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元凌本来没有哭的。
元衍走后他就乖乖坐在榻上, 安心等待着母亲来爱他。
那时甚至是很高兴的。
从今往后他就有母亲的爱了。
但凡为人,都是要有母亲的,不然这个人从哪里来?
元小郎君肯定是个人, 那他必然有母亲的。
可是母亲从来没出现在他的生活里。
他是祖母养大的,姑姑没嫁前也帮着带过他, 祖母说他小时候爱搅闹人,姑姑每次听到都会反驳说他那时候明明乖得不可思议, 母女两个常为此争论。家里的男人们总是很忙,最忙的是他的父亲,一年十二个月,最多的时候加在一起差不多有十一个月都不在家里, 姑姑讲他父亲在外面有许多重要的事做, 如果不是有他,父亲或许都不会回家。父亲很爱他的, 元小郎君知道得很清楚。祖父是很慈爱的人, 曾经捏着他的手教他写字, 而且只教过他一个, 伯父内敛, 对着自己的孩子都不怎么笑, 然而每次见了他都会笑着喊他鹓雏,叔父也最喜欢他, 闲时会领着他出去玩, 不闲时也念着他, 每到一个地方都给他寄礼物到家里。
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人,她们常会想方设法地讨好他, 只是元小郎君向来不屑顾视。
元小郎君不缺爱,且不缺人爱, 所以没有母亲对他来说其实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有也不过是多一个人爱他而已。
有什么了不得?
他一直是这样想。
直到三个月前。
三个月前东风解冻,叔父往家里送了纸鸢,旁人的都是燕子,只有他的是鹰,很精致,羽毛根根画得分明,那日又正好是好天气,碧空万里,风澌澌地刮,他高兴极了,于是立刻叫人拿到园林里放给他看。
纸鸢飞的很高,在广阔的天幕上,像极了一只真正的鹰。
他欢喜到甚至踮起脚来看。
正当他看得入神,忽然不知哪里冲出来一个人,没长眼睛似的朝他身上撞,他一点没防备,旁人也没防备,所以他自然是摔了,且摔得狠。
撞了他的是他的从弟元嘉,他伯父的长子。伯父的几个孩子在一起玩捉迷藏,玩得疯了。
他虽然摔了一个狠的,但也只是疼一会儿,并没什么事,身上连个印都没有,元嘉运气不好,脸趴在地上,额头叫碎石子划了个口子,血流了满脸。
元嘉洗干净了脸,额上裹了伤布,被他伯母领到祖母面前给他赔罪。
伯母和元嘉站着,都低着头不敢抬起来,祖母坐着,他被祖母抱在怀里,听祖母把伯母和元嘉骂到无地自容,元嘉后来甚至哭了。
祖母骂走了伯母和元嘉,然后哄他去午憩,亲自给他盖好了被衾才离开。
他躺在榻上睡不着,本来好好的一天,全叫元嘉毁了,而且背上还隐隐约约的疼,翻来覆去好一会儿,怎么都咽不下去这口气,于是从榻上跳下去,叫人给他穿好衣裳,气势汹汹的去找元嘉算账。
那是个明媚的午后,太阳晒得人身上软,杏花粉白,一朵朵缀满了枝头,空气里有股甜香,风也是轻柔的,檐下的同铎叮叮地响。
元嘉在杏树下哭,小声地啜泣,一直揉着眼睛。
元嘉对面蹲着一个女人,元嘉就是哭给她看的。
那个女人他认识。
是元嘉的生母。
元嘉的母亲两只手握在元嘉的两只胳膊上,微仰着头看元嘉,然后靠近元嘉的额头,轻轻嘬起了嘴……
那一刻他觉得那女人爱怜的神情比天上的日头还要刺眼睛。
最后他也没有去找元嘉算账,哪怕他就站在那里听着元嘉骂他。
好几天里他都闷闷不乐,总觉得不舒泰,仿佛丢掉了什么,但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丢了什么。
于是他变得很烦躁。
就这么又过了好几天。
他终于忍无可忍,跑去找元嘉,在一片惊呼声里把元嘉压到地上打了一顿。
他这样全是元嘉和那女人害的!
眼前蓦地浮现那日花树底下那女人给元嘉吹伤口的画面。
他忽然就泄了气,从元嘉身上爬起来,失魂落魄地走了。
结果不知不觉走到那棵杏树底下。
坐了一会儿,他从地上捡了块石子,在自己额上划了一下。
他疼得嘶气,觉得应该是出了血,明明很疼,可是他却高兴起来,捂着额头飞快地跑回去找祖母。
他觉得或许很快他就可以找回他丢掉的东西了。
祖母皱着眉给他洗额头上的伤口,嘴里说着责怪他的话,他也皱着眉听着。
他要祖母给他吹伤口。
就像元嘉的母亲那样。
祖母当然给他吹了,可是神情同元嘉的母亲全然不一样,还说:
“同你父亲一样,一点都不叫我省心。”
心里忽然“轰”地一声。
他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不一样。
因为祖母是祖母,母亲是母亲。
祖母同母亲是不一样的。
他想明白了,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他已经没有了母亲。
母亲死了。
可是元嘉他们聚在一起说:“你们知道吗?元凌好可怜的,我母亲跟我说他是个孽种,他母亲是被迫生下他的,所以连看他一眼都不肯!最后更是丢下他自己走了!”
中间的许多事已经忘了,只记得后来是祖母来了才把他从元嘉身上拉开。
祖母很生气,但还是没有罚他,只问他是为什么。
他哭着把元嘉的话复述了一遍。
祖母更生气了,大喊道:“不要你算什么!当初她还要掐死你呢!不信去问你姑母!为了那么个不值当的女人你就把自己兄弟打死!我当真是太纵着你了!”
他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仇恨。
他们都是他的仇人。
他开始想念他的父亲。
无论怎样,他都要到父亲身边去,父亲是他唯一可以信赖的人。
父亲说母亲是一直爱着他的,从来没有不要他。
他伤了脚,好疼,也要母亲吹一吹才行。
以后再受伤,也一定要有母亲给他吹。
他的母亲也一定会像元嘉的母亲那样看着他,轻声细语地同他讲话。
他这样想着,杏树下那张脸就渐渐变成了他母亲的……
他瘪瘪嘴,然后笑起来,是很得意的笑。
他母亲是大美人,元嘉的母亲哪里能比!
可是笑意忽然就僵住了。
母亲那时候的样子根本不需要他想象,因为他曾真切地见过。
就在昨天。
耳边乍然响起父亲的话:
“……你有一个表兄,是你舅舅的遗孤,就是你在大街上抢他东西的那个——我真的不明白,怎么会这么蠢?大庭广众之下明抢!——不过你抢的好啊,可真会挑人,那老而不死的属实是有些本事,我真是错怪了你外祖和你舅舅!你舅舅早年死了……你母亲很看重你那表兄……”
所以为了他就大庭广众说他没有教养吗?
明明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其实是根本没有没有打算认他吧……
丢给他一个破娃娃就走了。
是他想要,所以给他买,然后顺手也给他买了一个。
对啊,当时他就是很喜欢,怀里抱着一个,手里拿着一个在看,笑那么开心。
所以才要抢他的啊。
那母亲的爱呢?也要靠抢的吗?抢得到吗?
可是母亲是他的母亲,他是母亲的孩子,母亲的爱原本不就应该是给他的吗?为什么不给他却给了另外一个人?他想要还要靠抢……
为什么?
元衍是说假话,可假话成了真。
他的心肝肉哭得止不住,坐在一堆被扯坏掰坏砸坏的杂乱里,脚底原先雪白的伤布已染了灰,有斑斑点点的红。
心都停了下来。
一张全是泪痕的脸。
“我不要看见她!你叫她走啊!”
好熟悉的话,应该哪里听过。
湛君比元衍先想起来,心头狠狠一窒,而后犯起病来。
鲤儿大叫了一声姑姑。
一阵兵荒马乱。
湛君闭着眼睛躺在榻上,鲤儿跪坐在一旁,元衍站着,怀里抱着元凌。
“吃了药是会睡的,再过一会儿就好了,姑父不要担心。”鲤儿小声地说。
元衍笑了下,“只叫我不担心,怎么?生弟弟的气了?”
“怎么会?姑父乱讲。”鲤儿攒着眉,语气有些嗔怪。
“这哪里乱讲,我可是有凭据的,因为我也正生着他的气呢。”
低着头窝在父亲怀里的元凌猛地抽泣了一声。
“又哭?”元衍声音平静,“现在后悔了,那方才是发什么疯呢?”
元凌真的哭出来了。
鲤儿急忙站了起来,抬起手正好能够到元凌的胳膊,轻轻抓住了,又仰着头看元衍,“姑父不要吓弟弟。”
元凌却狠狠将鲤儿攀上去的手甩掉,脸趴在父亲的胸膛上又哭了起来,哭出了声。
元衍没办法,又哄起来。
鲤儿就说:“弟弟,我带了礼物给你。”
“不要!”元凌哭着说。
鲤儿又怯怯地去看元衍。
谁养的孩子像谁。
元衍低了头看儿子,“那些不喜欢就不要了,表兄送你的这个你肯定喜欢,而且正适合你眼下玩。”
“对啊!”鲤儿连连点头,“是带轮子的,可以动,弟弟你坐好,我在前面拉着或者在后面推都行的,很好玩的!”
“叫你表兄带你去玩,我在这里陪着你母亲,好不好?”
过了好久,元凌终于点了点头,泪水又蹭湿了元衍的衣裳。
把元凌放在木马鞍部的位置,革带都绑结实了,又看了一会鲤儿拖车,元衍才回去屋里。
榻上的人还睡着,睡得沉静。
元衍却慢慢蹙起眉来。
到底是害了什么病?怎么得的?要怎么养?姚老或许知道,要么……
鲤儿猝然一声尖叫。
元衍猛地抬头。
“鲤儿!”
湛君大叫着从榻上坐起来,满脸惊惶,气喘难定。
第101章
鲤儿只短促地叫了一声, 之后再没了声响,屋里的人侧耳再听,只有几声黄鹂的清啼。
这样安静。
湛君坐着, 两只手撑在身侧,睁着的两只眼里不见神采, 胸口起伏剧烈像汹涌的海。
五月的午后,沉闷的天气, 热气蒸腾。
人在这种时候总是不大好受。
她喘得更叫人觉得热了。
元衍轻轻搓了搓手指,不动声色地瞧着。
一颗晶莹的汗珠倏地从她鬓间滚落,一路滑到下巴尖上,摇摇欲坠了一会儿, 最后消失在那本就叫她睡得有些濡湿的前襟上。
空气里浮动着隐约的香甜气息。
她忽然转过头看他, 眼神比先前更茫然,眉轻轻蹙着, “我听到鲤儿的叫喊……”
声音是湿的, 一句话好几处含混的停顿。
“是么?”
他轻声问, 手指又搓了下。
看起来她好像真的认真寻思了一番, 然后一脸委屈地点了点头。
元衍忽然就笑了出来。
这根本一点也没有变嘛。
手指流连在她脸上, “是做梦了吧。”
她有些困惑, “这样么?”
“你吃的什么药?”
“是……”
不知怎么地,她突然就清醒了, 一双眼瞪着。
元衍收回自己被打偏到一旁的手, 心里道可惜。
四下里看了, 没见着鲤儿,湛君脸白了下, 立即就要下榻。
脚已然要挨上鞋,上半身却忽然一倾, 又重新栽回了榻上。
“你!滚!”
“你乖,别动。”
“唔!”
榻上肢体纠缠混乱。
元衍抱着元凌进来时,湛君眼睛还红着,气的。
孩子就在外面,元衍倒不会胡来,可即使是那种程度,湛君也无法接受。
这又是干什么!
明明她都要原谅他了……
他不是已经变好了吗?
元衍将元凌放到榻上,元凌小声哭着。
湛君听着这哭声,再也没余暇想别的,满心满眼只有她哭泣的孩子。
她想抱,可是想起先前,抬起的手又慢慢放下,最后连头也低垂了下去。
元衍只看一眼就知道她一定是哭了,于是瞪了一眼正不停抹眼泪的元凌。
元凌给他瞪得一愣。
在外头他就已经挨过骂了,现在还这样看他!
难道父亲也不喜欢他了吗?
一时间悲从中来,正要放声大哭,然后就看见父亲皱着眉朝他身后轻轻抬了抬下巴。
他又愣了下。
忽然就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于是转身就扑进了身后母亲的怀抱,不管真假,高声大哭了起来。
湛君简直肝肠寸断。
“……别哭,怎么了?母亲在,同我说……”
元凌停了一瞬,接着哭的更大声了。
湛君也哭出了声音。
母子俩紧紧抱在一起。
元衍见状,悄声走出了门,前去安抚还在庭院里的鲤儿。
元凌又哭到打嗝。
湛君急忙给他拍,声音里带了哀求:“不哭了好不好?”
元凌点点头,下巴一下一下蹭在湛君肩上。
湛君被攥紧了的心几乎是一下子就松开了。
手边没有帕子,于是拿里头绢衣的袖子给他擦脸。
元凌哭的脸红,眼睛红,鼻子也红。
湛君心又开始疼,轻声问他:“我舀水过来给你洗脸,好不好?”
元凌先是点头,然后又拼命摇头。
“为什么呀?不洗的话,待会儿眼泪干在脸上,要难受的。”
“不要母亲离开我!”
湛君哭出来,不停抚他的背,“……好,母亲不离开你……”
元凌又钻进湛君怀里,拉着湛君的手搁在他两边腋下,叫湛君把他搂紧了。
湛君脸搁在元凌头顶,不停地掉眼泪。
“母亲再也不要离开我!”
