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许多年过去, 元衍的书斋并没什么变化。
一切还是故旧的模样。青色罗帷飘飘如烟,锦屏上竹影横斜,桑色的席, 乌木的几,搁着雪白长瓶, 细颈盘口,里头开过木樨, 开过梅,也开过桃李,各色的鲜妍……最后是一支将离,菱花镜, 翻过来可以看到双飞鱼纹, 玛瑙梳子浸透了血一样红,一下下穿过头发, 墙边的书架比人要高, 摆满朱黄碧紫的帙, 都挂着流苏……都是先前见惯了的, 如今再看, 难免叫人失神。
“都没动过, 还是你在时的模样。”人已经放到榻上,元衍仍旧没有松开手, 就着拥抱的姿势, 在她耳边这样讲, 带着点嘲笑的口吻,“不敢动……鹓雏在这儿也是不许胡闹的, 怕弄乱了你的东西,你回来见了, 要不高兴……”
“好些年了,一成不变的,扎人的眼,有时候我会觉得一刻也不能忍受,待不住,往别的地方去……如今你回来了,也叫它们挪一挪地方,给这地方一些活气……”
说完他不再出声,湛君在安静中十分震动,眼睫毛低着,轻轻地不停地颤,像飞虫的翅膀。她也一直不说话。
元衍凝视着她,眼里是满溢的柔情,叽叽喳喳叫嚣的喜悦慢慢安静下来,沉成有重量的安宁和满足,充斥着胸口。
鲤儿追了来,脚步声停在门口,没了动静。湛君就势推开元衍,急匆匆站起来,快步朝鲤儿走过去,站定了,两只胳膊环住他脖颈,脸贴在他额头,看神色竟然有些哀伤。鲤儿乖乖地任由姑母抱,而且很懂得察言观色地没有出声。
元衍也起了身,依旧不作声,只是站着,看门外的两个人。
元凌这时也赶到了,渔歌停在庭中,他自己上了阶,到了檐下,湛君伸手也将他拥进了怀中。
七月时节,已入了秋,可暑气未绝,还热着,偶有几声蝉鸣,断断续续的。在热风和蝉鸣里,夏天仿佛续上了,还没有完。没有完。
用罢午膳,湛君去拜见方艾。
湛君对方艾从来没什么好印象,她始终觉得这妇人蛮横,极是不好相与,两人短暂的一段相处也确实并不愉快。但湛君是很感激她的。
元凌本来是这世上没有的,湛君创造了他,一个小孩子,她生下他,可是没有养他。方艾代替了她,养大她的孩子,无论如何,她得感念这份恩情。
元衍早走了,午膳都没来得及用,说忙得很,不过临去前又对渔歌好一番嘱咐。
渔歌已是嫁了的,只是元衍用熟了她,于是仍留了她在书斋使唤,元衍若在家,她便只在书斋随侍,元衍若不在,她则多是在方艾处,一双眼睛时刻不离开元凌,仔细将所见事记下,细致地写到笺上,五日一封,交快马送给远方的人。实在算得上劳苦功高。
元凌回了自己家,得意非凡,拉着表兄的手,一路殷切地介绍。鲤儿很给弟弟面子,含笑地听,适时发出几声诚挚的惊叹。元凌于是更加兴致盎然,话没有停过。
湛君也听,听得很认真,渔歌走在她身旁,不时低声讲几句话,全是对元凌那些往事的增补。湛君听了,不由得对渔歌也生出许多感念来。
元府各处,元凌向来是畅通无阻的,无论到哪里,不要人通报,横冲直撞,随心所欲,谁也不敢拦他。何况他就是在方艾手底下长大的。
还没进屋子,先喊一声祖母,跳过高高的门槛,飞进去。
湛君在他后头进了屋子,敛眉低首,到了近前,行礼喊夫人,接着鲤儿也上前叙礼。
方艾统统不理会,元凌已钻到她怀里,她只低头和孙儿说话,万般爱怜。
早在湛君进来时,元希容便已站了起来,这时候喊了一声二嫂。
湛君从元凌那里知道元希容这个姑母她也是要感念的,便再做不出当年的姿态,立时抬了头,脸上带着诚挚的笑。
元希容也笑。
她是很有些变化的。昔日窈窕的少女,如今可称得上丰艳,面如满月,双颊生晕,嘴唇红的厚重,一副好气色。在她身边站着的是个差不多身量的妇人,怀里抱着个孩子。
湛君稍稍有些错愕。
元希容道:“这个是我的孩子,女孩儿,才四个月大。”说着从那妇人手里接过孩子,往前送了送,“二嫂可要看看?”
湛君的心蓦地一软。四个月大的孩子,她曾经也抱过,虽然只有那么一回。
见湛君发愣,元希容抱着孩子走到她身旁,递到她怀里,笑道:“二嫂也抱一抱,都说她重的很!”
湛君抱住了,果然是重。
小孩子圆圆的脸,眼睛也是圆的,嘴唇是花朵的形状,浑身透着淡米粉的色。
“她可真好看。”湛君由衷地赞叹。
元希容自然是高兴的,声音都高起来:“虽比不得鹓雏小时候,我也是知足了!算我对得起她,二嫂不知道,我嫁的那个,也就一张脸还算成器!我可真是!”说到最后,有些咬牙切齿的味儿,赶忙收住了,转了话锋,笑道:“终是盼着二嫂你回来了!真是要撑不住了,简直没法招架!我添了孩子,自然是爱得很,可鹓雏是我侄儿,我是一点点看着他长到如今这么大的,两个孩子在我心里是没两样的,要是因我有了亲生的孩子,冷落了他,便觉得对他不起,心里负愧得很,真是一丝一毫都不敢懈怠!可这孩子不是个乖的,最爱搅闹人,啊呀,真是叫人心力交瘁,小病一场,一时没顾住罢了,他就做出那样的事!二嫂既回来了,定要好好管教他!叫他再不敢!”说着狠瞪了一眼缩在祖母怀里不敢出声的元凌。
“他再不敢的了。”湛君微笑着道,“多谢你,这么些年,悉心看顾他……”
她这样好声好气地说话,元希容先前从没见过,心下很有些奇异,竟不知道要怎么办好了,好一会儿才道:“一家人……讲这样的话……”
方艾这时终于开了尊口,问:“二郎哪里去了?”
湛君早多时便像个等着先生提问的学生,心高高悬着,如今真问到了,倒可以松一口气,忙转了身,回道:“他有事,出去多时了。”
方艾点了点头,叹了口气,很有些哀怜的意味,“他一直是很忙的,停不住……”又问:“出去时可用了餐饭?”
答案必然叫人失望,湛君不好答,也就不说。
方艾懂了她意思,拧了眉:“你也太失本份!哪有半分为人妻子的样子!”
眼见母亲挨了训斥,元凌不高兴,扯祖母的袖子晃。
方艾低头看了一眼,还是给了孙儿面子,叹了口气,再开口时竟然有些语重心长的意味,“他待你好,你也该想着回报才是,虽他是自作自受,可我到底是个母亲,你如今也做了母亲,自然明白我的心,给他些好日子过吧!既做了一家人,就应当好好的才是!”
这可算作是她低了头,莫说湛君,便是元希容都感到了诧异。
湛君抬了头,愣愣地直视过去。
方艾倒是没怎么变,瞧着还很年轻,尽管她已经过了五十岁,却仍是乌黑的髻,一丝白发也看不见,高高地梳着,压满珠翠,叫人担忧她的脖子,然而仍是挺直着的,她的皮肤也光润,瞧不见纹路——大抵是傅了粉的缘故。总之看起来是比实际年龄年轻了有二十岁。
这受上苍眷顾的人!
湛君受了惊的模样,叫方艾生了气。
“我若不是管不住自己儿子,断不肯叫你这么得意!好了,你回去吧!真是看见你就有气!”
元希容也道:“母亲是体谅二嫂,路上辛苦,二嫂快回去歇着吧。”说话间已将孩子接回了怀里,又对一旁不说话的鲤儿道,“好孩子,跟你姑姑一起回去吧,也好好歇一歇,歇好了,过来找我玩,你也同鹓雏一样唤我姑姑好了。说起来,你小时候,我可是抱过你的!不知道你要来,备下的礼已叫她们给你送过去了,你回去也就能见到了。”
鲤儿便道谢,先同方艾拜别,又同元希容行礼。
元希容很是感慨,“他可真是乖!一点也没变,不像鹓雏,小时候乖巧,如今却成了这副样子!”
元凌不服,正要辩,人已经站起来了,方艾拉住他,对湛君道:“鹓雏就先留我这里吧,二郎在家,我也留不住他,只是我还想好好看看他,我也好几个月没见了……”说着竟哽咽起来,“就晚些再送还给你们吧!”
湛君本就不敢有疑议,更何况话已说到了这个份上,遂嘱咐了元凌几句,领着鲤儿走了出去,元希容要送,被她婉言谢绝。
渔歌照旧在前领路,只是没了元凌说话,湛君又牵着鲤儿的手,她这个玲珑心肝的人,自然是默不作声,只是低头做事。
走过长长的一道廊,迎面撞见张嫽。
湛君初时不敢认,是渔歌喊了一声少夫人,她才意识到,原来这眼前的,竟是故人。
张嫽老的多了,很憔悴——因为长期的痛苦,可是脸上的笑却是没怎么变的,还是过去的模样,温和的,恬静的。
她很有些歉意,“我病着,一直在榻上养……没告知我,不知道你今日回来……知道了,也晚了,到那边去,没见到你……”说完又笑了笑,只是瞧着实在是苍白。
“妙佳姊……”
张嫽昏沉的眼睛忽然有了神采,几乎是惊喜了,问湛君:“这是鲤儿吗?已经这么大了……”蓦地又怅然,“我昏头了……是该这么大了,家里几个孩子,都是这么大了……”
第122章
湛君离开后, 元希容把孩子交给乳母,重新坐下了,笑着问方艾:“真叫人惊骇, 我母亲何时转了性了?”
“你问我?”方艾冷哼一声,“怎么不先问问自己?瞧你那副谄媚的样子!脸面都不要了!先前做下的事你怕是都忘了吧!”
元希容倒坦然, “我这是念二兄的情,因为我的好二兄, 我都能做公主了!我再如何讨好她,又哪里抵得过二兄于我的大恩?”
一番话讲的方艾胸中畅快,也就不再计较女儿丢她脸面的事。
母女两个有各自的欢喜。
忽然,元希容想起一桩事来, 端凝了脸, 将侍奉的人都遣走,连元凌都不留, 哄他去午憩。方艾很有些不满, 但元希容脸上的忧虑颇有些深重, 她也就耐住了性子没有发作。
屋里再不剩人, 元希容对方艾道:“如今她既回了来, 我得劝母亲你一句……青桐……母亲还是快将她送走吧, 总留在咱们家里,说不过去……二兄是眼里早没了她, 这才没管她, 不过是母亲你, 由着自己性子……如今这状况,二兄必然是不留她的, 他又是那性子……倘若闹起来,只怕是不好看……还是母亲你出面好些, 二兄也能省些心力,你不是一向最心疼他?”
方艾不以为然,“早前并未叫她走,如今便更送不得了,不但她没脸面,咱们家才更是要被人耻笑!好在她年岁还小,不算耽误了她,只当是认了个女儿,届时挑个如意的人,热闹着送她出嫁,日后再多照拂,全了彼此的体面,也算咱们家对得起她。”
这样讲,元希容放了心,笑道:“这样也好,还以为母亲你仍旧执迷不悟呢!真怕同你费口舌!”
“几年了?”方艾冷哼一声,“我尽了心的,并没有亏待了她,当得起一句问心无愧,不过是她自己没本领!叫人踩在脚底下,我有什么办法?”
元希容心有不忍,劝道:“终归是咱们家辜负了她,母亲讲这样的话!何况她还有位兄长,如今正得用,母亲多少也该顾念着些。”
郭岱官职未改,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他这个镇远将军自然也是今非昔比。
方艾冷笑道:“那又如何呢?我还要向他低头不成!”
元希容皱眉,“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若不是有我,谁知道他兄妹两个现今是什么境遇!他郭松岩能有今日,难道不是承我的恩?他们最好是没忘!”
