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赌气
◎男人的自尊心在这一刻被践践踏的粉碎◎
温软袭来, 似吮似咬。
秦瑨缓缓睁开眼睛,入目是女郎艳丽的容颜。
她侧着头,纤长的眼睫轻轻颤动,好像蝴蝶的翅膀, 扫在他的鼻梁处, 惹来一阵酸痒。
恍惚之中, 秦瑨习惯性的抬起手臂,想去箍她的杨柳细腰,突然发现自己的腕子被带子绑住,无法动弹……
他皱起眉头,避开了她的研磨,抬起双手问:“这是做什么?”
姬瑶只是笑笑, 殷红的唇在昏暗的天光中好像一簇炽热的火焰。
唇齿交融间,两人气息缠绕, 迸发出强烈的暧昧味道。
她像是柔妩的水,娇滴滴的浸润着他, 终是让他不争气的闭上了眼。
全身的力气仿佛被她掏空, 秦瑨又饥又饿,不停追逐着那份慰藉,然而猎物到了嘴边却迟迟吞不进去……
这种滋味极其难受。
秦瑨睁开眼, 染满□□的眸底缓缓浮起一股躁郁。
姬瑶是故意的。
故意让他难堪。
在她心里,究竟拿他当作什么……
男人的自尊心在这一刻被践践踏的粉碎, 秦瑨被缚的双手逐渐攥紧,骨节泛着森森惨白。
嘶拉——
静谧的野外,布匹撕裂的声音格外刺耳。
姬瑶吓了一跳。
不待她反应过来, 秦瑨死死将她箍进怀里, 一只大手轻而易举的钳住她的下巴, 粗鲁一抬。
姬瑶一怔,呼吸悉数被秦瑨夺去。
他欲念焚身,所作所为流露出危险的侵略意味,就像一只捕食的野兽,似要将她吞没才肯罢休。
姬瑶一动不能动,发出难受的嘤咛。
直到身上的襴衫被秦瑨凶狠地扯开,她方才感到惊惧。
“不要……这是外面……”
她那一把娇嗓子携着惶然和祈求,让人不禁生出疼惜之情。
然而秦瑨却置之不理,将她反身压到了粗糙的树干上……
***
翌日,姬瑶浑浑噩噩的醒过来时,天刚泛起鱼肚白。
马车还在踏踏而行,她打了个呵欠,伸手撩开幔帘,嗡哝道:“瑨朗,我饿了。”
“吁——”
秦瑨勒停马车,从包袱中取来事先买好的糕点递给了她。
姬瑶漱了漱口,坐起身来啃起糕点。
秦瑨就坐在蓬壁前默默等着她,直到她吃完,半个字也没有说。
姬瑶有些纳闷:“你怎么不理我?”
秦瑨还是噤声不言,见她吃完了,手中马鞭一挥,继续往前赶路。
就这样,两人一路沉默,谁都没有再理谁。
照这个行进速度,再过两三日就能到达梁州。
殊不知天公不作美,午后竟霹雷闪电,大雨滂沱。
原本平坦的官道很快变的泥泞不堪,马有些走不动了,秦瑨只得披着蓑衣下来牵引。
四周水雾迷漫,偶尔碰到路人,皆是顶着雨艰难前行。
车轮不时陷入泥里,要废很大力气才能拉出来。
姬瑶在车内摇晃的头晕目眩,心知马车行进艰难,刚想要下去帮忙,就听秦瑨在雨中大喊:“坐好!别乱动!”
轰隆——
震耳欲聋的雷仿佛就劈在头顶,姬瑶吓得缩回了车里,抱着双臂再也不敢动弹。
秦瑨艰难的拉着马车,深一脚浅一脚的踏着泥地,在大雨中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找到一个村庄。
村头的人家是位慈眉善目的中年人,见有他们祈求避雨,二话不说打开了大门。
可惜门扉狭窄,马车进不去。
院子被雨水冲刷的一片狼籍,姬瑶手持雨伞,立在马车上不知所措,犹豫着该怎么下车。
还好秦瑨有眼力,解下刺人的蓑衣,将她打横抱起,快步冲进了院子。
中年人是个热心肠的鳏夫,将西边一间厢房留给了二人,让他们尽管歇着,等雨停了再走。
有了暂时落脚的地方,秦瑨这才如负释重的喘了几口气。
四四方方的房间内,只有一张床榻和矮桌,灯台上燃着半支蜡烛。
晦暗的光线下,姬瑶立于矮桌旁,身上大多还是干爽的,而秦瑨整个人都被浇透了,额前散落的碎发还在往下滴水,皂靴上面全是脏兮兮的泥。
“你去换换衣裳吧。”姬瑶好心提醒。
秦瑨依旧不说话,走到矮桌前拎起铜壶,倒了杯凉水,仰头喝了个干净。
这下姬瑶彻底崩不住了。
“你怎么还是不理我?”她凑到秦瑨身边,歪着脑袋看他,“生气啦?”
等了会,还是没人回应。
“你昨天都把我弄疼了,我都没生你气,你看我胳膊肘都青了。”
姬瑶撸起袖襴,露出一截白皙如瓷的手臂,委屈巴巴的举起来。
秦瑨面色不愉,瞟了她一眼,终是开了口:“凡事都是有因有果,你应该知道是为什么。你捉弄我的时候可否想过我是个男人,若我真的发起狠,你又能承受多少?”
“哼。”姬瑶不服气:“不就是开个玩笑嘛,你玩不起。”
“玩,你称之这是玩?”
怒气再难压制,秦瑨攥紧手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意态,“巫山云雨,理应情投意合,我们这算什么?我们是在玩火!不要觉得身在千里之外就可以为所欲为,我是你的臣子,不是你养的那些禁-脔!”
灯影之下,他声色俱厉,瘆的姬瑶心尖一颤。
他已经很久没有对她这么凶过了……
冷不丁的,她鼻尖泛起酸意,“你……你放肆!”
“放肆也是被你逼的!”
两人互相瞪了一会,姬瑶气呼呼放出狠话:“好,那我们以后谁也别理谁!”
“可以。”秦瑨气急反笑,“最好连面也别见。”
留下一句冰冷的话,他转身走出屋门,在附近寻了处能躲雨的瓦顶凉棚,撩袍坐在里面的石凳上。
屋里隐约传来啜泣声,混杂在咆哮的雨中。
他把她气哭了,心里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也不知怎么的,他竟有些后悔,后悔昨日粗鲁的对待她,后悔方才又拿话伤了她……
秦瑨捂着隐隐作痛的头,沉沉吁出一口气,只觉自己的精神完全被割裂了。
他既想让她长个记性,又担心这,害怕那。
这不是他的行事风格,陌生的让他不知所措……
一道闪电下来,天地亮若白昼,雨势不减反增。
秦瑨在凉棚里坐了很久,直到有人尖叫呐喊,方才从混乱的思绪中抽身而出。
中年男人也听到动静,打开屋门朝外观望。
失魂落魄的呐喊声越来越近,村里也跟着越来越乱。
“山洪从东边来了!快跑啊——”
“快跑啊——”
暴雨如注,大地隐约跟着异常颤动。
中年人见状不好,想也没想,径直冲进了雨帘。
秦瑨亦跟着大惊失色,起身跑进屋,喊道:“瑶瑶!”
姬瑶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立时扑进他怀中。
“这是什么动静?”
她抬头凝着他,眼尾一抹哭红,让他的心紧跟着揪了一下。
“山洪来了,快走!”秦瑨迅速回神,拉着姬瑶的手往外跑。
豆大的雨滴打在身上,肌肤凉痛万分。
眨眼的功夫姬瑶就被浇透了,全身泛起一层细密的冷疙瘩。
她边跑边回头,“我……我们的马车 !”
“不要了!”
秦瑨拉着她,再度加快了步伐。
山洪一来,对周边来说可谓是毁灭性的打击,逃命要紧,哪还顾得上这些身外之物?
出了村,黑漆漆的夜,水雾迷漫,根本辨别不了方向。
姬瑶气喘吁吁的踩在泥泞的道路上,眼睛被雨水冲刷的难以睁开,好几次险些要摔倒,多亏秦瑨在身侧拉拽着她。
两人紧随在村民身后,想要往高处去。
一路狂奔,肺都要炸开了,可惜还是躲不了天灾的追逐。
剧烈的轰鸣极速推进,夹杂的房屋倒塌的声音。
电闪雷鸣间,姬瑶回头去望,却是什么都看不清。
洪水如巨浪一般席卷而来时,她犹如做梦一样,瞬间失去了神智。
冰凉的水裹挟住全身,她束手无策,唯有身侧的人将她紧紧抱进怀中……
肆虐的洪水铺天盖地袭来,夹杂着数不清的泥石树枝,瓦砾残块,所到之处满目疮痍。
秦瑨和姬瑶来不及逃脱,俱被卷入洪水之中。虽然两人都通水性,但也难抵这湍急的水流,轰轰隆隆的水无情冲刷,不停拉拽着他们往前走。
秦瑨顾不得自己,双手死死抱着姬瑶,全力将她往上托举。
饶是如此,两人浮浮沉沉,还是喝了不少水,一时胸腔辣痛,呼吸发窒。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巨大的冲击力裹挟着两人,硬生生将他们甩到一块凸起的巨石上。
秦瑨只觉侧腰猛然一疼,而姬瑶的额头则磕在了石块上,顿时昏厥过去。
明明是黑夜,秦瑨还是清晰看到了她的伤口,血染红了她的半边脸,被洪水洗去,又再度溢出。
遽然间秦瑨急火攻心,发了疯似的开始自救,一手揽住昏厥的姬瑶,另一只手尝试着去抓周遭的事物。
一次又一次,胳膊被割的伤痕累累,人亦疲惫不堪。可他怀中抱着盛朝至高无上的皇帝,他不敢放弃,亦不能放弃,咬着牙强撑意念。
不知熬了多久,雨势渐渐收敛,苍穹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虾青色。
洪水的浪头终于打过去,水流变得平稳。残垣断壁倾洒在水中,偶尔还有尸身漂浮,天地之间惨象丛生。
秦瑨终于有了片刻喘息的机会,将姬瑶半扛在肩头,为了省劲,只能随波逐流。
借着昏暗的天光,他一眨不眨地观察着周遭的事物,终于在不远处寻到一块如滩岸般的巨石,罅隙里生长出一棵松树,枝桠外伸,仿佛就是从天而降的救命稻草。
他调整方向,往那边游着,紧皱的眉峰下目光锐利,为了极可能的集中精力,心头一息一息的默数。
三。
二。
一。
时机到了!
在将要擦肩而过时,秦瑨奋力举起手臂,一把抓住了斜伸的树干。
粗粝的树皮夹带着一根根木刺,瞬间扎入他的掌心。
他如同没有知觉,一鼓作气,将姬瑶推上了巨石。
咔嚓——
枝桠难以承载秦瑨的体格,从中间开始断裂。
若两人就此被冲散,后果不堪设想。
秦瑨五内如焚,迅即踩住水中之物,身躯一个上跃,成功翻上了岸边巨石。
夜风飕飕刮过,树枝随之坠入水中,游弋而去。
就差那么一点……
秦瑨来不及庆幸,双膝跪在姬瑶身边,俯身查看起她的伤势,身上的水顺着躯体滴答滴答的往下落。
姬瑶头上的伤口不大,但还在微微渗血。
秦瑨赶忙撩起襴衫下摆,嘶啦扯下一条布,紧紧裹在她的头上。
“瑶瑶!瑶瑶!”
他大声呼唤着她,可她依旧不省人事。
他又靠近一些,借着微弱的光线,倏尔发现她的口唇颜色有些发重。
糟了!
不详的预感袭来,秦瑨赶紧让姬瑶躺平,双手反复挤压着她的心口。
“瑶瑶!醒醒!快醒醒!”
秦瑨的上半身匐在姬瑶面前,尽量为她遮住淋漓的雨丝,心随着一下又一下的挤压变得愈发焦躁,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睁开眼。
快睁开眼!
然而半天过去,身下的人还是没有起色。
秦瑨盯着眼前的光景,只觉血流不受控的往上冲,头炸裂般的疼起来。
刚才还生龙活虎的小人儿就这样变得生机全无,一切来的太突然,让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昔日他嫌她昏庸,嫌她轻浮,嫌她聒噪,她有太多太多的缺点,可当她全身冰冷的躺在地上时,他的心竟也跟着停止了跳动。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决定十分草率。
此去陇右对他来说易如反掌,他以为在他的保护下她也能轻松到达,可这一路千山万水,她受了很多苦,哭了很多次,甚至失去了女儿家最珍贵的东西。
如今还落得这般田地,若说是对她的历练,那大可不必如此残忍……
秦瑨悔不当初,胸腔如被刀割,泛着密密麻麻的疼。
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痛彻心扉的滋味,原来她安静下来并不好……
暗淡的苍穹下,秦瑨将姬瑶抱进怀里,死死掐住她的人中,厉声道:“姬瑶!醒醒,我求你快睁开眼!”
他复又将她放在地上,不甘心的按压着她的胸口。
他不该说那永远不再见面的狠话。
她是盛朝的女皇,她不能死。
他愿意用他拥有的一切去换,换她平安醒过来!
许是上天听到了他的祷告,一道闪电撕裂夜空,短暂的光亮后是震耳欲聋的雷声,震得天地都在颤动。
躺在地上的姬瑶剧烈咳嗽几声,侧头吐出几口浊水,迷迷糊糊的睁了睁眼。
秦瑨一愣,沉郁的眼眸再度浮出希冀的光,展臂把她捞进怀里。
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猛然爆发,细密的雨雾中,他的脸紧贴着她冰凉的面靥,眼尾一抹红泽愈来愈浓。
他仔细听着她的呼吸声,直到她的唇渐渐恢复血色,这才长吁一口气。
可没多久,他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路被洪水堵住,这四周都是悬崖峭壁。再往上一点就是树林茂密的山体,黑漆漆一片,看不清上面的光景。
该怎么离开,又成了新的一关。
眼下两人只能暂时留在这片石滩上,而姬瑶清醒一会儿,人再度昏睡过去。
她身上裹着湿漉漉的衣服,无处可换,后半夜突然发起热,冰凉的肌肤变得开始烫手。
秦瑨惶惶不安的抱着她,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雨停了,但洪水还未褪去。
姬瑶一直没醒,面靥红扑扑的,情况不太好。
不能再拖下去了……
秦瑨想要背着她翻山离开,可面前这一块断崖太高,委实难以攀登。
正当他绞尽脑汁思忖着该怎么做时,高处的密林枝叶抖动,随之传来一道青涩而惊讶的声音。
“爹爹你看,这边果真有人!还是活的!”
话音落地,一对父子从密林里钻出。
年轻的父亲欣然道:“快救人!”
“好嘞!”
十三四岁的少年趴在崖边,熟练的放下绳子,虽然脸上沾满灰土,眼睛却晶晶亮的,对着秦瑨笑道:“快上来!遇到我算你们运气好!”
没多久,他们便把秦瑨和姬瑶拉上了悬崖。
劫后余生,秦瑨对二人感激万分,背起姬瑶,急急道:“她受了伤,附近可有郎中?”
少年遗憾的摇摇头,“附近的村子都被毁了,不过我们知道一条近路,翻过这座山就能到达固县。出了这么大的事,固县那边已经开始赈灾了,有郎中出诊。”
秦瑨一下子看到了希望,面上阴云散去,低沉的声线携出几分卑微:“太好了,能否劳烦你带我过去?”
少年不假思索,“可以,好人做到底,我们送你一程!”
山上草木繁盛,遮天蔽日,很难辨别方向。还好有这对父子带路,翻山时轻松了许多。
交谈间秦瑨得知这位开朗的少年名唤唐苓,其父唐二郎是个猎户,两人平日里就住在固县附近的山上,靠打猎为生,幸运的躲过了这场天灾。
晌午过后,四人终于抄近路下了山。
固县因为地势高没有受灾,但其不让流民进城,只在几里开外的地方搭建了赈灾篷。
秦瑨几人到达时,驻守的官兵盘查了他们的籍贯,一一记录,这才放人进去。
东边有药局的人义诊,灾民排了长长一溜队。
好在唐苓机灵,带着秦瑨东蹭蹭,西蹭蹭,没多久就插到了最前面。
须发花白的郎中似乎认识唐苓,问道:“又找到一个?”
“嗯。”唐苓很有成就感的点点头,“我和我爹在南麓那边发现的,他们是柳子湾那边冲过来的。”
“哎,这附近的村都遭罪喽!”郎中摇摇头,一副悲天悯人的姿态,手指身侧的木榻道:“快把人放下,我看看。”
秦瑨道了声多谢,赶忙把姬瑶放在床榻上。
不过半天功夫,她身上的衣衫早就干透了,无声无息的躺在那儿,小小的身躯显得更为瘦削。
刘郎中翻了翻她的眼皮,又将她头上裹的布扯开,随后捏起她的腕子,替她诊脉。
不多时,他缓声道:“这头上的伤就是个皮外伤,没什么大碍,但她呼吸粗重,人也高热,肺里必是出了毛病。”
秦瑨最担心的就是这,急切道:“这位女郎对我很重要,烦请老伯一定要治好她,他日秦某必当登门拜谢。”
“诶,什么谢不谢的。”郎中摆摆手,“医者仁心,既然来到我面前,我便会尽力相救。你也不用过于担心,她肺里虽显症状,但并非重症,用上几副药当有好转。”
这话给秦瑨吃了一颗定心丸,他唇畔嗟叹,对郎中深深作了一揖,“多谢老伯,秦某感激不尽!”
郎中不以为意,眼神落在秦瑨千疮百孔的手掌上,“你的伤不治一治了?”
“皮外伤,不劳烦了。”
秦瑨对郎中和善一笑,问完诊心里踏实了不少,背起姬瑶走进了赈灾蓬。
里面什么都没有,横七竖八的躺着幸存者。
秦瑨皱了皱眉,寻了一处稍微宽敞的地方暂时落脚,撩袍坐在地上。
安顿好二人,唐苓对秦瑨一拱手,与他作别:“秦兄,你好生照顾你娘子吧,我跟我爹还得去救人,要先走了。”
秦瑨回以一礼,朗然笑道:“小兄弟年纪不大,却是个有情有义之人,真是令人佩服。”
被他这么一夸,唐苓喜不自胜,伸手摸了摸鼻子,“秦兄过奖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我以后还想去从军,所以提前历练历练。”
从军?
秦瑨心里顿时有了主意,朝唐苓勾勾手。
唐苓毕竟是个小孩,好奇心一下子就被提起来,蹲在地上,老实巴交的把耳朵凑过去。
秦瑨将声音放的很低很低:“我有个不情之请,若小兄弟能帮我这个忙,我可以把你举荐到陇右军。”
“陇右军?!”唐苓简直不敢相信。
盛朝十道节度使,陇右居首,旗下精兵二十多万,驻守西北,屡战屡胜。
陇右节度使乃是当朝宣平侯,年纪轻轻就已是两朝重臣,若能在他麾下征战沙场,那不是祖坟冒青烟吗?
一股热血上头,唐苓跃跃欲试:“此话当真?”
秦瑨笃定道:“千真万确,田裕将军可曾听说过?”
“听说过!”唐苓点头如捣蒜。
“我可以让你到他手下。”
“真的吗?”唐苓难以抑制内心的兴奋,“那你需要我做什么?”
眼见他上钩了,秦瑨抿唇思忖了片刻。
突如其来的灾难打乱了他的节奏,也击碎了他的自信,他开始害怕,害怕孤身一人保护不了姬瑶。
那剜心噬骨的疼,他再也不想经受第二次……
末了,他朝唐苓靠近,徐徐道出正题:“很简单,给我找来笔墨,我写封信,你帮我把这封信送出去即可。”
唐苓纳罕:“送给谁?”
“梁州刺史,穆庭之。”
风从外面刮进来,唐苓怔忪不已,眼睛上下端详起秦瑨。
只见眼前人身材魁梧,细看起来应该是个练家子,一张脸生的丰神俊朗,剑眉凤目,尽管满身灰土,略显狼狈,可依旧遮掩不住他身上威严矜重的气质。
看起来……
不是个普通人物……
唐苓愣了许久,颤着唇问:“你究竟是谁?”
秦瑨笑笑,“等你把信送到,自会知道。”
“好,你等着!”
唐苓咬牙应下,没多久就借来笔墨。
待秦瑨封好信,他揣进袖襴,承诺五日为期,小跑着离开了此地。
安排好后路,秦瑨这才得空照顾起姬瑶。
赈灾蓬是临时搭建的,下面就是生硬的土地,连个草席都没有。他怕姬瑶受硌着凉,一直将她抱在怀中,等了半个时辰,方才拿到药汤。
姬瑶自小就是个怕苦的,饶是昏睡着,药仍然难喂进去,急的他冒出一身汗。
无奈之下,他只能含住药汤,一点点喥至她口中……
翌日,山洪褪去。
灾民们蜂拥而至,三教九流挤在一起,赈灾蓬登时变成难民营,里里外外乱七八糟。
人员混乱,秦瑨不敢懈怠,寸步不离的守着姬瑶。
姬瑶吃了药,高烧渐渐褪下。
傍晚时分,她终于浑浑噩噩的醒过来,盯着秦瑨看了好一会,有气无力道:“我们这是……死了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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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茫然
◎一定是当今陛下失德。◎
两天两夜, 秦瑨几乎都没合眼,下颌生出了青色的胡茬。
见姬瑶终于醒过来,他疲惫的眼眸有了精神,温声安抚着她:“说什么傻话, 我们现在在赈灾营, 昨晚你头受了伤, 还呛了水,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醒来就好了。”
话到末尾,他心里徘徊着一股失而复得的感觉,几分庆幸,几分怅然。
姬瑶扶着秦瑨坐直身, 迷离的眼眸看向四周,只见宽大的帐篷里躺着一排排的伤员, 男女老少,皆是衣衫褴褛。
空气里徘徊着一股浑浊的气息, 像是伤口发炎的腐臭味, 还像反复熬煮的药汤味。
时而有人痛苦尖叫,时而有人伤心哭泣。
他们的伤口或轻或重的流着血,有的甚至没有包扎, 袒露在外,血腥可怖。
这里简直就是人间炼狱……
姬瑶一向养尊处优, 鲜少见过这种场面,小脸浮出惊骇之色,本能的抱紧了秦瑨。
秦瑨见她这般模样, 不免担忧:“可有哪里难受?”
“不……”姬瑶声音发颤:“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秦瑨低下头, 与她小声耳语:“他们都是附近的灾民, 在这里接受救济。这次山洪造成的影响很大,想来朝廷很快就就会派人过来,等你再好一些,我们就赶紧离开,我已经想办法让人去请梁州刺史前来接应了。”
梁州刺史穆庭之。
姬瑶对这个人印象深刻,那年在梁州官员的任命上,她和秦瑨可是没少打嘴仗。
眼下她耳晕目眩,整个人呈现着高烧后的虚弱状态,每每呼吸都感觉上气不接下气的。
她无力再去管以后的事,也不敢看面前的惨象,头深深埋在秦瑨怀里。
昨晚的记忆逐渐清晰,洪水凶如猛兽,想起来都让人后怕。
这大概是她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姬瑶心里憋屈极了,她以为长安之外俱是自由美丽的好地方,谁曾想到外面竟是凶险频出。
空气中的味道让她作呕,她难受的蹭了蹭秦瑨,眼尾滑下晶莹的泪珠,鼻音嗡哝道:“我想回长安……”
秦瑨一听,脸色迅速黯下来,只觉有什么东西塞进了他的心窝,堵得极其难受。
“好,我一定带你回去。”
他的手环过姬瑶的肩,抚上她的面靥,轻轻抹去了那道泪痕。
在赈灾蓬里生活对姬瑶来说无疑是令一场折磨,先前她以为夜宿荒山破宅已经够艰苦的了,没想到与现在相比,那都是小巫见大巫。
这里的环境可以用恶劣来形容,每天都会有人在她面前咽气,又会有新的流民挤进来。
他们身上的伤口很多都在溃烂,不过是倚仗着求生的欲望,在这里等死罢了。
姬瑶每时每刻都要看着生死离别,听着悲怆惨痛的叫声,再加上汤药很苦,她每次都要忍着干呕灌下去,因此整个人的精神极度萎靡。
秦瑨不敢涉险将她带走,最起码这边还有药,只能在她濒临崩溃的时候耐心安抚她。
再忍忍,再忍忍就好了……
浑浑噩噩熬了三日,这边突然开始物资匮缺,难民们开始食不果腹。
重压之下,群情激愤。
他们流离失所,甚至失去至亲,每个人都不再顾忌礼法,不再顾忌尊卑,高声咒骂着,用恶毒的语言发泄着心头的不满。
“老天爷无眼啊!我们一家勤勤恳恳,为什么要遭此天灾啊!我的儿,我的儿都没了!”
“什么天灾,我看就是人祸!古往今来,就没有女人当皇帝的先例,一定是当今陛下失德,行事不仁,这才惹怒了上苍,给我们降下了灾祸!”
“说的对!一个十几岁的女子,毛都没长齐呢,拿什么治理国家?老天爷一定是看不下去了!”
一句句忤逆的话惹怒了秦瑨。
山南西道崇山巍峨,水系繁多,内涝乃是常有之事。只不过这次雨季绵长,又突降暴雨,这才引发了严重的山洪。
天灾难控,何能加罪到君主身上?
成何体统?!