湛君张了张口,是想说的,可是喉咙像吞了一把沙,干涩到发不出声音来。
元凌不知道,只当她不愿意,于是大哭着喊:“快说啊!快答应我啊!”
一句话讲得痛苦万分。
其实很难辨别,可是元凌听了后突然就安静了下来,在湛君的怀里一动不动。
湛君轻轻摩挲他的后颈。
过了会儿,元凌很小声地说:“答应了我就要做到……”
片刻后,湛君嗯了一声。
又是长久的安静。
“母亲,父亲方才骂我。”元凌忽然说。
“嗯?”
“是真的,因为我推了表兄。”
良久后,湛君才问:“为什么呢?”
听起来只是单纯的询问,一点也没有责怪的意思。
元凌心里欢喜起来,可是不愿意给人知道,所以声音听着还是没有什么起伏。
“因为母亲对他好,对我不好,母亲应该只对我好的,他偷了我的东西,我不高兴,所以我推他。”
湛君心中百感交集。
过了很久,她才小声道:“这样不好……阿凌,推人很失礼的,以后不要这样了……”
元凌忽然推了湛君一把,“母亲是又要骂我没有教养了吗?”声音冷冷的。
元凌虽然人小,力气也不算大,可湛君也没什么重量,再加上没有防备,竟然真的给他推开了。
“不是的……”湛君急忙道:“不是骂……当时不是骂你……”
“那是什么?”
湛君低了头,声音也低得很:“是痛心,他们把你教成那样,我很难过,你小时候明明很乖的,从来不闹人,又那么爱笑,是很乖巧的小孩子……”
元凌愣愣地想,原来竟然是这样吗?
既然不是要骂他,他不是该很高兴的吗?但是他为什么一点都不开心,反而更难受了?
眼里不自觉又泛起泪花,“既然我那么乖,那为什么不要我?丢下我自己走了!难道我真的是孽种吗?”
世界仿佛在这一瞬间死掉了。
湛君全身都在颤抖,“……什、什么叫孽……种……”
元凌这时候不肯叫眼泪落下来了,他高高地昂起头,可是眼泪还是落了。
“他们说你是被逼着生下我的,所以根本就不想要我,祖母说你还要掐死我,如果我不是孽种的话,你怎么会这么对我?不是说我很乖的吗?”
湛君的手像是碰到了烙铁,猛地收回到袖子里,藏得严严实实。
“没有……我没有要……没有……”
她为自己辩驳的声音太过无力,简直就是在坐实自己的罪名。
“你是恨父亲,所以也一并恨我吗?那为什么还要把我生下来?”
湛君几乎又要犯病,她怕自己待会真的晕过去,同元凌讲不清楚,于是连忙摸出药瓶,倒了丸药吞了下去。
她平复了很久,心才痛的没有那么厉害。
面前的孩子一张稚嫩的脸,每一处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委屈。
“阿凌……”她轻声喊,“母亲讲真话给你听,一丝一毫都不骗你……当年我是真的无知得可怕……”这一瞬间她也变得很委屈,“我也没办法啊,又没有什么人告诉过我,我怎么会知道那样就会有小孩子?我没有想过会有一个你……我真的害怕,也真的想过不要你,那样的处境,把你生下来要怎么办呢……他也给过我药的……可你到底还是来到了这个世上……我的孩子,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原因孕育在我腹中,可是母亲把你生下来,一定是因为爱你……我是因为爱你,所以才把你生下来的……”
“我没有想过不要你,哪怕是我想去死,我都是想着要带着你的……我真的怕他们对你不好……可是你那么乖,母亲怎么舍得你死掉?”
“我同你的父亲,我们……我们之间经历了很多事,我恨过他……可是一开始不是,那时我是爱他的,我们有过好时候……可是你父亲是那种在一段关系里一定要占据主导地位的人,如果别人不顺从,他就使手段逼迫……我很不喜欢这样,可是他不听我的,一意孤行,伤害我很多……也许他根本不知道那是对我的伤害,只当我不识抬举不肯接受他的好……”
“我爱他,可是他伤害我……”
“生下之后我整个人很不好,那时如果我不能离开他的话,我可能会被他,被我自己,逼得死掉,然后我的先生找到了我,我是他养大的,他该算是我的父亲,我应当听他的话,如果我一直听他的话就好了,就不会犯下那些错……先生要救我,他要带我走,我当然想同他离开,我还是想活着,我亏欠了那么多恩情未还……”
“你父亲那时是想我带你走的,我真的爱你的,我想带走你,把你养大,你是我的孩子呀……”
“可是先生不许,他不愿意我再同你父亲有任何牵扯……我不敢不听他的话了,于是没能带你走……”
“阿凌,母亲真的没有一天忘记过你……”她哭起来,“可是我罪孽深重,活着只是为了赎罪,再不敢求些什么了,我还想一定要去见你的,我一直好想问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不好!我不好!”元凌大哭道:“我没有母亲,怎么会过得好!他们都嘲笑我!”
“是我错,都是我……”
“对!是你的错,都是你!你说你以后再也不离开我,我就原谅你!”
湛君再讲不出话来,只是抱住了他。
母子再次相拥而泣。
元衍在屋外,他听了很久,说不出此刻心里到底是何滋味,只是觉得再这么哭下去不行,于是推了门入内。
两双通红的眼一时都望向他。
元衍抬起手里湿帕子给元凌擦了脸,道:“你表兄还在外面等你,快去给他道歉。”
元凌去看湛君,湛君说:“做错事是得道歉的,表兄他肯定不会怪你,你去同他道歉,这样你就又是他最亲的弟弟了。”
元凌一点都不想,因为他根本没觉得自己有错,于是对提起这件事的父亲很有些不满,眼睛瞪着。
“怎么?不想去?”元衍一把将他抱起来,“不怕母亲觉得你蛮横?不喜欢你了怎么办?”
湛君急声道:“你!”
元衍瞟她一眼,又看怀里儿子,“去找你表兄玩,我有话同你母亲讲。”
湛君对他可没有好脸色,恨道:“我同你没什么好讲!”
元衍当然不理会,抱着元凌出去。
湛君才不要留这里听他讲话,下了榻要走,鞋还没穿好,元衍就从外头进了来,第一句话就是:
“我明日要走,鹓雏是我的,我肯定是要带他走的。”
第102章
湛君一下子怔住。
元凌的归属并不存在争议。
当初是她没选他, 所以如今她没有资格反驳。
可是……
“可是我都答应他了,我不能再和他分开了……”她看向他,眼神哀求, “你可不可以……”
“我怎样?”元衍笑起来,“把他给你?”
湛君眼底立刻有了光彩, 正要急着点头,却听得元衍冷声道:“你痴心妄想。”
那才燃起来的光亮霎时灭了。
确实是她痴心妄想了。
湛君颓然跌坐回榻上, 头垂得低低的,竹簟上撑着的两只手无意识地抓握。
一副失神模样。
一只鞋还吊在脚上。
元衍两步上前,蹲下、身替她穿好了。
湛君抬起眼看他,正撞进他平静的深眸里。
“那……好歹也叫他多留些时日……怎么明天就要走呢?”
她想同他商量, 于是嗫嚅着道。
元衍却不配合, “因为我很忙。”
“这有什么要紧!你自忙你的事去,只把他放在我这里, 我难道还看顾不好他?”湛君以为还有余地, 声音都高起来。
元衍冷笑一声, “公主殿下要不要仔细想想你现下是什么处境?你自身都难保, 还能顾得上他?”
湛君的脸一瞬间褪尽了血色。
是了, 她原本是打算走的, 同鲤儿英娘一道走,越快越好, 去找先生, 他们一起再寻一个不会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 继续过安稳的生活。
元凌是没办法同她一起的。
要怎么办?
湛君想不到两全的办法。
因为根本不会有。
她感到惶恐。
她的脸一向不藏什么东西。
元衍道:“是又想着找个荒无人迹的地方住?真打算一辈子东躲西藏?”他叹了一口气,“怎么还是这么傻呢?我正站在你面前, 殿下。”
“梁素已向我递了降书,大魏天下现今我已四占其三, 当然,余下的也是我的,而且也不止大魏,我会有最广阔的疆土。”
“你知道的,我最爱你了,只要你开口,我什么不能答应你呢?”
他笑着摊开两条修长的手臂,“所以,来讨好我吧,云澈,”引诱一样的语气,“要什么都给你。”
“我不要你的东西!”湛君气急了大叫。
“对啊,你不要。”元衍不以为意,“我给你的东西你向来不要。”接着话锋一转,“可是没有我,你要怎么办呢?姜先生今年多少岁?一餐食得几碗饭?”
“你!”
他话里的恶意多到几乎满泛,湛君气到说不出话来。
“不是我瞧不起你,你这辈子眼见着是没什么长进了,既然你一定要依存旁人而活,那为什么不能是我呢?只有我才能给你最好的。”
“你讲我逼迫你,我觉得冤屈,是你一直逼迫我才是,如果你不想着离开我的话,哪里会有那些事呢?是你逼迫着我去做逼迫你的事,明明只要你不离开我,我什么都可以应你的。”
湛君气到笑了,“好啊,你还我阿兄的命来,只要你能叫他活过来,随你要怎样!”
“你知道这是没可能的。”元衍气定神闲,“那是神佛才能做到的事,你讲些人力可及的,我必然叫你满意。你既认定了你阿兄的死是我所为,无论我讲什么都不信,那你更该留在我身边,从我身上得到好处,这才是讨债。”
湛君只是冷笑。
她现在是明白了,原是她错想,他根本一点也没变,什么温和沉静,全是假相,拿来迷惑人的罢了。
同他是讲不清楚道理的。
“叫了阿凌来,问他要跟谁……”
元凌忽然大笑着撞开了门。
他先前只是哭,湛君还没见过他笑过,且又笑得的这样开心,她话其实还未讲完,但此情此景,她怎忍心再讲?因此不说,脸上带了浅笑,下榻快步朝门口两个孩童走去。
元凌是坐在木马上被鲤儿推进来的。
木马是姜掩闲来无事时所造,做来是给鲤儿做生辰礼的,很是耗费了一番心血。鲤儿宝贝得很,湛君牵着陪他玩了几次,他便坚决不肯再坐,却常常自己扯着绳慢悠悠地拉着走。湛君问他这样是为什么,他就讲是因为他太喜欢这个礼物了,很害怕它坏掉,所以只是牵着走一走就可以了。乖到简直叫人心疼。湛君心怀愧疚地告诉他坏了可以修,若是修不好就叫阿公再做一个给他。他摇头拒绝,说他知道阿公是很忙的,然后就继续牵着他的马自得其乐。
眼下元凌却坐在他心爱的玩具上玩得满头大汗。
湛君是鲤儿最亲近的人,两个人总待在一处,甚至教鲤儿读书习字这种事也是湛君在做。鲤儿是很听话的,湛君要他做的事,他总是非常努力,仿佛做不好就是对姑母天大的辜负。这样懂事的小孩子,只是看着他便足以使湛君觉得满足。
可是她总会不由自主地失神。
鲤儿早慧,又天生的心思细腻,同时又对姑母有着绝对的关注,察觉到姑母的异状后,他留了心,先是自己想,可是哪里能想得明白?他太担心姑母了,于是就去问。
湛君本不想答的,耐不住鲤儿一直追着问,而且她心里那样多的苦涩。
所以鲤儿最终还是知道了。
原来他是有一个弟弟的。
弟弟没跟他们在一处,姑姑很想他。
可怜的姑姑,可怜的弟弟。
后来“弟弟”两个字时常出现在鲤儿口中,姜掩听到了,狠狠训斥了他一通,并勒令他以后再不许提。
阿公不高兴的原因,鲤儿始终想不明白,但阿公既然不高兴了,他就不会再说,可是还是会私下偷偷和姑母讲,于是思念弟弟成了他和姑母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鲤儿对元凌好,全然是为了湛君。
湛君不由得想,这两个孩子,她其实全有亏负。
她不该在鲤儿面前提起元凌的。
鲤儿是那么懂事的一个孩子。
湛君爱怜地摸了摸鲤儿的脸,鲤儿笑起来,瞧着乖巧又可爱。
元凌却心生不满,因为母亲竟然不是先摸他。
于是湛君替他擦汗的时候,他愤愤咬起了嘴唇,脸上的表情也很是不快。
湛君有些诧异,问他:“怎么了呀?”
元凌垂下眼,轻轻哼了一声。
元衍这时也走了过来,对元凌道:“鹓雏,我们明日得走,莫忘了好好同你母亲作别。”
元凌猛地抬头,满脸错愕地看着他的父亲。
鲤儿也有些愣,“怎么就要走呢?”
“因为我与你姑母不同路。”元衍笑着说,“大家只好在明日分道扬镳。”
湛君来不及回头瞪他,慌忙把眼里已然泛起水光的元凌抱进怀里,“阿凌跟着我好不好?咱们往后就不分开了!母亲一定会对你很好的!我带你去找阿公,阿公你还没见过呢。”
“阿公……”
湛君忙点头,“对啊!阿公是我的先生,他……”
“什么阿公!我不要!他根本不喜欢我!当初就是他不叫你要我!”元凌大喊,“我说我不要和你分开,你就叫我同父亲分开吗?我为什么要和父亲分开!你就是骗我!你还是不要我!”
“阿凌……”湛君声音颤抖。
“不许你叫我!”元凌推了湛君一把,“我不要你了!我才不给你机会叫你再一次抛弃我!”
