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你喜欢便好◎
方砚清被她扑得后仰倒下, 肩背直接撞上了柜台后的木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双手交握着举高, 掌心相抵处的纸卷被猛地折弯,下端叫二人揉出涟漪的纹。
怔愣抬眼, 贺七娘目光落于那一抹红痕, 好半晌, 才稍显生硬地移开眼眸,想要撑起身子,逃出这一方窘迫。
只这一动弹,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正一动不动地搭在方砚清的心口处。
甫一回神, 掌下便隐隐有跃动浮现, 沿着她手中的纹路,传进心头。
本能地重重咽下一口唾沫,贺七娘指尖蜷起,却又在手下摩挲、感知到他身前布料的顺滑后猛地将身子往后一仰。
指腹处, 就像是被炭火燎过一般。
“当心。”
肩头揽上一只手, 贺七娘浑身僵硬地任由方砚清将她扶起,使扑倒一团的俩人离了彼此。
“对不住, 对不住, 我, 我不是故意的。”
贺七娘别开眼, 将头脸低垂, 双手并用地撑在地上, 而后爬起来, 站到一边。
她的裙摆覆盖在方砚清的衣摆上, 随其动作,一一擦过他的小腿,拂过膝盖,及至将被覆下的青色衣料露出。
“无碍。”
被揉皱的纸卷叫人搁在柜面,方砚清单手撑在柜面,借力站起。
简短的对话结束,二人皆是不约而同地各自转开身子,背对着对方,整理自己的衣物。
只萦绕流转于彼此之间的那份欲语还休,俨然已化作延绵不绝的霞色,染上他们各自的面容,叫人难以忽视。
门前,原本卖力扫雪的远松已经停下,正双手交叠撑在扫帚的木柄上,挪动脚,用脚尖碰了碰栴檀的鞋。
见栴檀望来,远松朝默契揭过方才那事,反倒已经开始各自假装忙碌的二人努努嘴,神情得意。
“还不谢我吗?”
栴檀面无表情地看着远松,全然不知这家伙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先前娘子和郎君不慎摔倒,若她能及时上前拉住娘子将其扶正的话,以郎君的身手,他们根本不会像刚才那样摔到一起。
偏她才上前一步,远松就斜里横出一柄扫帚拦在她面前,这才导致她不能及时出手。
现在,他怎的还有脸,让她同他道谢的?
看懂栴檀眼底的嫌弃,远松也回了她一个不相上下的眼神,而后无奈摇摇头,小声嘀咕了一句后,自转身继续去门外扫雪。
而栴檀耳廓微动,敏锐分辨出那句碎语里的木头脑袋以后,耐不住地眯起眼,盯着哼起小调扫雪的远松,动动脖子转转手腕,然后一撩衣摆,跨出门去。
太久没有找人对练,远松想来是欠收拾了
柜后,贺七娘不知从哪里随手抓来块抹布,正逮着后头搁货物的木架用力摩擦。
只间或还利用眼角余光,往站定在柜后的方砚清那头偷瞧上一眼。
见他一言不发地将那卷被二人合力揉皱的纸展开、抚平,而后提起一旁的墨锭,不紧不慢地开始磨墨,贺七娘抿紧唇,手下力道大得恨不能将木架搓下一层木屑。
门外行客匆匆,间有风过,卷起半空的雪,幻作神女臂间披帛,婆娑曼妙。
放下抹布,贺七娘慢慢走到檐下,伸出手,接住一朵朵自天庭琼树之巅落下的花。
入手,有淡淡的凉意。
它们一团团落在她的手心,看上去倒像是苇絮跨过千山,自洛水村的河畔,纷纷飘来她的身边。
孩童清脆的笑声打破静谧,贺七娘猛然回神,朝街前看去。
戴了虎头帽的孩童举着糖画,身侧,跟着提了大包小包,头脸包在风帽里的高大汉子。露在外头的那双眼,满是笑意地注视着正围在他身旁兴奋转圈的孩童。
腊月已至,又是一年岁末,也不知阿耶现身在何方兜兜转转,若连上那场旧梦,这时光长得她都快要记不清阿耶的音容笑貌了。
满怀憧憬地从洛水村跑来伊州,却还是没能探听到一丝阿耶的行踪。
贺七娘虽也在深夜,用被褥覆住头脸,然后不住安慰自己。许是这时,阿耶还未到此?这没消息总好过得到坏消息。
但心底的失落到底无法散去,她日日天一亮,便只得借筹备酒肆一事来转移注意力。
可如今,铺子已有雏形。阿耶,您到底在哪儿啊?
转过身,贺七娘抬起袖子狠狠擦了擦眼睛。
“怎么?”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来的方砚清轻声问到。
没有抬头,贺七娘将眼睛埋在袖间,蹭了蹭,瓮声瓮气地答。
“风迷了眼”
未被追问,只垂在身侧的那只手被人轻轻握住手腕抬起,然后,有人在她的手心处放进一方软帕。
“擦下。”
“嗯”
手腕被松开,埋在业已濡湿的袖间,贺七娘嗅得那抹淡雅香气远离,手不自觉地攥紧,将那帕子牢牢捏住。
又过了一会儿,贺七娘终是移开手臂,转用那帕子轻轻擦拭着眼下。淡淡的竹香好似被混进了一抹酒香,令人无端联想到了青竹佳酿。
要么,还是捎带着也酿上他那一份吧。
正是想着,身后不远处的方砚清已是唤道:“远松。”
“远松不在”
话未落音,一道身影自街角拐出,单手撑腰,拖着腿慢慢走来。
贺七娘定睛一看,正是远松。而在他身后跟着的,提着扫帚信步走来之人,恰是栴檀。
帕子都还抵在眼下,贺七娘目视远松龇牙咧嘴地走来,然后双手接过方砚清手中的宣纸。
“被收拾了?”方砚清语气淡淡。
原本落在远松身上的疑惑目光咻地移向栴檀,见其一脸坦然,贺七娘心中突地有了一个猜想。
可惜,还未来得找人证实,她的注意力就被远松手中的笔墨所吸引。宣纸上,鸾翔凤翥书了三个大字——“酒半酣”。
灵光一闪,贺七娘猜到了这三个大字的用途。果不其然,方砚清那边也已开口。
“拓这三字做门匾,另单取酒字制为酒旗。”
“是。”
远松应是,将宣纸叠好收起,拖着腿一步步走远。栴檀也随之将扫帚放回原地,跟了上去。
贺七娘目送二人走远,调转身子,跟上方砚清的脚步,小声同他打听。
“远松他这是?”
“被栴檀收拾了。”
“嘶。”
想到远松那副模样,贺七娘不免倒吸一口凉气,在心底为栴檀竖起拇指,赞一声巾帼不让须眉!
指间绕着那方软帕无意识把玩,察觉到身侧人视线时有扫过,贺七娘歪头看向方砚清。
“怎么?”
“无事,你喜欢便好。”
心道,虽然这个门匾好像没有鼎昌柜坊、第一楼之类的名号念上去那般响亮,但到底也是方砚清的一片好意,还是不要再挑剔了。
贺七娘微笑着点点头。
“是挺喜欢的。”
自昨夜之后,二人头一遭相视而笑。随后,又各自像想起什么一样,飞快别开眼,继续去忙各自的事。
“咳,我去看眼你造的账册。”
“咦,那里好像还有些灰,我再擦擦,再擦擦。”
————
俩人各自忙着,方砚清端坐于柜后,提笔专注于手下的账册。
而贺七娘则是将先前拭泪的帕子叠好塞进衣襟,打算洗干净后再还给方砚清。然后抓起一旁的抹布,又开始奋力擦着铺子里各种家私摆设。
一时之间,这小小一方天地再度恢复静谧。
却也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萦绕在他们各自心间。
“贺掌柜,在忙着呢。”
爽利的笑语自门外传来,贺七娘闻言眼神一亮,忙是丢开抹布,将手洗了洗,然后一面在围裙上擦着手,一面朝外头迎去。
“余娘子怎的来了?今儿这天气,还得给城内送水吗?”
来人正是住在城外村舍里的余家娘子,贺七娘不知其名讳,也从未打听过,只一直以余娘子的称呼唤她。
将落满雪风帽脱下提在手里拍打,余娘子露出一张婉丽秀美的面容。
乍见其相貌,与她爽利的性子比起来,倒是很难让人对上号。
“嗐!这雪下的,哪里还能送水呢?我是正好进城来给五郎的夫子送年后要交的束脩,想着你这儿应当收拾得差不多了,就过来看看,有没有能帮上贺掌柜的地方。”
接触一段时日后,贺七娘早已知晓余娘子虽是看着是与她差不多的年纪,但实际上,却是比她年长了七岁有余,今年已是二十有五。
心底早将这帮了她许多的娘子当成邻家阿姊,贺七娘听其又开始打趣自己,便也上前挽了余娘子的胳膊,皱了皱鼻子故意向其撒娇。
“都说了,叫我七娘就好,余娘子做甚老拿这掌柜的称呼逗我,弄得我都要不好意思了。”
“不过,余娘子今日挽的这发髻,可真好看。哪像我,明明也是长着十根手指头,却连头发都揪得快秃了,也挽不出一个好看的发髻。”
挽在余娘子胳膊上的手被其轻轻拍了拍,余娘子笑靥盈盈。
“哪儿的话?七娘这手分明巧得能酿出那般香的酒,又哪里会梳不出好看的发髻。这样儿,我改日教你几样又简便又好看的,你看行吗?”
“那可太好了!来,赶紧进来喝口热茶。走了这么远,歇歇脚,就在我这儿用午食吧。”
“行!正好也让我尝尝七娘的手艺”
贺七娘同余娘子有说有笑地进了铺子,正打算将人引到炭盆旁的坐塌上坐下,再倒碗热茶。
手,却突然被人一把抓住,连带着脚步都不得不骤然停下。
忍着手上隐隐的痛,贺七娘看向身旁的余娘子。
后者,却是两眼死死盯住与后院相连的门帘处,因有女客登门,而打算避开的方砚清的背影。
手被余娘子握得生疼,贺七娘瞅着,一直到方砚清完全消失在帘后,余娘子才猛然深呼了一口气,将双眼紧紧闭起。
不敢贸然说话,贺七娘有些紧张地看着余娘子的侧脸,直到其面上终是恢复了一些血色,再猛然转过头来,不住追问。
“七娘,那是谁?他是谁?你快告诉我,那是谁?!”
作者有话说:
酒半酣——来自《古离别》(唐/韦庄)
晴烟漠漠柳毵毵,不那离情酒半酣。
更把玉鞭云外指,断肠春色在江南。
七娘:我的手,全文最惨orz
第32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挑选你的生辰礼◎
朔风猎猎, 卷过檐上积雪,似白蝶振翅,扑簌落下, 歇在来往之人的发梢、眉间。
贺七娘跟在方砚清的身后,沿着他留下的足迹, 慢慢地走。
用过午食, 他打发了远松帮继续收拾前头的铺子, 单唤上她带着栴檀,一起出了门。
追问也只说有事需劳她走一遭,旁的再不肯多言。
皮毛缝制的短靴踩进皑皑白雪, 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逗得印了一路梅花爪印的来宝好奇地停住, 左右歪了歪头, 带动高高竖起的毛茸耳朵弹晃。
这小家伙察觉他们要出门,率先奔了出来,停在巷口倔强地望着他们,怎么哄也不肯回去。无法, 便也只得带上它一道。
这会儿, 来宝跟着那嘎吱的动静听了一路,满是疑惑的琉璃眼也越来越亮。
趁着方砚清脚步暂缓, 它将前身俯下, 全神贯注地盯住他的脚边, 晃了晃后臀, 嗷呜一声跃起, 虎扑到他的脚边, 把那靴子整个抱在了怀里。
沾满雪的脚爪按上黑色短靴, 留下一枚雪花所画的梅花。
发现嘎吱嘎吱的动静果然消失, 小来宝兴奋地撤回爪子,沿着方砚清鞋边的雪往里头扒了扒,又拱了拱,想要揪出自己的目标。
结果却除扒了一小捧飞散的雪外,一无所获。
来宝围在方砚清脚边转来转去,唔唔地哼。两眼也牢牢盯住那洼被踩在脚边的雪,似是在疑惑,声音怎么没有了?
当贺七娘探究的目光,再一次从捣乱的来宝身上移到方砚清身上时,看似轻晃脚尖,在认真逗弄小犬的人慢声慢调地开了口。
“看什么?”
顺道,他还缓缓掀起眼帘,眼神清凌凌地朝她看了过来。
猝不及防被偷看的人逮了个正着,贺七娘下意识将眼神躲闪开。
随即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这般反应未免也太过做贼心虚,好像她才是那个心里可能有鬼的那人一样。
蓦地将眼神收回,贺七娘微微瞪大双眼,直溜溜对上方砚清的双眼。
狐疑地打量着方砚清,她眉头微蹙,连带着眼尾都往下落了几分。偏方砚清其人面对这般视线,不光面不改色,甚至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贺七娘的嘴唇,不自觉地抿紧。兴许,真的是余娘子认错人了呢?
前头在铺子里,本是过来探望她一下的余娘子见着方砚清离去的背影,面上血色竟一瞬褪去,眼神张惶无定,语调微颤,整个人仿若惊弓之鸟。
虽说余娘子在听过她的回答,知晓方砚清名姓,以及其人是从东都而来,先前暂居洛水村当了一段时日的夫子之后,总算是慢慢镇定了下来,但贺七娘仍是觉着这里头有地方不对劲。
即便只是见着一个背影都怕成那般模样,贺七娘想到余娘子那副神色仓惶的样子,拢在袖中的双手慢慢握紧,她紧盯方砚清的眉眼,直截了当地问。
“二郎之前可曾到过蜀地,剑南一道?”
方砚清神态自若。
“虽常有周游之举,但不曾到过。”
“那二郎可曾认识一位姓余的娘子?人于余,年岁约莫二十出头,身形娇小”
“七娘若是心有疑窦,不妨直说。”
用脚尖垫在来宝的腹下,方砚清抬脚将这俨然已将他的靴子视作猎物的小犬托到一旁搁下,目光深沉地打断了她的话。
“既问你,你如实回答便是了。你莫不是心中有鬼?”
贺七娘的话被打断,只觉方砚清是在刻意回避她的问题,乍时一手叉上腰,眉头皱起,两眼瞪着方砚清。
这副模样落进身旁俩人的眼中,恍觉身前像是突然冒出了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狸奴,凶巴巴的,但偏看上去也没什么杀伤力。
心道她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性子急躁,面上却是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方砚清用脚继续拨开又一次扑上来的来宝,转而同栴檀吩咐道。
“贺娘子既不信我,你且同她说。”
说罢,他还故意摇了摇头,对准贺七娘所在的方向,感慨了一声。
“怎就生得这般执拗呢?”
继续用脚颠了颠一来一往得了趣味的来宝,方砚清将手背在身后,拇指捻着戒子转了转,悠悠然再补上一句。
“说你呢,来宝。”
贺七娘前一刻还在因为方砚清对栴檀所说的话生出些许惭愧,觉得是自己言行冒犯了他。后一瞬,便两眼沉沉盯着好似全心逗弄小犬的方砚清,将嘴唇抿紧拉直成一条线。
她真的,很怀念最开始的方夫子——那个趴在她家院墙上,脸红得跟身后晚霞似的,瓮声瓮气找她借梯子的方夫子。
等等,借梯子?
