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湛君十岁那年, 天地落过一场大雪。湛君听着雪压断树枝的声音,一晚上没有睡着,第二日天还未大亮, 她就穿好了衣裳,谁也没告诉, 偷偷出了门。
雪下了两天一夜,入目皆白, 是湛君从未感受过的天地浩大。
世界是寂静没有声音的,风也没有。
她团了个雪球,砸在老树枝干上,片片分明的雪花簌簌落下来, 像是又下起了雪。她快乐极了, 在山间横冲直撞地跑,笑声回荡在天地间, 是个琉璃世界里的精怪。
黑暗是在一瞬间降临的, 起初她以为是天黑了, 最后意识到不是, 她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了。
无边的黑暗, 恐惧升腾蔓延。
湛君跌撞着, 想要抓到什么东西,她害怕自己会死掉, 哭着大声喊先生。她遇事永远先喊先生。如果先生不出现, 那么她一定会死掉。
热在流失, 躯体渐渐僵直,湛君睡过去前想她大概真的要死了。
再醒来时虽仍身处混沌, 但颠簸不止,鼻端是熟悉的松柏香, 湛君知道她不死了。
她不觉得冷,可声音是颤抖的,“先生,我看不见了。”
先生说:“别怕。”
湛君果然不害怕了。
时值盛夏,眼前并没有一场大雪,可湛君又一次看不见了。她迷迷糊糊想,“难道我做了一场梦?”又想起先生,“先生一定会像梦里那样,他会找到我,然后带我回家。”
先生,先生在哪呢?
湛君撞上一片胸膛,她高兴地哭起来:“先生!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元衍攥住那一双手,皱着眉斥问:“你闹什么呢?”
不是先生。
湛君愣了。
浓重的黑蒙上了翳,光明渐渐显现。
不是先生,是另外的一个人,是他。
怎么是他?是了,她刚刚从一种可怕的境地中逃出来。
先生不在,他是她唯一可以抓住的实在的东西。
她仰着头,流下眼泪,“带我走,求求你,我要离开这里……”
元衍见过许多湛君的眼泪,听过她讲过许多那样的话,她许多次需要他的拯救,她依靠他。他每一次都会为这样的她心惊,从而不会拒绝她任何事。
“好,我这就带你走,不要哭。”
湛君环着他的腰,闭着眼睛哭泣。
孟冲赶到了,看到了拥在一起的两个人。他先是愤怒,忍下了,随即是铺天盖地的心疼,以及对自己的怨怪。他怎么会信父亲见了她只是说两句话呢?她一定知道了。
“我这个失职的兄长,她会原谅我吗?”
孟冲掩下辛酸,强逼着自己笑,他喊:“阿澈,过来。”
他说了话,元衍看向他,湛君却不。
孟冲低下了头,不一会儿又抬起来,以一种温和到近乎引诱的语气,“阿澈,到我这儿来,你忘了吗,宴会结束,咱们就要走了,去找你的先生,你不回家了吗?快过来,跟我走吧。”
湛君终于抬头,她脸上遍布泪痕,正添着新的,她摇头,抽噎着道:“不能了,再不能了,我不能够,你骗我……”
她本是伤心欲绝的神色,突然转作惊恐,她瞪大了眼睛,长大了嘴巴,身子撞出去……
孟冲一直盯着她,自然不会错过她的变化,几乎是本能的,他愕然回首,长刀划出一道银光,血花在他眼前绽放,他抬手抓住了再一次抬起的刀锋,看见了持刀人狰狞的脸,趔趄着往后退去……
元衍抓着湛君,不叫她动弹,冷眼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妄想染指他的东西,他必然叫他付出代价。
那是她的阿兄,一个对她那样好的人,她生他的气不过是一时不能接受,怎么能看着他死在眼前?
“阿兄!”她大喊,然后惶然转向元衍,“救救他!你救救他啊!”元衍仍不动,她发了疯似的从元衍的桎梏中挣脱,像一头野兽冲了过去。
元衍终于回了神,一把拽住湛君手臂将她往后甩去同时飞奔向前,在血刃离开孟冲胸腹之时将长刀踢落,抢过来一刀斩杀凶徒。
只在转瞬之间。
孟冲“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湛君跪在他身旁,双手按住洞穿的伤口,抖如筛糠。
血,这么多的血,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伤口就像泉眼,汩汩的,源源不断的……
世界变作红色。
湛君拧着脖子四下里看,要找什么东西,止住手下这喷涌的血。
没有,什么都没有……
湛君大哭起来,她知道她救不了他。
孟冲一息尚存,口鼻中不断冒出血来,可他仍旧是笑着的,他艰难抬起手放在湛君手上,留恋地摩挲了下,又要笑,血就从他弯着的唇角流下去。
湛君哭到没有声音。
孟冲的声音很飘忽,太疼了,他说:“阿澈,叫我摸摸你的脸,再喊我一声阿兄吧……”
湛君不听地喊着阿兄,一声又一声,抓着孟冲的手放到了自己脸上。
孟冲看了一会儿湛君,侧了头去看元衍。
元衍仍未从震惊中醒来,在一旁呆呆站着,手里还提着刀,一滴一滴落着血。
“把我妹妹交给你,带她出去……”
说到这儿,孟冲的眼神已然涣散,气也只有出的没有进的了,呢喃着:“雪岚,替我,替我……”
他死了。
“二兄?”
这一声唤回了元衍的神智,只是眼神仍有些呆滞迷茫。
元泽见满地鲜血,又见他二兄掂着刀,身上有几处血迹,不由得大惊失色。
“二兄你怎么了?”
元衍猛地低头去看,心跳如擂鼓,要将他耳膜震破。
元泽到了近前,扒着他二兄仔细看了,没见着伤口才松了一口气,然后好奇地看湛君露出的半张脸,又看他二兄,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元衍终于恢复了冷静,看着满地狼籍,心里想:“我做了什么事绝对不能叫她知道。”想到这里,他一下子清明了,薅起地上的湛君横抱在怀里,朝元泽怒斥:“还在这里做什么?快走!”
湛君连拉他衣领都没有力气,松松垮垮的,声音也有气无力,“阿兄,我阿兄……”
她沾血的脸美的惊人,元泽一下子看愣了。
元衍踢自己弟弟一脚,又骂一句,抱着人先走了。
湛君还在喊阿兄,可是最希望听到这两个字的人再也听不见了,地上的那张脸愈来愈远,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后来风声也没有了,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雪天,世界上的声音消失了,世界不复存在。
这一夜后来发生了什么,湛君全然不记得了,想起这一天,清晰的只有孟冲的脸,以及那流不干的血。
湛君像失了魂魄,堆坐着像一具木偶,不说话也不动弹,由着人摆布。
元衍摸了摸她发顶,叹了口气后下了马车,车前站了一会儿,仆从道大郎君有请。
元承元泽坐在一处,见元衍进来,元泽站起来喊了一声二兄。
元承扶着裹了层层白布的头,只稍稍抬头,便痛得又低了回去,龇着牙指了指身侧,示意元衍坐。
元衍入了座后,元泽复又坐下,听两位兄长说话。
元衍先是问元承的伤势。元承的倒不是宫变那日受了炎昆之灾,而是成功出逃后因心神恍惚跌倒,后脑砸到一块尖锐石头,扎破了,流了许多血。队伍之所以行进还算悠游也正是因为此故。
面对弟弟的关心,元承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再提,又说:“我正和幼猊说,咱们还是走快些,我是不碍事的,还是早些到西原为好,我这心实在旋的厉害。”
元衍道:“路上的安危,阿兄倒不必担忧,还是阿兄伤情为要。”
元承急了:“我走快些又不会死,可若是追兵到了,怕咱们都别想着能活!杨氏是疯了!弑君的事也敢做!要不是你和幼猊机警,只怕咱们三个也要落得个尸骨无存,我死了也就死了,你两个有事,我将有何颜面再见阿父阿母?”
兄弟三人,元承为长,他既坚持,元衍元泽也只得依他的意思。三人又说了些话,元衍元泽便告了退,叫元承静心养伤。
元泽还是跟在元衍后头,小声问湛君的境状:“她怎么样了?”
元泽那天听见湛君喊阿兄,好奇她的身份,“难道她是公主?怎么没听说过呢?不过听说云贵嫔薨前在平宁寺住过一年,难道她生在那儿?”
元衍也无从得知,湛君那副模样,问她是不能够的,但他心中是信的,她是公主,董正扬知道,所以当初才会对他加以阻拦,河阳王那般,也不是因男女之爱,不过是兄长对妹妹的爱护,一切都是说的通的。
他后怕得很,幸好她不知道他做的那些事,他无论如何不能叫她知道。
也最好不叫旁人知道她的身份,徒添麻烦罢了。
元衍便嘱咐元泽:“此事关系重大,不可妄言,你只当不知道,不许向旁人透露半个字,知道了吗?要是叫我知道你胡说,我一定打折你的腿。”
元泽不敢不应,问起湛君,只说“她”,不称殿下,也不称阿嫂。
提起湛君,元衍愁容惨淡,说了话不像答元泽,更像是劝自己。
“会好的,时间长了,什么都会好的。”
第52章
这天下着磅礴大雨, 路遇周用。周用从咸安赶来,为的是接应三位郎君。
行帐里周用行了礼,“郎君们一路辛苦。”
元承并不认识周用, 元衍元泽倒与他熟些,尤其元衍, 所以话是他两个说。
“子肃,家中如何?”
周用答:“家中一切安好, 只是夫人深忧几位郎君,使君忙碌不得空闲。来时使君特意交代,要我转告郎君们务必速归。”
元泽说:“可是如今淫雨,道路湿滑难行, 哪里快得了?”
周用道:“如今天下动荡, 迟则生变,郎君们千金贵体, 不可有失, 还请郎君们委屈些, 弃了辎重驾马前行, 不入安州境内, 万不能松懈。”
七夕陛下寿日, 杨氏领兵犯禁,当众弑杀储君, 赴宴的王公卿士亦被诛杀殆尽, 州郡豪强近乎家家缟素, 身负血海深仇,于是纷纷招买兵马, 出檄讨杨,州郡群集响应, 天下已然大乱。安州有兵马十万,树大招风,有心之人虎视眈眈,未必不能做出以子相挟的事来。都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如今安危为要,辛苦算得上什么?
只是队伍中不是人人都能够乘马快行的。
元衍还未说话,元泽就道:“我们这里有病人,若是改乘马,颠簸不说,再吹了冷风,如何得了?”
周用以为这不便乘马的乃是头上裹着伤布的大郎君,心想大郎君或许娇生惯养,但现今身边有两个幼弟,未必不能劝服,正欲开口,哪成想二郎君一锤定音——
“子肃,你我慢行,此地离安州不过五百里之遥,不会有差池。”
几人散了之后,元泽寻到周用,对他道:“二兄要我转告子肃,队伍缓行乃是为他之故,子肃勿要错怪大兄。”
周用闻此,散去心中对元承的不满,好奇起来,问元泽:“到底何故,三郎可否告知?”
雨已渐小,元泽隔着雨帘,看远处的水雾中的马车,他摇摇头,“子肃莫问。”
湛君睡不好觉,或者说睡不着,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孟冲那带血的笑颜便会浮现脑中,引起她的恐惧与战栗,眼泪无知无觉落下来。
她的阿兄,自她降世便与她分别,至今有十七年,他一直想着找她,肯为她抛弃一切。
明明都说好了的,只要过了那天,第二天他们就能一起回她的家,也可以是他们的家。
明明一切都好好的,怎么就发生那种事,怎么会呢?
