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小院飘起袅袅炊烟,井上手摇辘轳,带着汲满水的水桶摇摇晃晃,吱呀作响。
院门处,小来宝趴在门槛后,两爪牢牢抱住它新得的碎骨,尾巴尖儿时不时擦过地面,惬意甩动。
将水倒进装满食材的木盆里浸泡,贺七娘在围裙上擦擦手,哼着小曲儿走进身后灶间。
操持这些熟悉且热衷的活计,总能让她身心愉悦。
灶间的放了干净的盆,里头用泉水泡了她辛辛苦苦带来的碎曲砖,所幸陇右一带极是干燥,即便过了这许久,这酒曲仍可正常使用。
贺七娘揭开盖子,察看甑里蒸着的粟米。
白色的热气蒸腾,瞬时填满整间屋子。灶间暖意浓浓,蒸熟的粟米浸着米油,散发着阵阵甜香,很是诱人。
见米已蒸熟,她忙不迭走到灶前,扒出灶眼里未燃尽的木柴放到一旁的铜炉里,然后将甑子从灶上端下。
火候正好,只待晾凉以后,便可添入曲液。
这一遭酿成的酒,贺七娘想要送给栴檀和远松,聊表谢意。
家中还剩了前几天,她在街上买的一些当地酒水。虽说味道也不差,但那些酒贺七娘试过味道,大致品出口感后,便留着以后烹煮菜肴时自用。
伊州多食羊肉,膻味重,用酒来祛除异味,正是合适。
将蒸好的粟米摊好,贺七娘探头望一眼天色,估摸着到了可以做饭的时辰,忙走到井边拾掇好菜和肉,端到另一间与灶间相连的屋子。
灶间那处已被她辟出来,专做酿酒蒸煮粮食使用。为免在里头搀进别的味儿,所以那里是不能再用来烹煮饭菜了的。
因此,在请人搭设曲室时,她已同那些前来做活的叔伯们说好,劳烦他们在柴房里给她再搭了一口土灶。
而原本堆放的杂物和柴,则被移到了外头的牲畜棚里。栅栏另一头,就住着跟了她一路的毛驴。
被雇来帮贺七娘搭建曲室的叔伯,都是送水的余娘子代为寻来的。尽数是她所在村落里的人,因为最近没有农活,便出来接些力气活,攒些银钱,好准备过年。
他们帮着城里一些富户、酒楼干短工,大多都是余娘子从中牵线。
也是这时,贺七娘才从旁人口中,得知余娘子早年丧夫,娘家已没了耶娘,偏夫家也不做人将她赶了出来。
这才拉扯着年幼的弟妹,投奔到伊州寻娘家姑母,却也没寻到人。但好歹也在那小村落里定了下来,姐弟三人自立了门户。
内里更多的往事,贺七娘无心打听。她只知道,这余娘子当真是一把做买卖的好手,令人佩服。
城内的短工活计都由她两头出面,同叔伯们谈好的是干完这一处活拢共多少钱,所以,他们人人积极,只想赶紧做完这处后再继续挣钱,完全不存在磨工一说。
偏余娘子还给他们立了规矩,各人皆有自己负责的工序,但凡这一道工序误了事,砸了招牌,这人她就再不会介绍。
贺七娘留心看了,发现他们手下的活确实是又好又快。甚至还用剩下的砖土顺手给来宝垒了个窝,将那个小家伙开心得日日跟在叔伯们脚后跑来跑去,平白被投喂了许多干粮。
这些日子,她把院子、连带前头铺面里外收拾干净,昨儿个,就退了邸店,正式带着她不多的家当,搬了过来。
临走前,她去寻了方砚清道别,也邀了他和栴檀、远松一起过来吃顿便饭,权当是她的乔迁宴了。