脑内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贺七娘下意识觉着不对劲,正想将其揪住,身旁栴檀的话却再一次打断了她的思路。
“娘子,郎君虽到过江南、山南一带,但从未踏足过剑南道。”
“然后个子矮,二十来岁的女娘子虽也有见过的,但并无一个姓余的。我记着有姓赵、李、程”
“栴檀!你可以安静了。”
方砚清不无头痛地打算栴檀的话。否则,他真的怀疑她会一个个将他们行走办差时遇到过的,所有符合贺七娘所说特征的女子,她们的姓氏都点出来。
这次,是真情实意地长叹了一口气。方砚清注视着一脸彷徨,脚下一蹭一蹭挪到他身边来的贺七娘,心下暗道。
怎么每次一碰上贺七娘的事,他,连带他身边的人,就都会变得不正常了呢?
方砚清心中所想贺七娘自是不知,她只是面对眼底写满真挚,隐隐透出“娘子你问吧,我可以确保绝对无人姓余”之意的栴檀,莫名生出真是对栴檀不住的感想。
真是难为栴檀了,得一口气,说出这许多的姓氏还有方砚清,她好像又误会他了。
这短短一天一夜,她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磨磨蹭蹭凑到方砚清身边,贺七娘觑一眼他的表情,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手举到脸下,双手合十。
“二郎对不住,我只是,嗯,胡思乱想了一些事。但是,你你不会同我计较的,对吧?”
努力想要摆出偶然见过的,余娘子的幼妹犯错后同其致歉的可怜表情。
但贺七娘到底遭不住长久保持那般表情。她飞快垂下头,一手死死揪住自己的裙摆,下定决心。
但凡方砚清敢在这时发出一声类似于啧、呵的声音,她现在立马就掉头跑回家,把自己锁进屋子里再不见人。
好在方砚清怔愣一瞬后,很快就转过了头去。他单手攥成拳,抵在唇边咳了咳,而后不在意地回了句。
“无碍,你确定了就好。”
刻意忽视掉方砚清面容一瞬间的扭曲,贺七娘脸红耳热地低头掸了掸自己的衣摆,不再试图追问。
看来,的确是余娘子认错人了。
就是不知那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竟能让她怕成那样?
方砚清平复掉忍俊不禁的情绪,好歹勉力没有笑出声来。
只在贺七娘低下身子,去收拾浑身挂满残雪、已经毛发濡湿的来宝时,微眯起眸子,目光冷厉。
姓余,剑南道?
可惜,他的确不认识这样一个人。
但在他的印象中,倒是曾在殿下身旁见过一个出身剑南蜀地,姓佘的女娘子。
那位佘娘子的消失,倒是让一再对大长公主忍让三分的殿下,头一遭在朝堂上对其针锋相对,连折大长公主三员助力。
现在看来,殿下百寻不得的人,倒是很有可能藏身伊州,并且出现在了七娘身边。
“二郎,你怎么了?可是伤口?”
拿帕子把来宝从头到尾擦了一遍的贺七娘将小犬牢牢控制在怀中,抱着哼唧撒娇的小东西停在雪间,暗含担忧地出声询问。
簌簌飘落的白雪似沙,落在她的肩头。
在她身后不远处,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鼎昌柜坊。
方砚清上前两步,走到贺七娘身前,不容拒绝地抬手,将她肩头的雪花拂开。
而后才继续迈开步子,与她并肩同行。并淡然开口,道出他此行唤她出来的目的。
至于那余娘子还是佘娘子的,本就与他无关。谛听暗属堆积的事务日不暇给,他可没有那份闲情逸致,去操心殿下的女人。
“远松认定是你在昨夜救了我,觉得我应当送你一份谢礼,聊表感恩之心。”
“我救了你?用什么救的?我那软得差点爬不起来的腿吗?”
听到方砚清的话,贺七娘小脸皱成一团,一面自嘲着推辞,一面看一眼面无表情的方砚清。
嗯那她再看一眼栴檀
很好,这俩都是面无表情
从二人的面无表情里看出他们的势在必行,贺七娘也敛去自嘲的表情,摆出一副跟他们相差无几的表情,继续说道。
“远松不清楚情况,二郎你自己还不清楚吗?明明是你出手救了我,哪里来的我救你一说。若不是你的话,那人抬手的第一刀就已经将我送去黄泉了”
栴檀上前一步,将她和远松共同认定的事实说出。
“娘子解了郎君的头疾。”
不然,郎君很可能会因为头疾发作,将那些蒙面贼人尽数斩杀,连一个活口都不给他们留。
那到时候,请君入瓮的计划可就功亏一篑了。
“所以娘子劳苦功高。”
眨眨眼,贺七娘抱着怀中的小黑犬,看着终于恢复成言辞简短模样的栴檀,想想街角拖着腿出来的远松,理智地选择不与她辩解。
向左迈了一大步,拦下方砚清的步履,贺七娘凑到他身边,小声嘀咕。
“不是,他们俩不清楚,你难道不清楚吗?你这谢礼,我若收了我也会良心不安的呀。”
方砚清向右迈了一步,避开贺七娘,抬脚往鼎昌柜坊里走。
“你若实在不愿当成谢礼的话,就权当是我邀你来挑选你的生辰礼吧。”
闻言,贺七娘追赶的脚步骤停,望着身前的方砚清,再看一眼他身后的鼎昌柜坊,满脸的迟疑不定。
想问的问题有些多,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先问哪个了。
谁料,好似看穿她心思的方砚清却是站定,深深看了她一眼后,一手比向身后,然后字字清晰地说道。
“是之前听人提及过,所以才知道你是腊月十二的生辰。我也没有送银钱给你充作谢礼,或是生辰礼的打算。”
“带你到此处来,是因为家中产业有涉及此处。正好,你可以”
“二郎!”
未待其说完,贺七娘声音陡然拔高。
她猛地一步上前,两眼放光地望向方砚清,然后双手夹住怀中的小来宝,用手捏住它的前爪,合拢到一处,向上摊平放到方砚清眼下。
“谢礼不用,生辰礼也不用!你把暂居我家的银钱付了就行,就按邸店的价!”
作者有话说:
栴檀:娘子,冷静~你不能原形毕露(一手提住七娘后衣领)
七娘:冷静?冷静不了哇~~你看看,看看~~我就只剩这点银钱了~~他该付我生活费、住宿费的!(双手将钱袋翻个底朝天)
方狗:我们的关系~你跟我谈这个?(双手环胸冷笑中)
第33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露了一半的木簪子◎
打趣的话脱口而出, 贺七娘发现方砚清明显懵呆了片刻。
待看清她面上揶揄之色后,这才将唇角弯起一道弧度,颇有些无可奈何地笑着摇了摇头, 并提住袖摆,抬起手来。
视野中, 方砚清将手指曲起, 朝她额前伸来。
贺七娘下意识闭紧眼, 脖颈微微向后缩起。谁承想,她预料的前额痛感并未传来,反而是被她夹在怀里的小来宝, 突然唔唔地哼了一声。
她懵然睁眼看去时,方砚清的手指甚至都还没能完全离开来宝的小脑袋。
可怜兮兮地回头, 来宝扑腾着后腿, 将身子挤到她手下,往她的怀里拼命钻,眼底也写满了委屈。
“让你皮。”
若有所指的话语入耳,贺七娘轻哼一声, 然后将来宝捧高, 嘴里嘀嘀咕咕,且同它蹭了蹭彼此的鼻头。
方砚清似也不想同她计较, 只眼底带笑, 招呼道:“进来。”
“哦。”
心知他们这礼今日定是非送不可了, 贺七娘将下巴抵在来宝头上, 看眼店内已经快步迎上前来的柜坊管事, 讷讷应了声, 抬脚跟了上去。
一行人被引到柜坊二楼最靠近里侧的一间屋子, 贺七娘跟在方砚清进去。一抬眼, 便看到了搁在桌案上的木托盘,里头放着好些首饰。
“这是?”
贺七娘探头往那处瞧了一眼,下一瞬,便被那托盘里的翠羽明珠晃得飞快移开了眼,并暗自咋舌。
这便是当初在县城理那间最大的金楼,她也没能见过这样多的钗环首饰啊。
箍紧怀中的小来宝颠了颠,贺七娘悄悄瞅一眼方砚清。
进屋后,他已一脸淡然地一展衣摆,正襟端坐于一旁的坐塌上。现下手上已端了一盏茶,正轻轻吹了吹,然后抿了一口。
水光挂在他的嘴唇上,看上去
贺七娘别开眼,下意识也抿了抿自己的嘴唇。
嗯,干干的改日,她还是去脂粉铺子里买盒膏脂擦一擦吧。
这时,已然放下茶盏的方砚清也淡淡开口。
“为娘子介绍一番。”
那管事以为他是在同自己吩咐,当即拱手行礼,正待上前。却见一直跟在贺七娘身后一步的栴檀闪身上前,挡在了管事与贺七娘之间。
栴檀单手比过那盘饰物,眉宇中隐现一丝不满的神色。
“都是城内各处金楼铺子挑选出来的,虽样样皆有,但确实少了些。”
另一边,管事已在方砚清的示意下退出外去。随着门扉吱呀一声响,屋内随之静了下来。
贺七娘压根儿不敢细想栴檀的言下之意,梗着脖子将视线从那盘珠光宝气上移开,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栴檀,希望她能直接点出哪一样是他们口中的“谢礼”。
可等了半晌,也没见栴檀再说出旁的。贺七娘心中,忽地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右手颤颤伸出,贺七娘将手指从左点到右,语调干巴巴的。
“这些,都,都送我?呵呵,一定是我多想了”
偏栴檀一脸自当如此的表情,使得贺七娘口里未及出口的“吧”字细若蚊蝇,眉心微蹙,眼睛滴溜溜转着,满面的不知所措。
岂料栴檀见到贺七娘这般模样,看上去好似一点都不开心,当即也是拧起眉,同方砚清行了一礼后,果断转身朝外走去。
“果然没有能让娘子喜欢的,我这便让人从东都快马送来。”
“不是,栴檀,我不是”
往前跑了两步,贺七娘来不及拦下栴檀,只得将求救的目光投向方砚清,希望他能阻止栴檀。
结果,方砚清却仿若未见。
只缓缓站起身,走到搁着首饰盘的案边停下,然后手指一一点过盘中的首饰。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是在贺七娘期待、焦灼不安的目光中停住手。然后拿起手下那样,一脸云淡风轻地开了口。
“除这样之外,其他确难入眼。栴檀说的没错,还是让东都那边送些过来的好。”
“怎么连你也这样?”贺七娘抱怨到。
在她幽怨的视线中,方砚清步步靠近,走到她面前停下。他的视线停留在她发间,似是在盘算琢磨什么。
贺七娘的目光则落在他的指间。那里,正捏着一把银色的插梳。
这把被他亲自挑选出来的插梳呈半月形,白银为底,梳背上细细錾刻出鹦鹉及唐草忍冬的纹样,还用湛碧的透亮宝石嵌在上头,充作鹦鹉的眼睛。
虽不像别的饰物一般为金玉材质,但这插梳的錾刻手艺极佳,胜在整体灵动精巧,令人心喜。
逼自己将视线硬生生从那插梳上移开,贺七娘自知无法说服二人关于“谢礼”到底应不应该,只得硬着头皮找出个别的理由,用以谢绝这些明显贵重到不行的首饰。
“二郎你也知道,我如今得同人做买卖,日日酿酒,干得都是卖力气的活,而且也经常在外行走,若佩戴这些华贵的首饰,昭现我女儿家的身份,这实在是不大合适。”
早先马场那套胡服就没一个人肯接下她的钱袋,甚至栴檀只要一发现她有掏出钱袋的趋势,立马就会转身离开。
若现在她再收下这些首饰,那她以后又该用怎样的态度同方砚清相处。
正有些闷闷不乐,耳畔却有一道挟了淡雅香气的暖意拂过,贺七娘一时愣在当场。
怔怔抬头,她用目光将方砚清笼罩。
他半垂着眼,手里好像还握着那枚插梳。他沿着她的耳侧,正慢慢将那插梳别进她的鬓发。
梳齿徐徐划过她的头皮,他曲起的手指关节擦过她的耳朵上沿。似在那处留下一簇火,顷刻间,便将她整个人点燃。
“二郎,你”
慌乱无措地往后移开一步,贺七娘垂眼避开耳畔的手。
拉开彼此距离后,她一手本能地抚上自己的鬓边,掌心内果然嵌入一把华贵的插梳。
松了一只手,本就不老实的小犬一个扑腾,从她臂间滑下,落在地上,满屋子好奇地乱跑着。
身前,方砚清已经收回手。
只指腹处还有发丝的触感残留,方砚清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起。
将目光从贺七娘烧红的耳畔移开,方砚清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后背也猛地窜起了一股热意,烧得他有些难耐。
果断转身,大步走回坐塌前,他将盏中残茶一饮而尽。平息了好一会,这才背对着贺七娘,开口说道。
“是我考虑不周,确不该送这些太过华贵显眼的金玉之物予你。你一人独居,若外出行走时引了旁人恶意,确实危险。”
“但这把梳子,很合适你”
听着方砚清的话,将指腹按在梳背上缓缓摩挲,贺七娘讷讷道:“我在外酿酒卖酒,不,不合适的。”
当年阿耶失踪,为谋生计,她推着酒到镇上市集售卖时,曾遇过几次地痞流氓,也听过一些流言蜚语。
贺七娘自那之后,便知晓她本就生得与人不同,若再装扮得显眼一些,那有些话只会传得更难听。
这也是后来,她日日只穿棕色葛色一类的衣裙,便是缠发的巾帕也用得是灰扑扑颜色的原因。好在她本就只会梳那一种辫子,也可借此安慰自己,这样装扮省事,也省钱。
当初,她能说笑一般将这话说与许瑜听,可眼下当着方砚清的面,她却有些说不出口了。
贺七娘心头有些闷,低头用手指扣着身上葛色的袄子,不再去碰那把与她格格不入的插梳。
他应该能懂她想说什么的吧?哪料,方砚清只是转身再度走到她的身边,微垂了头,将视线落在她的鬓边。
娓娓道来的话语间,却满是令她险些落泪的温柔。
“我阿娘在世时曾说,女子之身投入这世道,虽有太多不易,但纵为女子,当也有一番属于自己的自在逍遥。”
“若依我之言,七娘你若胡服男装,可。你若簪钗华服,可。你若恣意纵马,可。你若当垆卖酒,更是不无不可。”
“你阿耶远走,令你一人面对这世间种种,我知你定是受过委屈。但眼下,只要是你喜爱的、想要的,你尽可直言。”
方砚清一面轻声说着,一面从袖间掏出帕子。却又在手即将碰上她脸颊的一瞬顿住,转而往下落了落,将帕子递到她手边。
并自嘲般开口说道:“再者说了,那厉害的商户娘子,你难道还未见过?你那酒铺旁边的胡人娘子,咳,就挺厉害的。”
想到隔壁的安氏娘子,在见过方砚清一面后,醉翁之意不在酒地连续登门三道来送吃食借用具,贺七娘破涕为笑,险些笑出声来。
掏出自己的帕子,贺七娘摇摇头。
“我今儿带了。”
擦干泪,她再度抬手按了按鬓边的插梳,做了决定的同时,也抿唇羞赧地笑。
但这“谢礼”一说眼珠灵动一转,贺七娘有了主意。
“那我就收下这把插梳,权当是你送的生辰礼了。至于旁的,你可赶紧收好吧,我看着我的心都突突直跳。”
“而且,今后你也不能同我说什么谢礼之类的话,且不论什么救不救的,我们即为友人,这都是应该的。”
“友人?”