湛君向来不信鬼神,此刻却想要问上天,莫非她前世有犯下极恶之罪,不然天意何以如此作弄于她。
“我恨不得没见过他,不知道他。”
往日一一回现,逝去之人的音容笑貌正在眼前,湛君忽然觉得自己正在犯下恶罪,她的阿兄从来没忘了她,她此刻却想着不见他好,这是一种怎么样的辜负?
可是她这样痛苦。
车帷被掀开,光线虽灰暗却也将车中情形照亮了些,壁角里窝着一个委顿的美人。
一个美人失去灵魂并不减损她的美丽,反而使她的美更加惊心动魄起来。
元衍恐带了湿气进车里,先除了鞋袜在车外,又将淋了雨的外袍除了,也团了扔到车外,只穿着中衣一身干爽地钻进车里。
湛君视若无睹,或许是真的没有看到。
元衍仔仔细细将人瞧了,发觉不过短短数日,她已瘦到能瞧得出了。他心疼之外有些恼悔,谁知道是他两个这么一回事呢?他以为这世上所有接近她的男人都怀着与他一样的心思,而她对他另眼相待,这是他没有办法忍受的,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所以他看着那个人走近,任由了事情发生,倘他知道……
事情已然落定,如今再悔也没了法子。
元衍看着垂首的湛君,心中满是歉意,歉意之外,却又有些奇妙诡异的快感。
“她只有我了,没有别人,只有我能叫她依靠。”
这样想来,她真是无比可怜。
元衍将她拥进怀里,在她耳边道:“别怕,你有我,天底下我待你最好。”
又说:“那些害了你父亲兄长的人,我一定杀了他们给你报仇,应属于你的东西也都夺回来还你,谁都抢不走。”
马车行了十几日,抵达咸安城外。
元佑无暇,方艾领着两个儿妇并一个女儿相迎。
分离不足两月,谁承想天翻地覆,父母夫妻兄弟竟差点死别。
方艾只远远看见车队,立时泣不成声,在场之人莫不泪流。
元承的夫人张嫽一边抹着泪一边劝慰,“夫君与两位阿弟无恙,阿母不该哭,应笑才是,待夫君与阿弟到了近前,见阿母如此,焉能不一起哭?本是喜事,啼哭倒将这喜冲淡了。”
方艾素来不喜自己长子,对这儿妇自然也并不上心,多年前元承议亲,她这母亲是一丝心力也未费。儿妇进了门,她倒也谈不上喜恶,只是不想长子夫妇两人在她跟前晃,两相不打扰是最好。所以当初要她带这儿妇回咸安,她是一点不情愿的,只是耐不过元衍,无可奈何才叫她一并随行。张嫽依礼侍奉舅姑,元佑倒好,他本就是个慈爱人,对这儿妇也是极中意,自然不会为难,方艾却是见了她便不自在,只她在跟前,动辄寻些错处责骂一番,有时无理到连元希容都看不下去,为着她这长嫂与自己母亲吵闹。
若是平时,张嫽讲这许多话,方艾必然要寻她个不是,只是今时毕竟不同往日,方艾竟也肯给她好脸色,朝她挤出个笑,赞同了她的话,“你说的对,是喜事就该笑才对。”
说话间,队伍已到了跟前。
方艾率先扑出去,失态到鬓斜钗堕,一把将面前人抱进怀中,大哭道:“我的儿!”自然,她先抱的是元衍。
元衍无奈极了,“母亲,这好多的人,我已然是这样大的人了……”
方艾哭道:“你便是八十岁,只要我还在,我就抱得!”嘴上虽这样说,实际上还是依了他,松开了,举手捧起他的脸,心疼地抚了抚,“看看,都瘦了黑了。”关怀完这至爱的,还有旁的儿子,她又拉住元泽,一样摸了摸脸,说了句:“我看你倒还胖了!”
元泽大惊失色:“哪有!”转了头问元希容,“我胖了吗?”元希容翻他个白眼,心里骂他少智。
出人意料的,方艾竟主动和元承说起了话,问他头上是怎么回事,声音能听出不甚自在,可也还算柔和。
元承人生头一回得到母亲的关怀,惊喜到话都说不出,好半天才将前因后果说了清楚,方艾倒也耐心听完了。
方艾与元承说完话,张嫽立即上前,握住了元承的手,虽不曾言语,千般万种尽在一双眼里了。
元希容见大兄长嫂琴瑟和合,便去看郭青桐,见她低着头站在原地,不由得哼笑一声。
这时候方艾道:“咱们快回家去,沐浴一番,洗掉身上的奔波劳累,去去晦气!”
府邸前,张嫽与郭青桐先后下车,朝车上伸出手,方艾左右扶着下了车,元承下车,元衍元泽下马,元棹前来禀报,脸上也是一派喜色,“主君业已归府,静待诸郎君。”
方艾点了点头,由正门入府。她走前头,忽然想起有些话还没问,这话又是非问不可的,于是便转了身去找元衍,正好看见元衍从马车中抱出个绰约袅娜的人来。
到了自家门前,元衍并不无忌讳,大大方方抱着要将人带入府中。
二郎抱在怀里的人,仆从们皆低了头不敢看,使女们或偷偷或正大光明将二郎怀中那美人瞧了清楚,心神震颤之时不由得纷纷去看那位沉默不语的少夫人。
元希容对郭青桐不满已久,一直以来将她视作仇敌,最想撕下来她那张永远带着游刃有余的脸,此刻她愿想成了现实,心怀甚慰,但又忍不住怜悯起她来。她用她怜悯的目光看向她眼中的仇敌,竟发现她在笑。元希容立时皱了眉头。
她笑什么?她怎么还能笑?
是了,她除了笑又能做什么呢?
她要是闹一场,元希容倒还能高看她一眼。
“忍着吧,我倒要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
方艾指着湛君的手直抖,“你带她要干什么?”
元衍皱着眉道:“母亲怎么明知故问?”
“明知故问?”方艾气已喘不匀了,“我告诉你,她今天进不了我家的门!”
张嫽看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去看元承,元承朝她摇了摇头,一样的疑惑。
这时候元泽开口,低声对方艾讲,“母亲这是做什么?当着这些人的面说这些话,是不顾二兄的脸面了吗?”
他话说到重点上,说到底,方艾最看重自己这次子,真叫他丢了面子,懊悔的还是她自己,反正什么都比不得她至爱的儿子,她就是咬着牙也得笑出来,“我是认错了人,以为你抱着的是个别的人呢,一时情急,所以话也说错了,这不碍什么事,你快将人带进来吧,天还余着暑气呢,那么个娇人,可别热着。”
第53章
元希容和元泽在水边说话。
元泽问:“你这么急着找我做什么?”
元希容倚着着柳树站了, 抿着嘴笑:“我不急,我看你倒是急,怎么, 我耽误你事了?”
元泽道:“我有什么事好耽误?不过你一向没好事找我,这次是又为了什么?”
元希容见左右无人, 不再和元泽饶舌,径直问:“你一路跟二兄回来的, 那个女人你知道多少?”
元泽记着他二兄的交代,知道的都埋在心底,绝不同旁人透露半个字,只对元希容说:“你打听到二兄头上, 不怕他知道了跟你翻脸?我劝你别问。”
元希容听这话里意思, 他必然是知道些什么,只是迫于二兄威势不敢言语。想到这儿她有些满意, 她一向知道自己这兄弟没什么机心, 既然他知道, 不怕问不出来。她动了动眼珠, 又笑了下, 道:“我好奇而已, 你不愿意说便罢,这事就这么过去, 倘若二兄日后找我麻烦, 那一定是你告密。”
元泽立马高声道:“我岂是那般人?”
元希容忙安抚他:“好了好了, 我自是知道。”又似不经意地说:“话说回来,她可真美, 我觉着比前一个美。”
元泽点头,赞同道:“是比二嫂美上许多。”他这个二嫂是郭青桐, 喊了十来年,一时还改不过来,他倒也没觉着什么不对。
元希容换上一副疑惑神色,“你说,这么一个人,到底哪儿冒出来的呢?怎么之前从来没听说过。”
她可是那位贵嫔的女儿!元泽几乎脱口而出,生生刹住了,反应过来自己又被算计,气恼地盯着眼前人。
元希容笑问:“怎么这么瞧我?”
元泽反问:“你自己不知道?”说完怒火更盛,“一贯爱欺负我罢了。”
元希容得意地道:“谁叫你傻呢?”
元泽转身就走。
元希容拉住他,道:“好了,我不止好奇她,更关心你呢,你快和我说,七夕那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只知道粗略知道一些,说是杨姊姊家造反,如今天下大乱了,消息传到家里,母亲一下子就哭了,我也急的哭了,家里人都哭,幸好很快收到你们家书。”
提起那一晚上,元泽心有余悸,觉得太像一场梦了。
“二兄叫我跟着大兄,我觉得他有什么事,一时没管住自己,偷偷跟去了。我到的还是太晚了,当时河阳王躺在地上满身的血,二兄提着刀,地上还躺着一个,我懵着呢,二兄叫我走,我跟上去,我们一路跑到雍门,大兄已经在那儿了,见着我们吓愣住了,问怎么回事,二兄就说今日有人作乱,须早离开是非之地。我们才出了雍门没多远,就见成群的甲士从明门狼奔入禁中,二兄说那是北郊大营的士兵,太尉管辖。因为七夕那晚没有宵禁,我们脱身的很顺利,人定时候,我回头看,禁中已起了大火,烟直冲到天上,连月亮也遮住了。我只看见这些,后边这些都是听旁人讲的,他们说杨氏早有不臣之心,为太子所察,因此太子策划了宫变想要铲除奸佞,却不想杨氏胆大包天,竟也策划着谋逆,又因为河阳王素日与杨琢积怨,杨琢怀恨在心,便先遣人击杀河阳王,不想败露,宫人发现河阳王尸首,报与陛下,陛下一口气喘不上来,立时山陵崩,宫人嚎哭着报与太子,又指证杨氏罪行,说话间左右卫已到,太子怒斥杨氏狼子野心,可不多时北郊大营的兵马也到了,而且更多,左右卫根本不是对手,一时间攻守异势,杨琢将太子斩于剑下,杨氏以臣弑君,臣工怒骂,竟被杨琢下令屠灭,到后时,已然是尸山血海,除了少数几人,赴驾者尽被诛灭。第二日天还未亮,都中各家闻得惊变,纷纷弃宅竞窜,无论贵室贫夫,全都襁负奔逃,一时间十室九空。”
元泽接着又说,当时万民嚎哭,奔如犬彘,踏死者不知凡几,更有甚者,趁机劫掠,如此情形,只想一想,便觉身处炼狱,凉的人血都停了。
元希容沉默了,良久后,她说:“幼猊,你不要说了,不要再和我说这些了,以后都不要说。”
元泽轻声讲:“我也不会再说了。”
元衍在书室见到了自己的父亲,元佑疲惫得很,人便显得苍老许多。
元佑听见声响,从掌心抬起头来,见只有元衍一人,不免问:“你阿兄呢?幼猊又在哪里?”
元衍将他两人去向说了。元承面父,必然要梳洗整理一番,因他头上有伤,所以必然要慢一些,元泽则被元希容绊住。
元佑听完,低下头捏了捏眉心,复抬起时,面带愁容,对元衍道:“我待会要说的事关系重大,得你们兄弟悉数来,你坐下来,咱们且等他们一等。”
他要说什么,元衍心知肚明,天知道这一天他等了多久!等到今日,等到此时,哪里还能再熬得住片刻?
“父亲是要问完我们兄弟才决定去从吗?父亲想从我们这里听到什么样的话呢?”
