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元凌伤了手背, 是咬伤,只有一点,并不严重。
起因是一块米糕。
元凌和鲤儿两个人在吴家外头玩, 跑到又累又饿。马车上倒有几样小食,可是凉了, 元凌不爱吃,咬了一口就扔掉, 元棹见状,连忙吩咐人就近去买吃食。
那人回来得很快,带回来的东西也不少,元凌和鲤儿两个一起挨个拣了尝了, 又一番品评, 都认为那香甜软糯的米糕最佳,于是旁的全不要了, 只专吃米糕, 元凌吃一个, 手里还拿一个。
日头渐渐毒辣, 鲤儿觉得难捱, 就喊元凌到树荫底下去。
两个孩子并肩走, 元凌同鲤儿讲起咸安城里那些他喜欢吃的点心,他讲得细致, 鲤儿也听得入神, 所以他两个谁也没瞧见那个乞儿究竟是哪里冒出来的。
那乞儿饿得狠了, 抢小孩子的吃食,攥着元凌的手就要啃那米糕。元凌受惊之下抬手挣扎, 那乞儿没咬着米糕,咬到了元凌的手背, 疼得元凌大叫出声。鲤儿也先是惊呼,反应过来之后就立刻伸手推人。那乞儿瘦得只有一把骨头,又饿没了力气,鲤儿这样的小孩子竟也能轻易将他推倒。
这番变故属实叫人意想不到,所幸元凌只是伤到了手背。
饶是如此,湛君也心痛得厉害。
往伤口轻轻吹了两口气,湛君抬头小声问元凌:“疼不疼呀?”
“不疼!”元凌昂着头得意地说。
其实是有些疼的,可是有母亲给他吹,就一点儿也不疼了。
鲤儿这时候问:“姑姑,那个人怎么办?”
说的是地上趴着的那个奄奄一息的乞儿。
鲤儿脸色有些白,他低头看了一眼元凌的伤口,低声道:“他看着好可怜,姑姑,虽然他弄伤了弟弟,可是罪不至死啊,他只是太饿了……姑姑,别叫他们杀他……”
湛君愣住了。
元凌受伤她当然心疼,可哪至于为了这么件事就杀人呢?
她看着元凌发懵,元凌也懵。
是元棹的意思。
在他看来,无论是谁,敢对元凌做出伤害之事,就要付出代价。一个乞儿,身无长物,连命也微不足道,便是杀了他,亦不能解心中之恨。
元棹甚至因他只是个乞儿而感到气闷。
现在更是连他的命也不能取了。
元棹当然不满,可是不敢表露。
“既是少夫人之意,老奴岂敢违逆?”
湛君这才稍稍缓和了脸色。
回身去看元凌,元凌正与鲤儿说话,满脸的若无其事,倒是鲤儿,神色忧虑,频频抬头张望。
如此湛君怎能不忧心?
元氏一个奴仆尚且如此,元凌交给他们,将来该是怎样的一个人?
湛君不敢想。
一时再没心思做任何事。
匆匆同吴缜告别,马车上搂紧了两个孩子。
鲤儿还在为那乞儿担忧,“那个人看着快要死了。”
元凌看向表兄,“世上每天都有人死。”
鲤儿顿了下,然后说:“如果他们死在我面前,那么我也会为他们难过的。”
元凌就道:“那你可真是多愁善感。”语气很有些嘲弄。
“不要说了……”湛君捂着心口,几乎是哀求了。
她看起来很痛苦,元凌和鲤儿都吓了一跳,忙抓着湛君的胳膊问怎么了。
“……我没事。”湛君哑着声音道。
“姑姑带药了吗?”鲤儿急声问。
得了鲤儿的提醒,湛君也觉得很有吃药的必要,于是慌忙拿出药瓶来,倒出一丸吞下。鲤儿又急忙倒水给她喝。
湛君吃药后犯起了困,还在马车上就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还是在车上,两个孩子也都还在手边,正安静睡着。
湛君睡得身上酸痛不已,头也重的很,且内里绢衣也叫汗打湿了,整个人难受得厉害,又躺着缓了一会,她才慢腾腾起来,轻声唤两个孩子。
鲤儿很快就醒了,坐起来揉着眼睛喊了一声姑姑,元凌却叫不醒,仍皱着脸睡。
鲤儿打了个哈欠,对湛君道:“姑姑,弟弟睡的晚,还是先别叫他吧。”
湛君于是没再叫元凌,抱着他下了马车。
仆从早在等候,迎上前要从湛君手里接元凌,湛君侧身避开,那仆从便收回了手臂,躬身引湛君入内。
一路颠簸回到住处,元凌仍旧未醒。
湛君热出许多汗,夏日炎炎实难忍受,遂将元凌放在榻上,拿了衣裳到浴房洗浴。
洗完一身清爽,湛君心情好了些,又换了水叫鲤儿也去洗,自己则坐在榻上给元凌打扇。
其实屋里搁了足够的冰,打扇倒不必要,珍贵的只是母亲的心。
等到鲤儿也洗完出来,元凌却还在睡着。
他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皱,瞧着有些苦痛之色。
鲤儿走到榻前,问:“弟弟还没醒么?”
湛君也蹙起了眉,伸手探了探元凌后颈,摸到一片湿腻。
且热得有些反常。
湛君于是又去贴他额头,也热的很。
鲤儿在一旁看得忐忑,“姑姑,怎么了呀?”
湛君没急着回答,而是翻过元凌手腕诊起了脉。
鲤儿看着,不敢再出声,唯恐打扰。
“弟弟怕是病了。”收回了手指,湛君转过脸对鲤儿道。
鲤儿大吃一惊,“怎么会!”
“也未必是。”湛君安慰他:“就算是真的病了,也不过是寒热,吃了药,就好了,没什么大碍。”
鲤儿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口气还没吐完,湛君又道:“只是鲤儿你得到别处暂时住着了,你体弱,别叫弟弟过了病气给你。”
鲤儿连忙点头,“好,我会顾好自己的,姑姑安心照看弟弟就好。”
“姑姑知道了。”湛君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我们鲤儿真是好乖。”
姑侄话罢,湛君便找来人托付了鲤儿。待送了鲤儿出去,湛君又回到屋里,寻了笔墨笺纸,榻边坐下,一面元凌额头,一面斟酌着写药方。
湛君会一些医术。
她早年也曾跟着吴缜学过医,吴缜的医术很好,也能算得上是个好老师,只是两个月的时间到底太短,她除了能辨认几味药材之外并没学到什么东西。她的医术其实是从姜掩那里学来的。
姜掩接走湛君之后,再没有像先前那般拘束她,他每次出门都想带上湛君,可是湛君总是拒绝。被蛇咬了之后,看见草绳都害怕。为此,姜掩便以游医需要人协助为由,要湛君与榻同去,湛君推脱不得,只能应下,自此各个村落里跑,跑了足有一月,后来再不跑了,湛君又拾起了医书,跟在姜掩身后认真学了起来。
学了多年,也还算有些成效。
跑了那一个月,乡里人尽皆知璧山上住着一位神医,医术高明品德出众,因此常有贫苦人家前去寻医问药。姜掩不是时时都在璧山,而有些人则是远道而来,靠着两条腿,路上要走好多天,要是无功而返,未免残忍。于是湛君渐渐大了胆量,方子开过药也配过,至今也还未曾听到她医死过人的传言。
想来她也不算学艺不精。
可以自信。
且元凌不过是得了寒热,并非什么疑难病症,她医治起来自然是游刃有余。
可是一张药方改了十几次,不是觉得这里不行,就是觉得那里不妥,不敢配给元凌吃。
到底还是不能自信。
元凌对她实在太过重要,她怎么敢犯险?要是元凌在她手里出了差错,她只怕死也不能安生。
她烦躁地扔了笔,丧气地想要是先生在就好了,她没用,先生可不是。
既想到先生,她不免有些疑惑。英娘去了快二十天,先生只是在晴水,她们路上走得那么慢,她还担心会在路上被追回去,怎么先生还没有到?
湛君猝然想起陈平来。
愣了一下后,举起拳头懊恼地敲自己的头。
真是舍近求远!
陈平是长辈,湛君尊敬他,不敢托人请,只能自己亲自去请,于是喊人,一个请来照看元凌,一个引她去找陈平。
去前,湛君又回到榻上坐。元凌的脸已经烧了起来,红得厉害,知道他肯定难受,湛君心里针扎似的疼,忍不住俯下身拿自己的脸贴他的脸,轻轻蹭了蹭。
元凌忽然嘤咛一声,头不住摆动,可即使这样还是不醒。
湛君再不敢耽误,叫使女立刻领她去见陈平。
陈平自然不会推脱。
可是他老人家,又是个沉稳性子,路一向走得慢。
湛君也不敢催,急得狠了,上手托着老人家的胳膊带着人往前走。
老人家虽十分吃力,但体谅她一颗慈母之心,倒也没什么怨言,只勉力跟上。
幸好两处离得不远,不多时也就到了。
陈平才在榻前坐下,湛君就迫不及待地问使女元凌的情况,使女摇头说没有醒,湛君便又一脸急切地看向陈平。
陈平微微一笑,随即翻过元凌的手腕开始诊脉。
湛君一动不动地盯着。
陈平诊了很久,且眉头慢慢地蹙了起来,有如山峦起伏。
湛君咽了一下。
陈平收回了手。
“如何?”湛君急声问,又道:“他今日玩得疯了些,是着了风吧?”
陈平却不答,而是伸手掐住元凌的下巴拉开了他的嘴,迎着光上下左右晃动着,仔细看他的口舌。
这一刻湛君连呼吸都不能。
难道不是寒热?湛君惊恐地想,可是又觉得不可能,如果不是寒热,还能是什么?
陈平合上了元凌的嘴。
“夫人不必担忧。”他站起来,“老朽这就配药,叫他们煎了给小郎君吃。”
第112章
夜已三更。
湛君还在看陈平开出的那张药方。
她不懂。
每一味药她都知道, 药性也都清楚,可她还是不懂。
难道是因为老人家谨慎?这其中确实有几味苦寒峻烈之药,可是也不大对……
到底是怎么回事?
湛君正想着, 忽地听见呻、吟声。
她立时抬起头。
元凌一张小小的脸皱成一团。
“母亲……”
声音又哑又弱。
湛君慌忙俯身抱紧他,“母亲在的, 阿凌,我在的!”
小小的身子在她怀里发抖。
元凌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只是一线,他颤抖着又叫了一声母亲。
此情此景,对一个母亲而言,无异于割肉剜骨。
湛君捂住嘴哭出来。
“……母亲, 我是病了么?好难受……”
“父亲呢?他怎么不在……”
“他很快就回来了……”湛君擦掉眼泪, 强逼着自己笑。
元凌也想笑,可他实在太虚弱了, 所以只是抿住了唇, “……你也骗我, 他不回来……上次你也是这样跟我讲, 可是他没回来……”
“什么?”湛君愣愣地问。
元凌还在喃喃自语, “……他不回来……他为什么不能一直陪着我啊……我不想和他分开……我也想每天都去大门那里等他的, 叫他牵我的手……”
他真的好伤心,瘪着嘴呜呜地哭起来。
湛君想说话, 说不出来, 想哭, 哭不出来,只是不停掉眼泪。
虽然已经是深夜, 但事态紧急,湛君再顾不得礼数, 喊人去请陈平。
陈平很快就到了。
快到叫人觉得不可思议。
让人不免想他或许根本没睡。
陈平并不说话,寒暄也没有,只是诊脉。
也同先前一样察看了元凌的口舌。
湛君也不说话,只是抱着元凌,静静地看着陈平。
她的孩子需要她,她必须得镇定。
于是两个人谁也没有出声。
元凌猛地打了一个突,湛君急忙抱紧了他。
“您直接告诉我吧。”停顿了一会儿,湛君才又继续小声地问,“他患的不是寒热,对吗?”
“夫人。”陈平开了口,悲悯的目光落在元凌稚嫩的脸上,“小郎君身上,今天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呢?”
湛君先是喘了一会儿气,然后便声音平静地将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说给了陈平听。
陈平拿起元凌的手看。
看了一会儿,他问:“一个乞儿?”