方砚清转了转手上的戒子,尾音微微上扬。
“嗯!方砚清是贺七娘极为珍视的友人!”贺七娘直视方砚清的双眼,很是镇重地说到。
“啧,那好吧。”
“你又啧?你是不是觉得我说得不对。”
“没有。”
方砚清避开双手叉腰,柳眉倒竖的贺七娘,弯腰抱起正满屋子乱嗅乱跑的来宝,指尖轻点在它鼻头,疏眉展眼。
“怎敢?毕竟七娘可是会在彭城司法佐面前提刀的人,来宝,你且说对吧?”
“方二郎!”
“我们回吧?若回得慢了,栴檀可就抓着远松往东都送信去了。”
“那咱们快走,快走!哎呀,二郎你快些,当心我待会叫安娘子过来饮茶。”
————
腊月初九,伊州终于迎来雪后初霁的天气,冬日的阳光洒在雪上,银雕玉砌。
栴檀他们这段时日一直暂住她家,不过在方砚清的坚持下,贺七娘早已搬回了正屋,彼此歇息的屋子又调换了一趟。
贺七娘这几日忙着准备过年的物件,倒还特意为她自己添了一架铜镜,搁在临窗的矮桌上,旁边搁着新买的膏脂。
揽镜将头发编好、盘好,从亲手缝的布袋中取出那枚插梳,仔细别进发间,贺七娘侧头看了看,银色的发梳别在她盘起的麻花辫旁,很是精致。
打定主意等到年后余娘子再登门,一定要学几个盘发的样式。贺七娘穿好保暖的鞋子,快步去了储酒的屋子。
前儿个酿的那瓮酒,已可开坛了。
打开封口,贺七娘用手拢在瓮上扇了扇,闻得醇厚酒香,唇角勾出一抹笑意,随即将竹勺伸进去,打出一勺酒,倒在碗中。
入口的酒液甘洌中带了微甜,贺七娘露出心满意足的笑。果然,运水、带曲的这一番功夫没有白费。
打算将这酒分坛封好,来日好送给方砚清他们,贺七娘忽地想起,她备的酒坛还在方砚清所住的东偏房没有拿过来。
方砚清他们又忙了起来,日日早出晚归的。有时她都睡下了,才能听到来宝欢快迎人进屋的嘤唔动静。
怕今晚又等不到他们回来,贺七娘走到偏屋门前,掸了掸裙摆,又抿了抿头发,这才推门进去。
一进屋,便有方砚清身上的淡香隐隐袭来,贺七娘在这片阳光未能闯入的阴暗中有些昏昏然。
记得那些提前备好的酒坛都被她一一码放在靠火炕内侧的墙角,她绕过方砚清早几日搬来的箱笼,弯腰去搬酒坛。
一一将酒坛挪到屋子中央,正准备去取最后一个。叮啷一声,眼下银光一闪,却是鬓旁的插梳落下,恰好掉进了方砚清裘衣挡住炕沿下。
“哎呀!”
着急去捡梳子,贺七娘一手搭在炕沿,用力往下探手。谁知猛地身子一偏,却将搭在上头的裘衣给带了下来。
瞬时都忘了去捡梳子,贺七娘慌忙将裘衣捡起,抱到怀中拍打检查,生怕弄脏了哪处。
眼角余光却是一瞬瞥见被裘衣罩住的,一本反扣着的书。以及书下露了一半,周身泛着润泽光芒的木簪子。
作者有话说:
嘶哈嘶哈~~迟到了迟到了~~~7点多才开完会~~哎一古~~~
第34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许瑜手把手教她刻出的字◎
片刻的精神恍惚, 贺七娘回过神时,正两眼直勾勾盯着那支木簪。
在一下一下跳得越来越快,及至犹如擂鼓的心跳声中, 贺七娘杏眼圆睁。对于眼前所见的这一物,她尤感难以置信。
那被遮挡在书下的, 本不过普普通通一支木簪, 线条坑坑洼洼并不平整, 一眼就能看得出雕刻之人手艺不精。
偏是露在书外的那朵木刻的花,正是叫贺七娘乍眼得见之后,便感惊心骇神, 连手脚都一瞬发麻。
那朵并不精巧的花,并非市面上木簪常会雕刻的样式。当初, 许瑜将刻了花的木簪挽进她的发间时, 曾一本正经地同她讲述它的来历。
这花名为朱槿,源产自于岭南,是他偶然在书中所见
勉力稳住心神,贺七娘将探究的视线移到被书遮盖之处。
定是她想岔了的!
这朱槿花的样式虽说在彭城并未得见, 但方砚清来自东都, 许是这花样在东都盛行,那也是可能的。
贺七娘这般想着, 心里却偏有一道异声在喋喋不休。
那声音不住说着, 若她想要确认这木簪与许瑜无关, 分明还有一处标记是可以供她辨别的。她现下不敢, 俨然是已经猜到了结果。
不自觉地咬紧下唇, 贺七娘终是在那道声音的催促下, 将手缓缓伸向那本倒扣着的书。
手在触及书脊的一瞬停住, 犹豫须臾, 然后又继续往下伸去。及至将书册挪开,把那木簪子拿到手上时,贺七娘这才恍觉,原来她的手竟是不由自主地颤得厉害。
闭眼深深呼吸,用力咽下一口唾沫。
贺七娘鼓起勇气,睁开眼,并用指腹沿着木簪被人抚摸得已然光滑油润的簪身,往最下头的尖端处探去。
这木簪的材质用得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桃木枝,是极其常见的木料。但若真如她在初时所见时,脑内跃入的那个念头所想的话,在那尖端之处
指腹明显感受到一片凹凸,虽已不复当初刚雕出来时的毛刺剌手,但那样熟悉的笔划走向,她哪里会分辨不出?
那是许瑜站在她身后,握着她捏了刻刀后不住哆嗦的手,手把手教她,二人一起刻出来的“贺”字啊
膝下一软,贺七娘的身子靠着炕沿颓然落下。
方砚清的裘衣搭在她的膝头,拿着簪子的手无力搭在上头,贺七娘茫无端绪地坐在地上,耳畔,一缕碎发悄然落下。
思绪,一瞬被拉回到洛水村那间,种了桃树的土墙小院
————
洛水村的冬,并非日日都是如伊州这般的鹅毛大雪。
更多的,是连绵不绝的雪粒里掺了寒凉的雨,在雨雪纷纷之间,将大地浇灌得又湿又冷的。
只消寒风一吹,就会有刺骨的寒意从脚下弥漫,将整个人冻得连脑子都变得麻麻的。
那是临近年关的时候,过年打酒的人较之平常有所增加,所以,贺七娘应了掌柜的要求,往镇上送酒的次数也一日日多了起来。
记忆中的那天,她正送完最后一趟酒回来
连日的雨雪,早将洛水村往镇上去的那条必经之路浇得泥泞不堪。
贺七娘推着运酒的手推车东倒西歪走了一路,踩了满脚的黄泥之余,就连箬笠和蓑衣都挡不住绵绵不断地雨雪,浸湿了她的薄袄。
好不容易走到家门,她的头发都湿了大半,黏在被风吹得发白的脸上,也不知到底是雨雪浇的,还是她累出的汗。
用后背抵开院门,贺七娘奋力将手推车往院里拉时,一眼便看到了门后透出的昏黄灯火。
猜到定是许瑜从镇上的书塾回来了,当即很是开心地唤道:“阿瑜!阿瑜你回来啦?”
闻声,屋内奔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冒着雨雪,一脸焦急地朝她迎来。
那时的许瑜一身灰色薄袄,身形瘦削却高,连带袖子都短了一截,挂在他的手腕处。面色因常年读书不见日头而养得很白,他眼尾微微上翘,是村里婶子们常拿来逗笑,打趣他将来定是多情的那种桃花眼。
许瑜朝她快步跑来,见了贺七娘狼狈不堪的模样后,二话不说就伸手上前,想要接过她手中的推车扶手,嘴上亦是开始了一贯的絮絮念叨。
“早同你说了,天色不好,就别往镇上去。这雪天路滑,天黑的也早,你也真是太不管不顾了些。你真不怕万一摔在路上,都没人能去寻你吗?你就不能等我回来后,让我去送吗?”
拧腰避开许瑜的手,贺七娘笑嘻嘻地推着车往里头走,口中回到。
“这不快过年了吗?镇上打酒的人多。”
“我今儿这趟送完,年前就不必再去了。正好,掌柜也将钱结给我了。咱们晚上算一算,留下你开年要交的束脩,剩下的钱,我估摸着能给你换件新袄子。”
闻言,许瑜身形微顿,然后强硬地抢过她手中的扶手,将贺七娘往屋里撵。
“赶紧进屋去,我在灶间燃了火、烧了热水。盆里我给你兑了水,要是凉了你就再加些热水,衣物我等下给你放到门后。”
见她还想反驳,许瑜已径直推起车往棚下去。嘴上,倒还是一直念个不停。
“手都冻得紫了,你要是再耽搁,这个年你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吧,哪儿都不许去。什么市集啊,驱傩啊,上元节啊,你一个都别想去。”
“哼!好嘛!阿瑜你真啰嗦。”
皱着鼻子气冲冲哼了声,为了避开他的唠叨,贺七娘转身朝灶间跑。
把一团泥泞,且被雪水浸湿的鞋袜脱到檐下,她正打算一鼓作气地赤足跑进去,一转身,却发现许瑜早已给她放了一双干净的鞋在门后。
把脚翘到膝上的裙子里擦了擦,贺七娘好歹觉得上头没了泥水后,这才轻轻踩进鞋里,搓着手奔进灶间。
冬日里天冷,为了节省柴火,农户们往往会把浴盆搬到灶间,借着生火烧水时留下的暖意梳洗。
贺七娘跑进去时,一眼就看到了木盆里被兑好的水,还有明显特意添了柴的灶眼。身上实在冻得难受,她忙是哆哆嗦嗦地解了衣裳,整个人浸进了水里。
温热的水覆上冰凉的肌肤,暖意钻进皮肤,有些疼又有些痒,过了好一会儿,贺七娘这才觉得自己冻僵的身子终是暖了起来。
梳洗完,探手从门后拿了干净衣物更换,她正就着盆里剩余的热水洗衣裳,灶间的门已被许瑜叩响。
“雯华,别在里头玩得太久,天凉。”
“我早就好啦。我只是在洗衣裳,你进来吧。”
贺七娘头也不回地应着,只专心致志地搓着裙摆上的黄泥印子。
等到头上被覆了一块干爽的帕子,并有人不轻不重地为她擦起头发时,她这才不好意思地缩起脖子偷笑两声,并抢在许瑜又开始啰嗦之前,扬起脸冲他讨好地笑。
“我光想着赶紧把泥洗干净,我忘了头发了。嘿嘿,阿瑜,你不会生气的,对吧?”
为她擦发的动作不停,许瑜轻叹一口气,很是无奈。
“叮嘱过你多少回了?冬日洗头后一定要赶快把头发擦干,当心头疼,你偏不听。你是不是非得我把你拘在家里不准出去,你才开心。”
“嘶,阿瑜,你手好凉啊。”
听着许瑜的念叨,贺七娘的耳垂猛地被他的手背擦过,那股凉意刺得她猛地缩起脖子,然后飞快借此岔开话题。
“说了不让你推车吧,你看,现在手这样凉,到时候可当心着病,耽误了学业才是。”
脑袋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拍,许瑜的声音伴着灶眼里柴火噼啪的动静传来。
“给你把鞋刷了刷,这才会凉,我可没你想的这样弱不经风。还有,你不要故意岔开话,我同你到底说过多少回了,你”
絮絮叨叨的话语中,贺七娘的头发被人一点点擦干。
她早就停下手里搓洗衣裳的动作,只双手撑着下巴,盯着灶眼里的火,乖乖听训。
等到头发被人在头顶挽起,并簪了个什么东西进去后,贺七娘这才后知后觉地抬手摸向头顶。继而,便摸到了一个同许瑜头上一样的发髻,还有一根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东西。
“雯华,生辰安康,今日你便已是及笄之年,虽”
“这什么?”
二人几乎是一前一后的开口,等贺七娘在许瑜未尽的话语中反应过来今日正是腊月十二,她的生辰,且头上这东西是什么之时,她已手快将东西揪了下来
之后小半个时辰,灶间里满是她懊恼的话语,还有一次次想要试着把头发再挽好,却又失败的颓唐叹气声。
她在许瑜无奈的目光里瘪了嘴,装出可怜至极的模样,才惹得他终是败下阵来,再一次拿过簪子为她挽发。
而她也是借此时机,追问许久,这才从许瑜口中知晓了这簪子的来历。
这木簪许瑜为了她的及笄礼,折了树上最靠顶尖的一枝,一点一点亲手为她刻出来的。
他本靠为人抄书攒了些银钱,是打算为她买一支银簪子的。但在冬日来临之际,他思虑良久,最后还是决定拿那钱去为她买件新的羊皮袄子,至于簪子,就只得是他自己动手了。
簇新的袄子被整齐摆放在她的屋子里,那年年节,贺七娘在许瑜手把手的教导下,自己用刻刀,亲自刻出了那个歪歪扭扭的贺字。
她本来,是打算刻“雯华”这两个字的。这两个阿耶留给她的,许瑜在她的坚持下,只得改口日日唤她作雯华的字。
半年前,她从许瑜口中知晓,男子弱冠会取字,且一些高门大户的矜贵娘子在及笄时也会取小字后,贺七娘就缠着阿耶,非得让他帮她取一个比七娘好听的名字。
那时的她不懂什么是小字,她只是觉着及笄了,她是可以出嫁的女娘子了,也当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
一个可以跟许瑜的名字靠在一起时,显得不那么像村姑的名字
她一直缠着阿耶,直到那天,在阿耶离家失踪的前夕,他在满院月色中,站在桃树下冲她招手,笑眯眯地告诉她,他为她挑了个顶顶好听的小字。
雯华,便是阿耶为即将及笄的她,留下的小字。
她的阿耶大字不识几个,更没有读过书。
雯华这两个字也不知他到底缠着书塾的夫子磨了多久,才终于磨得这样两个一听上去就很是文雅的字。
那日,他兴冲冲跑回家,告诉她这两个字时,曾说这两个字的意思是天上顶顶好看的五彩祥云,就跟她一样,是阿耶顶顶好看的闺女儿
阿耶失踪后,她不肯再让许瑜唤她七娘,只让他叫她作“雯华”,许瑜也二话不说便应了。
所以,当她想要在那簪子下留下独属于自己的印记时,想的便是要刻那两个字。
结果却是在下刀的第一下,就险些戳穿自己的手指。然后,她在许瑜一刻不休的念叨中,到底忍下不甘心,乖乖给换成了贺字。
眼前的这根,在方砚清书下压着的这根,就连贺字下头那斜飞出去的,险些戳穿她手指的刀痕,都跟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贺七娘的身子有些发烫,脑袋也昏昏沉沉得厉害。
她的脑内不断闪过许瑜握着她手,教她雕字时的画面。
还有他启程前往东都书院时,她不舍地把簪子塞到他手里,叮嘱他今年一定也要回来陪她过生辰,并把簪子亲手还她的画面。
那一年的生辰,她没有等回许瑜直至她命丧山野,都没有等到他亲手归还她木簪的一刻。
贺七娘一直以为,许瑜是忘了曾经的承诺。
蜷起身子,贺七娘手中死死攥着那根木簪,将隐隐作痛的头埋进双膝,痛苦地低.吟.出声。
为什么,为什么许瑜亲手为她雕刻的簪子,在今生这个时候,会出现在方砚清的手中?
