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我早好了。”湛君笑道, “三郎君从哪里来?想必是要去看望夫人吧。”
“我现在负责押送粮草,到处的跑,兜转着见到父亲, 父亲跟我说母亲病了,我就告了假, 回来瞧瞧她。”又问,“公主也是吗?咱们倒是可以一道去。”
湛君笑着摇了下头, “只怕夫人见了我,病要更重。”
“怎么会?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公主?”
湛君还是笑,“三郎君勿要再称呼我公主了,我是个哪里的公主呢?细论起来, 尽不过是些伤心事罢了。”
元泽有些犯难, “如果不叫你公主的话,又要怎么称呼你呢?”
湛君笑道:“我难道没有名字的吗?”
“不可不可!我怎么可以直呼你的名姓呢?非但是对你不敬, 对二兄更是不敬了!”
湛君微微一笑, “那你说怎么办好?”
“我可以喊你姊姊, 我倒是有一个姊姊, 不过我向来都是喊她名字, 迄今还没喊过谁姊姊呢, 况且咱们本来就是表亲,也算不得乱喊, 现下就先这样喊着, 日后还可以再改。”
湛君的心蓦地软了。这样的一个人, 利用他,怎么忍心呢?
湛君对有过卑劣念头的自己产生了厌弃, 随即哀凉地想,“我好像不是我了。”
元泽见她眉间忽有轻愁, 以为是自己哪里说错了话,可他又实在不知哪里错了,也不敢贸然赔礼道歉,于是只站着,并不再开口,很有些讪讪。
“你不会觉得我是个坏人吗?你兄长明明有妻子,她没有什么错,可因为我的出现,她陷入了这样难堪的境地,你不会为她感到不平吗?”
“这、这怎么说呢……”
她的笑已然在她脸上灰败了,元泽觉得回答不出她问题的自己像在造罪,不敢再看她眼睛。
终于,他鼓足了勇气,“可你也没有错呀,甚至二兄也没有错,二嫂更是没有错,有错的只是母亲!对二兄,她永远都不知道适可而止,小时如此也罢了,如今还怎么可以?二兄根本就不是受摆布的人,他从来谁的话也不听,只可惜母亲到现在还不明白。”
“幼猊,你干什么呢!”
远处一声娇喝,湛君回了神,看过去,一个浑然不认识的美人,年轻尚轻,容貌却是极盛,不过也太倨傲了些。
“你好端端那么大声做什么?吓人一跳。”元泽不满。
“那你胆子未免太小。”说话间,元希容已到了眼前。
元泽贴心为湛君引见,“姊姊,这个是青雀……”
“你喊她什么?”元希容打断元泽,声音含怒:“我才是你亲姊姊,你从小到大没喊过我一声,对个来路不明的人倒殷勤。”
“什么来路不明?听一听你讲的什么话?二兄在你也敢吗?”
“二兄二兄!不提二兄你就不会说话了是吗?”
姊弟两个争吵了起来,湛君无意参与其中,不作声便要走,忽又听得人道:“你们两个,怎么又吵起来?”温和有如二月酥风。
湛君脚下一顿。
那是一张永世不会忘的脸。愧疚登时像海一样淹没了湛君,在这个人面前,她永远会自惭形秽。
郭青桐看见湛君,也是一愣。
元泽见郭青桐来,放弃了与元希容的争吵,向郭青桐施礼,只是没再向早些那般称呼她为二嫂。
郭青桐心下一坠。取代了她的人如今就在她眼前,她没有办法不在意。她一向完美不可挑剔的笑容在这一刻难以维持。
元希容见郭青桐来,脸上愤恨尤甚,一双眼睛将三人尽看遍后,一言不发地走了。
元希容走后,气氛有一时的冷凝。
最后是郭青桐先开口,声音仍旧是温温柔柔的:“看来希容是将气都撒到幼猊你的身上了,她也不是有意和你争吵,幼猊你也别放在心上。”
元泽哼道:“我真不明白她,整日里那副样子,好似旁人都亏欠她,不挑出些是非出来日子就仿佛过不下去。”
郭青桐闻言笑道:“希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纵然娇惯些,又有何妨呢?”
“且看将来是哪个前世福德不修的娶了她去!只希望那时别堕了威风才好!”
“幼猊你讲这样的话,倘若将来有人胆敢对希容不好,你怕是第一个打上门去!”
“我才不!非得叫她受点教训不可!”说完自己就绷不住笑了。
湛君在一旁看着听着,心中想:“她们才是好好的一家人,我不过是个不速之客,不离去可怎么好?”
“幼猊,我不与你闲话了,你一定是来看夫人的,快去吧。”
元泽没忘了湛君,还想着湛君和他一起去。
湛君赶在他之前开口:“快去吧,我出来很久了,想回去了。”
元泽也只好道:“这样的话,姊姊好好歇息。”
湛君笑着点头。
元泽走了也没忘了同湛君行礼,湛君含笑目送他。元泽走后不久,郭青桐也行礼预备离去,湛君在她转身前喊住她:“你送一送我吧。”
意识到这句话是讲给她的,郭青桐有些显而易见的懵,但好修养并没有使她忘记微笑。一阵静默后,她说:“乐意之至。”
灵芸听着很不忍,想这新来的女人也太张狂,简直欺人太甚!灵芸犹自愤愤不平,忽听到:“灵芸,你先快些回去,昨日那个汤很好,叫他们还做,我回去的时候刚好可以用。”
灵芸哪能听不出来这是要将她支走,至于她走后会发生什么事,倒也不难猜想,又感叹这女人明明瞧着是副聪明相,却做这样的蠢事。她虽乐于见湛君在郭青桐手底下吃亏,可终究她还记得自己职责所在,万一闹过了,日后怪到她头上,那可承受不起,因此磨蹭着不肯走。
“你为什么还不走?难道我使唤不动你?”
“啊,娘子,我……”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还是郭青桐解围,“主子的吩咐,你怎么能不听呢?快去吧,我会将人给你完好送到的。”
有了这句话,灵芸才松了一口气,心想孰优孰劣立判,可惜二郎分不清鱼目珍珠。
灵芸走出好远,湛君对郭青桐道:“我想,她此刻一定在心里骂我,赞你比我好,你觉得呢?”
郭青桐很诧异,这时才明白,原来她并不是挑衅,而是要同自己讲话。果然,下一刻听见她道:“我们边走边说吧,请。”
郭青桐有些捉摸不透,却也依言而行。
“接下来我想和你说一些交心的话,不好叫别人听的,如果可以的话,叫你的使女离我们远着吧,你觉得的呢?”
郭青桐想了想,回首吩咐了使女两句。使女很着急,想要再劝,被郭青桐制止。使女无法,只好怀揣着万分担忧退到了十步之外。
湛君看在眼里,笑道:“你一定对她很好,所以她才这么害怕,觉得我会害你,你呢?你怕吗?”
郭青桐只是微笑,“害人哪有这么明目张胆说出来的?”
“万一我又蠢又坏呢?”
郭青桐经年讨好方倩,早修炼出玲珑心肠,但凡方倩讲什么,她都有合适的话应对,可此时此刻,她却委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自觉不是蠢人,更不是坏人,我受长辈的诗书教导,明辨是非,端方有礼,只是不太听话,先生常因此懊恼。”湛君有些黯然,“倘若我是个听话的人,便不会有今日这些事了。”但随即又想到,如果没有下山来,那这辈子岂不是见不到阿兄的面了?倘若能够重来一回,我是否愿意将这一切痛苦重新经历一遍,只为了能够见到阿兄。
湛君举目四望,一时茫然了起来。
“我倒是很乐于同你谈心遣怀,只是近来多有烦忧事,倘若没有什么紧急事,我们不妨将此事推延,待到来日空闲,你我对坐畅谈,如何?”
“我知道你给我的时间有限,所以也并没有和你来日畅谈的打算,有什么话,我们今日就能说尽。”
“何出此言?确实是近日繁忙,来日你我闲了,我必扫榻相待。”
“咱们之间怕是没有这个缘分。”
郭青桐愣神的功夫,湛君解释给她听:“我自己知道,你一定恨我,我是个知情知趣的人,并不想做你的眼中钉肉中刺。”
“在和那个人情投意合之前,我并不知道有你,所以没有想过要毁掉你的生活,对你造成了困扰,非我之愿。”
饶是郭青桐再好的修养,此刻也不能忍耐:“我没有资格恨任何人!你的歉意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我不明白你拉着我在这里说这些话是要干什么!如果只是要炫耀,那么我告诉你,够了!”说罢甩袖要走。
湛君双手拉住她,“是的,够了,我也觉得够了!所以,你帮帮我,让我离开这里,我求求你,我真心的恳求你。”
“你到底要干什么!”郭青桐瞪大了眼。
“我说了,我要走,我要你帮我,我需要车马以及行装,还要你送我出咸安城,我走了,你的生活就能归位,你难道不想吗?让我从你的生活里消失,从此再也没有踪迹,你不想吗?”
她当然想!可是又怎么能。
郭青桐攥紧了的手又松开,语气平淡:“我不能够,如果叫人知道了,后果我承担不起。”
湛君深吸了一口气,她松开郭青桐的手臂,往后退了一步,再缓缓地将那口气吐出来——
“对不起,我承认我的卑劣,我不想逼你,但这里只有你和我的利益是一致的,我已经走到了绝路,现在别无选择,如果你不能送我走,那么我就送你走,我说到做到,你知道我是能做到的。”
第62章
卫雪岚近来很是嗜睡。她知道是因为有孕, 所以并不如何忧虑。只是有一点不好,睡的多了,梦也跟着多了起来, 或许也有她没有再吃药的缘故。
卫雪岚曾经多梦,在很久以前。后来她为了不让自己再做梦, 找名医配了药,小小一粒就可以使她安然度过从黑夜到白天的漫长时光。
她害怕做梦, 但有过不怕的时候。
那是八岁之前。那时候梦是香的软的,婀娜绮丽,她清晨时会坐在榻上想:“为什么人一定要醒呢?不可以一直睡下去一直在梦里吗?”八岁之后她也常常做梦,只不过是冷的灰的, 血气萦绕不散, 那些青色的脸是熟悉的,他们都曾是她亲近的人, 可是神情不复温暖柔和, 只有冰冷狰狞。他们都变成了恶鬼, 是拖她到幽冥的勾魂使。
时间过去了那样久, 她以为她把他们都忘记了。但是没有。
现在卫雪岚的梦乱而纷杂, 她常常梦见小时候。浮华欢乐, 那一匣珠翠,她藏起来的珍宝, 如今又遗落到哪里去了?或许正戴在谁的头上吧。
她也会梦到人。旧人的面目时过多年已然不清晰了, 但仍然不肯放过她, 寻到机会便要想方设法将她拖回过去的深渊。将她从深渊中拯救出来的人,那翩翩少年, 却迟迟不来入梦。
“殿下是怪我没有照顾好阿澈吗?”
云雾叆叇,哪里也寻不到身影, 这样昏暗的地方,她该是冷的,急切和焦躁却要把她烧着了。
“殿下!殿下!”
“阿嫂?阿嫂?快醒来,阿嫂……”
“殿下!啊!唔……”
卫雪岚大汗淋漓,气喘如牛,犹自神游天外。
“阿嫂莫怕,是我,先不要出声。”湛君耳语道。
卫雪岚回了魂,又缓了一阵,咽了口唾沫,朝湛君点了点头,湛君于是松了一口气,移开了手。
“阿澈,怎么这时候来,是出了事吗?”
“不是。”湛君拿起衣裳给卫雪岚穿上,“阿嫂,先起来,有什么话,我路上和你说。”
“路上?”
“对,阿嫂,我们待会儿就走。”
风声呼啸,满月在云层里若隐若现。
已经出咸安城很久了。
静夜只能听见马蹄踏地和车轮辗转的声音。
湛君吐出一口浊气,终于卸了力,整个人瘫在车上。
“阿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快跟我说。”卫雪岚摇湛君的肩膀。
湛君便又坐起来,只是如今她正处于一个非常放松的状态,像没有骨头,坐的也很没有样子,她喘着气,声音欢快:“我找了他的夫人,威胁了她,所以她帮我策划了今天的出逃。”
“你说是郭植帮的你?”
