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少夫人欲外出?”
“是, 不可以么?”
“婢子惶恐。”渔歌躬腰陪笑,“少夫人既欲外出,婢子这便遣人备车马, 还请少夫人稍候,不知少夫人欲往何处?”
湛君是要去找吴缜。
昨天实在是太失礼, 今日一定得上门赔罪才是,何况还有许多话还没有来得及讲。
马车载着湛君疾而稳地驶在路上, 恰好与另一辆华贵马车交臂而过。
那车在元府大门前停下,车帘掀起,一人率先下车,正是元府的常客杜擎。
杜擎下车后便站住, 抬头望了一眼天空。烈日炎炎, 他忍不住皱起眉头。
此时身后的马车上传来几声孩童的呓语,以及女人轻柔的哄劝, 杜擎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转身从车上抱下来一个小童。
这小孩子瞧着只两三岁, 歪着头, 一双眼迷蒙着, 一副病恹恹模样。
杜擎伸手搔了搔小孩子柔嫩的脸, 又轻声唤孩子的乳名。只是一连唤了数声,怀里的小孩子半分反应也无, 只是怏怏地低着头。
杜擎见状, 心中生出极大的不满, 抬头朝正下车的妇人抱怨,“怎么就非要带他出来?他还没好呢!这样热的天!”
妇人不语, 站定了,松开使女搀扶的手臂, 利落地昂起头,朝杜擎挑了挑眉毛,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人,而后嫣然一笑,很有些狡狯意味。
杜擎又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妇人名唤顾繁,小字叫作星桥,乃是杜擎四年前依父命娶来的夫人。
顾繁瞧着正值花信年华,实则已过了三十岁,比杜擎要年长许多,因此杜擎人前称她夫人,人后则唤其阿姊,恩爱之外,还有敬重。
顾繁出自宜城大族,少有智名,又兼貌美,金钗之年便已有人家陆续登门,顾氏挑挑拣拣了两年,终于择定了一门亲。
同顾繁定亲的那位郎君德才兼备,且亦是出身宜城高门,与顾氏有通家之谊,那郎君年少时也曾到顾家门上随着顾繁的祖父读过两年书,彼时顾繁亦是教养在祖父身边,两人可算作同窗。正是有这层渊源在,顾繁才答允了这门亲事。两家既累世相交,男女又有情谊在,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一桩姻缘。可就在顾繁及笄那年的冬日,那位郎君与友人夜游,饮多了酒自桥上跌入冰河,救的不甚及时,到底伤了肺腑,在榻上挣扎着躺了月余后仍还是故去了。此后顾繁等到十八岁才再次议亲,全了两家的情谊。这次又挑拣了足一整年,终于议定了人,可那郎君也在婚期前夕堕马死了。彼时顾繁只二十岁,正是好年华,可是再无高门大族胆敢上门求娶。顾繁二十二岁的时候,顾繁的父亲动起了为女儿招赘的心思,顾繁忍无可忍,在一个夜里自行剪了头发。好好的一个女儿,生下来就捧在掌心里疼爱的,哪里能忍心见她入空门?于是再不在她面前提婚娶的事。待到顾繁的头发再次垂到腰际时,亭阳名门杜氏投来了名帖。
杜仆射向来事忙,家中虽有一群莺燕,却无一可主事,独子的婚事又是大事,万不能草率的,还须他亲力亲为才是,是以直到杜擎到了二十岁,再不能拖延,杜仆射这才硬挤出些空闲来为儿子筹划。
杜仆射选儿妇,家世是首要,门第须得登对,其次是才智,至于容貌,那倒不甚重要。杜仆射娶的是远亲家的表妹,论美貌是头等,可也只有美貌了。
杜仆射依着自己的心意选人,好容易有些眉目,却又发生那样的事,他是命好,事前得了急症,宫宴没去成,保全了一条命,还能继续挑儿妇。只是都城都已覆灭,好儿妇可哪里找呢?
好在他还有些知交好友,多的是人为他解忧。
容貌都是不重要的,年龄又算得了什么?