在她所不能触及的东都,到底还发生过什么?
作者有话说:
七娘:哭哭~~你到底把我竹马怎么了!
方狗:你猜?
七娘:给我死!
折耳根:收到!这就安排!
第35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他好像把你丢下了◎
贺七娘觉着, 她约莫是病了的。
自方才起,她的身子就忽冷忽热地闹得厉害,脑内昏昏沉沉, 连带着眼下的木簪子都有了重影,在她目光所及之处微微晃动着, 令她头重脚轻, 似要晕厥。
狠狠闭起双眼, 贺七娘单手按在她的额前用力拍了拍,然后按住太阳穴,晃了晃脑袋。
再次用力睁开双眼时, 总算是没了先前眼底所见的重影叠叠。
深吸一口气,贺七娘将右手扶上身侧的火炕边沿, 她想要借力站起来, 离开这间让她快要窒息的屋子。
哪料,才不过勉力支撑着将身子撑离地面寸余,她膝下骤然一软,竟是捧着怀中的衣物, 再度摔坐了回去。
膝盖磕在地面上, 她觉着有些疼。
她的掌心被按进一片软裘,睖睁望去, 黑色的裘衣正在冬日的阳光中泛出一道锦缎般柔软丝滑的光。
身形顿了片刻, 贺七娘搭在裘衣上的指尖无意识动了动, 随即, 她弯起眼, 扯出一道自嘲的笑来。
伴着屋外小犬呜汪呜汪闹出的动静, 贺七娘微扬起头, 两眼直直地看向身后的窗。
寒冬腊月, 纵是雪后初霁,圆日高悬,那四下铺撒的阳光也不复夏日的灼灼炽烈。
日头裹挟着银白雪色,白晃晃一片,自窗外投入一片凉意,叫屋子里更添几分入骨寒意。
原本搭在裘衣上的手徐缓抬起,贺七娘倚靠在窗下,状若虔诚地掬起一捧日光。
那光线将她手心中的命理纹路照得模糊不清,刺眼的白镀在手掌边缘,晃得人莫名眼疼。指缝之中,阳光似流水潺潺漏下,在膝上的裘衣处印下贺七娘的影子。
眼底讥诮的笑意愈发明显,嘴角勾起上翘的弧度,贺七娘笑着笑着,将头靠到一旁的火炕上。
她微微耸起肩头,在这片无声的冬日阳光中,捧着怀中那件浸满青竹气息的裘衣,笑得前俯后仰。
随着难以克制的笑声溢出唇间,贺七娘脑内那些曾经被她所忽视的细枝末节,桩桩件件,尽数清晰地在她眼前重演起来。
洛水村中,方砚清一身青衫,不远不近地跟在下学的孩童们身后,在树下笑意盈盈地同才送酒回来的她搭话的那副音容,现在想来,还真是像极了某个人。
“贺家娘子安好,某是书塾新来的夫子,如今暂居于书塾”
混着那群孩童们迭声叫着“贺家阿姊”的动静,她竟是没能反应过来,方砚清可是在初见她的第一面,就知道她是谁的啊。
现下细细回忆,贺七娘方才恍然大悟。
方砚清在洛水村的那副,之乎者也常爱挂在嘴边、絮叨爱操心、会在她的笑意中羞红耳根、会对所有人温柔宽待、不擅饮酒、在她面前永远如一抹清风般柔和的样子,赫然就是许瑜啊。
他那副模样,分明是那个曾经同她青梅竹马,手把手教她认字、写字的许瑜啊
心中只要落了个疑字,那些曾在无意间入眼却没能落心的种种,便都经不住贺七娘的左思右想。
明明是可以持刀同人搏命厮杀的人,却会拘谨地趴在墙头,羞红了脸同她借用木梯。
明明是随身带着十数护卫随行,下令绞杀沙匪如无物的人,却会突然出现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落,为一群村童启蒙。
明明明明
那股自戈壁重逢之后,自深夜遇险之后,贺七娘在方砚清身上所隐隐感知到的违和感,在此刻得到了一个最终的答案。
哪有什么疯病啊?方砚清他根本,从一开始就骗了她啊!
他在她面前所刻意隐藏起来的,压根儿就不单单只有他的身份,他的本性那么简单。
他甚至在一开始,就是存心仿着许瑜的言行举止来接触她的啊!
可是,为什么呢?方砚清又是从哪里得知贺七娘这样一个人存在的呢?他又为何,要刻意学着许瑜的样子来接触她?
越来越多的疑惑,浮现在贺七娘的脑海之中。
许瑜前往东都时她为他新制的青衫,许瑜为她亲手雕刻的木簪,离开之后再未回来的许瑜,东都所来、突然中断又突然续上的书信
好像,好像那时她曾在婶子她们的打趣中抱怨,若许瑜再不来信,她就锁了门直接冲去东都收拾他。
那时,方砚清在不在?那片余光中一闪而过的青色衣角,是不是属于他?
贺七娘思绪纷杂,越想越觉得喘不上气。
一会儿,她脑子里满是“定是我多想了,若方砚清存了害人之心,那他为何前世还要一路护送我去东都?再说,好歹她前世也曾与许瑜成婚圆房,这总做不得假吧”的想法。
一会儿,她的脑子里又满是“方砚清究竟为何要伪装成和许瑜差不多的性子?若许瑜没有出事,那她前世抵达东都之后,隐隐觉着的那些奇怪别扭之处又是为何”的念头。
笑着笑着,她头痛欲裂地将脸埋进膝头。
贺七娘藏起脸,却又死死咬住右手的虎口。她借着这抹痛意,逼迫自己清醒地回忆两世与方砚清相处的所有细节。
可越想越是心惊肉跳,贺七娘被笼于这满屋的青竹暗香之中,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中,恍觉,她好似在不知不觉间,已然坠入一片挣脱不得的密网。
贺七娘被丝丝绕绕地缠住,在无知无觉间落入网中。却连织网之人到底是谁,又所求为何都搞不清楚。
朦胧模糊的视线,不巧触及跌落在她脚边的银色插梳。灵动的鹦鹉上,幽兰的宝石在阳光下折出如水波一般的光。
那水纹在她眼底荡漾不休,也让贺七娘抬手,一点一点拂去眼下笑出的泪,落在插梳上头的目光,逐渐变得岑寂清冷。
将膝上的裘衣随意丢上火炕边沿,贺七娘木着脸,探手捡过插梳,连同那根刻了朱槿花的木簪子一道收进了她的衣襟里。
右手抚上鬓边,她面无表情地将脸颊旁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然后撑着火炕,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视线扫过屋内属于方砚清的痕迹,她眼底迅速闪过冷峭,继而收敛。
若无其事地弯下腰,贺七娘将收拾出来的酒坛一个个搬去储酒的屋子。
长柄竹勺尤带一抹青色,琼浆沥沥落下,在酒坛中漾出一圈接一圈的涟漪。
分好酒,在一一封坛。
贺七娘一脸麻木地做着这些她早已烂熟于心的活计,一举一动,恰似被人提在手中的木人傀儡,全然没有丁点生气。
做完这一切,她也没的精力再做旁的。
默默回了屋子,贺七娘坐上炕。将衣襟里的木簪子和插梳取出,并排放好,搁在临窗放了铜镜的矮几上。
稍稍后退,她将双腿蜷起,又用双手环住膝盖,将下巴靠在上头,静静望着那无论是材质,还是精细程度都天差地别的两样饰物。
院内,时不时传来来宝听到巷内路人行走后的吠叫,就连那头跟了她许久的驴子,也会时不时凑热闹般叫上几声。
随着天色变换,间或还有邻舍将水桶投入水井的噗通声响,混有灶间油锅嗤啦,铁铲翻动的声音隐隐传进屋子。
可是,这所有的生机与人间事,都被贺七娘隔绝在外。
她只是一动不动地保持着这个姿势,一眼不错地望着它们。
她在等,等一个人叩响门扉,等一个人同她解释。
窗后日光渐渐西移,随着夜色的降临,屋内光线逐渐变暗,及至完全为黑暗所吞噬。
当北风再度凛冽地呼啸,来宝呜呜咽咽地从门缝里挤进来,乖乖趴到抗下团成一团时,那人却还是没有回来。
贺七娘双眼直愣愣地望着窗外夜色,一夜枯坐到天明。
看着窗外一点点亮了起来,忽然之间,贺七娘就想到了她的阿耶。
阿耶当年也是如此,早早出门却又一夜未归,然后,就再也没了音讯。
蓦地想起前些日子的那一幕,贺七娘缓缓自双膝间抬起头。
难道,他又在外头遇到什么事了吗?莫非,又是那些蒙面贼人?
突然闯入脑内的猜想唬得贺七娘心头一紧,她忽地直起身子,面上是难以忽视的担忧。
再顾不得旁的,贺七娘迫切想要确认方砚清的安全。
久久未动,她才稍稍松动了手脚,一瞬便有难以忽视的酸麻袭来,刺得贺七娘险些落泪。
忍住双脚的酸麻,贺七娘咬牙挪到院门处。
岂料,她一打开院门,就同一张尚算的脸对上,这人好似,是方砚清身旁随行的护卫。
贺七娘面上一喜,正待出声,却听到这个一身黑衣的男子同她说。
“贺娘子,我等奉郎君之命,来取暂存此处的箱笼书籍。”
“二”
眉头一瞬拧起,又飞快舒展。
贺七娘指尖死死抠进掌心,侧身让人进去,并将险些脱口而出的字咽下,在来人疑惑的眼神中,淡淡一笑。
“东西都在偏屋放着,你们自去取吧。不过,你们郎君现在何处?我有事寻他。”
“我们郎君现下正在巷外,等我们收拾好箱笼,就”
将来人未尽的话抛诸脑后,贺七娘先是不紧不慢地跨出门,然后一步一步,小跑起来。
就在她终于跑到马车前停下时,面上却是落了一抹凉意。
贺七娘下意识抬头看去,正见似可吞噬万物的灰蒙天际之中,又再度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
方才的那抹凉意,便是遥遥坠下的雪,亲抚过她的面颊。
不想再给自己胡思乱想的机会,贺七娘径直走到车辕处。她道一声我有话问你,随后伸手想要推开车门,却在感知到门后的阻力后,不由愣在当场。
这般行色匆匆,连道别都不愿之余,竟是连同她再见一面也不愿了吗?
收回自己的手,贺七娘心头哂笑。掩去眸中失落,她站在车下,隔着那扇紧阖的门,开门见山地开了口。
“你认识许瑜吗?”
车内的人没有回话,周遭随之静了须臾。少顷,里头传出用手指轻叩车门的声响。
听到这声音,原本静立在一旁的马夫走上前来,颇有些抱歉地同贺七娘说道。
“贺娘子,还请您让一让,郎君这是吩咐该启程了。”
见状,贺七娘怒上心头。
她上前一步,将手按上车辕,不禁拔高了声音。
“方砚清!你到底认不认识许瑜!他的东西为什么会在你手上!”
“贺娘子,贺娘子,劳您让一让”
随此动静,斜里伸出两只手,横在贺七娘身前,隔开她同马车的距离。
原本酸涩的双眼在看到这一左一右拦在她面前的护卫后,终是滚落一滴泪珠
深深看一眼紧阖的车门,贺七娘四指并拢,用指腹用力抹去下颌处颤巍巍挂着的那滴泪珠,冷笑着往后退了两步。
“很好,很好!我想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指甲嵌进掌心,贺七娘似笑非笑地点点头,随即果断转过身,朝另一头的街道走去。
豁出脸面地纠缠他?就为求得他口中一个确切答案?
呵,方砚清还真是高估了他自己。
一步一步,贺七娘坚定地往前,走进纷纷扬扬落下的雪中。
直至再也听不到身后马车辘辘行远,车轮碾过积雪的动静,她这才停下脚步。
望一眼似柳絮般飘洒落下的雪,她垂下头,觑一眼从家里跑出来,现下偎在脚边巴巴望着她的小黑犬。
蹲下身,贺七娘伸手拍拍来宝的头。
“他好像把你丢下了。”
小犬呜呜咽咽地哼着,湿润的鼻头在她掌心拱了拱,热烘烘的鼻息喷洒在她的掌中,琉璃一般清亮的眼眸中,竟好似盛满了对她的担忧。
轻轻摸了摸小犬的头,贺七娘抿紧唇,一把抱起来宝。
“丢下也没关系有我呢”
作者有话说: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终于啊~终于写到这里了~~啊哈哈哈哈哈~~方狗!!受死吧!!
第36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东都新遣的刺史◎
临近盛夏, 白日里炎阳炽烈的伊州城暑热难耐。
折罗漫山的积雪消融,浇灌在山脚,葱蔚洇润之气无际蔓延, 在荒炎戈壁间,点出一枚熠熠生辉的金绿宝石, 。
驼铃响彻伊州的大街小巷, 熙来攘往, 轻拨琵琶混了箜篌,人语丝乐,胡旋散出纷华靡丽, 热闹非凡。
炙肉四溢的香气为瓜果清香所替代,黄澄澄的蜜瓜与杏子堆满街角的簸箕, 脚步稍停, 便有淳朴的农户笑着招呼,询问可要挑些尝鲜。
一对婆孙坐在墙角阴凉处,婆子手中蒲扇摇摇,为旁边兴致勃勃左右张望的孩童扇凉, 偏年岁尚小的孩童见什么都新鲜, 时不时就要起身跑去看看热闹。
这会儿,就又是兴冲冲地起了身, 跑去前头的人堆里看起了稀奇。
婆子两眼盯着那扎了冲天小辫儿的孩童, 乐滋滋地给自己扇了两下风, 顺道还分神同旁边支摊的小贩掰扯了两句头顶的日头。
对面的酒楼里, 大腹便便的掌柜乐呵呵地送出一位身量高挑的女娘子。二人的对话, 一时吸引了婆子的注意力。
“史大掌柜, 那我们这可就说定了。明日, 我便安排人给您把酒送来。”
“成!贺掌柜的, 这是定钱。咱们说定,今后都按每月五瓮的数量往我这里送,你可得安排好,断不可少了我这处的供给。”
“您放心,断不会少了您这老主顾的。”
那位说话的女娘子生得曲眉丰颊,下着一袭雪青间色破裙,上着鹅黄窄袖衫,外罩了件石青宝仙花的坦领半臂,露着雪白的脖颈,头发挽成盘桓髻,斜插了两把银质插梳,很是姣美。
偏言行间好生敞快利落,看上去落落大方的,叫人心喜。
婆子在心底啧啧称赞,哪料下一刻,就见着她那金贵孙孙乐颠颠地跑来,却是一下撞到了那女娘子的腿上。
贺七娘这边才同酒楼的史掌柜道别,让他不必相送,一转身,腿上就猛地撞上来一个身高才堪堪到她膝盖上三寸的小童。
“哎呀!”