湛君点头。
“可知道是哪里人?”
湛君又摇头。
陈平放下了元凌的手,又是许久没有说话。
湛君闭了闭眼睛,对陈平道:“您不妨直接告诉我吧,只当是可怜我……我的孩子,究竟是怎么了?”
“夫人。”陈平轻声道,“倘若那乞儿是自崇宁来……”
湛君等不及,“如果他自崇宁来……怎么样呢?”
陈平叹了一口气,“夫人,崇宁三月前出现了时疫,如今几乎十室九空……”老人的声音里满是不忍。
湛君低着头不动弹,仿佛她听的是一件与她无关的事。
可是陈平看到了她的眼泪,大而且饱满,像珠子,晶莹的,一颗颗滑落到她怀中那气息微弱的可怜孩子的脸上。
“不是说十室九空?”湛君的声音平淡没有起伏,“那他怎么还能到这儿来呢?他怎么捱的住?想必他不是,您觉得呢?”
陈平眼神柔和,“我自是希望如此……”他轻轻叹了口气,“夫人,有些话是来不及讲了,只怕我也讲不明白……如今最紧急的,是要处理眼前事,夫人,郎君才得了严州,如果城中出现了疫病……”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使女在门外道:“夫人,府外有人请见,道是夫人故旧,有紧急事。”
这淳安城里,湛君的故旧只有吴缜并吴讷,不必作他想。
使女领了人来,果然是吴缜无疑。
其实他是闯进来的。
使女还没有通禀完毕,他就自己撞开了门。
人未到,声先至。
“阿澈,那个孩子,你的孩子,他可是无恙!他……”
看到眼前景象,吴缜知道一切不必再讲。
湛君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来,问吴缜:“怎么?你是来告诉我,那个人是自崇宁来的吗?”
“我……”吴缜声音有些干涩,“她没告诉我她是哪里人……她已经死了……她临死之前告诉我说她并不想害人,可她是一个母亲,她是为了自己的孩子……”
说话间他已经走到榻前,入目是元凌通红的脸,于是话再也讲不出来。
湛君流下眼泪,哭喊道:“她是一个母亲!她有自己的孩子!那她就可以为了她的孩子来伤害我的孩子吗?我的阿凌有什么错!”
“姑姑!姑姑!”鲤儿大叫着拍门,“姑姑,你快开门啊!快叫我进去啊!”
“鲤儿……”隔着两扇关得紧实的木门,湛君轻声唤道。
听见熟悉的声音,鲤儿哭起来,“姑姑……”
“鲤儿,你要照顾好自己,你那么乖,我是不为你担心的……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我不要啊!姑姑!我要和你一起!你到哪里,我就跟你到哪里去!你不是说你答应了我母亲要照顾我的吗?你怎么可以食言!”他哭着喊,又拍起门,“姑姑你叫我进去吧!我想弟弟了,他病了,你快叫我进去看他啊!”
“鲤儿……”湛君再也忍不住,哽咽起来,“鲤儿,弟弟要死了,姑姑也会死……”
鲤儿的哭声停了一瞬,紧接是更惨烈的悲号,拍门声也愈发急促沉重。
“鲤儿,弟弟是姑姑的孩子,我是该为他死的……姑姑不想他死,他自己也不想死的,可是没有办法……我们都没有办法……鲤儿,往后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要好好活着……千万要听我的话……这也是你母亲的话,你一定要记得,不要辜负她……”
“可是……姑姑,要是没有你,我要怎么办呢?我只有姑姑啊!姑姑,不要吓我,我真的害怕……”
“外面有人么?”
有使女低低应了一声。
湛君放了心,道:“你把他带走吧,看好他,不要再让他过来了……除了送东西,你们也都不要再过来了……”
鲤儿的哭声渐渐远了。
最后连余音也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湛君蹲下身,静静地出神,好一会儿后,她站起来,擦掉两边脸上的眼泪,慢慢往屋子走去。
那儿有个孩子更需要她。
想起他,她的脸上便有了真诚的温柔笑意。
她的孩子。
她是该为他死的。
湛君推开了门,轻手轻脚地往里走。
绕过屏风,湛君惊讶地发现元凌竟然自己坐了起来。
而且看起来似乎精神很好。
元凌抬起头,看着他的母亲,低声道:“我听到表兄的声音了。”
湛君先是愣了下,走过去,坐到榻上,把他捞进怀里抱着,一边摸他的头发一边笑着说:“是啊,他听说你病了,所以过来看你,不过我叫他回去了,等你好了,你两个再好好玩,好不好?”
“可是我不能和他一起玩了吧?”
湛君抚他头发的手停下来,声音有些发紧:“怎么会?”
“因为我要死了呀。”
只说了这么几句话,他就喘起来。
“不要胡说。”湛君轻轻斥他。
“怎么是胡说?”元凌从她怀里抬起头来,看着她,道:“我知道我要死了,夜里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还有方才你和表兄讲的那些,我也全都听到了。”
“听到了什么啊?”沉默了片刻后,湛君笑着问他。
“我说了啊,我什么都听到了。”
湛君不再说话,只是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元凌也想抱她,可是没有力气,所以只是伸出手虚虚抓着她的衣裳。
好一会儿后,元凌小声说:“你走吧……”
“你在这里,我到哪里去啊?”湛君笑道,“我们不是说过再也不分开的吗?你忘了么?”
“我当然没有忘。”元凌说,“可是我要死了……母亲,我宁愿你不要我,也不想你为我死……你走吧……我想你选表兄……你选他我不怪你的……”
“可我想选你。”湛君低头在他额上亲了一下,“阿凌,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倘若真要死,那我们就死在一处,来世咱们还做母子,我一定会对你好……可万一咱们还能活呢?世上真的没人可以救你了吗?阿凌,我不想你死,我想你活着得到快乐……”
“可是我不快乐……”元凌带了哭腔,“你不要我,父亲我也常常见不到,你们都不要我……”
“怎么会不要你?”湛君也哭起来,“往后再也不会了,只要你活着……”
“我当然想活着,可是我活不了,我难受得快死了……母亲,你快走吧,是真的好难受,我不想你也受那样的苦……”
“是不是热?母亲给你擦一擦,用冰水,擦了就不难受了。”
湛君轻轻把元凌放下,从冰鉴里取了冰,放进水盆里,然后回身给元凌脱衣裳。衣裳差不多好了,凉水也变成了冰水,湛君将水盆端到榻前,取了两条帕子,都浸足了水,一方几下折了,贴在元凌额头,又拿另一方帕子,拧了水,小心翼翼地拿来擦洗身体。
这么一来,元凌果然舒服了许多,连口鼻中呼出的气都没有先前那般灼热了。
湛君仍在一旁打扇,笑着对手边已经睡熟了的人说:“我会把你照顾好的,你肯定可以好起来……”
第113章
人心易动, 迟则生变。
元衍在路上耽搁得实在太久。
梁素坐拥严、庆两州,号称拥兵三十,带甲十万, 梁素亲将中军五万,尽是精锐之师。元衍率军南下, 梁素严阵以待,手下五万精锐悉数屯于淳安西郊过雁山。梁素本欲连结赵朔共御强敌, 孰料赵朔兵败,身死乱军之中,梁素外失强援,自知气数已尽, 遂不战而降。
梁素遣使当晚, 元衍领兵直入淳安,以雷霆之势迅速接管了严州, 而后连夜赶往兰溪。
来回几近一月。
元衍自领兵以来, 无往不利未尝败北, 善战之名广闻于天下。
输他不算屈辱。
过雁山那五万兵士乐天知命, 安心等待收编。
可是元衍从未现身过雁山。
一日不至, 三日不至, 七日亦不曾至。
为何?
梁素麾下良将早已尽数拘系,所余不过人微望轻之辈, 本掀不起什么风浪, 可是元衍久不现身。
各处议论纷纷, 人心惶惶。
世上向来不缺心高志壮之人。
于是元衍折返淳安当晚,淳于文面报军务之时, 过雁山大营,哗变了。
险些酿成大祸。
急报送至时, 湛君已然趴在元衍怀里睡着了。
隔着一道门,元衍面无表情听完了禀报,恨不得把那五万人全剐了。
可是哪里能够?
狠狠吸进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
多少平复了些。
怀中人睡熟了还蹙着眉。
一只手搂紧了人,另一只则轻抚那对曲折的长眉。
展不平。
他忽然气恼起来,垂首在那娇艳欲滴的如花朵的唇上狠啄了一口。
怀中人没反应。
他又发狠。
一下又一下。
简直有瘾。
是真的不想走,可惜不能。
到底还是剐了几个。
又笑着到处走,说许多话。
见者无不心悦诚服。
月上中天。
各处安静下来。
元衍站起来,一脚踢翻了酒坛。
酒液泼出来。
杜擎劝他,“也别太气了,你不在,他又能怎么办?多少体谅着些。”
元衍冷笑道:“我若不体谅,他又岂是免职这么简单?我是不在,可他并没有聋了瞎了!三天!三天里头,他竟然对那可笑的所谓密谋一无所知。”
帘子忽然叫人掀开了,月下立着的少女,脸上泪痕斑斑。
杜擎连忙站起来,快步走过去,拽着少女的胳膊要把她往外拖:“主帐也敢闯!真是愈来愈大胆了!还不快随我退下!”
乌鸢凶狠甩掉杜擎的手,昂着下巴盯着元衍的脸看,目不别视。
元衍皱起了眉。
杜擎甩了甩手,不管了。
不听劝,上赶着自取其辱,还怎么管?
果不其然。
“出去。”元衍冷声道,“若有再犯,军法从事。”
“你怎么能罚我姊夫!”
乌鸢强迫自己将眼泪收回。
一个女人的脸面,经不起这么一哭。
心里愈发愤恨,她咬了牙——
“是你!你为了一个女人……”
“住口!”杜擎大喊。
毕竟认识了这么些年,他哪能见死不救?
“胡说什么!你胆敢非议上官!可知何罪!”
乌鸢正待力争,忽然有马蹄声渐近。
众人皆凝了神。
倘没有天大的事,谁敢在兵营里纵马?
一阵不小的骚乱。
帐外有兵器抽刃声。
有人疾呼:“我乃郡公府上舍人,有紧急事求见我家二郎,尔等速速退让!”
声未散,人已入内,跪地而拜。
元衍认出了人,面虽不显,心下却诧异,“是什么紧急事?”
“二郎!小郎君他……”
元凌在元衍心中的分量,言不必说,是以后面的话,这人不敢讲,只颤抖着呈上信笺。
听到事关元凌,莫说元衍,连杜擎都是一凛,急问来人:“出了何事!”
来人瑟瑟不敢言语。
元衍已看完了信。
他感到茫然。
是的,茫然。
神色迷乱。
这种情绪对他来说实在难得,毕竟他向来深谋远虑,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上一回是什么时候?
是七年前,他得知爱人真正身份的那晚。
她怎么会是个公主?
淳安怎么会有时疫?
怎么办?
他打了个寒噤。
报信的人不说话,看了信的人也不说话,杜擎要急死了,两步上前,从元衍手中抢过笺纸,一目十行地读了起来。
遽然脸色大变。
“鹓雏到底如何了!”乌鸢也急起来。爱屋及乌,她一心想给元凌当后母,平日自然多有讨好,经年累月下来,对元凌可谓颇有些真情。
没人回答。
乌鸢气愤地夺过笺纸,一字一句看了,不由得浑身打颤。
杜擎当机立断,对元衍道:“你得留下,这儿离不得你,我即刻回淳安。”
“我与你同去!”乌鸢大声喊。
元衍却没反应。
余下三个人都看着他。
杜擎虽然已经做出了决策,可还必须要得到元衍的首肯。
元衍抬起头来,脸色奇异的宁静。
他对好友讲:“幼猊在仪阳,叫他过来吧。”
天底下没有人比杜擎更懂元衍。
意识到将要发生的事,杜擎的嘴唇止不住地颤抖。
“……不……你不能……二郎!你不能啊!”