待见了人,高挑匀停,精神秀丽,很有一种磊落气度,让人顿生神清气爽之感。
只见了一面,杜仆射便落定了主意,至于儿子那里,只通知就好,难道老子定的人,做儿子还敢不听?
杜擎对于自己的婚事并不如何上心,不是最想要的那个人,那么是谁都不重要了,但是读了父亲的信后他却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又不姓元,有必要冒这个险吗?还什么“我儿福泽深厚”,他有没有福泽,旁人不了解,他们两父子难道还不清楚?讲这样的话!
他再三去信确认,大人心意不改,一时间他都怀疑是生身父亲再忍不下他所以选了这么个名正言顺的法子要他去死。
倘若真是如此,那倒真没有什么好推拒的了。
他的婚事就这样定下来。
虽然有几分不甘愿,可他到底是点了头,既答应了做人家夫婿,还是要尽心尽责。
原以为相敬如宾已是大幸,没想到两个人竟还能成做一对恩爱夫妻。
顾繁并非寻常闺阁女子,自有其动人之处。在她面前,杜擎时常有一种自己不过是个孩童的荒谬感觉,喊她一声阿姊并不使他觉得冤屈。
只是这向来周全妥当的阿姊今日怎做出这样的愚拙事?
阿檀已病了近一月,这两天才好些,怎么就非要带他出来?
“他好得很,装可怜骗你呢,谁叫你连他生辰也不回来?你难道忙得过二郎?便是二郎也没忙忘过自己儿子的生辰呢!”顾繁接过儿子,又道:“你带过他几天?这会儿倒替他抱起不平来了。”
元府的仆从上来行礼,礼罢便为贵客引路。
顾繁抱着儿子头也不回地迈进了元府大门。
杜擎原地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追上去。追上了,伸手抢儿子,顾繁不肯给他。
“就给我吧,我的好阿姊,他如今这样重,你能抱他多久?不是怪我少了陪伴?我有心赎罪,二位得给我机会才是。”
他这样讲,算求了饶,顾繁满意了,松开了手。
杜擎一路上都在和儿子低声说话,发现果然如顾繁所讲,自己这儿子年纪小小便很会假装,这会儿哄得他高兴了,先前的病弱样子便再也不见了。
哄好了儿子,杜擎又转过头去哄妻子。
“忙忘了阿檀的生辰是我不好,只怪前些日子实在难熬,若是没熬过来,现今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顾繁瞟了他一眼,幽幽道:“所以到底是个怎么样紧急的情状呢?你既不愿意讲,做什么一遍又一遍地提起来呢?”
“我可不敢讲,要是传了出去,且有的闹呢!元二如今愈发不是个人了,我可不敢得罪他。”
顾繁笑了一声,“你讲这样的话,我倒没瞧出来你哪里不敢得罪。”
杜擎也笑起来,道:“有些时候还是能得罪得起的。”
两个人一路说着话,很快便到了方艾的住处。
杜擎行罢礼便要告退。
方艾想留他,就道:“三郎眼里如今是愈发没有我了,连陪我老人家说几句话都不愿意。”
杜擎还没来得及讲什么,顾繁便笑着开了口:“他眼里可不敢没有夫人,没有我倒是真的!整日里见不着他!”
“一定得好好罚他!”方艾佯做恼怒,狠狠地道,接着又看向顾繁,也是一样的语气,“你也是!明知道我盼着你来,却总也不来!我看你眼里才是没有我!”
顾繁笑道:“夫人冤枉我了!我怎么不想来?日日都能来才好呢!只是不敢来罢了!知道夫人爱清静,今日我来了,明日她也来了,后日又有旁人来,人人都来,岂不是搅扰夫人!那我可真是罪该万死了!”
“你这张嘴!”方艾再装不下去,忍不住笑起来,“你这样讲,倒真是我错怪你了!难为你那颗为我想的心了,不过不必忧虑,你只来便是!何必管旁人?岂是来个人我就见的?那我这里成什么地方了!但是星桥你来我是一定得见的,我最喜欢听星桥你说话,再没有更熨贴的了!”
顾繁道:“我也爱来,不止我爱,我们阿檀也爱,他只要见了鹓雏就高兴得什么都忘了!对了,怎么不见鹓雏?”