他吼完,急冲冲就要从木马上跳下去,他一点都不想再待在这里,可是忘了腿上还绑着系带,人和马几乎都要摔倒,幸好鲤儿在旁扶了他一把。他又拼命去扯革带,手勒得红白交错,鲤儿急忙帮他解。
湛君想抱他,却被他狠狠挥开了手,整个人立时僵住。
元凌飞快跑走了。
他没穿鞋,脚上还有伤。
湛君回过神,猛地起身,想要追他回来。
元衍快她一步,越过她跨出了门。
湛君看见元衍追上去,两只手将元凌从地上提起来抱到了怀里,迎着日光,她看见元凌脸上有两点闪烁的光亮。
湛君扶着门框再不能动弹。
鲤儿走到她身后,小声喊了一句姑姑。
湛君回过头,满眼都是悲伤。
鲤儿道:“姑姑,弟弟看起来好难过。”说罢停了一停,又道:“姑姑你也是。发生了什么事呀?姑父为什么要带弟弟走?我才和他说上话……”
沉默了一会儿,湛君道:“鲤儿,他不是姑父。”
“啊?”鲤儿不明白,“姑父不就是弟弟的父亲吗?”
“他是弟弟的父亲,可是不是姑父。”
鲤儿还是不明白,小小的一张脸,能皱的地方全弯折了起来,很能引人发笑,不过湛君此时笑不出来,她倚着门,慢慢低下了头,再不说话了。
鲤儿陪了一会儿,发现姑姑发起了呆。他很想帮姑姑,于是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湛君是被沉重的脚步声惊醒的,猝然抬头,看见了元衍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她急忙站直了,问他:“阿凌怎样了?”
“还能怎样?一直哭罢了。”不咸不淡说了这么一句,元衍径自进屋去,拿过一只竹箱,蹲下、身仔细收拾起那些被元凌弄坏的玩具。
“都坏掉了……”湛君轻声道。
“嗯。”元衍点了下头,“他时常如此,不顺心就砸东西。”
“这样不好的……你怎么不教他改?”
元衍轻笑一声,“他连母亲都没有,我又常在外,他同无父无母有什么区别呢?已然这般对不起他,他不过爱打砸些东西,我不至于连这点乐趣都不给他。”
湛君又不说话了。
元衍收拾完,又道:“他现时就要走,这些我带走了,好歹是个念想,是不是?”
湛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元衍提着竹箱路过她时,一句话也没有再说。
脚步声远了,湛君抱住自己,痛苦地蹲了下去,双肩轻轻颤动。
鲤儿进了屋,看见姑姑蹲成一团在地上,心里难过极了,缓缓走到姑姑身边,绵软的身子轻轻贴到了姑姑的背上,两只手勾住姑姑的脖子。
“姑姑,弟弟要走……姑姑,我们也到严州去吧,我们之前的家不就是在严州吗?姑姑总讲那里怎样怎样好,我好想去看一看,姑姑不是也很多年没有回去了吗?是不是很想念?”
湛君发起怔来。
青云山……
她不断遥望着的那段一去不返的好时光。
第103章
笔墨已干, 湛君将笺卷了,仔细装进竹筒,封实了, 交到英娘手中。
英娘一双眉乱攒着,“先生怕是要生气, 湛君你还是收着回信再动身吧。”
湛君轻轻摇了下头,“先生如今人在晴水, 书信来回所需时日甚多,我实在是等不及。”
英娘也只能叹息。
两个人好久都没再出声。
外头传来马的嘶鸣。
湛君回了神,对英娘道:“时候不早,英娘, 你这就去吧, 路上千万小心些,等见着了先生, 话不要多讲, 只将信给他, 倘若他真生起气来, 你一定要为我好好劝一劝他……就说我那孩子教养很好, 人也乖巧, 他听说了阿公的事迹后对阿公很是孺慕,十分盼望能和阿公见上一面……”
英娘沉默了会儿, 复叹了口气, “这样也好, 先生的一颗心总是盼着你好的,只是……湛君你到底是怎么个打算呢?”
湛君面色愁苦, “他那么个人,我同他是再没可能的……我又哪里愿意同他夹缠, 可我那孩子实在可怜……今日如此,我若不做些什么弥补,只怕这便是我们母子最后一面,他讲那样的话……来日忆及,该是何等荒凉境地?我实是不敢想……”
英娘心疼得很,牵过湛君一只手到掌心,另一只手轻拍了几下,算作她的安慰,“到底是亲生的孩子,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哪能割舍得掉?湛君,这么些年,实在是苦了你……当初就该把那孩子带过来,先生那么聪明一个人,怎么办这样的错事!”
湛君不由得苦笑,“先生是为我好,是我不争气,若是真狠了心……”
“做什么非要狠心?”英娘竖起眉来,“你是他养大的,该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难道不清楚?那样难道不是逼你……这事就是他做错!”
湛君一时哭笑不得,“这话英娘你可千万别在先生面前讲,只怕他连你也气上!”
“我可不怕他!”英娘笑起来,“是谁的错谁就得认!”
一墙之隔的外头,低语声阵阵。
“好了,时候是真不早了,我这就去晴水找先生去。”英娘把竹筒塞进袖子里,装好了,对湛君道:“先生也未必真的就生气,湛君你暂且安心。”
湛君低下了头,很有些愧疚,“为着我的事,叫英娘你这样奔波,我实在是……”
“这话我不爱听,我也一样养大了你,为你做什么事不都是应该?你再讲生分的话,我真要生气了!”
湛君破涕为笑,“好,我再不敢了。”
英娘抬起手,替她揩了揩眼角水意,笑道:“讲句不配的话,湛君,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孩子。”
“我从来都是这样想的,英娘,你一直都我的母亲。”
“这样吗……真好啊……”英娘轻声呢喃,两行泪无知无觉就落了下来。
英娘一介女流,且多少已经有了些年岁,送信这种辛苦事本不该劳烦她,也实在是没更好的办法了,倘使把湛君那封信交到姜掩手上的是个陌生人,还是元衍手底下的人,湛君真怕姜掩会直接气到吐血倒地不起。
英娘也做这般忧虑,遂挺身而出。
湛君先去找元衍,说自己想带鲤儿回青云山瞧瞧,既然他也是到严州,大家不妨同去,元衍听了,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却不说话。求人要有求人的姿态,元衍不讲话,湛君便耐心地等,只是有些人实在可恶,湛君等到恼,就要开口骂人了,那讨厌的人才闲闲开口,应了她。湛君修身养性的功夫不到火候,所以连谢也未道,拂袖而去。
湛君在里头说话的时候,鲤儿就在门外等,见着湛君出来,立即抬起一双满怀期待的眼,看见湛君朝他点头,高兴到几乎跳起来,然后就拉住湛君的手说要跟姑姑一起收拾行囊,元衍走出来告诉他不用,于是他想了想,说要去找弟弟玩,话音才落就跑没了影。
湛君却没那么轻松,回到屋里,铺笺研磨,写了大半个时辰,废掉不知多少张笺,一封信才落定了,可还是怕词不能达意,心中忐忑得很。
夕阳西下,满天残红。
马车前头,湛君低声请那位驾车的年轻人路上照顾英娘,态度十分恭敬,骇得那年轻人手足无措,脸要同落日一样红了,还是元衍看不下眼,出声叫他走,他几乎是立时松了一口气,弯下腰就要扶英娘上车。
英娘湛君的臂弯里抽出自己的胳膊,又安抚地拍了拍湛君的手背,“我这就去了,千万别担心。”
湛君低声应了。
鲤儿这时候冲过来,一下扑到英娘怀里,撞得英娘一个趔趄。
“啊呦!可小心些,摔着了疼!”
鲤儿脸红红的,“英娘,你要走了么?路上要保重!见到阿公一定要告诉他我在家很想他,你要早些带他回来看我!”
“好,都记下了!”英娘笑着摸了摸鲤儿的头,对他道:“鲤儿是懂事的大孩子了,阿公和我都不在身边,你可要照顾好姑姑!”
鲤儿头捣得飞快,“英娘你放心,我肯定会的!”
一大一小两个煞有介事,湛君听着脸都要红了,催英娘快上车。
那年轻人也坐定了,手攥住了缰绳,正要吁喝,湛君却猝然攀住了车厢。
“英娘,千万告诉先生!就说我长大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是我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无论最后结局如何,我都会安然接受,叫他不要为我担心……你一定要告诉他!”
英娘应该是笑着的,“好,知道了,一定告诉他,他会为你高兴的,天还热呢,快回去吧。”
马车很快没了踪影,溅起的烟尘也散了干净。
湛君望着路的尽头,说不出是个什么神情。
元衍在她身后,对鲤儿道:“暑气没消呢,叫你姑姑回屋里去吧,咱们再歇一晚,明早上路。”他说完话便走了。
鲤儿拉湛君的袖子,“姑姑,我们回去吧,姑父说那个人很厉害,三十个人加一起都打不过他,英娘肯定没事的!你不要担心!”
天就要黑了,湛君仍在发呆。
她还是不安定,担心姜掩的态度。
先生肯定是不同意的,可是阿凌……
心里烦躁得很。
忽然响起敲门声,鲤儿的声音紧随其后:“姑姑,快出来用饭食!”
经鲤儿这么一提醒,湛君才意识到她已然饥肠辘辘,而且鼻端好似也飘浮着一些奇异的香气,叫人更觉得饿了……
“姑父在烤肉!说是鹿!”
湛君愣了下,原来是烤肉……
鲤儿听不见姑姑的回复,又大声喊:“弟弟也在!不过姑姑不去,他不肯吃,我看他很饿了!”
“我没有!你胡说!是太烫了我才不吃!我现在就吃给你看!”接着就是一声大叫。
湛君心里一紧,慌忙冲上去打开了门。
今晚也有很好的月亮,不但有月,还有星,一颗颗明亮闪烁,竹竿袅袅,风吹过带起浪涛,沙沙地响,庭中的空地支着火,熊熊烧着,光焰逼眼。
鲤儿扯住姑姑的手,很高兴地说:“烤肉我还是头一回吃,虽然还没到嘴里,可是好香啊!姑姑觉得呢?”
他眼里的满足几乎叫湛君不敢看。
穷乡僻壤能有什么好东西?只是不致饥寒便可以算好日子了吗?
湛君眼里噙了泪,搁在他头顶的手不住地颤抖。
鲤儿有些茫然,睁着一双眼,问:“是怎么了呀?姑姑?”
湛君还不及回答,远处传来“嘭”的一声闷响,接着是元凌的大叫。
“又发什么疯?脚断了没?”
“我现在就要走!”
“好了,闹什么?坐下来给我瞧瞧。”
听起来是元凌受了伤,鲤儿急忙道:“姑姑我们快去看弟弟!”
本来是鲤儿扯着湛君,后来变成湛君带着鲤儿跑,好在不过几步路,霎时就到了火堆前。
见湛君来了,元凌飞速转过脸,只给湛君侧脸瞧,火光把他眼里的泪水照得晶莹。
湛君停住了脚,愣愣地看着他的眼泪。
鲤儿跑到元凌身边,看元衍一根根摸元凌的脚趾。
“好了,没有事。”
“可是好疼……”
“这就疼了?下回给你找块石头踢?”
元凌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大哭:“你怎么这样!连你也不对我好了!那我还活着干什么?不如死掉的好!”
元衍没理会他,而是抬头看了一眼湛君,眼神很有些意味深长。
鲤儿要摸元凌的脚,“很痛吗?弟弟,我给你揉揉吧,这样就不会痛了!”
“才不要你!”元凌大哭着道,说罢竟然要抬手推鲤儿,幸好元衍眼疾手快拉住了他。
湛君也如梦方醒,连忙抱着鲤儿往后挪了一步。
元凌看着湛君抱着鲤儿,闭上眼哭得更大声了。
湛君便松了鲤儿,上前一步,想从元衍手里接过元凌,“到母亲这里来,好不好?”
“我不……”
“你再伸手?”
元凌挥舞着的手忽地停下来,可是哭得更凶了。
“不许哭!真是越发没样子!”
“就要哭!”他示威似的,随即干嚎了两声。
“好了,不哭了。”湛君给他擦脸,用的还是里头绢衣,不过换了另一边,“哭多了喉咙痛,明天讲不出来话。”
“不跟你们说话!”
“那母亲会伤心的啊,别不跟我说话,好不好?”
元凌不哭了。
湛君朝他张开怀抱,小声道:“母亲抱好不好?”
元凌拿一双泪眼看着她,可是不说话。
“饿不饿?是不是怕烫?母亲给你吹一吹,吹了就不烫了。”
“不要那个……我脚好疼,你给我吹一吹……吹一吹我就不疼了……”
他看起来是很期待,两只眼睛里有隐隐的跳跃的兴奋。
湛君先是愣,忽然心如刀割。
第104章
第二天该上路, 湛君却起晚了。
晚得厉害,晚到车马行囊俱已准备停当一群人只待她醒。
日已三竿,实在是再不能等, 下属硬着头皮同元衍请示。
元衍于是去喊,没回应, 门前站了一会儿,抬脚后撤手起刀落, 两门立时变作四扇。
抽去了横木,元衍迤然走进屋内,径自往卧榻去。
榻上依偎而眠的两个人依旧未醒。
湛君在昨夜得到了元凌的原谅,虽然他又一再强调只是暂时的原谅, 却仍能使湛君觉着满足, 紧紧抱住了他不愿意松开。
元凌又叫湛君给他吹炙肉,湛君认真吹了后还给他切成了小块, 他吃得开心, 湛君看着也很是欣慰, 不过心中有些怕鲤儿会感到失落, 正想着安抚两句, 才转过头便看见元衍拿短刀插了大块肉裹在荷叶里递给鲤儿, 鲤儿道谢后才接,先捧着轻轻地嗅, 看着很有些陶醉, 接着小小地咬了一口, 脸上随之露出了震动的表情。
心又痛起来。
湛君低下头,胸口沉闷到难以呼吸。
忽然异香扑鼻, 湛君似有所觉,猝然抬头, 恰见一小方暗红炙肉,托在灰绿的干荷叶里,细细碎碎洒了香料。
那些逝去了的曾经真切发生过的乐事如此刻的清风一样徐徐拂过她的脸。
“怎么不接?不是很爱吃?”