次子这般正色,元佑不由得心头一凛。
他知道的清楚,他三个儿子,另两个加一起也比不过眼前这个,幼子还年幼,且唯他二兄马首是瞻,长子庸常,或可寄望于守成,开拓创业是不能指望的,如今风云际会,于自家而言,焉知福几多祸又几何。
元佑长叹一声。
元衍道:“时局如此,父亲若想独善其身,怕是不行,且我家世负皇恩,如今宗室有难,岂可作壁上观?父亲应随天下豪杰,发檄文出兵以讨不臣。”
元佑最大的顾虑在于杨圻,“话虽如此,普天之下,论用兵一事,谁又是太尉的对手呢?天下兵马尽在其麾下,便是旁人群起攻之,又哪里有兵可用?便是立时招买加以训练,但此事非一日之功,不能立竿见影,到头来不过乌合之众,营造出再大的声势,见了太尉只怕也要作鸟兽逃窜。”
元衍只说:“他已经老了,父亲。”
湛君坐在榻上,双眼无神,脸上没有表情。近来她常常如此,麻木到叫人害怕。
众目睽睽之下,湛君顶着不清不楚的身份进了元府,住在元衍的书斋。这是个僻静地方,自成天地,元衍若不出门远游,起卧尽在此处。他小时并不住这里,成亲后他才搬来,郭青桐不在这里。
元衍从外边回来,挥退了使女,满室只剩他与湛君二人,他冲到榻边,将湛君一整个抱起,举起她转圈,直转到力竭,把人放下后又按着湛君的头叫她去听自己此刻震彻的心跳。
他问她:“能感受到此刻我的快乐吗?”
湛君并不能感受,此刻她们的情感并不相通。
元衍也想到了,他冷静了下来,仍保持着搂抱着她的动作,不说话也不再动弹。湛君像一具傀儡,她失掉了魂灵,对她做什么都可以,无论是谁。或许也只有元衍。
元衍捧起她的脸,揩了揩,低声说:“就算是亲生的兄妹,可你原先都不知道他,怎么就伤心成这样?”又说:“别难过了,我给你报仇,你等我立业建功,万里江山捧到你眼前。”此刻他终于把前番含糊许诺了多次的话第一次清清楚楚说给她听,声音轻轻的,带着克制不住的笑意,“做公主有什么好,我能叫你做皇后。”
郭岱从元佑书斋退出来,元衍追出来,喊住了他,两人说了会儿话,又告别,郭岱便继续由人引路去看望自己妹妹。
郭青桐坐立不安,见到兄长高大的身影自中庭而来,等待不及,飞出门前去迎接。
兄妹二人在庭中桂树下站到了一起,郭青桐仰头喊了一声阿兄。
郭岱看着自己的妹妹,上一回见她是年节,他来元府拜谒祝贺,同今天也是差不多一样,从西原公的书斋出来,元府家人引着他来,不过上一次她庄重站在檐下,脸上也并没有今日的焦急,以及隐约的委屈。
郭岱忽然就想叹气。
他语调平稳,对自己妹妹说,“二郎已经将话都同我讲了。”
听了这句话,郭青桐咬着自己的嘴唇,眼里漫出眼泪。
她在元府从来不哭,她力求做个完美的人,她以此无声告诉所有人,她在这里过的好或不好,无须他人置喙。
可如今是在自己兄长面前,她自己知道得清楚,哪怕她将元氏的每一人都视作亲人,这世上真正永远为她好的也只要她的阿兄,因为他是她的阿兄,他对她好也只是因为他是她的阿兄,他们的感情简单纯粹,却重于世上任何一人。
“我要怎么办?”她问自己的兄长。
郭岱说:“青桐,不管你信不信,你的这桩亲事,我有太多顾虑了,我曾经很想要推拒。你在这府上十年,个中滋味你自有体会,不必我多言,说到底你当年什么也不知,如今受这些委屈,尽是我的过错,你放心,这是最后一次,往后再不会了。”
郭青桐颤声喊了一声阿兄,眼神是迷茫不解。
“青桐,如今时势……倘若是之前,你受这样的欺负,哪怕我依附元氏生存,也要为你出一口恶气……说到底是阿兄无用,二郎已算恳切,也用心为你周全,他不爱你,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不能求着一个男人爱你,太没有体面,且也求不到,你这样的人材,何至于此?他对我已有许诺,经由此事,日后江山大定,你虽无至尊之贵,却也再无人敢欺凌。”
“青桐,你便放下吧。”
第54章
郭青桐知道自己成为元衍妻子的原因, 因为方艾爱她这个儿子,且过于爱。
郭青桐未到咸安时,方艾只知道有她这么个人唤做郭植, 她到了咸安后,方艾知道了她的小字。
“青桐?这名儿和我们凤凰是一对儿呢!”
于是方艾突发奇想。
彼时元承正在议亲, 新妇是谁家的女儿方艾一点不在意,她想的是她的凤凰将来要娶什么样的女子, 这实在是一件极重要的事。方艾说完那句话,有如醍醐灌顶,一下子豁然开朗了。眼前的女孩子才四岁,清水一样的神灵, 清水一样的容颜, 她要把她教成世间最完美的妻子,送给她的儿子。
郭青桐从来没有叫方艾失望过, 德言容功无一不出挑, 可唯有一点, 她不得元衍喜欢。
这件事在根上就出现了偏离。
哪怕她再好, 元衍不喜欢她喜欢旁的人, 他不要她做他的妻子, 他要把这个位置给别人。
这太叫人难堪了,可是郭青桐无计可施。
方艾满意她, 在很多人眼里, 方艾喜爱她胜过元希容, 可方艾对她的喜爱并不出于她自身,而是出于方艾对自己儿子的爱, 方艾因为爱她的儿子所以爱身为她儿妇的郭青桐,如果郭青桐不是元衍的妻子, 那么方艾将收回她给出的宽容慈爱。
方艾如何拗得过元衍?
郭青桐即将失去如今拥有的一切。
富贵荣华皆不可惜,只是人要如何割舍?
一个人,一个女人,十年的漫长时间里只望着一人,长大就是为了要做这个人的妻子,她的心早已封闭,再不许旁人走进,她真诚热烈的爱意能够填满整个天际,让她做这世上最执着的人。
郭青桐曾经想过,她或许生来就是要做元衍的妻子的,那时心中只有甜蜜,如今却是□□了。
她放不下的。
“我真嫉妒她,凭什么?”
郭青桐看向镜中的自己,冷冷说道。
“这就是我的命吗?我不认。”
要元府众人来看,府上少夫人怕是要换一位。二郎成亲多年,一向冷情,皆以为他性情如此,如今看来实非这般,不过是没遇着真正爱的人罢了。
变故发生在那个夜晚。
元衍回到书斋时是日入时分,他近来很忙,安州近来忙的人不少,他是最忙的那个。这天他好容易得了清闲,停下来才想起已经好久不见湛君,于是马不停蹄归家。湛君如今好了不少,至少比起前番的麻木模样,脸上起码会有表情,虽然也很细微就是了,但对元衍来说已然算作惊喜了。一切都在遂着他的心意变得更好,不是吗?这其实是一个十分美好的夜晚。
元衍捡了几筷子的菜到湛君面前碟子里,湛君吃完,又用掉半碗羹,再不肯动了。
元衍最懂得循序渐进这个道理,是以心中虽仍觉得她用的太少,却也不会说强逼她什么。两人没说话,有仆从来找,时元佑叫元衍过去,元衍打发了人,胡乱用下一碗饭,飞速起身要走。
他已走到了门口,忽然觉得自己或许该先同湛君说几句话,于是回了头,就在他回头的一瞬间,外面哗一声,落下了雨。
湛君在元衍之前开了口,“我什么时候能见先生呢?”
元衍忽然想起来,是了,他说了她的先生来找她了,然后如愿看到她抬起了头。
但是姜掩不在,他骗她的。
姜掩来过西原,到过咸安,也在元府外流连。他应当是知道了元衍并没有回来西原的事实,他在咸安盘桓数日,最终不知去向。元衍不想姜掩离开咸安,按他的设想,姜掩应该在咸安等他从京都归来,正是如今时节,自然而然,恰如其分。可是此刻姜掩不在咸安,元衍不知道他在哪里,因为他甩掉了元衍的人,元衍早失去了他的踪迹。
元衍回答湛君:“我不知道,但应该很快。”讲这话他很有底气,姜掩在找他,知道他回了西原,姜掩很快就会追过来。
殊途同归罢了,不算元衍失手。
想到这里元衍心情更好了些,湛君也好,竟也是皆大欢喜。
元衍走在雨中,雨不算大,他没打伞,负手低头想元佑找他的原因,恍然一瞥,定住了身子。
初秋的雨带着凉意,梨树下的人一样没有打伞,穿着斗篷,兜头罩着,看不清面容。
元衍觉得似乎是位旧朋友。
树下那人摘了兜帽,显了真容,一瞧,果然是旧相识。
元衍笑着喊了一声宝珠。
杨宝珠竟然也笑,慢慢朝他走了过来,在他面前站定。
这时候元衍才看到十步外院墙下站着的李雍,他与杨宝珠不一样,他很紧张,元衍无奈笑道:“世道不济,家宅生乱。”
“二郎过谦。”杨宝珠这样道,语气里还有昔时在元衍面前故作出的天真娇憨,就好像一切没有发生过。
杨宝珠说:“二郎,这些时日我好苦。”她说:“你叫我好苦。”
元衍只说:“宝珠,快回家去吧,我就当咱们今天没见过。”
杨宝珠嗔笑道:“二郎,我远道而来,你都不问问我为着什么,开口就赶我。”她叹道:“你好狠的心呐,二郎。”
元衍面不改色,“宝珠,安州前几日才发了檄文,今晚我放你这一次,已是不忠不孝了。”
杨宝珠嗤笑一声,话讲的轻快:“二郎和我说忠孝?孝我不知道,忠的话,二郎是在跟我讲笑话吧?”她又问:“二郎,你该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吧?”她看一眼李雍,声音变得哀伤,“阿雍都知道呢。”
元衍沉默了。
杨宝珠继续道:“二郎,你对我做的事,我全都知道了,可是我这么喜欢你,所以我没有告诉父亲,也没有告诉阿兄,看啊,二郎,事到如今我还爱你。”她咯咯笑起来,“我自己都觉得我下贱。”她安静了一会儿,显得有些落寞,“可我不该是这样的人,我父亲掌天下兵马,我是他掌心的宝珠,我得是世间最耀眼最不可攀折的存在才算对得起他,我原来是这样的人的。”她抬头看向元衍,“二郎,原来你想要的那么多,不过知道了也一点不惊讶,你就是这么一个人嘛,我心盲,眼却不瞎。”
她问的认真,“二郎,我这么爱你,你做的那些事,我可以通通不在乎,我甚至愿意抛弃我的姓名,不做你的妻子,只要你留下我。”
这简直是疯话,李雍急的往前迈出一步,元衍皱起了眉头。
杨宝珠哈哈笑起来,笑到咳嗽,浑身震颤,她捂住自己的嘴,手指擦掉了眼泪。
她平静地问:“二郎,那些死去的人有没有入过你梦里?你说,他们知道是你吗?你做下的那些事,那些现在还挂着白幡的人家,知道有你这个仇人在吗?”
湛君的手里拿着的伞砸在地上。
元衍在回头的一瞬间睁大了眼。
杨宝珠认出了人,这样一张脸,见过一次便不会忘了,不过她倒惊讶这人竟在这里,因为据她所知,这人是去了河阳王府,不然她活不到今天。
河阳王……
杨宝珠恍然大悟,她又开始笑了。她眼睛看着湛君,话却是对元衍说:“你是为着她才杀了河阳王的吗?”