煎药的时候,湛君忽然觉到了冷。
真是可怕,六月这样炽热的天,人竟然会冷。
湛君懂得这寒冷背后的深意。
不过她并未因此而感到恐惧,她只觉得安定——她知道这一天早晚是要来的。
她的身体已然坏到了一定地步,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
湛君并不畏惧死亡,为元凌而死她心甘情愿,可是,可怜的孩子,他只有五岁,怎么忍心呢?
元凌已然神志不清。
湛君唤不醒他,只能撬开他的嘴用瓷勺把药一点一点喂给他。
陈平的药似乎并无用处,元凌没有半分好转。
倒也怪不得老人家。看病讲究对症下药,老人家只见过元凌一个病症,且也只诊过两次脉,关于疫病,又能知道多少呢?
湛君决定抛弃自己的怯懦。
诊完了脉,湛君又拿冰水给元凌擦了一遍身子,中途元凌醒了过来,可也只是睁着眼睛看人,说不出来话。湛君忍住了眼泪,捧着他的脸笑着安慰他。元凌没精神,不多时就又睡过去,呼吸声沉重而又急促。
眼泪到底还是落了下来。
湛君狠狠擦了。
做完了手上的事,湛君又去翻纸笔。她要记录,不仅记元凌,也记她自己。
总会有用的。
记完了,湛君又开始写药方。各种删改添减,斟酌了近一个时辰,湛君敲定了两张差不太多的药方,站起身,打算找人帮她配来吃。
湛君很怕带累人,所以只要使女们按时将用物搁到小院门口就好。她是好意,没人不知道,也都心存感激,可是谁敢不管她?门前还是站着人,昼夜不断,只候她使唤。湛君也没奈何,好在她要守元凌,一直在屋内,很难能同旁人接触。
站在院子里,远离了门,湛君高声问:“外面可有人么?”
年轻女孩子的清灵的嗓音应声响起:“有的,夫人但请吩咐。”
湛君道:“你手边可有纸笔?我想要你记些东西。”
女孩子顿了下,道:“夫人稍等。”
湛君听见脚步声渐远,想她必然是去寻纸笔去了,便耐心等。
可她是真的很不舒服。
只站了一会儿,她便觉到头晕目眩,两耳嗡鸣。
很快就站不住,于是找了树倚着。
那女孩子回来得很快,听脚步声,好似也不单她一人。
果然,这女孩子道:“婢子为夫人寻了识字的人来,笔墨也俱全了,夫人尽可吩咐。”
湛君道了谢,拿出药方要念。
门外忽然有声音道:“阿澈!你还好么?”
“是吴杏林?”湛君愣了下。
“对,是我,你怎样?还有孩子,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湛君真想跑过去,就贴着门板,可是不能,于是又缓缓收回了脚。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停了停,转而问吴缜:“你怎样?是不是无恙。”
“我没事,”声音穿过门飘过来,“鲤儿也没有事,不过有两个仆役起了热,现下已看管了起来,至于外面……他们已经去挨家清查了,应当也没有事,你不要担心。”
“嗯,”湛君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又道:“我写了药方,这就读给你听,你记下,叫她们配来给我。”
“好,我这就铺纸。”
两张药方读完,湛君道:“吴杏林,你把你记下的读给我听,咱们再查对一遍,免得错漏。”
吴缜却好久没应答。
一连唤了数声,皆是没回应,湛君不知门外发生了何事,心提了起来,呼喊的声音也更响亮了些。
“……我在听。”
湛君这才松了一口气,道:“那快读给我听吧。”
“阿澈……”吴缜唤了一声。
他们离得太远,湛君只恍惚听见了,以为是错听,可又怕他是真的喊她了,就问:“你叫我么?你的声音要大些,我不敢离你太近。”
“阿澈……”吴缜的声音颤着,“你是……”
他说不下去。其实两张药方就已经说明了一切,不必再问了。
拍门声骤起,“阿澈,你快开门!”
湛君不会开的,谁来也不会开。
“吴杏林,这病厉害,我怕是难逃一死,我死便罢了,可绝不能带累了你。”
“我学医者为的就是治病救人,你怎么能只叫我眼睁睁看着……看着你死……”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不能害你,我情愿死。”
“可我也是情愿的……我情愿为你而死……”
第114章
吴缜是位君子, 他讲的话,必然是真心。
湛君身上冷,心里却热, 泪水涌上来,又沿着眼角堕下去。
这样的一个人……
湛君抬手擦了眼泪, 凄声道:“你为了我死了,你的未婚妻子要怎么办?我怎么对得起她?还有吴讷, 你怎么忍心呢?我知道你是这世间最上等的好人,可天下也不只你一人高尚,你想保全旁人,旁人又何尝不想保全你?你再不要来了, 只当我求你……”
她知道吴缜不会听她的话, 他必然还要劝她甚至求她开门。
她不能的——
受了她带累的人已多得足够,再不能添了。
她狠下心, “你走!”又喊:“我到屋里去, 你若不走, 我再不踏出房门半步!”
说完真的大步跑回屋里去, 重重摔上了门。
元凌受了惊, 睡梦里呜咽一声。
湛君慌忙到榻边去。
元凌并没有醒。
湛君看着他紧闭的眉和眼, 霎时泪如雨下。
她想他活。
湛君又敲了两块冰,手里攥着, 待棱角全融了, 搁到元凌手里。
可是有什么用呢?
湛君深深地绝望起来。
心里翻江倒海地痛, 她捱不住,蹲下去, 两只胳膊交叉着,抱住了自己的颈项。
半晌, 她抬起头,一双泪眼,直直望向头顶虚空,张开不停颤抖着的唇:
“……一切仁慈的神佛,我在此恳求宽宥……我早已改悔,未敢再有半分轻慢……罪在我一人,稚子无辜……只取我的命吧,我愿生生世世供奉……”
门从外面打开,元衍抿着唇走了进来。
湛心神专注,对周遭的一切都失了觉察。
身子骤然拔起,她惊骇转身,看清了是元衍,心跳都停下。
“你怎么进来的!”她眼睛瞪着,整张脸都没血色,“她们难道没有……”
话音戛然而止。
他掩住了她的唇。”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挨近了她,他轻声道:“我斩了门进来的。”
他知道?他知道什么?他必然不知道!
“我患了时疫!”湛君狠狠推他肩膀,推不动,又急又气:“你还不快走!”
“到哪儿去?”按着她两边肩膀,元衍声音平静,低头凝视她的眼神也一样。
“随你到哪里去!快离我远些!”湛君要扔他的手,被他反攥住,怎么都挣不开。
什么时候?他竟然还这样!湛君不由得顿足怒目,“生死所关,我难道哄你?崇宁城十室九空,你还不快……”
“我知道,”看着她眼睛,他轻声讲,“我什么不知道呢?”
“我是为了要与你同生共死才回来这里的。”
他低声唤她的名字。
外头起了风,刮进来。六月风也是烫的,扑在人脸上,火燎着一样,更叫人觉得身上冷。
湛君抱住自己的两条胳膊,瑟瑟地抖起来。
她真恨他。吴缜肯为她死,她有的只是感激,可他说那样的话,湛君恨他。
她恨他的纠缠,恨他做下那些事,恨他待她的好。他待她这样的好。
他怎么可以呢?他应当做个纯粹的坏人,好叫她有纯粹的恨。
可是他偏不。
湛君也恨自己,这辈子做不成心狠的人。
脸伏在肩膀上,湛君哀声痛哭。
元衍伸出手抱她,抱紧了,像是长在一起,又给她擦眼泪,道:“你别哭。”
也罢,湛君想,他欠她的未免太多,他应当拿命偿,他是自愿死,旁人报复不到她头上。
是,他就该死,他和她一起死,算他们两清。
可她在做恶人一途上本就缺了天分,后天又少了栽培,冷眼瞧人去死这种事,她实在做不到。
而且,虽然不想承认,可她的心清楚,她不想他死。
她始终是希望他好的。
“……你走吧,”她哽咽着,“你大业将成,要是死在这里……怎么甘心?”
“可是没有你,我怎么办呢?”他低头,吻到她耳尖,“那些我欠你的,要如何还?敢亏欠是因为觉得自己能偿还,我又何止对你一人负愧?”他看向榻上不省人事的元凌,“你们要是死了,我怎么能独活?你不顾而去,留我一人,同痴怨愁恨关在一处,日日与之为伴……那你的心未免太狠。”
他总是这样,她被他逼着,爱恨不能分明。
湛君低声哭起来。
“可我想你活着……”她抬起头,“你要活着,总得有人为我们除怨雪恨……”
“会有人的。”握着她的手,他轻声讲。
湛君话说尽了,元衍仍是不肯走。他既一心求死,湛君也没奈何。
她困乏得很,眼睛都要睁不开:“我真的累,我得睡了……”
“好,你睡。”
湛君躺到元凌身边,才闭了眼,又坐起来,含混着声音对元衍道:“你若是不睡,便帮我看顾他,要是他手里的冰全融了,你就再凿两块……”
“记下了。”元衍换掉元凌额上的巾帕,轻轻摸了摸他通红的脸。
湛君又想了想,记起她的药来,拉了元衍的胳膊,指着地上的两张纸叫他看,“我写了药方,你叫他们煎来给我吃,字多的给阿凌,不要混了……你隔着墙读给她们听,叫她们拿纸笔记下,要离得远些,这个病凶得很,别染了旁人……”
元衍一边答应着,一边捡了纸起来,仔细看了,发觉确实有一张字多些,不过也只是略多。他不敢轻率,想着再同湛君确认一番,于是转过身要问,却见她已然裹了薄被睡下,整个人缩成一团。他不敢打扰,只是在榻边坐下,静静地看着榻上的两个至亲至爱之人。
一家人,能死在一处,也是好的。
甘心么?当然不甘心。
可他愿意死。
只是要感慨世事难全天意弄人。
他想要的全部,近在咫尺,明明伸手就可以触到,可天偏偏不肯成全。
罢了。
湛君一觉睡醒,再不觉着冷。热得厉害,叫她觉得自己是一只碗,盛满了滚烫的汤。沸腾着的是她的血。
人昏昏的,耳边只有嗡鸣声,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想动动手指都做不到,眼睛也是半阖半张,看到的一切都是模糊的,泛着白而透亮的光。
牙齿被凉且坚硬的东西抵开,湛君受了激,人清醒了些,莫名生出了力气,眼睛睁开来。
入目是元衍沉静的脸,两人对视了片刻,元衍搁下碗,扶着湛君坐起来。
碗里的不知是什么汤,有些腻,闻着就不舒服,喝起来更坏,像黏在了口腔里,吞不下也吐不出。
是以湛君只喝了一口,再来就皱了脸,嘴紧闭着不肯张。
元衍还举着勺子,道:“你得先用些饭食,不然没法吃药。”
湛君嘴里难受得厉害,只当听不见。
“是不想好了?”元衍道,“那你儿子怎么办?他可看着你呢。”
说到元凌,湛君的意识跳跃似的清醒过来,忙低头看手边——她记得元凌是睡那里的。
“母亲……”很微弱的一声喊。
湛君把全身的力气都使在颈上,抬起来,左右转着,四下里看。
元凌恹恹地坐在一张胡床上,两只脚埋在一盆乌黑的水里,水还在冒热气。
“你那位吴杏林配给他的,说是可以发汗,人会好受一些。”
听到“好受”两个字,元凌轻轻点了下头。
他也是没多余力气,话都不愿意多讲,可湛君瞧着这样的他,眼里不知不觉就有了泪水。
元衍将勺子举高了些,道:“你不能比他还要难哄吧?孩子眼前,你总得有些长进,是不是?否则要是将来他学你,如何是好?”
湛君给他挟制住,只得在元凌的注视下将那碗汤喝了个干净。
元衍满意了,收了碗,对湛君道:“你的药在水里温里,两刻后再吃。”又问:“可有什么想吃的?要是有,且同药性不相冲,叫她们给你弄。”
湛君想用些清淡的,药方是她开的,药性当然清楚,于是便思索起能吃的东西来。
就在她想得入神的时候,元凌忽然喊了一声父亲,湛君再顾不得想,连忙看过去,元衍则已经到了元凌身旁。
“怎么了?”元衍蹲下问他。
“我好困,想回榻上睡。”
元衍寻了巾帕给他擦脚,好了后将他抱回榻上。
元凌还回他先前睡的地方躺下,闭前眼对湛君讲:“母亲你要好好吃药。”
湛君爱怜地拿手背蹭了蹭他的脸,轻声答应了他。
元凌很快睡了过去,元衍翻出被衾给他盖好。
湛君摸了摸,皱起眉:“这也太厚了些……”
“我难道不心疼?可生病哪有不吃苦头的?”
