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沿途草木由苍郁之态逐渐变作萧疏,当随意卷过的风,裹挟着沙尘浇得人灰头土脸。


    贺七娘学着商队里其他人的模样,也用宽大的幂篱将头脸团团裹住,只露了一双眼睛。


    今日走来,他们一路未歇,就是为着能够赶在城门落锁之前,进到秦州城里。


    将出发时恨不得黏在身上的羊皮袄收好,贺七娘摸摸被日头晒得发烫的前额,怎么都想不明白。


    明是在日头下行走时还会生出薄汗的季节,怎么一待暮色降下,呼啸的风席卷而过,就会有一股子冷意从四面八方袭来,浸透身上的衣物,拼了命地往人骨头缝里钻。


    她从洛水村出发时,光顾着收拾轻便的行装,完全都没想着后头的路上还会有这样一茬等着。


    方才收好的羊皮袄子,还是康氏夜宿时见她冻得不舍离开篝火,特意匀给贺七娘的。


    当时,康氏谎称是自己穿得已经穿不下了旧袄,可贺七娘只消看一眼那干净齐整的袖口,又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全然是眼前萍水相逢之人,偷偷给予她的善意。


    毕竟,这几晚若没有这件羊皮袄抵御寒意,她不得冻得大病一场才怪。


    这般的善意,她贺七娘又该如何偿还一二呢?


    正是想着,前头牵着驮了梨奴兄妹俩骆驼的康氏,却是停下了步子。


    待贺七娘走到身边后,康氏才一面继续往前走,一面.操.着那口带了浓重口音的官话,笑得爽利。


    “我男人叫我向你说,等进了秦州城,到时候去邸店住几天。”


    “我们有些人手上的货也要在城里出了,你这几天可以在城里玩玩。陇右和你家,很不一样的。你别气会耽误几天。”


    贺七娘同骆驼上的小梨奴做了个鬼脸,逗得她咯咯直笑。


    心里却是想着,还好走了这许久,自己早已能理解康氏这口经常语序颠倒的官话。


    点了点头,贺七娘应承道。


    “一路看来,两地的确很不一样!”


    “不过,康娘子你也别担心我会觉着被耽误。”


    “先紧着你们的买卖忙。这都已进到陇右了,咱们好好休息几天,完全不打紧的。”


    “再说了,这几天我也正好到城里去添身厚衣物。照这一阵风一阵凉的架势,我如今这身行头,是肯定撑不到伊州去的。”


    闻言,康氏抬手拍了拍贺七娘的背,很是赞同。


    “对的,薄了。得换厚的,还得有风帽那些才行。”


    被康氏的手劲拍得身子往前一扑,贺七娘望着乐得不行的小梨奴兄妹俩,不好意思地笑。


    听得康氏念了几句今后一定得再多吃些肉,队伍里却是突然爆发出一阵短促欢呼。


    康氏踮脚望了一眼前头,将手朝前方一指,也笑得更是开怀了一些。


    “七娘子,你看。我们快到秦州城了。”


    忙上前几步,贺七娘在康氏身侧站定,同她一样踮起脚,朝前眺望。


    一道似游蛇蜿蜒展开的城墙映入眼帘,暂看不清全貌,却也叫人一眼就能见着城门外,那黑压压一节一节,似蚁虫般大小,正候着进城的商队。


    “后头的快着些!今夜进城喝酒去咯!”


    领队的招呼声传来,引得队伍里又是一阵欢呼雀跃。


    自打在丘上远远见了秦州城墙,商队的人步履愈显轻快之下,有那性子爽快的,更是一声声吹起了嘹亮的口哨。


    混在队伍里的贺七娘很是好奇,便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将手指曲起凑到嘴边。


    她鼓起腮帮,用力朝外狠吹了一口气。谁知,除开吐气的动静外,竟连一点儿声响都没弄出来。


    队伍里,有那还算熟悉的胡商见了,也热心地牵了自己的骆驼,走得离她和康氏更近些。


    比划着动作,那胡商教着贺七娘,该怎样用手指吹出口哨声。


    学得连手指都险些打了结,更是逗得旁边围观的人发出善意的哄笑,贺七娘讪讪地正想要放弃,却听到前头传来一阵更为嘹亮高亢的口哨声。


    众人循声抬眼。


    贺七娘乍看之下,已然愣住。


    大片的黄沙,随着马蹄的奔腾高高扬起。一队黑影,策马自城门方向飞速朝他们奔来。


    马蹄践起的沙,被风卷到面前,


    贺七娘半抬起手遮住眼睛,眯起眼朝前看。


    黄沙飞溅,那领头策马而来之人纵使背着光,却也能叫人一眼看出其身形高大。


    那人带着身后马队,堪堪将马停在商队前方不到十步远的地方。


    随后,一个利落的翻身,已是下马快步走到领队身前,同开怀大笑的领队一道,朝彼此行了个胡人的礼。


    贺七娘心下疑惑,只因她已看清,这队骑马前来之人,一个个除开高眉深目的胡人样貌外,还尽数手执弓弩,腰悬箭袋。


    这般打扮,分明不是在秦州城中做简单买卖营生的胡商。


    而她身旁的康氏,似是察觉了贺七娘的疑惑。


    同她离得更近一些后,不明显地往那队人所在的方向示意了一下,这才小声解释着。


    “这些是常在陇右行走的商队武人。因为我们往后头凉州去,经常有沙匪出没。所以,我们会在秦州跟护卫商队的武人汇合。”


    “商队花钱请他们,然后保护货物,对付沙匪。”


    队伍前方的寒暄结束,那队武人也各自上马,四散开,将商队护在了他们圈出的保护范围之内。


    贺七娘跟着队伍缓缓朝城内走,脑子里却在想着一些别的事情。


    既然能让常年走南闯北的商队似这般如临大敌,那这后头一路上可能遇到的沙匪,只怕也是凶残得很。


    贺七娘蹙起眉,拇指无意识抠着身上的衣物。


    那,她从凉州往伊州去的路,该如何走才好?