这句话是今晚她那么多话中与她最不相干的一句。
湛君身体摇晃着,趔趄着往后退去,最终跌坐在地上,捧着头痛苦地嚎叫起来,甚至在泥地里滚开了来。
元衍已顾不得反驳,倾身上前想去拉湛君,只是才迈出去一步便停住,嘶着气看拧身回看。他侧后腰腹上赫然插着一把匕首,没进肉里,只留短柄在外,杨宝珠的手正从那上边离开,没有一丝的颤抖。
她轻声说:“你去死吧,二郎。”缠绵得像恋人说着情话。
李雍反应惊人,变故发生之后,没有片刻的犹豫,飞身向前,欲带杨宝珠走。
他离元衍十步,他步子迈得那样大,七步他就可以到,不,五步,四步、三步……
血线飙出来,好似一朵花。
杨宝珠以花朵飘零的姿态落地,躺下的时候正对向朝她而来的李雍。李雍看见她颈项处整齐的骨茬,鲜血无法覆盖,总能叫他瞧见那白色不停变换。
这个人死了,这个他放在心里最深处的人,只要她好他怎样都可以的认,死了,死在他的面前,在他面前三步远的地方。她还不知道他对她的感情,而且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我要杀了他。
只有三步远。
李雍与元衍缠斗在一起,湛君还在嚎哭。
李雍很快亦是到自己不是元衍的对手,哪怕元衍受了伤,他仍没有占到上风,而哭嚎声很快会引来其他人。李雍不打算死在今天,他决定走。
元衍没余力再追,而且他也不会去。
火把照耀着,这一方地方清清楚楚,三个人,一个死的,一个重伤,一个似乎疯了。仆从们去扶那个伤的,伤的只顾看那个疯的。
元衍抓着湛君的肩膀,“看着我,你看着我!”
元衍一连喊了好几声,湛君竟真的停了下来去看他,神情呆滞。
元衍此刻是强弩之末,他并没有什么气力了,随时都会昏过去,但他固执着不肯昏过去,他要把话跟她讲清楚。
“你听着,你阿兄——”
元衍摔在了地上,湛君推了他,他躺在地上,再没有力气讲话了。
仆从惊呼着上去扶人。
湛君站了起来,指着地上的元衍,用她迄今为止发出的最激越高亢的声音怒喝:
“逆贼敢辱天子之女!”
湛君并不认为自己是位公主,她承认自己是孟冲的妹妹,可这与皇子公主什么的并没有关系,湛君认下这个身份是为了恨元衍。
是的,她要恨他,以最不可化解的仇恨,恨他。
第55章
湛君大闹起来。
她不肯吃任何东西, 不喝水,也不睡觉,她大喊大叫, 不管不顾地砸东西,几乎已经到了狂猘的地步。
没有人管她。没有人敢。
元衍昏迷不醒, 众人心皆悬着,尤其方艾, 整日啼哭不止,一副已然活不下去的架势。
杨宝珠的尸身妥善已收敛了,上好棺木装了,灌了水银, 即刻由重兵护送至奉州。这事是元佑办的, 方艾要剁碎了扔去喂狗,不然不能解她心头之恨。元佑肯定不听她的, 方艾这口气咽不下去。她憋着气, 旁人自然都不能好过, 没人敢触她霉头。湛君是这件事里方艾痛恨的另一个人, 那天晚上她想让湛君死。也是元佑拦下来的。只有他能拦, 旁的人便是提也不敢的, 元希容都夹起了尾巴。
两天过去,元佑终于从纷乱里抽出身, 到了元衍的书斋里去看望湛君。这时候湛君已没有气力闹了, 但仍是抵抗的姿态。元佑见到她的时候, 她颓靠在门上,双目幽幽如鬼火。
元佑蹲在她面前, 注视她面容许久,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认识你的母亲, 你和她很像。”第二句是,“怎么可以不吃东西呢?”
湛君看着他,是仇恨的目光。
元佑脸上是怀恋的神色,“那是二十六年前——”他顿了顿,又改口:“——是二十七年前了,那时候我二十四岁,陪着陛下……”他又停顿了,这次要久一些才继续讲,“……随驾在靖安,那年雨水很盛,绥河多处决堤,多少人流离失所,饿殍遍野,就是在靖安城里,我见到的你母亲,那会儿她已经二十岁了,背着箱笼在流民堆里盘旋,有人喊她,她就回了头,我看见她的脸,沾满尘泥,但仍明亮逼人,就像她的名字一样。”
湛君卸下防备,微抬着头,有在认真听。
元佑继续讲:“她说自己叫云开,后来我知道她的小字叫月明,因为有人这样喊了她。她会一些医术,在流民堆里是在救人,我们和她说话,她其实很不高兴,皱着眉头,但也耐着性子说一两句,然后她突然高兴起来,因为她兄长回来了,那一瞬间她美到几乎叫人不敢看她。这是我第一次见她,也是最后一次。陛下很喜欢她,秋天过后,她便随圣驾去了敻都,自此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也没再过她的兄长。后来她就死了,死在平宁寺,死前数月不与陛下通音讯。”
他叹一口气,“当真如隔世之事,不堪回想。”他看湛君,神色是怜悯的,“孩子,你怎么在这里呢?你舅舅云掩呢?”
这句话叫湛君流下眼泪。
“我要回家,回家……”
湛君拉住元佑一片衣角,泪如断珠。
元佑看着,心不是不痛的,“你得吃东西啊,不然你就要饿死了,还怎么回家呢?”
湛君抓衣角的手攥的更紧,脸上明亮起来。
元佑想,和她母亲更像了。
“你会叫我回家的对吗?是不是?你说呀!”
元佑沉默。
他知道有湛君这么个人,毕竟元衍已然在敻都闹了那么一场,他知道元衍想娶她,也知道元衍将湛君带进了府里,就安置在他起居的地方,只是不是故人的遗孤。就算如今知道了,他也做不了什么,自己儿子什么性子他知道的清楚,这事上怕是得罪不起他,且他私心是想人留下的,这可是她的女儿。
湛君哪怕丝毫的希望也不肯放弃,她抓着元佑的衣摆不放,“我不能留在这里,叫我怎么能呢?我阿兄死在你儿子手里,他是我的仇人,叫我委身于他,还不若叫我去死!我不能为亲人报仇,已然对不起他,倘还留在这里,如何还能为人?”
元佑大惊失色,“什么叫做你阿兄死在我儿子手里?孩子,你在讲什么?”
湛君哭道:“你家作乱犯上,大逆不道的事已然做下,怎么如今来问我呢?”又道:“我蝼蚁一样的人,给他们报不了仇,并不奢想,只求不深我罪孽,我亦想活着见到余下的亲人,我做错事,还没有同他们告罪,我不想死了还求不到宽宥,若如此,便是到了地下也不能安稳,您既认识我母亲,只当看在她面上,念一些过去的情谊,留我一条命……”
元佑此刻心乱如麻,想要寻元衍问个清楚,可湛君拉住他不叫他走,纠缠之下,元佑又急又无奈,“孩子,现下天下大乱了,没有安生地方,你此时上路,生死难知,岂可如此?”
湛君道:“死在外间,也好过留在此地,此地于我,与不复之地何异?我父亲只生了我,宗室没有养育我,天下谁人逐鹿,与我并没有干系,只我那阿兄……”湛君伏地哀嚎,“我那阿兄,是我骨肉至亲啊!”
声声泣血,耳不忍闻。
湛君又发了狠道:“倘你强留我在此地,谁也拦不住一个想死的人,我便是死,也不会堕了志气。”
元佑焦头烂额,百忙之中深思熟虑了一番,决定送湛君走。他只能留下一具尸体,有什么意思呢?重要的是人活着。元佑毫不怀疑湛君赴死的决心,因为哪怕他告诉她会送她走,她还是不肯吃一点东西,“除非我离了你家的地方,否则我不信你。”
元佑叫人抓紧给她收拾行囊。
消息在元府传开来,有人欢喜有人忧愁。
元泽找上元佑,直接就说:“她走了,二兄醒了找不到人,父亲怎么给二兄交代呢?”
方艾怒道:“是她要走,不给她走,她就死在我这里了!”说完想起自己榻上躺着还未醒的儿子,又捧着帕子呜呜哭起来。
元泽只好说:“还是得护住她的安全,她的行踪也得清楚,到时候二兄肯定要找的。”
方艾便说:“如今乱成这样,生死都是注定的,她还是求佛祖保佑她吧,我可不供她,她不死我家里便好,管她死在哪里又何处埋身呢?”又说:“你二兄被这些毒妇妖妇害的这样惨,她们都该死了给你二兄赔罪!”
元泽觉得他母亲话讲的实在难听,且有失偏颇,要同他母亲吵,这时候他父亲在一旁狠拍了几案,叫他们都闭嘴,不准再说。
元泽有话不敢讲,方艾则气愤着去看元衍。元泽想了想,也跟着去了。
杨宝珠的匕首长约七寸,尽根没入元衍体内。杨宝珠是狠了心要杀他的,可她心里的爱同恨一样多,或者更多,她还是不够心狠,所以只捅他腰腹而不是心室。元衍一息尚在,痴情女儿玉碎珠沉。
因伤在腰腹,是以伤口虽深,可还不算凶险,人尚不清醒,只是通体热如炭,叫人不得不心忧。
自元衍昏迷,郭青桐便在一旁照料,夜以继日衣不解带,眼睛熬出血丝,人憔悴不少。
但心中是甜蜜的。
郭青桐看榻上人的睡颜,苍白脸色,眼皮阖着,嘴上起了皮,看起来很不好。
可郭青桐喜欢他这时候的样子,此刻他是这么的脆弱,他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此时此刻他属于她,不是旁人的,而是她的。
两人年纪稍长一些后,她就再没有离他这样近过。
这完美的男人,是她的夫君。
郭青桐几乎要陶醉了。
实在是上天眷顾,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这样想。这段感情中,郭青桐是卑微的,这种情感来自四面八方,太多太多了,她只庆幸她早早得到了他妻子的位子。她从不奢望他只有她一人,她知道他会有许多人,但她没有想过自己会没有立锥之地。
她看着他的脸庞,喃喃道:“多狠的心呐……”
这句话说完,她看见他睫毛颤动了一下。她的心跳空了一下。他要醒了,她不知道是该欣喜还是该痛苦,或者各种情绪里,哪一种更多一些。她尚未得出结论,榻上的人睁开了眼睛。
元衍睁开了眼睛,愣了一会儿后,动了动嘴唇,郭青桐立马捧了水给他喝。
喂完水后,元衍神色清明了些,张了张口,艰难地说出句感谢的话来,然后就问:“她还好吗?”
这个“她”是谁,郭青桐自然知道,也并不意外,只是实在不知道,正要摇头说,身后一声动情的哭喊,亦是不必猜。
郭青桐忙让出位置来。
方艾拉起元衍的手,痛哭流涕,“我的儿,我过来时还在想,说不定我一到就能看见你醒了,果不其然!你吓死母亲了,你要是有什么事,我哪里还活得下去呢?”又拽着郭青桐一只手,两只手一齐攥着,道:“这么些天,青桐是一步都没离,只守着你,多么好的孩子!怎么你就被蒙了心,做对不起她的事呢!你听我一句,可不要再惹风流债,要是再来这么一次,这世上还哪还能再有我这么个人呢?”
元衍心烦得很,但实在没有力气说别的话,只好忍着听。他也是不明白,亲生的母子,怎么能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他脾性,白费这些口舌。
幸好元泽很快就到了。
元泽冲到榻前,他年纪还小,忍不住,也抹眼泪,但对比方艾克制许多,眼神脉脉,只说一句:“二兄,你可醒了!”
眼见来了个妥帖的,元衍蓄了好一会力,问道:“她怎么样?”
方艾在一旁听着,怒如火烧,她讲这许多话,原也不指望收着元衍的回应,怕他受累,只听着她抒发就好,他可倒好,开口就是问那小妖精。
方艾皮笑肉不笑,“死了!”
元泽攥着他二兄的手,面色焦急:“父亲要送她走,二兄你快好起来!”