秦瑨刚要起身训斥,一截藕白的手臂忽然箍紧了他的脖子。
他顺势睇望,只见姬瑶双瞳泛红,抿着嘴巴,含忧带怨地对他摇摇头。
秦瑨一怔,讶然失声。
若放在以往,面对这种大逆不道的贱民,姬瑶早就龙颜震怒了,拉下去乱棍打死是轻,诛灭九族也不为过。
可今日她却不想让他出头……
这倒让秦瑨有些意外。
他斟酌些许,尽管心里愤愤不满,还是听话的坐了回去。
一个天之骄子,一个朝廷重臣,就这样沉默的所在角落里,听着灾民们对朝廷的谩骂。
上到皇帝,下到权臣,甚至还提到了先皇,先太子……
姬瑶蜷缩在秦瑨怀里,整张脸埋进他的胸膛。
她不言不语,像是睡着了,什么事都没有。
而秦瑨却敏锐的察觉到了异常,她的身子在抖,呼吸也愈发凌乱。
他什么都没说,抬起手,紧紧捂住了她的耳朵……
这一晚,姬瑶失眠了。
篷子里太闷,她偷偷拿开秦瑨搭在自己腰间的手臂,蹑手蹑脚的走了出去。
外面月上中天,星辰密布。
姬瑶没敢走远,就在附近找了一块空地站着,背倚靠着树干,眼神掠过那些难民。
篷里住不开,他们就躺在露天的地上,有老人,有孩子,经过多天的锉磨,很多人都瘦的皮包骨。
白天嘈杂的声音少了很多,只有少数伤重的人在低声呜咽。
饶是如此,场面依旧令人不适。
姬瑶还是皇太女时,她阿耶曾告诉过她,皇家之人不必过于善良,要心狠,要手辣。所以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拥有佛性的人,但这些天耳濡目染,她竟生出几分悲天悯人的姿态。
这些都是她的子民,她想救救他们,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
回想到这些流民的咒骂,她觉得他们既可怜又可恨……
“你怎么出来了?”
恍惚间,一道低沉的声线从姬瑶背后传出,吓得她肩膀一颤。
她还没来得及回头,秦瑨就已经抓住了她的手腕,对她说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离开我半步吗?”
他一脸苛责,姬瑶并没有生气。
这些天秦瑨对她的照顾,她都看在眼里。那天她撞头晕厥,若不是秦瑨救他,她恐怕已经葬身在洪水之中了。
救命之恩,还是得给上几分薄面的……
如是想着,姬瑶回身正对秦瑨,低头看地,足靴搓了搓地面,缓声道:“我睡不着,想出来透透气。”
秦瑨滞了滞,松开了对她的钳制,“下次再出来,一定得告诉我。”
“知道了。”姬瑶低眉顺眼的应了一声,十分乖巧。
夜风拂过,吹的两人衣袍猎猎作响。
姬瑶病气未消,秦瑨不由担心,想唤她进去休息。可看她愁容满面,他也跟着胸口发闷,不禁问道:“怎么了,有心事?”
姬瑶双手交握在身前,柔白的十指绞在一起,斟酌半天,缓慢道出心头困惑:“你说……真是我失德吗?才得到这些报应……”
自从南巡路上遇到反党,她就没有顺利过,一下子从云端坠入泥中。
她一向自信,不知是不是被那些流民洗了脑,竟开始自我怀疑起来……
秦瑨就知她在猜思这件事,叹气道:“身居高位者不能轻易被别人的言论左右,反党是人祸,洪水是天灾,这些都跟你没关系,不怪你。你的病还没好,别胡思乱想。”
姬瑶本以为秦瑨会借此机会给她灌一些大道理,没想到他只是轻描淡写的安慰了一番。
他说不怪她。
这让她冰冷的心变得暖起来,那么难得。
姬瑶唇角勾起笑弧,月光映照的她那张脸蛋甚是清晰,少了往日的娇矜傲慢,显出一股小意温柔的神态。
她小声道:“你应该知道,我做到这个位置上并不情愿。当初阿耶宠我,阿兄疼我,他们只希望我做全天下最恣意快活的女郎,不被任何纷争侵扰,我只需要好好享受每天的阳光雨露就好。可他们却食言了,一个个把我抛弃,把我推上了风口浪尖,把这世上最难最累的活全都留给我了……”
“我平日不说,但心里清楚的很,我并非统筹天下的料子,坐到这个位置上,怕是难以服众,所以阿耶才让你们几个老臣帮我处理朝政。如今在外面走了这一遭,我真的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坐那个位置了……”
外面没有她想象中的歌舞升平,世家也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么听话。
似乎每个地方都有隐藏的另一面。
这让她真的好累,好累……
姬瑶不再说话,眉眼间蕴着一股淡淡的哀凄。
秦瑨曾经总是期盼她能好好反省一番,但当他真的听到她自怨自艾时,他竟开始于心不忍。
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他自己也感到意外。
“没有人生来就会掌控天下,只要能看清自己的短处,潜心研习,慢慢都会好的。”
今晚的月色很好,秦瑨只稍稍提点了一句,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深邃的眼眸望向眼前的小人儿。
姬瑶还穿着那件朱红圆领衫,月华如纱雾一般洒落在她身上,给她娇小的身躯镀上了一层朦胧光边,平生万众柔情,悉数堆砌在她的眼角眉梢。
只是那道纱布太过扎眼,让秦瑨不知不觉又想到了那天她血流满面的光景。
他轻抿薄唇,抬手解开了那道纱布,仔细观察着伤口。
“好多了。”秦瑨松口气,把纱布扔在地上,“已经结痂了,别带这个了,闷着伤口反而不好。”
姬瑶摸了摸额头,“会留疤吗?”
秦瑨摇头,“不会,到了陇右我会给你找最好的郎中过来,让她重新给你诊治。”
“嗯?你不嫌我事多吗?”
“女郎的脸面比什么都重要,当然得想办法给你治好了,要不然等回到长安你还不得夜夜骂我?”秦瑨低声揶揄,眼神携出几分揣度。
姬瑶被他盯的不自在,闷声闷气道:“我才没那么闲呢……”
秦瑨笑笑,“你是没那么闲,可你让你那些玩意儿骂我啊。”
“那都是误会。”姬瑶忙不迭往外泼脏水,“都是那些贱婢媚主,听风就是雨,不关我的事……”
秦瑨眉峰一扬,似有几分惊奇,“哦,原来你也知道那些人谄媚惑主?”
姬瑶讪讪一笑,嗔他道:“哎呀,别提这些糟心事了,你若不喜欢,回去我把他们遣了便……”
她话还没说完,秦瑨就拍手道好,“君无戏言。”
姬瑶一愣,睨着他灿然的笑脸,忽而觉得自己好像上套了。
她张开嘴巴,还想在说什么。
可秦瑨不给她反悔的机会,话锋一转道:“这里条件的确艰苦,再忍忍,不出意外的话,明日我们就能离开这里了,穆庭之差不多也该到了。”
“真的吗?”
姬瑶立时将宫里那些莺莺燕燕抛之脑后,圆溜溜的眼睛里华光隐现,没多久又黯淡下来,“若是他没来呢?”
“不用害怕,就算是豁出这条命,我也会把你送回长安。”秦瑨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唇畔浮着清浅笑意,“放心吧,往后不会再让你受伤了。”
诚恳的保证,声音很是好听。
姬瑶一瞬不瞬地盯着秦瑨,月色下的他身影欣长,宽肩窄腰,笑起来少了几分冷峻,委实是个丰神俊逸的郎君。
也不知是不是习惯了,站在他身边,她就感觉特别安全。
两人的目光揉杂在一起,姬瑶的耳尖突然热起来,赶紧把脸扭向别处,“那就多谢你了……”
两人在夜色下站了一会,很快又回到赈灾篷里休息。
想到明天就能离开这鬼地方了,姬瑶庆幸不已,终于睡了个好觉。
谁知第二天醒来,差点气到七窍生烟。
固县赈灾短缺,但好歹前两天还是米豆粥,谁曾想今日官府发放的粥里米少的可怜,大部分竟都是粟米壳!
姬瑶拿着瓷碗,拧着眉头尝了一口,简直难以下咽,噗一口吐在地上,怒道:“这是什么?猪都不吃!”
秦瑨神色凛然,道:“这是糠,比粮便宜多了。”
“糠?”姬瑶愣了愣。
这东西她听说过,据说是喂牲口用的。
这下姬瑶更生气了。朝廷拨放的的赈灾款可都是户部按照各地户籍人数发放的,标准粮价,只多不少。
如今粮食换成糠,那这里面的水分可就大了……
姬瑶把碗一扔,斥道:“这是哪个狗官,竟敢偷梁换柱,贪污赈灾款!”
她的情绪太过激动,喉咙一痒,捂着嘴咳嗽起来。
秦瑨见状,手抚她的后背,替她顺气,“稍安勿躁,待会我来——”
他话没说,周围的灾民已经怒发冲冠了。
“大家快看!这就是女皇掌管下的朝廷,给我们吃的竟是糟糠!”
“简直是不把我们当人看!走,我们去找县令要个说法!”
“走!”
但凡是能动的,俱是气势汹汹的冲了出去。
姬瑶见这架势,完全顾不得自己的身子尚还虚弱,拔腿就往外追。
“回来!”秦瑨攥住她的腕子,一把将她拽回,箍在身前,“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去凑什么热闹?”
“不是,你没听到他们刚才说的吗?他们说,女皇掌管下的朝廷。”姬瑶肃穆拧眉,倔强道:“这个锅我才不背呢,我倒要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说完,她不知哪来的邪劲,一把甩开秦瑨的束缚,转身跑了出去。
第33章 骚乱
◎你以为拿个腰牌就能当权贵了?◎
姬瑶向来如此, 一旦认定某件事,十匹马也拉不回来。
“胡来!”
秦瑨气的狠叱一句,连忙追了出去。
外面艳阳当空,蔓延着越来越烈的暑热。灾民们流离失所, 这些时日一直缺吃少喝, 再加上身体上的伤痛, 累积的愤怒在吃到糠后达到了顶点。
他们怒发冲冠,一路往北要往固县城里去。
不远处驻守的官兵发现了异常,一个呼哨后众人抽刀而出,迅速站成一派,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为首的两长前迈一步,眉峰紧蹙, 声如洪钟道:“尔等要去作甚!”
灾民们被真刀实枪的官兵堵住了路,难免心生怯意,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终是有那么几个人挺身而出。
“官爷, 今日官府发放的善粥竟是牲口吃的糠,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给我们吃糠?我们的赈灾粮呢!”
“对!还请官爷放我们过去,我们要去找县令大人要个说法, 为什么要给我们吃糠水!”
现场的情绪瞬间被这几人调动起来,灾民们一时间皆义愤填膺, 举着拳头示威,大声嚷嚷着要去求见县令大人。
姬瑶和秦瑨站在人群最后,默默窥察着事态。
“大胆!尔等莫要骚乱!”
两长横眉怒斥众人, 却惹得民愤愈演愈烈。
“给老子闪开, 老子要见县令大人!”
“闪开!”
灾民们骂骂咧咧, 想要强行冲卡。两长没有办法,只能以退为进,命诸人稍安勿躁,随后派手下火速赶回衙门通禀县令。
这一等,等了将近一个时辰。
姬瑶站的脚后跟酸痛,撇着小嘴,对秦瑨低声埋怨:“这是多大的狗官,这么长时间还不来,我真要被气死了。”
她捏着拳头,跺跺脚,倘若目光能隔空杀人,怕是早就把那位县令给刀了。
秦瑨乜她一眼,复又将视线挪向那些凶神恶煞的官兵,嘲讽道:“官小架子大,你这回可是看清了吧,地方官早就该整治了。”
“嘁!”
姬瑶冷哼一声,自知理亏的不再说话。
在朝时秦瑨曾多次向她上奏,主张加强地方管制,她当时不以为意,只觉得盛朝各地都是海晏河清,没想到这一路走过来,一遍又一遍地刷新着她的认知,芝麻大的小官都敢当土皇帝了!
天气本来就热,姬瑶等的愈发焦躁,原本嫩白的面皮浮出一层晒红,额前碎发也全被汗粘在脸上。
秦瑨见她实在受罪,用袖襴拭去她额前的薄汗,耐心劝谏:“事已至此,着急也没有用,地方有蛀虫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不差这……”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人群再次骚动起来。
“来了来了!”
“县令大人来了!”
姬瑶和秦瑨俱是回过神来,随着众人的目光向前方看去,只见一辆马车很快行至他们面前,赶车的马夫一挑帘,上头下来一位身穿官服的中年男人。
这人生的清风竹骨,看起来文质彬彬,但那双吊角睛却又显得极其精明。
秦瑨凝着他,眉峰不知不觉的拢成小山。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固县县令应该姓陈。
少顷,县令缓慢开口,印证了秦瑨的想法:“诸位,我是固县县令陈涉,不知有何事要与本官说啊?”
他话音很是散漫,明知故问,却还是给灾民们带来了希望。
有人向前一步,恭敬作揖道:“陈大人,今日官府施粥给的竟是糠,不知我们的赈灾粮哪里去了?”
“大人,我们是人,怎么能吃牲口吃的东西呢?”
“请大人告知,朝廷分发的赈灾粮呢?”
众人七嘴八舌的附和,场面再度混乱起来。
“都闭嘴!”县令陈涉被他们吵的不耐烦,脸上没了好神色,阴沉沉道:“天灾之年,有的吃就不错了,你们还挑三拣四,成何体统?你们可知外面饿殍遍地,人都在吃什么?吃的是树皮和草!你们吃的糠可比那些好太多了,还不知足!”
说完,他不屑的摇摇头,眼神好像在看一群忘恩负义的蠢货。
如此言论一下子将灾民们拉回现实,他们能来到赈灾营已是不幸中的万幸,虽说日子过的苦一些,但还是要比无力走到这边的人好上太多。
那些遗留下的苦命人,别说吃树皮和野草了,就是人吃人也是常见……
众人面面相觑,俱是低下了头,方才一肚子的虎狼之词全都蔫了。
燥热的风裹挟着泥土刮过,树叶飒飒,卷起一阵尘土飞扬。
姬瑶捂着嘴咳嗽几声,远远望着陈涉,心道这人真是讲了好一套歪理。
这位陈大人委实让她长了见识,能把贪赃枉法说的这么清新脱俗,活生生就像一个悲天悯人的菩萨。
真是可笑!
灾民们不敢再作声,可姬瑶才不惯他这臭毛病,挺直腰板,细软的声线化为一柄利剑,刺破了本不该有的宁静:“陈大人此言差矣,灾荒之年饿殍遍地虽然是常态,但百姓吃上糠就得知足,委实是在混淆视听。众所周知,朝廷每年都会下发赈灾银,能买足足四十五万旦的粮食,我们这些人可是吃不了这么多,那请问大人,剩下的赈灾粮都让你们弄哪去了?为何不给粮,给的却是糠呢?朝廷可没差你们的钱吧?”
姬瑶素来是个咄咄逼人的性子,此时众人听到她有条有理的质问,皆是回头望去,自觉为她闪出一条路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姬瑶身上,她毫不畏惧,如同在大明宫一样,傲慢的抬起下巴,睥睨着芸芸众生。
秦瑨气宇轩昂的站在她身旁,面上不显,心却是慌了。
他没想到此情此景下姬瑶会贸然出头,一下子把两人变成了众矢之的……
如此还不够,姬瑶越想越气,叉腰道:“当今圣上英明,体恤你们这些地方官,俸禄一升再升,结果你们拿着朝廷的钱,还在这里鱼肉百姓,中饱私囊,你们该当何罪!”
陈涉被这声声质问激怒了,一张老脸涨的通红,没好气的上下打量着姬瑶。
两长上前几步,大喝道:“放肆!一个小小贱民,竟敢对青天大老爷无礼?来人,给我抓来!”
官兵们闻声迅速向前,而秦瑨则眼疾手快,将姬瑶拉至身后,怒道一句:“谁敢!”
常在大明宫行走的人,一旦摆出架子来,气势自是如山,不可忤逆。
那群官兵举着刀,被他的气场慑住,停下步子不敢再向前。
陈涉亦跟着皱紧眉头,仔细端详起这两个不要命的人。
这两人皆是衣衫褴褛,个头矮的带着病气,却生了一张秀丽面皮,前面这个身材威武,样貌端正,虽不修边幅,可依旧遮不住周身的矜贵气质,倒像个人五人六的。
不过人五人六的,怎么可能混在赈灾营里呢?
陈涉冷冷一笑,轻蔑道:“嗬,这年头不要命的还真多,我看都是饿疯了吧?抓,今日闹事的统统给我抓起来!”
“是——”
在场的官兵得令,饿虎扑食一般冲向人群。
今日过来的灾民一个都没放过,逃蹿不及皆挨了刀柄,被官兵踹在地上。
现场一片混乱,姬瑶没想到这姓陈的真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民众动手,忍不住抓紧秦瑨的胳膊,怯生生?道:“怎么办……”
“不用慌。”秦瑨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
两人交谈间,一个官兵举着刀向他们冲来。秦瑨余光一瞥,抬腿就是一踢,正中那人胸口,直接将其踹的四脚朝天。
这一下可了不得,两长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敢与官府动手,瞪着一双牛眼看向秦瑨,怒火中烧道:“给我把这人抓起来!打断他的腿!”
眼见有人挑衅官府的权威,官兵们自是顾不得什么灾民了,矛头皆对准秦瑨,前仆后继的冲上去。
然而下边衙门的人多数都是三脚猫的功夫,上不得台面,不过片刻的功夫,秦瑨就将这群人打趴在了地上。
阵阵哀嚎凭空而起,官兵们废了好大劲才爬起来,有的手腕负伤,连刀都拿不住了。
双方大眼瞪小眼,谁都不敢再冒进,就这么对峙起来。
陈涉哪经过这种场面,当即气的全身哆嗦,手指秦瑨道:“你……胆敢与官府对抗,不要命了!”
面对他的指责,秦瑨云淡风轻,抬眸看了眼天色,心算穆庭之差不多也快到了,索性也不再跟他演道了。
他自袖襴拿出一块令牌,对着陈涉晃了晃:“刘大人,你可认得此物?”
毒辣的日头下,那块令牌泛着凄冷的光,让陈涉跟着怔了怔。
他皱紧眉头,行至秦瑨身前,方才看清那块令牌。
璃龙盘绕,中旋利剑。
下刻几个大字:陇右节度使秦瑨。
秦瑨?
陈涉猛然一愣,难以置信的揉揉眼,反复盯着那块令牌,确认无误后不禁嗔目结舌。
宣平侯秦瑨?
这怎么可能?
那可是当朝权臣,出行在外必是众星拱月,气势如山,怎么可能孤伶伶的出现在他们这个小县城?
这人……
绝对就是个江湖骗子!
陈涉很快就清醒过来,捋着胡须冷冷一哼,仿佛看清了眼前之人的套路:“真是好笑,你以为拿个腰牌就能当权贵了?也不看看你这幅德行!”
德行?
秦瑨被他趾高气昂的神态气笑了。
这一路走来,他从未亮过令牌,怕的就是有心人刻意扣押,却没想到今日竟遇见个不识货的。
姬瑶双手环胸站在秦瑨身边,颇为嫌弃的剜了一眼陈涉,没好气道:“你这狗东西,当官这么多年,不认得腰牌吗?眼瞎就赶紧抠出来!”
“你……你胆敢辱骂本官?”陈涉冲着姬瑶吹胡子瞪眼,“这群贱民聚众造反,以下犯上,罪可当诛!”他手指向秦瑨,“这人,冒充朝廷命官,给我拉出来,先把他就地正法!”
眼瞅这县令油盐不进,姬瑶亦失了耐心,“你这狗官,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秦瑨既然亮出了令牌,她自是多了几分底气,撸起袖子想要扇陈涉几个耳巴子。
然而还没开始,人就被秦瑨再次拉到身后,护了起来。
自打南巡遇袭,秦瑨可谓是憋了许久,此时此刻只想找个练手的好好发泄一番。
“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陈大人非要当那睁眼瞎,那就别怪秦某不客气了。”
他冷冷一笑,朝陈涉逼近一步,眉眼间戾气浮动,让人望而生畏。
明明到了暑天,陈涉只觉得一股凉气自脚底升起,瞬间袭满全身。
他往后退了几步,身后的官兵也跟着退了几步。
面对秦瑨的步步紧逼,陈涉终是耐不住性子,嘶吼的嗓音变得尖利沙哑:“你们!你们都给我上!”
话音落地,却没有半个人来执行。
陈涉回头盯着手下,横眉冷脸,可谓是气急败坏:“上啊!愣什么呢?!”
两长凑到他身边,指着不远处,结结巴巴道:“大人……你看那边……”
正前方的官道上,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向他们而来,为首的穿着绯红官袍,如一团烈焰,光天化日下极为扎眼。
那道绯色的身影瞬间染红了姬瑶的眼睛,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她激动的鼻尖发酸,抓住秦瑨的胳膊,兴奋的摇晃几下。
秦瑨却没她那么高兴,穆庭之来的也太快了些,他还没来及的揍一顿这不长眼的县令呢。
有心明眼亮的灾民看到,忙不迭跪在地上,大声叩拜:“刺史大人来了!我们有救了!”
“是刺史大人!”
众人纷纷叩拜在地,仿佛见到了救命的菩萨。
不多时,浩浩荡荡的人马由远及近。穆庭之口中喊“吁”,翻身下马,宽袖一阵,迈着方步走到众人面前。
“出什么事?吵吵闹闹的。”
他声如其人,极为稳重。
不等灾民们开口,陈涉弓着腰凑到穆庭之身前,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战战兢兢道:“卑职陈涉参见刺史大人!不知大人今日而来,有失远迎,还请大人恕罪!”
除了秦瑨和姬瑶,在场之人皆行大礼,朗声道:“见过刺史大人——”
“都起来吧。”穆庭之背手而立,犀利的眼神直直烙向陈涉,“回答本官,这么多灾民聚在这,究竟出什么事了?”
陈涉咽了咽喉咙,不敢去看穆庭之的眼神,低头道:“回大人,这些刁民饥饿难耐,嫌官府施粥不够,想要进城闹事造反。您来的正好,下官正准备处决他们呢。”
见他睁眼说瞎话,灾民们皆是愤然不满地抬起头,然而上官没有说话,他们自然不敢大声喧哗。
穆庭之为官十五年,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只瞅一眼就知这些灾民有怨。
再加上刚才远远看到他们和宣平侯剑拔弩张,陈涉必是隐瞒了事实。
穆庭之不动声色,问陈涉:“你确定这些都是刁民?”
陈涉斩钉截铁:“下官一百个确定!”
穆庭之冷冷一哼,在陈涉的注视下走到秦瑨面前,撩袍跪在地上。
在场之人吓了一跳,陈涉更是惊诧不已:“刺史大人,您这是……”
穆庭之不理会他,向秦瑨行一大礼,恭敬道:“梁州刺史穆庭之,见过宣平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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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终点
◎吾皇万岁。◎
话音落地, 人群中再次传出惊讶的声音。
“是宣平侯,竟是宣平侯!”
“太好了,这次我们真的有救了!”
“对对对,宣平侯也在赈灾营里待过, 一定知道我们的难处!”
喧闹之中, 只有唐苓一人呆呆跪着, 目不转睛的盯着秦瑨。
他按照要求把信送到了刺史府,没想到刺史大人二话不说,即刻领着人跟他往固县赶。
路上他好奇的问刺史大人,写信之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刺史大人没有透露,只说见到人自会知晓。
他心里设想过很多, 也许是刺史大人的亲眷,也许是朋友, 却是万万没想到,这人竟是陇右节度使, 秦瑨……
想到秦瑨对他的承诺, 唐苓混沌的眼睛盛满了阳光,唇边扬起粲然笑意,再次对着秦瑨深深叩首。
陈涉怔怔望着眼前的光景, 面色如土,腿一软, 直接瘫在地上。
他挣扎着跪起来,恨不得把头磕进地里,身体抖如筛糠, 仿佛丢了半条命, 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秦缙手一扬, 沉声道:“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话落,众人齐刷刷站起来,唯剩官兵和陈涉惶惶然跪在地上。
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秦瑨慢悠悠走到陈涉面前,拿着腰牌蹲下,似笑非笑道:“这个令牌是真的假的,陈大人现在看清楚了吗?”
“看……看清楚了……”陈涉微微抬头,对上秦瑨的目光,吓得冷汗直流,“下官……下官有眼无珠,还请侯爷恕罪……”
秦瑨站起来,掸了掸袍角的灰尘,神色愈发阴鸷,“你若单纯不认识我,这压根算不得罪过,但你偷换赈灾粮,以糠搪塞,谋取私利,如此一罪该当万死。”
“什么?”穆庭之一听,紧跟着怒火中烧,一脚踹在陈涉肩上,“固县辖地山洪爆发,本官得知消息后当即就下发了赈灾银,你竟敢拿着这些钱去买糠,糊弄百姓,你好大的胆子!”
前所未有的压力如巨石一般倒向陈涉,他像疯了一样磕头,声嘶力竭道:“侯爷饶命!大人饶命!下官一时糊涂,还请二位宽宥!饶了下官吧!”
他身后的官兵也跟着告饶,吵吵嚷嚷令人无比心烦。
“都闭嘴!”秦瑨冷言一呵:“国有国法,我说了不算。穆刺史,这是在你的辖界上,你来说!”
穆庭之额角突突直跳,厉声道:“贪赃枉法,欺君罔上!罪其当诛,以儆效尤!”
“好——”
难民们一听,皆大欢喜。
听到上峰对自己的判决,陈涉如一具行尸走肉,跪着来到穆庭之身边,拉着他的官袍哀声求饶:“大人!卑职只是一时糊涂,要杀要剐您冲卑职一人来,请您饶过卑职的家人吧!”
“贪污赈灾银,国法重典!你知法犯法,罪不可恕!”穆庭之猛然抽出自己的衣角,后退几步,吩咐道:“来人!将陈涉革职查办,其余官府人员压入大牢候审!”
“是——”
上州过来的缉事很快将犯案之人控制,准备羁押进固县大牢听后发落。
陈涉等人被带走后,难民们又齐刷刷跪下,高呼:“侯爷英明!刺史大人英明!”
穆庭之道:“你们且放心回去修养罢,本官会派人留驻固县,保障你们的衣食,帮你们渡过难关。回头重建家园的时候,朝廷还会派人过来帮扶,大家尽管放心!”
