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色氤氲,已近黄昏。


    马车缓缓停下,悬在车檐四角的铜铃,随之发出一串脆响。


    两腿颤颤把在车门处,贺七娘看向已在车下伸手,打算搀扶她下车的方砚清,欲哭无泪。


    她果然是得意忘形了......


    沿着胡桐林,一路慢慢走慢慢看,等到马场时,已是晌午。


    用过饭食,贺七娘当即兴致勃勃地跟着马场主去了马圈,挑选她稍后要骑的马驹。


    栴檀有坐骑,自不会用马场提供的马驹。因此,她率先扬鞭,去熟悉跑马的场地,远松也陪了她同去。


    而目送他们策马离去,转身便僵立在马圈外的贺七娘,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根本就不会分辨马的耐力好坏。


    最多,她只会看看这匹马,长得是否可心、顺眼。


    秉承着长得好看就不会差的准则,贺七娘默默纠结了好一会儿,才挑了一匹白底间有黑花纹的马。


    然后,她问询意见的眼神,不自觉就飘到了正安静陪在她身边的方砚清身上。


    虽说方砚清是个文弱书生,但他见识多,想来,也会分辨一些马驹好坏吧?


    贺七娘正是惴惴,方砚清倒是二话不说,肯定了她的选择。


    “挑得不错。”


    得了赞许,贺七娘这才放心,冲方砚清笑了笑,抬手就想去抚摸这匹长得好看的小马驹。


    结果,她都还未靠近马儿的额头,这小家伙已是狠狠打了一个响鼻。


    这动静吓得她连忙将手收回不说,旁边的方砚清也是飞快伸手,握住她的手腕,阻下她再贸然摸马的动作。


    “它耐力不错,但脾气可能会稍大一些。”


    听着方砚清的解释,满心以为自己其实挑了匹温驯马驹的贺七娘讪讪一笑,倒是有些进退两难了。


    正犹豫她是不是应该直说,再托马场主帮挑一匹性子好,不会发脾气的小马。原本握住她手腕的方砚清已是松开手,拿过一旁堆放了草料的篮子,提在手中。


    “试着给它喂食,先熟悉下。”


    “可,可以吗?它会不会咬我?”


    “放心,我在旁边。”


    鼓起勇气,贺七娘试探地拿了一小撮草料递到马儿面前。


    见它先是鼻头动动,嗅了嗅,而后才张嘴就着她的手,一口一口扯过草料,叼在口中咀嚼。


    看着小马驹慢悠悠吃草料,贺七娘突然觉得这种场景,倒跟她平日喂自家驴子时差不多。


    就这般喂了小半篮草料,贺七娘还想再去拿,方砚清却是将篮子递给一旁的人,然后同她温声说道。


    “现在,再试着去触碰它。不要怕。”


    犹豫伸手,贺七娘求助地回头,却见方砚清一直都在专注地看着她。


    眼神温柔似水,暗藏无声的鼓励。


    果断将手往前探去,直到指尖触碰到马儿略显扎手的额前毛,贺七娘欣喜地发现,这小家伙面对她的触碰,只是甩了甩头和尾巴,倒并未再喷她响鼻。


    依据贺七娘以往喂家里那头犟驴子的经验,她知道,这代表着它已经接受了她。


    喜溢眉梢,贺七娘笑着看向旁边温柔注视着她的方砚清,用眼底的笑意,同他无声道谢。


    正午的秋阳倾洒在二人身前,并着在他们之间惬意甩着尾巴的小马驹。


    贺七娘由衷感慨,方砚清,真是这世间最温柔的男子......


    之后,她又在方砚清的陪伴下,试着给马儿喂了两捧豆子。


    等到栴檀他们熟悉完场地回来,这匹被她亲手挑选出来的小马驹,已经会主动低头来蹭她的手了。


    就着马镫翻身上马,贺七娘端坐于马背上。视野猛然间变得敞亮宽阔,居高临下的那一瞬,她觉得自己立马就可以策马扬鞭,在阳光下肆意驰骋。


    当然,没人会给她这个机会。


    栴檀接替了方砚清,尽心尽力地教她骑马。


    从最基本的口令开始,到应该如何在策马的过程中控制好力道。好在,她学得还算快,并且对骑马这事越来越感兴趣。


    一开始,是栴檀帮她牵着缰绳,牵着小马驹一圈圈在马场内行走。


    后来,是她自己持绳,由栴檀骑马陪在身边,一点点加快速度,小跑着前行。


    清风拂面,额角生出薄汗,贺七娘骑得很开心。


    每每路过方砚清端坐饮茶的棚子前时,她都会高举起握着马鞭的那只手,兴奋地冲他打招呼。


    但约莫在马背上度过一个多时辰后,贺七娘就已有些笑不出来了。


    原本挺直的腰背散去力道,微微佝偻着。


    踩着脚镫的双脚,还有持缰的双手,已然有些发胀、发麻。


    最要命的,就是她的大腿内侧,隐隐感觉到了火辣辣的疼。


    忍着疼,贺七娘在栴檀的隐隐自得,远松的喝彩,和方砚清的无声鼓励下,自个儿独立沿着马场跑了一圈。


    今日学骑马这事,才算是结束。


    拖着酸胀到像要抽筋一般的腿爬上马车,贺七娘满心以为只要休息一会儿,身上的疼痛就能够缓解。


    结果,却是如此刻一般,讪讪注视着方砚清递到她眼前的大手,整个人全然不敢动弹。


    贺七娘很清楚,现在只需再挪动一步,这双不住抽搐颤抖的腿,就会软得让她直接栽下去,扑进方砚清的怀中。


    那副场景,她是万万不会允许发生的。


    可方砚清就是这般伸着手,也不说话,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候在马车旁,等着她朝他伸出手。


    于是,二人就这般,诡异地僵持在了马车上下,久久都没有动作。


    看一眼莫名执拗的方砚清,贺七娘不由自主将求救的目光扫向一旁。


    这一眼,正好见了从马背上翻身跃下的栴檀。


    那霞光中,随英姿飒爽之姿而微扬的马尾高辫,在那一瞬,直接荡进了她的心里。


    “栴檀,栴檀!”