他语气甚是平静,她从中听不出任何怀念意味。
也不必怀念,并无益处。
“你想必记错。”湛君神态从容,站起来,带了笑问元凌:“可饱腹了么?今夜同母亲一起睡?”
“可以,不过我要先洗浴。”元凌眼珠转了转,话讲得慢吞吞。
“那母亲去给你烧热汤。”湛君用还算干净的左手笑着抚他的头发。
“那么多人,怎么就要你去?”元凌仍坐着,两只手高高抬起,扒住了湛君搁在他头顶的手,使了力气不叫她走。
“因为我想亲自为你做些事啊。”
“那好吧。”元凌勉为其难道,拉着湛君的手站起来,“我同你一起去。”
湛君弯下腰摸了摸元凌的脸,回攥住他细软的小手,侧身对鲤儿道:“鲤儿待会也去洗。”
“知道了,姑姑。”鲤儿软软地答应。
湛君又嘱咐:“元郎君这般盛情款待,鲤儿你要想法子答谢才是,切莫失了礼数。”
过了有那么一会儿,鲤儿方小声应了。
元凌脚上有伤行不得路,湛君便抱着他往庖厨去。
鲤儿目送姑姑离去,见湛君进了屋子,收了神去看沉默着的元衍。
元衍面无表情,正盯着火,忽然“咚”地一声把什么东西砸进了火堆,扬起大片橘黄火星。
鲤儿惊了下,轻声喊姑父。
元衍没应,但是朝鲤儿微微笑了下。
鲤儿也回以一笑,不过又立即皱起眉,看起来有些不安,问:“姑父,你是不是做错了事?姑姑不是爱生气的人,可是……”
“她的确不是个爱生气的人,有气也多是忍着,”元衍笑道,“可是待我却不一样,放肆得很,我有了错处,半分也不肯容我,哪怕我认错赔罪,她也绝不轻易息事宁人,定要同我大闹一回才肯罢休,我也是实在拿她没有办法。”说罢长叹一声,十分苦恼的样子。
“怎么会?”鲤儿很惊奇,“姑姑真是这样的吗?”
“你只是个小孩子,我骗你做什么?是不是也觉着不可思议?”
鲤儿当然站在姑姑这一边,于是开口为姑姑辩解:“那一定是因为姑姑同姑父太亲近了,她将姑父你视作很重要的人,所以只想你对她好,你做了对她不好的事,她肯定很伤心的,于是生了怨怪……”
炭火毕剥炸了一声。
元衍抬起头,凝了神盯着火堆看,没有再说什么。
元凌今生头一回进庖厨,很觉得新鲜,各种器物都要指着问一遍,他每问一个,湛君就抱着他挨近了瞧,细细给他解惑,话音清软,眉眼温和。
都问完了,元凌安静了下来,湛君便想将他放到胡床上,正要动,忽然听见他问:“这些你都会用吗?”
“都会的。”湛君很有些得意,“我虽然在烹饪一途上欠缺天分,不过好在勤勉,如今也算是有几分样子的。”又问:“是想要母亲弄东西给你吃吗?今天有些晚了,明日……”
“我不是要吃东西……”元凌小声道,“我只是想到,你会得这么多,一定过得很辛苦,我知道了,心里难受……”
湛君鼻子突地一酸,泪涌了出来。
“……别难受,母亲不辛苦……不辛苦……阿凌呢?母亲的乖小孩,这些年过得好吗?他们有没有对你很好?”
元凌抬起胳膊,柔软的手指擦过湛君的眼泪,“我很好的,家里所有人都对我很好,可是他们都不是母亲,我想要母亲也对我好。”
“是我……是母亲对不起你,我的孩子……”湛君忍不住大哭,眼泪一颗颗滚落。
元凌认真将每一颗都小心擦去,“母亲不要哭了,我不想看见你难过。”
他说这样的话,眼泪要怎么止得住?
元凌伤着的脚不能沾水,浴桶不能用,湛君便在浣衣竹盆里调了水,竹盆矮些,方便元凌搭脚。湛君本想亲自给元凌擦洗,可是元凌连衣服都不叫她脱,说要自己洗。
他捂衣裳捂得紧实,脸也红得很,湛君觉着好笑,想笑却又怕他羞恼,遂忍下了,把用物都给他摆放好,又各种话都仔细嘱咐一遍,觉得再没遗漏了才关上了门出去。
只他一个孩童,又伤了脚不良于行,留他一个人洗,湛君哪里放心得下?于是去找元衍。
元衍听了她来意,净了手站起来,朝身边道:“鲤儿也一起去吧,正好一下顾两个,能节省些功夫。”鲤儿听了忙道:“我已经长大了,能顾得了自己的……”元衍拍了一下他后脑,打断了他的推拒,“什么要紧事?一道去就是了。”
鲤儿就去看湛君。
“确实不是什么要紧事。”湛君闻声道,又看元衍,“热汤在釜中,竹桶里也有一些,劳烦你了。”
“不劳烦。”
元衍沉默了有一会儿,吐出这三个字来,然后便领着鲤儿走了。
元凌只穿绢衣坐在榻上,湛君一缕一缕的给他擦头发,他也乖得很,动都不动一下。
“你头发也不像我。”湛君忽然道。
“他们都说我同父亲全然一个模样。”听语气倒比湛君更怅然。
湛君于是笑问:“怎么?长得像他你不高兴么?”
“没有,只是先前拿镜子照,想看着自己的脸想象母亲的模样,可是找不到凭据,那时候是很失望。”
湛君擦头发的手忽地一顿。
元凌又继续道,“说是我脾性也像父亲……这也没办法,我们本就是父子,又都是祖母在养……”他回头,看着湛君的一双眼睛不停闪烁,“表兄是母亲养大的,他那样子一定就是母亲喜欢的了……他那么乖巧,是不是更显得我顽劣?他们是这么说我的……母亲会不会也这样觉得,然后不喜欢我?”
“谁说你?”
“好多人,不过都是些不在意的人,而且他们都是偷偷讲,不敢叫我知道的,不过我很在意母亲,母亲会不喜欢我吗?”
“……怎么会?”湛君轻轻捧起他的脸,低声道:“你是我的孩子,无论你怎样我都会爱你,要真有什么不好,咱们可以改,改到好,就不会再有人讲你顽劣了……”
“我会改的,我听话,母亲别离开我。”
“怎么会离开你?”
母子两个躺在一起,话像是说不完,也不知到什么时候,谁率先不言语的也一样不知道,总之两个人沉沉睡了过去,睡得宁静而安稳。
美好得让人不忍心打搅。
元衍站在榻前,看着面前人带笑的温和睡颜,忽然想起多年前平宁寺里的一个午后,他得闲去瞧她,门关着,没什么要紧,他一贯是翻墙,进了院子后发现窗户没关,走过去,手已然撑在窗台上,结果抬眼瞧见她正在睡,女孩子睡着的样子大都美丽,何况她本就已经美得很不像话,于是他弓了腰,手肘撑在窗台上,手掌托住半边脸,静静地瞧她午睡。
是很遥远的事了。
现在想起来,真叫人觉得是件咄咄怪事,夏日的午后,蝉叫得那样喧嚣,他竟然觉着安宁,一动不动站了那样久。
后来她睡醒过来,一睁开眼就瞧见了他,很惊喜,下了榻鞋也不穿,光着脚跑到窗前拦腰抱住了他,仰起脸笑着说她做梦,梦见他来,她很高兴,高兴到醒过来,原来真的是他来了。
她现在做什么梦?
想来同他是不相干的。
真叫人不高兴。
一下下刮她的脸,他说:“快醒来!”
叫人扰了好眠,心情自然很不美妙。
元凌怒冲冲坐起来,正想骂人,看见了父亲冷凝的脸。
更生气了。
“父亲!”
很有气势的一声。
湛君被这声响吵醒了。
她醒后爱发懵,看什么都带着点茫然。
看见元衍的冷脸,清醒了大半。
“殿下真好威仪,明知今日启程,却还叫臣等一群人这般候驾。”
“啊!”湛君愣了一会儿,整个清醒过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候,她小小地惊呼了一声,看着很是仓惶无措,“我没有!我、我不是!”
元衍盯着她,看她很委屈地低下了头,“……真的不是……”
“好,知道你不是。”元衍放轻了声音,“先收拾,要是真的困,马车上再补眠,好不好?”
第105章
元衍当真很忙, 他急于回到淳宁,太多事等他。
自淳宁至兰溪七百里,驾马只需两天, 可妇人孩童骑不了马,所以哪怕归心似箭, 路也得慢着走,求个平稳舒适。
马车不快, 驿道也宽阔平整,可车上的人还是觉着困苦。
湛君本不是个柔弱人,可这几年身体大不如前,不能算康健, 是以走了才不过一天, 小孩子都还没感到累,她却已深觉疲惫难支。
硬撑虽能保全颜面, 可终究伤身, 并不怎么合算, 于是第二日午膳时候, 湛君去找元衍讨情, 想叫再慢一些。
说辞是早就斟酌好的, 湛君自觉入情入理,结果到了跟前, 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元衍在马鞍上奋笔疾书, 眉头紧锁, 唇也抿着。
湛君看他许久,未见他有片刻喘息。
他确实讲过他很忙的。
站了一会儿后, 湛君悄无声息地走了。
不过元衍最终还是知道了,他才撂笔, 下属就上前禀报,道夫人早前来过。
元衍顾不得吃早已冷掉的饭食,阔步朝马车走去。
元凌和鲤儿坐在马车前的空地上用饭,每个人面前都搁着一碗饭,另有鱼羹同菜蔬。鲤儿几样饭食均已吃了大半,元凌碗里的白米只是缺了小小一角,菜蔬也不过略有翻动迹象,此刻他正撑着脸拿勺子在鱼羹里搅,一副意兴索然之态。
鲤儿先看见元衍,急忙搁下筷子站起来叫姑父,元凌只抬了下眼皮。
元衍对鲤儿笑了笑,随意说了几句话,问他:“姑母呢?怎么不见她?”
鲤儿张口欲答,元凌抢先一步:“母亲说困,去了车上睡。”
鲤儿添补道:“姑姑许是夜里没睡好,瞧着是真的有些乏累,饭食也没怎么用。”
元凌这时候又道:“谁要吃这么无味的东西?”
元衍早就想发作他,于是道:“这荒郊野外,自然比不得家里,可谁叫你跑出来呢?你若再纵着你那骄奢性子,少不了苦吃。”
元凌如今是有靠山的人,当即叫道:“你好凶我要告诉母亲!”
元衍嗤笑一声,转头看向一旁乖巧的鲤儿,深意不言而喻。
元凌真的气到,狠狠丢了手里勺子,瞪罢他的父亲,又拿一双幽幽的眼去看表兄,最后又抿着唇重新捏住了勺子,舀了小口鱼羹慢慢地吃,满脸苦大仇深。
元衍见状也就不再管他,只对鲤儿道:“我去瞧瞧姑母。”
鲤儿点了点头。
元衍脚步很轻,缓缓掀起帘帷。
湛君果然在睡,身子蜷着,眉眼含愁,看得出梦里也不怎么舒适得样子。
元衍又徐徐将帘帷放下。
湛君是自己醒的,见马车还停着,以为自己不过只短暂地睡了一小会儿。
外面有小孩子的笑声,湛君还听见了雁鸣,远去了。
心情忽然很好,这种时候湛君就很想见到两个孩子。
从马车里探出身,湛君惊讶地发现日光竟已变作耀眼的金黄,眼前密林渗着跳跃的光像挂着金的铃铛。
一时有些愣怔。
鲤儿正对着马车,瞧见湛君,大笑着叫了一声姑姑,元凌立时回了头,也是笑着的,光照在他半边脸上,明晃晃的。
湛君笑着下了马车,两个孩子都朝她扑了过去。
鲤儿刻意落在后面,等湛君给元凌擦完了汗他才笑着上前,抬起脸叫姑姑也给他擦。
元凌攥着湛君空闲的那只手,一直摇,“母亲睡那么久……”
湛君摸了下他潮湿的脸,笑道:“不是玩得很开心吗?都同表兄玩了什么?”
元凌还没说话,鲤儿忽然跑开了,湛君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追着他看去。
鲤儿从一棵树下抱起了大把花束的花束,又飞快跑回来,举高了捧给了湛君:“我和弟弟一起摘的,走了很远的路呢!”
五月里山花开得烂漫,多是些不知名字的野花,匝在一起,颜色纷乱,乱得美。
湛君抱着花坐着,低头细细地嗅,两手边都坐着小孩子。
元凌指着一朵缃色花,对湛君道:“这个是我看见的,长在峭壁上,一抬头就看见了,只有我看见了。”
“这么厉害?”湛君故意装作很吃惊的样子。
元凌矜持地点了点头。
“那阿凌是怎么摘到的?峭壁上,听起来很有危险,有没有伤到?”
元凌不说话了。
鲤儿笑道:“弟弟没有受伤,姑父有叫人跟着我们的,这花就是那个人摘的,他真的好厉害,像会飞一样。”说到最后已然是惊叹了。
“便是真的会飞,那也没有我的阿凌厉害,这花这样美,只有我的阿凌看见了。”
元凌又有了笑模样。
鲤儿也点头,“是的,这里好多都是弟弟摘的。”
湛君问鲤儿,“怎么没赶路?是出了什么事么?”