第56章
湛君绝水米至第二日晚, 元佑打点好了一切,决定送她走。
湛君终于从地上起来了,此刻她的腿脚不是她的腿脚, 得两个使女架着她。
元佑看的心疼,劝道:“还是先用些饭食吧, 也不必急于这一时,你父亲是我舅表兄弟, 我也是你的长辈,还是想着你好的。”他还不知道元衍已经醒了。
湛君一刻都不愿意多待,使女停下了,她不肯停, 身子前倾, 几乎已经倒了。
元佑知拦不住,太息一声不再多言, 默默跟随身后, 亲送湛君出府门, 期间还问了家人粟糜可曾备好。
如今世道大乱, 招摇百害而无一益, 马车停放在元府后门僻静处, 不甚起眼,只三个人站在车前, 一个车夫, 两名使女, 皆躬腰垂首。这是明面上的人,随护的皆在暗处, 以保路上无失。
元佑还想在湛君上车前说两句话,但见湛君一意前行, 也就歇了心思,只看着人将她背到车上去。
车夫坐下了,鞭子也扬了起来,忽又放下来,车没动,他又下去了。
元佑正要问发生了何事,车帘挑起来,两个使女相互照应着,又将湛君从车上背了下来。元佑忙往走了过去。
元佑到了跟前,湛君已站定了,只不稳当,要使女们搀着两只手。
元佑问说:“是还有什么话?”
湛君无力点了点头,说一句喘三息,艰声道:“还没同您说谢,您帮我,我认您是个好人,今日我去了,同您道个别。”说完要行礼。
元佑赶紧拦了,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只说:“要是寻不着亲人,你就还回来,好歹这里还是个安稳地方,不叫你受苦。”
湛君摇头说,“我再不来了。”说罢又拜别,弯着腰还没抬起来的时候,门里头由远及近一阵吵闹,渐渐的听清楚了声,人就到了眼前。
元衍面无血色,由元泽架着,出现在门口,一脸冷色,他另一边站着是方艾,仍在呶呶不休。
元衍自出现,眼神便锁在湛君身上,双目冷幽,不声不响的叫人心底生惧。
元佑大惊又大喜,“凤凰,你何时醒了?”
元衍不答话,眼睛盯着一处。
方艾恨声道:“可不是才醒,才醒呢!是真不要自己的命了!”说着便伤心,又哭起来。
元衍照旧不管。
元泽身子忽地晃了晃,往肋下瞧,瞧见他二兄收回去的手,再抬起头,他二哥已晃悠悠往前去了,元泽急的喊了一声。
元衍直直朝湛君过去。
湛君脚往后撤,因身子虚软无力,左右歪倒,幸而两只手还叫侍女拉着,还不至于跌倒,再站稳时,元衍已到了她跟前了。
元衍青灰色的脸忽然咧出一个笑,露出一点内唇来,还是鲜亮的红色,像噙了血,说的话像寒暄,“到哪里去?”语气也是像的,只是下一刻陡然变脸,拽着湛君前襟的手青筋暴起冷汗迭下,冷笑道:“我还没死,你到哪里去?”
湛君遽然大叫,仅存的一点力气全使出来,疯狂地朝元衍的脸上打去,“别碰我!”声音像撕裂的布帛。
元衍用力,湛君跟他一起倒在地上。
这两个人,一个受了重伤快要死,一个不吃东西快要死,此时全都迸发出几乎与无恙时无异的力量,一个尽全力撕打,一个只想拽着人起来。
元衍是个男人,气力胜过湛君许多,他先站了起来。只这一会儿,他衣裳头发已尽湿透,面色又白上许多。
湛君仅存的一点力气也用完,想起来又不能够,躺在地上挣扎,仍是想着起来。
元衍拖了人起来,拉着湛君的前襟,拽着人跟他往门那边过去。湛君拍打着他手臂,叫他放开。
元泽从变故中回神,想上去把人拉扯开,才动了脚,元佑已然上前去掰元衍的手,口中急道:“凤凰快松手!你这样会伤了她!”
元衍冷冷地瞧他父亲,“我还没死,她要到哪里去?父亲要叫她走,那就先把我杀了。”然后又瞧他惊愕的母亲。
一群人都给他这话唬住了,皆不敢再动。
元衍低着头,身体摇晃,却坚定地往回走。
湛君给他拖拽着,想的是,“我怎么能再回去?他是凶手,还是魔鬼。”
如果非要杀了他才能离开,那就杀了他。
“你去死,你去死……”
湛君喃喃有声,看向那红色洇湿的地方,缓缓伸出了手。
“你去死吧。”
元衍倒在门槛前,后腰腹处血流如注,疼痛叫他出透了冷汗,但他没有出声,慢慢地回头看。
湛君的拇指按在那里,用上此刻她全部的力气,指甲往深处去,拧着,转着圈,神色癫狂。
元衍攥住了她沾血的手,疼痛转作力量,两个人的骨头在吱吱地响。湛君很疼,但她不愿意在这场较量里认输,所以也不出声。
还是元衍先站起来,他越过了门槛,湛君跟着他一道过去了。
进了门,元衍摇晃了两下,跌倒在地上。
湛君抽出自己的手,以为自己赢了,拼尽全力露出一个得胜的微笑,失败了好几次后,终于摇摇晃晃站起来,回身走了两步,扳住门框,颤巍巍抬起脚,要迈过横跨在眼前的那条门槛,越过去,她就可以离开。
只要把脚抬起来,放下,再提起另一只脚……
湛君倒在门内。
元泽冲了上去。
湛君睁开眼睛,见绡帐氤氲如雾,于是又阖上。
使女明明见她清醒,却如何唤不醒她,知她装睡,也就不再喊,急匆匆退出去寻人。
不知过去多久,身侧窸窸窣窣,是有人在她身边坐下。
一只手晃她的肩膀,“别装,睁开眼。”
听清楚是谁的声音,湛君无论无何也不会睁眼了。
见她不给反应,他手上力气更大了些,晃个不停。
湛君给她晃的难受,但仍然不肯睁眼。
元衍撑了没多少会儿,气闷地停下了。他伤没有好,并没有多余力气。
“不睁就闭着吧,不过我讲的话,你要听清楚。”
他又歇了一会儿,才继续道:“你阿兄的死和我没有关系,说我杀了他,简直无稽之谈,我是不会认的,这罪名我承担不起,那晚上你看的分明,我是有去救他的,他伤重不治,我也没有办法,你听了别人两句胡话,就恨上了我,这太没有道理,我未免冤屈。”
湛君仍旧闭目不言,摆明了不信。
谁信呢?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稚童,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她原先只是没有去想,那晚上听到那些话,只要仔细想了,怎么发现不了端倪呢?那是政变,血洗宫城的惨烈,怎么单单这家里人个个毫发无伤,难不成还真的天命所归?那也不过只护一个,没有护佑一家的道理,事到如今哪还有想不明白的,他说和他没有关系,怎么可能?
阿兄死了,他们两个就是仇敌,背负血海深仇,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在一起了,这样的血仇都能抛却,与畜生何异?想来是再做不成人了。人固有一死,死便死吧。
“我这里,你已经有了罪名,亡国灭家之恨,无论如何不能消弭,除非你能证明自己清白,可是,你能吗?多说无益,便这样吧。”
湛君真的爱过他,曾经说过的那些话并都不是假的,他欺骗她,使她受到蒙蔽,她恨他,却也会失去他而恐惧,她真的想过回头,如今再不能够了。湛君忍不住哭起来。
“咱们再不能好了,我留在这里,不过是死。死就死,还请你看在你我过去还有些情谊的份上,将我的尸身送还给先生,也算我死而无憾。”
她好似在对我讲临终之言,元衍如此想。
他不明白,她到底为什么要跟他闹到这种地步?为着一个认识两个月的人,一个死人。一个死人比他重要。
“我对她太好了,她不知道惹怒我的后果,所以敢肆无忌惮对我说这样的话。”
元衍气到笑了。
“死?我叫你活着,你难道敢死?”
这话激怒了湛君,“我怎么不敢死?我阿兄叫你害死了,你又叫我同先生生离,如今我孤零零一个人,还会怕死吗?”
元衍目色阴冷,毒蛇一样,“我再说一遍,你阿兄死,不是我害的,这罪名我不接,你再敢说我就叫你知道厉害。”
湛君死都不怕,又怎么会怕他这恐吓,冷笑道:“你既做下,旁人如何不能说?你做得,旁人说不得?天底下没有这个道理!我今日讲,明日还讲,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要讲!你趁早杀了我的好!你有什么厉害,叫我知道才是!你不放了我,我也不放了你,大家玉石俱焚一块死!”是的,她是还想见到先生,所以不肯死,如今她既已决定死了,那就杀了他报仇!也有颜面去见阿兄。
这疯狂的想头一旦起来便再也抑制不住,她想他跟她一起死。
元衍这时候说,“那个叫卫雪岚的女史,如今有三个月的身孕,她说是你阿兄的,你现在还是孤零零的一个吗?”
湛君头脑里一下子只剩空白。
元衍掐着她两颊,抬起她的脸,讽道:“还想死吗?”
第57章
湛君变得乖觉, 她顺从元衍要求的一切,为了能见到卫雪岚。
元衍从外头回来的时候,湛君坐在屏风下, 两个人目光相接,元衍先移开, 人转到了窗下,湛君从矮榻上起来, 目光不离元衍。过了一会儿,元衍忽然朝湛君招了招手,湛君便过去。
元衍指向几上的壶,“给我倒水。”
湛君依言捧起壶, 倒了满杯的蜜水, 举到他面前。
元衍不接,甚至不曾望去一眼, 他目光中只有湛君。湛君仍等着他, 他不动作, 她就一直在等。
元衍忽然将水杯从湛君手中拂落, 湛君不防他如此, 几乎被带倒, 好在有使女相扶,元衍不说一句话, 提步走了。
使女欲为湛君换衣, 湛君摇头拒绝, 捂住湿淋淋的袖口,一言不发回到屏风下的矮榻上继续坐, 心里想的是现下不知在何地的卫雪岚。
这一日晚间,烛火亮起来的时候, 湛君见到了方倩。
生人出现在她面前,多日来还是头一回,湛君很惊讶,尤其来人望她的目光充满怜悯。
湛君好一会儿才想起是谁。
湛君只与方倩见过寥寥几面,所以她一时没有认得出来。她从矮榻上起来,喊了一声法师。
湛君的变化很大,方倩看着这女孩子,面有不忍。她已然知道了这女孩子身上所发生的事,没有办法不感叹,可是无计可施。
湛君道:“法师,我见到您真是高兴,别来无恙?”
方倩为自己的安然无恙感到羞愧,面对此问实在无话可说,于是落荒而逃。
湛君很是愕然,下意识要追出去,人却被拦在门内,元衍不叫她出这道门,她只好高声朝方倩喊:“法师留步!法师!我还有话要说,法师!”
方倩最终又回到湛君面前,念了声佛,问道:“善信要说些什么?”
湛君语气很急:“法师,你从都城来,可知道平宁寺里我的朋友识清如何了?”
方倩像被人一巴掌打在脸上。
都城生乱,纲纪败坏,竟有数十骑匪兵闯入平宁寺奸/淫寺尼,佛门清净之地一时化作炼狱。有寺尼不肯受辱,四五人聚集在一处,以佛经聚塔,引火烧身,来保全侍奉佛祖的清白之身。因效仿者甚多,火势连片成海,百年宝刹毁于一旦,永安塔未能幸免,这座京中最高造物烧了足足半月才熄尽火光。
可这些都与方倩无关。
她是在西去的路上听说这些事的,七夕那天白日,她便被人强带离了平宁寺。她宁愿死在那场大火里。她逃离了那架马车,想要回到平宁寺去,但不能如愿。
方倩自此认定佛祖并不仁慈,不然人间何以这般多磨牙吮血的恶鬼?