“跟着先生读书呢,用功到连我这个祖母也不记得了!”
“鹓雏这样聪慧的孩子,只要用了心读书,旁人哪里还能比得上?”
方艾听了十分受用,心中当真熨贴,对顾繁道:“阿檀既来了,今日便不读书了,叫他们小孩子一块玩!整日里埋头苦读,瞧着可真叫人心疼!”说着便要叫人去喊元凌。
顾繁这时候站了起来,道:“我和三郎带阿檀过去吧,我许久没见鹓雏,想念得很,我见一面,说上几句话,接着便回来陪夫人,三郎倒可以留在那儿,不但能陪着玩,还能多个人看顾。”
方艾也觉得好,连连点头,“那星桥你可要早去早回。”
“夫人有命,岂敢不从?”
从方艾处拜别出来,杜擎又抱着儿子往元衍的书斋。
走了没多久,杜擎忽然停下来,对前头引路的元府使女道:“一时没注意,阿檀的鞋竟不知什么时候丢了一只,还请帮着寻一寻。”
那使女自然是不敢违逆,忙转身沿着来路去找。
待使女走远了,杜擎转过头问顾繁:“说吧,我的好阿姊,你这是要做什么?”
顾繁只是笑:“我做了什么?叫你说出这样的话。”
杜擎也抿着唇笑起来,“我看阿姊你想见的不是鹓雏,而是鹓雏的母亲,是不是?”
第132章
“怎么?我不能见?”
“怎么不能?”杜擎脸上的笑有几分纵容的意味, “最好是常见,阿姊你的本事我可是知道的,多用些心, 哄住她,叫她听你的话, 往后再不掀风浪,也是阿姊你的功德。”
顾繁听了不置可否, 只是微笑。
既是枕边人,自然是最熟悉不过,杜擎忍不住叮嘱:“阿姊,莫讲我没提醒过你, 纵你有万千的心计, 也别使一丝一毫在她身上,元二不是好惹的。”
顾繁神色不改。
杜擎恐她不将劝告放在心上, 攒眉又道:“我难道是吓你?那可是他的逆鳞, 谁也碰不得的, 太过纯粹的一个人——你见了就知道, 所以他尤其忌讳有人在她身上耍弄心机。还有, 也转告你那些长辈, 别再打元二的主意了,倒不是我把你那些从表亲们看的太轻, 只是咱们乌校尉都死了心, 你那些妹妹们又能成什么事?元二好容易才过上几天顺心日子, 谁敢在这上头给他添事?他的手段你可是见识过的。”
元衍有个儿子是人尽皆知的事,他自己也对外讲他是已成了亲有夫人的, 且夫人并非世人所知的那位镇远将军郭岱的妹子。可他那位夫人只在他口中,旁人并不曾见过。如今天下政令皆出于元氏, 元氏只三子,其中又数二郎的声名最为显著,他的妻子,将来自是大有前途。是以,那些有适龄女儿且又有身份的人家难免心思浮动。
顾繁的夫君是元家二郎的挚友,比旁人更多亲密,于是便常有叔伯母并姑母舅母带着家中女儿在她面前行走,希望能得到她的青眼从而平步青云。顾繁对此倒是乐见其成,可她的夫君却对极力反对此事,常有些告诫之语。顾繁是个听劝的人,她曾经曾撒开过手,可是日子一年两年三年的过去,那位神秘莫测的夫人从未现身过,所以有些人的心难免会像早春雨后的荒原……
但是左将军府上的段夫人在积善寺见着了元小郎君的生母。
元小郎君谁不知道呢?那可是元氏的长孙,他就是想要天上的月亮,元氏也会架梯子去摘。
所以她一定要亲自到元府来探个究竟。
但是她的夫君同她说那样的话。
顾繁忍不住要问:“到底是个什么人呢?我只隐约听过……”
杜擎打断她,“她是什么人并不重要,左右是元二的心上人,切记不可得罪。”
他这样讲,顾繁情知再问不出什么,可是又很不甘心。