鲤儿摇头,“不知道,用食的时候,姑父来这边,看完姑姑就告诉我们说今天就先在这里,又叫我和弟弟两个人去别处玩,免得扰到姑姑,所以我和弟弟就到林子里去了。”
湛君咬起了唇。
元凌忽然从花束里抽出一朵鲜红色团花来,折去大半的茎,戳进了湛君的发里。
湛君猛地回了神。
元凌离远了一些看了,觉着很满意,然后又挑了好几枝花出来,寻地方全插到了湛君头上,竟颇有些重量。
元凌还在花束里挑拣。
湛君想起他方才抽去的那些花,很觉得不妙,强笑道:“怎么?是要母亲扮山鬼吗?”
“山鬼是什么?”元凌抬起头问,又笑:“母亲真美!”
湛君看不到自己头顶,微蹙了眉,道:“阿凌你好像不是很会配色……”又看鲤儿,“余下这些也太细碎,叫表兄去另再摘些好的来?”
鲤儿明白了姑姑的意思,立刻站起来道:“我这就去!”
元凌起先还不觉着有什么,直到鲤儿回来,怀里抱着大把白花。
真的全是白花,至多有几枝是鹅黄蕊。
元凌想起湛君同鲤儿对视的那一眼,这么心灵相通的两个人。
而他被嫌不懂母亲的心。
他知道此刻他心头的感觉是妒忌,而向来都只是旁人妒忌他,更叫人气愤难当。
到底只是个小孩子,又一向被娇纵,从来不必委屈自己遮掩情绪,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砸,还要狠狠踩一脚才算罢休,然后愤愤转过身怒气冲冲地跑走了。
“弟弟怎么了?”
“是我的错,鲤儿先在这里。”湛君慌忙站起来,也顾不得头上的花花绿绿,提着裙裾飞快追过去。
元凌闷着头走,忽然就被人扯住了手,回头正要骂,听见声音道:“怎么生气了呀?”
说话的人很有些小心翼翼的意味,眼睛觑着,蹲在他的面前。
元凌忽然觉着没意思。
其实心里这时候就已经原谅了。
脸上蓦地觉着了温软湿润,只一瞬间。
他瞪大了眼睛看母亲鲜红的唇。
很快他的脸也变成了那唇的颜色。
这有些叫他觉得丢脸,于是转过了头看别处,把他被亲到的那半边脸藏了起来,眼睛不停扑闪着。
湛君又在他另半边脸上亲了一下。
元凌微微张了嘴,重重地吸了一口气。
“不生气了好不好?”
元凌一双乌黑的眼瞪了好久,脸也绷着。
湛君笑着去捏他的脸。
元凌突然搂住湛君的脖颈,把脸贴在湛君的脸上滚,眉飞眼笑。
湛君也伸了手去摩挲他发顶。
母子两个闹得正欢快,元凌忽然大叫了一声父亲。
湛君愕然抬头,看见了不远处安静站着的元衍——不知在那里多久了。
元衍抬起脚往母子两个这边过来,到了近前,仍是一言不发,眼神看起来很是深邃。
湛君记起她的疑惑,对元凌道:“阿凌先去找表兄玩,我有话要和你父亲说。”而后站了起来。
元凌看完他的母亲又看他的父亲,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好。
湛君等着他走远。
觉得差不多的时候,湛君转过脸看元衍,正要开口,元衍先一步问她:“亲那么一张脸,是个什么感受?”
就算他们父子生得一样,亲元凌的时候也不至于会想到他。
湛君懒怠理会,只问自己想知道的,“怎么停着不走了。”
“当然是为着你啊。”元衍叹了一口气,“看你那么辛苦,我怎么舍得?我就是把自己劈成两半用,也不能叫你受委屈呀。”忽然他抬起手,湛君觉着头上一松,下意识捂住头往后退去,再抬脸就看见元衍手里捏着两枝花,一朵朱红,一朵艳紫,都托着深绿的叶,他笑着道:“这花可远不及你好看,又是这么个色,怎么就插头上了?便是你天生艳质,也不该这样挥霍,我瞧着真是心疼。”
湛君瞪他。
听了鲤儿的话,湛君就想着他多半是为自己才耽误行程,原是她求人捎带,现下又给人添了麻烦,她本羞惭得很,可他这样轻佻!
湛君一个字都不想再讲,拂袖而去。
元衍也没管她。
第二日启程,马车显著地慢了下来,倒真有了几分游赏的闲适。
路上走了十几天,湛君很少见到元衍,他是真的很忙,于是湛君又愧疚起来。
抵达淳安是在旅程的第十六日隅中,来迎的是个旧识。
湛君搂着两个孩子,原没打算下车,可是听到外边有人道:“一别经年,故人安好否?”
声音好似有些熟悉,他又称故人,湛君愣了下。
见着杜擎,湛君难掩惊异。
这么些年过去,他竟然一如过往,与昔年初见时竟没有半分不同。
竟然还有人没有变化,真叫人嫉妒。
湛君一时失了神。
元凌才探出一个头,高兴地喊了杜伯父,杜擎忙应了,感叹道:“鹓雏你啊!比你还有父亲胆量,他十岁才出家门游历,你五岁就敢乱跑,碰见恶人了吧?当时怕不怕?吓到没有?”
“没有!”元凌大喊。
杜擎哈哈大笑。
元凌跳到杜擎怀里之后,鲤儿也从帘帷后探出了一颗头。
杜擎问湛君:“这位便是皇孙了么?”
湛君一下变了脸色,“……什么皇孙?鲤儿,告诉杜郎你叫什么。”
鲤儿叫人抱下了马车,安稳落了地,端庄地行礼,“卫持见过郎君。”
“好乖!很有乃父当年的风范嘛。”
鲤儿愣了下。
“杜郎!”
“殿下切莫生怒。”杜擎笑道:“如今谁还不知道呢?不知多少人正跃跃欲试要尊正统以匡天下呢!”
湛君顿失人色。
鲤儿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是湛君的模样叫他很是悬心,他两手抓住湛君的手,轻轻晃了下,仰起满是担忧的脸,小声地喊了一声姑姑。
第106章
湛君的脸色实在过于难看, 她又一身素白,日头底下,看着要融掉了。
杜擎心底赞叹了一番, 笑道:“殿下又何必忧虑?这天底下的事,难道还有您那位夫君不能解决的?”说着将怀里的元凌放下, “我得了吩咐,今日便由我陪诸位在这淳安城里寻些乐趣。”说到这里他怅叹一声, “我可是才清闲了些,在元二眼里,我只怕真不算个人了,简直拿我当驴马使唤。”
元凌下了地, 几步跑到母亲身边, 抬起手挂住母亲的腰,脸贴在母亲腿上。湛君一只手牵着鲤儿, 另一只手在元凌颈上摩挲, 脸还是对着杜擎。
“得了吩咐?什么吩咐?”
“说是这一路上无趣, 恐闷着两个孩子, 他有心, 可惜分不开身, 于是昨日写了信吩咐我,叫我侍奉着三位在这淳安城里的繁华地方走走, 散散郁气。”
两个孩子都在身边, 湛君只有满足, 并无郁气,两个孩子倒是确实还小, 一连赶十几天路,少有情趣, 只怕早觉憋闷。
“今日得见杜郎,实是欣喜。”湛君微笑道,“只是些微小事,怎好烦扰杜郎?杜郎劳苦,既得了闲,合该好好修养一番生息才是。”
“若少些福分,只怕也不能与殿下同游,殿下可千万给臣些脸面才是。”杜擎嬉皮笑脸地行礼,“殿下放心,我若不是个妥善人,此等美差断落不到我头上,这淳安城各处我已然谙熟,有我在旁,定不使诸位费心劳力。再者,殿下玉叶金柯,孩子们又小,皆是娇贵人,要是给一些没长眼的冲撞了,可如何是好?”
这话触动了湛君心弦,繁杂地确实易生不测,两个孩子是万万不能有事的。
“如此有劳杜郎。”湛君颔首致意。
杜擎叙了礼,笑道:“淳安自古繁华,可堪游赏之地甚众,今日不若先去南市,离得近,且那里多杂卖,什么飞禽猫犬、书籍玩好、粥饭点心以及时果脯腊,小孩子定然喜欢,酒店也有几家,饭食很不错,有一道瓠叶羹,叫人赞不绝口,人既在此地,若不一尝,实可引为终身憾事!”
杜擎讲这许多话,元凌倒无甚反应,鲤儿在湛君手里的那只手却动了一下,湛君偏头看过去,见他果然目不转睛盯着杜擎,面带向往。
兰溪是很贫苦的地方。
心里针刀割似的疼,湛君攥紧了鲤儿的手,笑着对杜擎道:“好,我们就去那里。”
“那还请殿下先带着孩子们回车上去。”
“不必了,人多只怕难行,不妨步行,不是讲离得近?”湛君左右都低头看了,问:“好不好呀?”
“好!”鲤儿先答,点了好几下头。
元凌不说话,指头勾着湛君腰上的系带玩,湛君笑着摸了摸他的脸,请杜擎引路。
待进了城,只走了不多远,湛君便显现出惊叹来。
天下乱了许久,严州又才经了战事,这淳安城竟繁华得很,处处呈现一种安居乐业的晏然之态。
怪也。
疑惑讲给杜擎听,杜擎答:“起先倒是也慌乱过,毕竟交兵会死人,再坏些,围了城,撑不了多久就得易子而食析骸而爨,惨矣!您家那位横行天下,赵硕既败,梁素又哪还能有气数?他是个聪明人,百姓面前走一遭,再捶地大哭一番,投降便不再是怯懦,是仁慈,多好!您说是不是?”
原是如此,自然是好。
湛君点了点头。
杜擎笑起来,点了点元凌,“倒也不能讲鹓雏同殿下您没相像的地方,依我看,两位这关键时候跳出来添柴加火的性子可真是像极了!殿下您是不知道,那日梁素遣使来递降书,二郎才看到一半,元府的书信便送到了……那可真是热闹极了!您家那位可是出了名的怜子,谁都知道的,怕他真丢下这边去找儿子,那时候的局势,怎么离得了人?于是一个个轮番地劝,有那么两位都要以死进谏了……讲真心话,怎么不怕呢?他要是真走了,军心摇动,局势要如何变化,是真没定论,可要是不去找,他怎么坐得住?就这么一个孩子,要什么给什么,万一真出了事,要人怎么办?”
“他也是真有魄力,当夜就带着那么几个人进了城,直到梁素府上,梁素连他的面都没见着,就给绑起来关了,连带着梁素几个心腹,全分地方关了,好在第二天就收着刘先生的信。”杜擎摊了摊手,“真就什么都不管了,全丢给我,我能怎么办?一日日的熬,提心吊胆,就怕哪天梦里叫人砍了脑袋!而且做梦也只怕都在理事,更叫人心酸了……又不能不睡,那么多事!真是呕心沥血!”
湛君沉默了许久,对元凌道:“以后再不能乱跑了,知道了吗?”
元凌低着头不说话。
湛君轻轻地摸了摸他头发。
杜擎这时候道:“快瞧,咱们到了!”
南市果然是个热闹地方,到处人山人海,湛君攥紧了两只手,唯恐两个孩子一个不小心丢了。
杜擎调笑道:“咱们带着人呢,万不会有事,殿下大可松泛些。”
湛君可不敢松懈,这句话只当没听着,手攥得更紧。
鲤儿忽然指着一处高声道:“姑姑快看!那儿好多狸奴!”
湛君顺着看过去,果然见一箱箧里堆着五六只幼猫,有一只正伸爪子打哈欠。
“鲤儿想要?”
鲤儿没说话,仰起的笑脸上,一双眼睛亮晶晶。
湛君就带着两个孩子过去。
见鲤儿蹲在箱箧前,元凌也蹲过去,不多时两个人就争论起这群花色几乎全然一样的小东西到底哪个最讨人喜欢。
元凌喜欢那只四脚全白的,鲤儿偏爱的那只四只脚倒全是黑的,尾巴尖上倒带着一撮儿白毛。
两个人争论的声音越来越高,元凌甚至要上手抓,幸好杜擎眼疾手快抓住了。
湛君吓了一跳,连忙道:“我瞧着两个都好看,那个机灵些,这个更圆润,两个都要,一人一只,不过先说好,要好好养,到时候看谁养得好,如何?”
两个人争先应答。
小猫装进竹斗里,两个孩子一人一个在手里拎着。
杜擎掏出钱要向主人买小鱼儿,湛君抢道:“我来!”
一把钱数也未数,直接塞到猫主人的怀里。
收回了手,湛君有些愣神。
元凌的那只小小地叫了两声,元凌脸贴在竹斗上,笑着跟着学。
湛君几乎是立时流下泪来。
想要送出去的东西及时到了应该拥有它的主人手里,不必经过漫长的等待。
湛君心中生出了强烈的感激之情,以往遇到的所有的开心事,都不曾令她如此震动过。
各种情感交织,使得她的胸口有了堵塞的感觉。
“走!”她拉起两个孩子的手,“我们再到别处去!”
本就是卖各种杂物的地方,小孩子又都有一颗好奇的心,见着先前没见过的东西,都要停下来摸一摸看一看,而但凡小孩子表露出兴趣的东西,不及问孩子们想不想要,湛君全都是立刻掏出钱来买,于是自己身上的钱很快都用掉,要同杜擎借。
杜擎看着她这恨不得要把这里所有东西都买下来的架势,很有些咋舌,但非常爽快地从革带上解下钱袋,很干脆地全给了。
湛君把钱袋攥在手里。
杜擎笑着对两个孩子道:“是不是要拿不住了?先给我拿着?”