湛君自己就正吃着苦头,便不同他辩这句话,只说:“我也要睡了。”说罢就要躺。
元衍拉住了她,“你得等吃药。”
湛君熬不住,“我到时再起来。”说着要抽自己手臂,哪抽得出来?
眼看她要恼,元衍道:“才用了东西,怎好躺下?你听话,千万要好好养。”
湛君知道他说得对,可眼下实在是做不到,她太累了,撑不住。
湛君同他告饶,抓着他的手哀求,可是他全然不为所动。
湛君累到只要闭上眼就能睡过去,元衍的手还在她两只手里捧着。
元衍摇醒了她,她满脸的苦恼。
“打水给你洗一洗?睡了一身的汗,头发都贴着,不痒么?”说着给她拈脸上颈上的湿发。
他不说湛君还不觉着,他提了,她便觉得难以忍受起来,浑身都不舒适。
可她生着病,怎么洗得了?
元衍拢了拢她头发,“那用帕子沾水擦?”
第115章
元衍提了水来。
湛君想到浴房去。
元衍将人抱到怀里, 却不是往浴房,在榻上就将湛君剥了个赤条条,而且理直气壮:“有什么必要?你也节省些力气。”
元凌就在一旁, 怎么没必要?
“他都睡熟了,能碍着你什么事?”话说着, 湿帕子就已到了湛君身上。
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且是真的没力气。
湛君乖乖闭了嘴,由着元衍摆弄她。
两个人挨得紧,身上各自有了什么变化彼此一清二楚。
湛君蹙了眉,眼睛瞪着, 全身的力气都拿去咬自己的唇。
元衍面色不改, 好整以暇地伸了手指到湛君嘴里,替了那可怜的软红受她牙齿的戕害。
湛君很快就咬没了力气, 无奈松了牙关。
元衍迎着落日昏黄的光仔细地看他那根遭了残害的手指, 湿漉漉的, 一圈紫红的印子。
湛君忍不住骂他:“你还真是好兴致。”又羞又愤。
元衍垂了眼看她, 下巴就搁在她发顶, 声音里带着笑:“这有什么奇怪?男人没有不想这种事的, 何况我也只是想,并没有对你做什么, 难道也有罪过?”
湛君冷笑道:“分明是你自己放恣!小人之心竟敢度君子之腹!我倒不信天底下男人都同你一样, 莫说先生, 便是吴……”
接下来的话没说得下去,因为元衍突然抬手掩住了她的嘴。
冰凉的唇贴着她耳畔, 他轻声道:“鹓雏睡着了不算,这里只有你和我, 咱们两个说话,你一定要再请客人来吗?嗯?”
湛君再不出声了。
元衍低头咬她的颈子。
“你儿子还在呢!”湛君拧过身要推他,气喘吁吁。
元衍攥住她两只腕子,吻落在她侧脸,“倘若你我明日就会死,你也要拒绝吗?”
湛君只是愣神的功夫,人就已经被放平在榻上。
元衍也喘着,两条手臂撑在她脖颈两边,“你只要说一句不愿意,我就不会再继续。”
湛君不说话。
元衍捏着她下巴,迫使她抬脸,同他对视。
“说话。”
湛君不敢看他的眼睛,想偏头,却被他锢着。
“说话。”
“……这不行的……阿凌……”
“怕什么?”他笑起来,“我轻一些,你只要不出声,他不会醒的。”
湛君出了很多汗,水淋淋简直像洗过。
人倒比先前清醒了许多。
发了汗是好些。
元衍又提水来给她擦。
两个人都收拾妥当,元衍也不怕热,把元凌塞给湛君,然后把她们两个全放在自己身上。
“便是此刻死了,我也是甘愿的。”
湛君听了忍不住嘲讽,“好没出息的人,你的皇图大业呢?不要了?那岂不是枉费你半生心计?”
“怎么不想要呢?我的皇图大业……”元衍叹了一口气,有一下没一下地撩她的头发,笑着说:“只是我人都要死了,还想这些做什么?”
还不是他自己找死?
湛君正要说话,元衍先一步出声打断:“莫要再论这些了,只要你再不同我闹,我死得就算值得,真怕还不了你的债,要是来生也同今生这样,那我可真受不住。”
湛君默然片刻,道:“咱们两个的事,理不清,便这样了断吧,来生也不要再见了……”
“怎么?你这是还要同我闹?”元衍皱起眉。
闹什么?人死万事成空,还有什么好闹?
怕他纠缠,湛君不欲再说,佯打了个哈欠,“你把我放下去,我好吃药,吃了药我要睡,你记得照看阿凌,我醒了替你……”
元衍搂紧了她,“你就这样睡。”
“热!”湛君推他,撑着要起来。
“还能热得过你?”唇就贴在她耳边,他慨叹道:“好烫啊……”
那时候讲的轻薄话现在竟然还敢讲!
湛君便是再没有力气也得为自己出一口恶气。
元衍乐得逗她玩,两手拢在她腰上,笑着问她:“这是在干什么?搔痒吗?好歹用些力气。”
湛君更是不甘,想着一定要给叫他知道厉害。
就这样,两个人闹出好大的动静。
元凌也在榻上,只要他还没死,这种情形他必然再睡不下去。
元衍先看见,抱住了湛君,要同她休战:“好了,不闹了,你儿子醒了。”
湛君再不顾上管他,回身握住元凌的手,小声唤他的名字。
阿凌,阿凌。
元凌睁开眼,父亲母亲挨个儿看一遍,眼神最后落到湛君脸上,皱着脸道:“母亲,好吵……”
湛君有些讪讪,柔声讲:“是母亲的错,以后再不会了……”又问:“你好些了吗?饿么?”
元凌摇了摇头,“不想吃。”
“多少用一些,”短短两天,元凌已经是眼见的消瘦,湛君摸着他的脸,心疼不已,“待会儿还得吃药……”
“不吃!”元凌苦着脸,拒绝得利落坚决,“好难闻,又苦……我最讨厌吃药。”
元衍早下了榻,这会儿端了两个盅来,一个盛着湛君的药,另一个则盛了汤——只有一半,另一半不久前被元衍喂给了湛君。
湛君不管她的药,只接汤盅,又同元衍要勺子,伸进汤里搅了两下,舀了半勺,送到元凌嘴边,“来,母亲喂你。”
元凌被元衍抱着,头就枕在元衍的手臂上,见湛君送了汤来,转过脸朝里,抿紧了唇,一句话也不说。
元衍将他扳回去,道:“母亲也病着,等你喝完这些,她也就睡了,你要是不喝,她还得陪着。”
元凌听了,神色虽然更愁苦了些,但是张开了嘴。
湛君喜上眉梢,把勺子的汤水倒回盅里,重舀了一勺,送进元凌嘴里,笑着说:“是温的,最好入口……”
湛君一口一口地喂,元凌一口一口地喝,直到汤都凉了,元凌也只喝下了一半。
湛君不敢再喂,“这些也就够了。”说罢轻轻阖上了汤盅。
元凌像卸下了什么重任,对湛君道:“我喝完了,母亲快去睡吧。”
湛君摇了摇头,淡淡笑着,“母亲不睡,陪着你,等你吃了药,母亲抱着你睡。”
元凌是真的不想吃药,他对湛君道:“吃了也是要死,我不想吃多余的苦……”
湛君的眼泪同他的话音一道落下。
“胡说什么!”元衍斥他。
元凌抬起头看自己的父亲,满脸的委屈,他讲的难道不是真话?元衍心中刺痛,无言抱紧了他,湛君扭过身子捂着脸哭起来,元衍也将她拥入怀中。
“别哭,怎么就一定会死呢?天下难道没有名医了吗?只要挨延着,就有活下去的机会,不要再讲那些话伤你母亲的心。”
元凌也知道自己错了,再不说话,安静将脸埋进了湛君的怀里。
湛君一下下轻拍他的背。
三个人一时都没有再说话。
寂静里,湛君忽然想起先生。
先生如今在哪里呢?
她总是对不起先生,大抵是命里注定要做一个不孝的人。
但是这一次她不后悔。
先生尚有一个鲤儿,她不能由着元凌孤零零地死。
正凝神想着,元衍忽然对她道:“外面有人喊你。”
湛君猝然回神,吓了一跳,“什么?”
有人呼唤,她自是想知道是谁,可才抬了头,脑中只是一片嗡鸣,自然是什么也听不见了。
元衍仔细听了,渐渐皱了眉,对她道:“似乎是姜先生。”
“谁?”湛君只觉得嗡鸣声更盛了。
“姜先生的声音,我应当是不会记错。”元衍幽幽地说,随即翻身下了榻,披了衣往外走去。
好容易嗡鸣声散了,湛君反应过来,急忙喊元衍,“回来!你别!快回来!”
元衍听了她的话,折返回来,问:“怎么了?”
唯恐他再去,湛君急忙紧紧拉住他胳膊,“别去!”
元衍倒不懂了,“怎么?你不想见?”
湛君先是拼命点头,晃到脑袋都昏了,元衍扶住了她才没叫她摔到榻上去。歇了一会儿,她缓过来,轻轻摇了摇头,“我想见,可是不能……我自己死就是了,别再连累先生……你带我过去吧,叫我们说几句话,算作告别……”
“你讲这样的话,同方才的鹓雏有什么分别?”
湛君给他问得一愣,他已将薄被裹在她身上,抱起来,说:“待会儿该讲什么话,自己好好想清楚。”
门早已修缮完毕,此时正紧紧闭着,将一方地方隔绝出里外。
门外的人大声呼喊,门内的人低声哀泣。
元衍先给湛君擦了眼泪,才开口问外面的人:“可是姜先生?”
门外的呼喊声立时停了,好一会儿后才有声音道:“湛君呢?”
湛君立时应了:“我在的,先生……”不过她太虚弱,声音太小,穿不过厚重的门墙,外面的人听不见。
“她在的。”元衍代她答了,“话也讲了,只是她怕过病给姜先生,不敢离得太近,这会儿又病着,声气也弱,是以姜先生听不到。”
门外的人又是好久没有说话。
湛君着急地去扯元衍的袖子,想他出声询问,正待开口,便听见姜掩说:“二郎,把门打开。”
湛君拽紧了元衍的袖子,一脸惊恐地摇头,哀求道:“……不要,不能开……”
“好,哪能不听你的?”安抚罢她,元衍对门外的姜掩道:“她担忧姜先生的安危,此刻不敢相见,姜先生……”
“我从崇宁来,我能救她,你把门打开,我要见她。”
第116章
湛君要元衍送她回榻上, 因为怕姜掩瞧见她两个的亲密。
如今这样子,真不知道该怎么交代。
元凌昏昏欲睡,湛君抱了他到怀里, 轻声唤他的名字,元凌悠悠醒来, 仰着头有气无力地问怎么了。
湛君把脸贴在他额头上,道:“阿公来看你。”
元凌一时没想起来阿公是谁, 眼里露出迷茫来。
湛君同他解释,“阿公是母亲的先生,是他养大我,可以算作我的父亲, 他……”
“湛君!”
急切的一声呼喊, 还带着轻颤。
像是遭了一个霹雳,湛君整个僵住不能动弹, 眼泪扑簌簌地落下。
眨眼间, 姜掩已到了榻前, 带来夜晚的湿凉, 他在榻上坐下, 伸手擦湛君的眼泪。
湛君哭着喊了一声先生。
“别怕。”姜掩轻声道, 声调已然平稳,又是他惯常的模样, “时疫罢了, 并非不治之症, 会好的,湛君, 你不要怕。”
他说着叫人安心的话,可湛君却哭得更厉害了。
元衍看不得, 也坐上了榻,将人抱到怀里,一下一下顺她的头发,安抚道:“姜先生都说不会有事,你难道还不信?他可是活着从崇宁出来了。”
一句话提醒了湛君,白着脸急声问:“先生怎会到了崇宁?!”