想来,方砚清当初在洛水村时也吃过她做的饭,贺七娘也就默认,他不会嫌弃自己不得台面的手艺了。
眼下,已近他们先前约好的时辰。
贺七娘昨日同肉铺说好,让给留了鲜嫩,膻味稍轻些的羊肉还有挂了肉的棒骨,还从农户家买了只鸡,宰好提了回来。
将羊肉用酒腌渍料理过,除去一部分膻味。再一分为二,一份剁成细细的肉沫,再揉了面,包成汤团。另一份则再混着羊棒骨一起放进热水里,丢上切好的葱姜陈皮,一块儿炖煮。
等到羊肉煮熟,贺七娘龇牙咧嘴地将肉捞出,用刀将肉片成薄薄的片,却也时不时因为指尖被烫到,不得不抱着手指一边跺脚,一边呼呼吹气。
将肉片好,她另捣了蒜泥、盐巴,在里头掺入香喷喷的胡麻油,用来待会儿蘸肉吃。
转身回到灶前,贺七娘在棒骨炖煮的汤理放进一小撮粗盐。
这锅汤炖得浓白,一打开锅盖,香气飘散,勾得原本趴在门口玩耍的小来宝颠儿颠儿跑来,蹲在灶前,讨好地望着她,尾巴摇个不停。
饭食搁进锅里隔水温着,贺七娘将手洗净,掸着衣裙往外走去。她得到院门口看看,省得客人都到了,她还没能及时迎出去。
路过储水的水缸,贺七娘停下步子。左顾右盼片刻,她突然打开上头压着的盖子,探头往里看了一眼。
迅速再将盖子盖好,她冲跟在脚后跑个不停地来宝笑骂一句捣蛋。
偏往外走去时,手指仍是将方才发现的,散落的碎发仔细别到耳后,顺手还拽平了袄子的衣襟。
正是黄昏,左邻右舍的院落零零碎碎传来做饭的动静。
听着菜刀压着砧板噔噔作响,嗤啦一声、菜肴被烹入铁锅,混着人声嘈杂、犬吠阵阵,贺七娘不住理着发丝的手终是落下,交握在身前。
稍显忐忑的心在这片烟火气中落定,她抬眼望向檐后的天。天际灰蒙蒙的,已然不见前些日子的漫天霞光。
伊州少雨,常是金乌高悬,阳光普照大地,将它化作陇右商路上璀璨的金珠。
但它每年的雪季也很长。
只待降下初雪,就代表着漫长冬夜降临,少说也得等到三月,才会逐渐转暖,迎回迁徙的候鸟。
这两日灰沉沉的天色,已让不少人猜测,伊州即将迎来今年的初雪。
踮脚望向巷口方向,贺七娘用脚背扒了扒又趴着不肯再动的来宝,在它懵懂望来的眼神里,无奈地笑。
下一瞬,她见这小家伙咻地站起身,撒开丫子朝外跑去。摇头晃尾,连带着毛乎乎的小屁股都扭得起劲儿。
顺着它奔跑的方向,正是方砚清的身影。他背后融着渐渐暗下来的夜色,自巷口一步步朝她走来。
院内透出的光映在已经暗下的窄巷之中,他一步步走近,青色的衣角在裘衣下若隐若现。
贺七娘这才发现,方砚清竟是换下了重逢后便一直没变的那抹玄黑。
眼前这一幕,好似将她带回那依山傍水的小小村落,他们各自离开之前。
飞快眨眨莫名模糊的眼,贺七娘敛下眸中异色,迎上前去。
站定在方砚清身前,笑着同他见过礼,这才往他身后张望起来。
“栴檀和远松呢?他们是要迟些到吗?”
“另有事,来不了。”
“啊?”
听到这话,贺七娘脚步骤停,面露讶异地朝方砚清看去。
偏方砚清脸上看不出丁点儿异样,他抬脚跟在欢快带路的来宝身后,察觉到她停下后,甚至还回头招呼了她一声。
“七娘?”