情知劝不住,元希容也就不再讲,随意说几句话,寻了个由头告辞归家。
元凌没回来,晚膳是湛君和鲤儿一起用。
盘盏铺了满案,堆盛的俱是精细饮食,湛君没什么胃口,不过随意拣几筷子用,鲤儿倒吃得津津有味。湛君瞧着,自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倒也想过将过往之事仔细讲与鲤儿听,他应当知道,事已至此不能不告诉他,可终究是不忍心。
暗自叹一口气,湛君搁下筷子。鲤儿听见声响,立刻停了箸,正襟危坐起来。
湛君见状更是心疼,嘴角牵出一个笑,轻声道:“怎么了?虽说是这样规矩,可先前也没这样过……”
鲤儿笑的有些腼腆,小声对湛君道:“我怕失礼,要是丢了姑姑的脸面……”
眼泪不自觉间就落了下来,温热的,划过冰凉的脸,湛君抬起手擦了。
鲤儿慌了,膝行至湛君身边,两手紧紧抓住近前湛君的一只手,“姑姑,我是不是做错了事?姑姑告诉我,我一定改就是了。”说着,自己也哭起来,湛君给他擦了,手就搁在他的脸上,鲤儿挨过去,依恋地贴着。
“我们鲤儿百般的好,没有不好的……鲤儿,姑姑只怕委屈了你……”
鲤儿笑起来,道:“同姑姑在一起,怎么会委屈?”
湛君轻轻摩挲他的脸,也笑起来,对他说:“好,要记着你这句话……倘若这里是姑姑的家,那一定也是鲤儿你的家,人在自己家里,是不必拘束的,姑姑是想鲤儿你做个懂事的孩子,可你不能这样一味地委屈自己……会叫姑姑觉得自己很没用,没能照顾好你……”
鲤儿当即认错,“姑姑放心,我再不会了!”说着放开湛君的手,笑道:“我还有些饿,再用些。”拿起箸又慢慢地吃起来。
湛君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道:“鲤儿,姑姑不能和弟弟分开……我们往后就住这里好不好?”
鲤儿笑着点头,“这里很好啊!我也不想和弟弟分开。”
湛君伸出手搁在他一边肩膀上,用极郑重的腔调,缓声道:“鲤儿,将来,千万莫要怨恨姑姑……”
鲤儿瞪大了眼,惊问:“我怎么会对姑姑有怨怪?”
湛君浅浅地笑着,声音轻而且飘忽,“你说的对,鲤儿是乖孩子,同姑姑最亲……”
鲤儿扑到湛君怀里,高声道:“我自然是同姑姑最亲!”
湛君含着泪一下下抚摸他的头发,开口正要说话,门忽然给人推开,元凌慢吞吞地走了进来,到了近前,怪声气地问:“表兄方才讲了什么?什么最亲?”
鲤儿下意识地就要从姑姑怀里退出去,可是又想起前头的话,唯恐再伤了姑姑的心,于是便趴着没有动。
见着元凌,湛君自然是高兴,笑着招手叫他过去。
元凌自然也老实过去了,只是脸上不大高兴。
湛君也把他搂进怀里,摩挲他的脖子,问他:“可用了饭?”
元凌点点头。
湛君又问:“都用了些什么?”
元凌想了想,摇起头来,说:“不记得了,急着回来见母亲,只胡乱吃了些。”
湛君听了便拉着他坐下,“那再同你表兄一起用些。”拿起筷子给他挑菜,无不是他素日里爱吃的。这样的细致,元凌如何不欣喜?便将先前的一些不愉快尽数忘了,又指了几样菜叫湛君夹给他。湛君自是依他,也挑了些鲤儿爱吃的夹给他。元凌倒没再说什么。
用罢饭,稍歇息了会儿,湛君便赶两个孩子去浴房。待元凌和鲤儿洗好了出来,换过水,湛君也带了衣裳去洗。人泡在池中,热气氤氲,思绪也随之飘的远了,湛君不由得念起心事来。不知不觉过了许久,直到水凉了湛君才猛然察觉,于是慌忙起身,胡乱穿了衣裳,又将浴房收拾了一番,这才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头发走出了浴房。
夜深得很了,两个孩子早已挨着睡了过去,元衍仍旧没有回来。
湛君纠缠的心事便是同这未归的人有关。
要怎么办?
如今她人在他家里,住的是他的屋子,要睡的也是他的榻,更不必讲吃用,万事皆是离不开他,如此状况,但凡还是个有良知的人,就必然得感念他的恩德,且还得要设法回报才是。她能回报些什么?她清楚地知道他想要什么,可是又不能给。
那些旧事,小孩子不必要知道,她却不能忘。
真是愁煞人!
焦躁使人没有困意。
元凌这时候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眼睛都睁不开,连打了几个哈欠后,有些气闷地问湛君:“母亲怎么还不睡?我等了你好久。”
“这就睡了。”
元凌又张开手臂,朝湛君伸过去,“母亲抱着我睡。”
“好,母亲抱着你。”
给鲤儿掖好被衾,湛君抱着元凌躺下。
元凌不多时便又睡了去,湛君却久久不能成眠。
她自认是个果断的人,凡事不爱拖泥带水,爱恨都分明,独这一件,沾了他,多少年也没能理清楚。
月渐渐西沉,明光浸透了窗棂,漫进去,流成柔和透亮的一片,烛火也晃晃地跳起舞来。
往事前尘,桩桩件件想起来,爱恨情仇,怨憎离别,深深的纠葛,解不开,忘不掉……
湛君自讨苦吃,终于筋疲力尽,伴着秋虫的哀鸣,合上眼沉沉睡去。
湛君睡下不久,门被人从推开,静夜里轻轻的一声。
门户开放,月光拖长了人影,冷风漏进来,雪白的丝幔四处飘摇。
元衍关上门,脱掉外衣,将一身寒露尽裹了,随意丢在脚边,又等了一会儿,这才抬步往榻边去。
榻上睡了三个人,鲤儿和湛君中间夹了一个元凌。
元凌一向没睡相,手脚乱摆,睡得歪歪扭扭,两条手臂更是脱离了衾被,随意晾在枕头上。元衍一一给他塞了回去,又转过脸去看一旁的湛君。
湛君睡得不安稳,睡梦里也蹙着眉,元衍看着,眉也慢慢攒了起来。良久,他徐徐叹出一口气,手指在湛君脸上轻轻抚过,又收回去,站直了,并不久待,到门边捡起衣服,如来时一般,近乎无声地去了。
事务全积压着,他有的忙,最好是留在衙署安寝,等这一阵儿忙过了,也就好了,实在不必跑这一个来回,不过平添劳累,他自己也清楚,可他情愿多这一份辛苦。
榻上睡了那一个人,他是一定要看一眼的。一眼足以使他心安,少了这一眼,心便悬挂着,怎样也落不下。
元衍草草睡两个时辰,不待天亮,又急匆匆出门去。
关于元衍深宵中的匆匆来去,湛君全然不知,只当他从始至终未归。这样想着,倒是松了一口气。
拖着不是办法,但她实在是没法子,只能拖着,一直拖着,恨不得一辈子拖着,浑浑沌沌地过去。
只要他不逼她。
第123章
日里多思, 夜间必然多梦。
湛君睡的不安稳,于是早早的就醒了来。
屋里黑漆漆的,窗上倒有一点亮光。
湛君侧身躺着, 一动也不动。
梦中的景象,此刻再想, 早已难寻踪迹,可总归还是那些事。
不能再避了, 长此以往,人只怕要疯掉。
须尽快有个决断才是。
天色已然大亮,湛君既无睡意,便起身下榻穿戴。
才绑好了头发, 鲤儿打着哈欠坐了起来, 接着元凌也醒了过来,也是坐着。
鲤儿一向是这个时候醒, 元凌先前不是, 不过如今也是了——晨时神台清明, 正是读书的好时候。
湛君拿着两人的衣裳过去, 鲤儿先喊了姑姑, 元凌紧接着喊了一声母亲。
“要起来么?”
鲤儿点点头, 元凌没说话。
湛君把鲤儿的衣裳递过去,鲤儿接了, 下榻自顾穿起来。
元凌却不动弹, 细看眼睛也半阖着。
湛君抓了抓他头发, 笑道:“还是躺下再睡会儿吧。”
“我不困!”元凌霎时清醒了,一双眼睛圆睁着。
湛君和鲤儿见状都笑出了声, 元凌着了恼,抿紧了唇, 眼睛在母亲和表兄身上溜溜地转。
“那穿衣裳起来,好不好?”
元凌不作声。
湛君展开了他的衣裳,又去拉他的手,“来,母亲帮你……”
元凌腾地一下站起来,大叫道:“我自己可以!”说着就夺过衣裳往自己身上裹。
可惜颠三倒四,乱七八糟。
元凌的脸渐渐红了,倒是抓着衣裳的手指倒一根根白得厉害。
湛君笑道:“没人教过你,你哪里会?揠苗助长可不行,得先穿这件……”
元凌终于穿好了衣裳。
叩门声响起,鲤儿跑过去开门。
门外渔歌一张笑脸,行礼问安:“小郎君昨夜睡得可好?”
“很好。”鲤儿回以一笑。
这时湛君到了门口,鲤儿退到姑姑身后。
渔歌又是行礼,“少夫人此刻可要梳洗?”
湛君笑道:“多谢,正要寻你呢。”
使女捧着盥洗之物鱼贯入内,渔歌早看出湛君习性未改,是以挥退了使女,只留己身一人在旁服侍。
笑说了几句话,渔歌拿起梳子,十分自然地为鲤儿通发,湛君便拿起了另一只。
三个人收拾停当,渔歌问可要传饭。
湛君略想了想,道:“再晚些吧。”
鲤儿早食前照例要看一会儿书,这习性也有些由来。英娘煮食忙碌,又不要人插手,旁人只能等待,但这等待的时间又算不上久,不好做些旁的事,倘若耽误的久了,还要连累旁人等,所以鲤儿只是看书,英娘好了,他便丢下书去用食,饭罢自去玩一会儿以作消食,回来后再由湛君带着读书习字,学上那么一两个时辰的光景,余下的时光,湛君若是清闲,便会领着他出去玩,若是遇着有事缠身,他也从来不闹,只是乖乖跟着,用到他的时候,不需旁人开口,自己便踊跃着上前为人分忧。
一直都是这样,此后虽不必再如此,可湛君此时还不想改,至少也要再过些时日。
不过是稍稍委屈一下元凌罢了。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委屈。
元凌近来发奋得很,对此并没什么异议。
于是饭食又送回灶上去。
两刻后,书卷纸笔撤下去,杯盘端了上来。
方艾对元凌这个孙儿向来是关怀备至,餐时用了什么,用了多少,统统是她关心的事,即使孙儿不在跟前,她也要知道得清楚明白。
使女将所闻报与她听。
元凌是个什么脾性,她做祖母的人,自然是再清楚不过,当即便坐不住,起身气汹汹地杀过去。
见了人,斥责的话不由分说砸过去:
“你也太过分!他小孩子罢了!读书不必急于一时,你岂可这般逼迫!再如此,莫怪我翻脸无情!”
湛君还在愣神,元凌已经恼羞成怒。
“祖母,你这是干什么!”
方艾心疼不已,捞了元凌到怀里,含着泪道:“她不是逼你读书?饭也不给你用!这样委屈你!有祖母,不必怕她!这便跟祖母走!”
这番话简直是元凌先前厌学的佐证,元凌羞恼极了,扬声道:“是我自己要读书的!我已经悔改了!祖母快叫人把我的书和笔都送过来给我!”
这下方艾倒愣了,“是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突然……”
“并没有什么事!我就是要读书,而且要读的比旁人都好!”
方艾的脸色变得怪异起来,半晌后道:“你们倒是亲父子……你父亲那时也是这样,先前百般不爱读书,也不知是为着什么,忽然就转了性子,发起狠来,关了自己两三年,谁劝也没用……莫名其妙的……”
元凌两手推着方艾出去,“我同父亲学!祖母不要扰我!”
湛君忙上前制止,“不许无礼!”