见这胖乎乎的小童被撞得身子后仰,贺七娘也顾不得旁的,忙是弯下腰,飞快地一把将小孩儿搂住,免其摔个四脚朝天。
街角处的婆子慌得一把丢了蒲扇,嚷着“我的金孙哟”跑上前来,从贺七娘怀里一把抢过小孩儿仔细察看了一番后,这才满口谢天谢地,拉着贺七娘不住道谢。
招架不住那婆子的热情劲儿,贺七娘推辞了半晌,最后只得是拎着一个婆子非得塞到她怀里的蜜瓜,将遮风挡沙的帷帽戴上,往回走去。
身后,轻轻在小童屁股上拍了两下以示教训的婆子,望着渐渐走远的身影自言自语。
“哎哟,也不知是谁家的娘子,长得真俊,性子还好。”
旁边,已同这婆孙俩熟络起来的小贩一面招呼客人,一面忙里偷闲地回到。
“哦,刚刚那个啊?嗐,是东街寻鹤酒坊的大掌柜,嚯,那可不得了咧!婆子我同你说,现在伊州城的大小酒楼用的酒,那都是她家的。”
“哟!这么厉害的呢?这娘子看年岁,应是嫁人了吧?那啥酒坊是她夫家的?”
睨一眼抱着她的乖孙亲香个不停的婆子,那小贩摇了摇头,左右瞅了一眼见没客人往他这处来后,这才揉了揉鼻子,凑上去小声同婆子说道。
“我听人说啊,这贺大掌柜的,还有她铺子里那个二掌柜,都没有夫家。不过,这贺大掌柜是还没成婚,定亲的男人就死了。余掌柜嘛,好像是嫁过去之后,才死的男人。”
“啥?俩都没夫家?”
“可不是嘛!不过这俩能挣银钱,还有手段,那日子过得可比我们这些卖胡饼的强多咯。”
“嗐!这话说的,这女人不就得相夫教子吗?要这么说啊,还是老婆子的儿媳妇好,给老婆子生了这么个金孙孙哟。”
看眼老婆子怀里胖得眼睛都眯成缝了的小孩儿,那小贩暗地里撇撇嘴,起身回了自己的胡饼摊,心头腹诽。
那贺掌柜和余掌柜的,怕是脚后跟都比你那儿媳妇强些
寻鹤酒坊,在这半年的时间里,早已打响名声,在伊州一众卖酒的铺子里挣得了一席之地。
除开本就在伊州盛行的果酒,还有三勒浆、屠苏、桑落之类的酒水外,这寻鹤酒坊最令好酒贪杯之人追捧的,就是其掌柜亲酿的五酘酒。
常有贪杯之人感慨,明明都是用一样的粮食重酿出来的琼浆,偏只有寻鹤酒坊贺掌柜酿出来的,格外的浓香醇厚,余味回甘、余香满口。
贺七娘拎着沉甸甸的蜜瓜,转过街角,都还未来得及走到店前,吵吵闹闹的声音已然闯入了她的耳朵。
“康大!你又偷酒喝,还偷吃!”
来人熟悉的称呼,令贺七娘眼前一亮。
她忙上前两步,将帷帽掀起一角,探眼往店门前的街上这么一瞅。
果然,被余家幼妹拿个擀面杖撵出来,来宝在后头追得街上鸡飞狗跳的人,正是康令昊。
念及康令昊走前曾说,他这一趟需将商队从秦州一路护送到弓月城,贺七娘在心头算了算这一路会途经得城池,心道其或许能带回关于阿耶的好消息。
瞧见那头的上蹿下跳,贺七娘眼睛左右那么一转,唇角勾起一抹捉弄的笑,随即便放下帷帽,故意又往街道正中的位置,走了那么两步。
眼见中塞得鼓鼓囊囊,摇头晃脑的康令昊奔来面前时,她突地伸出了脚。
“哎哟喂!”
被绊得一个趔趄,康令昊腰下一拧,不得不凌空来了个前空翻的跟头后,这才好歹避开摔个狗啃屎的下场。
在周遭人连呼好身手的赞叹声中,康令昊咽下口里的糕点,面露不悦地拍了拍手,然后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地晃到戴了帷帽的贺七娘跟前,下巴朝她扬了扬。
“我说你这女娘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怎的都不会走路啊?这路这么宽,你干甚要往小爷我身上撞。”
一边说,康令昊一边搓着下巴,围着站在原地不语的女子转了两圈。
突地,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脚步骤停,然后猛地向后跃起一大步,像生怕被什么脏东西沾上一样拉开二人的距离,满脸惊惧地大呼小叫着。
“我说,你这女娘子该不是看上小爷我了吧?所以这才故意往我身上撞!”
“虽说你选男人还挺有眼光的,但我可告诉你啊,小爷我可是有喜欢的娘子了的!那什么,你赶紧走,去去去,赶紧走开”
康令昊一面说,还一面冲眼前戴了帷帽,面貌令人看不清晰的女娘子摆手,生怕她下一瞬会扑到他面前来。
谁承想,那女娘子非但没有再往他面前来,反而迅速用双手将帷帽掀开,把纱帘搭在帽檐上,兴冲冲地向他追问。
“谁?康大,你喜欢的娘子是谁?我可认识?快快快,赶紧同我说说。”
见了帷帽下的面容,康令昊猛地身子一僵。
然后,在贺七娘目光炯炯的注视下,陡然烧成面红耳赤的模样。
颤巍巍伸出手指,康令昊指着她,支支吾吾像个结巴。
“你,你你你,你!你,你!贺七!你过分了!”
目送康令昊跟个害臊的女娘子一般跑远,贺七娘转过脸,面色怪异地拍了拍停在脚边,尾巴摇得飞快的来宝,然后同余家小妹对视一眼,嘀咕道。
“小妹,你说康大怎的越来越忸怩了?明明以前他不是这样的啊。”
闻言,余家小妹双手叉腰,跟小大人似的点点头,感慨道:“跟我二兄说的一样,康大这人,没啥脑子。”
“柒柒阿姊,你说对吧?”
将右手提着的蜜瓜换到左手,贺七娘弯腰刮了刮她的鼻子,嗔道。
“说了要叫贺阿姊,你非得柒柒柒柒的叫,真是的。”
余家小妹眨巴眨巴她那双水灵灵的眼睛,歪了歪脑袋,揪着贺七娘的衣袖摇了摇,很是可爱。
“那,柒柒阿姊讨厌小妹这样叫吗?”
忍不住地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贺七娘笑弯了眼。
“怎么可能?阿姊最喜欢小妹了!”
去年岁末,将至年节时,将自己关在家中好些日子没有出门的贺七娘,院门被人在外叩响。
贺七娘浑浑噩噩地起身,将院门打开时,一脸拘谨羞愧的余娘子正带着半大的五郎,背上背着一团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褥子,站在外头。
连忙将人迎进院子,贺七娘这才知道,原是余家小妹突然发起高热,偏村里又没有大夫,没得法子,余娘子只得带着人进城问医。
偏遇上风雪路滑,不光推车坏在半道,只得将人背进城,等他们问诊抓药过后,竟是城门已锁,连出去都出去不得。
背着小妹想去邸店,结果却被告知前些日子邸店闹出了人命,直到年后都不知能不能再待客。
没了落脚处的姐弟三人没得法子,余娘子只得是硬着头皮,想问问贺七娘,能不能留他们在铺子里暂住一晚。
看着小妹烧得通红的脸,贺七娘索性将人留了下来暂住,只道务必等小妹康复之后再说。
反正在她闭门不出的这几日光景里,贺七娘早已一桶水,一张帕子,将偏屋里所有方砚清残留的痕迹都清理得一干二净。
而那木簪和插梳,连同胡服、裘衣一起,也都被她锁进了一口单独的衣箱,束之高阁。
病去如抽丝,余家小妹这一病,竟是耗了大半个月,才彻底断了病气。而在这一年,这个在异地度过的除夕,贺七娘也逐渐同余家三姊弟亲近熟悉了起来。
等到年后寻鹤酒坊一日日红火起来,同余娘子两人一合计,一人主酿酒,一人主经营的模式也就逐渐落地,直至有了今日。
同史大掌柜的这纸契书本该是余阿姊出面,但偏她今日晨起后头昏脑胀得厉害,因而这才由贺七娘出面,来签契书。
唤上来宝,贺七娘伴着小妹慢慢往铺子走,并关切地问道。
“余阿姊可好些了?去寻大夫拿药了没?她可有听话歇着?”
小妹固执地将手抱在蜜瓜上头,直至贺七娘不得不松开已经被勒红的手指,放任她把瓜抱过去后,这才不紧不慢地回着。
“阿姊去拿了药了,大夫说还是老毛病,得慢慢将养气血才行。至于歇不歇的,柒柒阿姊你还不知道阿姊的性子吗?”
“她啊,现在正在铺子里,同府衙的官爷们说话哩。”
“我听着,好像是东都新遣的刺史到了,特地来提醒咱们这些商户的。不过,他们好像还说,这位刺史,打算在伊州推行朝廷新的什么策令”
“新遣的刺史?”
作者有话说:
唉orz 又这个时候才修完~~这周工作实在是有点忙~~老是要加班~~还请大家见谅的说~~比心心~~~
方.换个马甲.狗.到底姓啥.砚清~~即将来袭~~~
方狗~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第37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是那许家郎君的未亡人◎
人的情绪, 似乎总容易被一些莫名其妙的因素所左右,继而变得无法自控,变得难以捉摸。
便如此刻, 贺七娘立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口中无意识重复着余家小妹的话, 平静的心却似湖面被砸了一枚石子, 一圈圈的涟漪荡开, 随即,心间骤起的怅然瞬时将她没顶吞噬。
“柒柒阿姊,你怎么了?”
抱着蜜瓜, 迈着轻快步伐往店里走的余家小妹见贺七娘没有跟上,便停下脚步, 回头看来, 面露关切地问。
贺七娘被这一声呼唤从没顶的湖水中拽出,下意识面上一松,挂上一抹笑意,然后朝其轻轻摇了摇头, 只道无事, 解释自己不过是在猜测那新到的刺史不知是个怎样的人。
余家小妹并未追问,叮嘱一声那你快些哦, 当日外头晒人, 便放心地转身。
而她静静站着, 放任夏日燥热的风卷落纱帘, 将面容藏于帷帽中, 贺七娘的笑意自眼底一点点消退, 最终归于惘然。
这半年以来, 她总是这样, 时不时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隔三岔五的,就会生出一些胡思乱想。
明明是早已决定要彻底忘却的人,偏生她总会在听到任何与他有关的只言片语时,便会不由自主地又将往日忆起。
正如此时,不过是听了普普通通的东都二字,那道身影竟是再度隐隐浮现于脑海之中,衬着指间一金一碧的戒影,穿着那身该死的青衫。
贺七娘对于这样的自己,厌憎至极。若非不切实际,她还真想找块石头,撞得自己再无法忆起那些无关紧要之人才好。
看到前头的小妹再次停下步子朝她招手,贺七娘挥去脑内游思,快步朝前奔去。
所幸,她还遇到了他们
“阿姊,我们回来啦!热死了,热死了,我去后院把瓜沁上,晚间好切来吃”
才跨过门槛,余家小妹高声同柜后算账的余娘子打过招呼后,便带着眼巴巴跟了她一路的来宝去了后院,打算把怀中的蜜瓜先用篮子吊到井里头沁上。
笑骂了一句,原本站在柜后的余青蕊放下手中账册,倒了一碗凉茶,端着朝落后了两步的贺七娘迎上来。
“七娘,快歇歇,喝碗茶。外头这么热,你当心着了暑热。都怪我这身子不争气,这才累得你得大热天的跑这一趟。”
“诶,好!不过阿姊这说的是什么话?若非我今儿跑了这一遭,还真不知阿姊在外奔波是这样辛苦!分明是我占尽了便宜,这往后啊,我还得多帮阿姊分担才是呢。”
贺七娘摘下帷帽,握在手中扇着风,另一手接过余青蕊手中的茶碗,狠灌了几大口。
“谁说的?这大热天的,你在灶间生活蒸粮难道不累吗?还有那酒瓮,那样高,我都帮不上什么忙”
余青蕊絮絮念着,笑意盈盈地伸手,为贺七娘将散落的发丝捋了捋,然后拿过柜上的蒲扇,靠在柜前,轻轻为贺七娘扇风。
好歹缓解了嗓子里似火燎的干涸,贺七娘放下被一饮而尽的茶碗,她双手举着帷帽,竖在颈下用力扇着风,并仔仔细细观察着余青蕊的脸色。
见其枯白的唇瓣添了些许润红后,她这才将心放回肚子里。
然后双眸左右流盼一瞬,干脆地丢开手中帷帽,摊开双手,将脸贴上柜面,赖在那里由得余青蕊为她扇风。
“你啊,真是越长越小了,如今竟还学着小妹耍起赖来了。”余娘子掩口而笑,接着伸出一指,轻轻在贺七娘额前点了点。
贺七娘倒是面不改色心不跳,仍旧将脸贴在柜面上赖着。被挤压得微微翘起的红唇上下开合,她嘟囔着问到。
“阿姊,先前到店里来的官爷们可有说了什么?这新来的刺史才到,他们就忙不迭上门,可是那位会有什么大的举动?”
余青蕊伸出手指在贺七娘脸颊上逗趣儿似的戳了戳,然后在她撅嘴以示不满时轻笑出声,柔声回到。
“他们也没有说的很详细,只说趁着巡视的工夫,特意来告知街上各户一句,新刺史不日将至。”
“但我想着,他们那些人素有新官上任三把火一说,想来这位新刺史上任就会动作了。只是不知道这上头的动作,到时会不会连累我们这些小鬼。”
“这样啊”
“不过,东都来的人,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贺七娘趴在柜面上小声嘀咕着,一抬眼,却恰好对上余青蕊暗含了担忧、关切之意的双眼。
被那样一双好似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注视着,贺七娘心头莫名一酸,迅速移开眼,她双手借力撑直腰,使上半身离开柜面。
顶着被压红了半边的面颊,贺七娘一手插着腰,一手比在在脸颊旁作扇风状。站起身,她快步走到靠墙的那排酒瓮前,探头假装察看瓮里头酒的存量是否还够。
到底招架不住身后紧追不舍的视线,贺七娘叹着气松下肩头,只得败下阵来。
“好啦,阿姊,别担心我。那些事,我早已全部都放下了。”
贺七娘学着小妹的样子,走到余青蕊身边揪住其衣袖轻轻摇着撒娇。猝不及防,便被其用纤细的手指在额前重重点了一点。
“你要是真已放下一切,不用我担心的话,就不会那么不听话,非得故意对外宣称你是那许家郎君的未亡人。哪怕你二人确实是青梅竹马定了婚约的,可毕竟也没有完婚,你怎就把自己将来的终身大事”
眼见又是老生常谈地提起这桩事,贺七娘只得双手合十,可怜兮兮地望着余青蕊,同其告饶。
“哎呀~好阿姊,青蕊阿姊,你知道我的,我那不也是没得法子了吗?”