湛君点头。
“你威胁她?怎么威胁法?”
湛君如实以告:“我说如果我不能离开元府的话,我就会想法子赶她出去。”
卫雪岚听罢便蹙起了眉。过了会儿,她示意湛君先不要出声,然后慢慢靠近了车窗,挑起了帘子的一角。
月冷如霜,树影斑驳似鬼。
卫雪岚放下车帘,回身与湛君耳语:“阿澈,你听我说,待会儿你……”
进去的人许久没有就来,渔歌渐渐感到不安,不时向门里张望。
有使女端了木盆从里头出来,渔歌拉住了问:“里头在做什么?”
使女摇摇头,“不知道。”
渔歌愈发不安了,推着那使女回去:“去,看看里头她们在干什么。”
使女面有惧色:“我不敢。”
渔歌骂她:“有什么不敢的!”
使女仍是不肯:“渔歌姊怎么不自己进去?”
渔歌放柔了声音哄她:“你只进去,说厨房有醪糟汤,问要不要,然后偷偷瞧她们在干什么,出来告诉我,你只办好这件事就算你有功,到时叫你去主子跟前端茶,一样是递水,同你现在却大有不同。”
使女被她说的心动,可仍旧犹豫,怕渔歌将来无力践诺。
渔歌就道:“只是新夫人不喜欢我罢了,二郎待我还是一样的宠信,你大可不必顾虑。”
使女挣扎了一阵,心底生出了勇气,搁下木盆,对渔歌道:“好,我这就去,渔歌姊且等我。”
至此,渔歌的一口气才顺了。只是……
一口气还没顺完,那使女脸色苍白的跑过来,抓住渔歌的袖子:“渔歌姊,里头没人……”
“停车!”
车夫“吁”一声,马停了下来。
湛君掀起帘子,对马夫道:“在这里停一会儿,阿姊要小解。”说罢,自行跳下了车,又去搀卫雪岚。
卫雪岚艰难地下了车,湛君扶着她,转头对那马夫道:“在这等着我们,可不能自己跑了,只送我们到这里怎么行?”马夫应是。
“还有,敢偷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阿澈不可无礼。”卫雪岚扯着湛君的袖子,笑着对马夫道:“我妹妹就是这个性子,您见谅,还请您稍等我们会儿,我一个有孕的人,甚是麻烦……”
马夫讷讷道:“夫人言重了,小人不敢。”
“真是多谢您了。”卫雪岚朝他点头笑了笑,目光不经意从他腰间滑过。
卫雪岚由湛君搀着,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往林子里去。
走了有一阵儿,两人脚下忽地加快,静夜里树枝折断的声音分外刺耳。
直到了一处陷地两人才停下。湛君先把卫雪岚扶到坳处,藏好了,她自己又往前走了一段,盘算着差不多了,又原路返回,一样躲进了坳处。
夜里冷,湛君穿的少,冻的发抖,卫雪岚把她抱住,斗篷下的两个人相拥着取暖。
“他什么时候会追来?”湛君问。
“不知道。”卫雪岚把她抱的更紧了,“往后怎样,就全看咱们两个的命了。”
“他真会杀了我们吗?”
“我要是郭植,绝对不会放过你,再没有比今天更好的机会了。”
“可是她看起来不是这样的人。”湛君小声道。
“阿澈你记着,你可以不害人,但绝不能不防人,你心善,别人未必,你不能把自己的安危全寄托在别人的善上,这简直是豪赌。”
湛君听罢沉默,忽而又问:“接下来怎么办?”
卫雪岚笑道:“你不是早计划好了,要带我找你的先生去,你忘了?”
湛君抱紧了卫雪岚,声音带了哭腔:“可我不知道先生在哪,我上哪里找他呢?我好像什么也不会,做事情欠考虑,像个傻的,阿嫂你还这样重的身子,要是连累了你不好,我简直愧对阿兄!”
卫雪岚像哄孩子一样,“别怕,我好得很,说实话,其实我在元府里怕的很,这个孩子不仅对咱们来说是宝贝,对有些别有用心的人更是,我真怕他以后成受人摆布的傀儡。”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对,不会的。”卫雪岚笑着说,“咱们这不是带着他逃出来了吗?阿澈,你快睡吧,咱们不说话了,别叫他找来了,我知道你好累了。”
湛君轻轻地嗯了一声。
“夫人!快叫我见夫人!”
“夫人已经睡了,你有什么天大的事?渔歌你可别发疯了,快回去吧。”
“就是天大的事!快叫我进去!”
“哎呀!你干什么!你敢硬闯,不要命了吗?还不快拦住她——”
方艾住所前,渔歌与使女们闹成一片。
“这是在闹什么?夫人才睡着了,你们是都不要命了吗?”
使女们连忙松开了渔歌,纷纷跪地求饶。
渔歌也跪着,只是不曾出声。郭青桐走到她身前,“渔歌,你一向沉稳,何事惊慌至此?”
渔歌抓住郭青桐衣角求道:“少夫人垂怜,我有万分危急之事请见夫人!还望少夫人为我通传,少夫人大恩,婢子没齿不忘!”
郭青桐扯回衣角后退了一步,面有不豫之色:“渔歌,是什么紧急事,你倒讲与我们听,若真是万分危急的事,我们谁敢拦你?”
“这……”
渔歌左右环顾,十几双眼睛灼灼如电,她哪里敢?
正在这时,一使女来到:“夫人遣我来问,哄闹为何?”
渔歌立即道:“碧凝姊,我有紧急事,有关二郎,还请速为通传!”
既抬出了元衍,无人不凛然,碧凝当即道:“快与我来。”
听完渔歌禀报,方艾冷哼一声,将手中巾帕掷于地上,冷笑道:“怎么?她跑了,还要我找她回来?”
渔歌跪地不起,“二郎嘱咐,云娘子万不能有失啊!”
“难道是我赶她走的吗?她连告辞都没有,自行走了,她便是有事,也怪不到我的头上。我直说了,她最好死在外面,皆大欢喜。”
“可是——”
“行了!”方艾十分不耐,“我决计不管,你再聒噪一句,舌头便不必要了!”
渔歌登时脸色煞白,不敢再言。
“天晚了,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
渔歌跪地不动。
方艾见此,骂道:“亏我还赞过你聪慧机灵,谁知这般没眼力!你要你的舌头,却不要你的眼睛?难道还要我请你出去不成?”
渔歌瑟瑟发抖,却仍是不起身。
“反了天了!来人,拖她出去!”
两边使女拽住渔歌的肩臂,将将她拖出两步远,渔歌忽然大叫:“夫人,不过一个女人!最重要的是您与二郎的母子情谊,不是吗?二郎既喜欢,您也应当喜欢才是!您难道要为了区区一个女人就与二郎生出龃龉吗?”
第63章
“阿嫂, 我们真的要回咸安吗?”湛君满面愁容。
天色已然大亮,并没有什么人追来,湛君才松了一口气, 卫雪岚就拉着她要折返咸安城。
“对,咱们得回去。”
“为什么?”湛君想不明白, 费了好大力气才从咸安出来,怎么又要回去?
“他肯定要找你, 我肚子里这个快五个月了,我走不了太远的,难免给他找到,可是如果我们回了咸安, 他一定想不到, 任他到天底下哪个地方找,咱们都是不怕的。”
湛君顿时喜笑盈腮, 击节而赞:“阿嫂真是聪慧!我实在比不得!”
卫雪岚笑道:“阿澈你才是兰质蕙心, 不论六博还是下棋, 我总赢不了你, 我比不上你聪明才是, 何必妄自菲薄?你之所以想不到这些, 不过是因为你先前从没这样的经历,一时想不到这上头罢了, 苍天见怜, 你一个不经世事的小女孩子, 竟叫你受这些苦。”
“那些玩的再好,现在有什么用?一点忙也帮不了, 如果没有阿嫂,我一个人, 可怎么办呢?”
“眼前的困境不过是一时的,在你的人生里一定还是玩六博和下棋的时候比较多,所以无需困扰,若不是时局惊变,你怎么会有要在旷野上靠两条腿赶路的时候呢?也自然不会跟人计较心机,你现在这样想,不过是因为我不能好好照顾你罢了,叫你受了委屈。”
“阿嫂你讲这样的话!简直叫我无地自容!”
两人说话间,走到了官道上。湛君抬头随意看了一眼,当即僵立原地,心中已不能仅用震撼二字来形容。
路上的人成千上万,黑压压的头颅密密麻麻有如肉上附着的蚂蚁,道路竟一时望不到尽头,细观之下,壮年夫妇长者幼童无不是衣裳褴褛面黄肌瘦,队伍中不时有人昏厥倒下,呻、吟声哭号声不绝于耳。
卫雪岚一生也算历经磨难,可与眼前的景象比,又何足道哉?
“徙南者万数……”湛君喃喃道:“原来书上寥寥几字,是这般景象……”
“不见不能知其惨烈。”
两人俱沉默了一阵。
“阿澈,乱世里头,苦难是最寻常的东西,你我的悲痛无济于事,能保全自身已属不易……”
“我知道,我只是没有办法无动于衷……”湛君舔了舔干涩的唇,“你说,那些为一己私欲而兴兵革之祸的人,见到这般景象,会作何想?”
“别再看了。”卫雪岚拉住湛君的手,带着她还往林中去,“咱们正可以混入其中,只不过要改下装扮,阿澈,往后你听我的,不要随意大方地给出你的怜悯和热肠,明哲保身,不要期待四地流亡的人也和你一样持君子操守,你一定要记清,否则将来悔之晚矣!”
再从林中出来,湛君已梳了男子发式,头上淋了干草枯叶,脸颈双手抹了黑泥,衣裳反穿,也在地上滚了两遭,看不出原本颜色了,连鞋也刮花了丝,破破烂烂了,卫雪岚则是拿泥水里洗过的丝料裹住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额上还抹了黑灰。这样装扮之下,这两人在流民群中已是平平无奇。
在林中时,看着湛君还换完后灰扑扑的模样,卫雪岚掩面泣道:“阿澈你是帝室之胄,怎能罹此之难?他日黄泉之下,我得见殿下,该如何同他交代?”
湛君则安之若素:“阿嫂莫出此言,莫说我一天的公主也没做过,不知道什么是公主的排场,便是我真在泼天的富贵里长大,可如今父亲兄长皆无,我百无一能,又想要活着,还能有什么好挑剔的呢?况且当初我下山离家,也是做乞儿装扮,与如今难道有什么不同?阿嫂且宽心。”
两人随着流民队伍到达城墙之下,只见城门紧闭,兵士如林。
卫雪岚悄悄对湛君讲:“怕是咸安城收容不了这许多流民,所以关了城门不许出入。”
湛君急道:“那如何是好?如今天这样冷,阿嫂你还有孕,再露宿一夜,怎么受得了?”
卫雪岚笑道:“你如今是我夫君,怎好还喊阿嫂?”
湛君脸色一时奇异起来,扭扭捏捏好半天,怎么也喊不出“夫人”两个字来。
卫雪岚忍不住,笑出了声。
湛君恼道:“可别再取笑我了!”
人群忽地骚乱起来,湛君与卫雪岚同时噤声,随着人头望去,见城门开启,一列百十人纵马而出向南而去,溅起烟尘无数。
卫雪岚还好,湛君给烟尘呛到,咳了起来。
一片哀呼声中,城门又缓缓阖上,闷雷似的一声响。
原来开城门只为那些人出去,而并非放流民入城。
湛君又急起来:“怎么办!”
卫雪岚拉她的手安慰:“西原公一向宅心仁厚,不会不管,否则这些人不会往这里来,便是为了搏名声,也要将流民安置好的。”
湛君仍是焦虑,“可是还要等……”
“阿母,大战在即,此时去信,岂不是叫二郎分心?”
“我难道想吗?不告诉他,他回来了,我给不了他人,问我,我说不知道,他能把天给我翻过来,哎呦——”方艾扶着头低吟,“你说我怎么就生出这么个冤孽呢?简直要来要我的命的!”