那样凶险的地方!好在安然无恙。
“因为听说那里出现了时疫。”姜掩微微笑着,“幸好是去了,不然如今可要怎么办呢?”
湛君脸色更难看了,欲言又止数回,最后嗫嚅着道:“先生怎么不同我说呢?好歹该告诉我……”
姜掩听出她话音里的不赞同和埋怨,摇头苦笑:“若告知了你们,我哪里还去得了?”
听了这话,湛君心里发闷,低着头不出声,手上不自觉使了力,勒得元凌都疼了,喊出声来,湛君大梦方醒,连忙松了手臂。
“我是去还债的,不去会叫我觉着不安。”淡淡地解释了一句,姜掩找了别的话的来说,“这就是湛君你的孩子吗?”
“是啊,先生,这是阿凌!”湛君又搂紧了元凌,不自觉就笑了起来,可很快又黯然了。
“会没事的。”姜掩脸上带着笑,伸出手要摸元凌的头,就在即将要触到的时候,元凌抬起手,一巴掌将他的手打歪,他也就没有碰到。
元凌冷冷地看了姜掩一眼,拧过身将脸埋进了湛君怀里。
湛君觉得尴尬,捧起元凌的脸,蹙眉道:“这是阿公,怎么敢失礼?快同阿公赔罪!”
“他不叫你要我!”说完还哼一声,倒听不出恼怒,多是委屈。
湛君疼得心颤,搂住他的头,带了哭腔:“……不是阿公,是……”
湛君正要为姜掩开脱一番,不料姜掩突然道:“嗯,当初是我不好,今日在此同你赔罪。”
湛君愕然抬头,“先生……”
“有什么不对?”姜掩轻轻笑了下,对湛君道:“是我的错,英娘说得对,你是我养大的,我该是最了解你的人,可是我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叫你受这样多的苦……”
“先生!”
“好了,不说这些了。”姜掩拿过湛君的一只手腕,放平了,两根手指搁上去,“你的病要紧。”
姜掩很快写好了药方,元衍不待墨干就要去拿,姜掩抬手拦住了他。
“莫要心急,湛君今日既吃过了药,这药便明日再开始吃不迟。”
湛君急声道:“阿凌今晚还未吃药,先生的药他可以吃!”
姜掩笑着说:“湛君,你是最聪明的,又认真地学了,你开的药,并没什么不足,你自己就吃着,应该很清楚才是,且天又这样晚了,小孩子哪里等得?”
湛君还是犹豫,在她看来,自然是先生的东西好。
想了想,还是决定今晚就煎来给元凌吃,正待说话,姜掩先开了口。
“小孩子等不得,我也熬不得了,我老的很了……二郎,我落榻何处?”
元衍自然要亲自引路。
湛君也想送,要下榻,姜掩自是不肯,要她喂元凌吃罢药就睡下,养病需要好好休息。
湛君本就有心无力,只好歇了心思。
元凌本就是撑着,喝完药连漱口都等不及,趴在湛君怀里就睡了过去。
因他刚吃完药,躺下倒不好,湛君也就没松手,抱着他等元衍回来。
元衍回来得很晚,进门见湛君还没睡,略有些惊愕,快步到榻前,扶着她的脸问怎么了。
湛君早就困乏,只是强撑着。
“先生怎么样?”
“已经睡下了。”
湛君点了点头,又问:“你怎么去那么久?”
元衍答:“说了一些话。”
湛君霎时清醒了,攀住他手臂,“先生说了什么?”
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元衍笑起来,手指下移,掐住了她的尖下巴,问她:“你害怕?”
湛君愤恨地打掉他的手,不说话,瞪着他,控诉他的明知故问。
“他都愿意同我心平气和地讲话,你还有什么可忧心?”
话倒是没错,湛君安下心,困意顿时如山崩海啸,头一沉脖子一歪,坐着就睡了过去。
元衍看了一会儿,把她歪了的头搁在自己肩上,人抱在怀里,片刻后又小心将人放平在榻上,松了她两条手臂,从她怀里抱出了元凌,轻轻放到枕头上,母子两个还是挨着。
烛火烧了一夜。
第二日,湛君醒来,洗漱罢便被元衍抱着喂了一碗菜羹。湛君想自己吃,元衍很不乐意,她也就不再讲,懒得同他争。湛君的一碗饭吃完,元衍把元凌的碗勺塞给她,要她喂元凌,他自己则在一旁看。湛君自是乐意,若是元衍不给她,只怕两人还要为此争抢一番。
元凌只肯吃半碗,再多就闭目摇头,湛君不敢强逼,只是心中忧苦。
元凌身上已不如前几天火烫,可还是热,湛君不由得想,还好她有先生。
正想着,姜掩出现在门口,端着的托盘上有两只罐子并四只碗,罐子都封着,搁在冰里。
元衍迎上去要接,姜掩顺势给了他,自己坐到榻上去,为湛君和元凌两个人诊起脉来。
待诊完了脉,又说了几句话,姜掩便叫湛君吃药。
乌黑的汤药过了筛,还是乌黑,闻着冲鼻,眼泪都要熏出来,喝着更是怪异,苦便罢了,辛辣无比,喝完舌根都发麻。
也不知都是煮了些什么东西。
湛君喝着都觉得艰难,元凌自是不肯喝,皱着眉拧过脖子,脸趴在湛君怀里不愿意抬起来,湛君怎么也哄不了,还是元衍冷了脸色,训斥了两句,他才瞪着已经红了的眼睛起了来,药才到送到嘴边,没喝到就开始皱着脸叫苦。
湛君心里一牵一牵地痛,孩子受这样的苦楚,她哪里舍得?可是没办法,药不喝不行。
元衍又要训斥,湛君横了他一眼,他只好闭嘴。
湛君低了头,一句接一句地轻声哄。
终于,元凌被母亲的真情打动,狠下心来,自己端过了碗,盯着看了一会儿,咬咬牙,仰头一饮而尽。
可到底咽不下去,呛住了,全咳出来,趴在榻上一连串地咳,停不下来似的。
湛君拿袖子给他擦,抚他的背,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
还担心药得再吃一遍,罪要再受一遭。
姜掩捧起罐子,筛出两口的量,碗递给湛君,“这些也就够了。”
还不待湛君接,元凌自己就伸了手夺,还是一饮而尽,全咽下去后喉咙还在吞咽,眼睛里有狠色。
姜掩叹了口气,对湛君道:“他真是没一点像你。”
“他是好孩子。”抱紧了元凌,湛君小声地说。
姜掩嗯了一声,笑着说:“那你要好好教他。”说完,他打开另一只罐子,捧起来,依次斟在两只碗里。
浓稠的红色,像极了血。
元衍的眉毛向内簇拥,他轻嗅了几下,人忽地顿住,眼睛从那红色慢慢挪到姜掩脸上,怔怔地看着。
不过他的异状谁也没有注意到。
姜掩把装着红色药液的碗递给湛君,“快喝。”
湛君接过来,自己不喝,先喂元凌。
姜掩无声叹了口气,又缓缓笑起来。
前头那药喝下去,再没什么是不能忍受的了,元凌一饮而尽。
湛君放了心,去拿另一碗。
喝了一口,心里不禁疑惑起来。
倒是不苦。
可是没味道。
就像白水。
真的是药?
喝完了,湛君皱着眉问姜掩:“这是什么?好奇怪。”
姜掩正收碗,不知怎地,碗从他手里落下去,砸在地上,裂成了两半。他要弯身捡,元衍快他一步,伸手拾了起来,两人对视一眼。
姜掩收回手,转头对湛君道:“巫药,说是可以去疾延年。”
要是巫药,倒也说得通,可是巫药哪里是好得的?崇宁城里又那样多的人……
“这是旁人送我的,岂会人人都有?我存了私心,只给你,好了,快歇着吧,别着了风。”说完站起来要走,抬手去拿托盘。
“我来吧,我送姜先生。”
“那有劳二郎。”
元衍请姜掩先行。
两人才走出门,姜掩趔趄了一下,元衍伸手扶住。
撑着元衍的手臂,姜掩缓了一会儿,收回手后同元衍道谢。
元衍唤了一声姜先生。
姜掩偏过头看他,等着他开口。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她知道了,怎么得了?”
“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她不了解,难道你也是吗?一城人尽死……我不知道我是如何活下来的,可是我得叫她活……二郎你知道该怎么选,不要告诉她……”
第117章
元衍当然知道该怎么选, 莫说是姜掩的命,便是他自己的命,为着那两个人, 他也甘愿舍弃。
只是此刻他的命毫无用处。
“二郎,千万看顾好她。”
天是灰蒙蒙的缟黄色, 黑鸟自高空盘旋而下,落在飞挑的檐角, 站定了,扇了扇沾灰的翅膀,孤迥地惨叫了一声。
元衍别无他言,伏地而拜。
元凌喝罢药便嚷着要睡, 湛君将他放下, 拿起团扇徐徐地摇。
嘴里难受得厉害,哪怕漱过口, 也还是难受。像有什么东西粘着。
湛君疑心是药煎的太浓, 等闲化不开, 须得多过两次水, 于是放下团扇, 慢吞吞地下榻去找水。
脚才踩在鞋子上, 姜掩推了门进来,湛君喊了一声先生。
姜掩将门关严实了, 转过身, 问:“怎么下来?”
“要水漱口。”
姜掩便从长几上拿了壶和盏, 快步走到榻前,盏递给湛君。湛君接过了, 两只手捧着,姜掩提壶往里头倒水。
盏中将满未满, 姜掩移开了壶,湛君将盏移到近前,低头含了一口水。
接连换过四五遍水,湛君方觉得口中略舒适了些。但同时又察到了些新的怪异。
她捧着姜掩的帕子细细地嗅,渐渐皱起了眉。
“先生,我许是患了鼻疾,竟什么也闻不出了……”
姜掩好焚香,坐卧处常置香炉,雪白的香线从铜山上逸出,整日不断,衣带用物难免要沾带些。湛君记得清楚,是一种松柏的清冷幽寂。
可是没有。
姜掩宽慰她:“是药性所致,莫要忧心。”
“药?”
姜掩笑着点头,“何止是闻不到,只怕也尝不出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但凡是药,总会有些害处,待停了,也就好了。”
湛君松了一口气,抚着胸口道:“真的吓到我。”随即又起了好奇心,“是什么药?这样凶……”
“什么药……”姜掩眼神温和,“你只需要记着良药苦于口这一句就好,旁的还是莫要管了,湛君你一定不会想知道的。”
话这样讲,那必然是一些古怪离奇的东西,湛君再没了追问了心思,既已吃进口中,只盼望这辈子永远不知道的好。
她握着帕子,脸色纷纷变幻,正是一副孩童的模样,姜掩见了,眼睛笑了笑,想起这屋子里的另一个孩子来。
元凌已经睡熟了,姜掩伸出手指刮了刮他的脸,忽然道:“你阿兄也是像你们父亲多些,湛君你则是全然像了你母亲。”
不防他突然说起这个来,湛君愣了愣,看着他一时讲不出话来。
姜掩又道:“若是再生养,希望能是个女孩,长相随你……”说着,竟兀自失起神来。
湛君只觉得羞赧,轻轻抱了元凌到怀里,抱紧了,一言不发。她亏欠元凌太多,此生有这一个孩子也就够了。
良久,姜掩叹了口气,问湛君:“此地有位吴姓的郎君,是湛君你的旧识?”
湛君点了点头,觉得很意外,“先生见到了吴杏林?”
