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月凉如水。


    屋内,黄铜烛台上的红烛灯芯无风跳跃,继而没入烛泪,星点烛光终归于寂灭。


    满溢的烛泪沿翘起的花檐潺潺落下,落入其下盛水的莲盏,在水面化作点点红梅。


    重重红帐之中,皙白手指,试探般一点点攀上身侧之人的臂膀。


    然后,如同小兽,窝进那人怀中,埋首在他颈窝蹭了蹭。


    鼻头轻蹭,嗅了嗅,而后呢喃似呓语。


    “身上好香。”


    有力的手臂缠上腰肢,他将那只尚未觉察到危险的小兽抱到身前,放任其发间馨香占充斥鼻间。


    发丝划过指尖,他轻轻落下一吻,印在小兽头顶发旋处。


    语调慵懒,却因食髓知味导致声线暗藏喑哑。


    “白日里随殿下办差,许是在那里染上的。”


    小兽笑着自他怀中抬头,面容模糊看不真切,唯有月色下的双眸盛满皎洁,盈盈似翦水。


    细看之下,那双眼却分明黯淡无光,全无灵动之态。


    “你同我解释什么?反正还不是由得你欺负。”


    埋怨之语难掩娇嗔,他将小兽拢入怀中。


    下一瞬,肩颈处传来轻微的疼,混着令人难以忽视的痒。


    放任小兽作乱啮咬,直至难耐。


    将终于感知到危险,匆匆想要逃窜的小兽擒在怀中。他将吻一点点落下,直至落在她微微阖起的眼帘。


    “怎的如此顽劣......”


    夜似流水,淌入红帐深处。隐有薄雾四起,若近若远,似有人轻声呢喃。


    “只道正是情浓,缱绻愿许,与君朝朝暮暮......”


    伊州邸店,原本安睡之人,眉心因梦境之故,掐出深深沟壑。


    下一瞬,这人猛地睁开眼。全无睡眼朦胧之态,却在眉眼间尽显狠戾。


    翻身坐起,方砚清重重喘气。


    单手按在隐隐作痛的眉心,较之入睡前,他此刻更觉心烦意乱。


    若是在东都,他势必直入暗狱,用那些对手的痛苦哀嚎,献祭于他心中拘着的那头嗜血凶兽。


    手背青筋虬起,他奋力镇压心头暴虐怒意。


    直至口中品尝到铁锈腥味,方砚清这才渐渐平复,终从那场旖旎迷梦中,勉力挣脱。


    赤足踩上地砖,方砚清仿若全然未觉脚下刺骨寒凉。


    大步走到案后,他将上头搁着的残余凉酒拿起,丢开壶盖,仰头将酒液尽数灌下。


    浓浓酒气肆意弥漫,潺潺酒液顺着他上下吞咽的喉结滑落,将本就汗湿的内衫弄得黏在身上,更令人不适。


    方砚清憎厌的目光落在腰间,转身进到用屏风隔出的内室。里间传出入浴的漓漓水声,下一瞬,被彻底浸湿的内衫叫人远远丢开。


    裹了一身寒气,方砚清从盛满凉水的浴桶中步出,并未擦去滚滚滑下的水珠。


    就这般借着月色,他一步步走到榻前,在深青的地砖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足印。


    随手取了干净的衣裤套上,并未点灯。


    敞着衣襟坐在榻前,他身子前倾,双手撑在膝头,继而交握。视线落于掩入黑暗的墙角,方砚清双眼微微眯起,拇指交缠,徐徐环绕。


    方才的那场梦,到底代表了什么?