两个孩子都点头。
杜擎不一会儿就抱了一堆的东西在怀里,有个人要从他手里接,他摇了摇头,叫那人下去了。
湛君见状,终于冷静了下来,很羞赧地朝杜擎笑了下。
杜擎也笑,问:“走了这样久,要不要寻个地方歇歇?前头那红布幡,卖豆腐羹,入口爽滑。”
湛君去看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全仰着头看她,湛君就道:“好啊,那尝尝看。”
杜擎朝某处望过去一眼,有一个人便飞快奔到那红幡下,散了钱,食客立刻作了鸟兽散。
街上人来人往,湛君倒瞧不见那小摊前的变故,她只顾低头看两个孩子,看一眼这个,再瞧一眼那个,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
只是不经意的一个抬眼,湛君忽地停住,两个孩子还在往前走,被拽停了。
鲤儿问:“姑姑?”
迷离着一双眼睛,湛君喃喃道:“吴杏林……”
“什么?”这一句是元凌再问。
湛君猛地一哆嗦,“吴兴林!”她匆忙回头。
片刻前那擦肩而过的青衣人已隐没在熙攘的人群里,怎样也找不见了。
湛君蹙着眉,神色恐慌,踮着脚,眼睛在人群中到处转。
她这样子,杜擎忙问是怎么了。
“吴缜!”
湛君站在人群中,大声呼喝。
一时方圆十步之内的人全朝她望来。
湛君近乎贪婪地看着出现在她面前的每一个人。
不是!全不是!
这一瞬间湛君非常沮丧,觉得自己大抵是认错了人。
人海茫茫,且又隔着许多年,哪里是还能再见的呢?
她发起愣来,四周人等了一会儿,见没热闹看,又都走动起来。
湛君低垂着头,两个孩子都很担心,鲤儿连声叫姑姑,元凌喊母亲的同时还不停晃湛君的手臂。
湛君强打精神,才抬了头,又立时愣住。
眼前的人先是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接着又张开了嘴,眉毛也歪斜着。
看起来很奇异的一个笑。
第107章
杜擎这个人的缺德是天生的, 这辈子很难改了。
明知道好友这时忙得要死,还不怕死地凑过去。
“你没见着!”他一拳捶在手掌心,满脸写着悲愤, “你怎么能没见着呢!”
“什么‘吴杏林!’,再什么‘阿澈!’, 真的!情意绵绵!”
“那位吴杏林,我先前就听过名号, 淳安城里颇有盛名,一是因他有仁心仁术,二则是为他英俊儒雅可年过三十还未娶亲,是这淳安城里诸多未嫁娘子以及孀居寡妇的梦中人!我原是有些不以为意的, 觉得不过是些不怍之言, 可今日见了,方知是我狭隘!怪我眼里只有你一个, 以为世间女儿的梦里人须得是你这样的!实属不该!”
“接着又什么‘吴讷如何?’, 还有, ‘这就是当年那个孩子, 鲤儿, 这位是吴杏林, 当年我同你母亲很承他的恩,你得记着!’”
“我听着, 像是这两人曩昔有过什么约定, 这个吴杏林才从奉州到了严州来, 千里迢迢!”
“好在你还有个儿子!那姓吴的看鹓雏脸色不好,问了一句, 你那位公主殿下才想起来为咱们鹓雏先容,说了一句‘这是我的孩子’, 那姓吴的愣了下,看了鹓雏的脸好一会,讲:‘不像你’,听听!什么话!而且那话音里还没有半点高兴的意思,咱们鹓雏可是好孩子,瞟了那姓吴的一眼,笑着说:‘对啊,他们都说我同我父亲像,当然呀,我们是父子嘛!母亲说是不是?’”
杜擎挑眉咧嘴,惟妙惟肖地学元凌当时故意装出来的只属于孩童的天真,声调也是学了个十足十。
“这之后那姓吴的才不说话了,只是看着鹓雏笑,实在是好修养!”
“然后鹓雏就说自己累了,要回来,殿下同那姓吴的道别,还约定什么明日再见!”
“天邪!他们竟还要再见!”
元衍这时候才抬头,声音不见什么起伏:“再敢怪声怪气一句,我就把你扔出去。”
杜擎立马收了笑,抬起手做一个止住的动作,示意他已知晓。
元衍低下头继续在纸上写。
杜擎是来看笑话的,好友如此反应,他哪里甘心?
一声长长的叹息,“这两个人,我看着郎有情妾有意,当初要是没有你,说不定也是一对叫人称羡的佳偶呢!”
又要叹息。
元衍突然停了笔。
杜擎一口气顿时噎在喉咙里。
他之所以讲这么些话,是为着拱火,到时他好有热闹瞧,毕竟闲着,只是话讲到最后,难□□露出些真情实感。
湛君同元衍的事,他全都知道,这两个是什么样的人,他也全清楚。
所以对于湛君,他其实是有些怜悯的。
不过他的怜悯没什么用。
杜擎后悔不迭。
眼前这位最爱翻脸不认人,他方才竟然忘形到去戳他逆鳞!
“我有事,我先走。”
丢下这么句话,杜擎风似的跑了没影。
没了人聒噪,元衍搁下笔,凝神看着静静燃烧着烛火。
“佳偶……”
是啊,没有他,他们没准真能成一对佳偶,她先前不就那么说?
还真是可惜呢。
这世上偏偏就有个他。
他嗤笑一声,又铺开纸接着写。
耽误这么些天,他是真的忙。
杜擎慌忙逃回住处,进了屋就捧起壶灌自己冰水。
六月里饮冰水,简直从头畅快到脚。
杜擎狂跳的心平静了些。
他眯着眼睛,正要长长呼一口气,忽然砰的一声,方才由他亲手关紧了的那两扇门霎时间訇然洞开。
以为元衍杀到,杜擎整个哆嗦起来,壶砸到地上,冷水泼湿了他的鞋袜。
这会儿有多害怕,看清了来人之后就有多愤怒。
“你说你一个女人!天黑了往男人屋里闯!成什么样子!这要是传出去,我哪还有名声?我有妇之夫,你可别害我!”杜擎大喊,又对后进屋的那人道:“你也不管管她!就这么任由她乱来!也留神些!嫁不出去可怎么办!”
那人只是笑。
“又不嫁给你,要你管闲事!”乌鸢叉腰大骂,眼睛瞪着,“我问你,你今日干什么去了?”
“我干什么去了?我替你心上人带孩子去了!”
乌鸢一双杏眼瞪得愈发圆了。
杜擎看着她,嘿嘿笑了两声,绕着手抬起了下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看在你来回奔波实在辛苦的份上,我不同你兜圈子,大发慈悲告诉你好了,是!他不仅带回了他儿子,还有他放在心尖上的那位美人,他儿子的母亲,他的夫人,清楚了?真的,看在咱们认识多年的份上,我劝你早些死心,不值当!”
“你!”乌鸢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短刀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出了一半的鞘,月光底下闪耀着骇人的寒光,晃人的眼。
“快收回去!阿鸢!”淳于文高声喝道。
乌鸢不情不愿地收了刀,朝杜擎翻了个白眼。
杜擎对淳于文道:“劝过你多少回了,你怎么还不叫她把脾气改了!都早不在山寨了,还是一身的匪气!怎么得了?”
淳于文笑道:“她也不是随意见个人就拔刀的。”
“怎么?难不成我还得感念?”
淳于文还是笑,“三郎今日火气不小哇!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乌鸢在一旁冷笑,“烦死他最好!”
淳于文冷了脸色,“不可再无礼!”
乌鸢这才闭嘴。
杜擎道:“你可好好管教下吧!再这么下去,真没人敢要了!”
淳于文脸上是温存的笑,看着乌鸢道:“我觉得阿鸢这般挺好,是不需我再多余管教的。”
杜擎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
“你笑什么!”
杜擎先瞟了一眼淳于文,这才看着乌鸢道:“当然是笑你啊!”
乌鸢又要拔刀。
“你看看你!元二可是喜欢柔顺的。”杜擎笑着道,“今晚是来不及了,明日你可以去瞧瞧,领略一番。”
乌鸢拔刀的手停住,声音闷闷的,问:“是怎么样一个人?”
“你见了就知道了。”
乌鸢恨恨转过头,又问:“她很美,是么?”
“三郎说的容易,可那位又哪里是好见的?”淳于文叹了口气,“阿鸢听见人议论,当即就去请见,守门那两位连通传也不曾,直截了当回绝了她,她又去二郎处,二郎倒是见了,却是只谈公事,她是没了办法,这才来打扰三郎你,冒犯之处,还望三郎莫要同她计较。”
杜擎也要叹气了,“我真是不明白,你们这是何苦呢?一个两个三个,到底还要几个?”
鲤儿元凌两个不睡觉,兴致勃勃地看猫。
湛君从浴房里出来,看他两个这么高兴,也挤过去看。
两只小猫,一只摊肚皮睡着,一只在舔碟子里的米浆。
湛君看了一会儿,很忧心地说:“只吃这个不行的吧,还这么小呢!”
元凌道:“我已经去叫他们去找牛乳了。”
湛君还是不能放心,“牛乳行么?”
鲤儿抬起头道:“明天找个会养的,问一问就是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湛君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两只手分别在两只圆滚滚的小脑袋上摸了摸,“再玩一会儿就睡,好不好?”
元凌不愿意,“还不困呢!”
“可是我困了呀!”湛君笑盈盈地讲,说完还掩面轻轻打了个哈欠。
“好吧!”元凌垂头丧气地站了起来。
鲤儿也站了起来,牵住元凌的手往浴房去。
“要当心些。”湛君叮嘱道。
鲤儿对姑姑道:“我会照顾好弟弟的。”
“好乖,快去吧!”
不一会儿,浴房里传来两个孩子嘻嘻哈哈地笑声。
一路上十几天的相处,足够两个小孩子建立起深厚的情谊,何况他两个又都那样的好。
前所未有的满足充斥着湛君的胸腔。
她坐在榻上,嘴角一直扬着,轻轻擦着头发。
外面传来叩门声,湛君沉浸在自己的幸福里,好一会儿才听到。
她怕怠慢人,立即下了榻,鞋还没穿好就急匆匆往门口去。
开了门,看见元衍,还有他正要抬起的手。
几乎是看到她的一瞬间,元衍就皱起了眉,低声道:“怎么这样就来开门?”
这样?哪样?
湛君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立时惊呼出声,什么也顾不得,扭身就去寻衣裳。
夏日的衣物自是轻薄,沾了水,同没穿也没什么区别了。
元衍揉了揉额角,合上了门,回头轻声向身后那慈祥的老者致歉,老者哈哈一笑。
片刻之后,湛君又来开门,不过语气很不耐烦,“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元衍无奈道:“我忙到现在才有空闲,再者,只怕不晚我还见不着你呢,你何时归来的?”
这话诚然在理,湛君确实也才回来没多久。
只是哪里肯叫他得意?
“再晚你也……”
“好了!”元衍抢道:“别拦着门了,快请陈老进去,怎好叫老人家等?”
只要不是对他,湛君一向是温良恭俭让,听说有老人家在门外,立刻侧了身子,恭声道:“夜里湿重,老人家快请进!”
元衍也朝身后老人家欠身,请人入内。
“郎君多礼,夫人多礼。”陈老捋髯笑呵呵道。
陈老走最前面,湛君紧随其后,元衍则缀最后。
湛君回过头,皱着眉看元衍,目意相询。
元衍不理会。
湛君心头不满,但对上老人家,还是满面春风,请了人坐下后,又亲手奉了茶。
陈老忙站起来接了,“岂敢劳烦夫人?实是惶恐。”又道:“郎君唤老朽来为夫人诊脉,时辰既晚,老朽还是先为夫人诊治为好。”
第108章
“诊治?”湛君甚是不解, 蹙了眉问:“我害了病?怎地我自己不知?”
陈平拈须笑道:“郎君召老朽来此,乃是为夫人心疾。”
原是为这个,湛君心里松了口气, 一双眼睛从陈平脸上滑到元衍脸上,又从元衍脸上滑回陈平脸上, 笑得恭逊温和,道:“劳您费心, 只我这病实在难治,不过好在无端并不发作,是以不算什么大碍,不管它也就是了。”
元衍高声道:“病也是能放任的么?这天下还没有陈老不能治的病症, 好好叫他瞧瞧。”
湛君有些不耐烦。倒也不是她不识好歹, 而是她这病确实没法子,她已然认了命, 不想管了。
“我说了, 治不了, 不过白费心力, 我不想看。”
“陈老都还没瞧, 怎么就治不了?”
瞧了又能怎么样?先生也只能减轻她发病时的痛苦, 旁人还能怎么办呢?
湛君本想据此争辩,可想到他素来独行其是, 辩也没用, 徒然叫自己生气, 索性闭嘴垂首,再不理会了。
这样一来, 她倒是没气着,元衍却心头冒火, 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偏偏又拿她没办法。
陈平一言不发,笑意掩在长髯下。
他年近八十,耳目仍然聪明,小儿女这一番来往情态使他很觉有趣,因此并不出言相劝。
正僵持着,浴房的门忽地开了,元凌和鲤儿说着话一前一后走出来,也不知是说了些什么,两个人都笑起来。
鲤儿比元凌先看见陈平这个生人,怔了下后伸手拉了拉元凌,小声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弟弟。
元凌也不认得陈平,于是收起了笑。
兄弟两个原地站住了。
元凌侧着头打量陈平,眼神算得上放肆。
陈平仍笑呵呵的。他已然这样年岁,小孩子的失礼在他眼中只是率真的表现,况且元凌率真得可爱。
湛君却觉得面热,从座上站起来,斥道:“还不快过来,怎可见老者而不拜?这般失礼!”