“啊?啊!来了。”小跑到方砚清身侧,贺七娘按下心头疑惑,引他进了小院。
不大的院落,已被她拿扫帚清扫得干干净净。
招呼他进堂屋坐下,贺七娘将灶上温着的饭菜一一端到桌案上。碗沿有些烫,她双手捏住耳垂狠狠搓了搓,这才另取了筷箸放到他手边。
“二郎,用饭吧。”
将观察小院的视线收回,方砚清看向正起身为他盛汤的贺七娘。
她的面容在热气笼罩下,有那么一瞬的模糊。
别在耳后的发丝因她低头的动作,落下一缕挂在脸颊旁。有一根竟是黏到她的唇角,她像是觉着痒,侧脸在衣袖上蹭了一下,将下巴都蹭红了一块。
眸色深深,方砚清接过贺七娘手中的汤。
指尖无意碰过手背,俩人竟都像被烫到一样,各自飞快地收回了手。
经此一遭,好似各有所思的二人再无言语,只安静用饭。
贺七娘埋头苦吃之余,心底倒是一直在嫌弃自己的不稳重。
明明栴檀他们在时,她已能自在与方砚清相处,眼下怎么一独处吃饭,她的心就又越跳越快了呢?
方砚清一贯用得不多,婉拒贺七娘再添碗汤的邀请,他从袖中掏出帕子拭过嘴角,同她笑言。
“再吃,该怨我了。”
想起昨儿念了整日想吃她亲手所做汤团的栴檀,贺七娘不由也笑出了声。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门外的风声喧嚣。贺七娘找出风雨灯,想送方砚清出去。
但在出门那一刻,她到底没忍住,将风雨灯塞到方砚清手中,随即小跑回屋。再出来时,她手中提了个不小的篮子,周遭用干净的布盖得严严实实。
“这些是我单留出来的,我想给栴檀和远松送去。你们这段时日,实在是帮了我太多。”
察觉到他的目光落下,贺七娘忙是摆摆手,垂眼避开他的注视。
“不用你提,我提去邸店。正好、正好走走......”
眼下闯入一只佩了戒子的手,那手径直握上空着的另一侧把手。接着,身前人柔声说道:“我来。”
怔怔松了手指,眼见方砚清一手提了风雨灯,一手提着食篮,缓缓步入黑夜。
走了几步,见她又没跟上来,方砚清侧过身子,无声望向她。
灯火随风摇曳,光影自他的脚下慢慢延伸,直至她眼前。
犹豫一瞬,贺七娘往前迈了一大步,坚定闯入这片由他执掌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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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在方砚清身后,看他清瘦的身影映在路上。一时玩心大发,贺七娘悄悄伸出脚尖,在他影子里点了点。
似狸奴试探湖水,见湖水无波,端是平静,进而变得愈发顽皮。得寸进尺地将脚探出,她想去踩他的影子。
结果,缓缓前行的影子骤然停下。贺七娘抬着脚茫然抬头,恰好见他回望,眼底笑意令人难以忽视。
那是同洛水村时一样的笑。
在笑眼注视下跑到他身边,贺七娘放慢脚步,朝他抿唇笑了笑。
好在方砚清也没说什么,二人只是这般继续慢慢往前走着。
贺七娘心内感慨。
也不知是青衫依旧的缘故,还是因为今日没有栴檀和远松他们跟在旁边。今夜的方砚清,总让她回忆起洛水村的方夫子。
邸店离她的住处,即便是这样慢慢走,也不会花费多少时间。
可他们并肩行走于夜幕,没有一人率先停下,只是沿着这条路,徐徐前行。
伊州少雨,却是多风,夜间更是风声啸啸,扰得人不安宁......
因此,当耳后有劲风袭来,她被方砚清抓住手臂扯到其身后时,贺七娘仍是懵里懵懂,回不过神。
指腹擦过他的裘衣,划过其腰间,眼前映入纤长浓密的睫毛,混着他骤然冷下来的眉眼,贺七娘在满鼻的青竹暗香中顺着方砚清的目光,往前看去......
恍如梦寐,原来,她竟是从奈何桥畔,捡回了一条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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