“那段时日,那些明里暗里打探、故意带人堵上门来相看的人,我实在是招架不住了。好歹我同阿瑜的消息放出去后,也算挡了一些心存芥蒂的人在外,不是吗?”
瞧着余青蕊一瞬皱眉,面色也变得难看起来,贺七娘知道,余阿姊定也回忆起了那段不胜其烦的日子。
这世间,总是不乏自视甚高,将自己摆在高姿态,却又藏不下想要借助婚嫁之事为自己牟利这个狐狸尾巴的那种人。
自开春,贺七娘与余娘子两相携手,将寻鹤酒坊的名气渐渐作响之后,便有些人,因这酒坊铺子是两个女掌柜当家,而起了旁的心思。
尤记得第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冰人上门之时,她们竟还以为眼前这个面若银盘陌生的妇人是来打酒的。
哪料来人一开口,却是来说媒的
干巴巴笑着,终于好声好气地将人送走,贺七娘原以为这样荒唐的事也就这一出了。
事实却是有一便有二三,接下来的日子里,那登门的冰人,直接带着男子上门想看的婆子婶子,竟是细数下来,比上门来打酒的客人还要多!
若他们是真心实意想要同人说亲也就罢了,偏一个个言里言外离不开贺七娘她们身后的这间铺子,三言两语便要将类似于“女子不便抛头露面,这成婚之后,当也由夫家主理”的言论抛出。
弄得余娘子不得不搬出自己“寡妇,又拖了一双年幼弟妹”的身份,来谢绝这些人的“好意”。
可余青蕊好不容易躲开了这茬,换来的却是那些寻上贺七娘的人愈发得离谱起来了。
且不论那些花言巧语,将男方夸得天花乱坠的冰人、婆婆婶婶们,也不论那些好似谈买卖,直说可以聘了贺七娘,再为余娘子寻一鳏夫作配的恶心之言。
甚至还有一日,有那不知为何,竟是好似一双眼睛生得长在头顶的五短男子上门来堵贺七娘,直说自己不嫌弃她露头露脸的孤女身份,只要她将寻鹤酒坊交出,便迎她过门为正妻的
那副自视甚高的嘴脸,当即给贺七娘气得直接举起扫帚,将人当着一众街坊的面打了出去。
顺道,还扬起嗓门,从男的那站直了都不及她贺七娘额角的身量,到那副长得跟咧嘴./□□似的相貌狠狠品头论足了一番,当街给那男的臊得掩面而逃。
被这些人弄得心烦意闷,贺七娘转念想到月前康令昊从东都打听到的消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焚香同阿瑜道过歉,求他千万别因此生她的气后,直接在次日登门的冰人面前甩着帕子,幽幽叹到。
“我原也有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婿,只还未来得及成婚,那可怜的冤家便一病去了黄泉。我虽未入他家的门,但这多年的感情也不是虚的,自当为他的未亡人,为他守上几年。不知您说的这男方,能等多久?”
见其听罢之后仍似意动,贺七娘更是破罐子破摔,心底告罪一番,随即抬出了自家耶娘。
反正是她的亲生耶娘,定然也是看不得自家女儿被人这般算计的!
又是帕子一甩,贺七娘捻着帕子,压压根本连泪花都没有的眼角,摆出一副孤苦模样。
“实不相瞒,我自幼丧母,阿耶也早年离家,如今遍寻不得踪迹。亲长不在,便连昨日那磕碜玩意儿都敢轻视于我。承蒙您所说的男家不介意,想来也是开明人家,应也不信这命数之说吧?”
如愿见着那巧舌如簧的冰人面色变了又变,最后飞快起身,只说要去问问男方那边的意思后便一去不回,贺七娘连续五日,日日见着人来就故作无意地先往门外泼上一盆水,再用同样的说辞送走来人,并暗骂一声晦气。
自那之后,虽也还有那种干脆豁出去的家伙找上门来,但好歹,这酒坊里终是一日日地消停了下来。
“可你平白无故给自己按上一个这样的名头,总是于你往后婚嫁有碍”
余青蕊即便因那段记忆面色难看了些,但也并未轻言放弃,言语间仍有绕开往事,继续念叨的苗头。
闻言,贺七娘忙是举起双手,摆出拒绝的架势。
而后软下语气,劝道:“好阿姊,你且想想,若一人因我这所谓的名声便却步,便定非良人,这不正好又可筛上一轮吗?”
“这倒也是,这未婚夫婿早逝原也不是什么不好的名声。如今世道,这守寡、和离再嫁之事尚且数不胜数,你都未成婚,又哪里来的什么妨碍?这般想来,确实也是你所说的这个道理”
见余青蕊拧着眉喃喃自语,隐有自我说服的趋势,贺七娘趁热打铁,干脆凑上前,故意掰着手指头算了算,然后一脸兴奋地岔开话题。
“咦?阿姊,我算着青伍是不是今日该放旬假了?那正好,康大正好也回了,咱们晚上多烧几个好菜,开坛酒,好好聚一聚,可好?”
见贺七娘明显不愿再继续聊这件事,余青蕊只得嗔怪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将此事揭过不谈。
应下贺七娘的话,道一句晚间会亲自下厨后,余青蕊继续说道。
“不过,说到康大,他这趟好像带回了什么消息打算告诉你。晚间你也正好问问他,兴许是与你阿耶的行踪有关。”
“嗯!那再好不过了!阿姊,我先回后头看看灶间的米泡得如何了。”
应了话,贺七娘见余青蕊再度回了柜后清算账册,这才满心雀跃地自往后院去。
若真如青蕊阿姊所说,康令昊这趟带回的是关于阿耶的消息,那可太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
阿瑜:雯华你大胆用~!要是不够,我爬上来找他们去!
七娘:呜呜~还是阿瑜好~
远松:郎君~据说绿江有种说法~叫心尖尖的白月光~您好像,很难赢~
远松,卒。
PS:愿我的小可爱们,拥有泼天富贵,永远不用打工,永远不会遇到SB老板!(双手合十,一脸虔诚.jpg)
第38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求得阿瑜来生平安无虞◎
夜色苍茫, 任由折罗漫山蚕食吞没炎阳的戈壁早已掩于墨色。徒留黑巍巍的山石屹立,在月晖中隐约袒露出诡形怪诞的影,伴着夜枭渗人的鸣啼, 仿若夜幕里藏了噬人的邪兽鬼影。
两队人马蜿蜒行走于广阔无际的戈壁,马蹄铁的响声为喧嚣的风声掩盖。
除开悬于马车车檐下摇晃不停的风雨灯正在夜色中绽出一团萤火之外, 他们踩着星光月影朝伊州而来, 竟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伊州城紧闭的厚重城门前, 缓缓停下一辆马车。
一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自马车旁的护卫队伍里策马行出,径直上前。那人叩响城门上巨大的铜环,哐哐当当的声音打破寂静, 在夜色中传递开来。
很快,城楼处原本幽暗的火光骤亮, 似有人在墙头张望了一眼, 而后又跑开。
不多时,在守城将骂骂咧咧的动静中,越来越多的火光自城头冒起。
火把将停在城外的那辆马车照亮,连同马车旁两队整齐划一的, 端坐于马背上的黑衣护卫。
守城将眉头紧皱, 大声朝下头喝问他们的来历。
那先前叩响城门的黑衣男子策马而出,在一片火把的光亮中, 自怀中掏出织银鱼袋, 随着外袋上的银光粼粼, 徐缓朝上首亮出一枚鱼符。
朝身边人使了个眼色, 其人飞快带着左右跑下城楼。
城门被人从里打开, 发出不堪重负的枯朽闷响。
待人将城门微微推开一条可以接物的缝隙后, 那守城将这才慢悠悠地逛上前, 接过那从城墙上看不真切的东西, 心不在焉地举到眼前仔细查看。
虽说接过的一瞬,守城将便分辨出那黄澄澄的东西竟然是个鱼符,心头像被针尖戳了那么一下似的不得劲儿。
但他想着似伊州这等边塞之地,想来也不可能来什么大人物,因而,那守城将照旧是一脸不耐地半眯着眼睛,转身将鱼符凑到火把下查看上头的字样。
“陇右……伊州……刺……刺史!”
就这火光看清鱼符上头的字,守城将已是瞪大双眼,自言自语的嘀咕也陡然拔高。
陡然反应过来,那守城将一面挺直腰杆子将鱼符双手奉上,还给那端坐于马上的黑衣男子,一面忙不迭地吩咐人打开城门。
微躬了腰,带领左右恭敬目送这一行人进城,转而想到近日所传闻的新刺史上任一说,那守城将暗骂自己一声没长眼。
随后,一巴掌拍到身旁小卒的头上,骂了句“一个个都没长眼吗?也不知道早些为刺史开城门!”
小卒委屈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有苦难言。
思来想去,最后只得是小跑着跟上守城将打着哈欠走远的身影,借自个儿的嘴替守城将抱怨上两句。
“这位新到的刺史也真是的,如今深更半夜的,都不知到底是急的个什么名堂,也不晓得在官驿歇上一晚后,明儿白日里再进城。”
脑袋上再度被人拍了一巴掌,不过这下的力道较之先前,倒是轻了不少。
耳边,也响起守城将的笑骂言语。
“你小子懂个屁!昼夜不停,这才是我们这种出人头地之人的行事态度,像你似的只晓得贪图享受,那还能干出什么大事?”
“那是,还得是您,小子受教,受教了”
马蹄与车轮碾起一层层黄土灰尘,行走在恍惚间仍有印象的街巷,将人一瞬带回初来乍到之时的回忆中。
目光眺望城东坊市所在的方位,策马在前的黑衣男子沉默无语地扯动缰绳,徐缓行到马车旁。
先是叩了叩马车车壁,听得里头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后,他这才朝里回话。
“郎君,我们已经进城了,现在是往刺史府去吗?”
里头一下一下、越来越重的咳嗽声许久才停。
须臾之后,男子的话语透过马车禁闭的窗户传来,声线里是叫人难以忽视的嘶哑。
“嗯,安排先去之前置办的府邸,先别去刺史府……”
“咳咳……咳咳咳咳……”
话未说完,马车里再次响起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听得黑衣劲装的男子面露不忍,见左右无人侧耳,这才大着胆子,小声念叨起了里头的人。
“也不知郎君您究竟是着急些什么,您旧伤未愈,栴檀又被困突厥暂时无法脱身,连带伊州的局势都尚不明确,我们此时贸然入局,属实不算明智……”
“咳咳咳……远松。”
嘶哑中暗含警告,通晓郎君的性子,远松只得止住话语。将头别到一边,他心道只待安顿好郎君,便去寻城中大夫过来为郎君看诊。
马车之中,男子缓声吩咐。
“明日一早,你便去柜坊布置,务必早日助栴檀脱身。还有,替我传信给伊州长史,令他带城中商户名册过来,咳咳咳咳……”
“是”
听着马车碌碌前行的声音,马车内的男子奋力按下喉间痒意,咽下肆意弥漫的铁锈腥气,他移开捂在唇边的手,露出里头那溅上了血沫的帕子。
不甚在意地将帕子丢开,无力靠倒进身后的硬枕,疲惫的目光虚落于车顶一角。
左手拇指搭在碧色指环上徐徐摩挲,眼前一幕幕飞闪过那些折磨得他夜不能寐的梦中事,长叹一声,颓唐抬起一臂遮住双眼,无言自语。
七娘……雯华……我来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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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余青蕊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蜀地的特色菜端上来,贺七娘也开了一坛新酿的酒,除开年岁尚小的小妹和五郎外,给其他俩人一人各倒了一碗。
用饭的桌案被从堂屋里搬出来摆放在院中,这样既能借了落日余晖省下油灯,又能借助若有似无得晚风纳凉。
康令昊这家伙好似还在记恨下午贺七娘绊了他的事,全程用饭时只老老实实坐在五郎身边,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
不过那酒,倒是一碗接一碗,压根儿没少喝。
贺七娘懒得搭理他,只同余青蕊小口小口抿着酒,时不时低语着笑成一团。
用完饭食,竟已月至中空。皎洁月光洒了满院,似溶溶水波漾起,无声将万物洗濯。
余家姊弟将已然喝得醉眼朦胧的余青蕊扶进屋子,然后默契地将碗筷收拾好,携手躲去了灶屋,将院里的空间留给了贺七娘和康令昊二人。
就着月光,贺七娘先给康令昊倒了一碗醒酒茶,然后才手摇蒲扇靠坐在凉榻上。她手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来宝的毛脑袋,时不时侧过脸瞅一眼喝得面颊泛红的康令昊,眼底暗含期盼。
按捺不住,终是开口试探道:“听阿姊说,你有话要同我说,可是有关我阿耶的消息?”
自开春以来,康令昊一直借助在陇右行走护送商队的机会,帮贺七娘探听她阿耶的消息。
二人约定,若能帮贺七娘顺利寻到阿耶,她定会付给他不菲的报酬。
银货两讫的买卖,贺七娘也乐得使唤这个家伙。
自阿瑜的消息由他传回,她也信了康令昊是有几分真本事在的,因而便将心中那杆探听阿耶行踪的秤,大半都偏向了他这边,期待有朝一日,他能带回一个好消息。
圆月一点点爬上屋脊,月光倾洒在院内,街巷内渐渐安静了下来,除开隐隐虫鸣,再无旁的嘈杂之音。
康令昊在贺七娘期盼的眼神中缓缓点头,用手把衣领稍稍扯开一些散着酒气,懒散半靠在凭几上,将他这一趟在弓月城所探知到的消息一一告知。
“我拿着你给的画像找人问了,有人三月前曾在弓月城见过与画像上的人相似的人。不过,据说那人佩了刀,满身的凶狠杀气,并不像是你同我描述的那般,倒像是个练家子。”
“佩刀?杀气?我阿耶会上山打猎,刀可能是会使的,但这练家子之说,会不会是那人感觉错了?”
贺七娘心头急躁,连带着摇扇的手劲都越使越大,吹得她衣襟微微翕动。
“不会,我们这种常年在陇右行走的人,绝不会感觉错。”康令昊蓦地转开眼,抬手揉着鼻子,十分肯定。
“那看来就不是我阿耶了”
摇扇的手劲缓下,贺七娘手指扣上裙摆,陷入低落。
“没事的,听说那人是往东边走的,兴许到时能到伊州,等你亲眼见着那就能确定了”
康令昊干巴巴地安慰完,两人之间一时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康令昊才试探性地问道:“之前,我邀你去秦州,你为何不答应?”
贺七娘闻言,不由自主地白了他一眼,一脸的莫名其妙。
“我如今铺子里这样忙,余阿姊的身子又不大好,突然丢下他们跟着你去秦州游玩,你觉着合适吗?”