    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贺七娘牵着她的毛驴,一步步慢慢往前走。


    直到身边响起一道陌生的声音,她才猛地抬起头。


    “嘿!中原来的小娘子,我听领队说,你打算要往伊州去?”


    缓缓眨了眨眼,贺七娘眼见那人驱使着身.下的马儿,一步步走到她跟前。


    离得近了,贺七娘这才从这出声之人身上的胡服认出,他好像正是刚才策马跑在最前头的那个。


    “我的汉名,叫作康令昊,是这队武人护卫的领头人。”


    这声称自己叫作康令昊的人把玩着手中马鞭,贺七娘则怔怔地站在马下仰望着他。


    刚才离得远,他们这群人又身形相似,所以,她还以为这队人马全是同康氏一家那样的胡人。


    可这会儿,她眼前的这个,却明显不是一个纯粹的“胡人”。


    康令昊虽说也生得浓眉大眼且做了胡人装扮,可他的五官细看之下,倒与贺七娘差不多。


    二人的长相,都是既有胡人五官的深邃感,也有汉人五官的那种柔润感。


    贺七娘心下腹诽,陇右还真如康氏所说,多得是同她一样长相的人。


    面上,却是不显。


    只故作不在意地理了理衣袖,不算客气地冷声回道。


    “我打算去何处,同你汉名叫什么,好似并没有什么关系。”


    康令昊倒也不恼,耸了耸肩,直接说出了他的目的。


    “我们做的是护卫商队的营生,你若打算往伊州去,可以花钱请我们护送。看在你们领队的面子上,我可以算你便宜些。”


    贺七娘被他不加掩饰的直白话语,逗得笑了。


    “我为什么要请你们护送?”


    像是完全没想到贺七娘会这样问,康令昊愣了一下,然后侧目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瞅着贺七娘。


    “你是不是之前都没听说过陇右道的沙匪?”


    “听过如何?没听过又如何?这跟眼下你同我说的事,有什么关系吗?”


    其实在开口说出这句话之时,骤然反应过来的贺七娘已然眉头一皱,想明白了领队同这武人说明她要去伊州的用意。


    领队他定是不放心她孤身一人,这才会主动挑起,想让她能在这队护卫的保护下前往伊州。


    可她偏是一激动一恼,直接没能忍住......


    “哈哈哈......”


    一声朗笑,那康令昊似已看透贺七娘眼下的懊恼。


    颇为愉悦地扯了扯手中的缰绳,他控着马儿往前小跑而去,口气很是狂恣。


    “中原小娘子,我们护送商队从凉州到伊州一般是十贯钱一个人。”


    “虽然你好像看不上我们的护卫,但我也不坑你,你若觉得需要的话,我就算你一样的价就好。”


    “想好了,等我们从秦州出发时,你先给我付一半的定钱就好。”


    ————


    扑簌有劲的翅膀扇动声,打破寂静。


    控住从天际飞来的信鸽,另一只手迅速从它腿上绑着的竹筒里,取出细细一圈封好的油纸。


    将油纸搁进面前的漆盘,那仆从一路捧着,快步走向内院书房。


    站定在书房门前,身着黑色劲衫的汉子打开门,一言不发地接过漆盘。


    大步进到房中,绕过在机关作用下分作两扇的百宝架,那汉子到一道暗门前站定,朝里头轻声禀道。


    “郎君,是鼎昌柜坊的消息。”


    原本趴在暗门前假寐的黑色幼犬动了动耳朵,忽地坐起身,朝着暗门方向欢快摇起尾巴。


    玄色锦衫的男子徐徐步出,周身满是香火烬燃的气息。


    拿起那圈做了特殊标记的油纸展开,男子一字一句看过上头的内容,那双原本泛着冷意的狐狸眼,逐步沁出笑意。


    见纸条被郎君丢回漆盘,那汉子飞速扫上一眼,只见上头赫然写着。


    “九月初十,娘子持主家凭帖,于柜坊秦州分号兑钱十二贯......”


    弯腰,轻轻拍了拍蹭在腿边幼犬的脑袋,男子轻笑出声。


    “一不留神,竟是跑得那样远了。该不该说她胆子大得吓人呢?”


    “小东西,你想七娘了吗?”


    “嗯,尾巴摇得这样欢快,那定是想了的。”


    “那我们现在便去找七娘,可好?我总归还是应了他,要好好照顾七娘的,不是吗?”


    “不若,到时给她点教训吧。总得让她再不敢这般胆大妄为,小东西,你说是吧?”


    将手搭在暗门一侧的横刀刀柄上,男子面无表情里看向屋内正中的灵台,手下用力。


    暗门无声闭上。


    将里头的香火青烟,并着那一排排被供奉的灵位,以及那一个又一个的“许”字,再度藏于墙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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