“多谢大人——”
众人感激涕零,互相搀扶着回了赈灾营。
唯有唐苓没走,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秦瑨瞥到他,笑着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兄弟干的不错,待会我会写封举荐信给你,你若真想去,就拿着信直接到陇右大营,到时候田裕会亲自迎接你。”
“多谢侯爷!”
唐苓正儿八经的行礼,终是年纪小,压不住心里的情绪,回家找爹的时候一蹦一跳,像极了北面来的傻狍子。
姬瑶睨着唐苓的背影哧哧笑了笑,凑到秦瑨身边,恍然道:“原来你找他送信呀?给的好处是让他从军?”
秦瑨点点头,“没办法,人手不够,只能先抓小孩用了。”
“可不是嘛,你惯会欺负小孩。”姬瑶淘气的冲他努努嘴巴,复又对着穆庭之颔首一笑。
穆庭之受宠若惊,低头行了一礼,说道:“此地环境恶劣,不宜久留,二位先随我赶回梁州,再行商议吧。”
秦瑨与姬瑶对视一眼,颔首道:“好。”
***
两天后,黑绸马车借着夜色从后门低调的驶进了刺史府。
秦瑨率先下车,随后又把睡眼朦胧的姬瑶扛下来。
穆庭之引着他们行至后院一处雅致幽静的小院,进了正堂,方才敢对姬瑶跪下。
“臣护驾来迟,让陛下受惊了,还请陛下恕罪!”
“迟点不要紧,恰到好处就行。”姬瑶眉眼含笑,请穆庭之起身。
然而穆庭之还是牢牢跪在地上,惭愧道:“臣驭下不严,引出固县那般混账事,简直丢了陛下的脸面。臣自请外放,还请陛下责罚!”
“嗯?”
姬瑶一怔,斜眸看向秦瑨。
固县贪污案若要追究起来,穆庭之的确难辞其咎,但这人是秦瑨一手提拔起来的,亦算是他的党羽……
姬瑶本以为秦瑨会替穆庭之求情,可他却没有表态,只是默默站着,脸上寡淡无波,看不出什么情绪。
室内极其安静,屋正中摆着一尊落地香炉,里面升起袅袅香烟,味道让人一时有些迷糊。
姬瑶已经许久没闻到这种馨雅浅淡的香气了,跟外面那些险恶格格不入,如同隔着一道天堑。
她捏捏手指,轻微的疼痛告诉她这不是在做梦。
回想着这几个月的遭遇,她斟酌万千,还是还了秦瑨一个人情。
“算了吧。”姬瑶俯身将穆庭之扶起来,缓声道:“驭下再严也难免出纰漏,你护驾有功,功过相抵,固县这边及时善后吧。”
请罪的时候,穆庭之一颗心七上八下,着实没底。
满朝文武皆知,陛下对寒门官员极其苛刻,若是在朝中落下把柄,能翻身的,堪堪是少数。
而今陛下如此宽宥,委实令穆庭之惊讶,心头不免掠过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
“是!”穆庭之感激不尽:“请陛下放心,臣定当竭尽全力!”
秦瑨意味深长地看了姬瑶一眼,负手而立道:“穆刺史,你先说说,朝中局势如何了?”
穆庭之颔首,徐徐道出自己打探来的消息:“臣之前去长安述职,却没能见到天颜。臣私下向在朝的同僚询问过此事,自打陛下南巡后,没多久太傅就对外宣称龙体抱恙,需要养病。而宁王恰在此时回朝,以沈国公为首的官员便推举他暂时代替陛下理政。起初百官强烈反对,呼吁陛下回朝,然而陛下却一直不露面。久而久之,一些官员为了自保,立场开始模棱两可,谁都不想得罪。太傅渐渐无力抗衡,亦或是有什么别的考虑,就这样默认了宁王理事……”
他话音落地,随之而来的是漫长难捱的沉默。
姬瑶低着头,双手紧紧捏住裙襴,方才的那点窃喜瞬间就被冲淡了。
虽说找到了救兵,总算不用在外面吃苦了,可等着她的还有更棘手的事,一关更比一关难……
秦瑨立在一旁,看出姬瑶的懊丧,清咳两声,云淡风清道:“既然始作俑者露头了,那敌在明,我在暗,事情倒是好办了。穆刺史,固县贪污案暂缓对朝廷上报,免得打草惊蛇,我们得先到陇右去。事关江山社稷,不容任何马虎。”
穆庭之自是心知肚明。
陇右军是盛朝手里的王牌,若宁王真的涉嫌谋反,陛下必祭出龙虎之师前去镇压……
穆庭之正色道:“陛下,侯爷,您二位尽管放心,下官已派人前往陇右,让田将军率人在陇右边界接应。”
秦瑨对穆庭之拱手:“多谢。”
“侯爷客气,这都是下官应该做的。”穆庭之殷切道:“臣已准备好了衣衫和热汤,待会有府中下人过来,引陛下和侯爷先去沐浴更衣。”
在赈灾营待了这么多天,姬瑶这辈子都没如此邋遢过,只觉全身上下都臭了。
府中婢女很快引她来到浴房,替她褪去衣衫,悉心伺候着她沐浴。
热汤在婢子的拨动下变得水波粼粼,姬瑶出神的盯着上面漂浮的花瓣,不知不觉又想到了穆庭之的回禀,一字一句斟酌起来。
太傅在朝,完全可以替她把控朝政。如今却是宁王理政,想来是朝中中立之人颇多,太傅难以号召。
也不知这些为求自保的官员里有多少世家,又有多少寒门……
想到这,姬瑶将婢子们支出去,闭上眼,整个沒入水中。
咕噜噜的水堵住耳朵,姬瑶混乱的心方才安定下来,脑海中阿耶的身影越来越清晰。
“瑶瑶,你要时刻谨记,朝中唯能信任太傅和宣平侯,有事好言商量,他们会帮你稳住朝廷。”
那时姬瑶似懂非懂,不明白为何要带上宣平侯,后来在皇位上坐了两年,渐渐明白了阿耶的用意。对于高位者来说,终极的权术便是制衡,而她似乎不太精通这点,总是会在朝堂之上倒向熟悉的世家。
她觉得世家根深叶茂,可以成为庇荫她的势力,更瞧不上尖酸刻薄的寒门,他们完全不像世家那般会讨好她。
眼下她真的迷茫了,这次的逃亡给她带来的冲击巨大,甚至动摇了她自小的认知。
盘根错节的世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还有那些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官,仿佛都快变成了隐藏在华服之下的虱子……
不知不觉,姬瑶已憋到极限,浮出水面抹了一把脸,大口大口的呼吸着。
室内烛光亮如白昼,她紧皱眉心,湿漉漉的面庞显出少见的肃正之色。
等回到长安,她必须得做点什么。
她虽不是当皇帝的料子,但姬氏的江山不能毁在她手里。
可究竟该怎么做呢……
姬瑶心下惘然,背贴着浴桶,仰头凝着木梁上的雕花失神。
恍惚间。秦瑨的身影渐渐浮现在她心头。
她眨眨眼,不知自己能不能信任他。
这一路走来,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秦瑨的能力。不管外界是何模样,他总能运筹帷幄,带她走出一切困境。
这次,只要他能顺利把她送回长安,帮她解决掉朝中乱象,那他就是值得信任的吧……
这一晚,姬瑶被心事压的极其疲惫,然而却没有几分睡意。
因着夜宿臣子家,秦瑨顾及纲常,无法跟她继续住在一个屋舍。
无奈之下,两人只能分开居住。
姬瑶躺在榻上辗转反侧,熟悉的孤独感再次淹没了她。
自打阿耶和阿兄离开后,她就特别厌烦这种感觉,宛如被全世界抛弃了一样。
如此一来,她愈发睡不着,心头焦躁,对秦瑨的忿恨也愈发大起来……
翌日,刺史府的婢子伺候姬瑶盥洗更衣,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快活日子。
刚出小院,姬瑶便和秦瑨打了个照面。
天光云影之下,秦瑨乌发整齐上束,穿着利落的箭袖骑服,通身皂色,绣有盈盈暗纹,整个人干净耀目,较之以往更为俊逸。
姬瑶则满头鬓花,身穿朱红大袖衫,内罩曳地长裙,面施粉脂,柔妩可人。
两人对视的瞬间,秦瑨眼波微动,那个大明宫的娇娇女又回来了……
庆幸的同时,他忽感怅然。
这种情绪说不清道不明,让他胸臆憋闷。
两人比肩而行,朝用膳的厅房走去。
秦瑨微微低眸,端详着姬瑶那张不太欢愉的小脸,不禁问道:“怎么,昨晚没睡好吗?”
“你这是明知故问。”姬瑶目视前方,嗓音混着几分恼意:“我说了不想自己睡,你还不陪我,我能睡好吗?”
她话音落地,惹得秦瑨脸色一沉。
他警觉的看了看四周,抬手抵唇,做了个“嘘”的姿势。
姬瑶冷冷一哂,阴阳怪气道:“秦侯比划的对,绝对不能乱说话,谁叫咱们做的都是偷鸡摸狗的事呢?”
眼瞧她情绪不对,秦瑨立时止住脚步,拉住她的衣袖,肃正道:“瑶瑶,这是在臣子家,不是在外面的时候,你我需要避嫌,待会见了穆庭之千万不要胡言乱语。”
避嫌。
他们的确需要避嫌。
可姬瑶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心生烦闷。
“哼,胆小鬼!”
她骂了秦瑨一句,甩开他的禁锢,疾步离开。
这起床气真大……
秦瑨无可奈何的跟在姬瑶后面,用早膳时更是提心吊胆,还好姬瑶没有再纠缠此事。
穆庭之已准备好了车马和大量人手,在后院整装待发。
用完早膳,秦瑨和姬瑶没有久留,当即与穆庭之告别。
姬瑶乘上了柔软舒适的马车,而秦瑨则骑高头大马,护在一侧。
有了帮扶,众人昼夜交替,不到七日便安全来到了陇右边界。
姬瑶挑着窗幔往外看,这边的风景与之前大相径庭,草木稀疏,气候干旱,山峰嶙峋巍峨,一棵树都没有,顶端却是白雪皑皑,已经有了些许大漠孤烟直的况味。
远处的草坡上,早早有人在等待,皆骑高头大马。
为首之人身着绢布甲,头戴朱红抹额,脚踏乌皮靴,其后数百精兵俱着甲胄,背弓跨刀,遥望过去龙骑高扬,气势如虹,一眼便知是那横扫突厥不顾身的陇右军了。
秦瑨远远看到他们,命人将陇右军旗挂在马车上。
如此一来,等待的众人兴奋不已,旋即打马迎了上去。
秦瑨叫停了队伍,翻身下马,行至马车前挑开幔帘,对里面的人说道:“到陇右了,下来歇歇吧。”
他一向沉稳的声线蕴着难以自持的激动,令姬瑶即高兴又忐忑。
目的地终于到了,可等待她的又是什么呢?
姬瑶咬了咬唇心,缓慢抬起柔荑,搭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弓身下了马车。
外面朔风呼啸,马蹄阵阵,夹杂着欢愉的呼哨声,奔放的让姬瑶有些害怕。
她情不自禁的往秦瑨身后躲去,仿佛只有那道挺括的身影才能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吁——”
众将士停下来,为首的男人翻身下马,跑的太快差点绊倒在地。
踉踉跄跄来到马车前,对着秦瑨一拱手,黝黑的面容蕴满笑意,声如洪钟道:“秦侯,你可回来了!朝廷发生那么大的事,我们都要着急死了,你也不提前派人送个信来!”
故人相见,秦瑨亦是笑容满面,“此事说来话长,有空再细谈吧。”
他话音落地,姬瑶从他身后探出脑袋,怯生生的瞥了瞥眼前这个男人。
姬瑶身材娇小,只到秦瑨的肩膀处,而这个男人竟比秦瑨还要高大威猛,皮肤晒得又黑又糙,笑起来憨憨傻傻,眼睛却是犀利明亮。
在姬瑶出神时,秦瑨往右一侧身,沉声道:“田裕,还不快见过陛下。”
“啊?”田裕愣了愣,不可思议的眼神打量起面前的女郎,“这么小一只啊?”
“嗯?”
姬瑶闻言,朝田裕一挑眉稍,不耐烦的模样还真有几分天家的矜贵之气。
田裕这才察觉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半跪在地,拱手揖礼,朗声道:“末将田裕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话音落地,其后数百将士皆跪地行礼,山呼:“吾皇万岁——”
远处雪山层叠,回声环绕。
姬瑶许久没见过这种盛大的场面了,亦没有跟将士们打过交道,如此气势恢宏吓得她双肩一颤。
她讪讪勾起唇角,嗓音娇细,与众人格格不入:“平……平身吧!”
“谢陛下——”
将士们陆续起身,衣袍甲胄窸窣声一片。
田裕大剌剌道:“侯爷,赶紧带陛下回城吧。这一路过来,估计没少受罪,还得多吃点好东西补补,要不然身量太小,不压重啊!”
秦瑨瞪他一眼,“说话怎么没点分寸?”
田裕这才闭上嘴,对着姬瑶冲满歉意的笑笑。
姬瑶不以为意,这姓田的将军糙是糙了点,看面相憨厚,应该不是个坏人。
正当她胡思乱想时,秦瑨转身面对她,上扬的唇角昭示着他不言而喻的好心情。
“走。”他对她伸出手,“臣带陛下回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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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义妹
◎你该不会在这过夜了吧?◎
十天后, 大队人马终于进了鄯州地界。
这里北靠凉州,西临日月山,东近渭水源头,不仅是边关要塞, 经济还极其发达。
休战时年, 来自吐蕃突厥和西域等地的商人云集城中做起买卖, 贩来的商品琳琅满目,民风更是开化。
这次圣驾来到陇右是秘密行径,大队人马在城外就地遣散,只留一辆马车低调进城。
姬瑶坐在马车内,挑帘望着外面熙熙攘攘的市集,时不时能嗅到各种各样的香气, 这里的繁华当真让她开了眼界,原来边陲也有好地方。
傍晚时分, 姬瑶躬身下了马车。
面前是一座威严的别院,门楼巍峨, 一块朱红门匾上书烫金大字——节度使府。
这就是她要暂时落脚的地方了。
姬瑶端详了一番, 饶有趣味地看向秦瑨,“你的老巢还真不错。”
秦瑨嗔她一眼,那有这样夸别人宅邸的?
不过他无心计较, 携着姬瑶走进府邸,引她进入正堂接受府中人跪拜。
姬瑶凝着面前三三两两的人, 狐疑道:“瑨郎,你府上就这么几个人?”
秦瑨如实道:“臣不常回来,府邸只留了一位管家和几个小厮料理别院, 婢女都遣散了。陛下今日前来, 臣本想给陛下买几个贴身侍女, 可想来想去,还是不如自己人用的放心,这些时日近身照顾陛下的任务就交给臣的义妹了。”
“义妹?”姬瑶眼波微动,“朕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个义妹?”
“她长居鄯州,不曾去过长安,估摸这会应该快到府中了。”
秦瑨简单回答一句,领着姬瑶来到后院明喜堂,让她先行休息。
明喜堂收拾的很是妥当,古朴雅致,香沁扑鼻,新换的床褥也是软绵绵的,一看就是用了心的。
舟车劳顿,姬瑶困顿不已,也顾不得秦瑨去做什么了,稍稍盥洗一下躺到床榻上,这一闭眼竟到了第二天。
一夜无梦,姬瑶睡的格外舒服。
她缓缓坐起身,伸了个懒腰,谁知一扭头,却被眼前人吓得花容失色。
“啊——秦瑨——”
秦瑨正在院子里等她起身,甫一听到她的尖叫声,便疾步跑进屋里,焦急问道:“出什么事了?!”
姬瑶慌慌张张的下床,嫩白小脚一下下踩在冰凉的地坪上,冲到外室死死抱住秦瑨。
她抬起手,哆哆嗦嗦指着屋里人,羞愤道:“朕屋里……屋里怎么有个男人!”
秦瑨一听,紧绷的神色这才放松下来,轻轻拍她后背,安抚道:“她叫张桃儿,就是我说的义妹。”
“义妹?女的?”
姬瑶站直身,上下打量起张桃儿。
只见这人身材瘦高,穿着皂色圆领袍,前不凸后不翘,头发还只有寸余长。
她百思不得其解,“你是女的,为何要做这身打扮?”
张桃儿上前行礼,讪讪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回陛下,我一直生活在军营,跟着将士们操练,就把自己当男人待了。把陛下吓到了,真是罪该万死。”
听说话的声音倒像个女人……
姬瑶半信半疑,看看她的胸脯,又往她身下看看,“你真是女的?”
“千真万确,不信陛下可以给我验身。”
话落,张桃儿就要脱衣裳。
姬瑶连忙捂住秦瑨的眼,“算了算了,不用了,这还有男人在呢!”
张桃儿恍然大悟,咧嘴笑道:“瞧我,都忘了哥哥还在这呢,真不好意思。”
姬瑶对她大剌剌的样子颇为不满,一点淑女的味道都没有。
不过府里缺人,她也只能勉为其难的将这人留下了。
“你去换身衣裙,这打扮朕看着别扭。”
张桃儿面露难色,“陛下恕罪,我没有裙子……”
“没有?”姬瑶一脸嫌弃,“还有女子不喜欢穿小裙子的?”
张桃儿不说话,只是赔着笑。
无奈之下,姬瑶走回内屋,把秦瑨给自己准备的衣裳分了两套给她。
“你先换上吧,改明让秦侯再比着你的尺量去做几套。”
“是……”
张桃儿抱着衣裳跑出去,找了个没人地方换好,重新回到姬瑶身前。
这回倒是顺眼了不少,就是皮肤晒得黑了些,不太精致,还有就是发型不好看,像个和尚。
姬瑶十分不解,“你就是做男人妆扮也无妨,只是为何把头发弄这么短?”
张桃儿面露几分羞赧,“那个,洗头不太方便……”
“嘁。”姬瑶撇撇嘴。
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如此不重形象的女子。
虽说如此,但张桃儿是个好相处的。
吃了午膳后,姬瑶便和她你一言我一语的聊起来,很快就成了话搭子。
秦瑨瞬间轻松不少,姬瑶总算不用整天围着他叽叽喳喳了。
他好多年没回鄯州,再加上长安那边局势严峻,需要派亲信打探,有好多事等着他来处理。
安顿好姬瑶,秦瑨转而来到书房,叫来田裕等贴己人,安排起之后的事宜。
一晃到了天黑,田裕等人这才告退。
秦瑨坐在案前,手撑着发胀的头,徐徐闭上眼。
他带着正主,若要打回长安,必得兵分三路,河西那边需要借道走走……
刚想到这,有将士在门外禀告:“侯爷,陛下有急事找您。”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秦瑨风尘仆仆的走进明喜堂,周身挟着夜色微凉的气息,进门看了看,皱眉道:“陛下,张桃儿呢?”
“朕让她回去了。”
姬瑶半倚在妆花引枕上,眉眼间浮着慵懒意态。
秦瑨站在距她几步远的位置,见她并无什么异常,高悬的心适才放下几分,“陛下有何急事?”
姬瑶柔声道:“朕睡不着。”
又是这……
秦瑨甚是无奈,“睡不着就再玩会,你若无聊,我叫人找些话本送过来。”
“谁要看那些东西。”姬瑶徐徐坐直身,“你不在朕身边,朕不习惯,明明都很困了,就是睡不着。”
秦瑨滞涩不言。
灯影下,姬瑶乌发披垂,穿着质地尚好的寝服,曳地长裙,薄如纱翼,隐约透出她瓷白如玉的肌肤,还有朱红小衣,再衬上她那张娇美的面靥,唇红齿白,寸寸厘厘皆是香艳景致。
如此女郎,毫不忌讳的诉说着对自己的需要。
这让秦瑨渐渐攥起手骨,心下浮出一股莫名的悸动。
不过须臾,他就把这悸动压了下去,“别胡闹了,早些睡吧。”
“朕说的是真的……”
姬瑶眸中情动,可怜巴巴地凝着秦瑨,“之前在穆庭之府邸,你说避嫌也就算了,可这是你自己的府邸,有什么好怕的?你来陪朕,好不好?”
秦瑨岿然不动的站着,“这虽是我自己的府邸,可人也总有耳目。陛下不习惯也要习惯,马上就回长安了,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了,要不然你我的脊梁骨怕是要被人戳断了。何况你还尚未成婚,定是要注重名——”
他话没说完,姬瑶已经光着脚丫下地,直接抓住了他的手,将他拉进内室按在床榻上。
自个儿则从他身上跨过去,把他胳膊一抬,人立马钻进他怀里,脸颊在他肩膀上蹭了蹭,找到舒服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这一套动作轻车熟路,让秦瑨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女郎身躯柔软,散发着如兰似桂的香气,他再熟悉不过。
而他的身体好像也产生了记忆,只要她在怀里,他便会情不自禁的想要箍紧,再箍紧……
这样的反应让秦瑨怔然不已,他盯着自己覆在姬瑶腰肢上的手,心里漫出阵阵恐惧。
姬瑶对他的需要,他尚且还能控制,可他绝不能对她产生同样的情愫。
哪怕有一点点苗头,他都要去扼杀。
如是想着,秦瑨像被火烫了一样,迅速放下手。
姬瑶的身子失去了力道支撑,不由向外一歪。
她烦闷的皱起眉头,又蹭回原处,牵着秦瑨的手重新搭在自己腰上。
“抱紧我,我真的好困……”
温侬软语,让人不忍回绝。
秦瑨愣了久久,终是不情愿的闭上眼。
谁知他竟睡着了,再次醒来时,天已经快亮了。
秦瑨连忙将姬瑶放在床榻上,小心翼翼替她盖好被衾,又仔细看了看她额头的伤口,上面痂皮已落,新肉微红。
璞玉生瑕,不免让人惋惜。
不过他从军营调来了上好的伤药,涂上几次,应当留不了疤。
秦瑨如负释重的叹口气,起身离开寝房。
谁知出门的时候,一道急匆匆的身影突然从游廊闪过来,两人正巧撞了个满怀。
张桃儿捂着吃痛的鼻子,抬头看清来人,大惊失色道:“哥哥,你怎么在这啊?”
没想到好巧不巧,恰在出门的时候碰到了人。
秦瑨怔愣片刻,一丝窘迫在眉眼间稍纵即逝。
他摆了摆手,示意张桃儿远离屋门。
两人一前一后行至院中,秦瑨强行镇定下来,责问道:“你昨天不在这守着,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陛下不让我陪夜,回去我担心的睡不着,就提前过来了一会儿。”张桃儿总觉得不对劲,“哥哥,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怎么在这啊?你该不会在这过夜了吧?”
秦瑨立时冷了脸,叱道:“你长了几个脑袋,够在这胡说八道的?”
张桃儿如梦方醒,迅速捂住了嘴。
秦瑨没好气的瞪她一眼,往外走了几步,复又回头看她,凉声道:“我刚才与陛下探讨公务,时间不过久了一些。把这事烂肚子里,不许对外宣扬,知道吗?”
张桃儿被他狠戾的眼神吓到,点头如捣蒜,用气声回他:“知道,知道,请哥哥放心。”
待秦瑨离开,张桃儿这才如临大赦,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苍穹泛起了鱼肚白,她守在房门外,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哥哥这个时辰才离开陛下的寝房,若说是探讨公务,彻夜长谈,她绝对不信。
他肯定是在这过夜了……
张桃儿愈发笃定,仿佛找到了某些问题的答案。
难怪这些年哥哥鲜少回陇右,有这么一位金尊玉贵的娇娇女在身边,谁能不迷糊?
这一觉,姬瑶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张桃儿伺候她洗漱后,下人即刻布上一大桌鄯州美食,她大快朵颐,空虚已久的胃终于得到了慰藉。
虽说不用在外面吃苦受罪了,可一闲下来,姬瑶觉得甚是无聊,不禁问张桃儿:“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吗?”
张桃儿徐徐道:“咱们鄯州商贸发达,很多外邦商人云集城中,好玩的真不少。但哥哥说了,得等他安排好军中事务才能带陛下出去,先委屈陛下憋上几天。”
“好吧……”姬瑶趴在紫檀圆桌上,百无聊赖:“那你有什么好玩的吗?”
“有啊,骑——”
张桃儿拉了个长央,话又咽了回去,骑马射箭这种粗人的玩意儿,长安这位金贵的主子才不会喜欢。
她乌黑的眼珠滴溜溜转了转,笑道:“要不,我领陛下在府中转转?”
“好吧。”
姬瑶叹口气,在张桃儿的陪伴下逛了逛节度使府,兜兜转转来到一处雅致的院落。
月洞门前有重兵把守,里头草木繁盛,一栋三层吊角楼极为惹眼。
姬瑶细声问:“这是哪?”
张桃儿道:“回陛下,这是哥哥处理公务的书房,平日里算是禁地,闲杂人等不让进。”
“哦,你先回去吧,朕进去看看。”
姬瑶一向对禁地感兴趣,提着裙角走了过去。
守门的将士看到她,正要给她行礼,却被她无声制止了。
这个小院不大,打扫的极其干净,游廊深处就是那栋吊脚楼,一楼门扉大敞,正中摆着三脚仙鹤落地香炉,正袅袅散发着香雾。
姬瑶悄悄走进去,只见秦瑨立在偏厅,专心致志盯着墙上的地图,一身靛色襴袍衬得他面上轮廓极其锋锐,宽肩窄腰,身型愈发好看。
姬瑶蹑手蹑脚的靠近秦瑨,抬起手想去蒙他的眼。
殊不知眨眼的功夫,秦瑨就钳住她的手腕,将她反身一扣。
“什么人!”
姬瑶被迫弓着腰,手被按在身后,疼的龇牙咧嘴:“快放开朕,疼死了!”
秦瑨这才看清来人,慌忙松开了她,惊诧道:“陛下怎么来了?”