元凌收了手。
方艾见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原地愣了一会儿,脸色千回百转,末了挥了挥手,道:“好了,我这就走了,不必送。”
她虽这样说了,可湛君哪里能不送?两个小孩子也一起。
送至院门外,方艾回过身,先是看了一眼仍带着气的元凌,这才开口嘱咐湛君:“孩子到底离不得母亲……难得他肯听话,只是千万别拘束得狠了,过犹不及……”
湛君低头应是。
方艾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身,扶着使女的手款款走了。
湛君目送了,待方艾走远,牵了两个孩子的手,院中才散了一会儿步,元凌就催着回去。
他急着用功,势要把丢掉的脸找回来。
他如此急切,湛君自然应他。
湛君的教书之法是从姜掩那里学来的,是当初姜掩教她时用的法子,一段文,先读,再逐句释义,阐明义理,最后讲几句处世为人的道理。
其实也有限得很。
但教小孩子也足够了。
书讲完了,接下来自然是抄。
鲤儿向来是不必人忧心的,元凌的字却出人意料的好,竟也算得上端正。
湛君省了心,便有了空闲管自己的事。
渔歌一直不曾走,见湛君歇下来,便捧茶给她润喉咙,湛君道了谢才接过,渔歌倒也见怪不怪。
喝罢了茶,湛君问渔歌元衍何时归来。
渔歌笑答:“少夫人在,二郎岂会不归家?只是迟了些,少夫人想必已经睡下,二郎自是不忍打扰。”又道:“少夫人既有事寻二郎,婢子这就叫人递话,二郎今日必定早归。”
湛君忙呼不必,含糊着道:“倒也不是什么急事,等他忙过了,话再说不迟……”
渔歌自然是竭力的劝,只怕湛君不知道她主子的心,湛君连忙找别的话说。
话说到张嫽身上。
湛君看了一眼正抄书的两个孩子,对渔歌道:“且先留他们两个在这里,渔歌你带我去寻妙佳姊,昨日会面,不过匆匆说了几句话……她那样子,着实叫人挂心得很……”
渔歌闻言先看了一眼元凌,果然见他停了笔,正竖起耳朵在认真地听。
渔歌有些为难,正斟酌着话要怎么说,不料元凌先摔了笔。
两步跑过来,元凌抱住湛君的腰,恶声恶气地道:“母亲不要去!”
在湛君眼里,他这样就是撒娇了,湛君颇有些好奇,捧着他的脸问他:“怎么了呀?”
元凌不出声,只一双眼睛翻来覆去地转。
渔歌这时候出声,笑着同湛君解释:“小郎君一向不爱往东院去,毕竟太吵,小孩子们聚在一起,总没个宁静时候。”
元凌不是爱静的人,渔歌知道,湛君自然也知道。
这话是言者有心,听者也有心。
湛君的心给针扎了一下,立即道:“好,我不去!我往后都不去!”说着一下又一下地摸元凌的头发,安抚他。
元凌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脸在湛君腰际蹭了蹭,又跑回去继续抄他的书。
湛君看了他一会儿,见他认真得很,便拉着渔歌的手引着她往外去。
到了院中,站定了,湛君问渔歌:“这几年里妙佳姊是怎么了?可是生了病?”
昨日相见时的景象,张嫽那病骨支离的模样……
湛君忍不住皱起眉头。
渔歌默了会儿,笑道:“大郎君夫人的身子确实是不大好,重疾倒没有,小病却是没断过……大郎君两年里添了六个孩子,五位小郎君并一位小娘子,悉数养在大郎君夫人膝下,大郎君夫人自然要费些心力……”
湛君知道张嫽对小孩子抱有怎样的渴望,听了渔歌的话,一时也不知该怎样评说。
长久的宁静里,渔歌轻叹了一声。
湛君心里不怎么好受,不由得也跟着叹了一口气,颇有些不赞同地道:“我知妙佳姊心善,必然不愿意厚此薄彼,可也得量力而行才是,六个孩子未免太多……”
渔歌忠心耿耿,既知道眼前这女主人是个没机心的,此刻见四下无人,便忍不住出声提醒:“是大郎君把孩子交给她的,大郎君夫人倒未必想养。”
一句话讲完,渔歌又四下里看,看的仔细,见四周确实没有人,才放下心继续讲,而且声音压的更低:“大郎君心里没有那些女人,他只是要孩子,他需要孩子……少夫人可明白?”
“先前大郎君长子的生母触怒了夫人,夫人盛怒之下叫人送了毒汤——”
湛君倒抽了一口冷气。
“——当时情状,大郎君夫人尚且跪地为其请饶,大郎君却是自始至终未置一言……”
第124章
渔歌虽尽责将湛君的话带给了元衍, 但元衍本就因事忙很有些心烦意乱,又料定湛君找他必然是没什么好话,要是见了, 徒然添气,何苦来哉?断没有给自己添乱的道理, 于是仍是早出晚归,且归的更晚出的更早, 想着只要避着不见人,说不上话,自然也生不起气。
因此,直到五日后, 湛君才终于在白日见到了元衍。
正是午后憩时, 一张大榻,湛君斜倚着凭几, 专心看元凌和鲤儿玩连环。
玉作的连环, 解起来玎玲作响。
元凌和鲤儿就坐在湛君的腿弯处, 连环一时在这个人手里, 一时又在另一个人手里。湛君在一旁看着, 每当两个小孩子都不知道怎么解的时候, 她就出声点拨两句,不过未必对就是了。一个连环三个人解, 三个人都玩的不亦乐乎, 心府轻快, 笑声连绵不绝。
元衍却是一副劳形苦心的落魄模样。
他从外进来,这里踩深一脚, 那里踏浅一脚,高大的身躯摇摇晃晃, 一路晃到大榻旁,仰面砸下去,只躺着静静地出神,眼睛仿佛死了。
屋里其他三个人顿时再顾不得连环,全拧过头朝他看过去。
元凌毕竟是亲儿子,于是三个人里他最先动,两下爬过去,端正坐了,低下头仔细地看父亲的脸,看了一会儿后,伸出手在父亲眼前来来回回地晃。
元衍抓住那作乱的小手,神色变也未变,只是用他那有气无力的声音道:“鹓雏不要闹。”活像个濒死的人。
鲤儿走过去,挨着元凌坐了,很是关切地问:“姑父这是怎么了?”
湛君也等着他答,他却忽然转过头,皱着眉道:“你为什么不问我?”很有些指责的意味。
湛君想了想,道:“我怕我说出什么不好的来,再气到你……”语气颇为诚恳。
“好狠心的人。”元衍这般道,哼一声,头转回去,眼睛仍旧看头顶的梁,不过人却动了起来。革带上解下绣囊,手指别开口子,而后整只手伸进去,一把一把地掏里头的东西,咣咣当当全洒在榻上。
是各色绚丽的宝石,颗颗打磨的光滑圆润,日光底下璀璨夺目,晃花人的眼。
元凌挑自己喜欢的抓在手里,两只手握不住,问元衍:“拿这些是做什么?”
元衍仍是有气无力:“给你母亲做首饰。”
元凌听了,一把把捧到湛君手边,“母亲看!”
琳琅满目,可惜湛君出身贫苦,一个也不认识。
元凌拿着一颗红玛瑙在湛君耳上摆弄,湛君抓住他的手,笑着道:“阿凌先跟着表兄出去,我有话同你父亲讲。”
鲤儿本也在挑石头看,闻言立时站了起来,牵起元凌的手,道:“弟弟我们出去玩。”
元凌问:“母亲要同父亲讲什么?我不能听么?”
湛君给他理了理衣裳,笑道:“当然可以听,怎么不能听?只是还是不听的好,去外面玩,好不好?”
元凌虽有些不情愿,但湛君既已那样说了,他不好不听,于是点了点头,由鲤儿牵着到院子里去了。
湛君目送他两个离去,不多时,院中便响起小孩子的笑闹声。
元衍这时候长叹一声,仍是先前那半死不活的强调:“你想说些什么?”
湛君将他整个人仔细看了,略皱了眉,道:“好了,莫要再扮可怜,我是真的有话要对你讲。”
元衍一掌拍在几案上,梗了脖子高声道:“我扮可怜?我五六日不曾好好歇息,若是真有几分可怜样子,也必然是真非假,你却讲这样的话!想来我在你眼里属实是算不得个人了!”
湛君就道:“天底下多的是清闲的人,你脚下的路是你自己选的,并没有什么人逼你,你怎好对旁人有怨?”
元衍理直气壮道:“可是你说我扮可怜!我并没有!你冤枉我!”
湛君听了,默了会,问:“真的累?”
元衍露出近乎委屈的表情,探手去够她的衣裳,抓住了,轻轻摇两下,“真的累……”
他的确是累,不过也确实是在扮可怜,要的就是她的怜悯,知道她心软。
他摇她袖子,她不动,他难免要生出得寸进尺之心,遂转了身子,趁她还没反应,脸搁到她腿上,微仰着,凝眉痴望,道:“叫我躺一会……就一会儿,好不好?求你了……”说着又去拉她的手,竟然真给他握到了手里。
湛君一动不动,只是平静地瞧着他。
这倒是出人意料,他心里正诧异,正寻不到因由,忽地听她讲:“是了,你如今也算有了年岁,自是比不得当年……”
元衍猛地坐起来,不住地冷笑,一双眼睛斜乜着。
就知道她讲不出什么好的来。
元衍咬牙切齿的同时,湛君离了凭几,坐直了身子,道:“我有话问你,你要据实相告。”
元衍不作声,但湛君还是问了。
“我阿兄的死,究竟与你有没有干系?”
又来了。
元衍虽有抱怨,却不敢不耐烦,于是也坐直了身子,语气郑重:
“云澈,我不会在这件事上同你说假话,我可以起誓,我所言句句属实。”
“我生在西原长在西原,父亲是西原的天,而我在天之上。八岁的时候,阿兄成亲,我第一次走出西原……离开都城的时候我告诉自己,我要做真正的天,掌自己的命,掌他人的命,我要把一切都握在手里,所以我开始苦读,读完了书我去游历,我要知晓万事万物运行的道……我一定要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哪怕穷极一生,九死不悔……”
“你看到了,我才是天命。”
“你父亲是英主,杨圻是雄才,可是他们无一例外全都老了……哪怕他们没有老朽,也挡不了我……大魏国祚两百年,早已经烂透了,天下需要新的主人……”
“杨圻节制天下兵马,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做皇帝,可惜他重情,陛下对他有知遇之恩,所以他从一个边军小卒成为了大权在握的太尉,他站的太高,所以他之后不能再有一个太尉,要么反,要么死,杨氏根本没有退路……天下有几个人能拒绝那个位置的诱惑呢?何况只有一步之遥。非但杨氏,太子亦如是。只要扫平了眼前的障碍,万物皆可入怀。”
“只是太子的障碍不仅是杨氏,还有河阳王,陛下盛宠的七子,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做名正言顺的皇帝,太子在他父亲眼里算得了什么?”
“这一切我全都清楚,由他们厮杀吧,我才是执棋人。”
“我做到了!”
“杨氏弑主,天下共讨!孟氏没有了,杨氏也没有了……现在就只有我,再没有旁人……”
“在我眼里,你阿兄只是棋盘上不重要的一颗子,他死不死对我来说根本就没什么要紧,无官无职的一个闲散皇子……对杨氏来说也是如此,只有太子。”
“他只是太子的障碍罢了。”
“我不知道他是你的阿兄,我只当他同我一样……而你丢下我跑去找他……”
“谁能想到呢?你不是也不知道?我又从何得知呢?”
“你阿兄的死与我确有干系,但不是我的错,他不是死于我手,我只是没能救下他,你不应该恨我,你情愿信那女人无根由的揣测也不肯信我,同我那样闹……”
“我今日再一次同你讲清楚,不是我!你也不要再作什么我早知道的假设,毫无意义,就算我告诉你我会救他又如何呢?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回不到过去,你在我心中的分量,不需要依靠这个无意义的假设来证明。”
“别再同我闹了,求你了……”
他又去握湛君的手,湛君没有避开。
湛君不出声,他也就不再说话,只静静等着。
两个人沉默许久,湛君才终于又开了口。
“那我再问你,鲤儿怎么办?”
元衍反问,“鲤儿怎么了?”