郭青桐起身为方艾按穴,“阿母可好些?”
方艾舒适得叹了口气:“幸好我还有你呀,青桐。”
郭青桐笑道:“能得阿母青睐,才是青桐的大幸。”
“青桐,你说你这样好,样样都合我的心意,我真是不能再满意了,多好的一桩姻缘,偏偏冒出那么一号人来,除了一张脸还能入眼,旁的真是挑不出一点好来,怎么就对她爱不释手了呢?”
“有那样一张脸,也不需要别的好处了,我见了都爱,何况二郎?”
“那她最好这辈子都这么美下去。”方艾哼笑,“谁没有老的时候呢?人老了就会招人讨厌,要是再没有德行,那更是没法看,只会叫人厌恶罢了。”
郭青桐只是微笑。
郭青桐搁下手中玉盏,仰面捏了捏眉心。她尚未发一言,堂下跪着的人却已抖瑟如筛糠。
“少夫人恕罪……”
郭青桐忽地笑了一声。很轻的一声。
求饶的人不敢再开口。
“阿琪啊阿琪,叫我说你什么好,五个字两处错。”郭青桐仰天怅叹,“我哪还是什么少夫人?还有就是,你有什么罪要我宽恕?不要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阿琪愣愣抬头。
芳卉这时候开口:“好了阿琪,不就是咱们娘子要你送去给主君的东西给流民抢了吗?流民那么多,他们要抢你,你能有什么法子?难不成全杀了吗?怎么可能呢?咱们娘子是多宽厚的人,难道还会怪你?你听一听你讲的话,简直是对咱们娘子的污蔑了!”她走上前扶起阿琪,“快回去歇着吧,待会儿我叫庖厨送碗汤给你,你喝完了睡一觉,压压惊。”边说边推着阿琪出了门。
阿琪仍是没懂,求芳卉:“好姊姊,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个说法?少、娘子是不治我的罪了吗?”
他不问还好,问了芳卉劈头盖脸给了他两巴掌:“蠢货!你还敢提!”
阿琪捂着脸,“我愚钝,怕再误了娘子的事,方才的事,还望姊姊明示。”
芳卉恐他真误事,见四下无人,也就挑明了跟他说:“娘子的意思是你昨天出城是给朔林的主君送些娘子亲缝的御寒衣裳,你记清楚,送的东西不是人,明白了吗?”
阿琪恍然大悟,“明白了,我都明白了!”声音难掩喜意,千恩万谢的走了。
芳卉转回内室,见郭青桐望着虚空出神,十分心疼,走到近前宽慰:“娘子不必难过,这一回给她逃了又如何?外头兵荒马乱的,人命如草芥,随便一点意外,她还能好?”
郭青桐抚着胸口道:“芳卉,我现在想想真后怕,幸好阿琪没有杀了她,否则我手上不是沾了血?真不敢想象我竟动过杀人的念头,真是罪孽!这是天意,是佛祖渡我回航,今晚我须得焚香忏悔才是。”
“娘子的心也太善!”芳卉感叹,“只是如今您受这样的欺凌,佛祖简直是辜负了您。”
“你怎敢对佛祖不敬?”
“是是是,”芳卉笑道:“娘子说的对,今晚我也向佛祖忏悔就是了。”
暮色降临时,城墙上点起了火。烈烈冷风里,湛君对卫雪岚道:“他们不会叫我们进去了,这可怎么办好?”谁知话音方落,城门轰然开启,原本因为黑夜到来而安静下来的人群霎时又躁动起来。湛君也不免扶着卫雪岚站起来看。
城门虽开了,可杈子却没移走,列队的军士也没有动。并不是要放人入城的架势。
又过了会儿,杈子移开,百十名担着白担子的兵士从城门里渐次而出,散开后走到了流民堆里,放下担子开始分发饭食。
流民见有吃的,一时间全都蜂拥而上,将分发饭食的士兵周边围了个水泄不通。
湛君为了防止有人冲急了撞到卫雪岚,便护着她一点一点往外围退去。
流民都去领饭食而湛君与卫雪岚不去,这就又是另一种形式的格格不入了。
卫雪岚问:“阿澈,你饿不饿?”
湛君看着远处个个狼吞虎咽的流民,摇了摇头:“我还好……”
“还是吃一些吧。”说罢,卫雪岚拉着湛君坐下,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锦囊,打开了,是几块碎了的糕饼,“我昨天在车上拿的,应该很不错的,先吃一些垫垫吧。”说完将一块还算完整的糕递到了湛君眼前。
这几块糕叫湛君更颓丧了,使她陷入了强烈的自我谴责中。她把糕点推回去,“我真的不饿,阿嫂吃吧,你可不能饿着——阿嫂,你怎么了?”
第64章
“嘘!”卫雪岚捂住湛君的嘴, “阿澈不要说话。”一边说一边急急扯着湛君去了旁处。湛君回头,惊讶地在不远处树下发现了一双冰冷的眼睛。
换了地方坐定,湛君克制着看过去的欲望, 问卫雪岚:“那是谁?阿嫂难道认识?”
卫雪岚摇头:“我不认得,不过他身上有好重的血腥味, 离远些好。”
湛君想起那双眼睛,皱着眉道:“那人我觉得眼熟, 好似哪里见过。”只是想不起来。
看她苦恼,卫雪岚道:“天色样暗,哪里能看得清楚?不过错觉罢了,就算是旧识, 阿澈你如今这个打扮, 也未必认得出你,实在不必忧虑。”
“只是阿嫂说有血腥味, 我怕是万一是哪位朋友, 他受了伤, 该施以援手才是。”
卫雪岚笑道:“阿澈你傻啦?要是你的朋友, 你难道还不认不出来?”
湛君曲起食指寇自己的头, 恼道:“我真是傻了!”
卫雪岚看着她微笑, 眼神温柔。
可湛君又道:“可就算他不是朋友,见到他受伤, 也该帮一帮。”
卫雪岚笑吟吟叹了一口气, “我先前同你讲的话你全忘了?他不是你的朋友, 你怎么能知道他是好是坏,万一他是个坏的呢?知道你心善, 这是好德行,只是现在实在没有办法。”
湛君有些苦恼, 但不可否认卫雪岚说的很对,于是也就不再想。
夜渐渐深了,寒气侵肤,湛君发起抖来,卫雪岚把她抱在怀里,两个人依偎着,可收效甚微。
有几处地方烧起了火,毕剥地烧着,一堆人围着,他们说着话,不时也有欢笑声。
见湛君实在冷的厉害,卫雪岚心疼得很,提议道:“我们也去火堆旁找个位置吧。”
湛君有那么一瞬间的心动,但还是摇了摇头:“我还好,阿嫂冷吗?”
卫雪岚皱着眉:“阿澈,不要逞强,我知道人多的地方你不大适应,但是这平野不比昨晚上的山坳,这还不是最冷的时候,我怕你很难撑。”
“可、我……”湛君长叹一口气,“好吧,我是真的有点难捱,只是我怕没有地方给我待,毕竟这里这么多的人……”
卫雪岚拉着湛君起来,“我们找一找,哪怕没有位置,动一动也暖和些。”
两人运气算好,不过只走了二十几步,到了最近的那个火堆,还没待开口,就有人让了位子出来。当然是卫雪岚肚子的功劳。
湛君与卫雪岚道了谢,湛君扶着卫雪岚坐下,火烧的正旺,靠近了暖融融的,甚至热了。
卫雪岚旁边坐着的也是位母亲,面色蜡黄颧骨高耸一副饥绥样子,她的孩子面颊却丰满,一双眼睛圆溜溜,正被自己的母亲抱在怀里。
那母亲与卫雪岚攀谈:“看你这肚子,有三四个月了吧?”
卫雪岚笑道:“要五个月了。”
那母亲倒很震惊,“是吗?真瞧不出来,我记得我怀我这个的时候,五个月肚子就跟水桶一样了!”
卫雪岚沉默了下,道:“这孩子没福气,只怕将来生下来也不会健壮。”
湛君听了,攥紧了卫雪岚的手,满脸的难过担忧。卫雪岚看向她,另一只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
那母亲叹道:“这世道,没生下来的没福气,生下来的更没福气,你说好好的怎么打起仗来?我们一家从百林来的,路上走了两个月,其实我也不是百林人,我小时候住合周,躲旱灾才到了百林,好容易过几年安定日子,又有兵灾,唉,真是不给人留活路。”
湛君了她的话,思绪忽然回到都城,平宁寺里的小尼姑,她的好朋友识清,没出家前叫云莺,也是一家人逃难,五口人最后只活了她一个,她那么努力地活着,如今在哪儿呢?湛君为此哭了,夜里还做了梦。
平宁寺草木青葱茂盛,永安塔高耸入云,莲台边的院子前,石榴花静静地开落,年轻的两个人看不清面容。
“……你真要走?”
“对,我阿兄要带我走。”
“可是你不是答应了我要永远吗?我们说过一生一世的,你难道忘了?”
“……我没有忘,可是阿兄不许我们一起,我要听他的……我要走了。”
对面的人急了,他表情应该是愤怒的,力气很大,抱的人喘不过气来……
“……你不要这样,阿兄!阿兄!”
“阿澈?阿澈!快醒来!阿澈!”
“啊!”湛君大叫着起来,坐直了,四顾茫然。世界是金绿色,脑袋嗡嗡地响。
“阿澈?阿澈?”
直过了好长时间,湛君才回了神,看清了卫雪岚的脸。
卫雪岚细长的眉皱着,眼神关切,“梦到了你阿兄?”
湛君知道自己梦到的是谁,她因此羞愧,并不想承认,所以没有否认卫雪岚的话,朝她点了下头。
天还没有亮,灰蒙蒙的,雾漂浮着。
卫雪岚忽然很哀伤,“阿澈,我从来也没有梦见过他,一次也没有,是因为什么呢?”
湛君简直愧疚。
天亮的时候,咸安城大开城门,收容流民入城。
湛君与卫雪岚扮做夫妻,过了盘查,无惊无险地进了城。
流民只被允许在城南活动,进城后,湛君问卫雪岚:“现在怎么办呢?”
“咱们在医铺附近寻处房子,我得先把孩子平安生下来。”
湛君深以为是,拦住人问路:“劳烦您,医铺何往?最好是产科。”
那路人见卫雪岚肚皮高耸,心生恻隐,好声气地道:“医铺都在城东市里,产科曹家最好,曹郎中行医五十年,少有错失,只是诊费甚昂,药价也不低廉,吴郎中虽年轻,医术却也十分精湛,且心怀仁慈,两位这般的,怕也只是收些药材钱。”又问:“两位钱财可充裕?”问完又自答道:“两位避灾而来,状况怕是不佳,我姓刘,在南市贩葛,要是有需要,只管找我就是,我虽家资不丰,但一定能帮尽帮。”
如此善意,湛君连声道谢,甚是感激,又说了两句话后,贩葛的刘姓汉子忙着去自己铺子,便匆匆与湛君告了别,临去前又将能帮尽帮的话讲了一遍。
走出好远,湛君犹自感慨:“古貌古心,实在是好人。”
卫雪岚道:“仓廪足而知礼节,安州虽位西陲,常有戎狄侵扰,可数十年来也多是小打小闹,不至伤筋动骨,百姓自然安居乐业。依我看,咸安必是龙潜之地。”
湛君不想谈论这些,只道:“我可不管这些,我现在只想阿嫂你平安生产,孩子落了地,咱们就去找先生,待找到了先生,不拘哪里,寻一处清静地方,管他世事如何变换,与咱们都没干系,我只求一家人安康。”
卫雪岚倒不会把未来想的如此轻松容易,但又不忍心把实话讲给纯真的湛君听,于是只能心里默默叹一口气,不再出声,免得添她烦恼。
湛君又问了几个人,走了半日,终于到了东市,远远看到了曹家张扬气派的幌子。湛君拉着卫雪岚就要入内,卫雪岚拦住了她。
湛君不解,问怎么了,卫雪岚指着另一处幌子对她道:“咱们去那儿。”湛君看过去,好半天才辨认出一个“吴”字。
卫雪岚道:“咱们是逃难的流民,还是俭省些。”
湛君却不大同意,“医者还是年纪大些的好,求个稳妥,再俭省也不能省这上头。”
卫雪岚只好给她点明了说:“去曹家看病的人多,来来往往的,容易出事端。”
湛君明白过来,叹道:“还是阿嫂思虑周全,我往后还是少说话,事事只要听阿嫂的安排就好。”
卫雪岚听后微笑道:“这怎么行?你只是如今不经事罢了,实在不必因噎忘食,须知好些事,旁人是替你做不了主的,你不能永远依靠别人,自己得立起来,免得受蒙骗。”
湛君仔细想了想,很认同卫雪岚的话,“阿嫂说得对,我是得好好学一学,做个聪明人,免得再傻乎乎给人骗。”
卫雪岚这才放下心来,湛君痛定思痛之后,扶着卫雪岚去吴家的医铺。
此时九百里之外的天武,元衍坐在军帐里,拿着一封家信在读,面无表情。
杜擎最了解他,见状问道:“怎么了?家里出了事?”