姬瑶捂着吃痛色的手腕,没好气的剜他一眼,“你这么紧张作甚?这是你的府邸,里三层外三层,围的鸟都飞不进来,难不成还能有刺客?”
秦瑨滞了滞,“手没事吧?”
“怎会没事?”姬瑶伸出腕子,委屈道:“你看都红了……”
秦瑨扶着她的手腕仔细看了看,她皮肤太嫩了,稍稍用力就是一道红印子。
这片刻的沉默,他面上不经意间浮现出担忧之色,撞入姬瑶的眼眶,让她微微红了脸。
“我去找些药酒来。”
秦瑨转身要走,姬瑶却拽住他的袖襴,娇柔的嗓音挟着几分羞赧:“不用了,过一会它就好了……”
这次她没有小题大作,倒是让秦瑨倍感意外。
四目相对,两人的身影在灯烛的映射下在墙上拉的很长很长。
气氛有些尴尬,秦瑨不自在的捏捏手骨,“陛下找臣有事吗?”
“没事,朕就是随便逛逛。”
姬瑶仰头凝着秦瑨,一双眼眸亮晶晶的,如一汪温柔的潭水,让人忍不住春心溢动。
视线绞缠时,秦瑨的胸口砰砰乱跳,前所未有的紊乱。
姬瑶见秦瑨不出声,歪头问道:“怎么了?”
“没事。”秦瑨缓过劲来,连忙调转了话题:“陛下来的正好,臣有些要事与陛下商议。”
姬瑶怔道:“什么事?”
秦瑨眉峰微蹙,端正的容颜不怒自威,“若臣想与长安取得联络,里应外合,陛下觉得哪位官员可担此重任?”
“那必须是太傅呀。”姬瑶不假思索:“阿耶告诉过朕,满朝文武唯能信任太傅和宣平侯。”
秦瑨颔首,转身看向地图,陷入沉思。
在朝中他与太傅关系不好,他清楚的知道,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制衡太傅。
饶是如此,先皇信任的人应当是衷心耿耿的,他自会放下偏见。
“陛下有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吗?”秦瑨回眸望向姬瑶,温声道:臣一向与太傅政见不合,贸然联络只怕太傅不会信任,不相信我们在一起。”
“证明身份……”
这倒让姬瑶有些为难。
南巡遇袭后,除了这身皮囊,她可是什么都没剩,腰牌,皇令,俱没有带出来。
姬瑶绞尽脑汁的想,在她要放弃时,终于记起自己儿时与太傅的玩笑。
那时太傅闲她顽皮,读书不用功,私下里偷偷叫她小愚娘,而她不服气,就叫太傅臭老头。
因为僭越,这是他们两人的秘密,没有第三人知道。
如今姬瑶把这件事告诉了秦瑨,惹得他不禁嗤笑出声。
不愧是太傅,起绰号都那么贴合实际。
有水平。
姬瑶见秦瑨笑她,变得恼羞无比,“朕告诉你秘密,你还敢嘲笑朕,真讨厌!”
她抡起沙包大的小拳头,一下下砸到秦瑨身上,力道不大,好像在给他锤肩打背一样。
没几下,她自个儿的手却疼起来。
“好了好了,莫要闹了。”秦瑨敛起笑意,牵着姬瑶来到桌案旁,为她拉开圈椅,“烦请陛下给太傅大人写封密信,内容臣来说,落款就写愚娘。”
说到愚娘,秦瑨又想发笑,然而在姬瑶想要刀人的眼神下,还是压住了自己的嘴角。
两人反复斟酌,密信写了一遍又一遍。
一个时辰后,姬瑶把笔一扔,揉着酸痛的手腕,恹恹道:“这回可算行了吧?”
秦瑨拿着密信通读了一遍,条理清晰,部署明确,这次的确没什么问题了。
他在密信上叩下陇右节度使的大印,随后以火漆封好,这才对姬瑶说道:“辛苦陛下了。”
“可是辛苦,今日写的字,比朕半月写的都多。”姬瑶嗔了秦瑨一眼,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今晚早点过来陪朕,累一天了,朕想尽快休息。”
说完她拎着裙角离开了书房,空留秦瑨一人傻站在原地。
瞧这语气,拿他什么了?
他白天费心筹谋,晚上还得哄睡,这既当爹又当妈,传出去不让人笑话?
委实气人!
***
姬瑶回到寝房时,张桃儿早就准备好了热汤。
她舒舒服服的泡了个澡,特地试了试当地很有名的香料,味道很甜,连头发都是香香的。
穿好寝衣后,张桃儿拿着篦子替姬瑶梳头,忍不住夸赞:“陛下的头发好像绸缎一样,真好看。”
姬瑶娇矜一笑,“头发可是女子最重要的美貌加持,平日里一定要注意养护,你也留长一些,定是比现在要美上几分。”
张桃儿摇摇头,“不行不行,别说养护了,平时我连洗头都觉得麻烦。”
“这可不行呀。”姬瑶侧头看她,“你跟个汉子一样不爱收拾自己,以后可怎么嫁人呀?”
张桃儿不以为然,“嫁人太麻烦了,我要留在这打仗,以后当哥哥的左膀右臂。”
姬瑶唇边嗤笑,“秦瑨这是跟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张桃儿一听,眼睛亮晶晶的,“陛下有所不知,我是个孤儿,那年边境混战,我还很小,是哥哥救了我,给了我个容身之所。我那时就立志一定要报答哥哥,哥哥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哥哥让我打仗,我就是死也得——”
“哎呀,行了行了。”
姬瑶不耐烦的打断张桃儿,仰头看她时,一双杏眼眸光流转,蕴着几分意味深长的况味,“报答的方式有很多,你干嘛要选这条苦路?就没想过嫁给他,给他生儿育女?朕之前看过很多民间话本,那些酸腐文人就爱写这种故事,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和可怜弱小的孤女……”
本就是玩笑话,谁知却让张桃儿大惊失色,宛如见鬼一般。
“陛下可不能乱说!”她放下篦子,手忙脚乱的解释:“我哥哥可是威武的大英雄,理应配这世上最好的女儿家,我身份卑微,万万不敢肖想他,能为哥哥分担一些压力就是我最大的奢望了!”
姬瑶望着张桃儿慌张失措的模样,纳罕道:“我就随便问问,你紧张什么?”
“陛下有所不知,哥哥素来爱惜自己的声誉,若听到这种闲话,断然是不会留我了……”
张桃儿战战兢兢的缩着脖子,本就穿着不太合体的衣裙,如此看起来有几分滑稽,又有几分可怜。
姬瑶咬了咬唇心,叹气道:“好了,就当朕说错话了,以后不提这事。”
“多谢陛下!”
张桃儿甚是感激,行礼后殷勤的替姬瑶铺好被褥,如昨晚一样,回她自己的院子睡去了。
月上中天,秦瑨这才磨磨蹭蹭的赶回明喜堂。
姬瑶早已等待多时,甫一看见秦瑨,立马剥了他的外袍,按着他上了床榻,充当自己的人肉垫子。
外面虫鸣阵阵,可她却渐渐没了睡意。
挣扎了一会,她无奈的睁开眼,半折起身,戳了戳秦瑨的脸颊,细声道:“瑨郎,朕睡不着,咱们说会话吧?今天朕跟张桃儿聊了一会,她说,她是你救回来的?”
秦瑨徐徐睁开眼,用鼻音“嗯”了一声。
“哦。”姬瑶手托下颌,“她好像挺崇拜你。”
秦瑨不说话了,撑身坐起来,背倚引枕望向姬瑶,似乎在等她继续往下说。
两人目光杂糅,姬瑶也慢慢坐直身,突然问了一句:“那你喜欢她吗?”
秦瑨一愣,不假思索的摇摇头:“不喜欢。”
“既然不喜欢她,为什么要把她留在身边?军营的生活那么难,为什么不替她找个好人嫁了?还是说,你很享受她的仰慕?不舍得她嫁人?”
一连串疑问,馿头不对马嘴,把秦瑨搞的一头雾水。
灯影下,他俊逸的面庞漫过些许愠色,“陛下为何要这么问?”
为何?
姬瑶一时语塞,她也不知道为何。
“嗯,我就觉得一个女儿家在军营挺不容易的……”
秦瑨道:“不容易也是她自己选的,跟臣没关系。臣救她只是个意外,不过给了她一些吃穿用度,没多久臣就被先皇召回了朝廷。自打陛下登基以来,臣更没有回过陇右,张桃儿这几年在军营做了什么,我并不清楚。”
姬瑶噤声不言,心口堆积起些许郁气。
谈及张桃儿的时候,秦瑨的语气波澜不惊,仿佛在说一个与自己毫无关联之人,可那人一口一个哥哥喊着他呀……
不经意间,张桃儿崇拜的眼神历历在目。
不知怎么的,姬瑶不喜欢这样脾性的女子,好像没脑子的傻瓜,只会把男人奉为神明。
还有那些朝中的大臣,许多人都唯秦瑨马首是瞻,出力卖命,可是甘之如饴。
秦瑨这人,惯会蛊惑人心……
如此想着,姬瑶双手攀住秦瑨的宽肩,探身向前,一瞬不瞬盯着他的眼睛。
仔细一看,那双幽黑的眼仁里藏着城府,还有冰冷。
有时候偏生让人觉得可恨……
恍惚间一股火气上来,姬瑶探头向前,狠狠咬住了秦瑨的唇。
刺痛冷不丁的袭来,秦瑨闷哼一声,隐约觉得嘴里多了一股铁锈味。
他不知姬瑶这是发的什么疯,双手按上她的肩,却迟迟没有推开她的力气,只能任她像只发狠的小兽一样在他唇上啃噬。
慢慢的,啃噬变成了温柔的吸吮,缱绻而绵长。
自姬瑶受伤以来,两人一直没有行过云雨。
面对如此厮磨,秦瑨如临大劫,一颗心咚咚乱跳,仿佛有什么东西迫不及待的想要撕裂他的身体,突破禁锢……
末了,姬瑶徐徐撤开,脸上泛着诱人的春红,唇瓣上沾着两人的口液,在烛光映照下显得亮晶晶的。
她低着头,没去看秦瑨,停了一会儿靠在他肩上,心头一阵懊丧。
秦瑨亦不好受,小腹像着了火,可他依旧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手抚姬瑶的后脑,平静说道:“不早了,快睡吧。”
他愈是这样,姬瑶就愈发气窒。
为什么每次都是她主动,他都像没事人一般。
哪怕她开始情动,他也似老和尚入定一样,非要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撩拨才行……
这压根就不像一个正常的男人。
若是正常男人,面对她这般香娇玉嫩的女郎,怕是早就把持不住了吧?
灯烛哔啵一声,晃出一阵动荡不息的光影。
姬瑶缩在秦瑨的肩头,美眸渐渐半阖。
她想印证一件事,鼓足了胆量,原本覆在他肩上的手缓而慢地往下移……
遽然间,姬瑶的手被秦瑨死死攥住。
可他越是阻止,她越是反骨来袭,与他无声拉扯起来。
最终,她牟足了力气,抽出手,义无反顾的探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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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心火
◎你比他们都要虚伪……◎
霎时间, 秦瑨的脸一直红到了耳尖,全身血液急促流动,携出的火焰烧的他口舌发干。
姬瑶凝他久久,殷红的唇轻轻一扬, 意味深长的笑起来:“原来你也是有感觉的呀, 什么正人君子, 都是装的。”
说完这话,姬瑶扶住秦瑨的双肩,跨坐在他身上,乌亮的发丝瞬间拂落在他的脸颊颈肩,引来一阵痒麻酸痒。
两人身躯贴合,鼻尖近在咫尺, 彼此的呼吸焦灼地缠绕在一起。
姬瑶伸出食指,指尖顺着秦瑨脸颊的轮廓往下游走, 最后按在他狂跳跳动的心口处。
“你以为把欲念藏起来,朕就会不知道吗?果真像你所说, 男人就是经住诱惑的东西, 你也一样。不过你不诚实,明明你想,还非要逼朕主动, 你比他们都要虚伪……”
话音落地,姬瑶从秦瑨身上翻下来, 仰躺在床榻上。
她侧头看着他,青葱般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唇,明明双目含春, 秋波流媚, 细品却有几分挑衅的况味。
灯笼红纱, 光影迷蒙。
秦瑨的目光被姬瑶死死黏着,心头酝酿着堪能席卷天地的汹涌波涛。
她的话毫无顾忌的撕破了他的伪装,刺痛着他。
那熟悉的,让他抗拒的心跳再度来袭,令他无比焦躁。
他不是正人君子。
最起码,在她这里不再是……
一种前所未有的懊丧感瞬间填满全身,秦瑨素来淡漠的容颜渐渐变得不同,嘴角浮出若有似无的笑,携出几分风流意味,又像是在自嘲。
他俯身而对,大掌钳住姬瑶瘦削的下颌。
只要他稍稍用力,似乎就能把这块骨头捏碎。
可惜他不能。
亦不忍……
烛影摇曳,夏夜极其安静,甚至连虫鸣都听不到。
秦瑨一寸寸靠近姬瑶,停在距她咫尺的位置,低哑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瑶瑶,你真的很会变着法气我。”
“朕有气你吗?”姬瑶懵懂地眨眨眼,“朕只是说实——”
秦瑨期身而上,堵住了她那张得理不饶人的嘴巴。
这一晚,姬瑶如同一叶扁舟,摇曳在急风骤雨的海面上。
秦瑨的汗一滴一滴落在她肌肤上,她想躲开,却被他健硕的身体禁锢着,反复拉回身下,无处可逃……
直到后半夜,两人才浑浑噩噩的睡着。
然而没过多久,外面传来了一阵叩门声,“哥哥,你在吗?有急事……”
是张桃儿!
秦瑨几乎是瞬间惊醒,噌地坐起身来。
外面天还没亮,这个时辰她怎么又来了?
还是来找他的?
姬瑶睡眼朦胧的醒过来,嗡哝问道:“谁在门外……”
“是张桃儿。”秦瑨压低声线,替她盖好被衾,“睡吧,没事。”
“嗯……”姬瑶复又闭上眼。
秦瑨本不想理会张桃儿,谁知张桃儿契而不舍,还在外面喊话:“哥哥,你到底在不在?军中急报,突厥有异动!”
这下秦瑨没办法无视她了。
他叹口气,迅速下床穿好外袍,重束发冠,疾步走到外厅打开了屋门,沉声道:“你刚才说什么?”
尽管张桃儿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真正看到秦瑨时从房里走出来时,她还是惊诧不已。
尤其是看到他唇部极其细小的伤口,还有他脖颈处一枚鲜红的印记,更让张桃儿舌桥不下,如傻了一样。
“说话!”
在寡淡无情的催促下,张桃儿这才缓过神来,急切说道:“方才军中急报,突厥那边有异动,高将军在书房没找到哥哥,我寻思着你是不是在这里……”
秦瑨脸色一沉,心头的那点羞赧荡然无存,提步走了出去。
张桃儿目送他离开,在门外站了一会,纠结许久,还是偷偷溜进了寝房。
内室烛光昏暗,姬瑶正酣然睡着,不着寸缕,仅盖着一床被衾,露出的肩头莹白如玉,心前沟壑很深,隐约印着几块红痕。
果然,她猜对了……
张桃儿远远看了姬瑶一会,如同窥到了世间最大的秘密,做贼似的跑了出去。
她站在廊下,望着苍穹拿不定主意,不知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田裕将军。
哥哥也太大胆了吧?
这可是他的君啊……
爬龙床这件事,一招不慎,声名尽毁,哥哥和他们陇右的前途可就没了呀!
张桃儿满心焦急,终是没忍住,快步往外走。
然而走了没几步,她又这折回廊下,恹恹叹口气。
哥哥交待过她,这件事要烂在肚子里,她不能背弃自己的承诺。
万一……
她想,万一哥哥和陛下是真爱呢……
哥哥都快而立了,还没成家,她也跟着着急。
田裕这人粗枝大叶,说话没个分寸,万一搅了哥哥的好事,她这一辈子都会内疚的……
***
秦瑨来到书房时,送密报的高逊尚还在等待,约莫二十出头,身穿皂色旗装,璞头下是一张英俊的面庞,眉眼间还有几分年轻郎君的青涩模样。
见秦瑨过来,高逊恭敬道:“侯爷,军中急报。”
秦瑨敛眉肃容,撩袍坐在案前,“出什么事了?”
高巡往前走了两步,正欲回禀,忽而眼瞳一颤。
明亮的烛影正巧照在秦瑨的左侧,让他脖颈上的痕迹甚是惹眼。
高巡心头纳罕,除了陛下,难不成这次侯爷还带了别的女人回来?
不过这个念头转瞬即逝,高巡摆正脸色,事无巨细道:“探子来报,突厥胡耶汗部有异动,他们在外采买了不少武器,弓弩居多,近日一直在操练,在边境亦有集结动向。”
他口中的胡耶汗部曾是突厥比较大的势力,因靠边境较近,屡屡进犯盛朝,令人闻风丧胆。
秦瑨回朝前打的最后一仗便是把胡耶汗部击退了数百里,挫杀了他们大半的兵力。双方派使者签了停战协定,一晃到现在安定了近十年,也不知为何又要烽烟再起。
秦瑨望向高逊,神色阴鸷道:“有没有别的势力参杂进去?”
高逊点点头,“有可能,胡耶汗部换了几任可汗,势力早就不胜从前,财政上一直都是艰难维持,这次采买武器的钱极有可能是旁支势力提供的。”
“还真有人愿意当这出头鸟……”
秦瑨唇畔掠过一抹轻嘲,吩咐道:“派人细查,究竟是谁在后面推波助澜,若这人的目的是故意分散陇右兵力,那为保长安,我们只能先发制人。”
“是!”
高逊郎声一应,踅身要走。
“等等。”秦瑨喊住他,手撑桌案,站直身道:“待我稍作安排,跟你一起去军营。”
从书房出来,秦瑨找到了刘管家,吩咐他一定要照顾好府里的主子,吃穿用度上绝对不能省。
这边嘱咐完,他又来到姬瑶居住的院落,交代了张桃儿几句,迟疑片刻,推门而入。
姬瑶还在睡,不知梦到了什么,眉心皱在一起。
秦瑨站在床榻前睇着她,恍惚之间,过往的光景一幕幕闪过他的脑海。
除了气人,姬瑶似乎也有可爱的时候。
她采了野花会拿给他看,有了好吃的也会分给他尝尝,做梦的时候会像小孩一样咯咯笑,心情好的时候会围在他身边转圈圈……
她就是个泡在蜜罐里没长大的女郎,若不是皇帝,那该多好……
秦瑨唇畔嗟叹,粗粝的指腹覆上姬瑶的眉心,抹平了那里的褶皱。
军中异动,如此也好,可以借这个机会远离她几日。
她昨晚说的话一遍遍萦绕在他耳畔,他不想再做那个虚伪的人,只能像打了败仗的士兵,丢盔卸甲的逃出去。
他不是个傻子,也不是不懂男女之情。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心里的那种悸动是什么,那是一种可以让他粉身碎骨,随时能治他于死地的感情,是身为臣子对君王的亵渎……
他的人是清醒理智的,可以口是心非,然而身体却是最诚实的东西,不会撒谎。
他害怕再靠近她,他这一颗心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外面天已大亮,秦瑨深深睨了姬瑶一眼,踅身离开了这里。
回到书房后,秦瑨简单吃了点东西,换上赭色盘领窄袍,外罩金丝绢布甲,脚踏乌皮靴,最后从墙上取下一柄蛇皮为鞘的宝刀,挎在腰侧。
他转身面对铜镜,镜中人俨然变成了一位意气风发的大将军,既熟悉又陌生。
遽然间,秦瑨看见自己脖颈上的红痕,脸一下子烧起来。
昨晚意乱情迷时,他隐约感到脖子一疼,没想到竟被姬瑶弄了痕迹。
他仔细回想着刚才见了什么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外面高逊还在等待,无奈之下秦瑨只能从药匣里取来一片膏药,贴在了脖颈上,将那红痕严丝合缝的盖住,随后阔步行至正堂,与高逊汇合。
小厮牵来一匹枣红骏马,肌肉健硕,皮光发亮,脚踏金掌,一看就是精心呵护着的。
“清风,好久不见。”
秦瑨走到马儿身边,伸手摸了摸它的脸。
马儿似乎通晓人性,见到他后不停晃头,一下下打着鼻哼。
秦瑨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沉声道:“时辰不早了,走。”
然而他刚把马牵出门楼,远远就听到有女郎在喊他名字。
“秦瑨——秦瑨——”
秦瑨一怔,循声看去。
只见姬瑶慌慌张张往这边跑,身穿一件湘妃色襦裙,乌发都没来得及盘,凌乱的披在身后。
没多久,姬瑶便气喘吁吁的来到秦瑨面前,张桃儿也紧随其后。
姬瑶捂着岔气的肚子,抬眸时神色略微一怔。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秦瑨穿武炮,金丝绢布甲在晨曦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完美衬出他挺括的身型,似乎比之前更英俊了一些。
不知不觉,姬瑶眼下微微泛起红晕,开口时携出一股女儿家的娇嗔意态:“你要去大营,也不跟朕说一声……”
高逊在旁一听,这才知晓面前这个美人竟是当今陛下,不由眼眸一亮,恭敬道:“末将高逊,见过陛下。”
姬瑶淡淡瞥他一眼,目光又烙向秦瑨,嘴巴不满的撅起来,似在兴师问罪。
好巧不巧,秦瑨想走,却被姬瑶正正堵住。
早知如此,他绝不会在府中耽搁一刻……
眼下后悔已经没用了,秦瑨略一斟酌,声色平平道:“陛下,军中来报,突厥有异动。时间太过巧合,臣怀疑是长安那边有人做了手脚。臣得去军营待几日,事关紧急,没有来得及通禀,还请陛下恕罪。”
听到他的歉意,姬瑶并不领情,“朕跟你一起去。”
秦瑨微微蹙眉,耐着性子道:“大营条件艰苦,风沙又大,比不得节度使府,陛下还是待在这为妙。若是无聊,就让张桃儿带着陛下外出逛逛,鄯州有不少好玩的,还有很多好吃……”
“哎呀,朕不去!”
这次姬瑶没有上套,走到他身边,旁若无人地抱住他的胳膊,“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朕不要一个人待着,你带朕一起去军营吧?”
她仰着头,眉眼间蹙起一抹迷茫无助的哀戚,粉泽的下唇被她咬出牙印,如幼兽般怜弱,让人禁不住心生疼惜。
秦瑨的眼瞳中满是她的身影,内心好不容易筑回的高墙再度被她剥离,不受控制,很快变得分崩离析。
他抿紧薄唇,侧头避开她的注视,可紊乱的呼吸无论如何都平静不下来。
眼见秦瑨一直不表态,姬瑶着急的晃晃他的胳膊,娇声娇气道:“瑨郎,求你,别把朕一个人仍在这……好不好……”
美人柔柔弱弱,像是一汪妩媚的水。
高逊常驻军营,见到的女子多是西域那边奔放热烈的,鲜少见到这种娇生子,直叫他有些受不了。
如此撒娇捻酸,别说带她去军营了,哪怕是要天上的月亮,那也得想办法摘给她!
秦瑨亦有些耐不住,但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自是不好,他想抽出手,可姬瑶却将他越抱越紧,身前的两团柔软碾压着他的手臂,让他的身体又要窜出火来……
“瑨郎……”
姬瑶一声更比一声柔。
秦瑨只觉全身起满了冷疙瘩,禁不住败下阵来,无奈道:“去洗漱,臣在这等着。”
姬瑶一听,当即心满意足的笑起来,娇若桃花的面庞显出几分稚嫩气息。
秦瑨叹口气,斜眸看向张桃儿,“你也收拾收拾,一同过去。”
***
陇右大营设在鄯州城南四十里处的虎头关,四周全是绵延的雪山,唯有一条康庄大道被营地深深盘踞,坚实守卫着这片土地。
秦瑨领着姬瑶走进军营衙门,田裕和几个军中骨干早已等候多时了。
姬瑶依旧穿着清早的那身粉色襦裙,乌发盘成高髻,戴着一朵娇艳的牡丹绒花。
甫一见到金娇玉嫩的小娘子,田裕这些常在边关吃沙子的老粗人俱是露出惊羡之色,拱手道:“末将参见陛下。”
“诸位不必多礼。 ”姬瑶随和笑笑。
“陛下这次前来乃是秘密行事,这几位都是臣的贴己人,陛下大可放心。”秦瑨对张桃儿示意,道:“臣与诸将商议一番突厥之事,还请陛下先随张桃儿到后院休息。那边有臣的一个临时住所,陋室孤小,还请陛下稍作将就,莫要到处乱跑。”
“好。”
姬瑶对军事不感兴趣,乖乖跟着张桃儿来到了衙门后院。
如秦瑨所说,这个寝房委实简陋了一些,只有内外两间,装潢亦寒酸,最值钱的莫过于那块波斯地毯了。
姬瑶东走走,西逛逛,可这里满打满算也就一小块地方,她百无聊赖,便将主意打到了张桃儿身上。
“桃儿,你带朕出去逛逛吧,朕之前还没来过军营呢。”
张桃儿又穿起男装,整个人英姿飒爽,对着姬瑶咧嘴一笑,“成,这里我熟!”
两人一拍即合。
临走时,张桃儿往衙门里瞅了一眼,见一群男人正围着桌案上的沙盘交头接耳,没敢进去打扰,擅作主张带着姬瑶离开了这里。
今日天气爽利,苍穹碧蓝,白云像一团团大棉花挂在上面,仿佛离地面很近很近。
姬瑶心旷神怡,这种景致在长安压根见不到。
两人靠着脚力,慢悠悠在大营里溜达。
半天下来,军营给姬瑶的感觉就是枯燥,除了刀枪棍棒就是臭臭的马匹,连个小花园都没有,更别说什么吹拉弹唱了。
路过校场时,里面传来男人气势如山的嘶吼声,听起来令人热血沸腾。
姬瑶仰头看着那圈高墙,纳罕道:“里面在干什么呀?”