    及至弱冠,他从未做过这等诡谲绮靡的梦。偏似冥冥之中有感,方砚清很清楚,梦中一人,定然是他。


    依梦中景象,另一人,则是一目盲的女子。


    方砚清眸光森冷,眉宇间显露出一分阴狠与郁气。他细细回想所有接触过的人,非常肯定,那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人。


    当然,若真被他寻出这样一人......他很乐意让那人体验谛听所有拷问的手段。


    不管是入梦术,还是虫蛊、魇胜,他都会让那暗中操控之人,有来无回。


    按上眉心,方砚清重重躺回榻上,面色一瞬白了几分。


    最近一年,他的头痛之症越来越严重,如今已然发展到不饮酒便不能入睡的程度。


    偏偏那些酒,在他饮来,尽皆寡淡似水。


    唯有一坛从洛水村带回的酒,只消一盏,就能让他一夜安眠。


    偏头看向窗外,兔晖满窗,月华朦胧,其间隐有人影浮现。


    阳光之下,她似是跑马跑得热了。


    脱了外头的裘衣,只着那件碧色胡服,细细缝了晶石珠子的帽檐在她面上印出一圈五彩华光。


    贺七娘在马背上笑得恣意,眼里都盛满愉悦的光。


    远松叫回二人饮茶时,她就那样手握马鞭,跟在栴檀身侧,言笑晏晏。


    额角碎发被汗湿,黏在她泛红的脸颊......


    那一瞬,他端着茶盏的手莫名一紧,突生一念。


    他想问问她,愿不愿意随他去东都?


    所幸,理智很快回笼,他这才没将这种狼狈无状的话脱口而出。


    本就是一时兴起,这才仿着许瑜的性子接近她,玩一场居高临下,单看她深陷其中的围猎游戏。


    既为猎手,旁观猎物泥潭深陷,逃无可逃,这才更有意思。


    温柔、良善、俊雅、翩翩君子?


    呵,字字句句,皆不是他。


    抬起手,冷眼见月光沿指缝漏下,方砚清一点一点,攥紧指尖。


    ————


    贺七娘托了店家,将那身胡服送去浆洗。


    只裘衣这等不好见水的物件儿太多,贺七娘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去趟成衣铺子,看看这样一身衣物得多少银钱,好将钱还给方砚清。


    贺七娘捏着钱袋心疼之余,倒也还安慰了自己一番,权当是今年为自己置办了生辰礼。毕竟,那件裘衣少说也能穿好几个冬日。


    今日,是她同人约好的,签契书的日子!


    特意起了个大早,她将自己拾掇好,抱着小来宝一起,便下楼准备去铺子那里。


    这小犬连日被关在屋子里,很是郁郁。


    贺七娘瞅着,感觉它眼神都少了光彩,因而今日特将它也带了出来。


    正好,也让它熟悉熟悉他们将要暂居的“家”。


    好好休息了一夜,再加上栴檀送来的药膏,现下大腿内侧虽还有些隐隐作痛,但好歹不似当时,一落地就抖得整个人往地上跪。


    就是这下楼的时候,还是有些痛苦难言......


    慢吞吞下了楼,贺七娘一眼便发现抱了佩刀靠在门前,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外头三三两两过路行人的栴檀。


    “栴檀?”


    经了昨日,贺七娘现在对栴檀很是亲近,连带着与他们相处,也轻松自在了许多。


    “你怎的在这儿?二郎今日出门这样早吗?”


    下意识地寒暄,贺七娘瞅一眼外头的天色,将风帽戴好。


    心里却在盘算,到底该去买个香香酥酥的胡饼垫肚,还是去吃碗热气腾腾的汤团?


    二者都可加上一碗用羊骨熬得浓白的热汤,光是想一想,她口中都止不住地分泌唾液。


    这段日子的相处,她已对栴檀的性子了解了不少。大步往外,压根没指望她会同自己细说。


    结果,才跨出步子,本靠在门前的栴檀也站直了身子,慢悠悠跟在贺七娘身后,幽幽说道。


    “不跟郎君,跟你。”


    “跟着我?做什么呀?”


    贺七娘很是不解。


    远松和栴檀日日与方砚清同进同出,只要长了这双眼,都能猜到二人是方砚清的左膀右臂。


    如今却叫栴檀来跟着她,这是为何?