元衍并不理会,杜陵见怪不怪,也不矜持,自上前从元衍手里抽走书信,一目十行看完,觉到了牙疼。
“她胆子是真的大,你是没告诉她外头如今是个怎么境状?这她都敢跑?”
元衍想起那晚的柔情蜜意,手指在桌下攥的吱吱响。
杜擎问:“你打算怎么办?”
元衍仍是不说话,脸色也平静得很。
可杜陵知道,他这是气的狠了,不由得同情起胆子大的湛君,不知道身娇体贵的公主殿下该怎么承受这冲天的怒火?啧。
杜擎很缺德地火上浇油:“我劝你还是回去,仗什么时候都能打,难道还没有你建功立业的时候了?但是人就不一样了,时局这么乱,这万一要是出点什么事,那可怎么办?你还是赶紧回去找,你出马,必然是手到擒来,不过找着后可得把人看好,不然这隔两个月来一回,谁受得了?你说是不是?”
元衍忽然抬起头来,似笑非笑,说:“怎么?你很高兴?”
杜擎连连摆手,笑的讨好:“我哪敢呢?”
第65章
元衍曾经脾气很差, 当然,现在也算不上好,但是比起会亲弟弟扔进枯井以及把好朋友打到骨头断的幼年, 已然收敛了太多。他投胎的运气绝佳,控制欲似乎是他的天性, 长辈的娇纵溺爱又惯坏了他,使他认为自己该被世事万物顺从。人总是会长大, 他并不例外。世界并非以他而尊,这个认知使他开始成长,他很快变得冷静沉默,最终成了如今的模样。
收敛坏脾气只是他得到想要东西的一种手段, 并不是他真的痛改前非, 专横还存在于他的血液里,静待着时机准备亮出爪牙。
比如此刻。
他真的有被惹到。
元衍第一眼见到湛君就看出了她乖顺皮囊下的不驯, 还有清澈的愚蠢。这个被宠坏了的女孩, 有不谙事体的天真, 脸上明晃晃的写着好骗。后来果然不出预料, 她离家出走, 使得她的先生——或许还有别的什么身份, 勃然变色,元衍在一片慌乱里看着那位与他谈话时吝于看他一眼的高人隐士, 觉得很有趣, 就是那一刻, 元衍决定救她,一个长了那样一张脸却不知天高地厚敢从家里偷跑出去的漂亮蠢货, 她知不知道离开了静谧的桃源,命运会对她做些什么?
元衍讨厌蠢货。愚蠢的人会将简单的事情变的麻烦, 而元衍讨厌麻烦。在元衍最初的设想里,这个无知无畏的漂亮女孩子应该先老实跟着他到都城去,然后再同他一起回到西原,而她那待她超出师生情谊太多的先生早早就在西原等候她。元衍找到人没费什么力气,她是真的没有聪明到哪儿去,不过倒真的豁得出去。她很会找麻烦,元衍却不讨厌她,不仅是为她身上有利可图,还因为她实在过于美丽。
元衍相信她是凡人瑰丽的极致,足以比肩神明。元衍自始至终认为,世上最珍贵奇丽的东西都该是属于他的,如果不是,那一定是因为他不想要。此等千秋艳色,他既看中了,必然不能旁落。
可是她竟然敢跑。
不听话的人就该吃些教训,所以元衍只是冷眼看着,听她哀求,看她哭泣。红色好衬她,和她的眼泪相得益彰,元衍想她该为自己的自作聪明付出代价,或许该把她关起来,反正他会对她好的。可是她抱着他的腿求他,哭的那么可怜,仿佛他不要她她就不能活,所以元衍好轻易就原谅了她。
他对她实在是太宽容了,从一开始就是,那时她并没有付出什么代价,所以竟然敢一而再,再而三。
元衍像撕废纸一样撕掉了那封信。
杜擎忽然想:“我眼前的这个可是禽兽,小公主玉软花娇,哪里能受得了?”不免心头讪讪,于是又将他丢掉的良心捡起来,“好了,生什么气呢?她跑,你追,也是个趣儿不是?她还能从你手里跑了?人一家才团聚,忽然就家破人亡了,怎么也得给点时间适应,等她想明白了,也就不闹了。”
“她能想明白?你也太高看她了。”
“那你想怎么着?”
元衍眼底的冷笑像薄冰,“我要打条好看的链子,把她拴起来,要她哪儿也去不成。”
真不是人!杜擎想,叹息罢,又道:“链子怎么着都是其次,你还是人先找回来吧。”说完又感叹,“她还真会挑时候,哪怕早几天呢,现在阵势摆这么大,赢了你就立马扬名天下啊!这是去是留,还真不好选呢。”
“有什么好选呢?既然两个都不想放手,那当然是都要。”
杜擎还正自体会,元衍已佩好了剑走出了大帐。
“叫韩应来。”
湛君扶着卫雪岚走进吴家医铺。铺子小,一眼就觉得乱,东西乱,气味更乱。
湛君掩鼻皱眉,对卫雪岚道:“好像没人。”
卫雪岚也没看见人,有些疑惑:“可是门开着,怎么会没人呢?”
“怎么没人?”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使得湛君与卫雪岚都吓了一跳,两人对视一眼,循声望去,一个穿黄衫梳丱发的小童从一摞竹篾后探出了头,双目幽幽,看神情是不太高兴。
湛君嗔他:“你怎么吓人?”
小童撅起嘴,“这样就吓到,你胆子未免太小。”
湛君还要争辩,卫雪岚笑着看她。卫雪岚的眼神叫湛君很不好意思,她笑了下,也就不说话了。
小童以为自己赢了,趾高气扬起来:“你们干什么?”
湛君觉得这小孩真讨厌,“来医铺除了看病抓药还能干什么?”
“非也非也,”小童摇头晃脑,煞有介事:“每个来这里的都这么说,结果大多都是来裹乱的,没病说自己有病,浪费我阿兄的时间!”
卫雪岚没忍住,笑出了声。
“阿嫂!”湛君顿足,“他这么可恶!你怎么还能笑!”
“我笑眼前的两个小孩子。”卫雪岚拍了拍湛君的手,算安抚了她,又对那小童道:“我们当真来看病。”指了指自己的肚子,“你家阿兄呢?”
卫雪岚面目柔和,天然有亲和力,能使小孩子的敌意化解。
“阿兄去城南了,今天有新的流民入城,他要去瞧瞧,看能不能帮上忙。”
“真是个好人!”卫雪岚赞叹。
小童很赞同这话,得意扬扬:“大家都这样讲。”
湛君却发愁,“那我们不是白跑一趟?”
卫雪岚又问小童,“那吴杏林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小童看了眼卫雪岚的肚子,很诚实地讲:“我不知道,这不好说,你们住哪里?等阿兄回来我告诉他,到时他可以上门为你诊治,你就不用再跑一趟了。”
“真是谢谢你。”卫雪岚笑着说,“不过我们才来,暂时还没有住处。”
小童的眼珠子转了转,忽然一句话没有就跑开了。
湛君喊他他不理,追出去却见不到他影子,回来对卫雪岚道:“我要是他阿兄,一定打他。”
“他这个脾气,他阿兄一定对他很好,没有打过他。”
湛君哼一声,“对他好就不会打他了吗?
“怎么?阿澈你被打过?”卫雪岚惊奇地问。
“怎么可能!”湛君一下涨红了脸,“谁、谁会打我?”
卫雪岚掩唇而笑。
湛君泄了气,“被英娘打过。”声音小小的。
湛君没和卫雪岚说过小时候的事,因此卫雪岚不知道英娘是谁。
“英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在了,就是她一直照顾我,有时候很凶的!譬如有段时间我喜欢摘花插瓶,经常挂烂衣裳,我的衣服都是她做,所以她就很不高兴,跟我讲了好多次,我答应了她但是没听,仍旧四处跑去摘我的花,有一回我一天弄坏两件衣裳,她忍无可忍,夺了我的花追着我要拿花抽我,一直追!最后我跑到先生那里,她才放过我。”然后又偷偷和卫雪岚说自己的猜测,“我觉得她肯定是爱慕先生,因为在先生面前她从来不生气,我怎么样她都能容忍。一个女人,总是想将自己最好的样子展现给她爱的人看。”
正说着话,那小童忽然跑了回来,手里还扯着一个人,拖到了卫雪岚面前。
“这是张婆,她可以给你介绍房子!”小童挺着胸膛,看着卫雪岚,很得意地说。
张婆年纪大了,跑太快,累的很了,扶着膝盖喘急气:“三郎!这么急!累死我!”又看卫雪岚,立马绽开笑意:“夫人要选房子?”
没想到那小童跑出去竟是给她们寻牙人,卫雪岚感激地摸了摸小童的发髻:“真是谢谢你,你怎么这么好?”
张婆挥着帕子在一旁笑:“还不是吴郎教的好!”
卫雪岚这才又去看张婆,笑着对她道:“我们初来此地,想要找个落脚的地方,可身上资财不丰,所以想先税屋住,不知有没有合适的?”
听到只是租赁,张婆有些失望,神采不比先前,“有倒是有的,只是都太小,又挤又矮的,屋子又旧,住的人也杂乱,不太适合夫人您这样的娇人。”
湛君听了当即否决,“这不行的!”对卫雪岚道:“还是选个合适的买下来吧。”
其实湛君与卫雪岚此刻身上很有些钱财,大部分是从湛君从元府戴出来的首饰上拆的,单珍珠就有好多颗,最大的一颗甚至有湛君的拇指指甲那般大,另还有一些金珠,也是从那步摇冠上拆下来的。郭青桐也给她们准备了钱财,不过多是些金银,很重不好拿,因而没有怎么带,但多少还是有一些。湛君是觉得怎么都够用,卫雪岚却有自己的考量。
元府给湛君用的,没有不好的东西,譬如那颗拇指大小的珍珠,全天下也未必能找出几颗来,其余的几颗虽次些,但也只是同最好的比,单论起来,也都是难得一见的宝物,咸安也就那么大点地方,要是流了出去,追着珍珠找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且湛君与卫雪岚两个皆是不事生产的女流之辈,即使眼下有些钱财,可用掉一点就少一点,还要顾虑晦暗不明的将来。湛君心心念念想着找姜掩,可卫雪岚却并不乐观,如今世道乱成这样,动辄隔间生死,万一找不到呢?就算真的能找到,那也绝不会是轻易事,要用多久?要轮转多少地方?这都是不能确定的事。
第66章
卫雪岚想要俭省些, 但怕委屈了湛君,思虑再三,对张婆道:“我们此时并不丰裕, 没有余钱买屋,不过还想住好屋舍, 要是有合适的而屋主人又肯,我们可以多出钱, 只求先叫我们住下,暂且度过难关。”说罢摘下一只耳珰塞到张婆手中,“您多受累,权当可怜我们, 这一路上实在是不容易。”
自孟冲死后, 卫雪岚便失了梳洗打扮的心,整日也只着素, 首饰虽也戴两三样, 也尽是些素净钗环, 不过是怕失礼见笑于人罢了, 此时拿来应付市井婆子, 倒十分合衬。
张婆在手里掂了, 觉得也有些份量,心下已经十分欢喜, 想着耳珰本是一对, 这只既给了她, 另只想来也是她的谢礼,于是又添了十分欢喜, 谀笑道:“夫人放心就是!莫说夫人慷慨,便是只是看小吴郎的面子, 也够我尽心尽力。我心里已然选定了几处,这就去寻屋主人说合,夫人且等我消息。”
卫雪岚将人拦住:“只希望地界清静,大小可以不论,如果可以,最好器具一应俱全,您也能瞧出来,我这身子重,添置东西又得往来奔波,太难为我们。”
“那这真是巧了!”张婆喜道:“夫人提醒得好,我才想起来,正有这么一处好屋,全然合夫人您的要求!屋主人的独子半年前死在了外头,可怜他一个要入土的人了,没人奉养,只好把钱财都收拢了去投奔他女儿,屋子也要急卖,因他家的事人人都知道,所以出的价钱都不能叫他满意,本来着急的很,最后倒不急了,把屋子托给了我,叫我给寻个合适买主。他那屋子是好的,宽敞,收拾的也好,里头东西都齐全,所以他出价也高,一时半会还真没合适的买主。夫人要是想着短住几个月,也不是不行,也算他老翁积了阴骘!屋子就在长春坊,我就住那儿!夫人要是愿意,我这就带夫人去看,说起来,那屋子就挨着吴郎住处,我这还没遇过这么巧的事儿呢!可见真是缘分!”