“将士们操练呢。”张桃儿朝校场里面努努嘴,“走,进去看看。”
两人顺着不起眼的回廊往北走,登上了三层高的瞭台。
将士们专心致志,未曾察觉到有人在窥视,在日头下挥汗如雨,散发着强有力的男性气息。
自上往下一看,姬瑶眸中华光隐现,脱口而出:“这些男人肌肉这么多呀!”
“可不是嘛。”张桃儿满脸自豪,“咱陇右军的操练水平绝对是一顶一的,随便挑出一个将士,那都是让人血脉喷张的身材。”
姬瑶笑着揶揄:“朕好像知道你为什么留在军营了。”
“嘘……”张桃儿脸一红,讪讪笑起来。
黄昏时分,秦瑨终于跟手下将领商议出了结果。
为了稳妥起见,他们决定先发制人,直接派兵神不知鬼不觉的围剿胡耶汗部,将领则启用了新人刘槊,谨防打草惊蛇。
一番忙碌,令人头昏脑涨。
眼看到了用膳的时辰,秦瑨顾不得休息,疾步走回后院,然而寝房内空空如也,哪还有姬瑶和张桃儿的影子?
秦瑨骇然,回到门口质问守卫:“人呢?”
守卫恭顺道:“回侯爷,张桃儿带着陛下出去了。”
“去哪了?”
“好像就在军营里转一转。”
秦瑨闻言,面上如坠阴翳,阔步朝外走去。
他明明告诉姬瑶不要到处乱跑,结果又被她当成耳旁风,一个不留神人就溜出去了。
委实气人!
鄯州的陇右大营方圆辽阔,有的地方连他都鲜少走到。两人回到陇右的消息已被封锁,普通将士更是不知晓圣驾在此,若姬瑶四处乱晃,碰到不怀好意的登徒子那就麻烦了!
想到这,秦瑨愈发心慌,脚下大步流星。
好在田裕等人还没走远,秦瑨高声叫住他们,命道:“即刻带人搜索大营!把陛下找回来!”
***
姬瑶在军营晃悠半天,眼看天色渐深,肚子也饿了,便喊着张桃儿往回走。
路过一处木质的长排庑房时,姬瑶凝着屋顶上生起缭绕烟雾,好奇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将士们沐浴的地方,里面是天然的地热汤,操练一天泡一泡,别提多舒坦了。”
说到这,张桃儿突然想到了什么,朝着姬瑶勾勾手,随后在前面引路,领着她来到庑房西侧的一簇灌木丛处。
“这边。”张桃儿率先跨进灌木丛,蹲下之后回望姬瑶,用气声喊道:“陛下,快过来呀。”
姬瑶踌躇片刻,拎着裙角钻也进了灌木丛。
张桃儿蹲在她身边,用手滞了滞木板上的一个小小裂缝,“快看。”
姬瑶愣了少顷,耐不住好奇,顺着那个小缝隙往里看去。
只见里面灯火通明,水雾弥漫,几个青石堆砌的浴池里清一色全是男人,黝黑的肌肉强壮有力,个别更是天赋异禀,一眼望之令人血脉喷张。
姬瑶哪见过这种壮观的场面,即刻挺直了身子,小脸烧得热腾腾的,这些男人可比她宫里养的那些芽芽菜好看多了!
张桃儿笑眯眯的往她身边凑了凑,低声道:“这个地方只有我知道,好不好看?”
姬瑶僵硬的扭过头,一瞬不瞬盯着张桃儿,没过多久,上翘的唇角再难压制:“行呀你,艳福不浅呢!”
“在军营的一个好处就是可以一饱眼福。”张桃儿得意洋洋的看了一眼天色,“一会骑军三队差不多就该过来了,里面有几个特别英俊的,我指给陛下看看。”
姬瑶忙不迭点头,“允了,允了。”
两人躲在灌木丛里痴痴发笑,一下子变得臭味相投。
然而她们太过专注,并没有留意到有人靠近。
秦瑨带着一路人马火急火燎的到处搜,犄角旮旯都不放过。
走进将士们沐浴的院落时,秦瑨一眼就看到了隐藏在灌木丛里的两个人,趴在庑房的墙壁上,不知在干些什么。
这两人的身影有些熟悉,秦瑨放轻脚步,徐徐靠近,忪口气的同时,剑眉紧跟着越压越低。
“陛下,就是那个,俊不俊?”
“朕瞅瞅……不俊不俊,朕看着边上那个更好一些。”
“可我感觉那个有些太瘦了。”
姬瑶和张桃儿正热火朝天的讨论着,舒尔听到有人讲着一口好听的官腔问她们:“好看吗?”
“好看。”
“好看。”
两人异口同声的回答,片刻后齐齐循声而望。
只见灌木丛前站着一个挺拔如松的男人,宽肩窄腰,金丝绢布甲崭新的没有一丝褶皱。
昏暗的天光下,他脸上带着温和笑意,一双眼睛却如三秋之潭,冰冷的没有任何感情。
张桃儿率先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叫了声:“哥……哥哥……”
姬瑶亦惊诧不已,红着脸道:“你……你怎么在这?”
“我怎么在这?”秦瑨皮笑肉不笑,“我还想问问你们呢,这么大的人了,还偷看男人洗澡,害不害臊?”
话音落地,他即刻寒了脸,弯腰揪住两人的胳膊,拎小鸡似的把她们拽了出来。
回衙门的路上,姬瑶极其清晰的感受到了秦瑨的怒气。
他一路拽着她的胳膊,脸色阴沉的堪能滴出水来,跟要吃人的活阎王一样。
她是帝王,本不该害怕,然而一颗心却跳的七上八下,让她的背脊溢满了薄汗。
张桃儿那边更是心如死水,哭丧着脸,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果不其然,秦瑨回到衙门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惩罚张桃儿。
明亮的室内,秦瑨负手而立,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张桃儿,灌上沙袋,去校场跑一百圈!”
“一百圈?”张桃儿如霜打的茄子,忙不迭告饶:“哥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们只是路过,不是故意偷看的!”
“对对对,我们就是路过,不是故意去看的,你就饶了她吧。”
姬瑶在一旁帮腔,可秦瑨压根不理她,锐如鹰隼的眼眸紧盯着张桃儿,俨然已经失去了耐心:“快去!”
军令不容置喙,张桃儿苦不堪言,可怜巴巴的看了一眼姬瑶,只能乖乖去校场领罚。
待她走后,衙门正堂里只剩秦瑨和姬瑶两人。
秦瑨对门外驻守的将士说道:“去通知田裕将军,就说陛下已经找到了,不必再寻了。”
“是!”
将士领命,快步跑了出去。
如此一来,轮到姬瑶开始紧张了。
秦瑨站在距她几步远的位置,紧皱的眉峰一直没松开过,阴戾的眼神如毒蛇一般缠着她,直叫她心里发慌。
姬瑶眼神闪躲,不敢去看秦瑨。
然而秦瑨二话不说,拉住她的腕子,将她直接拽回后院的寝房。
砰——
门被秦瑨猛烈的关上,俨然承担了他不少火气,发出的声响吓得姬瑶双肩一颤。
室内充斥这一股随时都会爆炸的火药味,姬瑶怯声道:“你……你要做什么?”
秦瑨不说话,沉着脸逼近她。
她步步后退,直到背贴冰冷的墙面,无路可退,方才有些脾气上来:“秦瑨,你到底要做什么?”
秦瑨愠怒不已,开口时连敬称都给扔掉了:“我说了让你待在节度使府,你偏不愿意。好,那就跟着来,我让你不要乱跑,结果又跟张桃儿跑出去。为了找你,大营里可谓是鸡飞狗跳。鸡飞狗跳也就算了,你竟还偷看男人洗澡?你知不知道你的身份,怎么就一点脸面都不要!”
听到他的呵斥,姬瑶登时感到委屈,“不就是看了两眼嘛,又少不了他们几两肉,你这么凶做甚?”
“你可知道这是哪里?”秦瑨气急反笑,伸手撑在姬瑶耳侧,俯首靠她更近,“这是军营,里面的男人可不是在大明宫陪你过家家的那群人。你以为偷看几眼,占了便宜,可曾想过他们常年见不到女人,如果猛然发现你,你觉得你会有什么后果?嗯?”
他微扬声调,话的深意不言而喻。
姬瑶凝着他,嘴硬道:“那有什么好怕的,我是皇帝,他们敢拿我怎么样?”
“皇帝?”秦瑨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唇角的笑弧越来越深,“普通将士根本不知道圣驾在此,就算你自报家门,说自己是盛朝的女皇,那请问你有何凭证?凭自己叫愚娘吗?”
姬瑶一滞,唇瓣翕动,少了几分底气:“我是没有什么凭证,不……不还有你吗?”
室内静了几息。
秦瑨敛起笑意,眉峰微微一挑,眼神变得冷漠疏离,“我若不认你呢?我把你丢在军中,你又能怎样?他们可不是我,不会对你留有几分情面。”
在姬瑶茫然无措的注视下,秦瑨抬起手,食指抚过她的面靥,顺着她的脖颈落到锁骨处,一寸一寸挑开她的衣襟。
“若你落到那些登徒子手里,他们会撕破你的衣服,掐青你的皮肤,亲烂你的嘴,最后你只能奄奄一息的裹上草席,被人扔到乱葬岗里。”
听到这,姬瑶小脸煞白,左侧的衣衫凌乱滑落,露出小巧诱人的香肩。
秦瑨似乎对她惊惧的模样很是满意,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探头覆上她耳畔:“如此一来,还敢乱跑吗?”
第37章 舞姬
◎这无疑是在秦瑨的底线上来回蹦跶。◎
明明是温柔的语气, 入耳却阴厉瘆人。
姬瑶怔然站着,眼尾的红泽愈来愈深。
姬瑶知道秦瑨在吓唬她,奈何他说的太过真实,带入一下, 她的心就像被人挖了个角, 支离破碎的疼起来。
她茕茕孑立, 没有任何信物。
但凡秦瑨不认她,她真的连长安都回不去……
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席卷全身,姬瑶哭着看向秦瑨,脸上满溢无助和绝望。
秦瑨是个很聪明的人,仿佛可以洞察她的内心,轻而易举就能将她隐藏在最深处的恐惧翻出来, 遏制她,恐吓她……
可是真的至于这样吗?
她不过是……
不过是爱玩闹一些……
姬瑶狠狠咬住下唇, 终是隐忍不住,哇一声嚎啕大哭。
这下换秦瑨开始慌了。
“你哭什么?”他直起身, 替她把凌乱的衣衫穿好, 抬手想替她擦泪,却迟迟不敢再碰她,“别哭了, 有什么话你直说。”
姬瑶抽泣道:“你就是个骗子……你答应我过会对朕好,一遇到事情你就全都忘了……”
不过一会, 她就哭成了可怜的小花脸。
秦瑨盯着她,刚才的怒气突然变得无影无踪,胸口异常憋闷, 禁不住开始心疼她。
他的本意并非如此。
他只是不理解, 这个世上不论男人和女人, 都是一个鼻子俩眼睛,脱了衣裳更是一样,有什么好看的?
不过眼下不是争论这事的时候,他耐着性子道:“瑶瑶,你别哭,我答应你的事从没忘过,我是担心你才——”
“你胡说!”姬瑶忿然打断他的话:“你吓唬朕,嫌弃朕,根本不是担心朕……真正担心一个人应是体贴入微的,半分重话都不愿说……”
她的阿耶,阿兄,都是如此,可惜自他们离世后再也没人真心呵护过她……
如此一想,姬瑶哭的更大声了。
秦瑨站在她面前不知所措,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他吓唬她做什么?
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若让旁人听到这惊天动地的哭声,还不知他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呢……
秦瑨万般无奈,傻站了许久,只能伏低做小的哄起来:“瑶瑶,好瑶瑶,求你别哭了,外面还有人呢。”
好说歹说都不管用,姬瑶还是不依不挠,哭声令人很是聒噪。
秦瑨彻底没辙了,忍了又忍,一把将强行用袖襴抹掉了她脸上的泪。
“别哭了。”他眉眼戚然,透着沉重的无力感,“瑶瑶,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做?”
姬瑶被动的缩在秦瑨怀里,耳朵紧贴着他的胸膛,清楚的听到了他心跳的声音。
他抱她很紧,犹如升起一团火,慢慢温暖了她孤单的心。
就这样,姬瑶在秦瑨怀中安静下来,渐渐收了眼泪,委屈道:“朕要你以后好好说话,不管什么情况,都不许背弃朕……”
“好,我答应你。”秦瑨不假思索,“刚才我是我口不择言,你不必放在心上。你是君,我为臣,无论何时我都会奉你为主。”
姬瑶从秦瑨怀里挣脱出来,半信半疑,“真的?”
灯影下,秦瑨神色肃正,“真的。”
“要是再食言呢?”
“随你处置。”
“好。”姬瑶想了想,“你若再对朕不好,朕就从这里调几个俊男去长安去服侍,反正都是你手下的人,你这回可不能再看不顺眼了吧?”
秦瑨一滞,额角的青筋又开始狂跳。
冷不丁的,他又想起姬瑶看男人洗澡时的快活样子,一股捻酸之意遽然溢上心头。
这种滋味让秦瑨怔忪不已。
往日他不喜欢姬瑶宫中的男人,仅仅是因为他们败坏风气,而今心口的酸涩清晰证明了他不停回避的情感——
他对姬瑶……
好像有了不该有男女之情……
恍惚间,秦瑨的内心开始崩塌,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攥紧袍角。
“怎么了?”姬瑶疑惑地望着秦瑨,略有几分忧虑,“你的脸色不太好,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在她的注视下,秦瑨回过神来,抬手抹了一把额头冷汗,囫囵道:“没事……”
“哦,那朕刚才说的,你答不答应?”
秦瑨盯着姬瑶布满红泽的眼睛,懊丧逐渐充斥全身,好半天才憋出一个字:“好。”
答应也无妨。
于公于私,他秦瑨永远不会背弃君主。
得到他的允诺,姬瑶这才彻底放心。
她踮起脚,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随后双臂环住秦瑨劲瘦的腰,再次将头埋进他的心口。
这突如其来的亲吻让秦瑨心尖紧缩,薄唇如被火燎,一下子烧红他的脸。
压抑的情感被姬瑶娇软的身躯鼓荡着,破土而出,残忍的占据上风。
身体又开始不听话……
秦瑨抬眸凝望,不知不觉,院外已被月华笼罩。
他目光空洞,唇角渐渐浮出自嘲的笑。
真没出息……
少顷,他抬起手臂,自暴自弃的闭上眼。
门外有夜风调皮的蹿进来,抚动绢灯的火焰。
墙上人影绰绰,缓缓地,缓缓地融为一体……
*
七日后。
临近宵禁,长安街头楼台绝胜,灯火辉煌如若不夜天。
一名黑衣人潜入铜雀大街深处,向雍容的府邸放出一只信鸽。
信鸽扑腾着翅膀一路向北,越过一道道高墙内门,最终顺着半开的轩窗飞了进去。
太傅江言斜倚在描金软榻上,头上裹着抹额,人已病了多日。
他身前圈椅上坐着英国公刘序,不过几个月,两个人的头发已变得花白不堪。
“咕咕——”
夜幕之中,鸽子的叫声格外突兀。
二人扭头的瞬间,信鸽已经飞到了江言面前的矮几上,挺着胸脯走来走去,爪子在紫檀案面上发出嗒嗒嗒嗒的响声。
江言一怔,和英国公对视一眼,蹙着眉头解下了坠在信鸽腿上的信笺。
信笺上烙着朱红火漆,上面印着三足雀的徽腾,让江言混沌的眼眸瞬间浮出异彩。
“这是……这是……”
江言颤巍巍打开信笺,只一眼就认出了上面的字迹。
他一字一句,看的极其仔细,只觉惊心动魄,落款的“愚娘敬上”还有那陇右节度使的大印更是让他老泪纵横。
英国公登时坐不住了,心急如焚地问:“出何事了?”
江言激动的难以自持:“陛下……陛下她还活着!”
“什么?!”
英国公不敢相信,一把夺过信笺,起身走到绢灯面前,对着亮光,生怕自己看错半个字。
不知不觉,英国公热泪盈眶,“太好了!先皇保佑,真是先皇保佑!我就知道秦瑨这泼货没那么容易死!”
两个年过花甲的老人喜极而泣,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重新坐下来商议起对策。
“太傅,秦瑨这人城府极深,靠的住吗?”英国公忧心忡忡:“他把陛下带去了陇右,谁知道会不会借此机会携天子以令诸侯?别赶走一个宁王,再送来一个曹郎……”
江言垂首沉思,怅然道:“陛下在他那里,不可信,也得先信。”
眼下宁王主持大局,朝廷分为了两派,一派保皇党坚决拥护姬瑶,不肯放权,令一派则不满姬瑶告病不理朝政,逐渐靠向宁王。
这几个月,江言一边派人寻找下落不明的姬瑶,一边带着英国公等几个老臣艰难的和宁王抗衡。
然而朝廷渐渐出现中庸势力,既不反对姬瑶,同时对宁王越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其中大部分都是世家官员,委实挚肘了江言的话语权。
倘若天子再不出现,江言也很难保证这批人不会有异动。
若真倒戈宁王,后果不堪设想。
哪怕秦瑨不能用,江言现在也别无选择。
英国公叹气道:“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真要按照信上所说,替他们打通大明宫吗?”
江言道:“去叫卓骁来,速速清理金吾卫。”
英国公一惊:“太傅,你可想好了?陇右军骁勇善战,若我们打开大明宫,他们就能不负吹灰之力的长驱直入。宁王这次失算,没能弄死秦瑨,若秦瑨有谋逆之心……”
他不敢再说下去了。
江言手捋胡须,细细斟酌着英国公的话。
“秦瑨……老夫堪可信他一次。”
江言扶案而起,摘去头上抹额,立于门前望向外面漆黑如墨的天空,沉声道:“按照信上所说,你我全力配合,陛下必须得先回来。”
***
来陇右这段时间,是姬瑶登基后最快活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做公主的时候。
自打被秦瑨吓唬完,姬瑶彻底成了他的跟屁虫,哪怕处理公务,她也得在一旁守着。
秦瑨倒也不恼,闲下来时就带她骑马出城,到外面看风景。
短短一月,姬瑶爬了日月山,看了漫山遍野的花谷,还到了渭水河畔,趟了趟冰凉冷冽的水。
在军营,姬瑶和田裕等人熟悉起来,晚上经常会把酒言欢,听这些人说边关趣事,总会惹得她咯咯大笑。
有吃有喝,有人陪玩。
不用批奏章,不用勾心斗角。
姬瑶简直乐不思蜀。
这天,陇右军购买的一批新武器运到了。姬瑶随着秦瑨来到校场查验,同行的还有田裕和高逊。
这次到长安拨乱反正多是巷道内战,购买的武器主要是高精度的弓箭和刀,用以替换革新。
宽阔平坦的校场上放满一箱箱武器,秦瑨陆续清点了一番,取出两把乌鞘宝刀,将其中一把隔空扔给田裕。
“来,试试。”
田裕伸手接住,唰一声抽出刀刃,“来!”
交谈间,两人已飞身上前,迅雷不及掩耳。
刀剑相交,铮一声,摩擦出亮眼的火花。秦瑨持刀抵住田裕,唇畔浮出一抹笑:“好啊,劲儿还是这么大。”
“可不是吗,宝刀未老!”
田裕笑着回他一句,用力将他推离。
湛蓝的苍穹下,两人频频交手,衣诀翻飞,一时难分胜负。
姬瑶在一旁看着,一颗小心脏紧张的扑腾扑腾直跳。
在她看来,秦瑨的武功已经很厉害了,没想到田裕更是技高一筹。再加上他五大三粗的身躯,一招一式,颇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味道。
姬瑶不禁替秦瑨心急。
好在她多虑了,田裕虽然力气大,但不及秦瑨身姿灵活。
趁着两人持刀对抵的空隙,秦瑨眼疾手快的虚晃一招,附身下压,迅速用肩膀撞了一下田裕。
这一击,颇有四两拨千斤的况味。
田裕往后推了几步,捂着吃痛的肩膀道:“不打了不打了,你总是偷袭,没意思。”
“战场上谁管你偷不偷袭,能赢就行。”
秦瑨郎然一笑,将手里的刀交给将士,俯身拿出一柄弯弓,利箭上膛,瞄向天空。
他今日穿着窄袖圆领袍,头束金玉冠,明艳的阳光洒在他身上,额前溢着一层薄汗,拉弓射箭的模样极其英俊。
姬瑶在一旁盯着他的侧颜,不经意间,心脏扑腾扑腾跳乱了几拍。
这世间有时就是这么奇怪。
曾经无比厌恶的人,竟还有看顺眼的时候……
就在姬瑶发怔时,秦瑨手中弓弦一松,利箭嗖一声撕裂空气,射中了当空而过的杜壮鸟。
姬瑶眼一亮,鼓掌叫好:“好箭法!”
田裕亦跟着附和:“妙啊,秦侯入朝那么多年,箭术还是那么精湛!”
秦瑨收了弓,“精湛谈不上,平时手痒的时候也会在府中练练,只是没落下罢了。”
高逊道:“侯爷真是谦虚了。”
就在几人交谈间,姬瑶已经拎着裙襴跑到了垂死杜壮旁边。
秦瑨余光轻瞥,这才发现了她,心里咯噔一声,扭头喝道:“别碰!”
饶是他极力阻止,可惜为时已晚。
姬瑶蹲下身,用手去抓杜壮。
谁知那只杜壮垂死挣扎,力气出奇的大,带着箭一个扑棱飞起半丈高,尖利的爪子登时把姬瑶的手背挠出几道血痕。
“啊——”
姬瑶受到惊吓,一下子瘫坐在地,手背发出阵阵刺痛。
不过少顷,秦瑨疾步来到她身边,一脚便将再次坠地的杜壮踩死,随即蹲下抱住她,声音满溢焦急:“没事吧?”
“我的手……”
姬瑶眼眶红红的,举起自己受伤的手。
她皮薄肉嫩,杜壮抓的又很,最严重的一道已皮肉外翻。
秦瑨托着她的手,瞳色愈发沉郁。
“这鸟叫杜壮,一箭杀不死,不能下手抓,怪我没有事先告诉你。”他自责不已,抬眸看向附近的将士,“你们几个去取药酒来!”
“是!”
将士们不敢怠慢,旋即跑向瞭望楼。
田裕立在一旁看了看伤口,啧啧两声:“哎呦,这鸟也太狠了,抓这几道子,还不得留疤?“
“啊?”
姬瑶一听,纤长的眼睫眨了眨,汪汪滚出泪来。
秦瑨见状气不打一出来,伸手狠锤田裕膝盖,叱道:“别在这胡说八道!忙你的去!”
田裕膝盖骨一麻,疼的龇牙咧嘴,忙不迭往后退几步,不敢再言。
这些时日他算是看明白了。
他们秦侯跟这位大明宫的姑奶奶关系匪浅,走哪都带着不说,护犊子的劲头还越来越大。
还真奇怪了。
传言说宣平侯跟当今陛下君臣不睦,眼下来看,不像那么回事啊……
没多久,几位军医提着药箱慌慌张张跑过来。
一群人围住姬瑶,又是净手,又是抹药,忙里忙外就为了那几道小小的伤口。
田裕默默看着,忍不住泛起嘀咕:“至于吗……”
话说军中的药酒效果甚好,涂上没一会,疼痛便没那么重了。
姬瑶站起身来,用缠着纱布的小手指着已经死去的杜壮,气呼呼道:“来人!把这死鸟的毛拔了,生上火,朕要烤了它!”
众人面面相觑,皆看向秦瑨。
秦瑨没说话,只对他们扬了扬下巴。
高逊连忙应道:“是,末将这就去!”
没多久众人抱着柴过来了,高逊给杜壮拔了毛,穿上树枝,将士们也架好柴,生上了火。
姬瑶撩裙蹲在地上,亲自监工,盯着高逊烤鸟。
一炷香的时间,滋滋的肉香传了出来。
姬瑶道:“拿料来!”
“哦,料,料!”
将士们慌慌张张,跑去厨屋,东拼西凑弄一点调料过来。
姬瑶随手拿了几个,哗哗就往上撒。
高逊瞪大了眼,“别……”
不过他话没说完,就在姬瑶那双俏眼的注视下憋回了肚子里。
很快杜壮就烤熟了,姬瑶接过来,拿到鼻子前嗅了嗅,倒是挺香的。
“你挠破朕的手,朕就要吃你的肉,好好补一补。”
姬瑶冷哼一声,吹了吹杜壮,张开小嘴就往上啃。
高逊没想到她还真吃,慌忙想要阻止,然而为时已晚。
姬瑶吃了一口嫩肉,嚼了几下,突然变了脸色。
原本白皙的面皮登时漫上朱红,她皱着眉,噗一口将肉吐了出来。
“什么料啊,辣死了!”她将杜壮扔在地上,一边往嘴里扇风,一边喊道:“水!拿水来!”
“是!水,水!”
将士们哪服侍过这样多事的主子,一着急,如没头的苍蝇互相碰了个四脚朝天,立马又爬起来,四处找水。
校场顿时变得鸡飞狗跳,田裕凑到秦瑨身边,不怀好意的笑起来:“难怪你这几年不回来,长安这位主子可真不好伺候啊。”
秦瑨负手而站,面上云淡风轻。
这才到哪?
宫里乌烟瘴气的样子他见多了。
一番折腾下来,高逊蔫头搭脑,比打了三天三夜的仗还要累几分。
“侯爷,这哪是皇帝啊,这是我祖宗!”高逊仰天庆幸,“还好我没到朝里去,这奉主的活我是真干不了,还不如在边关吃沙子呢。”
眼瞅两员大将都败在姬瑶手里,秦瑨无奈道:“莫要胡说了,把武器再清点一下,准备下发吧。”
田裕和高逊齐齐应道:“是。”
回到寝房,姬瑶小脸恹恹,趴在紫檀圆案上。
秦瑨撩袍坐在她身侧,托着她的手看了看,“还疼不疼?”