“他的身份……”
“他的身份?”元衍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他什么身份?他不过是你的侄儿罢了,你不是公主,他又哪里是皇孙?丧家之犬的胡言乱语,也是可以信的么?哪里是需要担心的事?”
湛君又低下头不说话了。
元衍的心里却雀跃得很,他自然懂她什么意思。
果然,湛君长呼了一口气,抬起了眼,定定地望着他。
“你能改么?”
元衍有些疑惑,“改什么?”
湛君拧起眉头,气道:“你竟不知道自己错么?”
元衍真的愣了,“我哪里错?”
这还有什么好讲!
湛君猛地推了他一把,恨道:“你真没救了!你难道忘了自己做下的事了么?”
虽然不知道哪里错了,可再说错话就真是傻的了。
“我错了!”元衍赶忙握住湛君的手,“我自此改了,再不会了……”
他一副好说话的样子。
湛君只是冷笑,知道他不过是哄人,于是道:“好啊,你倒说一说,你哪里错?要如何改?”
这……
既不哪里知错,自然也不知该如何改。
哪里还有看不明白的?
湛君怒气冲冲地甩他的手。
元衍自然是攥紧了,他低着头,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
“我哪里又惹了你?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只管告诉我,我肯定改就是了。”
这样湛君倒不好再生气,于是反握住他的手,低声道:“生死都一起历过了,我当然是真的爱你……只一件,你往后再不要逼迫我了,好歹把我当个人看,而不是什么珍奇的物件,我真的憎恶你逼我时的模样,只任你高兴,全然无视我的痛苦……”
第125章
方艾近来颇有些郁气。
她二儿的独子, 她最疼爱的孙辈,真正怀里抱大的,养大他很是耗费了些心力, 便是他父亲幼时也不能比。这么个漂亮伶俐的小孩子,她血脉的延续, 她是真心的爱,只是多情的人向来更易受伤害。她最得意的两个孩子, 对他们她倾注了无数的感情,结果呢?大的伤透她的心,小的也不拣好的学,父子两个, 为着同一个女人, 不管不顾地戳她的心!
大的小时还好,所有人里同她这个母亲最亲近, 谁也比不得, 直到大了, 遇见了外头的坏女人, 给妖术惑了心智, 这才违逆起来, 不把她放心里首要的位子上,那小的却是个天生养不熟的!那么多个日夜, 事事亲力亲为, 这般的辛苦, 在他心里竟然比不过他那一年从头到尾不挨家的父亲,怎能不叫人伤心!不过他父亲是她儿子, 比不得也便罢了,她倒不至于同自己儿子争这个, 他们父子亲密和乐,她应当高兴,可是那女人凭什么?她凭什么!妖妇!勾得父子两个全失了魂由她摆布。平素一个赛一个的似霸王,到了她跟前,倒个个都好性,是真遭了邪祟吧!大的是长成了个男人,有了妇人便忘了母亲,古来如此,倒没什么好分辨,那小的又是怎么一回事?单是母子天性便能解释的?她自己就是有儿子的人,难道没感受?倘若真是,那也只好感慨天命不公,是她没好福分,自己的儿子比不得旁人的,想起来就要伤心。若单只是伤心也就罢了,真是个有气性的,撂开手也就是了,偏不能够,怎么能不恼?
小的不爱读书,他们这样的人家,哪里是能行的?逼的他父亲没法,惹得她两下里心疼,这边哄那边劝,什么手段都使了,也没甚成效,怎么在那女人面前那么乖顺?天不亮就起来,也不各处疯玩了,整日只捧着书看。
他这般的上进,方艾见了,心内实在可算的上五味杂陈。
愿意上进是好事,她作为长辈应该高兴才是,可想起他上进的原由,难免要生怨,也劝过自己咽下这口气,可越劝便越气,实在是过不去,她哪里能受这等委屈?正这般想着,又见着孩子辛苦,那么些天下来,竟然没一刻松懈,原本多灵巧的一个孩子,懵得厉害了,笔往嘴里送,吃了一嘴的墨,趴在案上呕,当即什么怨也再不顾不得,满心里尽是心疼,天大的委屈也吃得下了。
一张冷脸,不是商量是告知,要带着孩子出去礼佛,末了还要刺一句,说孩子最喜欢那家寺院里的豆糕,常要寺院做了送家里来,当然,失责的母亲能知道什么?自然是什么也不知道。
失责的母亲自然惭愧万分,她本就没异议,这下更要亲跟过去好好尽一番责任。
当下回了住处,告知了两个孩子,说起豆糕来,点醒了人,两个孩子中的一个便抓住另一个的手,仔细说起那豆糕的好来,眉飞色舞喜气洋洋。至此,那含愧的母亲才略微好受了些。
当夜整装,第二日便出发,可惜天不作美,昏沉得很。
可方艾既打定了主意,又岂会因天气更改?一行上百人,浩浩荡荡往城外去。
湛君坐在车上,怀里抱着两个孩子,不着痕迹地呼出了一口气。
其实出门不单是为了孩子,也是为着她自己,简直是救她于水火。
自从那日她同元衍说开了话,他就像犬脱了牵绳人的手,尽情撒起欢来了。
不过他到底是聪明人,知道湛君的脾性,放肆也捏着度量,唯恐惹了湛君的厌。
湛君说了那些话,他高兴得很,太高兴了,以至于瞧着没什么表现,只是噙着笑,端正坐着,眼睛长久地看着另一双眼睛,久到眼神化掉,像融了的糖,浓稠地饧着。
湛君给他看得心头微恼,但他也并没有做什么,她不好朝他发怒,便皱眉起身要走。他这才有了动作,伸了手,紧紧抓住了,不叫人走,仍是不说话。
湛君由着他抓着。
这样的静谧使她觉到美好,她喜欢他这样,她觉得她做了件正确的事,她放过了她自己,也放过了旁人。
一直到晚间,他也没什么过分的举动,用罢了饭,不等湛君赶,自己便主动回了先前的卧处,着实叫湛君松了一口气。
可是等到了第二天,整个都变了。
他来的很早,还领来了生人,好在湛君是跟着孩子们一并早起,俱收拾了妥当,这才没在人前丢脸。
来的生人据说是先生,他亢奋得很,讲湛君便是读懂了书也做不成孩子们的老师,说完便要人收拾东西,扯着两个孩子一阵旋风似的走了。两个孩子恍恍惚惚,湛君也一样的懵,待反应过来要去追,哪里还能见着人影?好在不多时他又回来,但是还不及湛君问话,又扭身快步走了,倒真像是有什么万分紧急的事一般。
湛君疑惑地看他这么来回进出,日中时候,他终于安顿下来,在湛君面前摆了一条案,铺了张图,自己也挨着湛君箕踞在案后,湛君终于有机会问他,正要开口,被他整个搬起来抱到两腿间。湛君被他整个抱着,肩上搁着他的脸,腰上束着他的一只胳膊。他另一只胳膊则伸向几案,在图上指点。
湛君有些不适应这样的亲密,想要挣脱,忽地被他说出来的话引去了心神。
絮絮叨叨从什么明堂辟雍台榭池苑说到这里栽什么树那里种什么花,又说什么这里要用哪家的人,那里又要换谁等等。
他讲的多,湛君却没心思仔细听。
图上密密麻麻大片的东西,既说到明堂,那必然是宫阙,想来是他元氏要称帝,如今选了址要建皇城。
可是同她讲什么呢?他乐意讲,她却未必愿意听,心下微有些不痛快。回身推了他一下,道:“同我说这些做什么?我并不想知道。”
他一点也不恼,又挨近了,笑着说:“我这是在教你,你可得认真学。”
教什么?
“教你怎么用人,姜先生不是后悔没教你些权术,叫你做了个糊里糊涂的蠢人,不要紧,我一样可以教,先前不是说了,我什么东西都可以同你分享,只要你想,至高无上的权力我也可以给你,不过你得懂得怎么用才行,所以我教你,你要好好学。”
一番话讲的湛君意动。
他说倒很对,她应当学,不是为着什么权力,而是为了能做一个聪明有手段的人,已经做下的事虽无从更改,往后却万不能再给人骗。也是好的。于是便当真用心学起来。
只是才学了几天,湛君便觉着有些难以忍受。
他倒没哄骗人,是真的用了心教,湛君应了后他就撤了图,换了他往来的书信,写信的人是谁,任什么职,家中有什么亲戚,又同什么人结过怨,分别做着什么事,然后又说回信,信上明里讲什么,暗里又讲了什么,事无大小,一一说了分明。
这样一来,信上每个字的含义都清晰明了,其中所透露出的人心之繁杂实叫湛君有些结舌,叫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疲累感。她当真算不得个蠢人,但凡什么事,只要她愿意,没有学不成的。只要她愿意。
湛君虽心里觉得厌烦,但仍硬着头皮坚持在学,想着也许过几天,她说不定能适应下来。这样想着,更觉得累了。
她身后的那个人却不一样,姿态闲适,万事游刃有余的模样。有时说得渴了,要湛君给他倒水,湛君也不推辞,毕竟他也是为着她才耗费这许多口水,她一向最知感恩。有时候他不想自己读信,就要湛君念给他听,湛君也就听他的慢慢读给他听,读完了,他把该讲的讲完,又要湛君执笔替他回信,并不费什么事,湛君也就答应,他说一句,湛君在纸上写一句,大多时候两人都极有默契,湛君一句话写完,他讲下一句,不过湛君有时候也要等,等很久,偏过头去看,就见他侧垂着脸,一双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失了神。顺着他眼神看过去,瞧见的大抵是她垂首写字时的侧颜。
湛君因此很觉得不自在,同时还有些微微的恼,拧着眉,默默咬起了下唇。他一双眼睛明明怔着,却伸过了手,拨开她两唇,指尖在她下唇上轻轻揉搓,很怜惜那可怜地方似的。这样湛君又要生他的气,抓住他的手往一边丢,他也就不再亵弄她的唇,转去捏她的耳垂,过摸她的脸,或轻搔她两下下巴。
湛君心烦意乱得厉害。他要是真放开了手胡来,她倒有底气从道义上指责他,偏偏他只是这样略动几下手脚,若为此同他吵,又不值当,显得她那日是说假话,并没有与他修好的心。实在磨人。
如此四五日,湛君给磨折得不行。她读的书太多,心和脑都给读死了,绝不肯先失了仁义,因此扯不下脸面,只好忍气吞声。可她到底受了委屈。她另一个坏习性是睡前爱想事情,榻上躺着,白日的事一件件记起来,那指头似乎又回到自己身上似的,轻的重的,急的缓的,惹得人更加烦躁不堪,心里骂他手段高明。
是以方艾不是解救了元凌,而是救了苦郁的湛君。
第126章
宝殿庄严, 十数躯等身金像下,方艾俯身叩拜。
虽说她今日来此的目的不算单纯,可她礼佛的心却是十足虔诚的。
对于佛祖, 方艾早先是很不屑一顾的,哪怕她曾有个抛却尘俗只一心念经书的妹子, 她心中也未对佛祖生出敬意来,不过后来她有了两个在外征战的儿子, 为此她一定得做些什么,否则不能心安。
拜佛还是有用,不但两个儿子安然无恙,连她那向来执拗的妹子都前所未有地回了头, 如今也将要做母亲了, 怎么能不算是一件喜事!只要想到不久后的姊妹团聚,她心里便觉得说不出来的畅快愉悦。
从圆座上起身, 又笑着同这积善寺里德高望重的老禅师讲了两句话, 方艾脚步轻快地走出佛殿。
平地起了风, 天似乎更阴了些。
方艾偏首问使女, “鹓雏哪里去了?”
使女答:“小郎君想吃豆糕, 下了车便拉着少夫人往庖厨去了。”
方艾听罢便笑, 嗔道:“这样的馋!我难道还委屈了他?”笑完了又吩咐:“待会儿你也过去一趟,问他们那豆糕的方子, 录下来, 带回去给家里那些人, 叫她们也学着做。”
积善寺豆糕确非凡品,绵密松软, 入口即化,且隐隐有清凉意, 只是过于甜了些。
湛君一向不怎么爱太甜的东西,可是元凌把糕举到她嘴边,她哪里忍心说出实情,只能假装着欢喜勉强吃了干净。
鲤儿只吃了一口就知道姑姑一定不喜欢,可是弟弟看起来那么高兴,他一时也不知道要怎么办好,面色渐渐愁苦起来。
眼见着元凌又要去拿另一块,湛君的眉头狠跳了下,忙伸出手,抢在元凌之前将那块豆糕捏在了手里,拿起来递到元凌嘴边,笑得几近讨好:“阿凌你吃,不是很爱吃这个?”