鲤儿连忙牵着元凌上前。
鲤儿先行了礼,态度恭敬。
陈平捋着须,慈爱地朝他点了点头。
元凌倒也行了礼,且行礼时并不散漫,不过才直起身他就问抬头元衍:“父亲,他是谁?”
“鹓雏不可无礼!陈老是我贵客,来此是为你母亲诊治。”
“诊治!”元凌大惊,“母亲何时病了?”
鲤儿也慌忙朝湛君看去,一副惶急之色。
“只是为着我的心疾!并不是什么大事!”湛君忙蹲下、身抱住两个孩子,急声安抚道。
元衍在一旁冷笑:“心上有疾,也敢大言不惭讲无事,讳疾忌医到这种地步,可见她是没为你们想过。”
湛君抿紧了唇。
夜静悄悄的。
陈平收了手指,缓缓睁了眼。
“如何?”元衍语带急切,上半身微朝前探。
陈平并不应答,只是皱眉沉吟。
元衍亦皱起眉。
湛君自顾垂首,浑然不当己事。
元凌却耐不住,“我母亲究竟如何?”
“小郎君少安勿躁。”陈平笑着对元凌道,又转过头看湛君,“敢问夫人初次发病是何时?是何等情状?病发前可有征兆?”
“初发是在四年前的秋天,大抵也可以算五年前……征兆倒是没有……也许有,只我没察觉罢了……那段时间我恍惚得很,常不知不觉发怔,记性也差……不过那日的事倒记得清楚……天不大好,云青溶溶的,要落雨,我本来抱着鲤儿,而后不知怎地就失了神,混沌间听见有人唤我,我醒过来……鲤儿却不在怀里,我慌忙要找,才抬起头……鲤儿在十步之外玩得高兴,可是脚边有一条通体翠绿的蛇……我记得我大叫了一声,接着心口一疼,然后就再不知道了……”
鲤儿也是头一回听这旧事,不由得紧紧抓住湛君的手,眼里泛起水色,湛君笑着摸了摸他头发,又转过脸拿手背贴了贴元凌紧绷的小脸。
陈平又问:“听闻夫人有对症之药?”
“有的,我一直随身带着,发病后吞服,不需多时便能转醒,若服药及时,且病情不重,还可使我不至昏厥。”
“可否容老朽一观?”
湛君笑道:“这有何妨?”遂从袖子里掏出药瓶,呈于掌心奉与陈平。
“谢夫人惠赐。”陈平站起身,弯腰恭谨接过。
湛君也忙站起,躬身回礼:“您言重。”
陈平将灯移近了,从瓷瓶中倒出一粒黑丸在手心,烛火下仔细瞧了,随即又将烛台推远了些,托举着黑丸到鼻端轻嗅,嗅罢又站起身,快步走到冰鉴处,摊手贴在冰上,过了一会儿,他收回手,就着冷手上的水渍轻轻将丸药推着化开,旋即又托到鼻端轻嗅。
陈平托着手,在冰鉴前稳稳地站着,屋里其他人都知道他在出神,不敢轻易出声打扰。
很久之后,陈平忽地抖了一下。
他到底年事已高,冰鉴周围又那样冷,湛君本就忧虑,见状忙对元凌和鲤儿道:“你两个快去扶老人家过来。”
元凌和鲤儿到了跟前,陈平还有些木,两个孩子一人一只袖子扯住,陈平的目光才短了,低头慈爱地对着两个孩子笑了笑。
鲤儿道:“阿翁,这里冷,还是到那边去吧。”
陈平笑着点头,“你说的是。”
待回了长几处,陈平先向元衍行礼,怅叹道:“老朽无能,愧对郎君。”
元衍忙将人扶起,“陈老何出此言?”
陈平苦笑道:“老朽倚老,自以为有些见识,欲为郎君排患释难,不料今日方知己身陋劣,徒见笑于大方之家耳!”
“陈老的意思是……”
“为夫人配药之人,吾不及远矣!”
“那依陈老所见,这药可使人无虞吗?”
“这药只作缓解之效……能有药还是好些,倘这药出自老朽之手,老朽立死可矣!”说罢,陈平又转向湛君,拱手道:“敢问夫人,制此药者何人?老朽此身可否得缘一见?”
不同于元衍的愣怔,湛君平静安然得很,“此药为我家先生所制,此刻他正在来往严州的路上,老人家若居留严州,想必可会。”
“天厚我可谓至矣!届时还望夫人为老朽代为引见。”
“老人家实在言重。”
陈平告别是在深夜,元衍亲送他回了下榻处。
门前分别时两人又起话,陈平自是告罪,元衍少不得温声宽慰几句。
回去的路上,元衍走得很慢。
空气湿沉沉的,人的鞋也重。
“……那段时间我恍惚得很,常不知不觉发怔,记性也差……”
元衍忽然停了脚步。
他那么怕她不好,再不甘愿也还是送了她走,她应该让自己过得很好的,把自己弄成如今这副模样,怎么对得起他?
湛君已经很困了,可是元凌和鲤儿全不肯睡,她也只好强打精神陪着。
“……真的不辛苦,鲤儿你那时候很乖的,我到哪里都要跟着,我讲什么话都会听……阿凌当然也很乖,没在我面前哭过,从来看见我都是笑……”
“生病是没办法的事啊!我小时候身体就很差,英娘讲我有好几次都病得快要死掉,有一回都没了鼻息,脉搏也停了,她真的以为我死了,抱着我的“尸身”大哭了一场,哭完眼睛都睁不开,觉得没法子同先生交代,因此决定在我屋子里吊死,要不是先生赶回得及时,只怕我今日同你两个讲起这事,你们也不知道英娘是哪个,或许连我自己也不记得自己这一生里认识过一个叫英娘的人,也就不会和你们说起她……听说是后来,我长大了些的时候,不知怎地就爱上了到溪边的石头底下捉小虾,吹足了一整个夏天的风,自此才好了些,没再过几回病……人总是会生病的,我本来就比寻常人更容易病一些,害了恶症又怎么能怪你们?得病不是因为鲤儿,发病也不是因为阿凌,小孩子不要胡思乱想!”
“我好疲乏,我们熄了灯睡好不好?”
得了首肯,湛君简直满足,当即就下榻去熄烛,到了灯台前,才要吹,忽地想起门还未闩,于是打着哈欠到门口去,才摸到门,正要插横木,门忽然从外面开了,几乎吓得湛君犯病。
隔着一道槛,元衍站在门外,湛君在门内捂心口。
“你是要我死啊!”湛君恶狠狠瞪他。
元衍看了她一眼,突然扯住她腕子往门外带,同时朝门内道:“鹓雏鲤儿先睡。”说完不及两个孩子反应,挟着人便走了。
湛君也不及反应,被人掐着腰带出了十几步远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当即便不困了,又踢又打地挣动起来。
“你是真要我死啊!”
湛君的不满挣扎,元衍全并不理睬,抬脚踹开一间屋子,径直将人往里带。
“干什么!”
才被搁到案上,湛君就一个巴掌挥了出去。
元衍给她打歪了脸,冠也斜了。
他活该!
湛君觉得不解气,还要再打,才伸了手,就叫人攥住腕子牢牢制住了。
挣是挣不开的,好在还有一张嘴。
“竖子!恶徒!小人!鼠辈!”
湛君气喘吁吁。
“骂够了么?你骂人怎么就这么几个词?没学着新鲜的吗?要不要我教你?”
他脱口就是一连串饱含羞辱意味的訾词。
湛君目瞪口呆。
他长那么一张脸,讲这样的话,面不改色。
“学会了么?”他邀功似的。
湛君又开始挣动,这个人到底要干什么!
元衍站着,湛君的两条腿叫他夹着,两只腕也分别被她两只手捏着,完全的受制于人。
忽然啪的一声,湛君愣住了。
“你想打?给你打……这些年你都在做什么,都告诉我好不好?我要带你走,云澈,你要死就死在我面前,我再也不能忍受你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过我不知道的生活了。”
第109章
湛君在马车上睡。
睡得不怎么舒服, 因为帷帽没有摘。
实在是摘不得。
唇是朱砂色,饱满到挺翘,像熟过了的好水果, 稍稍碰下,就烂了。
哪里见得了人?
全是他的过错!
天地失察, 竟将此等少德之人覆载其间!
抓着一个乏困的人不叫睡,分明是有意磨折!
谁要同他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她这些年如何同他有什么相干?
湛君是个有骨气的人, 于是钳口不言,冷目同他对峙。
可是他怎能寡廉少耻到那般地步!
她坐着,他站着,两人一仰一俯对望, 足有好久。
她一直不说话, 眼底也没有什么情绪,忽然, 他轻阖了眼眸, 她欣喜地以为她赢了!可事实非她所想, 他并没有认输, 阖眼是为了吻她。
他低头的动作迅而猛, 可是落在湛君唇上的吻却轻柔。
只是触碰而已, 好似温风贴过静谧的湖面。
湛君先是愣,而后恼恨, 他干什么!她恨他的轻狂, 拼命挣动拍打, 发疯一样。
她的拒绝叫另一个人也发起了疯。
点触转为撕咬。
湛君很快失了气力,软倒在眼前人的怀里。
他威胁如果还不开口他就吻她到她听话为止。
湛君怕了他。
最终还是失了气节, 他问什么,她全都老实答, 只是脸上委屈憋闷得很。
可是当真没什么好答,她的生活实在过于单调,不过几件事交替着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五年的光阴,寥寥数语便可周密概述。
明明已经全告知他了,怎么还要翻来覆去地问?听她翻来覆去的几句话,有什么乐趣?
湛君再不想理会,她真的困,于是闭了眼睡。她一次次仰着往后倒,又一回回被他托着脊骨压回来。
真是困得要死,可他偏不叫睡。
一直熬煎着。
她再撑不住,忽地朝前一栽,人事不知了。
他倒也没再为难人,她一觉睡到天色大亮。
醒来是在床榻上,人收拾得妥当,只唇上很有些不适,照了镜子,气得破口大骂,仍是被昨晚被嫌弃的那几个陈旧词。
动静引来了人,她惊慌捂住嘴。
使女请示,她片刻都不想多待,冷脸叫使女带她去找元凌和鲤儿。
使女倒听话,躬身在前为她引路。
待见着那熟悉的橘树,她才意识到原来两地离得不远,只隔一堵墙罢了,昨晚她忙着挣扎,竟不知道。
气莫名其妙就散了,想起方才的态度,诚恳同那使女致歉并道谢,倒叫那使女受宠若惊到不知该怎么好。
鲤儿一向起得早,梳洗罢便在庭中捧书看,他一向是诵,因为元凌未醒,于是不诵只看。湛君唤他,他才知湛君回来,合上书抱着跑到湛君面前,轻轻喊了一声姑姑,湛君摸着他头赞他乖巧。姑侄随意说了两句话,鲤儿继续看书,湛君则进了屋,到榻前哄了元凌起来,母子两个一齐洗漱。
食过朝食,湛君便去赴约。
吴缜是一定要见的人,戴着幕篱也要见。
众生芸芸,兵戈扰攘,分别的人还能再见,是上苍垂怜,不敢不珍惜。
昨日那样匆忙的分别。
叫人害怕。
许多年前,她不知道那是最后一面,没有道别。
他是那样好的一个人。
幸好。
元凌生着闷气。
他知道自己是去见谁。
那个人他不喜欢。
当然不想看见。
可他不想和母亲有片刻的分离。
他央求母亲不要去,可是母亲说人以信立,他没法子,只好跟着来。
他这样委屈,母亲却在睡。
更委屈了。
好恨自己昨夜睡得足,否则叫母亲抱着他睡。
这些人真讨厌。
鲤儿看他有好一会儿了,搁了书小声问:“弟弟你是不高兴么?”
表兄弟已经十分亲近,可是此刻在元凌心中,这位表兄也在“这些人”之列。
他没好气:“我为什么要高兴?”
鲤儿笑道:“因为姑姑肯定是想看到弟弟你高兴的,你如果不高兴,她肯定要担忧难过,她最怕你过得不好,每每想起,总要流泪。”
元凌再一次原谅了他的表兄,面色缓和了些,但眉还是蹙着,“那怎么我求她,她不答应?我说了我不想来的,她不选我!”
“又不是什么关乎人命的大事,怎么还要取舍呢?是因为那位吴杏林说弟弟你同姑姑不像吗?所以你生他的气,不愿意见到他?”
元凌哼一声,“谁理会他呢?”
鲤儿道:“那等会儿到了,咱们两个到别处玩,不见那位吴兴林就是了。”
元凌心里道好,脸上却还是那副不以为意的表情,也不说话。
鲤儿只是微笑。
忽然,马车停下来,帷帘外传来驭者恭敬的声音。
鲤儿先看了一眼仍在睡着的湛君,又看元凌。
元凌晃着湛君的胳膊叫她起来,又掀幕篱的白纱。
湛君只是浅眠,元凌叫了两声,她也就就醒了,扶着头坐起来,看着两个孩子,发了一会儿怔,清醒过来,愧疚道:“我昨夜睡太晚了……你们两个路上还好?可有觉着无趣?”
鲤儿摇摇头,元凌抿着嘴不说话。
湛君笑着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后颈。
正要下车,帷帘外又有声音:“小郎君可是在内!”