姬瑶用鼻音“嗯”了一声。
“下次一定注意,行时不要那么鲁莽,受伤还是得自己疼。”
“知道了,别再训朕了,你这一路都说多少次了?”姬瑶嘴巴一撅,“也不知道心疼朕……”
秦瑨噤声不言。
若没有心疼,他才不会说这么多废话。
须臾,他唇畔嗟叹:“晚上还能去参加宴席吗?”
“必须去呀!”姬瑶登时来了精神,坐直身道:“这次刘槊大破胡耶汗部,田将军可高兴了,专门找来了漂亮的回鹘舞姬,据说各个都是艳冠群芳,朕不得去看看嘛!”
“舞姬?”秦瑨沉下脸,“臣怎么不知道?”
“那个……”姬瑶支支吾吾。
找舞姬的事是她偷偷给田裕提的,谁曾想田裕人还怪好嘞,直接大包大揽了。
这会子姬瑶恨不得缝上自己的嘴,她怎么一个不经意就把田将军给卖了呢……
眼见姬瑶迟迟不开口,秦瑨心里大概有了底,冷冷一哂:“好啊,陛下都腐蚀到田将军那里去了,真厉害。”
“哪里。”姬瑶神情讪讪,“田将军是好人,毕竟是给刘槊庆功嘛……”
庆功是假。
供陛下玩乐才是真。
秦瑨看破不说破,伸手掸了掸衣袖,“算了,陛下好好玩吧,注意手,晚上别喊疼就好。”
姬瑶本以为秦瑨会深究此事,没想到他竟轻飘飘的揭过去了。
这些时日,他的脾气似乎好了不少……
如是想着,姬瑶望着秦瑨粲然一笑:“不疼不疼,只要瑨郎心疼朕,朕的手就一点都不疼了。”
还真会花言巧语……
秦瑨没奈何的睨她一眼,胸口那点烦闷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
入夜后,酒席大开,来的皆是秦瑨的贴己。
田裕手下副将刘槊,这次借巡查之名大破胡耶汗部,将所有在边境异常活动的军士全部俘虏。严刑逼问下,对方很快吐出目的,原是收了中原商队的银钱和部分武器,只让他们在边境小做样子就好。
胡耶汗部本以为捡了便宜,演演戏就好,不曾想却牵扯进了盛朝权势争夺的漩涡,陇右军竟然与其动了真格。
所谓的中原商队,肯定是宁王派来试探的搅屎棍。
只是宁王没想到,胡耶汗部早就不似从前,对付他们,陇右军根本无需大动干戈。
这次刘槊立下大功,田裕作为上峰自是红光满面,特意从鄯州梨园叫来了乐师。
此时此刻,顺天楼里幔帐纷飞,高台之上奏起金鸣玉震的曲乐。
混着气势澎湃的胡鼓,身材曼妙的舞姬穿着纱衣上场,踏着热烈奔放的舞步,霎时间便将气氛带动起来。
姬瑶身着朱红曳地裙,面施粉脂,极为耀目的坐在正首位,一手托着酒杯,一手顺着欢快的节奏轻点桌案。
她喜欢热闹,看的不亦乐乎,没一会儿就和众将士们下了几盅。
席间酒香四溢,满厅珠翠玉动。
田裕和高逊对着舞姬们品头论足,而秦瑨坐在姬瑶一旁,压根都没看几眼舞蹈。
他斟酌一番,凑到姬瑶耳畔,好心道:“这是淮南的竹烧酒,少喝一些,待会吹风会上头的。”
“唔,好。”
姬瑶应得爽快,然而目光却落在张桃儿身上,酒盅就抵在她的唇边。
张桃儿坐在尾侧,大剌剌朝她敬酒。
不多时,这杯酒就在秦瑨的眼皮子底下灌进了姬瑶的肚子里。
如此光景把秦瑨气笑了。
他坐直身,索性不再去管。
有的人横竖不听劝,非得撞了南墙才回头。
那就尊重他人命运吧,大不了把她给扛回去……
如是想着,秦瑨放下心头顾虑,紧跟着喝了几盅酒,垂首摆弄起蹀躞。
他一向不喜欢觥杯交错的场合,每每坐着,总像在受罪。
不多时,鼓点激昂起来。
八位舞姬踩着节奏,自东南西北四个角落登上高台,一下子令在场人咂舌。
这几位舞姬竟是男儿身,上面不着寸缕,只斜着缠了一道藕色纱巾,各个殊色艳丽,腰比水蛇还要软,那叫一个绝。
众人看的热血沸腾,坐在角落的张桃儿更是打起了呼哨,唯有姬瑶和秦瑨鹤立鸡群。
姬瑶已有几分酒意,脸上挂着尴尬的笑。
她万万没想到,田裕竟还找了男性舞姬,这无疑是在秦瑨的底线上来回蹦跶。
何况还是一群连衣裳都没穿好的……
如是想着,姬瑶试探地看向秦瑨。
灯影之下,秦瑨神情冷峻,紧皱的眉峰始终没有松开过,一袭皂色圆领袍,更显得他满身皆是疏离之气。
完了。
姬瑶一阵心麻,在案下偷偷拽了拽秦瑨的袖襴,用气声道:“不关朕的事……”
殊不知秦瑨压根不听她解释,只顾自己喝酒。
一杯又一杯,喝到姬瑶心里发慌。
完了完了。
这下真完了,回去又得挨骂……
单纯想想,姬瑶就觉得头炸。
也许是这段时间过的太惬意,她不愿意再和秦瑨起龃龉,就这么风平浪静的就行了,他好,她也好。
都怪田裕!
姬瑶扭正头,目不转睛的盯住对面的田裕,小眼刀毫不掩饰,嗖嗖刺向他。
秦瑨也没闲着,黑眸沉沉犹如寒刃,恨不得将田裕刮骨削肉方才解恨。
田裕顿时不寒而栗,呆坐在案前,脑子像浆糊一样。
这是怎么了?
对面的两位贵人方才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就好像要杀人灭口一样?
不多时,领舞的男性舞姬不知从哪弄了一杯酒,扭动着腰肢,一步步走下高台。
这人男生女相,鼻梁高挺,眼眸深邃,头发微微卷曲,极其惊艳绝伦。
若放到以前,姬瑶肯定会好好欣赏一番。
可现在她眉角抽搐,一双小手死死攥紧裙襴,心里默念:你别过来啊……
可惜,那人听不到她的祷告。
舞姬很快走到姬瑶面前,半跪在地,携起一阵香醇的风,顿时让姬瑶头晕脑胀。
他左手覆在心口,对这位主座的贵宾深深揖礼,继而双手将酒盅奉上。
“主宾请用。”
舞姬说话的声音很好听,狭长的眉眼暗含勾诱。
他身子往前倾斜,想要将酒盅奉到姬瑶唇畔,像讨好,又像在试探。
姬瑶本能的向后退,正欲呵斥他无礼,面前那杯酒却被秦瑨的大掌挡住了。
“回去,好好跳你的舞。”
秦瑨面色沉郁,冰冷的声线暗藏着恫吓。
舞姬一怔,只觉面前这人气势如山,周身散发着令人不可忤逆的气息。
他忙不迭收回酒盅,乖顺垂首,屈身退回高台。
一场小插曲就这么过去了,姬瑶刚喘了口气,秦瑨就突然扶案而起,阔步离开了宴席。
这架势,不用想就知道生气了。
姬瑶一个头两个大,在宴上坐如针毡,终是没坚持住,起身追了出去。
第38章 爱情
◎为什么上瘾,还是因为爱情。◎
峥嵘轩丽的顺天楼外有一处院落, 干净整齐,西北设有一处亭台水榭,藤萝芘荔,优美素雅。
这晚, 天空的星子不甚明亮。
秦瑨孤身坐在凉亭内, 手扶栅栏, 抬眸凝着那轮皎月,心里思绪纷乱。
方才那位敬酒的舞姬,简直风騷至极,一眼便知是那种极其擅长蛊惑女子的男人,比大明宫那些道行还要高上几分。
若不是他横插一脚,姬瑶还不知要被迷成什么鬼模样。
好好的爷们, 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讨好女人的勾当。
如是想着,秦瑨胸腔滞闷, 忍不住连连叹气。
他一向看不惯那些出卖色相的男人,亦不想当着众将士的面损了皇帝颜面, 姑且只能离席, 求个眼不见为净。
现在他虽清净了,心里却始终挂记着姬瑶。
转而想想,挂记又有什么用?
他管得了一时, 管不了一世,何苦呢?
就在秦瑨躁郁不安时, 一道娇柔的声线凭空而起——
“瑨郎。”
秦瑨回过神来,循声看去。
只见华冠丽服的姬瑶一步步走上凉亭,身子突然摇晃, 险些跌倒在地。
还好秦瑨眼疾手快, 迅速起身, 将她捞进了怀里。
霎时间,酒气扑面而来。
秦瑨神色一凛,“喝多了?”
“本是没有,方才一吹风,还真有些醉了。”姬瑶抬眸凝向秦瑨,只觉人影憧憧,景色亦开始模糊,“都怪你,非要不声不响跑出来……”
秦瑨听罢,无可奈何的睇着她。
凉亭四个角落皆挂着小小的朱红灯笼,风一吹,光影摇曳,周遭的景色动荡不安,变得不太真实。
姬瑶姣好的面容忽明忽暗,唯独那张撅起的小嘴巴很是扎眼,衬着她微醺的神色,倔强中带着几分娇憨,让人不忍再苛责。
秦瑨将姬瑶扶到连凳处,与她比肩而坐,直言道:“臣一向不太喜欢这种场合,与其在宴里待着,还不如出来图个清净。倒是陛下,怎么出来了?”
“朕来看看你,是不是生气了。”姬瑶的头靠上他的肩膀,哼了一声:“其实不用看也知道,你这人小肚鸡肠的,肯定生气了……”
小肚鸡肠这个评价,秦瑨不是第一次得到。
“臣小肚鸡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斜靠在栅栏上,大半身子隐在夜色的暗影中,“不过臣今日已经躲出了,陛下何苦再追来,与臣逞一时嘴快呢?既然陛下喜欢那些会吹拉弹唱的男子,那就赶紧回宴,继续玩去吧。”
他声色平平,细品却充满了淡漠。
姬瑶最不喜欢他这种态度,仿佛又回到了身在大明宫的那段时日。
她坐直身,缠上秦瑨的视线,缓声道:“朕不是来跟你吵架的,朕只是怕你误会,想跟你解释清楚。田将军邀请男舞姬这件事朕毫不知情,也从没对他提过这种要求,不信你就去问他。”
秦瑨抿唇不言。
“还有。”姬瑶又道:“朕的确喜欢看吹拉弹唱,但对那些人不是喜欢,而是一种欣赏,就觉得他们是让人赏心悦目的玩意儿罢了。”
“好个玩意儿……”
秦瑨唇畔噙着似是而非的笑,“那臣呢?陛下也把臣当玩意儿吗?”
“你不一样,你是朝廷命官,你是朕的爱卿,怎能和他们相提并论?”
姬瑶面露诧异,不明白他为何这样说。
黑沉的夜色下,秦瑨背对着灯火,不声不响。
如此表现让姬瑶倍感失落。
这段时日,她和秦瑨相处融洽,甚至可以用关系亲密来形容。她曾经讨厌的人,变成了最依赖的人,她觉得好笑,却又不得不接受。
而今秦瑨似乎又变回从前冷漠的样子,她不喜欢,也不想看见。
趁着醉意,姬瑶攀住了秦瑨的宽肩,紧紧抱住他,想要逃离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
她柔软的脸颊蹭了蹭秦瑨的颈子,声音浅细,携出一丝宠哄的意味:“瑨郎,不提这些烦心事了好不好?不要因为无用的人损坏了我们俩的关系……”
姬瑶像只收起利爪的乖巧猫儿,温暖的气息呵吐在秦瑨颈间,夹杂着清冽的酒香,不知不觉,让人熏然如醉。
秦瑨侧头睇她,眸光隐动,“我们俩……什么关系?”
“君臣关系呀。”
姬瑶弯眸而笑,手抚上秦瑨的脸,在他锋锐的下颌处轻轻一吮。
君臣关系。
她说的一点没错。
秦瑨眸色沉沉,心里猛然泛起一股怅然若失的情绪,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
他是她的臣子。
待回到长安,他永远也只能是她的臣子,甚至连如此的拥抱和亲吻都不会再有……
不知不觉,一直以来的罪恶感再难压制心头的欲/望。
惘然漫上心间,秦瑨无法自持,紧紧环住了姬瑶的腰,一手掰起她的下巴,狠狠噙住那张盈红的唇……
夜风轻拂而过,灯笼如浮萍一般来回晃动。
两人深深相拥,愈发肆无忌惮。
姬瑶忘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人之间的遮羞布彻底不见了,秦瑨亦变得越来越主动。
眼下姬瑶环着秦瑨的脖颈,脑子里的酒意在一刻达到了极致,整个人昏昏沉沉,如梦似幻。
回寝房的路上,姬瑶醉的愈发厉害。
砰——
寝房的门被秦瑨狠狠踢开。
他深邃的眉眼间情潮汹涌,连内室都没来得及进,托住姬瑶的臋,直接将她抱上外间桌案。
笔墨纸砚稀里哗啦的洒落一地……
与此同时,张桃儿慌慌张张的跑进衙门后院。
在这里值守的将士早就被撤掉了,院内越是寂静,正前方的屋门大敞,光影流泻而出,给黑夜添上了几分旖旎色彩。
张桃儿竖起耳朵,脚步越来越慢,最后躲进一个黑暗角落,任由脸颊烧的滚烫。
经过这段时日的接触,她大抵猜透了内里光景。
孤男寡女,共处几千里,路上难免心生情谊。
何况当今陛下还是个娇滴滴的美人,她的哥哥是英雄,但英雄也难过美人关……
之前她只是猜想,没想到今日就撞个正着……
张桃儿又羞又急。
她的哥哥一向沉稳内敛,甚是爱惜自己的羽毛,如今怎就越发放浪形骸了呢?
那边筵席还没散,这边门都不关。
若被人发现,那还了得?
张桃儿心想:无论如何,她也得劝谏一下哥哥!
在门外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屋里方才安静下来。
为了稳妥起见,张桃儿又等了半晌,确认一场风月情债彻底结束,这才悄悄走到院中央,轻声道:“哥哥,你在吗?”
没多久,屋门终于跨出一道欣长的身影。
秦瑨立在廊下,衣冠规整,再细细一看,眉眼间还透着浓情未散的况味。
张桃儿快步上前,心虚的唤了一声:“哥哥。”
“陛下醉酒,莫要大声喧哗。”秦瑨黑眸沉沉:“你何时来的?”
“刚到……”
张桃儿讪讪一笑,准备好的劝谏如今是半个字都不敢多说,垂眸凝着地上的青石板:“方才信使来报,田将军见你们不在宴席,就让我到陛下住处看看,这边他不方便过来……”
秦瑨冷声道:“什么事?”
张桃儿摆正神色:“长安密报送到。”
***
这晚,姬瑶做了很多梦。
她梦到挚爱的阿耶和阿兄,还有那繁华的长安城,最后都在轰然崩塌中变成了粗犷的雪山大漠,而她坐在秦瑨的马上,愉悦的奔驰在一望无际的戈壁上……
直到日上三竿,姬瑶方才醒来。
她头疼的厉害,竟有几分宿醉的感觉,睁开眼没见到秦瑨,人跟着愈发烦躁。
张桃儿小心翼翼伺候她洗漱,心里埋怨秦瑨。
陛下昨日醉酒,又纵欲。
哥哥这人太没眼力劲了,都不知道在这奉驾,只留她在这担惊受怕……
果不其然,皇帝的雷霆之怒很快烧到张桃儿身上。
姬瑶将柔荑沒入铜匜里,没好气的问: “秦瑨他去哪了?”
张桃儿小声道:“哥哥在南校场。”
“哦?朕倒不知道,这校场还分东南西北吗?”
“嗯,北校场是练兵的,南校场是训狼的。”
姬瑶手执巾帕,动作略微一顿,“训狼?”
“对。”张桃儿眯眼笑起来,神色颇为自豪,“就是我们陇右的杀手锏,狼营。陛下想去吗?”
姬瑶眨眨眼,朝门外一扬下巴:“走。”
这一路距离不算近,姬瑶来到南校场时,秦瑨正和高逊立与眺楼之上,皆着绢布甲,全神贯注地凝着场下的局势。
宽阔的校场上,一左一右两个领队,骑着彪悍的枣红骏马,手持号角,频频吹响。
两群狼,近百头,似乎可以听懂号角的频率,在其指挥下形成不同阵势,围攻着一头横冲直撞的野猪。
饶是抓住了野猪,狼群在号角的指挥下依旧回避了咬死活物的本能,复又放开它,四周分散,再继续合拢。
一切井然有序,让人望之喟叹。
高逊率先看到姬瑶,转身欲向她问安。
姬瑶用食指抵唇,对高逊做了个“嘘”的示意,随后悄声走到秦瑨身侧,戳了戳他的腰。
秦瑨遽然回过神来,扭头对上姬瑶暗含怨怼的眼神。
“朕的头都快疼死了,你还有心情在这里逗狼。”
姬瑶嘟着嘴巴,对秦瑨极其不满。
在高逊看来,却有几分小女儿家故作娇嗔的姿态。
“陛下,侯爷,末将到校场去看一下,先行告退了。”
如此,高逊很识趣的离开了。
瞭台之上仅剩秦瑨和姬瑶两人。
没了耳目,秦瑨适才放松一些,伸手将姬瑶散落的碎发抿回耳后:“臣昨日劝陛下少喝一些,奈何陛下不听,用解酒汤了吗?”
姬瑶嗯了一声,“桃儿已经服侍朕喝下了。”
秦瑨会意,“这边风大,尘土也多,陛下先回去歇着吧。”
“不要。”姬瑶倔强回绝,转身望向校场,“这就是你们的狼营?”
秦瑨点点头,站在她身侧,缓而慢地说道:“狼营算是陇右军最后的杀手锏,因为训练困难,一般只用于兵力缺损的时候。这次回长安,我们只能胜,不能败,所以要做最充足的准备,下最大的筹码。臣准备启用狼营,确保一击必胜。”
姬瑶细品着他的话,怔道:“长安……来信了?”
“对。”秦瑨神情肃穆,“太傅已经着手清理禁军叛党,准备给我们做足内应,事情办妥后就会来信,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回长安拨乱反正,想来用不了多久了。”
柳暗花明,这一刻两人期盼许久。
然而姬瑶却兴致低靡:“哦,是这样啊……”
秦瑨侧目乜她,“怎么不高兴?”
“没呀,挺高兴的呀。”姬瑶勾起唇角,看起来有几分勉强。
她不是个会掩饰情绪的人。
秦瑨俯身靠近她,修长的手指勾住她的脸颊,轻轻掰向他这边。
四目相对,他的声音极其温煦,好像四月暖阳:“陛下有话就说,不用憋在心里,要不然用不了多长时间,你又得乱发脾气。”
姬瑶立时扭正头,避开秦瑨的视线,小手不停翻绞着裙襴。
秦瑨这人委实刁钻,她在他面前藏不住任何心事。
斟酌少顷,姬瑶依然嘴硬:“朕都说了,朕挺开心的。你不要自作聪明,好像多了解朕一样,讨厌。”
说完,她转身走了。
秦瑨望着她的背影,甚是无奈。
他刚才怎么说来着?
用不了多久,她就得乱发脾气……
***
打从这天起,秦瑨就开始早出晚归,整日忙于点兵任将。
姬瑶嫌在外奔波太累,索性就没有再跟着他,自个儿待在衙门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回长安的日子越来越近,她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明明应该高兴,可却始终提不起兴致,整日郁郁寡欢。
或许是害怕战乱,亦或是害怕重新面对朝中事宜。
唯有入夜的时候,躲在秦瑨怀里,她混乱的情绪才能安定下来。
一晃月余过去,夏天已经结束了。
将士们操练过后,时辰还尚早,秦瑨随田裕来到他的住所,两人坐在葡萄藤下,一巡一巡过着酒,时光仿佛一下子回到从前。
陇右的天,似乎从来没有秋日,总是说冷就冷。
秦瑨搓搓被风吹凉的手,思绪不受控制,再次想到了姬瑶。她不习惯陇右的天气,眼下也不知道她房里冷不冷。
不过转瞬间,秦瑨又觉得自己的担心太过多余,昨日他已经吩咐张桃儿在房内生了炭火,姬瑶压根就不会冷。
他还真是越来越婆妈……
斜阳夕照,秦瑨的面容拢在一片金红光晕中,自嘲地笑了笑。
田裕在旁看到他细微的表情,不禁问道:“想到什么好笑的事了?”
秦瑨避之不答,修长的手指反复摩挲着酒盅,“阿兄,你说男人和女人之间,有没有单纯的肉/体关系。”
田裕脱口道:“当然有啊,你我都是男人,这里头的门道还能不清楚吗?对很多女人做那种事,那就是单纯的鱼水之欢,但如果始终对一个人做那件事,那就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
“那是爱情。”
“也未必都是吧……”秦瑨抿了抿唇,幽寂的眼仁掠过一丝亮光,“也许是她长得太漂亮?”
田裕呷一口酒,不以为然:“嗐,漂亮的皮囊多了去了,一直对一张皮囊感兴趣,那叫什么?”
他凑到秦瑨耳畔,极其笃定地说:“那叫上瘾,为什么上瘾,还是因为爱情。”
秦瑨的唇抵住酒盅,遥遥凝着落日,不再说话。
周遭一下子安静起来,田裕方才回神:“哎呦,你今天怎么突然问这么肉麻的问题?你该不会是对谁动情了吧?谁啊?究竟是谁啊?没见你带别的女人回来啊?”
他本就是个大嗓门,一惊一乍,让人倍感聒噪。
秦瑨微微蹙眉,仰头喝下杯中酒,叹道:“黄粱一梦罢了。”
“什么叫黄粱一梦啊?我早就给你说过,我听不懂这些文绉绉的东西。”田裕契而不舍的追问:“你是不是有看上的人了?给阿兄说说啊,阿兄给你想办法——”
“侯爷!侯爷!”
远处有人高声呐喊,打断了田裕的话。
不过少顷,高逊急匆匆跑到两人跟前,自怀中起出信笺,躬身对秦瑨说道:“侯爷,长安密报奉上!”
秦瑨和田裕对视一眼,微醺的神色顿时消失不见,自高逊手中接过密报,一字不落的看了一遍。
田裕心急道:“侯爷,长安那边怎么说?”
秦瑨阖上密报,心头紧压的大石松动了几分:“太傅大人已经做好内应,待我们到长安之时,西三门可直敞而入。”
田裕正色颔首,“那宫门呢?”
“左右监门卫已被宁王的人控制,若要协调,必当打草惊蛇,我们只能破宫门了。”秦瑨眉眼间泛起一股寒意,吩咐高逊:“你即刻前往河西,就说陇右军要前往长安拨乱反正,需借道而行,让他行个方便。”
“是,末将这就去办!”
待高逊走后,田裕给秦瑨倒了杯酒,叹道:“这一仗终于要打起来了,你说陛下那小娘子会不会害怕啊?先前见个虫都得叫几嗓子,这回可是去……”
田裕没再说下去,只朝自己脖子上抹了一把。
秦瑨乜他一眼,将烈酒灌进喉咙,目光幽幽,看不出什么情绪:“怕也得上,若想坐稳皇位,自得踏过血路。”
***
夜色弥漫,裹挟着丝丝寒意。
陇右景致优美,可这天气却不能恭维,明明不过八月天,一下子仿佛就跨到了初冬。
用完膳后,姬瑶早早躲进被窝,不肯再出来。
时辰还尚早,她翻来覆去睡不着,习惯性的伸出小手,反复摩挲着身侧的枕头。
好不容易培养出了睡意,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姬瑶立时清醒过来,烦躁的半折起身。
本以为是笨手笨脚的张桃儿,谁知进来的却是一道高大挺阔的身影,穿着一袭黛色窄袖圆领袍,脚踏乌皮靴。
盈盈烛光照在他身上,那张原本深邃锋锐的面庞携出几分醉意,倒显得温煦起来。
怔然过后,姬瑶满心欢喜,道:“你今日回来这么早?”
秦瑨没说话,只是走到内门的位置,对她微微点头。
这些时日,秦瑨回来的一直很晚,姬瑶入睡总是困难。
今日总算能早歇息一会了,姬瑶眉眼含笑,趿着绣鞋跑到秦瑨面前,目光在他脸上寻睃一圈,顿时看出了端倪。
“你喝酒了?”
秦瑨深深凝着她,有些迟钝的点点头。
“怎么还喝哑巴了?你倒是说话呀?”姬瑶娇声嗔怨,面上笑容散去,稍显不耐烦。
一场风雨正在酝酿。
不曾想秦瑨突然拉住她的胳膊,稍稍用力,便将她扯进了怀里。
灯影之下,两人深深拥在一起。
姬瑶的下巴搁在秦瑨的宽肩上,秋眸被外厅的灯烛映亮,愣了一会儿,不情不愿地放低了声线:“你怎么了……”
秦瑨的唇就噌在她纤白的后颈上,开口时,嗓音裹挟着清冽的酒香:“头痛。”
姬瑶一听,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头痛去找大夫,给朕说什么?朕还生着你气呢,一个大男人,别在这装可怜。”
话音落地,秦瑨徐徐松开姬瑶,垂首盯着她那双翦水般好看的眼眸。
“为何生气。”
“你明知故问。”姬瑶气呼呼的鼓起嘴巴,“你有时间喝酒,不知道早回来陪朕?”