元凌当然爱吃,而且母亲喂给的还要更香甜一些,就着母亲的手,他微仰着脸,眼睛都眯起来,很快就吃完了四块。
还想吃第五块,湛君却伸手将碟子盖住,摇头道:“不能再吃了,要积食的。”又转过头,“鲤儿也不许多吃!”
鲤儿只好默默收回了正伸向碟子的手。
小孩子本就闲不住,何况又是两个小孩子凑在一起,鲤儿倒是个安静性子,不过他更愿意迁就弟弟。
山寺本就清静,因着小孩子的笑闹声,愈发显得清幽了。
元凌跑出去后湛君就开始捧着杯子灌水,一连灌下三杯,口中那股子甜腻才稍稍淡了,搁了杯子,长长吐出一口气,忽地发现外头已经没了那欢快的笑声,心下当即一紧。
虽然明知一定有人跟着,不大可能会出事,但湛君有的终究是一颗母亲的心,孩子不在眼前,那颗心便高高悬起,只有见他平安无事才能安稳落下。
积善寺是一座百年古寺,草木皆生的高大,绿得有一种墨意,相互掩映着,给人一种隐秘之感,使之不敢久置其中。
湛君到处听不见小孩子的声音,四周又是成片的古柏,小径蜿蜒绵亘,不时隐灭在茂密的高草间。
于是湛君觉到了恐慌,迫切地想要逃离。
抬头看见飞檐的一角,不管是什么地方,只要有人就是好去处,湛君提起裙摆,慌急飞奔而去。
草叶不时勾过鞋上的纹绣,湛君憋着一口气不敢咽下,直到远远瞧见了那一堵挂着藤蔓生着青苔的石墙才慢慢停下了脚,细细喘起来。
肃穆的屋宇就在视线的尽头,湛君心里的恐慌一下子散掉,她低头理了理衣摆,又抬手去摸鬓发,确认不曾散乱后缓步往那道弧门走去。
身未及至,两耳已闻人声。
“可焚完了么?”
“这便好了。”声音稍显稚嫩,听着像个小孩子。
前一个要年长许多,此时又道:“快一些,要放饭了,我饿着呢。”
略安静了会儿,那小孩子回道:“不然你自己先去吧,我还得等,要焚干净。”
另一个好似不大高兴,大声道:“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这样尽心!”
那小孩子说:“在我眼里,孙伯同我父亲并没有什么两样,没有他,我早饿死了……阿树哥两年前就病死了,要是我也不尽心……”
世界忽地安静下来,一时间连鸟鸣声也不见了。
过了好一会儿,那小孩子的声音才又再响起:“我好了,咱们走吧。”
另一个虽没说话,但湛君猜测他们是结伴走了,她从墙后徐徐转了出来。
眼前瞧着也是个宝殿,只是旧,门户上的朱漆都有些剥落,许是少有人来,草生的比别处要更高些,也更杂乱,因此显得这地方荒芜,庭中落着一方大鼎,也是锈迹斑斑,鼎下有一蓬蓬的一团纸灰。
鸟复鸣叫起来,婉转流滑,叫了一阵儿,又停下,倒是远处树里还有依稀有那么疏落的两声。
在几乎有些可怕的寂静里,湛君走上石阶,迈进了大殿里。
果然是破旧了,柱上有蛛网,破絮一样,鼻尖有尘土气,想来负责打理此地的人不怎么用心。壁上也蒙了尘,颜色也斑驳得很,只能依稀辨出来画的是飞云和仙灵。大殿正中供奉的是一尊丈八塑像,佛祖敛目低眉嘴角含笑,正是一副慈悲相。
湛君在圆团上跪下。
那小沙门的话蓦然兜上心头。
“孙伯同我的父亲并没有什么两样……”
湛君想起姜掩,她的先生,一个在她心里同父亲没什么两样的人,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先生死了,是已定的事实,无从更改。
然而她刻意地要将这事实遗忘。
只要不去想,先生就只是远游,不久后就会回来。
有时候她真的会忘掉,但有时候也会突然想起,先是感到惊吓,缓过来后,心里面是硕大的空,听得见心跳的回响,泪水不自觉盈满眼眶。
世上再没有这个人了。
眼泪是冰凉的。
伏首在地,先感念佛祖的慈悲,而后对着寂静处,黯然开口: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她知道远去的人会因为这句话而感到安慰。
眼泪落在石砖上,湛君站了起来,轻轻擦掉泪痕,并没有什么留恋地转身离去。
才出了大殿,倏然起了风,不知哪里飘来一片杨叶,正落在脚下,满面的缃黄色。
夏天过去了,秋天已然到了。
湛君正看着那黄叶愣怔,忽地听见纷乱的脚步声,抬起眼,便见不远处有个穿青衣的女孩子,满脸的急色。
湛君觉得她眼熟,正待回想,那女孩子已两步跳到了眼前,匆匆行过礼,急声道:“少夫人!小郎君爬到树上不肯下来,您快去劝劝吧!”
欲雨的天,湿漉漉,拖泥带水,热得人喘不过气。
方艾不耐烦地挥退了打扇的使女,朝身后问:“鹓雏如今在哪里?”
被问的那人答不上来。
方艾更显焦躁,斥道:“那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找!”
话音才落,有使女来报,道左将军夫人请见。
以方艾如今的身份地位,她出现的地方,旁人自当退避三舍,佛家清静之地也不在例外。
积善寺今日一早便闭了山门,僧人立在山门前,劝返要上山进香的信众。
寻常百姓自是不必多言解释,可遇见其他有权势的人家,自然要告知内情,免得开罪。
果然,这位段夫人听得郡公夫人的名号,怒容当即改作笑颜,并且很是亲和地请法师代为通传。
方艾不是个爱热闹的人,人多聒噪不说,且常会冒出几个蠢人来扫兴,是以等闲时候,郡公夫人极少开门待客,冷落了大片想要结交亲近的真心人。
这位段夫人是近些年才随着夫君来到咸安的,她的夫君深受元氏的看重,她立志要成为夫君的得力臂膀,只是她本人虽十分的有手段,奈何面见郡公夫人的难度有如登天,实在叫人有心无力,好在她有一颗坚韧的心,绝不轻易放手,此天赐良机,怎可错失?纵然只有万一的可能,也得要尽力一试。
方艾听了使女的禀报,倒是细细想了一通这左将军夫人是何人,却什么也没忆起来,既如此,应当不是什么讨厌的人,她正觉无趣,找个人来说话解闷倒也是个消遣的法子。
于是段夫人慌忙上山来拜见。
才说了几句话,那先前离去的使女匆忙跑了回来,急声讲所见讲了,方艾立即变了脸色,旁的再不管不上,立即叫那使女领她过去。
段夫人自是紧紧跟过去。
积善寺内古树林立,松柏尤多,其中有一棵最为奇特。就在这棵树种下的第六十个年头,夏天的时候刮狂风,积善寺里树木多受了摧折,不过大多是断了枝桠,只这棵是整株歪斜,露出了一部分的树根来,那时这树已生的极粗壮,扶它起来绝非人力可为,只好任其歪斜着生长,几十年来竟也枝繁叶茂,远望绿云一般。
元凌如今就是在这棵树上,不仅他,还有鲤儿。
渔歌喊不下来人,在树下急得几欲发疯,又不敢叫人强把他们带下来,万一受了惊出了什么事,谁担得起?
方艾远远瞧见那树冠里出没的一张小脸,吓到心都不跳了,正要出声喊,就见一道白色身影急奔到树下,仰起了头。
“快下来!”湛君朝树上大喊,“你们两个!胆子也太大了些!”
鲤儿正笑得开心,突然听见姑姑的呼喝,霎时变了脸色。
湛君看的清清楚楚。
一直以来,鲤儿都懂事得叫她愧疚,她小时候顽劣到英娘满山抓她,是怎么养出鲤儿这种孩子的呢?
“我不要!”元凌笑着大喊。
鲤儿却已经要抱着树干下来了。
“那就再玩一会儿……”湛君这样说着,转过头去看鲤儿:“鲤儿别下来了,和弟弟一起好好玩,不过要小心些……”
“真的可以吗?”鲤儿睁圆了眼,一瞬也不眨。
忍下心头的酸涩,湛君笑着说:“怎么不可以?”
鲤儿这才终于又有了笑模样,反身又爬回先前站的那节树枝。
元凌已经踩着另一节树枝大力地踩了起来,晃得枝桠咻咻作响。
“啊呀!小心一些呀!”
方艾离的不远,湛君的话她全听了去,气急了道:“这是干什么!哪里有半分做母亲的样子!这么任由着小孩子胡来!”只是她虽然这样说着,可看到元凌那么高兴,到底也没上前。
略后一些的段夫人把方艾的话仔细嚼了,心跳缓了一瞬,抬起头盯着那树下看了好一会儿,实在按捺不住,笑着问身前人:“难道树下的那位就是小郎君的生母?”
第127章
马车缓缓停下。
使女先下了车, 一番忙碌后,车帘掀起,方艾朝外递出了手, 帘外一只手自然而然地出现在她伸出去的那只手下面,托住了她。
“母亲一路辛苦, 山中景致如何?”
一道意料之外的声音蓦地响起,方艾猛地抬头, 果然瞧见了她那最叫她得意的二儿子的脸,笑意待要绽放,那声音又道:“想来是很好的,否则何以此时才归?叫儿子好等。”
方艾有片刻的沉寂, 而后淡淡一笑:\"那真是我的不是了, 毕竟二郎你这样有孝心,是先前从没有过的, 只是……你等的是我?"
“这岂能有假?”有孝心的二郎皱着眉, 微微张了嘴, 瞧着很是讶异。
“怎么不能假?”方艾冷笑一声, 斜着眼把人上下扫视了一通, 而后又是一声冷笑, 抬起手来,一根指头狠点, “我是怎么也想不到我命里竟有这一劫, 你这样丢我的脸!”咬牙切齿好一阵儿, 怒道:“到想去的地方站着去吧!随你到哪里去,只别碍我的眼!”说罢, 也不要人扶,自提了裙摆踏步而去, 后头缀着一群人,个个躬身低首屏声静气步履匆匆。
元衍脸上带笑,目送了方艾离去后,转过身,几步行到另一辆马车前,站住了,稍折了身,手臂撑在车门上,隔帘笑问:“怎么,还不下来么?”
帘内一片寂静。
元衍等了一会儿,等得不耐烦,抬手欲掀帘,才挨着,忽然“咕咚”一声响,低头一看,元凌手脚并用地从车厢里钻了出来,微微昂着头,神情懵懂,父子两人用极相似的眼睛对望。片刻后,元凌眨了眨眼,笑着朝父亲举起了他滚圆的两只胳膊。
湛君早就要下车,车一停她便起了身,但紧接着她就听到了方艾和元衍的那一番谈话。
怎么好下去?
好讨厌的人,自己爱现世便罢了,扯上旁人做什么?
他竟然还敢过来!
不由得想起先前,他一贯是爱亲自把她从车上抱下去的。
才不要同他一起丢脸!
于是去求了元凌。
只要牵住了他,她便能自己下了这车,那今天就还能保住脸面。
哪知道元凌踩到了衣摆,也不知摔的疼不疼……
“疼么?”
“不疼!父亲抱我下去!”
元衍向来疼他,但凡有要的,没有不许的,于是伸了手到他肋下,一把将他拔起来,凌空高高地举着,引得他格格地大笑。
落了地,元凌意犹未尽,又朝父亲伸出了胳膊,大喊:“要骑马!父亲给我当马骑!”
“好,”元衍的声音透出无奈,“父亲给你当马骑。”
湛君钻出马车,正看见元凌骑在元衍的脖子上,脊梁骨挺得笔直。
“父亲快跑呀!”父亲不动,他又催促,抱着父亲的头,用撒娇的口吻:“快跑起来嘛!我想骑马!”