卫雪岚用剪子将银块破开,选了块差不多的给了张婆,当做税屋的钱,又如张婆的意,把另一只耳珰给了张婆。
张婆得了这分量不轻的白银,喜不自胜,嘴巴乐得合不拢,还是卫雪岚说要收拾地方,她才要走,面上犹有未尽之色,又讲自己住附近,要是还有需要,大可以找她,又是一副话说不完的样子。湛君忍无可忍,推了她出门,当即把门关上。她好处得了够多,倒也不气,隔着墙也还在说。
湛君给她吵的头疼,同卫雪岚抱怨:“真是好会说,竟然不觉得累!”
“人家是靠这个过活的。”卫雪岚笑道。
湛君左右环顾一番,对这屋子是满意的,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吹冷风了!”
“是呀,这几天真是不好过。”卫雪岚牵了她的手往屋里走,“阿澈你这两天辛苦,快过来歇一歇吧。”
屋主人想必是真的走的很急,若不是器物上积了浮尘,倒还真的看不出这地方久无人居,几上甚至还摆了只白瓷碟子。
湛君找出了一张胡床,拿袖子掸了灰,扶了卫雪岚坐下。
近来都是晴朗天气,屋里倒不潮湿,只是灰尘味太重,呛的人直咳嗽,开了窗后好了许多。
已然是初冬时候,院子里一棵碗口粗的鸭掌树是黄澄澄模样,顶着湛蓝明净的天,一丝云也没有。
卫雪岚在一刹那里获得了平静,覆煦里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再睁开眼时,窗前不见了湛君。
卫雪岚大惊失色,猛地站了起来。
好在下一刻湛君就笑盈盈出现在她眼前,对她道:“阿嫂,庖厨里还有薪柴,我想烧热汤洗一洗,可以吗?”
卫雪岚一颗心才落回肚子里,又被个不知道的什么东西攥住。
阿澈,光艳动人的阿澈,在她面前,那么美的一张脸,脏污的要看不出本来面目。
卫雪岚眼里噙了泪,缓缓走到湛君身边,抬手为她拈下一片草叶,擦了擦她额头的黑灰,颤着声音道:“好,怎么不可以?”
“我记得井离得很近的,我这就去打水!”
卫雪岚看着湛君兴冲冲的提着木桶出去,渐渐的也高兴起来。
“只要阿澈与孩儿在,怎么样都是好的,况且如今怎样也算不上坏。”
劝好了自己,卫雪岚便从门口回去,想着将屋子收拾一下。
卫雪岚撕了两块绤布,用以擦器物上积灰。她顾忌自己身体,动作不敢太大,都是缓缓的,因而很慢,过了好久才将几案抹净。可她将屋子里的全部器物都清理干净了,湛君也还没有回来。
卫雪岚一颗心又提起来,急忙就要去找。走到门口的时候,见到了抱着水桶的湛君,不见脸,可袖子衣摆全水淋淋的。
“阿澈你是怎么了?”卫雪岚惊得掩唇。
湛君虽然脸雪白,唇的颜色也淡,却笑得璀璨,“我很好呀!”她也知道卫雪岚是问她身上的水,不过她现在很着急,“阿嫂,水很重,等我回去跟你说。”
卫雪岚去接桶,被湛君避开了:“阿嫂你干什么!”
“咣当”一声,木桶砸在地上,水声晃荡,却没泼出来。因为只有半桶,或者没有半桶。
湛君仍抱着桶,有点喘。
卫雪岚蹲下问她,“阿澈你到底是怎么了呀?”神情难掩担忧。
湛君却高兴得很:“阿嫂!我已然会打水了!”同卫雪岚讲起她打水的心得:“我只弄得动半桶,而且抱着要比提着省力,手臂不会那么疼。”又和卫雪岚说起自己好不容易打起满满一桶水,可是力气不够,水泼到她衣裳上,桶还掉回了井里,她倒是没觉得怎么辛苦,只是那帮小孩子可恶,围着拍手笑她。
说话的时候她眼睛亮晶晶的,并不觉得自己受苦,可卫雪岚看着她的笑,有如乱箭攒胸。
卫雪岚就站在门前,看着湛君提着桶去又抱着桶回来,如此数次,终于弄够了她洗浴的水,又挤在灶前烧水,可怎么也打不出火,慢慢的眉就低下来。
卫雪岚一直看她,见状上前,从她手里接过火石,只擦了两下,火星就迸出来,溅到干草上,着了起来。
白烟直冲冲升起,湛君还未来得及欢呼就迫不及防被呛到,捂着口鼻咳了起来。
“离得太近了。”卫雪岚拍了拍湛君的胳膊,示意她来。
湛君却不让地方,甚至还推赶卫雪岚,“烟好重!熏眼睛,阿嫂快出去!”
“只是这一时罢了,过会儿就散了,阿澈你不会烧火吧?还是我来,要不待会儿灭了,还得重新点。”
果然那浓重的白烟只是一时,火熊熊烧起来后只有青烟,湛君知道卫雪岚说的对,虽有些不情不愿,可还是让开了。
卫雪岚往灶膛里添柴,火烧的很均匀,不一会儿灶前就暖起来,湛君的脸有了血色,最后呈现出一种微醺的神态。
“阿嫂你真的好厉害!好像你什么都会。”
卫雪岚侧过脸同湛君说话,“你什么都不会,才叫人羡慕。”
湛君脸上有受伤的神色,过了会儿才委屈地开口:“……我原先只是爱玩了些,其实我学东西很快的……”
卫雪岚道:“有人爱护你,你才可以什么都不会,不然怎么活得下去?”
湛君从这两句没什么起伏的话里听出了点悲凉滋味,一时不该说什么话。
卫雪岚继续道:“一开始我也什么都不会,因为有人会做好一切,我只需要玩乐,后来就需要自己做很多事,做不好还要受罚,要不是……”她停下来,没有再说下去。
湛君也静静的没有出声。
湛君脱了衣裳赤脚站在木盆里,头发盘着,微佝了头,后背整个裸露,净瓷一样白皙,摸起来像绸子,卫雪岚将兑好的热水从她颈项处浇下去,瓷就着了色,泛着红,像新熟的桃。
卫雪岚不禁再次感叹她的美丽,造物的偏袒。
实在是天冷了,卫雪岚怕湛君受凉,于是匆匆叫她裹了衣,“只先冲一冲吧,捱过这两日,等寻个合适的物件,你再好好泡。”
此刻洗去了身上污泥,身子仿佛都轻了不少,变回原本面目的湛君心满意足,只是不愿意再穿那件脏兮兮且已经有些味道的外袍。
卫雪岚也觉得委屈了她,只是眼下没别的替换,又恐她受凉,也只好忍着痛心逼她穿上。
湛君敬谢不敏,连连摆手:“我好的很,不冷,不穿!”
“阿澈听话!”
湛君夺路从庖厨跑出去,留下一连串清脆笑声,嘴里头喊:“大不了我不出去!好歹今天别再叫我穿了。”
卫雪岚拿了衣服仍要追,湛君回首见了,越发跑开了。
忽听得有敲门声,湛君正欢快,一时忘形,竟往大门处跑去,开了门,问:“哎,你是谁?做什么?”
门外有个着蓝衫的年青郎君,二十来岁,俊美儒雅,且儒雅盖过俊美,像足一块温润美玉,只是呆立着,一动不动,似遭了雷殛。
湛君于是问他:“怎么不说话呢?”
第67章
吴缜很好。
他是个从俗浮沉的人。十四年前他九岁, 顺从父母的心意,放下治世经典转而拿起医书,那时在他看来, 儒生医者都很好。十六岁时他母亲为他定下一门亲,他没有见过人, 不过听说她懂礼有节,他便觉得很好。十七岁时他母亲过世, 他的未婚妻子则先于他母亲去世。亲人接连离世对他打击很大,好在还有一个弟弟。小孩子长得很快,大了后不很听话,有些怪脾气, 他却觉得很好。
直到门打开的前一刻, 吴缜平淡的生活还是很好。
夕阳下一双眼睛沾了金光,闪烁地看着他。
吴缜被勾去了魂魄, 纷杂世事一瞬间全然淡出了。
湛君歪了头, 对卫雪岚道:“这人好奇怪。”
卫雪岚把湛君挡在身后, 皱眉看仍失魂落魄的吴缜, 目光落在他背在身侧的木箱, 霎时展眉。她是个宽容且贴心的人, 并没有怪罪这年轻人的失态。
“吴杏林?”
“是。”吴缜终于回了神,略佝了头, 神色羞愧。
卫雪岚笑着请人进门, “劳烦您, 真是多谢。”
“不妨事,不妨事……”吴缜红着脸, 二十多年来头一次察觉到原来自己有的竟是一副蠢笨口舌。
偏湛君还要在一旁笑,“这就是那位吴郎?与我想的差了甚远, 怳怳蚩蚩,不比他弟弟,伶牙俐齿,有副机灵相。”
吴缜脸热起来。
卫雪岚嗔怪地看了湛君一眼,不免可怜起这眼前的男人。
诊脉毕,吴缜对卫雪岚道:“夫人贵体甚安,不必忧虑。”
“那真是太好了。”卫雪岚胸前郁气尽散,悬着的一颗心被放下。
这间隙里,吴缜忍不住抬眼去看门边倚着的少女。只是他不敢看那张叫他瞬间匮于言辞的脸,于是就看到了那双烂掉了的鞋子,目光稍顿了顿。
那鞋子开了口,动起来能瞧见里头白玉似的一块。吴缜头愈发低了,脸复变作赪色。
“我问你,我阿嫂肚子里这孩子是男是女?”手搁在卫雪岚肩上,湛君问眼前怎么瞧都有些愚痴的医者。
“……我诊不出来,许是男孩……”
卫雪岚攥住肩上那只手,捏了捏,对吴缜歉道:“她年纪是有,可什么都不懂,又顽皮,您别见怪。”
闻言,湛君不满地嘟囔了几句,可不是生气,更像撒娇。她洗完澡,整个人都放松,好像过往烦恼都随了水流去,她又是她了。
吴缜想说话,可是看到那张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低头坐着。
他实在窘迫,卫雪岚心慈,不忍见此,于是寻了话同他说。
“听说吴郎去了城南?状况如何?”
