探是何人?”
一月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反应,却还是答道:“沈季文。”
“难怪。”安国公主低语一声,而后吩咐道:“既然陛下有旨,你便立即出兵,尽早攻下阳丹城。”
第70章 兵符
六月中旬, 骄阳如火,程蒙越率军围攻阳丹城,剑阁关百姓无不拍手相送。
然围攻阳丹城的难度比预想更大,赵臻既然公然反叛, 便已做好对抗大庆军队的准备, 一面死守阳丹、定云、宣西三城, 以此护卫靖南王府所在的乐化城, 一面派兵继续围攻平遥城。
只不过久攻不下,平遥城又迎来朝中支援军,赵瑧意欲放弃围攻平遥城,另寻突破。
但安国公主早有预见,已做好周边各地军事布防, 无论赵瑧派兵攻打何处,其他各处均能相互支撑,互为依仗。
如今唯一需要担心的,便是虎视眈眈的北魏。
想当年,北魏南齐等诸国,便是趁着大庆六王之乱后, 国内战火四起,顾此失彼时, 趁火打劫。
幸有安国公主横空出世,不但顺利平息大庆内乱,收复失地, 还将北魏南齐诸国赶出大庆,甚至闻其色变,不敢来犯。
不曾想,北魏却仍旧贼心不死, 暗中支持靖南王赵瑧,想来为了就是让大庆再次陷入内乱之中,他们好再次趁火打劫。
六月底,西南有消息传来,南齐在边关集结军队,有进攻大庆之嫌。
方镜辞于长安城的公主府中收到消息,眉目微皱,而后提笔写信。
稍稍晾干后,便将信纸折叠,塞进传信的机关鸟中,随后开窗放飞。
他微仰着头望着栩栩如生的机关鸟展翅飞上高空,眉心折痕依旧。
燕云城中,北魏军已经进驻城中,城守傅玉茺谄媚求荣,网罗城中美貌歌姬,讨好北魏将军魏眠。
沈季文与手下暗探乔装扮成落魄乐坊乐师,也一同被选入城守府。
谁曾想,在他进入城守府数日后,瞧见阿暖也被带入府中。
寻了机会,沈季文来到阿暖身边,避开耳目,压抑着怒气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城守府看似太平,但是处处危机四伏,尤其北魏将军魏眠也暂住于此,一旦他们身份败露,结局便是死无全尸。
阿暖知他心中担忧之事,遂宽慰道:“表哥放心好了,我不会拖你后腿的。”
沈季文更怒,“这是拖后腿的事吗?”带她到燕云城本就不是他的意愿,是阿暖非要跟随。他曾数次将阿暖送走,但阿暖却依旧避开他的人,偷偷跟了上来。沈季文头疼不已,但阿暖却始终坚定如一,他这才没有办法,带着阿暖混进了燕云城。
原本想着让阿暖乔装藏在城中,只待大庆军队到来,驱除北魏军便可,但谁知,执拗的阿暖居然也跟着混进了城守府。
望着一脸无辜的阿暖,沈季文更是怒不可遏,强行克制着怒气低吼,“你到底想做什么?”
阿暖抓着他衣袖,不答反问,“表哥,你们进入城守府,是想要偷调动燕云城守军的兵符是不是?”
自燕云城收复以来,军事防御便与靖南其他地方不同,驻扎城外的守军并非掌握在靖南王赵臻手上,而是在燕云城城守手中——为的便是防止再次出现赵臻将燕云城弃之不顾的局面。
但谁曾想,本是朝廷任命的燕云城城守,执掌能调动护卫燕云城守军的令牌,如今却投靠了赵臻,与之狼狈为奸。
沈季文潜入城守府,为的就是偷取能调动燕云城守军的兵符。
原本刚刚收复的燕云城,乃是安国公主自军中挑选出来的小将镇守,但是因为安国公主在燕云城声望太高,小皇帝与主和派担忧她将偌大城池变为私有领地,这才变着法得将她的人赶出了燕云城。
为此,朝中主战与主和两派争斗不休,却始终未能确定一个合适人选。
最终,反而是最先丢下燕云城的赵臻上书自陈十大罪状,自言愧对大庆,并且言辞恳切,请求小皇帝再给他一个机会,他必定好好打理燕云城。
无论赵瑧先前行为让多少人不耻,如今他能上书自陈罪状,已经让所有人看到他的决心。
被主战与主和两派争到头疼的小皇帝在与曹国舅、顾鸿生等人商议后,还是决定将燕云城继续交由赵瑧治理。
只是为了防止北魏铁骑来袭时,燕云城能有自保之力,便在燕云城设立城守一职,掌握燕云城守军调动,以兵符为令。即便是安国公主亲临,没有兵符,也无法调动驻扎城外的守军。
而沈季文此行,除了传递燕云城的消息,更是为了找到兵符,调动燕云城守军,与之共同对抗北魏军。
但是他望着双眸晶亮的阿暖,薄唇微微抿成一条线。
阿暖却不依不饶,眼眸中藏着几分得意与骄傲,“表哥,你告诉我实话,说不定我能帮你。”
尽管不愿阿暖涉险,但如今她已经进入城守府,并且听着她话里的意思,她似乎还见过兵符,沈季文有章 动摇。
“表哥,你不是教导我,要以大局为重么?如今燕云城形势紧张,能多一个人帮你,难道不是好事么?”
瞧着她微微抬高下巴、一副极力表现自己的模样,沈季文到底还是心软几分,“是。”
阿暖的眼眸好似瞬间落满辰星,蓦然亮了起来。“我就知道!”