手边搁着小妹刚切好送来的,在井里沁了两三个时辰的蜜瓜,香甜气息直往鼻子里钻,诱人极了。贺七娘深吸一口香气,不再多言,只再次仰头欣赏月色。
康令昊向后延展双臂,撑在凉榻上。他双腿向前笔直伸着,上下交叠,看似同样在仰首赏月,实际上,目光却是时不时溜到贺七娘身上,偷看着她的侧脸。
蒲扇摇起微风,习习拂过她的面颊,令她裙衫的领缘微动,带过一缕淡淡的甜香,也不知是蜜瓜的香气,还是她发间的气息。
像是突然之间被烫了一下,康令昊板着脸,噌地一下站起身。然后抱起身下的凉榻噔噔噔地朝东边搬动几步,这才一声不吭地再次闷头坐下。
他怪异的行为引得贺七娘瞠目,但想到他下午那副忸怩的样子,贺七娘只得装作并未发现,省得这人待会儿来出跳井之类的戏。
默默捡起一牙蜜瓜,贺七娘拿在手上啃了大半,然后分给嘴里都要淌下口涎的来宝一饱口福。
其实,她私心里对康令昊,还存了一份买卖之外的感激之情。
毕竟此前方砚清避而不见,使她无法知晓许瑜的消息,若非康令昊愿意接下,只怕她穷尽此生,都难以打听到阿瑜的消息。
将关于许瑜的讯息倾囊相告,贺七娘一心只求尘埃落定。
可即便如此,康令昊仍是耗费上月余,这才终于在东都打听到了阿瑜的消息。
依他所说,就好像曾有人打算在暗地里抹去关于许瑜的一切,这才会让贺七娘提供的所有信息都难以为继,叫人无法顺着往下找寻。
想来,这也是她在这之前写信送去洛水村,即便托了里正,却想尽办法仍无法打听到一丝一毫消息的原因。
好在,那背后之人不知为何,掩盖了大半后却又放弃,这才让康令昊的人揪着最后一尾线索,终究打听到了确切的消息。
就像一直高悬于脖颈上方的尖刀终于落下,贺七娘得到消息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将自己锁在屋子里三天没有出来,放在门口的饭菜也没有动。
直到余青蕊他们三姊弟用同样的方式陪着她不吃不喝,这才逼得她把门打开,好歹用了些饭菜
那时的贺七娘就像是被人生生掏空了骨血,憔悴得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成一捧从指缝漏走的沙。
谁让她在那三天三夜里,懦弱到压根都不敢去细想前世之事呢?哪怕彻夜未眠,哪怕咬破嘴唇,她仍没有那个勇气去往细处揣测。
假设前世的阿瑜业已身死,若那人根本都不是她的阿瑜,那她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同一个窃取了阿瑜人生的人同床共枕,孕育子嗣?甚至还对那样一个卑劣、龌龊、恶心的人生出情谊,并因此对“许瑜”这个身份生出憎恨?
凭借目盲的借口,她到底忽视了多少?她到底遗忘了多少阿瑜在往昔岁月中留给她的提示?
不容细想,铺天盖地的愧疚便席卷而至,令她不得不死死扣住身下的被褥,折断双手的指甲。
贺七娘原以为,那个心狠手辣的“许瑜”今生也会再度金榜题名,再得人世三喜,如愿以偿地过上他不惜葬送血脉也要得到的好日子。
事实却如当头一棒,叫她得知原来阿瑜抵达东都尚且不及半年,就已于书院里重病身亡。
明明离家时还是健健康康的一个人,却突然之间,就不行了。
她的阿瑜孤零零一人,丧命于陌生之地,那速度快得甚至连给家中带一封信都来不及。
后来,康令昊来到伊州,当面同她解释。
当时有自称家人的人自书院领走许瑜的尸身,再加上其人在书院里只闷头读书,甚少与人有私下的交集,所以他终是没能查出许瑜的埋骨之地,替她把人带回来。
对此,贺七娘只是浅笑以对,并未因此过多生出失望。
毕竟,她早已有了决断。
余家阿姊总觉着她不该用未亡人的名头禁锢己身,可旁人无从知晓贺七娘的前尘旧梦,自也无法明白她的心思。
有朝一日,她会如此时找寻阿耶一般,踏上东都的土地,用双足一寸寸探访东都的山野林郊,亲自找到阿瑜,带他回洛水村。
在此之前,她会在伊州日日焚香祷告,惟愿以此生残余岁月,求得阿瑜来生平安无虞、顺遂安康。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唠叨,是沉默
第39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许刺史,您的手◎
落日余晖, 恰似仙宫云端的蔷薇满架怒放,于无声无息间铺撒,肆意点缀着人世间。
白日里蒸人的暑气点点消退, 贺七娘与康令昊并肩行走于晚风之中。
步履徐缓,隐有院墙后的盛夏花香卷过裙摆, 悄然更添一分缱绻。
“哎呀, 这个披帛真的是, 要烦死人了呀。”
不得不再次停下脚步,整理一头快要从臂弯滑落,另一头却已经拖了半截在地上的披帛时, 贺七娘终是恼羞成怒地跺了跺脚,拽着披帛恨不得将它揉成一团丢出去。
前几日, 有人登门, 将伊州行会当家人下的帖子直接送到了铺子里。
帖子里写了时辰地点,言明大掌柜将于当日扫榻相迎,特邀约伊州各行商户里拔尖的诸家赴宴。
虽说贺七娘与余青蕊二人对此皆有些想不明个中道理,但想到行会在伊州商户之间的地位, 还是二话不说接下帖子, 道明届时定会按时抵达。
而今日,便已到了帖子上写明的, 邀请一众商户前往酒楼赴宴的日子。
帖子上原本是邀请了贺、余两位掌柜一起, 但因余青蕊旧症复发仍未完全好转, 她便拜托了康令昊, 让他帮陪着贺七娘前往酒楼赴宴。
虽是未能同行, 而贺七娘身上的这身打扮, 便是晌午过了之后, 余家姊妹俩按住贺七娘, 精心为她倒腾出来的。
满头青丝被挽成单螺发髻,发髻里只简简单单簪了两枚鎏金银胎的莲花单簪。
身着鸭蛋青的半臂,衣缘袖口都细细绣了成圈的鸢尾连同凤尾蝴蝶纹样。浅莲红的裙摆和浅杏色披帛上都绣了蜿蜒而下、如藤蔓一般散开的同款纹样,行走之间娇妍曼妙,整体叫人观之心喜。
这身衣衫是余青蕊才为贺七娘制的新衣,头一次上身,她好不容易说服余青蕊答应不在额前描绘花钿,只是这披帛,阿姊却是无论如何也不答应让她取下来。
没得法,贺七娘只得挂着这么个东西出了门。弄得一路上不是险些踩着,就是差点全部拖到地上擦泥土去。
咬牙切齿地拧起这碍事的东西往臂弯里挽,贺七娘瞪一眼旁边似笑非笑的康令昊,羞恼骂到。
“看什么看?又没让你穿,你且当看戏吧你!要是换你来,只怕这东西直接就可以当成把你团团捆起的绳索了。”
两手在面前比划出大大的一个圆,贺七娘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把你捆成这么大个蟹子,直接上锅蒸了你!”
故意往前凑了两步,康令昊双手环胸,没个正形地斜站着。
“诶?贺七你这话说的。要是小爷我啊,那绝对轻轻松松,就把这东西弄断,你信不信?”
康令昊作势摆出将披帛扯断的动作,听着贺七娘回了一句“你要是现在能帮我弄断,我就信你”后,他脑子一热,便上手揪住眼前的浅杏色披帛。
手指恰恰碰上披帛,他眼前瞬时显现出余青蕊看似温柔,实则一言一句字字戳心的模样。
莫名打了个寒颤,康令昊立马收回手,讪讪摸摸鼻头,没好气地反驳道。
“好你个贺七,差点就上了你的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绝对是想让我把东西弄坏以后,你好装得无辜赖我。”
“哟?你最近长脑子了呀康大。”
“贺七!你别得意我告诉你”
二人斗着嘴一路前行,拐过街角,伴着逐渐消退的霞色,吵吵闹闹往设宴的酒楼而去。
自东都而下,惯有各地的手艺同行亦或是商户自发结成行会的风气。
各处以行会掌舵之人来应对府衙的调度,以及协调各自同行之间的竞争,避免一些恶性手段伤了彼此的和气。
今日设宴的伊州行会的掌舵大掌柜姓石,是伊州及周边小城里首屈一指的富商。
其名下的铺子涉及布庄、粮铺、酒楼等各行各业,且素来与官府走动密切,城内不管是胡商还是汉商,皆以其马首是瞻。
贺七娘他们眼下要去的酒楼便是这位石大掌柜名下的酒楼。
同时,也座酒楼也算得上是贺七娘她们酒坊的主顾之一,虽不及有些酒楼定的多,但也是月月有来定酒,彼此之间承了一份面上的买卖交情。
从寻鹤酒坊走到酒楼所在的这条街,拢共花费了大半个时辰,总算是走到了。
在夏日傍晚里走出一头薄汗,贺七娘听着耳畔若有似无的丝竹管乐之音,把披帛当成蒲扇捏在手中直扇风。
站定在酒楼大门前,贺七娘觑一眼高悬的门匾,忍不住小声同康令昊窃窃私语。
“康大,你消息那样灵通,你且说说,今日这宴席到底是打算做什么?该不会……”
贺七娘上前一步,走到康令昊跟前,示意其弯腰附耳。
见他弯下腰,贺七娘踮起脚凑到他耳边,小声嘀咕道:“你说,该不会是那什么戏文里所说的鸿门宴吧?”
对上康令昊诧异的眼神,贺七娘撇了撇嘴,同其解释。
“月前,我和余阿姊就曾主动找过行会。原是想着既然都已在城里支起铺子,做起买卖,那就应该守着大家约定俗成的规矩,去行会拜拜码头。”
康令昊闻言点点头,坦言相告。
“确实是这个道理,若有行会背书,将来你们行走经商也会便利些。”
贺七娘手指搅着披帛,面露苦笑。
“但那位石大掌柜却并未收下我们的拜帖。虽说他令人传了话,说是因为行会里从无女子,他不便违背旧制开此先河,这才不得不拒了我们的拜访,还望我们多担待。”
“但那话里头的意思,又有谁不明白呢?左不过,这位石大掌柜就是觉得我们一介女流,不当同一帮子男人争先后,出来行商做买卖呗。”
贺七娘看似不甚在意,但有些话,她其实也没完全坦白。毕竟,康令昊自身也为男子。
要她来说,其实那位石大掌柜的意思也很明显。
说来说去,其言下之意莫过于,尔等描红妇人,如今就算入了这个行当,自立门户做起了买卖,那也只该是小打小闹玩耍一番。
若是不知轻重,妄想走到能与男子并肩之处,那她们这等女流压根儿就不该有此痴心妄想的心思。
鼻间轻哼一声,贺七娘头哂笑。
假若这位石大掌柜今日设宴的目的,是想借此劝退她、恫吓她,或是用什么旁的心思,想让她放弃酒坊,那他今日注定是要失望了的。
且不论她设立这铺子的初衷是为了寻找阿耶,如今阿耶未归,她不可能轻言放弃。
便是经过耳目闭塞,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往事之后,她也不甘心此生就只做一个普普通通的酿酒女的。
世人对于女子,本就在无形之中生出各式各样的额外苛求。
若你循规蹈矩,安安心心地相夫教子,且有七去之说可依律休妻。
若你离经叛道,譬如和她们一般自设门户干起买卖,并想与男子并肩争高低的话,你就成了他们眼中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好歹的存在。
这个道理,她以前不懂,只认为是自己太过招摇的衣着言行,这才会平白无故惹上那些口舌。
可如今,贺七娘已然懂了这个道理,纵使口伐笔诛,她也得用贺家的酒在这世道闯出一番天地,为自己博出一条自由活着,可不再轻易为人所左右的路。
人道士农工商,商户虽看似低人一等,可商人行走,探听消息的路子却比普通农户要来得更多,且有更多的实力,可以对外寻求助力。
她既为女子,在这对女子额外苛待的世道里,努力寻求一个能够好好活下去的法子,又有什么错?
她已经失去阿瑜了,她不想再因为自己的无能,与阿耶失之交臂。
再者说了,只要她能闯出来,能走到与他们并立,甚至比他们更强的位置,那些不过生而为男之人又哪里来的底气可以慢待于她?
这世间,并非没有靠着自己的手段,掌了地位权势的女子。
不往远了说,余阿姊就曾提及,如今执掌秦、兰、凉三州行会的大掌柜据说就是一位老夫人
康令昊不知贺七娘沉着一张脸在想什么,只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而后一脸吊儿郎当地开口。
“你当为何余娘子非得让我跟来?是我家祖母同那姓石的打过交道,好歹也算有些交情,她生怕你一人面对会吃了亏,这才叫我一定要陪着你来。”
“不过嘛,就算她没说,或者你二人都来,我也会跟着来的。那无论是谁,都不能放心你们俩个貌美小娘子同那群老东西打交道啊?”
立时柳眉倒竖,贺七娘丢开抓在手里的披帛,双手叉腰,冲搓着下巴一脸自得的康令昊骂道。
“我说康大,你不会说话你能不能闭嘴啊你。还貌美小娘子?你想当登徒浪子的话就直说,我好待会儿邀上余阿姊一道,左右打折你的腿,再把你赶出去,省得脏了我家的门。”
康令昊闻言瞬时纳闷,一脸真诚地说:“我真是不懂你们汉人的说法,怎么貌美小娘子就登徒浪子了呢?对于我们胡人来说,那生得美就是生得美,怎么还不许人当面夸赞了呢?我实在是想不明白”
听着这话,贺七娘俏脸没来由地一红。哭笑不得地瞪了他一眼,她抬脚踢向康令昊的小腿,笑骂。
“让你无事时跟着五郎多读书,你偏不干。如今这般不识礼数,你还有脸来质问我了咯?”
闪身躲开贺七娘的脚,康令昊嬉皮笑脸地蹦来蹦去,逗得她招架不住地笑出了声。
见她眉间隐隐罩着的焦虑之色褪去,康令昊这才停下逗弄,双手抱拳告饶。
随即将视线落在那又一头垂到地上去了的披帛上头,笑嘻嘻地说。
“要么。你说一声你不同小爷说教了。我就想法子,给你把这个披帛收拾了。”
正是埋头又要伺候这烦人的披帛,听到这话,贺七娘不禁眼前一亮,笑着说出自己小小的威胁。
“你可别再卖关子了,你最好赶紧帮我弄好。否则,待会儿我要是丢了人,我非得掀你一层皮子下来不说,还得同余阿姊告上一状,就说是你见死不救!”
“噢哟呵,这果然是五郎书中所说的,最毒妇人心,是吧?”
听罢,贺七娘抬手作势就要来打。
康令昊忙是绕到她身后,伸手捡起垂到地上去了的披帛,从后头绕了一圈丢到她臂弯前头,并从怀中掏出一物丢给她,指挥到。
“你自己将披帛从这处塞进去,然后把臂钏戴上,把这披帛从臂钏里绕上两圈固定在手臂上,不就可以了吗?”
贺七娘半信半疑地打开帕子,入眼只见里头正躺着一双金灿灿的莲纹臂钏,下头还细细坠了一圈流苏,很是精致。
“你这,怎么还随身带了臂钏?”