“阿弥陀佛。”
方倩双手合十。
“我不知道。”她说,“我不知道。”
方倩和元衍在石径上相逢。元衍看到方倩,脚步停住,少时,他朝方倩走过去,到了跟前,行礼后喊了一声姨母。方倩没有应,元衍也没再说话,只有树上蝉鸟乱鸣。
方倩到元府时,元衍本在元佑书斋议事,听到消息,告了退特意去见人。方倩一进府便去了方艾处,元衍到时,方艾拉着方倩的手在说话,郭青桐照旧侍立左右,张嫽与元希容离得远些,两人对坐,面前各放了杯茶,一个仰首细听,一个垂目神游天外。还是张嫽提醒了句,元希容才回了神,站了起来。一时间屋内所有人尽看向元衍。
方倩自与方艾相见面上便一直带着淡笑,见到元衍时神色并没有变化,只是对方艾说:“阿姊,容我先告退,我有话要与二郎说。”
方艾笑道:“你两个有什么话是我听不得的?”
方倩但笑不语,站了起来。
方艾念她这妹子许久,今日才相见,如论如何也不会难为她,便也跟着起了身,戏道:“你养大的他,你两人亲厚,我这个母亲也比不上,你与他有话说,我自挪腾地方给你,你这一路上辛苦,只歇着吧,我去庖厨瞧她们准备的如何了,你来了,我可不敢不尽心。”
方倩含笑将方艾送到门外。
方艾都已走了,旁人自然也不留待。张嫽与郭青桐一道跟去庖厨,元希容觉得无趣,自行回住处去了。
方艾一离开视线,方倩便陡然变了面目。对于方倩的愤怒,元衍寻不着来由,“姨母,怎地如此神情?”
方倩冷笑道:“你母亲说我带大你,我不敢贪这份功劳,我如何能教出你这样的英杰?折煞了我!”
元衍皱起眉头,“姨母在说什么?”
方倩道:“你当真不明白?”
元衍沉默了一阵。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倘若他有亲人死在那晚的动荡里,那么他是不必受到这般诘问的,无人可以知晓他长久以来包藏的祸心,可他到底是个人,还不至于丧心病狂到戕害骨肉至亲,所以后果是他需要承受来自许多人的责难。
元衍并不想欺骗方倩,他知道自己是方倩在世上最亲近的人,如果他对她说谎,她会非常失望,而且这件事上,他根本没有办法可以欺瞒。
于是元衍说,“所以,怎么样呢?不可以吗?我想要做皇帝,旁的人可以,难道我就不行吗?世上没有不死的人,也没有不亡的国,都不过是早晚的事,不是我,也会是别人,而且并不是我,我没有纵兵闯宫,弑君的也不是我,杨氏做下的一切是我唆使的吗?我只是任由了事情发生并在那晚活了下来而已,是我的错吗?姨母是想我做忠臣检举杨氏的不臣之为吗?我为什么要?”
“为了天下苍生,你眼看生灵涂炭,于心何忍?倘你有一颗仁慈之心,他们便可免于灾祸!”
元衍笑出声来,“姨母,你又不是孩童,怎么讲得出这般无知之言?杨氏那等之势,天下绝无太平的可能,卧榻之侧不容他人安睡,孟氏必得诛灭杨氏,可杨氏难道会引颈待戮?便是杨氏父子伏诛,可奉州有数十万兵马,尽是杨氏旧部,孟氏绝不会姑息,他们别无选择,只有玉石俱焚才能博出一线生机,天下一样是要大乱,至于杨氏又是如何选的,姨母已然看到了。是天助我得偿所愿!”
方倩紧闭双眼,喟然长叹:“是天地不仁。”
两人不欢而散。
一整个白天过去,杳杳暮色里两个人再见,中间隔着一道无形的障壁。
方倩道:“我听说她兄长死在她眼前,她因此大病一场,她痛苦时,你在想什么?”
元衍不自觉提高了音调:“这只是个意外!”
方倩嘲弄道:“你想说你不知情,可这消弭不了你对她的伤害,你原本可以使她免于痛苦的,不是吗?”
元衍看着方倩冷笑,“姨母是一定要我承认自己有错是吗?那好,我如姨母的意,是的,我有意窃国,绝非良善之辈,我百般算计,引得心爱之人与我反目,她恨极了我,甚至想我死,可又怎么样呢?我攥着她的咽喉,要她死她便不能生,要她生她便不能死,叫她恨我吧,我冷眼做了帮凶,她应该恨我!可她即便是恨我,也仍旧是属于我的。”
方倩仿佛才第一次认识他,满目不敢置信:“你简直疯了!”
元衍反问:“这便是疯了吗?”
方倩撇过脸不再愿再看他,愤怒和失望叫她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她才开了口,声音轻飘飘的:“你还太年轻,妄以为能够掌控一切,你非得刻骨铭心,才会知道教训。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说这样的话,往后我再不管,天底下再乱,一尊佛像还放得下,我躲进我的佛堂,不再说你一句话,我再不管你了。”
方倩离开时没有回头,元衍愤怒之下亦拂袖而去,两人再一次不欢而散。
元衍本要回住处去,可那儿住了另一个给他气受的人,于是硬生生折了脚步,不拘往哪儿去,只叫他能排遣就好。
元衍喝的烂醉,人定时候撞开了书斋的门。
湛君早安歇在榻上,已睡得熟了,被这一番大动静吵醒,坐起来,迷迷糊糊睁不开眼睛。
几个使女围着元衍,想为他换衣梳洗,他却不停留,摇摇晃晃径自往床榻去了。
使女们面面相觑,榻上躺着什么人她们都清楚,如此一来,便也不好再没眼色上前,于是飞快退了出去,关上了门在外头等候吩咐。
湛君好容易看清了人,一下子清醒了,不由得往后退去。
元衍实在醉的厉害,他行至榻边,定住了。
湛君还在想他究竟意欲何为,忽然见他没任何预兆地往下栽去,咣当一声砸在榻上,昏死过去了。
他仿佛真的死了一样,湛君咽了口唾沫,轻手轻脚走了两步靠近了他,隔着长远的距离伸出了脚,够了够他的肩膀,略点了点,没有反应。湛君恶向胆边生,趁此良机,心中的仇怨此时不报更待何时?她跨一大步到了他眼前,居高临下看他那张脸,看了一会儿,提起脚就往他脸上辗去,嘴里不停地咒骂。
第58章
过了一会儿, 湛君累了,停下打骂在榻上坐了,双眼仍恨恨地看着元衍。
元衍对遭遇的一切全无反应。他睡的很安静, 可一双眉紧蹙着,想来也并不怎么安稳。
湛君盯着元衍, 好久了,他一动不动, 湛君忽然想:“或许他死了?”湛君给自己这念头吓了一跳。
“他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死?”
旋即又想:“倘若他真的死了。”
他该死。
他怎么不该死呢?那么多人死了。阿兄,她的阿兄,她才见了面才的阿兄, 对她那么好的阿兄, 死了,因为眼前的这个人, 死了。
“他现在就这个样子在我面前, 如果这样我还不为阿兄报仇, 哪里还能算个人呢?我要他死。”
一个“死”字在她脑子扎了根, 无论无何也拔除不掉, 无数个声音在她耳边聒噪——
“杀了他, 杀了他……”
三个字循环往复,有如念咒。
湛君给念到双目失神, 缓缓伸向他裸露的修长的脖子, 喉结就在她的手指下滑动。
杀了他。
湛君一瞬间睁大了眼, 手背上青筋暴起。
元衍察觉到了痛苦。这痛苦来的莫名,他该很快活才是, 明明她就依偎在他怀里,脸紧贴着他的胸膛, 喁喁细语,字字都是爱意,双手还勾抱着他的颈,一下一下的荡……
元衍一下子睁开了眼,透过赤红的双目,看见了一张美丽而狰狞的脸。
看见元衍睁开了眼睛,湛君有那么一刻的怔忪,但也只有一刻。她大喊:“你去死!去死!”
湛君一介弱质,绝不是元衍的对手,只一下,形势立即颠倒。
“你、咳、咳咳……你干什么!”
湛君被压在榻上,双手仍高举着抓挠,“我要你死!”
元衍遽然安静了,因为他看到了眼泪。
湛君湮灭了她所有的气焰,无声流下眼泪,“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怎么就这样了呢?”
元衍的心撕开了一样疼。
脚步声纷乱,使女推门而入,见内室境况,不由得惊呼出声。元衍回望一眼,怒斥:“都滚!”使女们潮水一般散去。
内室又安静下来,湛君断续的哭声清晰可闻。元衍把湛君抱在怀里,湛君没有反抗。
就像在梦里那样,元衍把她的脸贴在他胸膛上,一言不发。好一会儿后,他忽然道:“对啊,怎么就这样了呢?”
一夜相对无眠,各自睁眼到天明。
曦光透过窗棂,使女在门外道:“二郎,夫人有召。”
元衍看了眼怀里人,道:“说我有事。”
使女沉默了一会儿才又道:“事关方女郎。”
元衍猛地抬头:“什么?”
元衍才到厅上,方艾一把抓住他,急声问道:“你同姨母昨天说了什么?为什么她走了?”
元衍看到方艾手里拿着的纸,抓过来快看,还没看完,脸尽白了。
方倩信上不过寥寥数字,只说如今世道坚辛,她是侍奉佛祖的人,即日起便苦行去,一路超度亡灵,以期赎清罪业,生死有命,万勿挂念。
方倩少年入空门,自己是没有什么罪的,她所言为谁赎罪,元衍心中自有数,于是当即攥了书信出门,跨马寻人去了。
元衍找了一天,一丝方倩的踪迹也无,好似这个人凭空消失在天地间了。元衍不由得想:“姨母这是对我失望得很了。”又想:“可就算怨我,也不该孤身出走,如今是这样的乱世……”他忽然想到能这乱世是有他一份功劳在的,要是姨母出了事,他不会后悔?
胡思乱想的时候,书斋的使女来报:“娇客今日未进水米,二郎瞧瞧去吧。”元衍难得有了焦头烂额之感。
湛君人躺在榻上,两手交叠置于小腹上,安详得好似死了。元衍见了难免有气,榻上坐了,伸手就推人。
“起来!”
湛君装听不见,继续当她的死人。
“起来,装什么死。”元衍道。
湛君仍旧没有动作,元衍两手掐着她的腰,轻易就将她翻了个面,叫她趴伏在榻上。这姿态使湛君联想到一些旁的情境,胸口就好像有块巨石压着,这使她没法子再装死,于是她爬起来,看着他冷笑道:“我都要杀你了,你却还能容忍我活着,真叫我看你不起,你这样的人,就算做了皇帝,也是昏君!不过你连这份果决都没有,想来也成不了什么事!”
湛君才说完,元衍伸手就捏住了她两颊,她嘴被迫张开,像一条鱼。
“变昏君也是因为你,怎么,很得意吗?”
湛君费大力气掰开他的手,讽道:“只有没用的男人才会把自己的失败归结到女人头上,我果然是没有看错你,你好没用的一个——啊!”
元衍眼神冰冷,湛君给他按住肩膀压在榻上,力气用尽也不能动弹一下,气狠了就开始骂,元衍由着她骂,只面无表情听着。
元衍等她骂累了停了,才道:“骂够了?”
湛君根本不怕他,道:“你还没有羞愧至死,哪里能够?”
元衍仍是不说话。
湛君忽然就觉得他今天有些怪,“怎么了,你?”