    栴檀其实很想告诉贺娘子,她也不知道郎君到底怎么回事。


    昨夜一回去,就被远松再三警告,让她不准再在娘子面前多嘴,也不准再行事同男子一样,否则回了东都,连他都救不了她。


    先是得知了自己被郎君安排了个女夫子,又得知自己接下来的日子得跟着贺娘子,栴檀虽然也很想问问郎君为什么,但她不敢......


    直觉告诉她,如果她问,远松真的会救不了她。


    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显出一抹苦恼,栴檀用指甲扣了扣刀鞘上的纹路,而后别过头去,不再看贺娘子的眼睛,扯着那么一丝心虚,嘀咕道。


    “帮忙。”


    一如往日的辞简意赅,贺七娘面上闪过讶然,但很快恢复正常。


    想来,是方砚清见她昨日骑马后的样子不良于行,这才会打发栴檀过来给她帮忙。


    他果真,也是一如往日的热衷于助人。


    欣然接受他的善意,贺七娘嫣然一笑。


    “那今日就麻烦你了!我去牵我的毛驴,劳你先帮我抱会儿来宝。”


    怀中被塞进一团热情似火的小东西,栴檀面无表情地看着贺七娘跑去后头牵驴子,又看眼怀中尾巴都快摇断的小黑犬。


    曲起两指,在小来宝的脑门上弹了下,栴檀喃喃自语。


    “来宝?蠢。”


    尚不知自己被栴檀腹诽的贺七娘突然打了个喷嚏,暗道莫不是昨日跑马出汗着了风?


    揉揉鼻子,念着她的铺子,倒也没往心里去。


    签过契书,跑东跑西买了起居用具。


    第二天,打算继续去购置锅碗瓢盆的贺七娘,又见着了双手抱胸,站在门前等她的栴檀。


    牵了驴子,邀上人一起去吃了羊肉汤团,她这才知道,原来栴檀所说的帮忙,根本不止一天。


    俩人、一犬、一毛驴,栴檀抱着她的刀,天天跟在贺七娘后头。


    她挑东西时,栴檀一言不发。


    她砍价时,栴檀面露不耐。


    店家忍痛让利,送走这尊怎么看都招惹不得的煞星时,贺七娘捧着自己的钱袋子,乐不可支。


    特意买了几文钱的烤肉,又叫了羊汤和胡饼,贺七娘用勺子舀着羊汤散热,一想起那些店家发现栴檀后陡变的脸色,就止不住地笑。


    咬一口胡饼,栴檀眉头微蹙。


    “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好在有你陪着,否则,才不会有人那么主动少钱呢。”


    想起这几日向郎君回话,他听得自己说到“购锅碗瓢盆,店家少了十文,娘子很开心,一直同我道谢”时那怪异的眼神,栴檀听着贺七娘的夸赞,脸色悄然红了起来。


    吃光手中的胡饼,栴檀拍拍手,将话题岔开。


    “下午你还要再添什么?”


    喝一口鲜美的汤,贺七娘美得眯起了眼。


    “不用再买什么了,下午我叫了送水的娘子。我打算试着酿些酒,等酿好了,我给你和远松各送一些。对了,你们能饮酒的吧?”


    “嗯。”


    栴檀应了,心中却道,不光能饮酒,他们还有一个将酒当茶水喝的郎君呢。


    但栴檀并未将这话说出口,只是一边慢慢喝汤,一边在心底琢磨着。


    今晚回话时,到底要不要同郎君说,贺娘子准备酿酒送他们?


    毕竟,那坛从洛水村被郎君带回的酒,他好像很喜欢。不过,想来娘子也不会落下郎君的那份才是。


    这一头,小口小口吹开汤面葱段的贺七娘,也正想着该给方砚清送些什么。


    二郎曾说他不擅饮酒,之前给他送酒,现下看来已是敷衍。这次,还是换点别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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