说到一半,忽然想起康令昊那日被小妹追赶着被自己绊倒以后说的话,贺七娘恍然大悟,忙一把将臂钏塞回康令昊手中,连连摆手。
“这是你打算送你心仪的那位娘子的吧?那不行,我可不能碰,这礼物必须得由那位娘子亲手打开才是。”
康令昊听着她的话,脸色变了又变。最后,百口莫辩的他直接上手,隔着窄袖衫握住贺七娘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臂钏往上头套,并硬着头皮掰扯到。
“你这脑瓜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这是,这是我从弓月城买来,打算,打算送我堂姊的。现在也就是借你先用用,把眼前这筵席好生度过了再说。”
“这样的吗?那也不大好啊,这是你送家人的。”
康令昊将臂钏推到贺七娘的小臂后就停住,耳根烧得通红,不敢再进半分。他捏着臂钏的手松了又紧,直至手背上都绷起了青筋。
“我不管,反正借你了,你爱用不用吧。”
将剩下的一枚臂钏塞到贺七娘手中,康令昊面红耳赤地沉着脸,径直走开了两步。
贺七娘怔怔看着手中的臂钏,犹豫许久后,这才将挂在自己小臂上的那一枚慢慢缠了披帛后,往半臂遮挡的手臂上推,只是口中还是絮絮念着。
“是我失礼了,暂且借用上一晚,待明日我去金银铺子,为你堂姊挑份谢礼补上”
眼见臂钏缓缓套上贺七娘的手臂,康令昊拼命抿直自己将要翘起的嘴角,生硬别开脸,故意用不耐烦的语气催促着。
“哎呀,随便随便!你先快些吧,都快到筵席的时辰了。”
————
酒楼之上,一身着绯袍头戴幞头的年轻男子手握一只幼白瓷胎酒杯,正斜靠在凭栏处,嗅着杯中酒香,状似无意地朝下首张望。
男子时不时轻咳两声,目光梭巡间,恰是见了楼下那双并肩而至男女的身影,纵使隔了这不近的距离,纵使已有半年未见,他还是一眼认出了那身着俏丽裙衫的女子。
那是贺七娘,也是,雯华
本能地直起身子,他难耐地将头更往外探了几分,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结果,却是一眼不落地见了二人之间的亲昵打闹……
怒意涌上,眼见贺七娘收下那碍眼东西送的手镯之物,绯袍男子捏着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紧。
一声脆响,见了突然碎裂的酒杯与男子指间沥沥渗出的血,厢房里另些正打算为其添酒的人身子下意识一缩,而后,厢房内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
“哎呀,许刺史,您的手!”
“快快快,快去叫大夫!快些,快些”
绯袍男子径直起身,沉着脸,目不斜视地走出屋子,不顾身后匆匆追上来之人的小心翼翼的询问,他唤上候在门外的远松,直往楼下大步而去。
作者有话说:
诶嘿~~诶嘿嘿~~方.许某人.狗.砚清~~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第40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总觉得有一双眼睛正在暗处窥视◎
酒楼门外, 贺七娘好不容易整理好披帛。下一刻,便打里头奔出一个小厮,笑着连声招呼到贺七娘二人面前。
“贺掌柜, 您快请,快请, 我们掌柜已经到了, 就等您了!”
小厮热情洋溢的笑容, 让贺七娘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之余,也忍不住与康令昊皱眉对视了一眼。
事出反常必有妖,那位倨傲藏在骨子里的石大掌柜, 怎么可能会掉过头来,对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酒铺小掌柜这般上心呢?
二人跟在小厮后头, 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厢房里的情况, 携手往酒楼里去。
跨过门槛时,康令昊伸手做出搀扶贺七娘进门的姿势,并借此由头,凑到她耳边飞快提醒道。
“到时少言多笑, 旁的我会应对。”
诧异看向自进了酒楼后陡然就跟换了个人一般的康令昊, 贺七娘忍住笑,故作正经地点点头, 赞道:“行啊, 还真是看不出, 康大你也能有这么正经的时候啊。”
被说得脚下一个踉跄, 康令昊悄悄地再度红了脸。
“哎哟, 祖宗, 求您, 别在这儿打趣我。回去之后, 你想再怎么同我吵都成。”
一声祖宗脱口而出,四目相对,登时给二人皆闹出个满脸通红,双双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才好。
最后,还是贺七娘率先稳住心绪,跳过这茬,同康令昊说起了玩笑话。
“那成,等回去了,我非得把你方才那副变脸的样子告诉余阿姊,让她这个祖籍蜀地的人,亲自来点评点评。”
“唉贺七,你就光欺负我吧你。”
“哪有?你自己说说,哪次不是你自找的”
就在彼此交谈之间,他们已然并肩进到了酒楼预先设好席案的宽阔厢房之中。
贺七娘定睛一看,发现里头果然如那小厮所说,坐了不少不算面生的商户掌柜在里头。
眼下,他们正三五成群地站在一块儿闲谈,亦或讨论着今日这场筵席的目的,见了贺七娘二人进来,顿时又不少人都朝他们投来了探究的目光。
康令昊其人,伊州做买卖的少有不认识他的。
虽不知其具体背景,但姓康,又专在陇右康家的商道行走护卫,大多人都能猜到他的“康”同秦州那个举足轻重的“康”系出同支。
但他身边站着的贺七娘,除开那些在酒坊定过酒的掌柜知晓之外,属实还是有蛮多人并不知其身份。
因此,一时之间,关于贺七娘身份,以及她一个女子缘何出现在此的交头接耳与细言碎语,瞬时充斥在厢房各处。
面对那些人或明或暗打量的视线,贺七娘下颌微敛,挂上得体的浅笑,昂首挺胸地进到屋中,同在场诸人见礼,并朗声自述。
“寻鹤酒坊贺七娘,见过诸位掌柜。”
话音才落,屋内也一瞬静了下来。继而,便有三三两两的掌柜也客套笑着同贺七娘见礼,其中大多都是同寻鹤酒坊做过生意的掌柜,而他们的笑意,也更显几分真挚。
不过,屋内更多的,仍是对贺七娘视若无睹的人。
他们或傲慢,或不屑,或玩味的视线轻飘飘扫过贺七娘,然后移开视线,自同身旁的人继续着先前的话题。
这样的人,大多自持身份,觉得贺七娘这样的“女掌柜”不值一哂,因而也不想同她有所交集。
但有一些人,却是早就想把握一切可以打击贺七娘,亦或说是打压寻鹤酒坊的机会。眼前这一幕,对他们来说,正中下怀。
“哎哟,看我这双不管事的眼睛。我原以为是石大掌柜请了助兴的倌人前来,没成想,却是贺掌柜?哎呀,失敬,失敬了!哈哈,哈哈哈”
“贺掌柜,勿怪,勿怪啊。哈哈哈”
阴阳怪气的调笑声,来自原本站在厢房梁柱暗影之后的一位身形瘦削,脸颊凹陷的掌柜。这会儿开过口,他就站在阴影之中,皮笑肉不笑地望着贺七娘,眼底满是懒得掩饰的恶意。
听得其言,厢房内静默一瞬后,各处皆有零星的偷笑声响起,惹得康令昊微眯起眼,握紧拳就打算上前收拾了那人。
一手拉住康令昊扎在护腕里的衣袖,贺七娘用眼神示意其稍安勿躁,而后不卑不亢地上前一步,叉手同那位已经明里暗里找过酒坊好几次麻烦的掌柜行过一礼,而后一脸真诚,开口劝道。
“想来是刘掌柜您日日夜夜思索该如何磨厉锄头,断人根脚,这一时劳累过度,才致使老眼昏花。虽说您长得确实略显老成,但我听说您年岁也不到老年,这讳疾忌医总是不好,您等来日酒坊生意彻底不忙了,还是应当早些去寻医问药才是。”
经此一言,屋内诸人这才恍觉,这位刘掌柜,确实也是做的酿酒的酒坊营生。想到这一处,当即有些人看向他的目光就变得奇怪了起来。
更有甚者,已经主动同身边人分享起了刘掌柜半年来连续被寻鹤酒坊抢走大半主顾的消息来。
贺七娘淡然地在众人探询的视线中抚了抚鬓边碎发,纵他人目光如芒在背,那此刻刺得也不该是她,而是这个躲在暗处的,明面上的生意赢不了,只敢借言辞嘲讽她在外抛头露面的卑劣玩意儿。
“贺七娘,你既为女子,就最好不要凭借牙尖嘴利的本事,在这里颠倒黑白。”刘掌柜语调森冷,盯着贺七娘的视线宛若吐着信子的毒蛇。
“你不好好在家恪守妇道,却同那姓余的寡妇一起,日日在外抛头露脸,对人谄媚卖笑,用尽手段来抢我的生意,如今怎还有脸在这里同我逞一时口舌之快?”
“你克父克母,又未及过门就克死未婚夫婿,呵呵,我若是你,早就落发自去当姑子了,哪还敢同你一般,不知廉耻!”
那刘掌柜越说越兴奋,一张脸胀得通红,冲着面色淡然的贺七娘指手画脚,恨不能下一瞬就动手撕了她一般。
听着他的谩骂,贺七娘的内心由一开始的怒火中烧,逐渐转作平静。
她静静地看着这位刘掌柜,从他的歇斯底里里看出了他骨子深埋的懦弱与无能,越发觉得其人可笑至极。
似他这等人,除开利用那等无稽揣测构陷、侮辱他人之外,又有什么真本事?
强行按下康令昊攥得指骨咔咔作响的手,贺七娘在刘掌柜恶毒的视线中,蓦地笑了。
“若刘掌柜你能将这份胡说八道的心思放到酿酒技艺的精进上,想来你的那些主顾,也不会轻而易举地被我们寻鹤酒坊抢走,不是吗?”
“人说见山是山,你却是见所有人都龌龊卑劣,也不知问题症结到底系于何处?此处在的各位,想来都是伊州城内数一数二的商户掌柜,也不乏你我两家酒坊的主顾,不若你亲自同他们各自问问,看到底是我使了卑劣的手段,还是你以己度人?”
每说一句,贺七娘便气定神闲地朝刘掌柜藏身的梁下阴暗处迈近一步。
若这番言行羞辱便是他们为她设下的“鸿门宴”,那很可惜,他们注定要失望了。
步步紧逼,贺七娘听得有人气愤地斥骂那位刘掌柜,言其次次交货从不准时,而且时常酒水出现口味、气味上面的瑕疵,他们这些“曾经的主顾”不可能陪他一起自砸招牌,那除开另换,又待如何?
屋内的声讨话语此起彼伏,贺七娘在刘掌柜目眦欲裂的注视中,轻巧越过他身前。
对其视而不见,若无其事地坐到自己的席案前,招呼康令昊快些过来。
双双坐定,还不待那位刘掌柜再发作,厢房门口处竟是又显出几福裙袂翩翩。众人定睛一看,却是城内另几家铺子有些名气的女掌柜携手而至。
这一下,莫说是屋内那些男掌柜,便是贺七娘和康令昊,都已有些丈二的和尚摸不到头脑了。这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
一声铜铃轻响,厢房内侧的墙帷撤去。石大掌柜自其后现身之余,悉数放下的竹簟悬帘之后,一道绯红色的身影若隐若现。
石大掌柜清了清嗓子,站上前来。先同各位掌柜见过礼,随后便单刀直入,直奔今日邀请他们一众前来的目的。
“想来诸位已然知晓,我伊州之地,新上任了一位刺史。正如各位所见,许刺史眼下正坐于帘后,同大家一起,共襄今日盛宴。”
“许刺史此次邀请大家赴宴,为着的,是朝廷新颁的策令。经许刺史许可,现由我石某人转述于诸位。圣人有令,于陇右设西域事务司,统领西行商路各城行会,以行会为介,促商路继续西扩……”
石大掌柜浑厚的话语声虚虚落入贺七娘的双耳,她耳中嗡嗡作响,盖因这位东都来的新刺史竟是姓许。
许瑜的许……阿瑜的许……这世间的事,竟有这样巧的吗?
不过……倒也说不好。
贺七娘按住太阳穴摇摇脑袋,想将昏昏沉沉的脑袋,还有莫名有些发麻的脊背摇回正常的状态。
可惜尚未如愿,上首慷慨陈词的石大掌柜已是高声说道:“此次,西域事务司的设立对于我等在陇右行走经商的商户来说,是莫大的好机会!因此,特邀诸位前往,一并商讨我伊州行会今后如何部署……”
而听着石大掌柜的话,下头原本静坐着的一众掌柜嗡的一下,爆发出越来越大的议论声。他们各自交头接耳,纷纷讨论着这西域事务司的设立。
就连原本百无聊赖样坐在贺七娘身侧的康令昊都陡然坐直了身子,面露兴奋之态,探身过来同贺七娘嘀咕着。
“若是圣人有心西扩商道,那对于我等来说,真是莫大的好机会!贺七,你回去后赶紧同余娘子商议一下,许将来你酿的酒可以闯出伊州,卖去商道沿途所有城池哩!”
“是的是的,我会同阿姊好好商议……”贺七娘颇有些心不在焉地应着,一双眼恨不能穿透竹帘,看清这莫名令她心尖直跳的“刺史”真容才好。
“好好好!大家,大家稍安勿躁!”石大掌柜高声唤大家安静,目光也随之朝一众女掌柜所在的位置看来。
“想来诸位业已发现,今日场内除开行会原本的中流砥柱之外,还特请了城内堪为个种佼佼者的女掌柜们。为免大家因此事产生误会,我也于此处正式告知大家,自今起,伊州行会特邀诸位女掌柜加入,大家齐心协力,将伊州行会的名声打出去……”
不待石大掌柜说完,在场已有人噌地站起,难掩气愤。
“石大掌柜,你说接受那便接受的吗?你可有问过我们,是不是愿意与这些本就不该出现于此的女人们共事?!”
说话之人正是先前在贺七娘面前自取其辱了的刘掌柜,他这话一出,场内众人的面色各异,一道道探究的视线,当即朝沉了脸色的女掌柜们看来。
有那脾气暴躁一些的,作男子胡服装扮的女掌柜更是撂了手边酒杯,站起身来对刘掌柜怒目而视。
“安掌柜稍安勿躁,请坐,请坐。”石大掌柜面不改色,仍然乐呵呵地同那女掌柜招呼着。
待其坐下后,却是立时沉了脸,显出行会掌舵人的气势,对刘掌柜冷淡开口。
“至于刘掌柜你,邀一众女掌柜加入行会之事,是许刺史示下,我多番考虑之后才做下的决定。你若觉得不合适,要么在这里同许刺史说出个切实的理由来,要么,就请离了这不能共事的行会去。”
“你……”
刘掌柜面色变了又变,随后一甩手,面色铁青的被身旁的熟人拉住,不得不坐回原位。
见状,场内彼此相熟的人各自无声交换着眼神,猜测这许刺史和石大掌柜二人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
不同于康令昊听到这话之后的喜形于色,贺七娘却是心头突突直跳。
冥冥之中,她总觉得有一双眼睛正在暗处窥视,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这种感觉,令她想起了往昔的一些回忆。
那时,她总以为是自己目盲以后太过敏感的缘故,可是如今?
与此同时,帘后也有一人淡淡开口……
作者有话说:
折耳根在外面培训的说~悄摸摸~摸鱼的说~那啥西域事务司纯架空~勿当真~笔芯~我继续培训去了~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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