“昨夜便见到了,门前立着,像极一棵树,靠近了才瞧出是个人,实在骇人,”姜掩笑了下,“他也是吓住了,一番问询后,与我叙礼,原来他早知道我……”
“……倒是个好人,守在那儿只是想知道你好不好,若是……”他张了张嘴,没再说了,笑着摇了摇头,很有些无奈地感叹:“二郎也是好的……只是我向来不喜同这些高门大屋的人家打交道,自然也不想你往深庭重院中去,不过二郎的真情可贵,你又有这个孩子,想来我不必为你忧虑……”
湛君咽了下,正要说话,姜掩又忽地将话锋一转,
“湛君,你的母亲,她是自困而死……”他静了静,盯着一处,眼神渐渐散掉,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湛君不敢出声。
姜掩向来不在她面前提及她的亲人,今次主动说起,像有什么秘辛要宣告,使她不免提了一口气在胸口里,从头到脚地紧张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人终于又有了声音:
“你父亲对她是很好的……可他是个皇帝,年岁又太长了些,孩子很多,妃嫱嫔御更是不少,人多的地方,太平是一种奢望,她那样美丽,自然招去嫉恨,她本就是个没心计的人,你父亲身上又有些因岁月无情而滋生的惭妒,所以她很不快乐……是他没有护好你母亲……可是湛君你不一样,”他蓦地抬头,“二郎与你同岁,也没有别的什么人,他甚至可以为你死……我再没有不放心的了……便是日后他变心,你也要记住我今天的话……想法子叫自己快慰,莫要画地为牢将自己围困其中……”
“先生怎么突然讲这样话?”湛君很有些不自在,先是低头看了一眼元凌,确认他还在睡,又抬头往门外望,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二郎不在,我叫他回去了,他在这里并无益处,惹了病倒不美妙,你们既没有事,他又哪里肯死?”
湛君看起来是松了口气的样子,可还是蹙着眉,嗫嚅着对姜掩道:“……我其实并没有想好……倘若两个人一起死了,我们的一段故事也就有了终局……他肯为我而死,我感念他的恩情,也情愿报答他……可如今已不必死,我倒不知要如何了……我还是不能忘了先前那些事……”她低垂了头颅,声音也是低低的,“又怎么能忘呢?”
“人就是要学会遗忘,要是什么都记得清楚……这一生未免太难。”
湛君眉蹙得更紧,“可那是阿兄……”
“阿兄只会想你好……你念着他,他必然欣慰,可如果你因为他不快活,他宁愿你忘了他……”
“这不行的……”
“怎么不行?”姜掩语重心长,“湛君,你阿兄已经不在了,你得设法保全他的孤雏,如今除了二郎,谁也帮不了你……”
“怎么会!先生带我们走!”湛君拉住姜掩的袖子,满脸的惊恐,颤声道:“天下难道只有中土这一方地界?我们可以西行,到异国去,或者出海,寻一处岛,总能生活……”
“湛君,我是会死的,”姜掩语气平和,“我总要找人托付你。”
“我难道一定要依附旁人才能生存吗?”
“当然不是,可我不忍心见你受苦,你叫我怎么舍得?若是如此,九泉之下犹有余恨。”
“先生!”
湛君将脸埋进姜掩的手掌中,哀哭起来。
姜掩抚摸她的长发,却是笑着的,“况且,你尚有余情,不是吗?”
“先生!”
“难道不是?”姜掩笑起来,“那你怎会允许他同你一起死?那位吴郎可是被被拒之门外呢!”
“不是……”湛君涨红了脸,话讲的磕绊:“是、不是……是吴杏林,很好的一个人,他、他……”
期期艾艾了半晌,湛君忽然不说话了,神色间颇有些恼闷。
“好了,湛君你先歇息,”说着话,姜掩站了起来,“我得去见吴郎了。”
湛君不免好奇,抬起头问:“见吴杏林做什么?”
姜掩道:“在崇宁时写了些东西,有些杂乱,寻他帮着整理一番。”
湛君点了点头。
姜掩又道:“近来会有些忙碌,许是不能常来看你,自然,得了闲是会来的,你安心养病,药要安分吃,别有残余。”他伸出手,又一次摸了摸湛君的头发,轻声道:“会没事的。”说罢便离开了。
姜掩果真很少再来,元衍则是彻底不来了,屋子里常常只湛君同元凌母子两人。
好在姜掩的药真的有用,湛君吃了,病情逐渐好转,人虽然还是虚弱,可再没起寒热,旁的症状也有减轻,不必整日再躺在榻上,事自然也做得,身边有没有什么旁的人倒不怎么要紧。
元凌也是一样情状。
湛君于是欣喜地觉得,否终则泰,她终于是熬了过来。
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
摸着元凌的脸,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
这一日天朗气清,日头煌煌地照着,树影明灭在窗上,像无数只眼睛在眨。
元凌吃着一碗没有滋味的肉粥,人惛惛的,只是失魂落魄地张口闭口,而后无声无息地咀嚼,循环往复,很有些万念皆灰的意味。
湛君既心疼,又觉得好笑,认真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将他这样子牢牢记在了心里,然后笑着问他要不要出去散步。
元凌霎时鲜活了起来,猛地抱住湛君的脖颈,整个人挂到湛君身上,带笑的小脸在湛君脸上轻轻地蹭。
湛君说要把肉粥吃完才可以,他不大高兴,眉皱着,怨怪地看着湛君,有好一会儿,不情不愿地闭上眼睛,张大了嘴,发出长长的一声啊。
湛君笑着把勺子送进他嘴里。
眼见着一碗肉粥将要吃完,元凌的脸上也有了几分雀跃的神色。
湛君忍不住亲了亲他略胖回来些的脸,抱着他往屋外去。
才到庭院里,元凌闭着的眼睛尚来不及睁开,南墙上响起大叫声。
“姑姑!弟弟!”
湛君一时也怔住,迎着耀眼的日光看过去,下巴搁在墙头上的鲤儿正飞快地挥舞着手臂。
“是表兄!”元凌扭起身子来。
湛君连忙抱紧了他,轻声说:“对,是表兄。”
“姑姑!你好了吧!弟弟也是!弟弟!我等了你好久了!”
温热的泪水顺着湛君的脸直淌下来,她抬手擦了,笑起来,正要同鲤儿说话,门外却故地喧闹起来。
拍门声慌张而杂乱,“湛君!湛君你快出来!去看看先生,看看他!”
第118章
湛君抱着元凌冲到门后。
“先生怎么了!”
门外却只有女人哀切的哭声。
湛君急了, 砸着门大喊:“英娘你说话啊!”
姜掩多日前便开始咳血,最初只是痰中带了血块,后来就变作呕, 大片的深沉的红。
出了这样的事,英娘那里自然是瞒不过。见着了血, 她先是呆愣,好一阵儿的手足无措, 接着就大喊大叫着要找湛君。姜掩冷着脸喝止。
英娘向来对姜掩唯命是从,他不许将此一事告与湛君知,言辞脸色俱是严厉,英娘不敢违逆, 只一旁掩面泣泪。
生死大事, 旁人尚且泪眼潸然,姜掩却是泰然自若, 期间还曾去湛君处探望过一回, 举止言谈不见异状。是以灾厄虽已显形露迹, 湛君却毫无所觉, 只当安然无恙。
元衍倒知道得及时, 当即便寻过去, 见着了人,好言规劝, 全然真心。姜掩只回一句——“她们好得多了。”元衍再无话可讲。这件事他没办法高尚。
姜掩一日一日地熬着, 而今油尽灯枯, 昏沉躺在榻上,面色如雪, 气息微弱。
英娘本在榻前哭,遽然止了, 站起来,怔怔往门外奔去。
姜掩自是了解她,知道她这是要做什么去,忙唤住,哑着声道:“别喊她来,好歹叫我去得安生些,她来了必然要哭,我见了只怕要生出不舍……平添怨恨罢了…… ”
英娘扶着门又哭起来,哭了一阵儿,回头质问:“那怎么不为她想想?你如今要死了,她却不知道,等她好了,出来了,满心欢喜地找她的先生,到哪里找?你的坟茔前?那时她再哭,你便忍心听了?”
姜掩双目涣散,张了张唇,说不出话。
英娘擦着泪跑了出去。
湛君猛地停住脚,盯着门槛,眼睛眨了下,泪便落下来。
“快啊!”英娘出声催促,拽着她要往里进。
“不……我不要!”她大声喊,甩脱了英娘的手,抱住头往后退了两步,蹲下了身子,泪水汹涌。
那道门仿佛是生死的界限,迈过去就是万劫不复。
先生怎么会死?怎么会呢?
她定然是在做梦。
“醒来……快醒来!”她抽噎着,念出了声。
“湛君你快啊!别、别……”英娘哭嚎起来,“别来不及!”
湛君捧住脸,跪地大哭。
姜掩于神识飘忽之间,听见湛君的声音在讲话。
一声声地唤,先生,先生……
就是在这一声声的呼唤里,那血淋淋的婴孩,慢慢地长大,变成乖巧的小童,变作窈窕的少女,如今已经是一个母亲了……
芳华暗换。
曾经也有那么一个女孩子,一般在他眼里长大。
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他活得太久了。
姜掩恍惚地想。
呼唤声未停,姜掩回了神,想说话,没有力气。
仆从依时送来参汤,湛君接过,颤抖着,一勺一勺喂给姜掩。
姜掩也竭力地咽。
参汤吊起一口气。
元衍也得了信,带着两个孩子赶来,进了屋子,在离卧榻极远的地方站定了,不敢上前,两个孩子要过去,也叫他拉住了。
湛君的浓重的悲伤只容得下她自己,再多也不过一个行将就木的姜掩。
悲哭声中,姜掩抬起枯朽的手,放在眼前那抖动不止的头颅上,乌亮头发映着明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别哭……”他笑着说。
他叫哭泣的人不要再哭,可那哭声却更高了些。
他不免也要提高了声:“莫要哭,湛君,听我说……”
哪里停的下来?
他又道:“我有话说,湛君,你先听我讲。”那搁在头发上的手轻轻摩挲了下,“你不哭了,才能听见我对你说的话,我没有太多力气的……”
湛君隐忍着不哭,只是哽咽,把头顶的手抓到怀里,攥紧了,虔诚地捧着。
“如你所见,我就要死了……”
湛君压抑的哭音像野兽临终前的哀鸣。
姜掩反握住湛君的手,笑道:“可是不必为我难过,我实在太累,死亡倒算是得了解脱……”
“我把我的身世,以及我此一生从未宣之于口的爱恨,都讲给你听,你会明白我的……”
“我家曾是个望族……自高祖大父起便效力于军中,至我父亲一代,权势煊赫,名望到至顶峰……我是兄弟里最年幼的,最长的侄儿也比我有年岁些,自然受尽恩宠,以至不学无术……”
他荒凉地笑了下。
“多年追名逐利,自然多有树敌,父亲又老了,昏了头脑,于是铸下大错……北境千里,一时沦丧,生灵涂炭……父亲是罪有应得,虽要枭首弃市,全家也并无怨言,只是小孩子难免惧怕……我本就不算康健,才下了狱,便病起来,整日昏沉不知事,后来我好了些,却发现自己已不在牢中了——狱卒里有我父亲的旧识,念着恩情,铤而走险,给我用了药,又报我病死,将我转运了出去……”
“我本是该死之人,为着我父亲的过错……可我没有死,因此欠下了许多债,我活一日,便要还一日的情……”
“这话是湛君你的外祖告诉我的,那时我全家尽死,独留我一人苟活,我自觉生无可恋,遂存了死志,你外祖想要我活下去,便拿了那话劝我……我没有一天忘过……”
“你外祖是位隐士高人,久居于东郡临海的孤山上……父亲与他有旧,曾很有些深厚情谊,绝境之中忆起,于是写了血书托付……”
“我到孤山时九岁,那年你母亲五岁……”
他停下,眼睛盯着一处,良久,眼神竟涣散起来。
湛君不免要哭,这一哭,姜掩便再次回了神。
“她不怕人的,很爱笑……我初见她时,她抓着父亲的革带,歪着头笑,双角上各缀着颗硕大圆润的珍珠,迎光闪烁着,好似人的眼睛……”
“她叫云开,小字唤做月明……我改了姓氏,做了你外祖的儿子,他很高兴,说好寓意,我同你母亲乃是命里注定的兄妹……”
“哈,兄妹……”他谑笑,“是命里注定……”
他笑到咳起来。
湛君呆了。为他话里的深意。
“你母亲很乖的,再没有更听话的,你外祖叫她唤我阿兄,她很高兴地就喊了……阿兄,阿兄……”
“我去之前,她与父亲相依,我去之后,三人为伴……后来她只依靠我,可她从来只唤我阿兄……”
“她只把我当作阿兄,我却卑劣地想着永远同她在一起,以至留她到二十岁……”
“你外祖说的很是,命里注定的,我与她只能是兄妹……”
“她二十岁那年,遇到了你的父亲……她告诉我她爱上了他,要到禁中去做贵人,想我同她一起去……”他苦笑,“我怎么肯?”