这声音湛君鲤儿听着陌生,元凌却是极熟的。
“棹公!”他大喊一声,迫不及待要下车。
元棹也是坐马车。
他虽已是耳顺之年,但仍旧硬朗矍铄,出行也多是乘马,何况又是追寻幼主这样紧急的要事,他必然是要驾马的。
可如今却是坐车。
也是没办法,他断了一条腿,再急也是骑不了马的。
“这是怎么回事!”看着元棹叫木棍夹着的腿,元凌瞪大了眼睛。
元棹先向湛君行礼,“见过少夫人,老奴伤重不能全礼,还乞少夫人宽恕。”
元凌已由人接应爬上了车,坐到了元棹身侧,盯着元棹的伤腿。
湛君虽不认得元棹,可元凌与他亲近,那他在湛君眼里就是个可亲可敬的人。
“老人家不必如此!将养为要,您早日康复才好!”
“老奴在此谢过少夫人。”元棹又看鲤儿,行礼道:“老奴有幸,今日得见孟郎君。”
元凌有些不高兴,皱着眉道:“表兄姓卫,棹公怎能唤错?”
元棹立即道:“是老奴失礼,向卫郎君请罪!”
湛君忙道:“老人家既不知,又何罪之有?”又扯鲤儿到跟前,“鲤儿快同老人家问安!”
孟郎君卫郎君一事揭过,元凌问起元棹的伤。
元棹笑着叹了口气,“到底是老朽了!”
元凌离开元府时带着气,是以字也没留半个,不仅自己不留,还不许旁人留。可是事关重大,哪能真就不声不响就把小主人带走了?可是又怕得罪元凌,刘庆只好推捱了两日,叫人在第三天将信笺交给方艾,告知原由。
方艾是真生了元凌的气,打定主意要叫他吃些教训,于是强忍着不去看他,想着他能知错认错,那真是再好不过。使女得了元凌告诫,只当他是出去游玩散心,当天肯定是要回来的,遂也没有声张,可是等到深夜还是不见人,使女慌了神,惊恐万状地去找方艾。方艾听说孙儿丢了,当场昏厥,好容易转醒,孙儿已经丢了两天,才醒就又昏了过去。好在第三天有了音信。
方艾在榻上读完了信,又哭又骂,哭完骂完叫人给她打点行李。她预备亲自去找。叫元希容劝住了。
注定艰辛的路途并不能使方艾畏惧,毕竟元凌要是真出了事她怕是要没法活,但最终还是没能亲自去,因为元希容讲如果她在路上有了不测,元凌这个不懂事的孙儿以及元衍这个养出了不懂事孩子的儿子怕是要受天下人责难,所以哪怕方艾忧心如焚,也只得咬了牙在咸安等。
飞书传给元衍,方艾又托了元棹沿路追寻。
元棹是最忠心的奴仆,自然是心急火燎,可忙中最易出错。元棹连日行路追寻,几乎片刻不歇,雨天也不肯停,于是连人带马摔在水坑了。倘若伤的是别处,元棹拼着死也是要继续赶路的,可偏偏伤着的就是腿。辜负主人期望,元棹坐在车上,想到以死谢罪。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拦住了。
元棹后来数次寻死,都被拦了下来,苦熬着,终于等到了消息。
紧赶慢赶,一路赶至淳安。
元棹长叹了口气,对元凌道:“千金之子,坐卧都要远离屋檐,只是怕被屋瓦砸到,小郎君你有的又何止千金?岂可以身犯险!实在不该!老奴斗胆,讲这些话,不过是想小郎君你好罢了!哪怕小郎君要治老奴冒犯之罪,老奴亦是甘愿!”
元凌低头不语。
湛君是他的母亲,连忙上前一步,恭敬朝车上的元棹行礼,“公所言字字恳切,小儿岂有不听之理?”又看元凌,“阿凌,怎还坐着?”
元凌于是下了车,在湛君身边站定了,对元棹道:“受我母教诲,在此同棹公道谢,带累棹公至此,我深觉羞惭,棹公所言,我已牢记,终生不忘。”
“好!好啊!”元棹笑叹:“有小郎君这些话,我便是立时死了,也是值当!”
一行人正说着话,忽然吱呀一声,湛君闻声看过去,见不远处两扇门中,吴缜一身青衣立着,一如故旧模样。
他也一眼看见湛君,且只看见了湛君,笑得眉眼温和:“我听见声音,想着或许是你来了,原来真的是你来了。”
第110章
吴缜三十一岁, 其实算不得年轻了。
可岁月厚待了他。
过往的时光并未在他身上留有遗迹,他依旧清秀俊逸,风流儒雅。
湛君一时感慨万千, 不自觉地长叹。
吴缜在前引路,听见声响后停下了脚步, 回首笑问:“怎地叹气?”
湛君该是不缺话讲的,但也正是因为可讲的太多, 思绪纷乱,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怔忪了片刻,她抬起脸,轻轻笑了下, 徐声将心中所想如实同面前一直静静等待她开口的吴缜讲了。
吴缜听罢, 静默了一阵儿,柔声道:“我却是知道我想说些什么的, 只是怕唐突。”
“岂会!”湛君急声道:“你我莫逆之交, 但有相问, 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对你好么?”吴缜轻声道, “我并不敢奢求太多, 只是这个问题的答案与我而言十分重要, 我是一定得知道的……”他顿了顿,又缓缓笑起来, “应该是很好的, 不过我还是得听你亲口讲, 只有这样,我才能真正放心。”
眼前一片模糊。
湛君张口想要说话, 可是发不出声音。
吴缜自己叹起气来,惆怅道:“你到底还是长大了, 原先做小孩子的时候,话像是说不完,断不会这般,欲说还休……”
湛君本有话讲,听此倏然沉默。
这时忽然响起埙声,沉缓悠长,呜咽如鬼哭。
湛君听得森寒,心中说不出的凄清。
吴缜笑道:“是阿讷,他也只这一件闲事可做了。怕你不来,所以我并没告知他,否则他一定只专心候你。他也是长大了,很懂事,你见了他,必然再不会觉得他可厌。”
忆及旧事,湛君有些脸红。
那时她已十七岁,吴讷不过七岁,两个人竟然也闹得起来,不怪旁人说她是小孩子。
可倘若能一直做小孩子,便是时刻被人取笑,她也甘愿。
上苍曾眷顾她,但是后来又将她抛弃。
也是无可奈何。
“他现在应当长得很高了吧?”
“是啊!”吴缜很有些感叹,“怕是已经高过你了。”
埙声戛然而止。
吴缜道:“待我唤他来迎客。”
“我并未备礼,怎好叫他来迎?”湛君笑起来,“他若真恭敬来迎了,岂不是我失礼?”
吴缜一时失笑,“怎讲这样生分的话?”
“分明是你生分在先,昔年我出入君家,来去随意,可有谁迎送?难道你我之间,今时不同往日?”
吴缜笑着摇头,“不是的。”
“那就莫要再讲些叫人听着伤心的话了。”湛君笑着道。
吴缜点头,正要说话,忽然一声娇呼,引得两个人不约而同望过去。
声音应当来自东墙外。
邻家院中贴墙种了棵木樨,苍翠挺拔,枝叶越墙而出,在吴家的庭院里也遮出大片的浓荫。
那翠盖底下生着青苔的砖墙上此刻正有一块小小的缺口。
“小孩子!”吴缜笑叹一声,“总要吃些苦头才肯听话,早就劝过她,从来也没听过。”
“是谁?”湛君好奇地问。
吴缜但笑不语,转过头看向了一道关着的房门。湛君也就追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才落定了,那道紧闭的房门猛然从内打开,少年焦急的脸出现在两扇门的空隙中。
“那是吴讷?”
湛君有些迟疑。
“是他。”吴缜笑着点头。
“他怎么了?”
吴缜回过脸来笑吟吟地看她。
湛君几乎立时就明白了过来,讶道:“你是说……”
转眼间吴讷已到跟前,在湛君面前三步远的地方站定了,先叙了兄弟的礼,直起身后也并未向湛君看向一眼,而是询问他的兄长,“阿兄,不知这位是……”
他话还没讲完,湛君笑起来,打断了他的话,“怎么?不认得我了么?”
吴讷先是皱眉,待转过脸,微微瞪大了眼睛。
湛君将眼前这少年人仔细打量了,眉眼倒没怎么变,确实是长得很高了,高到瞧着都有些单薄。
吴讷愣得有些久,湛君笑着对吴缜说:“看来是还没有忘。”
“怎么会忘!”吴讷大声道,脸上焕发出喜悦的光芒,“你……”
故人久别重逢,定然要有许多话讲,可吴讷才讲了一个字,吴缜便出声打断了他。
“你是没忘了她,可是你忘了阿茵。”吴缜笑着提醒他。
吴讷果然露出一副惊骇懊恼的神情。
“快去吧,只怕她已经等急了。”
吴讷皱着眉看向湛君,显然正处在两难境地。
“你去就是了。”湛君笑道,“等你回来了,咱们再叙旧不迟。”
如此,吴讷便告辞,大步走了。
待吴讷不见了踪影,湛君就开始盯着吴缜瞧,等着他解惑。
吴缜当然不会叫她失望。
“阿茵比阿讷长一岁,四岁时她父亲得病死了,留下一对寡妇孤女,她舅舅心疼姊姊,逼她母亲改嫁,她母亲又心疼女儿,执意不肯,据说是闹得很不愉快,阿茵的母亲甚至与母家断了来往。阿茵父亲的病几乎耗尽了家中所有的资财,外家又不肯施以援手,想着阿茵的母亲回心转意,老实听他们的话改嫁。母女两个实在艰难,母亲于是狠下心,把女儿锁在家里,自己出去找事做。小孩子留在家里,虽不至腹饿口渴,但到底一个人,难免孤单,所以她就时常踩着东西往墙外看,六年前我们搬进来的那天,她就趴在墙上看我们进进出出,看了一整天,同她说话,她却一句也不理会。后来有一日,我出去找牙人寻铺面,留了阿讷在家收拾,她生了病,难受得厉害,便想找个人帮她去找她母亲回来,阿讷那时恰好在院子里晒书,于是她就找上了阿讷。阿讷给她配了药,看她吃下去后又出门去找她母亲,找到她母亲后又去找我,也实在是辛苦他。因这件事,两家熟悉起来,知道了她家的事后,我同阿茵的母亲商议,白日阿茵就交由我照看,因为那时两家确实已经非常熟悉了,阿茵的母亲便同意了我的提议,阿茵也就每日同我和阿讷一道去医铺,就这样过了三四年,阿茵大了,阿茵的母亲便不许她再去,她只好再次回到她的墙头上,不过不再看别人,只是看阿讷了。”
“真好啊。”听完了故事,湛君由衷地感慨。
吴缜也赞同,叹道:“是呀,真的很好。”
“阿讷有桩好姻缘,便是将来……”他笑了笑,不再讲,看神情是满足的。
“那你呢?”湛君问他,“你如何呢?”
湛君眉蹙着,眼神凄婉,很她害怕答案是她想的那般。
“我么?”
吴缜忽然沉默了。
湛君的一颗心噎在了喉咙处。
吴缜凝神看着她。
他知道只要他说一句没有,眼前这个人便会一生对他心怀愧疚,毕竟她是那样仁慈。
他爱的人,他可以在她的生命里留下深刻的一笔。
可是有什么意思呢?
他只想要她快乐。
那个孩子,她的孩子,看向他的时候,她眼里是满溢的柔情。
“当然有。”他抬起头,笑着,轻轻地说,“那是个很好的人,我对她不仅有爱,还有敬重。”
湛君整个瑟缩了一下。
“真……真的么?”
她喘过胸中的那一口气,明明是想要笑的,可是泪水充斥了她的眼眶。
她感动。她不敢相信。她须得求证。
他痛到已经没有知觉,可还是要对她笑,不然她不会信他的话。
“当然。”他强牵起嘴角,声音也尽量自然,“有段时间她生了病,请我去为她诊治,后来私下常有会面,是个与我志同道合意趣相投的人。只有一点,她是个守节的寡妇,在本地十分受人敬重,可在我看来,不过一个可怜人罢了……她已经很可怜了,我不忍心她再为世俗苛责,所以为着她的名声,过礼前我怕是不能告诉你她的名姓。”
“这是应当的。”湛君笑道,“吴杏林一向妥当,叫人敬佩。”
原来吴缜没有等她。
湛君心中百端交集。
吴缜是个好人,他的爱也是纯粹的真挚的,诱惑力十足,不会有人不想接受这样一份爱。湛君有幸得到过,如今它属于旁人。
是她没福运。
其实是有些失落的。
不过失落之外,更多的是庆幸。
那样一份爱,哪怕没有属于别人,她也还是不能接受。
这世上她亏欠最多的是元凌,她的孩子,他那样热切地想要母亲的爱,所以她不会再同任何人再有男女之爱,她不会再生育孩子,否则便是她对元凌的背叛。
她同吴缜,这已然是最好的结果。
这一刻她感谢命运的再次眷顾。
墙外传来孩子的欢闹声,有鲤儿,还有元凌。
孩子的笑声,使她起伏着的一颗心,又归于安宁。
她笑起来,才要舒气,忽然听见此起彼伏的叫声,有鲤儿,还有元凌,且也不止他们。
笑意一瞬间僵在雪白的脸上,无边的恐惧席卷了她。
什么话都来不及说,湛君扭过身朝门外飞奔。
日光耀目,那明晃晃的刀光更是戳人的眼。
鲤儿挡在元凌身前,一脸的凝重,两只手里攥着的是元凌的手腕,他身前的空地上,俯趴着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乞儿。
那刀就在乞儿的头顶举了起来。
“你干什么!”鲤儿颤抖着声音斥问。
鲤儿算半个主子,他既出声,那刀于是停了。
“这是怎么了?”湛君飞快跑到两个孩子面前,直接跪在地上,一个个捧着脸查看,焦心如焚。
“姑姑,我没有事,是弟弟,他受了伤。”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