元衍听了这句话,松开了对湛君的桎梏,湛君却没动,一双大而明澈的眼睛仍看着元衍。元衍骤然有了一种狼狈之感,不禁抬手盖住了她一双眼。
“近来事情很多,往后只有更多,我会很忙,而且会离你很远,我找人来照顾你,你安分些,我不在,你闹给谁看呢?那个卫雪岚,她近几日就会到,她有孕,你还是少折腾的好,别叫人知道孩子父亲是谁。”
说完,元衍站起来,居高临下给她理了理头发,又摸了摸她的脸,道:“你瘦好多,要好好养。”只这一句话,湛君眼睛鼻子俱酸了,整个人陷入一种深沉的悲哀里。
元衍走了好久,湛君忽然想起来似的,大叫:“元衍!”哪里还有人呢?
使女奔到榻前:“二郎换药去了,娇客有何吩咐?”
湛君捂着脸坐在榻上大哭。
三天之后,湛君见到了卫雪岚。使女才禀报有客至,湛君还在想客是谁,一抬头,就看见了从门外进来的卫雪岚。时隔数月不见,中间隔了生死存殁,再见面俱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只相坐泪流。
少时,卫雪岚先开口:“阿澈,怎么瘦成这样?”
湛君再忍不住,抱住卫雪岚大哭。
使女一旁劝慰,湛君道:“你们都出去。”使女们应是,随即鱼贯而出。
待人走完了,湛君执起卫雪岚的手,问道:“雪岚姊,你好不好?”问完才想到自己多此一问,心下更觉悲凉。
卫雪岚一副悲怆神情,凄惶道:“如何能好呢?阿澈,若不是肚子里这一点你阿兄的骨血,我早去了。”湛君这时才想到孩子。卫雪岚穿的宽松,行走站立倒看不出,坐着便显了身形,已有瓠瓜大小。湛君忙问:“孩子怎么样?”
卫雪岚苦笑道:“他还好,我怎么敢叫他有事?”湛君又哭起来。
卫雪岚劝道:“阿澈,我已想了明白,逝者已矣,活着的人重要,我一生只追随你阿兄,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听到他的死讯,我恨不得立时死了随他去,不瞒你说,当时我撕了裙子挂在梁上,只消脖子往前一伸,你今日便见不到我了。那时我还不知道有这个孩子,能叫我活下去的,只有你啊!”她抓起湛君的手,“阿澈,你阿兄最在乎的便是你,他已不在了,我若再一死了之,不知道你的安危,我便是到了九泉,又哪里有颜面见他呢?你好了,他就好了,阿澈,好好活着。”
湛君又是一阵哭,哭完了对卫雪岚道:“我如何还能好呢?”
卫雪岚道:“如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哪儿也没有太平了,安州兵强马壮,逐鹿中原,元氏有一争之力,问鼎天下也不是不能想,杨氏倒行逆施,孟氏并无暴虐,没有失去民心,将来无论这天下归属于谁,想要民心依附,必然要优待孟氏,阿澈你是公主之尊,元氏的二郎又对你情根深种,将来你便是尊崇荣耀的皇后。”
湛君哭道:“我若将我所知尽告知阿姊,阿姊必然再讲不出什么尊崇荣耀的话。”于是将那日夜里从杨宝珠口中得知的事没有丝毫遗漏地跟卫雪岚讲了,最后道:“父兄虽非直接死于他手下,可他狼子野心,是最大的帮凶!”
卫雪岚聪慧之人,听了湛君的话,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一时间全身血液逆流,喃喃道:“竟是这般,竟是这般……”俄而惨然看向湛君,“既如此,既是家仇又是国恨,他虽未得知在先,但血海深仇,你岂可委身于他?”
湛君道:“我哪里能呢?只恨我没用,不能杀他为兄长报仇。”
卫雪岚惨然道:“你对他有情,哪里能有杀意?”
湛君驳道:“我真想杀了他的,可是力气太弱,叫他反制。”
卫雪岚惊问:“你杀他,他有没有将你怎么样?你有没有受苦?”
湛君摇摇头。
卫雪岚一时情急,冷静下来也便明白,若元衍真计较,湛君此刻又怎会完好无损在她面前,又感叹能做到此番田地,必然是一片拳拳真意,可惜天意弄人。卫雪岚道:“他年纪轻轻就有此番心计,想来天下必是他囊中之物,你不杀他,叫他早日平定天下,是黎民苍生之福,倒不是非杀他不可,你若真杀了他,此刻必然已是具尸体了,你阿兄绝不忍如此。”
湛君道:“我杀不了他,也绝不肯与他一起,阿嫂,你同我一道回青云山吧,我们找先生去。”
第59章
卫雪岚在元府住了下来。
湛君想要卫雪岚同睡, 使女却不许,几个人上前请卫雪岚出书斋。湛君斥问,为首的使女道:“娇客见谅, 此是二郎的吩咐,婢子们不敢违逆。”话说完, 两个使女便架住卫雪岚往外走。湛君出声喝止,使女们不为所动。湛君见状要追出去, 两个使女却挡在她的身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让开!雪岚姊!雪岚姊!”
卫雪岚的回应散在夜风里,稀稀落落的几声,听不清楚。
湛君愣愣站在门前。
那为首的使女笑道:“二郎早有交代,卫娘子是贵客, 婢子们是不敢怠慢的, 娇客大可放心。二郎是怕娇客与卫娘子夜夜抵足而眠,说起伤心事, 卫娘子有孕在身, 对她不好。白日里娇客尽可与卫娘子同吃同坐, 婢子们在旁侍候, 必然不叫卫娘子出差错。”
湛君忽地转头, 目光锐利。那使女愣了一下, 低下了头。
湛君冷笑道:“那你主子想的还真是周到。”
那使女低声道:“二郎一向如此。”
湛君看了她一会儿,问:“你叫什么?”
她声音愈发低了, “婢子名唤渔歌。”
“渔歌, 好美的名字。”
“区区贱名, 但恐污尊耳。”
“是好名字,也是好人。”她说完, 不再站门口,朝内室走去。
渔歌留在原地, 为她最后一句话惴惴不安。
第二日一早,卫雪岚由两个使女跟着到了书斋,湛君见她安然无恙,终于信了渔歌的话,放下了悬挂的心。卫雪岚白日至白日就在书斋陪伴湛君,两人在一块读书下棋,依靠彼此支撑。方艾听说儿子弄来一个有身孕的女人,暗地里叫人打听内情,都叫渔歌挡了回去。湛君见不到生人,日子过的还算安宁,只是元衍果然如他所说,忙碌的厉害,湛君许久见不到他,渐渐有些心焦。
这日下棋的时候,湛君好几次捏着棋子发呆,卫雪岚察觉到,问怎么了。第一声湛君还没有反应,卫雪岚唤第二声她才回了神,然后就往渔歌在的地方望,果然看见了渔歌侧开的脸。
卫雪岚问:“阿澈,方才是怎么了?”
湛君摇头:“没怎么,只是在想人罢了。”
卫雪岚就问:“谁啊?”
“我吗?”不远处忽然有声音道。
使女们纷纷行礼,卫雪岚也要站起来,奈何身子笨重,摇摇晃晃的,湛君连忙扶她。卫雪岚站好的时候,元衍恰好走到近前。今日他穿了胡服,戴的是皮弁,还配了剑,英武非凡,与湛君素日见他时很不一样,几乎要认不出来了。
卫雪岚要行礼,元衍抬手制止,“无须多礼。”湛君又扶着卫雪岚坐下,随后自己也坐下,并不理会元衍。元衍亦不做声,只低头看棋局。时间久了,湛君倒先不自在,问他:“你心情不好?”
元衍眉毛动了动,看表情是有些意外,道:“这倒叫人受宠若惊了。”说罢落下一子,结束了棋局,叹息一声:“倒也不是心情好不好,只是有些怅然罢了。”
湛君便不耐烦,“你不愿讲便罢,我们也未必乐意听,做甚么卖关子?”
元衍无奈朝卫雪岚笑笑,才道:“哪里有卖什么关子?只是与你关系不大,不过你要听,告诉你就是了,今日得到消息,杨圻昨夜死了,一时有些感慨。”
湛君不知道杨圻是谁,面有疑色,卫雪岚便告诉她:
“杨圻官居太尉,掌天下兵马,深受陛、大行皇帝宠信,七夕夜便是他举兵攻入禁中,与阿澈你有杀父杀兄之仇。”
元衍这时候道:“七夕之事非他所为,是他那一双儿女瞒着他做下的,他诚然是一无所知,不然也不至于吐血中风。他是个忠臣,但是权势到了那种地步,哪个皇帝敢信他是忠臣呢?”
湛君冷笑道:“那你该高兴才是,这样的英雄人物,他要是在,岂非是你的劲敌?届时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啊,你说是不是?”
元衍再叹一口气,十分诚恳地道:“当世之人,论起排兵布阵,太尉确是天下第一,无有出其右者,忍惜英雄逝于病榻而非疆场,叫人扼腕,我亦再无机会亲手挫败他,实是人生一大憾事,便是将来横扫千军所向披靡,思及此,也当觉少味。”
卫雪岚听罢,由衷赞道:“二郎是真英雄。”
元衍微微一笑,看向卫雪岚,目光移向她隆起的独子,卫雪岚脸色大变,湛君立时挡住了她:“你想干什么?”
元衍道:“真想做些什么,也不必等到今天了。”说罢拽着湛君的手臂拉她到自己怀里抱住,不过有使女在,也只稍稍抱了一下,随即便站起来,对卫雪岚道:“你就在这里安心住着,外事一律不必忧虑,养好身子把孩子生下来,你后半生的荣华都系在你肚子里这块肉上。”又指湛君,“还有她。”
湛君闻言皱眉。
“我是忙里偷闲,还有的忙,先去了,若是还得闲,我就再来看你,要是不得闲……”他笑道:“那也是没法子的事。”他想必是很急,话一说完就要走。
湛君见他走远,心里想着机不可失,于是咬了咬牙,快步追了上去。
元衍听见脚步声,才回头,湛君就撞上了他胸膛,鼻子一阵酸疼。
湛君皱着眉捂着鼻子后退,满眼愤恨。
元衍没忍住,笑出声来,“你只要叫我一声,我就会停下等你,追这么急干什么?你自己冒失,哪里能怪别人。”他见湛君还是瞪眼,遂捏住她下巴抬起她脸要为她揉鼻子。湛君拍开他手,“别碰我!”
元衍只当她耍小性子,一点也不生气,看着她脸上还是温柔笑意。这下湛君自己倒有些心虚,不好再张牙舞爪,拿手指掩了鼻子,低声问:“你现在很着急吗?我有话想要和你讲。”
她打开元衍的手,元衍倒不觉得什么,反倒是她这样说话,元衍不免要猜她在打什么主意,于是便不说话。
他好久不答复,湛君耗没了耐心,恨恨道:“管你忙还是不忙呢,我没有话好和你讲了。”
元衍听出来她怕是有事要求他,想她近日还算乖觉,并没有闹什么事,要是她真有所求,不过分的话,倒可以应,只是现下要去议事,实在没空,便道:“那你等我晚些,我去找你。”
湛君咬着唇想了想,硬着头皮应下,“那好,我等你就是。”
自卫雪岚来后,湛君每晚皆是同她一道用饭食,今日既是要等元衍,她便早早叫卫雪岚去了,一心一意等起人来。
从日暮等到深夜,湛君渐渐焦躁,心里也添了愤恨,想要是元衍言而无信叫她白等一场,她就这辈子再也不和他讲话。又过了好久,元衍仍是没有来,湛君忽然就困了,掩面轻轻打了一个哈欠。元衍就是这时候推门进来的。
湛君原本双眼惺忪,见得元衍,那一瞬间的欢喜是真的,双眼有明亮色彩,落到元衍眼中,叫他顿了一顿。
曾经她见到他,眼里都是这样由衷的喜意,可是如今她却几次想杀他,难道真是他的错吗?不,不是,他的野心没有错,只是天有意捉弄罢了,这世上这么多人,怎么她偏偏是个公主?他是毫不知情的,就算他知道,他也不会改。只要是他想要的东西,他就是要得到。
湛君见他双目低垂,以为他是累了,她现在着意讨好他,于是上前拉住了他的手拖他在小几边坐下,又亲盛了饭给他:“你有没有很饿?要不要先用些东西?”