“我不敢叫她知道我不可告人的渴求,只拿阿兄的身份压人,强硬地不许她去,她生了我的气,同我大吵……我不能接受,可是没有办法……她终究只把我当做她的阿兄……那时我觉得人生没有意义,我忘掉了对天下人的亏欠,只恨不得一死了之……我到底没死,只是躲走了……能与她同时活着,也能叫人觉到满足了……我怕她过得不好,却又无法眼见她的愉乐,那是另外一个人给她的……没有了她,我一个人浑噩着过了许多年,后来有人辗转送了信给我……我一直想,要是当初我能不顾一切地带她走就好了,哪怕她说那些话,我也该带她走,她就算怨我恨我……只要她活着……我应该早些去找她,而不是叫她千方百计地筹谋见我……”
他看向湛君,“我厌恶你们喊我舅舅,倘若她不是喊我阿兄……”
湛君已泣不成声。
姜掩从回忆里抽身,眼带慈爱的笑,“我已经在失去你母亲的痛苦中生活了足三十年,三十年……湛君,你只当可怜我,叫我去见她吧……我以医者的身份死于时疫,是为苍生而死,是死得其所……我只要活着,便仍是亏欠天下人,我死了,一切便能终结,这么多年,我很累了……湛君,你能明白的,对么?叫我去吧,我可以满身轻盈地去见你母亲,我很想她……”
湛君只是大哭,她知道自己再留不住姜掩,可还是忍不住。这种时候她总要做些什么,但是除了大哭,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如何。
说完了话,姜掩最后的一口气也要散掉了,眼神迷离起来,喉中发出呜鸣。
“先生!先生!不要走!求求你!没有了你,我往后要怎么办呢?别抛下我……求求你……”
可任谁都能瞧出来,她留不下姜掩。
抱着姜掩的手,湛君号啕大哭。无边的恐惧,还有惶恐。
元衍自一侧抱住了她,没有说话。
姜掩蓦地流下两行泪,他安生不了,他此刻的恐惧可以同湛君媲美。
他心里生出油然的怨恨,不怪旁人,只怨自己,他抓紧了湛君的手,像藤蔓绞杀幼树……
他真的有悔。
他哭着道:“是我对你不起!我应当把你教成世上最有谋略最有手段的女子,哪怕你凉薄狠毒,只要你能保全己身……把你教得如此,却留你一人……是我自私自利,求你原谅我……我实在是太想你的母亲了,你同她那么像……她离开我很久了……”
“好在还有两个孩子……他们在哪儿?叫我再见一见……”
元衍忙急声呼唤。
鲤儿早已泪流不止,扑到榻上跪下喊阿公,元凌只是愣愣的,看榻上的将死之人,看他痛不欲生的母亲。
“鲤儿,照顾好姑母……还有阿凌,当初是我不好,你母亲没有错,她还要依靠你……千万要对她好……”
姜掩又看湛君,“两个孩子,都是好孩子,不是吗?二郎……我虽然不满意他,可他待你终究有几分真心……他们会照顾你的,我死亦能瞑目。”
“我终于可以再见到你母亲,我的月明……你该为我高兴才是……”
话音方落,姜掩头颈一软,脑袋偏垂,自此无声无息了。
第119章
青云山位于淳安城外西南七十里。
松柏林暌违已久, 苍翠葱郁更胜往昔,置身有一种寒意。
就在此幼年嬉戏之地,湛君安葬了姜掩。连同英娘。
英娘是自缢而亡。
她用一截麻绳, 将自己吊死在横梁上。
一般投缳的人,死状多惨烈, 英娘的形容却安详。
她是为自己的情,因而死得心甘情愿。
一个失了婴孩的寡妇, 父母尽丧,兄弟全无,却有一个小叔,于是她的婆母理直气壮地要将她卖进娼门。她死去的孩子成全了她, 她虽仍是被买卖, 可自此活成了人。
她将这段过往视作人生的幸事,旁人问, 她便讲, 半点不遮掩, 甚至还带笑, 神采飞扬。
她为着姜掩抛弃湛君, 湛君心中并无怨恨。
丧事是元衍主办, 周到,而且安静。
湛君早已不哭了, 似只提线傀儡, 一切只麻木地顺从。
高树下两座新坟。
墓门重重阖上, 黄土纷纷而落。
自此之后,阴阳两隔。
湛君蓦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 两只手抓进地里,青筋根根暴起, 而后是连绵的悲哭。
鲤儿扑到姑母的怀里大哭。
哭声惊起鸟群,扑棱棱大片飞起。
万籁俱寂,天地间只有哭声。
听得人断肠。
土填平了墓穴。
湛君擦掉眼泪。
父母俱已入土,再没有什么好哭的了。
故居如旧,故人不存。
坐在当年的起居的竹榻上,湛君心中出奇地平静,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
鲤儿低声喊姑姑,犹带着哭腔。湛君将他抱进怀里,轻声道:“鲤儿不要怕,姑姑会照顾好你的。”
元凌哭不出来,对母亲很有些愧疚,眉头紧皱着,不安地搓着衣角,时不时抬头看一眼。
小孩子什么都写在脸上,湛君看着他,不由自主地笑出来,浅浅的一下。元凌受了鼓舞,几步上前,两只手搂住母亲的颈子。湛君抬起一只手轻轻拍他。
悲伤淡去了些。
元衍这时候进了来,对抱在一起的三个人道:“鲤儿先带鹓雏出去,我有话要对姑母说。”
鲤儿和元凌都看湛君,湛君没说话,垂下了眼,好一会儿,抬起来,对两个孩子道:“去玩吧。”又嘱咐,“不要跑太远。”
鲤儿放心不下,牵着元凌的手,一步一回头。湛君朝他笑笑。
竹门吱呀一声,两个孩子出去了。
湛君又低下头。
元衍几步到了近前,没说话,伸出手,轻轻将人抱到怀里。湛君不动弹,任由他抱着。
就这么过了许久,元衍开口:“咱们明日走,我知道你……”
“我不走。”声音虽轻,但是利落,听不出犹豫。
元衍停住了。
“这是我的家,我要留在这里。”她这样讲。
“你这是什么意思?”稍离了她些,元衍轻声问。
“你近来辛苦,先生的事,我要多谢你……”她仰起头,看他的脸,小声讲:“你对我好,我知道的……可是我觉得我不配……世上充满了各种叫人愉悦欢欣的东西,可是我都不配拥有……我是个身带不祥的罪人,合该寥落地过这一生……”
“胡说些什么!”元衍已经很不悦,眉拧得深刻。
“没有胡说……”湛君睁大的眼睛里有一种冤意,“倘若我……”她说不下去,转而哀求:“你把他还给我,好不好?我带着他,还有鲤儿,就在这里,守着……”
一声冷笑打断了她。
“还给你?”他不掩嘲讽,“你能给他什么日子过?”
湛君一下子噎住,再开口,声音颤着:“我会竭我所能……”
她这样冥顽不灵,元衍气到笑了,“你有什么?”
没了姜掩,除了母亲的爱,湛君一无所有。
她几次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说出了话来:“如今是没有,可以后总会有的,我手脚齐全……”
元衍又是一声冷笑,彻底失了耐心。
元泽今日也来送葬。他是急赶来的,漫天的雪白里,所有人的面容都是模糊的,是以元凌并没有瞧见他,如今见了,大叫一声三叔,疾冲过去,跳进他张开的怀抱里。
元泽有些嗔怪,“慢一些,摔着了可怎么好?”
到底是小孩子,虽悲伤着母亲的悲伤,但见着了叫他高兴的人,还是忍不住欣喜。
“三叔!我找到我母亲!她好美!你有没有见到她?”
“你母亲我怎么会没见过?”元泽笑得有些无奈。
元凌很失望,但不多时又重新振奋起来:“元嘉他们总没见过!到时候一定叫他们都瞧瞧!”说完还哼一声,抬着下巴得意得很。
元泽却收了笑,郑重道:“鹓雏,听三叔的话,以后莫要在阿狡面前提及母亲这两个字……”
元凌当然不愿意,“为什么!”
“因为阿狡的生母不久前死了……”
元凌很是愤慨,怎么元嘉死了母亲他就不能再提自己的母亲?也太没道理!元嘉算什么!他从来没放在眼里!
元泽自是知道他心中想法,于是认真同他解释:“因为祖母把鹓雏你的离家归罪于阿狡的生母,叫人……鹓雏,这不单是为你和阿狡,也是为了你的父亲和伯父两个人的情谊……祖母这次委实是太过了些……”
离魂乍合,湛君眯着眼睛,人晕晕的,脖颈处也疼,正想抬手揉,听见了鲤儿的叫喊。
“姑姑!你醒了!”
湛君骤然清醒,忆起昏过去前的事,银牙暗咬。
鲤儿拉住湛君的袖子,关切地问:“姑姑,你怎样?要喝水吃东西么?你睡了好久!”
元凌本也在睡,听见声响,醒了,也蹭过去,连声地唤母亲,撒娇一样。
再大的火气,对着孩子也撒不出来,湛君抱住两个孩子,声音轻柔地讲:“我没事……”
话音方落,竹帘掀起,一张惹人厌的脸。
惹人厌的脸上带着惹人厌的笑,湛君怒瞪过去。
惹人厌的人对这明晃晃的恨意好似不觉,笑吟吟递进来个东西。
一卷书,直戳到元凌脸上。
元凌不解其意,拨开了书,看着自己的父亲很有些疑惑。
“旅途烦闷,正是鹓雏你尽孝的好时候,你母亲日子过得穷酸,一向没什么好消遣,不过是看书。这书还算有趣,你便读给你母亲听好了。”
元凌不接,也不说话,甚至还低了头。
“接啊!”元衍大声道,还瞪起了眼。
他瞪孩子,湛君自然要瞪他,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正要骂他几句,又听他道:“那给你表兄吧,叫表兄念给你母亲听……”
元凌猛地抬头,劈手夺过了书。
湛君觉得他有些奇怪,抱住他轻声问:“怎么了呀?”
“念呀!你怎么不念?”隐约有逼迫之意。
元凌攥着书的手发抖。
湛君吓住了,急声问他:“到底是怎么了呀?母亲在呢,告诉母亲,好不好?”
鲤儿则伸手去拿书,“弟弟才醒呢,我来读好了……”
元凌却抓着书不放。
鲤儿一时不知该怎么好了,抬头去看姑姑,看完姑姑又看姑父。
姑父见他望过来,朝他笑了笑,十足的温和,但是低了头看自己儿子时就立刻换了副面孔,讽道:“这是做什么?怎么?你不愿意?”
这么问下来,元凌整个抖了一下,瞧着是快哭了。
湛君心疼极了,可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只好也去拿书,安慰道:“母亲其实不怎么爱读书的……”
元衍又道:“叫你母亲讲这样的话……你不能这般无用吧?”
元凌忽地抽噎了一下,坐正了,摊开了书,颤着声读了起来。
不过只读了几句,莫说湛君,连鲤儿也蹙起了眉。
句读不提,音也是错的。
而且并没什么生僻字,怎么就读成这样?
只有元衍从头到尾面色不改。
不多时,元凌自己也读不下去了,停下来看自己母亲,眼里结了一层水壳,亮晶晶的,然后头一转,愤恨地看自己父亲。
元衍冷笑一声,义正词严道:“难道不是你自己不争气?”
元凌真的气哭了。
湛君连忙从他手里夺过书,抱他到怀里,安抚道:“有什么要紧?只要肯用心学,难道还有不通的?”说着摊开了书,抑扬顿挫地读了起来,然后指着他读错的字,释义给他听。
元凌全神贯注地学了起来。
元衍听了一阵,轻轻放下竹帘,驱马到了别处。
晚间扎营修整的时候,湛君找到元衍,一言不发,拉着他袖子就走。
元衍乖乖地跟着她。
到了无人处,湛君猛地甩开他胳膊,横眉怒目:“怎么回事!”