秦瑨面上掠过一抹异色,很快又恢复平静,“今天和田裕有些事情要谈,就衬空喝了几杯,顺道而已,这不是早回来了吗?”
姬瑶乜了一眼天色,顿时没话说了,“那你跟田将军谈了什么?”
“谈了……”秦瑨滞了滞。
恍惚间,田裕那句“因为爱情”反复萦绕在他瑨耳畔,击溃了他最后的防线。
秦瑨不敢去看姬瑶,垂下眼眸,将所有的情绪都掩藏在长睫之下,“我们谈了拨乱反正之事,长安来信了,内应已做妥当,待跟河西那边协调完,大军就可以出征,应当用不了几日了。”
姬瑶怔然失色:“这么快……”
秦瑨对她点点头,“陛下终于可以回大明宫了,高兴吗?”
然而,姬瑶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开心。
只见她走回内室,默默坐在床榻边缘,双手覆在腿上,不安的攥紧了中衣。
秦瑨察觉出她的情绪变化,紧随着走进内室,撩袍坐在她身侧,轻声道:“陛下最近总是闷闷不乐,要回长安了也不开心,到底怎么了?若有心事,不妨就直说,臣若能替陛下解决的,一定会竭尽全力。”
他沉稳的声音携着几分哄诱,慢慢瓦解着姬瑶的防备。
她藏在心底的事跃跃而出,终是隐忍不住:“朕就是……就是突然不想回去了……”
秦瑨神色诧异,“为什么?”
姬瑶咬紧唇心,鼓足勇气道:“一开始,朕恨不得即刻飞回大明宫,可在陇右待了这段时日,朕又不想回去了。这里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还有那么多人陪朕玩,朕也感觉不到孤单了。朕喜欢这,朕不想走……”
她敞开心扉,慢悠悠诉说着女儿家的心事,毫不掩饰。
秦瑨深深凝着她,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只不过,他面上不显,容颜依旧淡漠:“天下之大,皆是王之疆土,陛下若喜欢陇右,以后还可以再来。”
“哪有这么简单?”姬瑶嗔他一眼,“朕若是敢乱跑,不光你要说,太傅也要痛批朕,满朝文武的眼睛都长在朕身上,想想就头疼。回去还得批折子,跟大臣们唇枪舌战,烦都烦死了。这个皇位,朕的皇叔想要,那不妨给他好了。咱俩就留在这,当个土皇帝,怎么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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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告别
◎两人近在咫尺,实则,相隔万里……◎
她转头望着秦瑨, 目光杳杳,满是憧憬。
秦瑨的心在这一刻被她搅乱,不受控制的乱跳。
如若不回长安,他堪可偏安一隅, 只做这陇右节度使, 他手里的兵权可护姬瑶一世无忧。
她爱玩闹, 他可以像之前一样,带着她走过陇右大大小小的河山,甚至可以去外邦逛一逛。
他可以让她无忧无虑的活着,就像她当初贵为公主一样。
可惜。
如今她是君,他为臣。
现实不允许他们任性分毫。
他茕茕孑立,无所畏惧, 而姬瑶不一样,他不会任她由史书唾骂……
“陛下所说, 真是小儿之言。”秦瑨唇畔噙着似是而非的笑意,眸中尽是沉寂黑影, “若你把皇位给了宁王, 你觉得他会放任我们在陇右生龙活虎吗?盛朝正统不在,我们对得起先皇和先太子吗?你先前吃的那些苦,就白吃了吗?鱼肉百姓的父母官, 为虎作伥的世家子,你都不管了吗?”
一连串的诘问, 打破了姬瑶的幻想。
“朕就开个玩笑,你这么认真作甚?这苦日子朕早就过够了,朕当然要回到大明宫继续过锦衣玉食的生活了。”
说完, 姬瑶紧紧咬住唇, 失落的低下头。
昏黄的灯影拢在她身上, 模糊了她的轮廓,为她平添了几分怜弱。
秦瑨知她嘴硬,心口揪着疼起来。
可这件事上,他不能退让分毫。
他凝着姬瑶,缓慢说道:“瑶瑶,我知道你不喜欢拘束,可现实没有尽如人意的。你自小锦衣玉食,享受了荣华富贵,就要肩负起比普通人更重的责任。你的江山,你的子民,这些都是你推卸不掉的。你不接受现实,逃避又逃不掉,只会让你反复内耗。困在那一方田地里举步不前,郁郁寡欢,有何意思?”
若在往日,这番道理姬瑶自是听不进去。
如今箭在弦上,秦瑨几句话就点醒了她内心里的彷徨。
他说的没错,这些时日她一直在逃避,却始终逃不掉。她的心里还是放不下姬氏江山,只能独自内耗。
这让她整日闷闷不乐。
眼下想想,早在她成为皇太女之时,江山这个沉重的担子就已经落在了她瘦小的肩膀上。
逃,的确逃不掉。
就像她九死一生,逃到陇右,见识了之前从未曾见过的黑暗,狼狈落魄,到最后还得自己站起来,面对眼前的烂摊子……
这一刻,姬瑶彻底明白了阿耶临终前的嘱咐。
“瑶瑶,以后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你都要记住,你是姬氏的孩子,是父皇最勇敢的孩子……”
原来阿耶一直都知道,她看似蛮横,其实最缺的正是勇气……
姬瑶呆呆坐了许久,终是乜向秦瑨,双眸如水,可怜极了:“秦瑨,我害怕……害怕杀戮,害怕面对朝中的局势……”
她娇声发颤,将心底敞开,泪珠随着鸦睫颤动一滴滴滚落。
如此哭出来,秦瑨倒是安心了。
他现在不怕她闹,就怕她一直压抑。
“有我在,你有何好怕的?”秦瑨一边替姬瑶抹泪,一边笑她傻:“这次宁王不过是拉拢了一些禁军,地方上也只有河东节度使倒戈,其他人虽在观望,但只要陇右军一出,形势自然是往外我们这边倒的。宁王的党羽挡不住陇右铁骑,我一定会把你安全送进大明宫的。”
情绪一旦打开,就难收敛,尤其是面对熨帖的安慰时。
姬瑶深深抽泣,抿着唇愈发委屈。
秦瑨的手掌轻而易举覆住她半张面庞,拇指就在她的眼角,接住一滴滴的滚烫。
“至于朝中局势,你更不必担忧。之前我总觉得你没有处理朝政的经验,所以我和太傅才会想着总揽全局,可现在想想,如果一直都是我们在处理问题,那你又何尝会有经验?经验可都是在不断的试错中累积起来的。这次在外面走一圈,我想你也应该有所改观,可以成熟起来了。”
秦瑨顿了顿,眉眼温煦,轻声道:“瑶瑶,我答应你的,我都记得,回去之后只要你不做特别出格的事,我都不会再管制你,你可以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如果错了,也不用害怕,我就在你身后,你随时可以差遣我。”
他话音落地,姬瑶的眼泪在这一刻止住,怔怔望着他,“你……你喝醉了吗?”
“没有。”秦瑨微微摇头,“我很清醒。”
姬瑶紧抿着唇,双手握住,一点点感受着手心里的痛,“你说的真的吗?朕可以……做朕想做的任何事?”
瞧着她难以置信的模样,秦瑨没奈何的点点头。
室内在这一刻陷入沉寂,唯有两人的目光热切的黏在一起。
自两人有了肌肤之亲后,姬瑶屡次三番找秦瑨印证,他的承诺到底算不算数。
今日是姬瑶第一次听到秦瑨如此具象的承诺,一时让她恍然如梦。
然而手心里的疼痛告诉她,这是现实,不是梦。
这一刻,姬瑶如若新生,心里所有的迷茫,彷徨,伤感,悉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激动,还有几分感念。
她用小手抹掉脸上的泪痕,破涕为笑,探身抱住秦瑨,整张脸埋在他的心口。
“瑨郎,谢谢你……”
温柔的女音,娇嫩如兰。
如世间最好听的曲乐,拨动人的心弦。
两人的身躯严丝合缝的贴在一起,醉意晃然,在一刻涌上秦瑨的头。
他迷离的眼眸浮出沉坠的欲念,手不知不觉的箍住了姬瑶的腰。
然而就在碰触到她的瞬间,他如若被烫,迅速收回了手,颓然无力的垂在身侧。
回长安的日子越来越近,秦瑨的理智再次夺回了制高点,随之而来的,是心脏崩裂的破碎感。
那是一种比在战场上受伤还要烈的痛。
最近数月的光景紧接着浮上秦瑨的脑海,从危机四伏的南巡,一直到那场惊心动魄的洪水,从浑浑噩噩的第一次,到稀里糊涂的第二次,第三次……
一幕幕,一场场。
当回忆比往日都要清晰,秦瑨知道,他和姬瑶这段不伦的关系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两人近在咫尺,实则,相隔万里……
过了许久,姬瑶方才稳定好情绪。
她双眸微红,仰头看向秦瑨时,目光掠过一抹异色。
只见秦瑨低头睇她,俊逸的眉眼间写满了哀戚。
不过须臾,这种神态便消失不见。
姬瑶以为自己哭花了眼,自嘲的笑笑。
余光瞥到妆匣里的牡丹珠花,她又一晃神,不禁问道:“等回去,我们之间……”
不待她说完,秦瑨已然开口:“你放心,回到长安以后你继续为君,我仍然是你的臣子。我们之间的事都是镜花水月,你不说,我绝对会烂在肚子里,不会影响到你的声誉。”
他操着一口好听的官腔,说着坚毅秉直的话,忙不迭与她撇清关系。
这些话不出姬瑶预料,当她真的听进耳中,却倍感失落。
平时养只小猫小狗都会有感情,何况秦瑨是她的第一个男人,给过她前所未有的感觉。
她对他有所留恋,再寻常不过……
饶是如此,她太了解秦瑨了。
等回到长安,他绝对会变成那个满嘴“避嫌”的人。
夜夜的相伴,终是迎来分别的这天。
她不停回避的习惯,亦终于到了该改正的时刻。
毕竟大明宫的朱墙,可不像外面那样矮……
姬瑶这次没有生气,想了想,双臂缠上秦瑨的脖颈,仰着脸,与他鼻尖相贴,细声道:“我们……是不是相伴不了多久了?”
四目相对,姬瑶满眼懵懂,如若两汪翦水,狠狠撩动着秦瑨的心。
见秦瑨一直不说话,姬瑶面上浮出一丝娇怨,蹙着眉,噙住了他有些冰凉的薄唇。
酒意瞬间在她口中化开,一下,一下,变成了温柔的蛊惑。
耳鬓厮磨间,她温哝细语:“宣平侯,既然相伴不了多久了,那就珍惜这最后的时光,及时行乐吧……”
姬瑶不负吹灰之力,将秦瑨关进心底的野兽再次放了出来。
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在她的研磨下又缓缓松开,悄然抚上她的后腰。
衣衫渐渐凌乱,剥落在地坪上,犹如黑夜盛开的昙花,绚烂中携出一丝颓迷之美。
风雨在这一刻捶打下来,强悍霸道。
姬瑶难以招架,情难自持时,张开小口咬住了秦瑨的肩。
这一下,她用足了力气。
足够在他身上留下日久弥新的疤……
**
不到一个昼夜,三匹快马轮番接力,高逊风尘仆仆的到达河西凉州。
面对这位陇西来的贵客,河西节度使梁懋率沈副将亲自迎接,将高逊引入正堂安坐。
府中婢子殷勤的端茶倒水,高逊豪不作假,“大人不必客气,末将此次前来有要事与大人商议。”
梁懋会意,立时禀退他人。
高逊言简意赅道:“陇右军决定回朝拨乱反正,想从河西借个快道,还请节度使大人行个方便。”
梁懋一怔,试探道:“高将军,那次南巡,可真出事了?”
高逊坐在圈椅上,脊背挺的笔直,锐利的眼眸定定看着梁懋,半个字都没有多言。
仅从他坚毅的神态来看,梁懋就懂了七分。
那次南巡后,陛下龙体抱恙,宣平侯则留在南方督察,一直在外养病的宁王借此机会重回长安,朝廷局势一下子天翻地覆。
凭梁懋的直觉来说,长安波云诡谲,里面的门道肯定没有这么简单。
他一直怀疑,陛下和宣平侯早就在南巡时就出事了,太傅为了朝局稳定才对外封锁了消息。
如今陇右军要回长安拨乱反正,更证实了他的猜测……
梁懋立时敛眉肃容,沉声道:“高将军,请转告上峰,此去长安拨乱反正,河西定当全力配合!”
“节度使大义,末将会如实转告的。”高逊拱手施礼,起身告辞:“大人留步,末将即刻回去复命。”
待高逊离开后,沈副将迅疾从偏厅走出来,问梁懋:“大人,出什么事了?”
梁懋道:“如我所想,陇右军要出师长安了。”
沈副将惊诧不已:“宣平侯果真没死?”
“那人可是打过突厥回来的,军功那么多,能这么容易死吗?方才虽然没有明说,但来报的可是高逊,除了宣平侯,谁能差遣的动?”梁懋立在门槛前,得意的笑笑:“还好老夫多留了一条后路,看到了吧,以静制动,绝对错不了。”
沈副将赞道:“大人神算。”
梁懋喟叹一声,自袖襴拿出一封皱皱巴巴的信笺,直接续进鎏金落地香炉中。
信笺遇到火星,即刻燃烧起来。
梁懋盯着那团火焰,直到化为灰烬,方才冷冷笑道:“宁王还是太过心急了,秦瑨不倒,陇右军不收回,他怎么敢起兵造反的?脑子真是被驴踢了,还想拉我们河西入水,简直痴人说梦。”
沈副将问:“大人,眼下我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陇右军站到陛下那边,局势这不了然吗?”梁懋宽袖一震,朗声道:“咱们河西定当要为陇右军打开通途,不仅如此,还要全力配合,与陇右军一同剿灭反党,光宗耀祖的好机会可不是人人都能摊上的。”
沈副将立时会意,拱手道:“大人英明,末将这就去安排!”
梁懋正色颔,“速速通知将士们,大战在前,严阵以待!”
***
时间一晃,大军出征的日子终于到了。
秦瑨在军营彻夜忙碌,做着最后的准备,而姬瑶则紧张的一夜未眠。
天还蒙蒙亮,有人在外叩门。
姬瑶顶着浓浓的黑眼圈起身,有气无力道:“进来吧。”
得到允准,张桃儿轻轻推开门。
门外凉气森森,随后进来的是一位年过半百的嬷嬷,手托檀木衣盘,其上摆着秦瑨特意从长安调来的衮冕。
这位嬷嬷曾在宫中服侍过,请过安后,熟练的伺候姬瑶盥洗梳妆。
衮冕的穿戴极其复杂,束好革带,大带,剑佩上身,戴好十二旒冕冠,一个时辰已经不知不觉过去了。
嬷嬷最后替姬瑶整理好衣角,确保没有一丝褶皱,适才躬身道:“陛下,穿戴好了。”
姬瑶笑笑:“辛苦了,你下去吧。”
“是,老奴告退。”
嬷嬷很是规矩,自始自终,一直都没有抬头窥见天颜。
室内重回平静,姬瑶心头五味陈杂,留恋地在这间寝房逗留了许久。
陋室虽小,可却承载了她很多记忆。
她在这里哭过,笑过,跟秦瑨吵过,闹过,更多的还有让人魂酥的耳鬓厮磨。
回长安的日子到了,这些记忆就好像梦一场,越到离别,越让人惦念感伤。
她不知自己究竟是在念那春花秋月,还是在念她即将失去的自由……
直到张桃儿在外催促,姬瑶才脚踏赤舄,恋恋不舍的走出屋门。
张桃儿一身戎装,在廊下候着,甫一看见姬瑶,心底不禁被深深撼动。
只见姬瑶头戴冕冠,秀丽的脸蛋被毓帘遮挡,玄色衮袍内外繁重,但极其贴合她的身材,前织日月,后背星辰,寸寸厘厘间透着皇权至高无上的威严。
张桃儿眼中尽是艳羡,“陛下穿这身真气派!”
姬瑶牵强的笑笑。
她并不喜欢这种衣裳,每每穿起来,行动总是受到限制,脖子亦僵硬的不行。
然而今日大军出征,需行祭天仪式,她身为皇帝,必当为出师正名。
这都是她应该做的……
她叹口气,打量张桃儿一眼,纳罕道:“你怎么这身打扮?”
张桃儿道:“我也要随军出征,哥哥让我近身保护陛下。”
“你?”姬瑶怔了怔:“你……行吗?”
张桃儿看出她的疑虑,拍了拍腰间佩刀,“陛下可别小看我,我的功夫可不比男人差,您就等着看吧!”
这事是秦瑨安排的,想来应该差不了事。
如是想着,姬瑶放下心来。
走出衙门,六驾金銮早已等候多时,在昏暗的天光下依旧熠熠生辉。
本就是司空见惯的场面,而今却觉得极其陌生。
姬瑶攥紧袖襴,在张桃儿的搀扶下登上金銮,前往校场。
秋日来临,气温骤降,在朔风的裹挟下,苍穹一片阴云密布。
姬瑶倍感压抑,在登上校场高台时,心情更是忐忑到了极点。
宽阔的校场上,上万精兵强将身着甲胄,面带陇右军特有的傩鬼面具,手持长矛,整装待发。
四周战鼓列齐,丈余高的旌旗林立,上绣巨大的“陇”字,迎风飘扬,威风凛凛。
这只是先锋营,令还有数万将士在营外严阵以待。
仅仅如此,气势已排山倒海,极其壮观。
秦瑨立于高台之上,戴虎头兜鍪,一身明光铠气宇轩昂,胸前的金色板甲锐如明镜,甚是耀目,转身的瞬间光芒乍现,刺得姬瑶不禁闭了闭眼。
两人隔着数丈的距离,遥遥相望。
这是姬瑶第一次见到秦瑨身穿甲胄的模样,他站在那,雄飞霸道,沉稳冷静,周散发着决胜千里之外的大将风度。
姬瑶狂跳的心在一刻安定下来,深深吸气,步履从容的走到秦瑨身边。
“陛下。”
秦瑨拱手行礼,甲胄摩擦,发出列列寒音。
透过毓帘,他望向姬瑶模糊的容颜,心头瞬间空荡荡的。
终于还是到了这天。
她身穿的冕服华丽雍容,变成了一道无形的天堑,彻底将两人的关系斩断……
秦瑨微微阖目,锁住眸底凄凉,再睁开时目光锐如鹰隼,携出令人胆寒的肃杀之气。
他转身面对将士,厉声道:“跪!”
战鼓在这一刻轰然响起,崩天裂地。
在田裕的带领下,众先锋营将士齐齐跪地,山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回声震天,响彻云霄。
“陛下。”秦瑨侧头示意。
姬瑶立时回过神来,神情肃穆,按照秦瑨事先教过的话,朗声宣道:“众将士请起!宁王反叛,妄图弑君,如今在长安拥兵自立,朕自愧之余,誓不与贼共立!今日朕命陇右军出师东征,到长安拨乱反正,凡逆我者,杀无赦!”
皇天之下,姬瑶焚香敬立,为将士们祝祷上苍。
恰在此时,朔风席卷而起,旌旗猎猎飞扬,苍穹云翳散开。
晨曦自云层罅隙照射而下,形成一道道刺眼的金光,天地间可谓吉兆显现。
秦瑨黑眸锐亮,厉声道:“陇右铁骑,所踏之处皆为疆土!内外诸夷胆敢称兵者,斩!”
话音落地,大军士气高涨,手中长矛震地,啸声频迭而起:“吾皇万岁——吾皇万岁——”
龙虎之师,飞将军动。
姬瑶虽为女儿身,却也不禁为大军的士气折服。
在田裕的带领下,先锋军率先出发,校场一时尘土飞扬,混沌天日。
秦瑨遣退周围的将士,拉住姬瑶的手,轻轻裹在自己掌心。
“怕么。”
听他这么问,姬瑶仰头凝着他,抿紧薄唇,许久才道:“怕……”
秦瑨无奈笑笑。
这么多天,他一直在宽慰姬瑶,现在看来倒是说了一通废话。
他抬起手,修长如竹的指头轻轻挑开姬瑶的毓帘。
衬着这身威严端庄的衮服,她娇妩的面庞甚是夺目,美的令人窒息。
恍惚之中,他的心狠狠跳动了几下,就像濒临死亡时的回光返照。
他望着她殷红的唇瓣,欲念如洪水猛兽,顿时将他淹没。
瞭台之下,大军还在徐徐往外走。
秦瑨视若无睹,这一方天地,宛如仅剩他们两人。
他一把将姬瑶箍进怀里,俯首吻住她的嘴。
他身穿的甲胄很硬,硌的姬瑶有些疼,可她却不舍推开他。
这个吻绵长缱绻,缠着深深的眷恋,搞花了姬瑶的口脂,亦让她产生了一丝错觉——
秦瑨似乎,对她也有留恋……
可惜,这个念头一出,姬瑶并未来得及深思。
秦瑨徐徐站直身,粗粝的手指勾勒着她的唇线,一点点为她擦去晕开的口脂。
开口时,他嗓音低沉,一如继往的寡淡:“到了长安,宁王如何处置。”
姬瑶仰头凝着秦瑨,眉眼间浮出破碎的情绪。
对宁王,她还是有一丝心软的,除了姑母,宁王姬顺就是她在世的唯一亲人了。
可偏偏是她珍重的人想要谋反,妄图杀掉她这个侄女,夺了她的权……
如果她饶过宁王,她便对不住这一路吃的苦,秦瑨亦不会答应。
她斟酌良久,忍着鼻尖酸涩,道:“若不能留下活口,直接诛杀。”
“好。”
秦瑨朗然一笑,对姬瑶的答复非常满意。
他牵着她的手走下瞭台,快到校场时方才松开她,在众目睽睽下以手背托扶,助她登上金銮。
先锋营开道,陇右雄狮护送天子,紧随其后。
秦瑨抬眸看了眼天色,对姬瑶温声说道:“臣就在御前,陛下万事放心,不用怕。”
“嗯……”
姬瑶端坐在金銮内,朝他点点头。
秦瑨正要指挥车驾,姬瑶却又喊住他。
日头之下,那身明晃晃的铠甲耀人眼目。
姬瑶眨眨眼睛,肃穆凝神,望向他:“宣平侯,你想要的海晏河清,朕一定会尽力实现的。”
幽幽话音,掷地有声,将天子不容置喙的气魄展现的淋漓尽致。
秦瑨怔怔盯着姬瑶,半晌才缓过神来。
苦尽甘来,他心头难得熨帖,甚是有几分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滋味。
他那骄纵昏庸的小陛下,似乎终于长大了……
他不禁勾起唇角,粲然道:“那臣就多谢陛下了。”
凉厉的风阵阵刮过,两人热切的眼神纠缠不清,最后在一声禀告中依依惜别。
高逊身着重甲,行至秦瑨身边,躬身道:“侯爷,大军整备完毕!”
秦瑨唤来披甲的清风,踩住马蹬一跃而上,坚毅的目光直视前方,身后金銮幔帘阖闭。
“传我令!天子御军即刻出征!”
第40章 长安
◎方才竟看出一些男女私情……◎
先锋营铁骑踏飒, 一路向东,为陇右大军开道。
逼近河西时,河西军士早在边界等待多时,梁懋骑高头大马在前, 身后排开四位健将。
早在出征前, 秦瑨就已告诉田裕, 河西节度使梁懋一向贪功近利,肯定会在讨伐逆贼时参上一脚。
如此光景,田裕并不意外。
两军会师时,梁懋在马上抬手作揖,客气道:“田将军一路辛苦,梁某在此恭候多时了。伐逆贼, 护正统,乃我臣子本责, 且问将军有何部署,我河西军定当竭尽全力!”
“节度使大人衷心可鉴。”田裕朝他拱手, 按照秦瑨的嘱咐, 说道:“上峰有命,还请梁大人率军东行,阻截河东叛军。”
梁懋微怔, “河东反了?”
田裕神色俱厉:“河东于氏,勾结宁王党羽, 妄图逼宫篡位。冥顽不灵者,当剿!”
河东这厮,糊涂啊!
梁懋倍感惋惜, 掉转马头, 朗声道:“传我令, 大军即刻东行,讨伐河东逆贼!”
有了河西军的加入,陇右铁骑不再瞻前顾后,行军速度极快,兵分三路,不过两日便合拢长安。
兵临城下时,宁王这边才收到消息。
天蒙蒙亮,金吾卫副统领许扈快步走进宣政殿,戎装未卸,急匆匆道:“王爷,有军队在城外集结,看旌旗,是陇右军!”
宁王姬顺斜倚在皇帝的描金榻上,怔愣过后,目光倏尔变得阴厉,手里茶盅猛然砸在地上。
哐一声脆响,瓷片崩裂,划伤了许扈的手。
“秦瑨果真没死……”
宁王坐直身,双手死死攥住襴袍。
这几个月,他一直在不停搜寻宣平侯和皇帝的下落,然而一网打下去,半点水花都没有。
派人去陇右打探,那边一如既往,压根不知晓长安的风云变幻。
他渐渐认为,两人兴许不知死到哪了,他那娇生惯养的小侄女在外面断然活不了多久。
很快他耐不住对权势的渴望,把重心转回朝廷,和太傅等人周旋较量,却没想到是他大意了!
几个月,春去秋来,时已兵临城下。
秦瑨敢如此嚣张的发兵长安,这说明,皇帝还在他手里……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竟没有走漏半点风声。
许扈急切问:“王爷,我们怎么办!”
此时悔恨早已无用,宁王额前溢汗,咬牙道:“火速拿来诏书,今日就去宣了!”
“王爷可是想清楚了?”许扈一惊,“陇右大军近在眼前,若宣了诏,你我乱臣贼子的罪名可就坐实了!”