提及城南,吴缜蜕去了蠢钝样子,面色很是凝重,“不好,比我想的还要坏,不过走出半里路,所携药物已然全散出去,又不忍看,只好回来,想着再带些药去。转至铺子,家中阿弟说夫人去过,于是便想着先为夫人诊治,再折返城南。”说到这儿,吴缜似清醒过来,起身作辞。
湛君忽然就不觉得他痴傻了。
卫雪岚送出去,问诊金几何。
吴缜笑道:“夫人与我比邻而居,这话十分见外。”随即匆匆作别。
关上门,湛君对卫雪岚道:“他人傻,心倒好。”
“痴儿少有坏心,不过他倒不是痴。”
湛君好奇,“那是什么?”
卫雪岚微微一笑,不说话了。
湛君怨怪:“有什么话是不能对我说的呢?”
卫雪岚叹一口气,道:“真可怜。”湛君不解,卫雪岚就道:“不是说你。”接着便拉着她手,扯着她往屋里去,“快把衣裳穿上吧。”
晚间食粟米粥。
粟米是屋主人未带走的,小小一瓮。湛君被养的精细,不识得粟米,好在卫雪岚经历过一段困苦日子,知其为何物,淘洗后煮了粥,两人各一瓯。
粟米粥黄澄澄的倒好看,湛君觉得新奇,吃着很开心。只卫雪岚唯恐委屈她,和她讲了数遍明日一定去市集买蔬果稻米,发誓一样。
湛君故意作不悦,“阿嫂这样讲,好似我是个娇气的人,我哪里是呢?”
卫雪岚仍很固执,“我得照顾好你。”
湛君还想劝她,正欲开口,听见敲门声。
卫雪岚走动不便,湛君自然将这种跑腿事视为己任,飞快去了,卫雪岚来不及拦。
门打开,湛君见着了白天医铺里那小童,手里捧着个盅。
吴讷见了湛君,很有一些疑惑,以为自己找错了门。
“你干什么?”湛君记仇,对吴讷白日做下的可恶事耿耿于怀,没有好声气。
吴讷认不出人,声音却记得,大惊之下,眉毛都立起来。
卫雪岚此时来到,见是吴讷,笑起来:“怎么这会儿来,冷不冷?”
吴讷在她面前是很乖的,举起手里的盅给她看:“阿兄叫我来送汤。”
卫雪岚刚要推拒,不想湛君已接过了盅,并打开嗅了嗅,然后愉悦地对卫雪岚道:“这汤还不坏,有好重的药味,该是特意给阿嫂你的。”
吴讷也点点头。
如此这般,卫雪岚嘴里的话便不好再说,转而说起别的:“你阿兄在做什么?”
吴讷老实答:“给人治伤。”
天色已然大暗,屋子里点起了灯,可光亮还是微弱,吴缜于是起身,将家中烛台尽寻来点上,分置于床榻四角。
这方寸地方从未这般亮堂过,照亮了年轻人金纸一般的脸,以及他隐忍的不欲人知的痛苦。
匕首在烛火上走过,渐渐呈现出亮蓝色,吴缜声音平静:“会很痛。”
那年轻人并不讲话。
吴缜无奈摇了摇头。
匕首在皮肉间出入,年轻人一声不出,甚至动也未动,面不改色,只有那些渗出的大颗冷汗能够证明吴缜手下摆弄的是他的身体。
伤布打好了结,吴缜由衷赞叹:“我真佩服你。”
年轻人闻言微微颔首,吴缜知道他是在道谢。
“真是沉敛。”吴缜心里叹道,然后起身往庖厨去。
炉子俱已熄了火,三个罐子并排挨着。
一只里头是菜糜粥,是吴家今日的晚饭;另一只里是肉汤,里头放了些滋补药材,给隔壁有孕的妇人补气血;最后一只里头是黑乎乎的药,熬给那冷淡年轻人。
年轻人是吴缜从城南捡回来的。
不同于其他流民,这人是外伤,很重,离近了能闻到烂肉味。
吴缜立即上前要为他医治,可是被拒绝。他也没有说话,只是把身子侧向一旁,一副不欲人管的样子。
吴缜做不到见死不救,于是也转向一旁。那年轻人缓缓睁开眼,眼睛整个是红的,可眼神是冷的。那一瞬间吴缜脊背发凉。
他没有讲话,可吴缜知道他说了什么。他说:“滚,不然杀了你。”
吴缜是有名的好闲事,好听点讲是心慈。他还有好脾气,很有耐心,很难生气,尤其是对病人。
于是吴缜好声好气地讲:“你自己的伤你应该明白,不是我吓你,如果还不治,也许只要三五天,你就死了。”
他仍是不说话,不过眼神没有先前凶。
耳边还有呻、吟声,吴缜觉得已经耽误了很久,没办法只好对他讲:“我在南市有间医铺,你可以去那里找我,给你治伤不要钱,你要还想活就去。”
吴缜在城南待了很久,差不多忘了时间,快闭市了才猛然想起铺子里的阿弟,于是同眼前几个人告别并承诺明日还来后匆匆赶往东市。可还是没来得及,路上就听到钲声,他脚下加快,在钲声结束前赶到东市口,见到了弟弟并那个年轻人。
吴缜知道他还是想活。
吴讷从隔壁回来,吴家开始吃晚食。
吴缜读过两年圣贤书,知道食不言寝不语的道理,可吴家人口简单,吴讷自知事起,家中便只两个人,已然冷清至极,吴缜又一向忙,很少有空闲和吴讷说话,饭倒是都一起用,所以吴缜便不讲这些规矩,用饭时和弟弟讲家常话,一顿饭往往能吃很久。
“隔壁怎样?”
“她们说改天登门道谢。”
“她们说缺什么了吗?”
吴讷停了筷子,懊恼地敲脑袋,“我忘了。”
吴缜攥住了他敲脑袋的手,叫他接着吃饭,“她们才来,东西肯定不齐全,待会儿你再去一趟,送点东西过去。”
吴讷点头,然后搁下筷子,不吃了,说去找东西。
吴缜知道是没荤腥,他不爱吃,知道他有零嘴,也就没有管他,转而劝那年轻人多吃一些。
“我也不是吝啬,故意怠慢你,只是你现在须得养伤,吃轻淡些好,待你好些,一定用好料给你补一补。”
吴缜只是说给他听,并没打算他应承,可是他忽然开口:“你待谁都这么好吗?”
吴缜吓了一跳,听他声音哑的很,连忙道:“你喉咙不舒服,可以不开口的。”又笑着答他先前的话,“算不得对谁好,不过与人为善,只当是积阴骘。”
那年轻人也笑,“如果你为你的善死了呢?”
吴缜渐渐收了笑。
年轻人笑意却越发盛了,“你死前会为你的善后悔吗?”
确实有一些惊讶,不过没有惧意,吴缜只是皱着眉,“我倒不觉得我会死在你手里,只是有些为你担心,你好像不是太好,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年轻人一愣,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我行医救人,见过太多生死了,有些人拼尽力要活也活不下去,如果你还能活,那就不要去死。”顿了顿,又说:“我也只是劝一劝罢了,我知道有些事情确实是没办法的。”
第68章
湛君拥着新被子坐起来, 轻轻地打了个哈欠。卫雪岚早等着她,拿起篦子给她梳头发。
外头有野鸟乱鸣,间杂着几声犬吠, 窗棂处又昏又暗,只有一点微弱光亮, 湛君有点发愣,“现在几时?”
卫雪岚正给她盘髻, 闻言轻声道:“许是巳时。”
湛君目露疑色。
“要下雨了,天色暗的很。”卫雪岚束好了发,捧起湛君的脸左右端详了一阵儿,觉得满意, 调笑道:“好俊俏的郎君。”又抚她娟丽长眉, 神色变得哀切:“阿澈你只有这里同你阿兄相似。”
“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他。”
湛君亦红了眼,两个失去至亲的女人紧紧拥在一起, 各自流下眼泪。
简单用罢早食, 卫雪岚由湛君扶着往市集购置器具。
湛君不想卫雪岚去, 怕她操劳, 提议列个单子, 她自己按照单子逐一购置。
卫雪岚听了笑说:“这是个好法子, 但我担心阿澈你会被骗。”
这是卫雪岚随口之言,却正中湛君心事。
湛君并没有生了一张好骗的脸, 可她确是一个好骗的人。这实在是件很让人丧气的事, 湛君想起一些过往, 很久没有讲话。
卫雪岚不知内里,便没瞧出湛君的异状, 又各装扮一番,拉着人出了门。
卫雪岚先去给湛君买了衣裳鞋子, 很多,男女样式都有,料子都选最好的,对湛君她很不吝啬,于己倒不怎么上心,并没有添置什么东西。湛君因想着自己的伤心事,浑浑噩噩,外事一无所知,只做卫雪岚身后影子。
卫雪岚觉察她情绪,找话和她说,“咱们得吴家照顾,须得送些谢礼,阿澈你说送些什么好?”
湛君摇摇头,“我不知道。”
“可以好好想一想,送礼最重要就是心意。”
湛君只好认真想了起来。
天愈发黑了,浊云压得极低,北风也刮起来,有刺骨的冷,叫人疑心要下雪。
卫雪岚怕真的下雪,不敢在外久待,将紧要东西差不多买齐,便急匆匆拉着湛君折返。
行至长春坊,天果然落起雪,两人回家时身上皆沾了碎琼。
雪下的细密,不多时天地苍茫一片。积雪盈寸时,元衍自北打马入咸安城,溅起满地残鳞败甲。
杜擎上一次造访咸安元府还是十年前,那时候他才九岁,元衍也只八岁。
十年弹指一挥间,这地方倒是真没怎么变。
抚今追昔罢,杜擎喝下一口姜汤,浑身都暖起来,抬了头去看对面坐着的好友,不由得会心一笑。
元衍端坐着,瞧着漫不经心,细数起来则尽是不耐烦。
杜擎想,这还是给他母亲面子。
当时飘雪,看那表情活脱是想杀人。
其实他才杀完人不久。而且是很多人。
元衍杀人时是何模样杜擎没有见过,对他来说那是陌生样子,不过眼前的倒是他熟悉的。
杜擎曾听人讲,子女皆是果报,佳儿续缘,顽儿取债,思及不禁感慨——
不知眼前这雍容的贵妇人前生到底欠下多少债,何时能偿尽?
慨叹之余,又慢条斯理喝起姜汤来。
“三郎?三郎?”
突听得呼唤,杜擎连忙起身,堂中站定,礼道:“杜擎在,夫人但请吩咐。”
“三郎怎生分了?讲这样话。”方艾笑说。
杜擎亦带笑,“不过是敬重夫人之故。”
方艾眼角笑出细纹,对元衍道:“凤凰你瞧,三郎还是诙谐样子,没怎么变。”
元衍抿着唇不说话。
方艾情知他因何如此,心中不大爽快,遂也板起了脸。
杜擎已看够了热闹,于是当起中间人调停,“夫人,这一路奔波,二郎身上还有伤,先叫他去歇息吧。”
“呀!”方艾猛地站起,急急奔向元衍,先是气:“你有伤怎地不讲?”又到了元衍近前又放软了声调,“伤在哪里?快叫阿母瞧瞧!”