    贺七娘将自己当成乡下的守宫,牢牢将身子贴在车门处,一边冲栴檀招手,一边小声呼唤着。


    见随行众人都闻声望来,方砚清也是一眼不错地盯着她,贺七娘梗着脖子一咬牙,顶着莫名有些冒冷汗的背,硬着头皮冲栴檀央求道。


    “栴檀,帮帮我,我,我腿抖得厉害,我下不去......”


    可怜兮兮的贺七娘,惹得栴檀二话不说就将马鞭丢给远松,然后大步走上前来。连远松慢了一步伸出来的,打算阻拦她的手都没能发现。


    站在车下,栴檀朝已经张开双臂,一脸期盼的贺七娘伸出手。


    一人劲装,一人着碧色胡服,彼此对视,两手相连,好歹是将人扶离了车门。


    但最终,栴檀却没能顺利将人扶下车。


    二人诧异的目光,齐齐看向车旁一动不动的方砚清。


    栴檀心道,郎君明明也不是为难贺娘子,会故意给她难堪的那种人,怎的现在还站在这儿挡着?


    属实,还真有点碍事。


    见方砚清全然没有让开的打算,栴檀只得是一手扶在贺七娘腰间,微用了力,将人抱到更靠右一些的位置。


    但这一抱,却发现想要顺利将人扶下车,栴檀的手肘,势必还是会击打到站在一旁的方砚清......


    贺七娘就着这个姿势,两腿抖得像是筛糠。


    求助地看一眼栴檀,又祈盼地看一眼方砚清,最后实在是忍不住,贺七娘只得歉疚地笑了笑,朝方砚清小小声建议道。


    “二郎,能否劳你往旁边走两步?您在这儿,栴檀不大好带我下车。”


    对上贺七娘期盼的眼神,方砚清眸色沉沉。看一眼她俩半揽半抱靠在一起的模样,他下意识皱眉,有些烦躁地想要振袖,将手背到身后。


    只这一动,空荡荡的袖下猛然令他反应过来,他今日所着胡服,压根没有大袖一说。


    动作一顿,而后面不改色地将手继续背到身后。方砚清闷声嗯了一下,随即转身,率先一步朝邸店内走去。


    远松见状,忙是跟上。


    可实际上,他还是时刻关注着后头马车处的动静。


    “我抱你下来,你揽紧我。”


    “好,多谢你,栴檀。”


    对话声稍停,想来是栴檀将贺娘子抱下了车。


    远松正感慨,这一出终于是结束了。


    后头却是先响起贺娘子的一声痛呼,然后就是栴檀看似嫌弃,实际难掩担心的话语传来。


    “啧,怎的站都站不住了?揽紧,我抱你上去。”


    “没事没事,栴檀,你放我下来,我能自己走......”


    贺娘子推阻的话语声越来越小,及至消失。


    远松心中不免好奇。


    正想回头看看后头到底是怎样一副光景,眼角余光中却是骤然闪过一道黑影。


    震惊地瞪大了眼,远松眼睁睁看着稳稳抱了贺娘子的栴檀,大步走到了郎君身后。


    停在一步开外,栴檀正气息平稳地同郎君解释。


    “郎君见谅,娘子骑马好似伤着了,我得先送她回屋察看伤势,还请您容我先行一步。”


    栴檀很少会说这样长的句子。


    听到这话,远松心道,栴檀果然还是那个看似最冷清,实际连院里的鸟巢都会刻意关注的家伙。


    “嗯,去吧。”


    “是,多谢郎君。”


    栴檀抱着人,不便行礼,只得是冲郎君微微弯腰道谢。


    而被稳稳抱在怀里,双手揽在栴檀后颈处,将脸藏起,好似羞得厉害的贺娘子,这时也慢慢露出半张红透的脸,瓮声瓮气同郎君说了声。


    “二郎,多谢......”


    目送栴檀抱着这么一个身量也不算纤细瘦小的娘子,一步横跨两个台阶地上了楼,远松敏锐地感觉到,不光是自己看得牙疼,邸店内的男子都同时静了那么一瞬。


    而停在前面,看似镇定自若没有异样的郎君,背在身后的手,手腕处都已绷得青色的血管虬起。


    连忙低头,远松假装一直在看自己的鞋尖。


    跟着方砚清进了屋,还没来得及去为郎君烹茶,就听得正在更衣的郎君,额外冷静地对他吩咐到。


    “远松,回东都后给栴檀请个女夫子。她既已离了暗训属,就不好再继续随心所欲了。”


    “是。”


    听到方砚清的话,远松不免在心底悄悄为回东都后的栴檀燃起三柱香。


    可怜栴檀,也不知能不能猜到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被这样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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