“再等会儿。”
元凌不大高兴,“等什么?”
元衍没答,走到已经下了车的湛君面前,问她:“山里好玩么?”
湛君的眼睛顺着元凌的笑脸往下,停住了,稍顿了会儿,开口时有耐心的多,心平气和地回他:“还好。”
元衍笑道:“那到时我带着你再去,好不好?”
湛君没出声。
元凌又开始催。
元衍没奈何,两只手举起来掐住了元凌的腰,嘱咐他:“要扶好。”
元凌连忙弯了身子,两只胳膊紧紧攀住父亲的头,大声道:“扶好了!”
“真好了?”
“好了!”
“那好……”
说着,人便像离弦的箭一样猛冲了出去。
元凌的笑声更响亮了些,连绵着。
湛君的心高高悬着,实在忍不住,高声喊:"你千万小心些!别伤了他!"只喊还不够,眼见他两个已经跑进了大门去,湛君连忙提了衣裳要追,已然追出了两步,忽然想起鲤儿,于是忙旋身回去,要拉他的手一起追,可是却顿住了脚,只站着,像一块石或一截木。
鲤儿还在原地站着,他看着表弟离去的方向,眼里有满溢的小心翼翼的向往。
湛君的眼和心都被狠狠地刺痛。
她的鲤儿,乖的一个孩子,他的生命里没有那个愿意给他当马骑的人。
元凌的影子早看不见了,可是他还在看。
湛君慢慢走到他身边,缓缓地蹲下,一下下轻轻抚他的头发。
湛君在园子里追到了元凌。这时候他已经从元衍身上下来了,但还抓着元衍的袖子不停地晃,嘴里嘟嘟囔囔地撒着娇。
湛君握住他闲着的那只手,他转了过脸。
原本是不高兴的,但看见是母亲,他又笑起来,松了父亲的袖子,改抓母亲的手,撒娇的对象也换了一个。
“母亲,我还要骑马,你快和父亲讲,叫他答应我,求你了,母亲……”
湛君笑着摸了摸他略带了汗的脸,“好,我跟他讲,那你先和表兄到别处去玩,过会儿父亲就去找你了。”
元凌喜得不及答应,跳着去抓鲤儿的手,抓住了,大叫:“表兄我们到那边去!”
鲤儿给他拽走了。
剩下湛君和元衍两个。
元衍睃了她一眼,怪声怪气地道:“殿下好会做人情,自己又不出力,却讲那么好听的话,怎么就不能为我想想呢?”说罢叹了口气,“我这样的没出息!你心里没我,我却还心甘情愿的任你驱使,真是可怜!我明白,你这样单独地同我说话一定是为着什么事,我是个自轻自贱的人,你有事讲就是了,你知道我是一定不会推辞的。”
他可真是讨厌!湛君涨红了脸。
只是他的话虽不入耳,但的确是那么个道理。
湛君也觉着自己过分,她心虚,气焰高不起来,只是低着头,不知要怎么开口。
瞧着她这副模样,元衍拿拳头抵住了唇,盖住了自己忍不住上扬的嘴角。
过了好一会儿,湛君还是没决断,只有脸更红了些,抬起头偷偷看一眼,果然他是一副戏谑样子!
湛君气到喘起来,同时心一横。
罢了!同鲤儿比起来,脸面又算的了什么?于是她揪住了衣角,很有怨气地求起了人。
这是求人的态度?元衍当然不满意。
他自是知道她对鲤儿有多看重,因此他也将鲤儿当亲子看待,有些东西,他能给元凌,自然也不会缺了鲤儿,所以他才在这里停下来,放下了元凌他才好回去找她们。
可是她求他……
好处谁不想要呢?
于是他冷了脸。
“我是个带兵打仗的将军,当着这么多人给你儿子当马骑已然很丢脸,你还要我哄你侄子,不觉得自己过分吗?”
湛君确实是觉得自己过分,可她自己没力气,况且就算她有力气,那也是不一样的。
想起方才鲤儿的神色,湛君抿了抿唇,伸手拉住他胳膊,气闷道:“可以商量的……”
元衍挑眉,饶有兴味地问:“哦?你想怎样?”
“我……”
元衍的眼神意味深重,“我想听什么,你一定知道的,怎么不讲?你只要讲出来,莫说是你给你侄子当马骑,什么我不能应你?”
这就是求人的苦处了。
再不情愿也要忍着。
“你别……别这样……”
湛君苦着脸。
元衍笑道:“我怎样了?还是说,我心里想着什么,你其实全清楚的,是不是?”
湛君给逼急了,脱口而出道:“你难道还能想什么好的?”
元衍忍着笑,佯作一副正经样子,“我是想你答应我,以后同我好好的,别离开我。”
他这副样子倒真的能骗到人,尤其是湛君这种诚恳淳厚的,她真的怀疑起自己来,心里存了愧疚。
可是他又说,“对你,我从始至终想的也只是这个罢了,那你呢?你想的是什么?你说我想了什么不好的,倒是开诚布公地讲一讲,我想了什么不好的?明明就是你自己想了什么不好的,倒反来诬告我!”
湛君要气死了。是气她自己,竟然信他的胡话!他难道真是个正经人?竟然敢信他有正经话!她真的是个傻的吧!
她瞪大的眼睛里有一种冤意。
元衍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喊鲤儿。
“鲤儿过来!姑父也给你当马骑。”又对元凌道,“表兄先,鹓雏你要等一会儿。”
元凌不愿意,从来也没有别人先而他要等着的道理,但是表兄……他转过脸看了一眼,表兄担忧地看着他,怕他不高兴。表兄。是表兄……反正一开始是他先,不算他等,就还行吧……
从来不让人的元小郎君说服了自己。
喊完了话,元衍对湛君道,“你今天还没学,待会儿回去了……”
“学什么!我不学了!谁爱学你教谁去吧!我是不学了!”
元衍不笑了。
他的冷脸自有一番威慑。
尤其他在她跟前一向都是笑,于是就更有威力了些。
湛君稍窒了下,渐渐冷静下来,他是好心,她知道,她讲这样的话,是辜负他。
她动了动唇,正要说话,却听得他一声冷哼。
“这样没长性?殿下,你待我的心不会也是如此吧?”
她真是多余想那么些!
攥紧了拳头,她冷笑一声,道:“怎么不是?等我变了心,我就毒死你,另找年轻貌美的!”
元衍哼笑着道:“可真是会想美事!你要真喂毒给我,我肯定吃,吃一口渡半口给你,叫你跟我一道死!你死了也要同我葬一起,还想找年轻貌美的!你倒说说,是怎么样的年轻怎么样的貌美?说呀?”
怎么样的年轻怎么样的貌美?湛君从来也没想过。
于她的人生而言,她认识他太早了,之后也并没有再遇见什么人。也不需要再认识什么人,她的爱早就全数给了他,她没法再爱上别人,她俩个谁也没有辜负这段感情,之所以到曾经那个地步,不过是因为这世上有太多事了。
她忽然沉默,又是一番思索的模样,他真以为她在想什么年轻貌美的,玩笑要是成了真的,那可就一点也不好笑了。
“哎!我在这儿没死呢!你想什么呢!”
湛君揉了揉额头,呼出一口气,轻声讲:“好了,我错了,便是讲玩笑话也不该这样没个边界,说这些……我怎么会给你下毒?更不要讲什么年轻貌美了……”
这话听着,简直是暑天喝雪水一样的畅快!元衍得了意,但不知道见好就收,毕竟他一向爱咄咄逼人。
“我是真的想听,你不妨讲来听。”
湛君微微笑着,“谁能比得过你呢?”
说话间,元凌已经扯着鲤儿过来了。
把人往前一推,元凌道:“快!表兄过后就是我了!”
鲤儿有些拘谨,眼睛一直看自己的鞋子,说话也吞吞吐吐,“我……我不必了,我已经长大了……”
元衍不由分说地架起他到肩头,“你长大了?那高过姑父了吗?难道姑父还背不动你?”说着特意动了动。
害怕跌下去,鲤儿下意识抱住了胸前那颗头颅,然后腼腆地笑了起来。
湛君稍稍觉到了安慰。
渔歌的声音蓦地响起来。
“二郎,少夫人。”
渔歌行过礼,对元衍道:“二郎,少夫人有客。”
湛君尚怔着,元衍开口问:“她的客?她有什么客?”
第128章
客人是吴缜。
吴缜已经不怎么年轻了, 在元衍眼里也算不上貌美。
但因为他是吴缜,元衍便不得不防。她曾经可是说过要答应他同他在一起的。
这样的人元衍当然不想见。可是又不能不叫她见。
黑漆漆的两颗瞳仁,寒凉的颜色, 错也不错地盯着人瞧——敢不给她见?
于是他笑起来,很无辜的神色, 有有些委屈,“做什么这样看着我?我难道还能不叫你见?”
湛君想见吴缜的心是迫切的。
她知道他一定是特意来寻她的。
她二十四年的人生, 前十七年里一直在得到,而后盛极转衰,只是失去,跌进了深渊似的, 一直往下, 没个尽头,到了如今地步, 有的只有两个孩子, 和一个爱恨不能分明的人。
吴缜的友情于她而言很重要。她势必要再得到一些什么, 才能止住心中那一直坠落的恐慌。她不能承受再失去什么的痛苦。
而吴缜又是那样真诚的一个人, 他是最能让人感受到这世上的一些美好的。湛君需要他, 不仅需要和他共处时的轻快, 更需要他安然无恙。他须得好好的,对她来说这是一种安慰。
吴缜一身素白衣衫, 站在厅堂里, 修竹一样清隽挺拔。他也是很高的, 但从没有那种迫人的感觉,他向来是儒雅的, 观之可亲。
湛君不及说话,只是看见了人, 泪水就漫出了眼眶。
这眼泪是情不自禁,有些委屈的意味在的,本质是因为她过的不好,失去的太多,因此略有些得到便分外的感怀。
不过旧友重逢是件喜事,眼泪不合时宜,因此擦掉,再换上笑,疾步上前去。
她是该有很多话可以讲的,要问他为什么来,是怎么来的,一路上可是辛苦,还要告诉他她的喜悦欢快,可是真到了眼前,清清楚楚地见了那张脸,望进那双水一样柔和的眼……半晌的踌躇,只讲出一句:“怎么不坐呢?”讲完就懊悔,觉得辜负了眼前的人,连忙要再讲,神色很有些急切。
不过吴缜是个从来不会叫旁人感到为难的人。
他一直笑着,不待她再开口,体贴地接过话,“正要坐呢,我也只是才到。”又讲,“你们走得也太急了些,无声无息的,找过去才知道竟已经离开了五天了,一时真叫人愕然,赶忙回去整理行装,本以为不费什么功夫的,哪成想却用掉了整整三日,是以一路上车虽然赶得急,但仍是今日才得入城,好在你安然无恙。”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只玉瓶来,递到她跟前,“这东西虽然用不上最好,可还是得有才行,你要收好。”
湛君没有接。她先是发怔,而后整个人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惊得渔歌忙上前扶住,迭声呼唤。
吴缜把瓶子轻轻塞到湛君的手里,声音也放得很轻,“老师那时已很不好了,先头也是强撑,后来是实在没法再亲身教,虽有口述,只怕也有参差,这东西你那里若是还有,不妨予我一丸,我自行比较,若没有,你可以先尝,要有了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千万告知我,我好再改,咱们须得早些将此事解决了,不然不能安心。”
湛君把瓶子按在胸口,抱紧了,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没有了先生,活着不过是委屈。
那个为她殚精竭虑的人,她的父亲。
元衍哄完孩子后便赶他们回去换衣裳,自己则急急忙忙往厅堂去。
到了如今地步,她最好是别再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眼见着厅堂近了,元衍放缓了脚步,一面理着衣裳一面不疾不徐地走过去,极舒缓的态势。
他是绝不肯授她以柄的,免得她闹。
可是还没到就听到她的哭声,撕心裂肺的架势。
他原以为听错,站住了,仔细地听,确定是她在哭,于是再装不成从容,旋风似地跑过去。
远远地看见她,跪着,哭得震天动地。
他的心疼到没知觉,还要分神想,发生了什么事?她怎么哭成这样?