元衍先淡淡地看了一眼杜擎。杜擎佯作诧异,掩住唇朝元衍歉意地笑,只是并不十分真心。
方艾还扒着元衍找伤,元衍后退一步避开,“不过是叫箭矢擦了一下,哪里算伤,阿母不必担忧。”
要是箭矢偏了一些?方艾不敢想,两眼上翻,几乎昏厥过去。侍女忙上前扶住,口中不住呼唤。
元衍淡声吩咐几句,抽身而去。杜擎自然是跟着他。
两人一前一后,走好久也没人说话。
这一月来,杜擎早已习惯走在元衍身后,也许今日闲些,思绪便飞得远,也并没有很远,只不过半年前。
不过半年而已,元衍的变化惊人,昔时的少年人如今已然是个全然的男人了。
杜擎又不禁想起小时候,那是更遥远的从前了。
杜擎与元衍并非生下来就认识。杜擎的家在亭阳,他在那里度过了一段几乎没有记忆的时光,后来他父亲右迁至安州,他也就一并到了咸安。那一年他五岁,在元府第一次见到了四岁的元衍。
元衍小时候很好看,是很纯粹那种的好看,玉雪可爱,嘴唇却很红,看着文静,不爱理人,很像个小女娘。杜擎那时候就是这样想的,不过他在咸安认识的朋友却跟他讲,
“三郎,那个元二,最喜戏弄人,不是个好东西,你不要跟他玩。”
杜擎很诧异,也很不信。
于是那个朋友气呼呼地跟他讲,“你等着瞧。”
然后过午就听说郡公家二郎君把人弄进了水缸,差点将人溺死。
杜擎信了那朋友的话,然后很快成了元衍的朋友,因为杜擎也不是个乖小孩。两人兴趣相投,于是狼狈为奸。
两人做朋友有十四年,杜擎自诩普天之下最了解元二为人,至今他也是这么想,不过往后却不敢定论。但他还是愿意帮他。
只是不免要叹气。
元衍回首,目意相询。
说到底杜擎不是个好人,故作忧虑模样,举目望叶上积雪,怅而叹曰:“此大雪时节,公主殿下流寓在外,不知有无寒衣,又可食得饱餐饭?”说罢转看元衍,情真意切:“二郎,思此我心甚痛。”
元衍先是咬牙切齿,后来直接气笑了,“你心痛?”
“自是如此,只怕二郎此刻与我一样心境。”
“那还是不一样的。”元衍笑道:“她此刻想必不大好,我看你也不似作伪,这样吧,这几日你也只着单衣吃冷食,好好感同身受一番,才至不辜负你今日这番心。”说罢便喊人来。
杜擎心头一振,“……你想干什么?”
转眼家人已至近前,元衍指着杜擎,“把他皮裘外裳给我扒了,只留中衣,找个地方看管起来,炭火枕衾一律不许给,饭食也等放冷了再送!”
家人先是愣了一下,但是元衍的命令是无人敢违背的,于是二话没有就去请杜擎,言语倒还客气。
杜擎没理会家人,只是震惊地看向元衍,嘴都合不上,“……你是跟我玩笑的吧?何至于此!”
元衍先是冷笑,“玩笑?我同你玩笑?”随即怒斥家人:“还不给我拖走!”
被拖走时杜擎大喊:“别这样!真会死人的!”
元衍不做理会,甚至看也不看他。
因杜擎挣扎太过,那几名家人便劝他,“三郎且宽心,只要三郎不为难我等,我等必不敢怠慢三郎。”
杜擎心想也是,于是放下心,任由家人拖他去。
家人为首的那个年纪大些,与杜擎有旧,忍不住叹道:“三郎你也是,好端端的,惹二郎做什么?”
杜擎又何尝不悔至如烧,悔完了还喟叹:“这分量,青桐哪里比得了呢?”只声音轻轻的。
家人没听清楚,“三郎讲什么?”
“没什么,我说元二心好狠。”
“二郎!”
元衍抬眼,看见了渔歌。
他是真的有被点着火,此刻仍有余怒,目色甚为不善,渔歌承受不得,跪地上发抖,不敢抬头,讨饶的话更是不敢讲。
元衍叫她起来,“不是你的错。”他自己色令智昏,怪得了谁?
渔歌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渔歌有负二郎,万死难辞其咎,之所以苟活至今日,皆是为少夫人流落未归,有些话还要亲自讲与二郎,待得少夫人回返,渔歌必当以死谢罪。”
几句话说得元衍皱眉,“你有什么话讲?”
“少夫人曾见过郭娘子!两人讲过几句私密话,少夫人天说是给卫娘子送东西,抬了箱笼去,然后便在卫娘子房里消失的无影无踪,而那天郭娘子恰好差阿琪往朔北送寒衣,半路上却遭了流民哄抢,只好回返。二郎,郭娘子必然知道内情!”
郭青桐才要出门,远远看见了风雪中迤逦而来的元衍,像极了画中境状,不由为之一窒。
芳卉亦瞧见了元衍,喜笑颜开对郭青桐道:“娘子快看!是二郎!”
明明是这样冷的天,她两颊却火一般的热。
元衍缓缓走来,明明只这样短一截路,她好似等了一千年。
一千年是多久?郭青桐并不知道,她只知道那是很久很久,足够煎熬她至落泪。
那个人已经走了,只要上苍肯可怜她一点,二郎,凤凰,她的丈夫,便绝不会再见到她,管她是是在哪里活着还是转死沟渠,都再与他们无关。
她无比期冀地等待着她的丈夫。
元衍到了跟前,芳卉行礼喊了一声二郎,而后便喜孜孜看向她家娘子。
元衍也看着郭青桐,眉目温和,可开口的话却是:
“青桐,她还活着吧?”
话音倒也温柔。
郭青桐的脸却霎时变作了飞雪颜色。
第69章
“二郎这是什么意思?”郭青桐流下一颗眼泪。
她不想哭的, 但是克制不住。
元衍心如铁石,她的眼泪并没有什么用。
他只是说:“青桐,因为是你, 我不想闹的难看。”
郭青桐把眼泪擦掉,“她自己走了,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抬头看元衍,问:“二郎预备将我如何?”
“青桐觉得呢?”
“我不知道。”郭青桐诚实道。
“我们早说好的, 我写放妻书给你,你归家后,同你阿兄商议,你要嫁谁, 叫他来信告予我知, 谁都可以,我会出面, 都能办妥。”
郭青桐忽地嗤笑, “二郎待我真是不薄。”
“到底有情分在。”
郭青桐咀嚼“情分”两个字。
风雪未停, 元衍背影已走开很远。郭青桐看着那道模糊的影子, 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永远在看他背影。他口中的情分, 她的十年。
郭青桐忽然恐慌, 她不甘心。
“停下,停下!”她跌跌撞撞追上去, 狠狠抓住元衍的胳膊, “二郎你不能这么对我!”
元衍看她的目光十分诧异。
郭青桐紧紧抓住他哀求, “二郎,你不能让我成为一个笑话!”
元衍抿紧了唇, 并不说话。
“一点点都没有吗?二郎,你对我, 真的一点点爱都没有吗?”
郭青桐又流眼泪。
元衍神色厌倦。
郭青桐的手指一根根松开,她说:“我知道了。”
风雪俱寂的晚上,郭青桐踢倒了矮几,投缳自尽。
被救下来时她已昏厥,脖颈乌黑。
几个医工忙碌了小半个时辰后,她才悠悠转醒。
方艾捏着帕子哭,“好端端的,这是干什么?”
郭青桐笑得孱弱,“我没有办法了,母亲,二郎要与我绝婚。”
方艾咬牙切齿,“我绝不许!”说罢哭起来,“青桐,我多好的孩子!”
郭青桐仍是笑,“母亲何必为我与二郎不和?我死了,这事也便了了。母亲,我不能回家去,我回了家,天下人要如何议论?我不敢想,我宁愿一死了之。”
方艾血气翻涌,“二郎呢?叫他来!”
“二郎出去了,至今还未回返。”
“属下无能,寻不到少夫人踪迹。”侍从战战兢兢。
元衍只看他手里的步摇冠。
他记得这顶冠。
杜擎说过的话又一次在他耳边响起。
下雪了,天这样冷,她在哪里?
“阿嫂,天好冷。”
“就好了。”卫雪岚拨着炉子里的碳,“一会儿就热起来了。”
果然,炭烧起来,炉子周围暖意融融。
湛君抱着被子,舒服得微微眯眼。卫雪岚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头发。
炭是吴讷送来的,同炭一块送来的还有炉子。
吴家实在周到,卫雪岚不得不感念,于是对湛君道:“吴杏林是个好人,对不对?”
湛君很赞同,连连点头。
“你想好送什么回礼了吗?”
湛君面有苦色,向卫雪岚求助,“阿嫂,我真的不会送东西。”
卫雪岚笑道:“有这么难?”
“真的好难。”
“那怎么办?”
湛君眼睛亮晶晶,“阿嫂你送就好了呀。”
卫雪岚又忍不住摸她头发,“好,我选东西,不过到时候你去送好不好?”
“好呀。”湛君答应的痛快。
卫雪岚又问她,“阿澈,你觉得吴杏林怎样?”
“阿嫂不是说了,是个好人啊。”
“除此之外呢?”
湛君仔细想了想,笑起来,“是个痴人!有点傻。”
“还有吗?”
湛君皱着眉摇了摇头,“没有了。”
卫雪岚心想,还是算了。
大雪就停在夜里了,第二日碧空如洗。
湛君看着积雪,忽然意识到,竟然已是冬天了。她下山时还是暮春。
山中不知岁月,原来一年竟然可以这样久。
湛君想起青云山的冬天。
青云山的树冬天也不落叶,到处翠色逼人,同这里很不一样。
湛君从没有像这一刻这般想家。
她在这个早上,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寂寞。
很想回家。
屋内忽然一声惊呼,湛君立时抛掉所有念头,冲回了屋里。
“阿嫂怎么了!”
湛君脸色苍白,她不敢想,要是卫雪岚有了什么事……
卫雪岚站在榻边,今日她起的比湛君晚,现下正一手扯着被子,一手扶着腰。五个月的肚子已然非常硕大。
卫雪岚没有摔倒,或者撞到,湛君先松了一口气。
“动了一下。”卫雪岚面色发红。
湛君没有听懂,边走边问:“什么动了?”
“他动了一下!”卫雪岚拉起湛君的手,“阿澈你摸!他真的动了一下!”
卫雪岚话音才落,湛君手下猛不防一下极为强烈的震动,她吓得跳起来,捂住了嘴。
卫雪岚抓回湛君的手,再次放到她的腹上,连声问她:“对不对?你有没有摸到?”
湛君觉得不够,于是她把耳朵轻轻贴上卫雪岚腹部,静静等待着,可是再也没有。湛君不免有些失落。
卫雪岚的兴致却丝毫不减,她抓着湛君的两只手,声音难掩兴奋,“阿澈,昨晚我做了个梦,梦里有只金色鲤鱼游来游去,今天他就动了,这是吉兆,对不对?”
“一定是!”湛君复又高兴起来,忽然心念一动,“阿嫂,那就叫他鲤儿好不好?”
“鲤儿,鲤儿……”
卫雪岚宛转念着这两个字,“好!我们就叫他鲤儿。”她手在腹上摩挲,面色柔和,似乎沐浴着光辉,“鲤儿鲤儿,这是姑母给你取的名字,你喜不喜欢?鲤儿,快快长大,母亲好想见到你。”
“姑母也好想!”湛君在一旁道。
“对!”卫雪岚笑着说,“姑母也好想见你,快些长大吧。”
湛君的手搁在卫雪岚腹部,隔着一层肚皮,里头是个未长大的婴孩,是她兄长留下来的唯一血脉。
“鲤儿,姑母会对你很好的。”湛君轻轻地讲。
这一刻,她想家的心才稍稍淡了。
杜擎被关了整整一天,差不多给折腾了个半死。
那几个人也是有办法。元衍说不给炭火枕衾,他们不敢不听,那些东西确实没给他,只是给了他一个浴桶,且不间断给他送热汤。
本来杜擎靠着浴桶也可以不冷,不过那是早些时候,等到了夜里,只单靠贴着浴桶已不能够,杜擎索性泡到桶里,这样子一时半会倒还行,久了身子就肿胀发白,也不舒服的很。长夜漫漫,杜擎只好泡一时就起身拭干躯体,等又觉着冷时再进水里。如此往复数回,杜擎自觉同身在地狱也无区别了。
元二当真穷凶恶极!