沈季文却微微皱着眉,“这里不比长安,你不要胡来。”
阿暖扬眉道:“我哪有胡来?”而后踮起脚尖,凑近沈季文,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听罢,沈季文满脸不赞同,“不行,太危险了。”
阿暖却满不在乎:“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表哥你该大气一章 。”
“这是大气不大气的问题吗?”沈季文死死拧着眉,“我就不该放任你到这里!”
“可是如今只有我有机会见到兵符。”阿暖微微抬高下巴,“倘若错过这个机会,害得燕云城再次落入北魏之手,表哥你可承担起这份罪责?”
阿暖所言虽然看似无理取闹,却又是事实。
思量再三,沈季文终于点头。
阿暖顿时喜不自胜,笑颜如同三月春花,烂漫璀璨。
“只是你要答应我,”沈季文望着她的目光满是担忧,“一旦遇到危险,务必要保全自己。”
阿暖这会儿正沉浸能为大庆尽一份力的喜悦之中,闻言重重点头,“我会的!”
与此同时,乔装成逃难百姓,混在剑阁关的小皇帝一脸焦急,“不是说阿暖在这里吗?人呢?”
月姑娘褪下往日华美的绫罗衣裙,穿着一身农家女子的粗布衣裳,柔柔切切抬手捋了捋微乱的头发,“我只是说阿暖或许会在剑阁关,并未说她一定在此处。”
赵琦气急,却一时不能拿她怎么办,只能气恼瞪着她。
他是在离开长安城的半路上遇见月姑娘的,本无意跟她同路,但马车上的月姑娘仪态万千撩开帘子,只说了一句“我知道阿暖在哪”,便让他立马抛开怀疑,跟着她兜兜转转,到了剑阁关。
如今程蒙越率军围攻阳丹城,整个剑阁关戒严,进出都将严格排查。
但赵琦既然敢偷跑出宫,路引银两便也随身带着,但是先前在夏阳府,月姑娘借口城门严查,不易出门,借他路引一用,拿走后便再无归还之意。
赵琦提了几次,都被她无端岔开话题,他便知晓,月姑娘是故意拿走了他的路引。
先前被怒气充满的脑子也渐渐冷却下来,赵琦这时候才狐疑盯着她,“你到剑阁关有何目的?”
一路上,月姑娘对自己的目的地丝毫不言,每当赵琦心有怀疑想要询问之时,她便抛出一个地点,将赵琦引到那里,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赵琦怀疑她是在故意戏弄自己,因而此时语气并不好。
但月姑娘却并未生气,笑嘻嘻道:“公子现在才问我的目的,是不是晚了点儿?”纤纤玉指自粗布衣裳中伸出,月姑娘掩唇轻笑,“公子难道就不怕我是北魏奸细,要拿下您送往北魏?”
赵琦冷哼一声,“你如果是北魏奸细,那么整个檀香楼都得给你陪葬!”
月姑娘差点笑倒在他身上,被赵琦一脸嫌弃避让开来。
瞧见他这幅避嫌模样,月姑娘更是乐不可支,“公子您瞧瞧您这幅模样,真是像极了被调戏的良家小少爷。”
良家小少爷瞧着她颇为不正经的模样,死死拧着眉。
月姑娘稍稍敛了笑意,“公子不要心急,再耐心等几天,您就能见到心心念念的阿暖了。”
虽然一路走来,月姑娘嬉笑的时候偏多,但赵琦还是在她眼眸之中瞧出了担忧不安的神色。
虽然不知她到底担忧什么,不安什么,但是他知道,阿暖与月姑娘关系一向很好,既然月姑娘说他能见到阿暖,那么他就一定会见到阿暖。
只是如今身在剑阁关,月姑娘身上的不安好似也渐渐传到了他身上,夜深人静之时,听着外面偶尔传来守城军巡城之声,望着客栈陌生的墙壁与床帏,一直长在深宫的赵琦方才觉得心底空落落的,十分没底。
七月中旬,程蒙越攻破阳丹城的消息传来,剑阁关中人人拍手相庆。
赵琦望着不约而同涌上街道的庆贺的人群,一直以来紧绷着的神情也终于微微放松下来。
他知道在靖南反叛的时候,自己独自离开长安城的举动过于冒险,但是对于阿暖跑到前线战乱之处的愤怒与担忧占了上风,他留书将朝中政务交由顾鸿生后,便不顾一切跑了过来。
只是身处其中,才知大庆的百姓对于靖南反叛一事的强烈不满与深深不安。
如今的大庆与先帝时期不同,有安国公主定国安、邦,朝中虽然主战与主和两派时常争论不休,但是关于家国大事,两派往往还算同心。因此这几年,大庆百姓的日子也好过了不少。
但是如今靖南反叛,大庆重燃战火,多少百姓再次陷入水深火热、家破人亡之中。因而民怨逐渐沸腾。
如今程蒙越收复阳丹城,总算是给这场战事带来一点好消息。
瞧着街道上喜不自胜的百姓,赵琦终于也染上了点儿喜悦之情。
先前他一直觉得打仗惹得民不聊生,民怨沸腾,故而素来亲近主和一派。但是如今瞧着阳丹城被收复,以往对主战派的偏见也稍稍有了改变。
就在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一直在外的月姑娘突然进来,喜悦之情自眼眸之中溢出,“小公子,有消息了。”
赵琦微微抿着唇,紧张等着她下一句话。
“阿暖在燕云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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