吴缜知道湛君这哭是劝不住的,于是只是站着,心里是极悲悯的。
渔歌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职责所在,各种话说着,尽心竭力地劝,又想着把人拖起来,可是人哭成了烂泥,她也不敢真的用力气,因此只是徒劳,心里着急得很,直到见着了元衍才松了一口气,忙起身让出地方。
元衍旁若无人地半跪在湛君身边,挨紧了她,捧起她布满泪痕的脸,小心翼翼地问:“这是怎么了呀?告诉我,好不好?不哭了,好了,这样多的眼泪,听话,不哭了好不好?嗯?”
按理元衍应当先招呼吴缜,这才是待客之道,他一向是个知礼的人,若不是沾了湛君,断然不至如此。
吴缜也并没有觉得怠慢,只是此情此景,那拥在一起的两个人叫他觉得自己是余出来的一个人,是不应该在这里的。是以他也做了一件失礼的事,未同主人告辞便出了厅堂。
渔歌也极有眼色地借送客避了出去。
厅堂里仅剩的两个人窝在一起,哭声仍在,那万般爱怜的细语也不曾有过片刻的停歇。
湛君哭到嗓子再发不出声来才停下,手中还紧紧攥着药瓶,一双眼睛失了神采,暗淡无光。
元衍知道问她也问不出什么,索性不问,只问她要不要喝水。
湛君脸伏在元衍肩上,并没有回应。
元衍捧着她的脸又问了一遍,很久之后湛君才轻轻点了下头,眼睛也闭了起来。
元衍抱着她站了起来,行到几案前,从壶里倒了茶水,单手捏着盏送到她嘴边,一点点喂给她喝。
湛君喝完了水,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元衍想她哭了那么久,一盏恐怕不够,于是又继续倒,却只倒出半盏。
渔歌早已不在,也没有旁的什么人,元衍只好将湛君先放到坐榻上,摸了摸她的脸,道:“我一会儿就回来,你等我。”
湛君是给不出回应的,他看了她一会儿,站起身往外去。
渔歌这时候慌慌张张跑过来,见着元衍,脚下又快了些。
“二郎,娘子方才回府了。”
元衍不以为意,“她在严家待过几天?嫁了也同没嫁似的,回来有什么稀奇?难道还要我迎她?你叫人送洗脸水来,茶水也要,快一些。”
“可是……”
诚如元衍所讲,他这妹子虽然已经嫁了,但嫁得实在近,是以她多半的白日时光仍旧是在元府度过,只晚上回严府去。元府她几乎每日都要回的,算不得稀奇事,没回来才叫新鲜。
只是这回确实同先前不一样,因为她是哭着回来的。
方艾有三个儿子。
长子生来就克她,她只当是没有,二子倒是占满了她的眼和心,可却是个讨债的,逆子不提也罢!好在幼子是个乖的。
二子虽不是真心等她,幼子的心却是诚挚的。
可见生的多还是有好处,否则真是要气死。
元泽才从淳安回来,归家头一件事就是拜见母亲,母亲外出,他也没到别处去,只在母亲住处,一心候着母亲回来。
这样的才是她的好儿子!
“幼猊,好在我还有你,否则我可要怎么办呢!”说着拿帕子擦起了眼角。
元泽一时哭笑不得,道:“母亲何出此言呢?”
方艾正是满腹的委屈,可是又不便同幼子讲,因此只咬了牙说:“如今天下平定,幼猊你是再推不得的,快给我娶个好儿妇进门!不然我是真受不住了!”
元泽笑道:“那母亲要多费心了,我想娶个同二嫂一样美的。”
方艾前一刻还笑着,后一句出来一张脸立时黑成了锅底。
茶盏落地摔了粉碎,方艾破口大骂:“你这辈子便是做鳏夫我也不心疼你!”
元泽大笑着站了起来,弯着腰极是恭敬地道:“我同母亲说笑呢,婚姻是大事,我当然是听母亲的,母亲做主就是。”
方艾想他必然是说笑,不然讲不出这样的话来,但还是狠狠剜了他一眼。
“你倒是听听你讲的话!你觉着好笑?”
元泽从使女手里接过茶盏,亲自奉给了方艾,笑道:“儿子的不是,以后再不会了。”
元泽既认了错,方艾也就顺了气,接过茶盏,饮了一口后放下,接着抬起脸语重心长地对这三儿子道:“德行学识才是最重要的,那女人除了一张脸,哪还有好的?若不是看在鹓雏的面上,我决计不肯容她!”
元泽想笑但没敢,只是说:“母亲讲的极是,只是这一番话母亲同我说完便罢了,切莫再同旁人讲,否则叫二兄知道,如何是好?”
方艾当即竖起了眉,可是一双眼睛闪烁的厉害,任谁也瞧得出她此刻的色厉内荏。
她当然怕她那二子,但哪里是能承认的?
“便是他知道了又如何?他待怎样!”
元泽当然是哄她,“二兄眼里自然是母亲最重。”
这话初听起来倒顺耳,只是越咂摸越觉着不对。
“怎么?你讥讽我!”
“母亲多心了,我怎么敢?”
方艾冷笑一声,话还没说出口,便见她女儿擦着眼泪从外头跑进来。
元希容进了门便直奔方艾,也不顾满地的碎瓷,地上跪了,哭道:“母亲千万为我做主!”
现如今谁还敢得罪她呢?
元泽就问:“你这是怎么了?”
第129章
得罪了未来公主的不是旁人, 正是未来公主的夫婿。
元希容十八岁时出了嫁,嫁的是如意郎君。有关她的婚事,细论起来, 倒还真有些故事好讲。
元希容从未对自己的婚事有过忧虑。元氏百年高门望族,她又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儿, 只要有意,皇后也做得。不过她从来没想过。皇后有什么好?她要的是一心一意的人, 要是没有,那就要一个不敢生二心的人。她才不要叫自己受委屈。只是世上事变幻莫测,人生总是多有变故。她是全然没预料的,但天下就是乱起来了。兵连祸结, 兄弟们为了家族的前途全奔波在外, 她既也姓着元,自然也要为自己的姓氏出一份力。她倒也想同兄弟们一样建功立业, 只是力不能从心。她是个女孩儿, 生下来是为了享乐, 她自己没有修习文韬武略的心, 旁人当然不会想着教她, 以至如今徒有羡鱼之情, 恨起自己女儿的身份。不过女儿也不是一无是处,好歹可以嫁到旁人家里, 做个连结两姓的枢纽。
文氏门第虽差些, 却富可堪国, 嫁过去做冢妇,不算辱没了她。那人她也是见过的, 温文儒雅,据说学识卓绝, 品德亦是上佳,是个夫婿的好人选。只有一点,他的容貌普通了些。其实还好,可父兄幼弟尽是神仙之姿……她难免失落,但仍心甘情愿。
文氏以半数资财作聘,莫说是她,便是母亲也觉意满。
她知道她只是个由头,但能成为这个由头,她也有了自己的用处。
可终究还是有憾。
幼猊是自母亲腹中就同她一起的,是兄弟里头最懂她的那一个。他瞧出了她那不显著的怅惘,拦住了她追根问底。敷衍搪塞都不管用,她实在应付不了,只好全讲给他听。这个弟弟从来不把她放眼里的,听完了她的话便开始骂她,她哪里能忍?于是两个人对骂,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幼猊一向最听二兄的话,但凡他知道的事,二兄没有不知道的。
二兄的日子很不好过。
他太忙了,忙到鹓雏不认识他这个父亲,在他怀里一直哭闹,不愿意给他抱。
她很为二兄委屈。她二兄是何许人?受这样的苦……
她忍不住哭起来。
二兄实在不会哄孩子,又不忍心鹓雏一直哭,于是只好叫人把他抱给母亲。
小孩子哭声远了,她的哭声却还断续着。
二兄没有好心情,语气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冷着一张脸同她说话:“我还什么都没有讲,你哭什么?”
她哭着讲了因由,二兄许久没说话。
她不哭了,二兄才又开了口,语气仍旧不善:
“我们便这样没本领,竟要你把自己估价卖出去!我们在外头奔命,为的人里头难道没有一个你?你倒是会寒人的心!文氏的事就此揭过,你要嫁,便挑一个如意的嫁,若是不想嫁,家里难道还留不得你?早同你说过,我们无能才会叫你受委屈,何须你如此?”
她又是一场大哭。哭完后更加坚定了心意。
礼走到纳征这一步,二兄归了家。
他真的很生气,因为觉着浪费了他的时间,因此不仅她被大骂了一通,连母亲也没能逃脱指责。家里闹完了,二兄亲自去见了文氏的长辈。
二兄出面,自然没有办不成的事,文氏的人果然再不来了。
有了这样一件事,她想要成亲的心思淡了许多。她一点也不着急,她自己也清楚,她等得起,待到将来局势完全定了,天下的俊杰尽可以由着她挑,挑不到她还有父母兄弟,今天是好日子,明天也是好日子,她人生里的每一天都是好日子,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忧虑的。
美丽的日子,就像明媚春日里拂过花树的风,温柔的,带着馨香,缓缓地流过去。
但是见到严行,这风倏然止住了。
见到他的那一眼,不止是风,万事万物,刹那间全然止住,好似时间走到了终结。
那是夏初的一个午后,淡淡的蓝天白云,湿热吻着人的脸。
她久病初愈,正是烦闷的时候,听了使女的提议出门游赏,行至湖边,看见千顷碧绿。
莲叶田田如华盖,风吹过有明灭的青光,目光的尽头,莲塘深处,一支粉荷,亭亭摇摇。
它是这荷塘里仅有的一支莲,还是菡萏的模样,将开未开。
她生出了爱美之人的独占之心,很想要,于是叫使女去找船,她要亲自去采。
可是找不到。
她觉着扫兴,但得不到又会不甘心,因此仍然在等。
等到日暮,天边烧起红云,船终于被人抬了过来。
但是那支莲不见了。
它凭空消失了,就像没有出现过。
她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
她真的生了气,周遭的一群人全低下了头。
“喏,给你。”
那支莲凭空出现在她面前,如同它的消失。
“好了,花送你,别不高兴了。”
晚风乍然而起,吹开了帷帽的一角。
她急忙掩住,轻纱贴在她面上。
白纱扬起的一瞬间——其实是来不及的,但是她还是看清了他的脸。
白鹭振翮而去,叫声回荡在天际。
外衣搭在他肩上,他的一只手拽着,他转过身,另一只手随意地摆了摆,“好了,快回家吧。”
她忽然很怕他也看见了她的脸,可是如果他真的没看见的话,她心里又觉得可惜,同时她也怕他就是为了她才出现在那里。
见到他的第一面,她就开始了恐惧。
不过后来她知道不是,那湖是他常去的,他很爱凫水,不止是在咸安。
于是她决定就是他了。
母亲因为挨了二兄的骂,当时就赌气放言再不管她的事,可耐不住她百般央求,所以到底还是答应了她。
母亲想法子见到了人,回来之后便没有了先头的冷漠,取而代之的是真心的欢喜。
她知道一定会是这样,因为他那张脸虽然比二兄差一些,但与幼猊却是分不出高下的。
幼猊听说了她这话,发起脾气来,骂她是瞎了眼,说他只会玩乐,除了一张脸一无是处。
她当然要骂回去。
是的,他一无是处,可那又怎么样呢?她不在乎,而且她也不必在乎。
因为人是她定的,二兄也没有什么话说,请了人到严家去,不多时便议定了婚期。
出嫁的那日,她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安,只有满心的欢喜,唯有却扇的那一刻,手腕不由自主地抖了下。她抬起眼,看见他的笑脸,但觉得那并非是出自真心的模样。
后来他说那是因为他其实并不想娶一位公主。
严氏是个大族,祖上很有些声名,如今衰落了不少,所以能迎来一位公主,哪怕是未来的公主,也是阖族求之不得的美事。
严行是他父母的幺儿,他母亲生他时有四十岁,于是很疼爱,所以家族虽然日益没落,但那一切似乎都与他没有关系。他放纵惯了,莫说上头的兄长们,便是父母,也是管不得他的,他怎会乐意多一个祖宗?父母的话可以不听,公主可是得罪不起的。他一直以为他是要娶表妹的。
表妹是姑母的独女,身世可怜。那位姑父短命,表妹生下来便没见过父亲,姑母据说不是个安于室的,很是闹了些话柄,后来不知何故竟暴毙了。姑母是父亲的亲妹子,虽然这妹子丢了他的脸,但甥女是亲骨肉,不能不管,于是接回了严家养,姑父家因对姑母很有些怨言,自然乐得如此,表妹到了他家后便再也没有过问。
表妹因小时很受了些磋磨,一直没养好,从来都是一副柔弱模样,很能激起人内心的怜悯,尤其是她那亲生的舅舅。至于严行这个自幼一同长大的表兄,他虽然并没有如何心爱这表妹,但也决意好好照料她一生。
但是谁家能拒绝元氏的娘子?又是如今的时候。
于是表妹也匆匆出了嫁。
那家倒也很好,毕竟严氏也是今时不同往日,结亲的人家自是不能一般,但表妹同她的母亲一样命苦。不过一场风寒,竟要了人的命。表妹如花年华,自然不能枯守,但严氏有所顾忌,只能任由表妹继续留在那家受苦。说到底他对表妹有愧,所以表妹还是回了严家。
严行此举只是出于对亲人的关切,并不曾牵扯情爱,他自认问心无愧,所以并不曾隐瞒妻子。他的妻子既知悉了他的心意,对此便不在意。
可总有人心虚。
为了向尊贵的儿妇以及尊贵的娣姒表意,表妹的日子并不好过。
元希容有她身为贵女的骄傲,那表妹她确实心有芥蒂,但严家女人的行径她更是看不上,所以若有什么不公事被她遇上,她倒也回护那表妹一二。日子长久了,那表妹便会错了意,有些心思一旦起了,无论如何是压不下去的,何况她并不清白。
本就是熟悉的人,她又有心,自然寻得着机会。
池塘边诉衷情,叫寻严行而来的元希容听了个清晰明了。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那表妹也不怕,跪在元希容脚边苦苦哀求,泣涕涟涟。她这般作态,元希容自然不肯容,抬脚就要将人往水里踢。
电光火石之间,严行拽住了元希容。
他没别的意思,只是念着表妹的身子,那一把骨头可是泡不得水。
但是太紧急了,他手上没个准头。
元希容倒在地上的时候直感不能置信。
一时三个人都愣住。
直到元希容的使女大喊着跑过来。
元希容哪里吃过这样的亏?并且这样丢脸,更重要的是她觉得自己受到了背叛。
严行对她来说实在过于重要。
她不能忍受。
第130章
元衍到的时候, 使女正说到紧要处。
“……十二郎撞到墙,人昏了过去……三郎送人去问医了……”
元希容听了很是心疼夫婿,语气很有些怨怪:“幼猊真是……也太过了些!怎么能动手呢?”