元衍绕了手,明知故问道:“什么怎么回事?”
“你怎么敢这样问!”湛君气到哽咽,“不是答应了我要对他好?为什么不好好教他!”
“我对他不好?”元衍笑了一声,“殿下这样心善的人,怎么也草菅人命?好歹也问清楚,是不是?自他开蒙起,我请了五个先生给他,他自己不用功,也怪得了我?”
当然是他错!
“他小孩子,懂得什么?自然是爱玩些,正是如此,你才要教他改呀!”
“我很忙。”元衍振振有词,“父亲已不在身边,又少了母亲管束,只一个祖母照料他,祖母觉着他可怜,于是偏疼了些,对他过分的爱护,我情知不好,可是又能怎么办?难不成对我含辛茹苦任劳任怨的母亲横加指责?那我也太不孝。所以,他如今这样,到底是谁的错?”
是谁的错?
湛君一定是有错的。
有如利箭当胸。
痛到脸色青白。
元衍觑着她神色,道:“你要我对他好,怎样算好?你真的为他想过吗?你不要他,也不要我,丢下我们两个,你要我怎么办?你木人石心,我难道要做做痴心人苦苦守候?我甘愿等,可你何时懂过我的心?你叫我去爱旁人!我若是如了你的愿,另娶他人,届时他要如何自处?你想过么?”
“你不要讲了!”
湛君大喊一声,抱住了痛得几乎要裂开的头。
她没有想过。
她不敢想。
她只敢想他好。
她这样自私自利的人,不配做母亲。
昨日才告诫了自己不要哭,此刻却止不住眼泪。
她哭得这样惨烈,元衍比她更痛。
他简直恨她。
拥她到怀里,他轻声道:“这样就哭了?你是真的不懂我,只有你是我的妻子,我怎么会娶旁人?还有他,你生下的我的孩子,我怎么会对他不好?在我家里,谁也不敢对他不好……只有你,不要他,叫他受委屈……往后对他好一些,好不好?千万别再说什么同我分开的话了……”
湛君推他,哭着说:“可你不是个好人……我不要和你在一处……”
“我还不好?”抓住她两只手,他笑着问:“我对你不好么?”
“很好的……”湛君轻声道,眼泪又落下来,“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会这样痛苦……你说要和我同生共死,我是真的想和你死在一起的……忘掉你做下的那些事,只记得你对我的好……我们为什么没有一起死去?爱和恨全都不管,只有你,只有我……”
元衍抱紧了她,“会有那么一天的,我们总是会死的,爱恨都不再管……所以莫要急,在死去之前,不要恨我,要爱我……”
第120章
元小郎君不爱读书。
开蒙前是祖父在教, 不过简单学几个字,那时候倒还耐烦,被祖父抱在怀里, 手上沾了墨,往祖父脸上抹, 格格地笑,祖父自然要躲, 也是笑着,两个人东倒西歪乱作一团。后来父亲请来了先生——一位宿儒,比祖父要有年纪,学识渊博, 人却端肃, 好似根本没学会笑。元小郎君很不喜欢,何况春日易困, 夏日天热, 秋日人乏, 冬日自是不必提, 一日也只那么些功夫, 玩耍尚且不够, 哪里还有空闲读书?祖母自然知道读书的重要,可只要元小郎君嚎上那么两声, 任谁也没奈何。老先生心中不满, 祖母也只是敷衍, 老先生自觉得受了轻慢,断不肯再留, 只留信一封,当面拜别也不曾, 自去了。待父亲归了家,闻得此事,狠下心要管教,做祖母的虽溺爱孙儿,可也怕得罪儿子,因而不敢插手,只两下里心疼,后来想了法子,先稳住了孙儿,请来几个先生,认真教了一个月,居然成绩斐然。父亲放了心,安心离了家,做祖母的便兑现了昔日承诺,再不管小孩子读书的事,由着玩闹。这里头的内情,父亲后来自是知道了,可惜鞭长莫及,只能写信质问,结果将人逼急了,非但不能如愿,反惹来了骂,道子肖父,父亲小时便不爱读书,只一味胡作非为,哄劝皆是不听,如今倒苛责孩子,什么道理?父亲因自己幼时的不成器,这事上十分理亏,只好撒开手,暂且不问了。元小郎君自此更是如鱼得水。
伯父家几个从弟却与元小郎君不大相同。伯父是个温和的人,但教育子女时却很是严厉,养的几个孩子都怕他,因此读书时不敢不用心。读书一途上,元小郎君无疑是落了下风,输人一等,但元小郎君并不在意,几个从弟书读的再好,祖母面前也越不过他去,不单祖母,祖父、叔父、姑母面前也是一样,他永远是家里最得宠的。
可是表兄不一样——
表兄是母亲一手教养出来的,样样都好,可见母亲喜欢的是乖巧上进的孩子。
元小郎君既不乖巧,也缺了上进,于是便慌急起来,怕赶不及似的,喊着要辞书,辞书未到,便随便捡了本书,马车上就用起功来。
湛君自然是希望小孩子懂礼知事些,可元凌这样一副紧急样子……她看在眼里,欣慰并不太多。多的是一种疼。
这个孩子是在意母亲的,他的可耻的自私的母亲。
这么多年,她一直对不起他,对他的亏欠,她愿意拿命偿还。
可天并未收取她的命。
所以她仍亏欠着。
而且他不恨她,他竟然不恨她……
她亏欠他的,更多了。
无论如何是还不完的。
但还是要还,尽力地还……
要怎么还?
湛君和他再分不开的,若要他同离开他的父亲,似乎不近人情,不是对他好,算不得还债。
且对元衍也不大公平。
她该酬他的情。
他要同她一起死,她并没拒绝,当时想的是恩怨两消,如今再不好恨他。
可是又做不到毫无芥蒂。
忘记便是背叛,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
她做不到。
她不该同他在一处,她心里知道得清楚,可是命——看不见摸不着的命,强推着她往他身边去。
死掉的人,活着的人……
她才是最该死的那个。
为何是她活着?
养大她的人,待她好的人……
这样的不如意,简直含恨!
可是还有孩子,还有未偿的债,她不能也不想死。
到底要怎么样才好?
磨缠着,左右无定,不能成行。
深沉的痛苦里,无知无觉就到了咸安。
被告知有人来接时,湛君是惊惶的。
车外连声呼唤,喊的虽不是她的名字,却也像夏时坠落的雨,大颗的,急促的,成片的,砸到人身上,叫人不得不从心底生出慌乱。
她不知道怎么办好,仓促间只能将元凌推出去,催他:“不是在叫你?还不快去!”声音轻飘飘,好似无根之苗。
元凌早听见祖母的声音,雀跃地想要下车——离家时的那些怨恨早散掉了,如今只有亲切的想念——可是母亲没有动。
母亲既发了话,再没了顾忌,高声应着,不等人接,自行跳下去,张了双臂,归林的鸟儿一样扑过去。
鲤儿自然还是陪在姑姑身边,并且对姑姑表现出的惶急很是忧虑,眉攒着,轻唤一声。
湛君定了定神,还是得做个决断。
走是不能走的,寻个住处,能常常见面,她倒也知足,只是有人一定不允,闹起来……可要是真跟着进去,自此当作无事,又不甘愿……
只是原地趑趄。
元府大门前,大片的人。只是元府的人,不相干的早撵了去,不准挨近。
方艾不见这眼珠子似的宝贝孙儿已有四月,中间又隔着几重生死劫难,眼下见他安然无恙地跑过来,立时喜极而泣,迭声呼唤,也不要人扶,自己提着裙摆跑去迎,要把那早抱惯了的小孩子揉进怀里,再也不松开。却有人快她一步——她女儿元希容,这小孩子的姑母。
这小孩子同他的姑母也是极亲近的,见姑母迎面来,便出声喊人,才张了口,声还未及有,一只手就掐上了脸,揪着拧了一圈。
元凌当即大声呼痛,两只手挣扎着乱摆。
“你可真是了不得!”元希容脸上有冷冷的威严,“负气离家也敢!那么听你祖母的话,怎么不来找我?她不是说了?我也是知道的,怎么不来问我?你问我,我自然告诉你,你母亲没有想扼死你,你问也不问!信了她的胡言乱语,跑到外头吃苦!几次性命不保!我问你,你还敢不敢?敢不敢!”
“疼!姑母快松手,我疼!”元凌疼得哭了,声音含糊地哀求。
方艾听了心里疼,伸了手去拉女儿,“啊呦,你还不松手!疼!听不到?”
元希容睃了一眼自己母亲,冷笑一声,“都是母亲你!惯得他如此!无所畏忌!这样的事都敢做!若不给些教训!往后只怕还有更出格的!”
女儿说的固然有理,可也不该下这样的狠手!方艾就道:“他难道还敢?定然是不敢的了!还不快放开他!瞧瞧!要青了!”
元希容并不松手,转过脸冷笑:“好呀,到底不是母亲你哭着寻死觅活的时候了!”
方艾拉下脸,“原来你还记着我是你母亲呐!”
眼见要吵起来,元凌怕她们忘了自己,要多受许多苦楚,于是闭了眼开始假哭。
方艾顿时急了,慌着两只手去掰女儿的手,“哎呀!还不快松手!我不信你不心疼!”
三代人聚一起热闹得很,元衍饶有兴味地旁观了会儿,随后抬起脚往马车处去。
车上还坐着两个人。
也是一对姑侄,只是愁苦得很。
湛君仍不能决断,鲤儿在一旁陪伴,温润的眉乱攒着,目光时刻不离。
元衍掀了帘帷,微微一笑,“说吧,又想怎么闹?”他想她必然是要闹的,他不怕她闹,只要进了他家的门,他任由她闹——只要是在他家里。
湛君抬了头,很有些犹疑,张了张口,“我……啊!”
一双手掌住她腰,不轻不重拽了一下,她被带着往前趴,跌落在早已等候许久的怀抱里,轻而易举地被人拖出了马车,身子一轻,脸已朝了下,头发散开来,两脚晃晃荡荡。
“发什么疯!快放我下去!”
脑中一片嗡鸣,害怕是真的,羞恼也不假。
“鲤儿跟上来!跑得快一些,别丢了!”他笑着喊。
鲤儿这才回了神,手忙脚乱地要下车。
湛君还在挣动,手肘撑在他脊背上,恨恨地骂:“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可都看你呢……”他压低声音,带着笑,“不捂着脸?那可给她们都看去了。”
那岂不是很丢脸?湛君的想象里,好多人,乌泱泱的人,一张张脸,好奇的探究的鄙夷的,各式各样的目光,全落在她身上,就像她是个稀奇的怪物一样……
啊!
湛君拿两只手盖住了脸,掩的严严实实,再也不敢喊,只小声说话:“走啊!快走!”
元衍笑得不可自抑,扛着人,几步走完了台阶,大跨步迈过门槛,掠过一群群低眉顺眼的人,径自往住处去。
鲤儿被抱下了马车,先转到方艾跟前行了礼,又同元希容叙礼,这才依着了元衍的话,急急忙忙追过去。
他身后,元希容终于松开了元凌的脸,问方艾:“那是那个孩子?”
“许是吧……年岁倒对得上。”
元凌往后退了半步,捂着半边脸,嘶着气道:“那是表兄!”
“啊呦!”方艾定了神,连忙把元凌捞进怀里,“快!祖母瞧瞧!哎呀!真青了!你可真是心狠!”
“我担惊受怕的这些天!只这样,算得了什么?他还欠了我的呢!”
“听见没有?往后可千万不能再乱跑了,祖母命可都要没了!”
元凌道:“我找到我母亲了,再不乱跑了,祖母,我想找我母亲去,父亲带着她往哪儿去了?”
方艾没好气,“还能去哪儿?”
元凌略想了想也就明白过来,只他虽然知道是哪里,又是自己家,但实在不知道怎么走,于是喊渔歌。
渔歌匆匆站出来,低头到了跟前,先行礼,而后扯着小孩子的手又匆匆地去了。
元希容看自己的母亲,笑道:“还以为二兄那样,母亲要把牙齿咬碎呢。”
方艾瞟她一眼,还是没好气,“你二兄高兴成那样,我给他添什么气呢?这么些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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