宁王噌地站起来,“你这老家伙,怎如此愚昧?就是不宣诏书,我们的罪名就坐不实吗?秦瑨敢发兵长安,哪怕没有证据,他也会致我于死地。我若不称帝,我手下的将士如何成为正统,如何为我卖命!”
许扈脸色低沉,不说话了。
“阿麟!”
宁王厉声传唤,很快从门外进来一位通身皂色的冷面郎君。
阿麟垂首:“王爷有何吩咐?”
“速速联系河东,就说与天争一争的时机己到,”若不想当阶下囚,速来支援长安。”
“是!”
阿麟走后,许扈亦跟着离开,取诏书去了。
宁王负手立在朱红门前,仰头凝望天边,刺眼的光自云翳射出,如突破禁锢的牢笼。
回想一番,或许秦瑨早在暗中窥伺着他,看他在朝中粉墨登场,时机到了,方才发兵。
他不得不承认,这场较量,他略逊一筹。
谁让他生性急躁呢?
这是他人生中最大的短板,但跟那骄奢淫逸的小侄女相比,他的性子不知要好上多少。
他不想当乱臣贼子,但谁让他那愚昧的阿兄非要传位给侄女呢?
认亲,不认贤。
这江山可不能毁在一个女人手里。
上朝的时间就要到了,姬顺心境突然开阔,对着初升的朝阳呵呵笑起来。
他这一辈子,活到四十多岁,什么都有了。
孤注一掷也好,破釜沉舟也罢,人总有一死,为心头执念搏上一搏又有何妨?
*
此时的长安刚刚苏醒,街巷上已是熙熙攘攘,叫买声不断,繁华尽在眼前。
而城外十里,大军压境,旌旗猎猎,让空气中占满了凛冽的肃杀之气。
秦瑨率领的陇右主军在此休整等候,没多久,先锋营的将士策马而来,询道:“侯爷,田将军来问,何时进城?”
秦瑨骑在马上,遥遥望了一眼长安城的方向。
如今兵临城下,大明宫那边定是接到风声了,依着宁王桀骜不驯的性格,肯定要做困兽之斗。
他只需要再等等,这场讨伐便可愈发名正言顺。
秦瑨压低眉宇,“时机未到,原地待命。”
“是!”
将士不敢怠慢,旋即打马回去禀告。
好不容易闲下来,秦瑨策马来到队伍中央,停在那辆雍容华贵的金銮前。
这里被陇右军围的里三层,外三层。
饶是如此,张桃儿依旧机警的守着金銮外,右手一直按在刀柄上。
见到秦瑨,她方才松弛了几分,上前道:“哥哥,前方战事如何?”
“尚在等待。”秦瑨翻身下马,目光直直看向紧阖的幔帘,“陛下怎么样。”
张桃儿叹气:“这两日陛下可是折腾累了,方才闹着头痛,这会子应该睡下了。”
秦瑨微微蹙眉,上前几步,探身挑开幔帘。
顺着罅隙朝里看,矮几上的安神香燃的正旺,袅袅冒着白烟。姬瑶侧身躺在软塌上睡着了,旒冕被她丢在一边,露出的小脸满是憔悴。
冷不丁的,秦瑨的心口紧缩起来。
姬瑶是个吃不得苦的性子,连日行军,定是累坏了,但这一路上她没有抱怨,甚是连头痛都没有跟他讲。
他也是奇怪,她越懂事,他竟越心疼……
“照顾好陛下。”
秦瑨黑沉的眼眸柔波乍现,深深看了一眼,适才放下幔帘。
再坚持一下,很快就能回家了。
*
时间瞬息而过,到了大明宫朝会时刻。
百官整齐列于金碧辉煌的宣政殿,等了许久,宁王方才现身。
他身穿明黄衮龙袍,腰系玉带,头戴翘脚璞头,四平八稳的走进来,身上少了几分风流,多了几分威严稳重。
百官见状,无不为之折舌。
“宁王你……你怎么穿龙袍!”
“你好大的胆子,这可是僭越!”
“宁王!你这是何意?可是要做那乱臣贼子!”
朝廷一下子乱了,痛批声此起彼伏,唯有太傅江言沉稳立于首排,仿佛早就洞悉了一切。
对于官员的谴责,宁王置若未闻,迈着方步走上御台,宽袖一震,在众人惊愕的眼神中坐到龙椅上。
这一下,太和殿内鸦雀无声。
有内官过来,宣出神康帝禅位圣旨,江山就这样在言语中轻而易举的易主了。
在场官员震惊过后,有人暗笑,有人愤怒,有人胆战心惊。
几名言官挺身而出,义愤填膺。
“大胆姬顺!你这是谋朝篡位!”
“陛下好好的,何以不过百官问询,直接禅位与你?此举于礼治不和,定是有猫腻!”
这些言官素来聒噪,嘴皮子一张一合,就是他们所有的本事。
宁王不屑笑道:“猫腻?你们既然觉得有猫腻,那就请神康帝过来,亲自证实一下不好吗?”
“对,请陛下过来!”
言官崔佐炀一向秉正,此时顾不得礼制,阔步走到江言身边,焦急道:“国本动摇,太傅快请陛下!”
江言不怒自威,面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陛下来不了的。”
崔佐炀一怔,“太傅何出此言?可是陛下病重,糊涂了?”
江言站的笔直,慢条斯理道:“早在南巡时,就有刺客袭击圣驾,导致陛下和宣平侯双双失踪。我为了稳定朝局,暂且瞒下此事,没想到,还是被有心人搅乱了。”
说到这,他锋锐的目光毫不畏惧的刺向宁王。
崔佐炀和在场官员瞬间明白过来,难怪南巡后陛下就称病不朝,宣平侯也不在长安,原是被歹人所害。
他们齐刷刷看向宁王。
南巡后没多久,宁王就回朝理政了,这幕后主使是谁,不言而喻。
崔佐炀怒火攻心,正欲上前痛斥宁王,却被江言拦下。
宁王看着他们有劲没处使的窘态,唇畔携出一抹近乎痴狂的笑。
他缓缓起身,四平八稳朝外走:“神康帝和宣平侯遇难,朕甚是惋惜。国不能一日无主,当下识时务者为俊杰,愿意跟朕的可以走,想不明白的就在这好好想想,一日为限。”
不过少顷,有十数名官员紧随宁王而去,其中就包括镇国公,汝阳侯等人物。
言官见状,纷纷怒骂。
“你们这些趋炎附势的小人!”
“背弃国主,天理不容!”
崔佐炀身为言官之首,脸直接气成了绛色,忿然瞪向江言:“太傅大人,陛下和宣平侯遇刺,这么大的事你都隐瞒我们,如今酿成大祸,江山飘摇,这可如何是好!”
哐当——
宣政殿的朱门在这一刻紧紧关闭,随之传来落锁的声音。
“陛下和宣平侯不知所踪,我们可怎么办啊!”
“对啊,这可如何是好……”
留下的官员如惊弓之鸟,不知所措。
衬混乱之际,太傅偷偷与崔佐炀耳语:“陇右军马上就会踏破长安,该慌的不是我们。”
崔佐炀嗔目结舌,立时明白过来,难怪太傅临危不乱,定是知晓内情,忙问:“陛下和宣平侯……可还安好?”
太傅拍拍他的肩,“吉人自有天相。”
崔佐炀紧张的心这才放松下来,“要不要告诉同僚们?”
“不用。”江言目光扫过宏伟的宣政殿,“老夫倒是要看看,谁会在危机时刻背信弃义。”
*
宁王自立为帝的消息很快传到秦瑨的耳朵里,他静待的时机终于到了。
果不其然,宁王一向急功近利。
时至深夜,长安已行宵禁,百姓闭门不出,是攻城的最好时机。
秦瑨一声令下,田裕直接率领先锋营自西三门冲进长安,铁骑踏飒,气势恢宏,顺着铜雀大街一直向北,直奔大明宫丹凤门。
夜色之下,长安灯火阑珊。
田裕一手持缰,一手拿着画戟,带领将士口中虎威,在繁华的城中震慑天地。
监门卫的人远远看见带着傩鬼面具的军队,犹如见到黑白无常,人都吓傻了。
那高扬的旗帜,上面斗大的“陇”字,更是给传递给他们濒临死亡的气息。
平日里,武将无诏不得回长安。
今日这架势,肯定是要谋反!
“我……我去禀告陛下!你们拦住他们!”
营头一溜烟跑了,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陇右军迅速逼近,监门卫的军士只得拔刀而出,佯装镇定,立在宫门前。
然而先锋营的将士们并没有理会他们,快马加鞭,牟足了劲头向前冲锋,口中发出亢奋至极的叫声。
田裕声如洪钟地喊道:“讨逆贼!清君侧!缴械不杀!”
监门卫区区几十人,怎敌这千军万马?
不过须臾,不肯退让的瞬间被先锋营的骏马践踏,半死不活躺在地上,剩下的人则东奔西逃,如鸟兽散尽,狼狈不已。
丹凤门近在眼前,禁军迅即反应,列于城墙之上射下箭雨。
密密麻麻,铺天盖地。
然而陇右先锋营装备精良,面对这种阵仗可谓是轻车熟路,毫不畏惧。
将士们手臂上的精钢护甲瞬间向外扩张,化为韧盾,纷纷举至头顶。前排将士右手精勾一出,咬住城墙,迅速飞身而上。
面对常在边关作战的精兵强将,驯化在安逸中的禁军很快就落得下风。
夜幕之下,伴随着厮杀声,丹凤门徐徐打开。
砰——
号箭在墨黑的苍穹中炸亮,响彻天地。
十里开外,秦瑨的眼眸被夜空中的号箭映亮,转身对金銮说道:“陛下,宫门已破,我们可以出发了。”
少顷,姬瑶挑帘望向他,点头道:“好。”
“别害怕。”
秦瑨睨了一眼姬瑶苍白的小脸,带上傩鬼面具,翻身上马。
“秦瑨!”姬瑶终是耐不住心头忐忑,厉声喊住他:“万事小心!”
疏朗的月色下,秦瑨手持缰绳,在马上回望她一眼,双腿猛夹马腹,迅即朝队首奔去。
“传我令!进大明宫!诛逆贼!”
*
偏殿之内,金吾卫副统领许扈急匆匆跑进来,道:“陛下,宫门已破!”
没想到这群陇右的疯子速度竟然如此之快!
宁王坐在案前,疾言厉色:“河东军呢?”
许扈悲戚道:“阿麟方才来报,河东军被河西的人截住了去路,一时半会,怕是过不来了!”
“可恶!”宁王目呲欲裂,猛拍桌案起身,“梁懋这厮先前与我虚与委蛇,没想到最后竟然摆我一道!真是小人!禁军……派禁军前去迎战!”
“是!”
眼下到了背水一战的时刻,许扈精神紧绷,牙咬的咯咯作响,踅身跑了出去。
*
有先锋营清道,秦瑨率领的主军轻而易举就杀进大明宫。
卓骁一派早在太傅的安排下跟陇右军里应外和,而以许扈为首的禁军殊死不降,在大明宫拼命抵抗。
夜幕之下,火光映射。
巍峨的宫城徘徊着刀剑铿锵有力的争鸣,还有将士奋力的嘶吼,恍如人间炼狱。
秦瑨作为主将冲锋在前,画戟挥舞间直取人性命,稳准狠厉。
傩鬼面具下,他一双眼睛堆满沉郁,煞气极重,厉喝道:“陇右军清君侧!缴械不杀!”
周围将士阵阵呼应。
“缴械不杀——”
“缴械不杀——”
再他们身后,一对精兵护送着金銮徐徐踏进大明宫。
金銮内,矮几上的香炉散发着袅袅香烟,里面宁静安逸,和外面简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姬瑶端坐在软塌边缘,头戴冕冠,一点一点剥着陇右带过来的葡萄。
为了安全起见,金銮四周全部被木板封死,饶是如此,外面的厮杀声还是不断顺着木板罅隙涌进她的耳朵。
她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嫣红的指尖却在不断颤抖,好不容易剥好葡萄,晶莹剔透的果肉送进口中,味道竟是苦的……
外面是男人们的交锋,抛头颅,洒热血,各为心中的信念。
然而,这几乎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役。
许扈落荒冲进偏殿的时候,已经瞎了一只眼睛。
“陛下,快逃吧!”
倒戈的官员早已吓得面色如土,他们没想到陇右军这么快就来平叛了,先前就好像瓮中捉鳖,只等他们上钩。
众人悔恨莫及,可惜为时已晚。
汝阳侯更是胆小,眼见宁王大势已去,自己站错了队,他没有请示,慌不择路的往外跑。
谁知还没踏过门槛,一柄利刃隔空横出,瞬间抹了汝阳侯的脖子,血溅了丈余高。
阿麟踏着血进来,冷眼堵住出口。
“逃?那是做梦!”宁王仰头大笑,“懦夫才逃!谁敢再动摇军心,杀无赦!”
眼见宁王近乎疯癫,在场的官员俱是心如死灰,有甚者已偷偷尿湿官袍。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禁军彻底丢盔卸甲。
许扈来报时,宁王不甘心的咬破了舌头,满嘴血腥味顿时让他心头的忿恨达到了顶点。
这皇位既轮不到他,那不如与他一同毁了吧。
想到正殿关着的那群人,宁王狰狞道:“烧了宣政殿!逃!”
转眼的功夫,宣政殿门外火光冲天。
宁王一行人本想借着大火的掩护偷偷逃出大明宫,不曾想刚踏出宫门,即刻就被陇右军围拢。
秦瑨立与众将士之前,凝着冲天火光,恨的咬牙切齿。
不待宁王诸人反应,他抬起手中弓/弩,不假思索的扣动扳机。
弓/弩力道极大,箭矢刺破空气,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啸,狠狠刺穿宁王的大腿。
宁王尚未来得及反应,直到倒在阿麟身上,方才疼的眼前一黑。
他身后的官员登时慌了,各个抱头蹲在地上。
借此空档,秦瑨高声吩咐:“速去灭火!”
为防叛党狗急跳墙,毁了宫城,卓骁早有准备,得令之后迅即派人取水,朝宣政殿飞奔而去。
阿麟和部分残军拖着宁王向殿后跑,疏不知陇右军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
火把幢幢,摄人心魄。
宁王忍着疼,扶墙而站,气势仍然不减:“秦瑨!你这乱臣贼子,胆敢起兵造反!”
一盆脏水泼出去,秦瑨望着他染血的龙袍,心觉甚是可笑,隔着夜空,遥遥喊道:“宁王大逆不道,南巡时派人行刺陛下和朝廷命官,如今逼宫篡位,证据确凿,罪其当诛!陇右军奉上谕前来长安剿灭反党,凡缴械者皆不杀,其余,斩!”
“是!”
众将士早已杀红眼,饿虎扑食一般朝反党扑过去。
*
宣政殿内,浓烟滚滚。
太傅和众官员躲在大殿深处,捂着嘴,俱是咳嗽不已。
他们不清楚外面是何形势,只知宁王想要与他们玉石俱焚。
太傅站在最前,将百官护在身后,以袖捂嘴,激励众人:“诸位同僚不要怕!不管今日结局如何,你我的抉择对得起姬氏江山,哪怕到了地下,我们自有言面去见先皇!”
凭着忠君的韧劲,他们苦苦支撑着。
只觉快要憋死时,宣政殿的朱门终于打开了。
新鲜的空气瞬间涌入,让他们的气道顿时轻快,众人皆是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殿外,几名身姿魁梧的男人顶着浓烟而入,头戴挪鬼面具,甲胄上全是血迹,脚步踏飒,如神兵天降,威武迫人。
劫后余生的官员怔怔看去。
太傅亦眯起眼,在漫天烟尘中仔细寻睃着来人,片刻才道:“秦瑨?”
秦缙站在最前面,朝众人拱手揖礼,嗓音沉澈,隐隐有一丝混战过后的疲惫:“诸位同僚受惊了,宣平侯秦缙在此有礼了。叛军已被控制,还请诸位整顿衣冠,随我一同迎接陛下。”
*
姬瑶端坐在金銮内,不知何时,外面没了声响。
就在她焦躁不安时,周围的木板被人拆下,没多久便传来一道沉稳好听的官腔。
“反党已清,请陛下回宫!”
反党,已清。
姬瑶在心里默念,这一场荒唐,终于结束了。
她不知是喜是悲,拎起衣袍,走出金銮。
外头天色诡异,虾青色的苍穹细看竟有几分猩红。
挺拔如松的男人站在金銮前,头戴狰狞可怖的面具,其上沾满了干涸的血点。
饶是辩不清容颜,仅看面具中透出的双眼,深邃锐利,化成灰姬瑶都认得。
她的目光掠过周边,看到了张桃儿,田裕,还有高逊。
大家都健在,真是太好了……
在姬瑶暗叹时,秦瑨走到她身边,递上手背。
姬瑶登时回过神来,柔荑顺势搭上他手背护具,缓慢走下金銮。
如今的大明宫满地尸身,如被血洗一般,衬托着金碧辉煌的殿宇,天地之间一片惨象。
迎面而来的风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让人五脏翻腾。
姬瑶紧抿着唇,毓帘之下小脸煞白。
她搀着秦瑨的手,赤舄稳稳踏过青石板上干涸的血迹,一步一步,走向被火掠过的宣政殿。
她素来明媚的容颜黯淡下来,在看到侯在宣政殿下的官员,不禁又生出一丝动容。
来之前,姬瑶曾以为支持宁王的官员会有不少,却没想到留下来的竟是大多数。
她信任的太傅在,英国公在,甚至她最讨厌的言官崔佐炀也在……
被烟熏火燎的他们,俱是满面黢黑,但目光却是坚定,有期盼,有庆幸,有雀跃,毫不掩饰的烙在她身上,立时让她红了眼眶。
秦瑨小心携着姬瑶,踏过汉白玉台阶,稳稳将她送到宣政殿门前。
天边在这一刻露白,黎明就要临近。
秦瑨取下傩鬼面具,率先跪地,朗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紧接而来,其后是立在大明宫的诸多将士,皆取下面具,踏飒而跪。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震天,汹涌澎湃。
沾着血气的风恣肆掠过,姬瑶闭上眼,再次睁开时目光戾气乍现。
“诸卿平身!”
得到上佑,众人纷纷起身。
瞧见陛下全毛全翅的回来了,江言如负释重,英国公更是激动的热泪盈眶,频频用袖襴擦拭。
秦瑨始终护在姬瑶身侧,对她使了一个眼神。
姬瑶顺势看去,宣政殿西侧押解着宁王等叛党,其后还有缴械被俘的禁军。
姬瑶的脸色即刻沉下来,一个个清点着背叛她的朝臣,其中竟还有最会投她所好的镇国公。
忿恨如滔天巨浪,席卷姬瑶全身。
她攥紧手,愠怒道:“你们为何要谋逆?是朕给的尊崇不够,权势不够,还是金钱不够!”
她严声质问,无人敢回应。
等了许久,宁王方才虚弱开口:“姬瑶,与其问我们为何谋反,不如问问你自己,凭何坐在皇位上?”
冷冷的话语,不含半分情感。
姬瑶一时分不清,眼前这人到底是不是那个疼爱自己的皇叔。
她怀有的,最后一分侥幸彻底泯灭,毓帘之下的眉眼浮出自嘲的笑意。
“凭何?”姬瑶略微一滞,声色突然急厉:“凭朕是姬式正统,凭朕命不该绝,凭朕现在站在这巍峨的大明宫里,朕就理应坐这皇位!”
她虽人小,发起脾气总会让人心惊。
而今面对这摊乱象,她面上青涩褪去,取而代之是让人望而生畏的狠绝,那是皇天贵胄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这才是一个皇帝该有的样子……
大明宫内顿时鸦雀无声。
秦瑨侧目乜着姬瑶,亦对她的变化显出几分惊诧。
“皇叔,朕要感谢你,多亏了你,朕才知道这世间冷暖,朕才能体会到囊中羞涩的滋味,朕才能看到世家鸡犬在外面为非作歹,才能看到父母官在天灾之下还能鱼肉百姓!就凭这,朕就应该做这皇位!朕要把那些肮脏事一件件抹去,朕要这天下海晏河清!”姬瑶上前一步,目光如炬,狠狠盯住宁王,“皇叔,你可是听明白了!”
在她的重压之下,宁王竟一时语塞。
姬瑶不再与他多费口舌,转身看向殿下众人。
“诸位爱卿受惊了。”她神色缓和下来,慢条斯理道:“朕年纪轻,阅历少,难免让一些老臣看不习惯。今日出此大事,你们还能维护朕,朕甚是感激,还请受朕一拜。”
姬瑶双手交叠,对劫后余生的朝臣躬身行礼。
如此虔诚,让百官受宠若惊,俱是俯首回礼。
远处天光乍亮,姬瑶直起身,忽觉一阵耳目眩晕。
她身子晃了晃,勉强稳住,道:“在外流落这段时日,朕长了很多见识,见了不少民间疾苦,对朕也算是一种磨练。多亏了宣平侯,朕才能再次回到这大明宫,如此也算是上苍的眷顾。请诸位爱卿放心,朕以后不会让你们失望,必定还你们一个太平盛世。”
女儿家的声音本就轻柔,再加上煽情的保证,顿时让在场官员极其熨帖。
崔佐炀站出来,难得夸赞:“陛下精进,乃是我朝之幸!”
众卿紧跟道:“陛下英明!”
安抚好臣子,姬瑶复又看向宁王,沉声道:“将这群乱臣贼子押解下去,仔细审查!凡涉案之人皆重典处置,不得有误!”
“是!”
卓骁亲自押解叛党,准备前往大理寺候审。
不曾想没走几步,宁王忽而倒下,七窍流血,没了呼吸。
卓骁大惊,手覆宁王颈部脉搏,查看一番后,快速跑到宣政殿前回禀:“陛下恕罪,宁王服毒自尽了。”
自尽了……
姬瑶一怔,远远望向那具躺在地上的尸体,一身带血的衮龙袍颇为耀目。
如此也好,穿着他想穿的衣裳走,也是一种幸福吧……
“罢了。”
姬瑶凄然一笑,不想再去看,转身的瞬间眼前一黑,只觉世界逐渐剥离,离她越来越远。
“陛下!”
秦瑨眼疾手快,迅速将姬瑶捞进怀里。
定定一看,她脸色煞白,已闭目昏厥过去。
秦瑨焦急吩咐:“快传太医!”
他顾不得善后,打横抱起姬瑶,几乎是一路小跑,将人送进了紫宸殿,小心放在柔软的龙榻上。
官员们此刻顾不得礼法,紧随而入,殿内乌泱泱挤满了人。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几名太医拎着药箱火急火燎的走进来。
诊脉时,姬瑶微蹙眉头,似乎很是难受。
秦瑨站在她一侧,面容紧绷,不免心焦气燥。
江言不禁问道:“陛下如何了?”
诊完脉,沈太医仔细斟酌,方才说道:“陛下并无大碍,只是身子极其虚弱,内乏中溃,需要好生休养一段时间,免得伤了基底。”
江言催促道:“那你速去开方,给陛下好生调养。”
“是,下官这就去!”
说完,沈太医不敢怠慢,旋即待人离开。
秦瑨垂目睇着姬瑶,回想她一路走来受的罪,心口泛着密密麻麻的疼。
还好,总算回到长安了。
宫里珍奇药品繁多,仔细调养,应该慢慢会好。
秦瑨如此说服自己,妄图抹杀心头的愧意。
外面还有一堆烂摊子等他去处置,他只能抛下杂念,将姬瑶交给太傅。
“我去外面善后,还请太傅大人照顾好陛下。”
江言颔首:“放心。”
秦瑨刚要转身,姬瑶却半梦半醒的攥住了他的手。
“我害怕……陪着我……”
姬瑶的声音如梦呓一般,虚弱至极,然而手却紧紧攥着秦瑨。
指头上的温热袭来,瞬间传到秦瑨心底。
不知何时开始,他最受不住姬瑶这般缠腻。
心脏在这一刻疼到极点,他只想什么都不顾,像在外面一样留在姬瑶身边。
然而,他不可以。
江言就在他身边,其后还有数十双眼睛盯着。
同僚都在,众目睽睽。
秦瑨面上浮出一丝窘态,睇了一眼自己染血的明光铠,半跪在地,温声安抚姬瑶:“臣身上煞气太重,不能留在这里。陛下不用怕,叛军已被控制,这里安全了。”
姬瑶眼眸半阖,依旧不松手。
秦缙甚是无奈,余光瞥了一眼在场的官员,压低声哄道:“臣还要去外面善后,待处置完叛军,臣会回来守着陛下,不会离开。”
听到他的保证,姬瑶这才徐徐松开他,闭上眼继续昏睡过去。
饶是心里担忧,秦瑨却不能再表露分毫,他能感受到太傅对他揣度的眼神。
他状似无意的直起身,在同僚的目送下,气宇轩昂的走出宣政殿,继续投身这片乱象当中。
殿内,江言和英国公相视一眼,多年的默契让他们不言而喻。
今此回宫,陛下和宣平侯的关系似乎一改往常,也不知是不是多想,方才竟看出一些男女私情……
宁王叛军虽然已被镇压,但陇右军还在,朝局并不明朗。
江言思量片刻,回身说道:“陛下需要静养,诸位同僚快回去歇着吧,大明宫发生的事,暂且不要对外宣扬。”
“是……”
官员们陆续退出去,仅留英国公在殿内。
“太傅,处置叛党一事,就这样交给秦瑨了?”
“不交给他,还能交给谁?他现在可是平叛的功臣。”江言踅身看向昏睡的姬瑶,嘱咐道:“叫徐德海过来照顾,派人守好殿门,陛下好起来之前,不许让秦瑨觐见。”
英国公点点头,眼神意味深长:“太傅也看出来了?”
“陛下心性单纯,秦瑨可是老人精了,对付一个小女郎,还不是手到擒来?”江言再次看向姬瑶,忧心忡忡道:“如今陛下安全回来了,以后还是少与秦瑨牵扯为妙。”
作者有话说:
明天更新还是晚7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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