元衍冷着脸哼了一声。
“动手怎么了?他都敢动手打你了, 踹他一脚算是轻的!”
二兄不比幼弟,元希容不敢放肆, 因此只是小声辩解道:“……没有打人,只是扯了一下……”
元衍冷笑一声, “哦,原来只是扯了你一下,不碍什么事。”
“……是没什么事……”
“没事你这样闹!难道是觉得这样好玩么?”
元希容这会儿也觉得自己是小题大做了,心下有些后悔, 于是再不出声, 只低头绞弄手里的帕子。
“我问你,樱莺呢?”
元希容当时怒火攻心, 满脑子想的都是回家找人给她撑腰, 哪里还能记得起女儿?
“你昏了头!自己的孩子也是能忘的!”
元希容不敢回嘴, 只默默站起了身, 低着头快步往门外去。
“站住!你到哪里去?”
“……回去找樱莺……”
元衍又是一声冷笑, “找樱莺?我看你是要去找他吧!简直是自取其辱!不许去!”
怎么这样不给人留脸面!
元希容有些着恼, 心一横,梗着脖子大声道:“有二兄珠玉在前, 我怎么不能去?二兄待二嫂的痴心, 我哪里及得上万一!”
元衍气得笑起来, “是啊,咱们是亲兄妹, 你是该同我学,只是……你学得来么?学得来你今日也不必丢这个脸了!一副市井之态!你是觉得日子太好过了所以特意给自己寻些苦头吃么?他都敢动手打你了, 你不砍了他的脑袋却哭着跑回来,还想着去找他!你简直丢尽家里的脸!”
一番话讲的元希容羞愧难当。
元衍又吩咐使女:“叫幼猊去严府,抱了樱莺就回来,旁的人不必再管!”
使女已跑出许远,元希容才会过意来,抬头急问:“二兄这是何意!”
“我什么意思?我看不得你受委屈!严家你不必再回了,我妹妹金玉一样的人,姓严的竟敢不知好歹!胆大妄为!全是你惯得他!”
元希容怎么也想不到,事情竟能到这种地步!她确实是生了气,但只是小女孩子的生气,只要她在意的人来哄一哄也就没事了,其实早在知道严行一路追着她过来的时候她就已经不气了。
可是二兄气成这样……
自己这二兄是个什么脾性,元希容多少是知道的,他既说了,就不是玩笑……
她也是急得很了,回身跪到母亲的身边,抓着母亲的手臂,半是撒娇半是哀求:“母亲你快管管二兄啊!你看他!”
方艾闻言冷笑着道:“我管得了谁?如今谁还听我的话?全是前世的冤孽!我是管不了了,闹得我头疼!”说着就要使女扶她去歇息。
眼见着母亲不能依靠,元希容猛地站起来,“我去找二嫂!叫她管你!”
“你敢!”
“我怎么不敢!我不信连二嫂也管不住你!”
“她睡着呢,没功夫理会你。”
“睡着又怎么样?二嫂难道还能不见我?二嫂可不像你,心肠是铁石做的!”
“不许去!回来!”
“才不听你的,我偏要去!”
元希容赶在元衍伸手之前跑了出去。
湛君确实是睡着,但是给人哭醒了。
“二嫂,你要为我做主,二兄也太过分!”接着便把今日之事讲了,又道:“不过些许小事,怎么就到了这地步?二兄怎么能这般独断专行!”
湛君才醒,人有些昏,回道:“可是这关我什么事呢?”
元衍这时候赶了来,闻言道:“确实不关你的事,你且睡。”说罢拖着元希容就要走。
元希容自然是要竭力挣扎,正闹着,元凌和鲤儿从外头走进来,见状都愣住。
元希容只当是见了救兵,喊道:“鹓雏快来!”
元凌一面上前一面问:“姑姑是怎么了?”
湛君脑袋还昏着,脱口而出一句:“姑姑受了欺负……”
元凌当即站住,大怒:“是谁!我杀了他!”
湛君忽然就给他吓醒了。
元衍看了她一眼,对元凌道:“你可真是威风,不过眼下还用不着你!书可背完了?”
元凌才不管,拽着元希容的手把人往外拉,“姑姑你告诉我!我一定给你出气!”
侄儿这样维护她,元希容一时百感交集,真不知道要怎么办好了。
元衍倒想看热闹,于是在一旁道:“是你喜欢的严家姑父呢,你去吧,替你姑姑出气。”
元凌只愣了一瞬,立马道:“我是因为姑姑才喜欢他的!他怎么敢欺负姑姑!” 他跺了跺脚,也不要姑姑了,转头就往门外跑。
侄儿这么跑出去,元希容哪还管得了别的,连忙提了裙追出去。
“鹓雏回来!快回来!”
湛君也要去追,下了榻要穿鞋,眼神不经意间扫过鲤儿,忽地就顿住了。
鲤儿还呆站着,一副极忧虑的神色。
湛君一连唤了数声,鲤儿才回了神,喊了一声姑姑。
“鲤儿,在想什么?”
鲤儿偷偷看了一眼元衍,随即低下头,很是难以启齿的模样。
元衍好奇起来,道:“难道还有不能说的话?”
鲤儿嗫嚅了半天,终于讲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我……我是想着,弟弟有……有父亲,还有叔伯,我、我没有,只有自己……要是、要是姑父也欺负姑姑……我该怎么办呢?”说完他抬起眼,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自己的姑父。
湛君还不知要如何应答,元衍嗤地一声笑出来。
他笑的很是真心,极可亲的模样,朝鲤儿招手,“过来,姑父告诉你怎么办。”
“哦,好。”
鲤儿小跑过去。
“鲤儿待姑姑真是好。”元衍摸着鲤儿的头,笑着赞许。
鲤儿听了正要笑,眼前可亲的姑父却忽然变了脸。
“别以为姑父疼你你就能乱说话!你在我眼里同你弟弟没什么两样,再胡言乱语我就打你!知道了吗?”
“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以后再不敢了!姑父饶了我吧!”
听完了讨饶的话,元衍哼了一声,松开了两个指头。
鲤儿捂住发疼的半张脸扑到姑姑的怀里。
湛君仔细验看了鲤儿的嘴角,确认了没什么事才放下了心,而后怒瞪了眼,转过头喝道:“他两个无论哪一个你再敢动一下!我一定不放过你!”
红日西沉时候,吴缜走到了长春坊。
一路慢行,见故里如旧,心中几多感慨。
“可是大郎!”
这声音似是熟悉,吴缜蓦地抬起了头。
“果然是大郎!我虽然已是老眼昏花了,可大郎我却是不会认错的!”
吴缜定睛看去,见一须发皆白的拄杖老者,正是他父亲当年的好友。
吴缜连忙上前行礼,笑着喊了一声林伯,又问安。
林伯流下两颗浑浊的眼泪,他抬起手在两边腮上擦了擦,“大郎,真想不到我还能再见着你。”
这样的话,便是吴缜,一时也不知道该怎样答。
“当初劝你,怎样也不肯听,一定要往严州去,我同你家相交四十年,你家有什么亲我全清楚,我怎么不知道你在严州有什么亲戚呢?非要去,人荒马乱,要是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好!三郎呢?可还好么?我真是日夜挂念着你们兄弟!只恨我是老骨头!护不住你们,不能和你们同去!大郎啊,这次回来可千万别再走了!使君要当皇上了!咱们咸安可要成国都了!旁的地方哪能比得了?”
“劳林伯挂念,我们都好,阿讷也回了家的,晚些叫他去拜见林伯,他可长大了,已娶亲了……”
暮色四合时,吴缜踏进了长春坊的家。
他停在院中,看屋内荧荧的灯火。
阿茵跑出来,喊道:“果然是阿兄!阿兄快来,饭才摆上呢!”
吴缜抬起脚,笑着说:“这就来了。”
吴缜看着眼前的两个人不停地给对方夹菜,无奈地笑了笑,搁下了筷子,他说:“你们两个记着,见了邻里,要是问起,要答你们已在严州过了礼,但因为亲友皆不在,所以只是草率行事,这次回来正是因为要宴宾客操办,莫要说错话。”
吴讷很是不以为意,“阿兄你如今是越发啰嗦了,听了几十遍的话,难道还会忘?”
吴缜笑道:“你记着就好。”又说:“还是紧着办,挑一个最近的好日子,我明日便去请张嫂。”
阿茵听了很高兴,但因为羞涩,低了头不敢抬起,只拿筷子一下一下戳碗里的粟饭。
吴讷道:“阿茵你先出去,我有话同阿兄讲。”
阿茵本就很听吴讷的话,又是如今这样的情状,吴讷的话还没讲完,她就已经丢了筷子跑了出去。
吴缜对弟弟道:“听一听你讲的话,语气至少要好一些,不要因为阿茵心爱你就欺负她。”
吴讷对此不作理会,只道:“阿兄,我不会成亲的。”
吴缜勃然变色,可是顾念到外头阿茵,他只能尽力压低了声音,“你胡说什么!”
吴讷不为所动,“我哪里胡说?阿兄为长,本来就该是阿兄先成亲,哪有弟弟在兄长前头的?阿兄,这事没得商量,如果你不成亲,那么我也不会。”
吴缜怔住了。
“阿兄,我说过,你没有我不行,现在也是一样。”
“你忘了她吧。”
“阿兄你不会叫我失望的,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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