杜擎心里骂着,嘴上却还得托人找元衍求情。那人去了好几回,终于才见着了元衍的面,高抬贵手把他放了。
杜擎穿好衣裳抱上手炉的一刹那,元衍在他的心里被千刀万剐。他简直要流泪,这才是他该过的日子。
杜擎是吃饭的时候听说了郭青桐自经的事儿。
还是元府家人说漏了嘴。
因着方艾下令严禁谈论此事,家人怕受罚,求了杜擎许久。杜擎自听到之后就开始失神,家人唤了他好多声他才回魂,然后笑着跟人保证了,挥手叫人退下。
家人走后,杜擎就又开始失神。
杜擎认识郭青桐是跟元衍同一天,那时候他还未离开西原。见到青桐的时候,他就在元衍身后。
青桐那会儿四岁,漂亮的很,也是文静样子。都是小孩子,四岁的郭青桐和四岁的元衍却很不一样。
元衍四岁已经有了杀人的胆子和手段,青桐却怯生生的,很容易害怕和脸红,眼睛水灵,很大,可脸又那么小,躲在大人手掌后面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元衍和青桐是在都城成的亲,杜擎也在。
杜擎记得清楚,过完礼,元衍就穿着吉服跟他在元府里横冲直撞的跑,仆妇要抓他,抓不着。那一天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后来杜擎不怎么见到青桐。有一回,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也许是个晴天的午后,他和元衍正说笑,身边忽然就出现个窈窕女孩儿,看着元衍,软软地喊二郎。杜擎不认识她,于是问元衍,还不待元衍说话,她就掩了唇笑,说:“杜郎你不记得我啦?”元衍告诉他是青桐。他好像是愣了一下,因为记忆里青桐好像还是个怯生生的小孩儿,于是他对元衍说:“哗,青桐已长这么大了,这般的美!”
青桐是很好的。
杜擎再见青桐,忘不掉的是她脖子上那可怖的勒痕。
青桐精神很差,但听说杜擎看她,还是强撑着接待。
杜擎很不忍心,“我瞧瞧你,过会儿就走了,你好好养。”
青桐点点头,破败的可怜。
相顾无言,杜擎忽然说,“你又何必呢?”
许多人来看她,郭青桐都忍住了没哭,可听到这句话,她再克制不住,袖子掩了面,呜呜哭起来。
杜擎听着,心中颇是不好受。
青桐啜泣道:“我知道我不如她美,可是他怎么能绝情至此!明明是她逼我,要我帮她走,说不然她就赶我走!二郎怎么不能为我想一想?他一心一意的对她好,我从来都没有说过什么,还要我怎么样呢?难道只因为我爱他,在他心里我便不算个人了吗?”
杜擎劝她,“这并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那他又为什么这样待我?”
“青桐,你还是不懂他,你是很好的,但却不是他喜欢的,因为要娶你的不是他,是他的母亲,而他不是个受摆布的人。”
第70章
晚上时候, 湛君去敲吴家的门。
清晨那奇妙的震动使她真切感受到一个生命的存在,不再是一个仅仅存在于舌齿间的两个字,湛君于是觉到了责任。
湛君振作了一番, 决意向隔壁那位医工讨教如何顾好一位有孕的妇人并她腹中的孩子。
很快就有人来开门。
吴讷从门里探出头,见是她, 先是顿了一下,然后才问:“干什么?”
湛君有求人的自觉, 因此声音低低的,“吴杏林在吗?”
吴讷盯着她的脸看了一阵儿,又低头思虑了一阵儿,然后一言不发让开了路。
湛君倒很好奇他低头的时候到底郑重地想了些什么, 本想问一问, 可随即想起这孩子长了刺似的扎手,那点好奇心便立时作云烟散了。
湛君方踏进吴家的门, 吴缜恰好自中堂走出来。他远远见了湛君, 脸不自觉便红了, 连手脚也局促起来, 堂前一番趑趄, 不知要怎么好。
湛君与吴讷离他都远, 还瞧不见他的异状,而那年轻人却离得近, 因此将他的窘迫瞧了个一清二楚。
那晚处理好伤口之后, 这年轻人便发起了寒热, 当夜便嘴唇龟裂人事不知,吴缜衣不解带照顾了他一整晚, 天亮了却不得不要履诺往南城去,只好留下自己阿弟代他看顾病患, 好在官署仁慈地征调了医工前往南城救治流民,吴缜得才以及时脱身归家,接过阿弟的手继续照看他捡回家的病患。他既将人收容,必是要负起责任来,若是在他家中不治,他定愧疚余生。好在天似乎也帮他,昨日降下大雪,有冰雪为助,这年轻人身上的炙热便消降了不少,如今也只是略略热些。吴缜放下心来。
这年轻人也并非生就一副铁石心肠,是人世的诸多挫折逼使他成了这副冷硬模样,他自觉世情尽灰,奈何吴缜实在是个好人。
这年轻人既承恩情,对吴缜便不似前日那般冷淡疏离,见他这般羞腼模样,便生出了一些与他年纪相符的促狭来。
“善人,何方佳丽,使至此?”
吴缜更添惭怍,蹙脸道:“莫要取笑!”
因吴缜素日都是一副儒雅风流的从容模样,此刻却如临大敌,年轻人见不免失笑,然而由人及己,思绪飞回至往日旧时光,那笑忽然恍惚起来,久之便有了萧瑟的意味。
眼见湛君近了,吴缜急忙去迎,中途想起湛君曾笑他痴钝,于是心中暗诫,只摆了平常淡薄神色在脸上,以显他荣辱不惊,只是不知能否叫她高看一眼?
吴缜还是忧虑。
湛君转眼已至眼前,而吴缜却因心中愁绪,眉眼稍显郁结,又兼他长相本就温文清淡,故虽做此深沉模样,竟十分合衬,丁点也瞧不出痴相。
是以湛君见了,稍稍有些讶异,又闻见清苦药味,便开始想上一回见他是否也有这味道,仔细思索一番后却发觉并没有,心中直道奇怪。而后这药材的清苦味便代替了痴,成为了湛君印象中的吴缜。
湛君今日着男装又梳男子发式,其实她本来也不是偏柔媚的长相,身量又高,因此这般打扮并不显得怪异,只会叫人认为她是个明丽得过了分的少年。可即使如此,吴缜看见她,眼里不断浮现的,还是那日披着湿发衣裳雪白的少女,神人一样的风姿。
吴缜只要想起来,就会不由得陷进过往的深潭。仍还是痴。
只是湛君已将对他的观感改换,再加上她有求于人,于是对这眼前人只有尊重,并不会再玩笑作弄。
她只是喊,“吴杏林?”
“啊?”吴缜骤然回神,“何事?”面上虽笑着,心里却极懊悔。
湛君抿起嘴笑,“是这样,吴杏林,我想请教些生养事,像我阿嫂如今的身子,她吃些什么好?她太瘦了,还有起居,要着意些什么?”她很不好意思,“我什么也不懂,怕看顾不好她。”
“如此。”吴缜点头,正要请人屋里坐,忽地想起屋里已有了一个人,于是只好失礼,继续与湛君在院中说话。
“夫人胎象稳固,孩子暂且是没有事的,吃用倒不必太着意,只要不碰散瘀的东西就好,不过夫人忧思过甚,以致肝气郁滞心脾两虚,长此以往怕是不好,女、你可以想些法子多叫夫人开怀。”
湛君听得认真,笑着点点头,“我都记住了,吴杏林,真是多谢你。”
“微末小事,何须言谢?”吴缜肋下跳动的那个地方软极了,说出来的话也是轻轻的,“咱们住这样近,你有需要尽可以来找我。”
“吴杏林真的已帮了我们太多,实在是无以为谢。”
吴缜正要说话,忽听得隔壁传来几声呼喊,正是小憩后醒来的卫雪岚正唤湛君。
湛君于是慌忙同吴缜作别,“阿嫂醒了,我得回去了。”
吴缜看着她跑开的背影,心里很失落。好不容易见一面,他并不她这么快走,他还想与她说话,可是实在没有办法留下她。
吴讷走到他身边,笑他:“人都已经走远了。”
吴缜讪讪。
吴讷看起来心情很好,“阿兄,你喜欢她?”
吴缜涨红了脸,小声斥他:“小孩子不要乱讲。”
“我哪有乱讲?”吴讷有些生气,“做了却不认,阿兄你什么变成这样?”
吴缜叹气,摸了摸他的发顶,“小孩子不好懂太多的。”
吴讷撇嘴,“好不好都已经知道了。”又说,“这个好看,前面那些加一起也不如她美,而且也不是个讨厌的人。”
“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呢?珠玉在侧,觉我形秽,越喜欢就会越觉得自己配不上。”吴缜又叹气,“你往后会明白的。”
“喜欢就是喜欢,管这些?”
吴缜一下愣住了。
卫雪岚急的脸色发白,看见湛君,“阿澈,你去了哪里?”
“去了隔壁,阿嫂怎么了?”
听说只是隔壁,卫雪岚松了一口气,“我怕你乱跑,给人捉走。”
“怎么会?”湛君哭笑不得,挽住她胳膊。
“不要乱跑。”卫雪岚嘱咐道。
湛君乖乖点头,“我知道的。”
卫雪岚又问,“去吴杏林家做什么?”
“有些事请教他。”
卫雪岚听了更是诧异,问她:“什么事呢?”
“问他怎么样能把阿嫂你,还有鲤儿,两个照顾好。”
卫雪岚胸口忽然揪紧,忍不住抓起湛君的双手紧紧握着,“阿澈,难为你,说到底天底下只咱们是亲人了。”
湛君抱住卫雪岚,“不止有我,阿嫂,我们还有先生,阿兄说,那是我们舅舅,他对我很好的,也一定会对阿嫂还有鲤儿很好的。”
卫雪岚两眼盈盈带泪,“好,我们到时候带着鲤儿去找他。”
湛君逃跑的第五天,元衍静静坐在她曾经住过的书斋里。
五天,并不算很久,空气里似乎还遗存着她的味道,浅淡的甜。
明明分别时候还说着情话。
毫无预兆的,元衍一把将几案掀翻,壶盏重重摔在地上,他仍觉不够,提剑将目之所及尽砍成了碎片。
杜擎见到元衍的时候,他正坐在一堆杂乱里,脚边扔着的是他的剑。杜擎不免心惊肉跳。
那可是持钧,就这么被扔在了地上。
“你发疯啊?”
“滚。”
踢着脚下或碎或坏的东西,杜擎忽地笑了一声,“你想过这一天吗?一还一报,元二,这些都是你该受的。”
“别惹我。”
“我不走。”杜擎扒拉了个地方在元衍身边坐下,笑嘻嘻地说:“你杀了我吧。”
元衍抬头看他,双眼出奇的宁静。
看着他这样子,杜擎笑出了声,“元二,求不得的苦,你可懂了吗?”
嘎——
杜擎翻着白眼,脸皮涨成紫红色,或许是早有准备,他的脸并不狰狞。
元衍仍旧平静,待到杜擎四肢开始痉挛时,他若无其事地松开了手,神色不变地看着躺在地上急促喘息的杜擎,狭长的眼尾睨着他,很有些高高在上的意味。
“你干什么?”元衍的声音听起来没有起伏。
杜擎坐起来,摸着喉咙不停地咳。濒死的感觉并不好受,但杜擎是为了郭青桐,所以他并不后悔。
“你去看青桐了吗?”他这样问了一句。
“没有。”
“为什么不去?”
“我很忙。”
杜擎又笑起来,“忙着发疯?”
元衍竟然点头,甚至笑了,“算是,怎么了?”
“青桐没做错什么,对她好一些吧。”
元衍忽然盯了他一眼。
杜擎泰然自若。
元衍就问他,“三郎,在你眼里,青桐是什么?”
“你的妻子。”杜擎答。
元衍看神情大概是有些失望,“三郎,你是我的朋友,谁也不比我们亲近。”
杜擎笑着说,“你方才扼着我脖子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吗?”不过说完他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也是,如果不是那样想,我大概死了。”
“三郎,你知道的,我脾气很坏的,没什么人受得了。”
杜擎点头,“我受得了你,所以我们是朋友。”
“青桐有个侍从,郭岱给她的,昨天被扔去乱葬岗了,这会儿估计渣子都不剩了。”
杜擎稍觉意外,一个侍从,元衍怎么会放在眼里,“他怎么惹到你?”
“青桐要他杀人。”
杜擎是想了一会儿,才瞪大眼睛猛地抬起了头。元衍明明没有动手,他却像是又被狠扼住了脖子。
“青桐是我母亲手里的玩意儿,可是我把她当做人,她不该辜负我的。”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