她这样,元衍不免要皱眉看她,心中暗想:“我真是被她折腾得太狠,她稍给我些好脸色,我就觉得她一定想着什么坏。”
湛君见他神色,对于他此刻心中所想也能料中一两分,一时有些气愤,本要起身走人,但转念一想他倒也没冤枉了她,是以胸中的一口气也平顺了下来,握住的拳头也缓缓松开了,还带着笑又盛了一碗汤:“你用呀,总看我做什么?”
元衍轻轻将碗推远了,“先不急,你有什么话不妨先讲。”
湛君笑意不改,又将碗往前推了推,“我确是有话要讲,但是哪里就着急成这样?你累了一天,还先用饭吧。”
元衍哪里会信?他把碗推到湛君碰不着的地方,“你还是先讲吧,你不先讲,这饭我怕是吃不下去。”
湛君轻咬了下唇,问他:“难道我们往后就这样了吗?”
她说到“往后”,元衍的心往下沉了沉,讲出了一句蠢话:“你难道想过我们的往后吗?”
湛君一滞,可也只是片刻,她挪两下到元衍身侧,先是抱住他,将自己窝在他怀里,而后抬起头,叫他看自己的眼泪,“我哪里没有想过呢?”
“我跟雪岚姊在一起这些天,已经想了明白,天下纵大,可离了你,哪里又有我安身的地方呢?你待我是真心,我待你的情义难道便是假的吗?我曾经也抛下过一切,只想一心跟你在一起的,要不是你做下那些事,我们又岂会变成现在这样子?难道我死了兄长,心中还不能有怨了吗?我的阿兄,他待我那样好,他先是劝我离了你,说你不是好人,我不信他,不肯同你分开,后来他就跟我说,叫我不要担心,有他在,不会叫我受委屈,他这么好,你却叫我看着他死在我面前……我们本来可以好好的……”
第60章
说到动情处, 湛君的眼泪变作了真的,盈盈堆积,烛光下艳色流泻, 哀切动人。
元衍擦去她的眼泪。
“这件事上,我对你不起。”
湛君抓住他手臂, “阿衍,你要对我好。”
元衍自身后将她紧紧抱住, 许下他的誓言:“我要是对你不好,天收我。”
湛君哭道:“有你今日这句话,我便不再怕了。”
元衍无奈:“你怕什么?谁都知道我最爱你,哪个敢对你不好?”
“也没见对我怎样好。”
“谁惹你?”
湛君坐起来, 脸偏到一旁, 幽怨道:“这里是你的家,可我在这里, 连那道门都出不去。”
元衍更是无奈:“谁叫你先前一门心思要跑?”
“那难道不是你的错吗?”她很委屈, “现在呢?还要继续关着我吗?你叫那些人整日看着我, 使我夜夜不得好眠, 梦里还都是各种各样的眼睛, 常常为此惊醒!”
元衍已经被她哄好, 对她的话并无疑心,“你既觉得闷, 出去走走也无妨, 只是不能出府, 如今世道不比以前,我不在你身边, 还是谨慎些好,免得我为你忧心。”
“你元府再大, 还没有看完的那一天吗?再说了,安州不是你家的地界?谁能在这里兴风作浪?大不了你多拨些扈从给我,这样总不会有事吧?”
元衍只拿两眼淡淡瞧她,并不说话。
湛君心里跳了一下,不敢再急功近利,怕惹了怀疑,连徐徐图之的机会也没有了,于是撇了嘴侧过身子故作忿忿,“不出去便不出去!反正你只会关我,从前是,现在还是,我真瞧不出到底哪里对我好!”
元衍扳她回来,耐心哄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日后天下太平,哪里去不得呢?届时我带你各地巡视,既圆你今日之愿,也能挥洒天恩于万民,叫他们一睹皇后娘娘的风采。”
湛君冷笑:“对呀,就得叫所有人都瞧瞧,我同国玺虎符一样,都是你的战利品,不过国玺虎符须得收置妥当,我却是可以拿出来炫耀的。”
元衍点了点她额头,“这里头装的都是什么?我看全是胡思乱想,好,是我说错了话,给你赔不是,不过你有一点冤枉了我,那就是在我心里你最重要,难道我之前讲的还不够清楚?你还要我讲多少遍?不过这算情话,你爱听的话,要我再讲多少遍给你听我都是愿意的。”
“不,你心里你的野心最重要,或许我真的很重要,但一定不是最重要,最极致也不过是和你的野心一样重要,也许可以将我归结为你野心的一部分,但你是绝不肯为了我放弃你的野心的,对不对?”
真话自然比情话伤人,元衍发觉他无话可说。
湛君轻轻推开他,站了起来,元衍伸手捉住了她的衣袂,湛君因此回头,两个人都是面无表情。
“坐下来,再叫我抱你一会儿,我待不了太久,今晚就要走,到雎阳,再转天武,离咸安九百里。”
湛君沉默了有一阵,忽然跪下去。她跪在他的腿上,捧起他的脸,在他薄艳的唇上落下一吻。此刻他两个额头相贴,像极了昔日抵死缠绵。元衍搂紧了她的腰,压她下来与她深吻。
吻罢,两人气息都是不稳。
元衍情动,抚她的脸。
湛君避过,“我还有孝。”
元衍声音喑哑,“我知道,我只是想触到你。”
“你要去打仗了。”
“是。”
“会死很多人吗?”
“会。”
“你会死吗?”
“我不会。”
湛君没有再问了,元衍接过来问:“你会想我吗?”
“打仗是一定会死人的,可是你乐于看到各地烽烟四起,不是吗?可即使如此,一定有人要死的话,我也不希望是你。”她为这句话哭了,“诸天仁慈的神佛啊,原谅我。”
元衍的目光变得痴迷,他仍去抚她的脸,这次她没有避开。忽然他含着唇呻、吟了一声,喘得又急了些,细挑的眉眼由此染上了些艳色。
湛君闭上了眼睛。
“渔歌,好妙的一个人,我不喜欢她。”
“她最妥当,或许不假辞色了些,但是有她在,我才能放心。”
“我说了我不喜欢她,你叫她走。”她只轻轻一推,元衍就倒在了细花氍毹上,仰面躺着。
“她对你好忠心,你一定待她很好。”
“是我小时阿母给的,一群人里头,她最聪慧……罢了,你不喜欢,我不叫她烦你就是。”
“婢子灵芸,拜见少夫人。”
湛君一盏茶泼到地上,“你好讨巧的一张嘴,少夫人?谁是你的少夫人?”
元衍手下用的使女一向以渔歌为首,因着元衍在元府中的超然地位,极得元衍青眼的渔歌在元府中也是地位超然,十分的有脸面,其余婢子自然很是艳羡眼热,奈何多年来渔歌地位稳固,谁也撼动不得。这叫灵芸的使女也很有些聪明头脑,夙愿便是取渔歌代之,只是渔歌行事一向滴水不露,没有给过她机会,她心中含恨,却也没有丝毫办法,久而久之争名夺利的心歇了,却不成想好事天降。这聪明婢子暗中发誓,既天赐良机,此一番定要压的渔歌再不能翻身,再不能越过她去,因此便有些急功近利,马失前蹄。
灵芸当即跪地叩首,“婢子愚钝,娘子教训的是。”
湛君叫她起来,又道:“往后不要在我面前跪来跪去,看着厌烦。”而后又指茶盏,“这茶不好,你去找好的来,再糊弄我,叫你知道厉害。”
“是,娘子稍候,婢子这就去为娘子寻好茶来。”
灵芸去后,卫雪岚问道:“阿澈,你这是闹哪一样?”卫雪岚情知湛君不是个着意口腹的人,这般要什么好茶必然是有意为之,因有此问。
湛君笑着压低声音道:“只有她走了,我才好同阿嫂说话,咱们须得计议好,一次不成,便再没机会了。”
卫雪岚给她吓到。虽然湛君一早说过要带她走的话,但她也只是当做一时气愤之言,明眼人哪里瞧不出,这铜墙铁壁,哪里是走得掉的?又兼湛君只同她提过一次,那之后便再没言及半分,她自然更将其当做一时戏言,哪成想竟不是。
湛君见卫雪岚作惊吓神情,心凉了大半,“阿嫂是担忧腹中孩儿吗?阿嫂大可放心,这孩子与你我都是至亲,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叫他受半分损伤。”说罢哭道:“阿嫂,我是决计不能在这里待下去的,与他日夜相对,于我不啻折磨,我是真的会疯掉的,阿嫂就当是可怜我。”
卫雪岚亦垂泪,“我如今还能活着,尽是因你和这孩子,你两个哪个不好,我都是对不住你阿兄,你既想走,我又怎么会不应允你呢?”
湛君泣道:“阿嫂放心,我定有万全之策,必不叫你们涉险。”
“灵芸,前头是哪里?”
“那是夫人的住所。”
“哦?”湛君松开手中攀着的青竹,往前一步后回身问道:“夫人这时候在做什么?”
“若是往常,应当是和少、娘子们,嗯……听琴,或是玩博戏,但近来夫人因方娘子的事,忧心的病了,医者嘱咐不可忧思,所以夫人现在只是休养,并不理旁事。”
“夫人病了?”
“听闻也不是什么重病症,只是颇有缠绵之态,如今不过咫尺之距,娘子何不前去探望?娘子这一番孝心也该叫夫人知道才是。”
“我的孝心?”湛君失笑,“我不去,才是我对夫人的大孝心呢。”
灵芸窘迫的说不出来话。
“你说,她这会儿在夫人跟前吗?”
“娘子讲谁?”
“你家二郎君的夫人。”
这下灵芸更不知道该讲什么了,只好低头站在一旁充哑巴。
“她或许在侍疾,我应该可以等到她。”湛君自言自语。
灵芸想她或许是要示威,由渔歌的事来看,这女人实在是个妒妇,她已然是赢了,却还要撩弄那可怜女人,实在是恶毒。
两人立于青竹道旁,各怀心事。
渔歌躲在远处青石下,脑中回想的是主子的交代——
“想来你是哪里惹到了她,她既不要你近前,你也就别在她眼前出现,只是我仍是放心不下,你是最妥当的人,只有交由你我才能没有顾虑,她无论到哪里,你只管伺于暗处,倘若无事,那便最好,若有非常之举,还要你周全,莫要有什么意外才好。”
湛君站了约莫有半个时辰光景,脚已然酸麻了,可她想见的人仍旧没有出现,她抬头看了眼日头,已经将要日入。难免心焦,只好安慰自己欲速则不达,也不是没有来日,思此便要回去。
就在转身的时候,面对面碰上了元泽。
元泽大感意外,“我方才还想是谁呢,远看都美的……原来是你啊,怪不得呢。”
灵芸躬身行礼,“三郎。”
一下子提醒了元泽,当即后退了半步,揖道:“见过……”他不知道喊什么好,也许该喊二嫂,可好像也不甚恰当,于是最后讲的是:“见过公主殿下。”
湛君对元泽有印象,但无关好坏,只是个见过的人,因此只是颔首以作致意,又侧过身让出路,示意叫他先行。
“我离家好些天,家里好些事不知道了,二兄肯叫你出来了?我先前还想着去看你,只是那边拦着,我也就没看成,你该是好了吧?”
眼前这风尘仆仆的少年,脸上写满了纯良和善。
湛君心里忽地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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