她笑了一笑,道:“想不到二郎竟是这样的一个痴情人,可真是瞧不出来,他的事我倒也听说过几段,单说郭松岩那个妹子……”说到这儿,她轻轻摇了摇头,再不作声,单只是笑。
她提到郭岱的妹子。
于是杜擎也没了声音。
顾繁并未发现身旁夫君的异状,仍自顾道:“郭松岩的那个妹子,我是见过的,那样的一个齐整人,真是可惜了……郭松岩也太私利了些,,一心攀附,耽了妹子这么些年……二郎既已同他那妹子和离,哪还会再回头?掌兵的外戚……鹓雏的母亲可就不一样了,有传言说她是孟氏的公主……孟氏的血脉岂是一般的尊贵?且孟氏又早已死了干净,再没什么妨碍的……”
顾繁等着杜擎的回答,可是好久也没有声响,她抬了头去看,只见她的夫君正望着前方出神。她追着看过去,竟见着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她前头才提及的郭岱的妹子。
这可真叫人难为情。
眼见那身影渐渐近了,顾繁稍站直了些,脸上挂出得体的微笑。
郭青桐也是微笑着的,只是如她这个人一样,她的笑透露着苦涩意味,叫人疑心她会笑着流下眼泪来,很有一种令人心碎的美。
杜擎有一些平静的心痛,人怔怔的。
顾繁便喊他:“在想什么?同你说话也不理会。”又对郭青桐道:“别管他,成日里这么一副样子,扫人的兴致!”
郭青桐只是俯首微笑,并不言语。
杜擎回过神来,先看见郭青桐手里提着的竹篮,里头盛着几只干瘪的莲蓬,眼神再低些,又看见她裙上沾了些湿泥,
忍不住道:“叫使女摘就好,何必你亲自去呢?”
郭青桐知道他说的是莲蓬,也低头看了一眼,低声道:“鹓雏只爱吃新鲜的莲子,这些是今年最后的了……”
顾繁在这一瞬间觉得自己女人的身份受到了冒犯,她心里原有的那些心虚愧疚于此刻荡然无存。
又不是活不下去没有旁的出路,一个女人,身段低到如此地步,简直是丢女人的脸,叫人鄙夷,所以她身上的种种可怜之处便成了自作自受,无法使人同情,而且更多了愤怒怨恨。
顾繁实在羞与此等人为伍,连看一眼也觉多余,不过她是个懂礼的人,因此仍只是微笑。
此时恰好有两只玉色蝴蝶结伴飞过,趴在父亲怀里的阿檀被吸引去了心神,直起了身子,指着手,雀跃地叫着想去抓。
顾繁笑道:“你要什么?鞋也没有,还想着追蝴蝶?”
小孩子才不管,愈发大喊大叫起来。
“不许喊!这样的没礼数,我真是惯坏了你!”
顾繁是个有威严的母亲,阿檀当即便噤了声,小心地窝进了父亲的怀里。
杜擎摸着儿子的脊背,对妻子道:“他小孩子罢了,你也太严厉了些。”然后又低下头小声对儿子道:“少了鞋又怎么样?父亲可是在呢,既然我们阿檀想要,父亲这就带你去抓,好不好?”
阿檀笑着搂住父亲的脖颈,脸也紧紧贴了过去。
顾繁不满地道:“这会儿你倒做起好父亲来了,真是狡诈!才不叫你如意!”说着便从杜擎怀里抢过儿子,抱住了,笑道:“我的好阿檀,母亲带你去追蝴蝶!”临走前也并没有忘记同郭青桐告罪。
杜擎满脸无奈地目送着妻儿离去,眸光里尽是温情。
郭青桐也看着那一对母子,忽然笑着感慨,“真好啊。”声音轻到几乎没有。
但杜擎还是听到了,偏过头去看她,她知道他看了过来,于是也抬起了头,二人目光相向。
这是自五年前那一回后,两人的首次会面。
当初是觉着,那些话既已说出口,相见便再不能够,却想不到人心如此易变。
再见面,杜擎心平气和,别的情绪倒也有,但无关情爱,只是惋惜与怜悯。
郭青桐率先转过头,仍去看远处的顾繁母子,眼中的艳羡不加遮掩,更衬出她笑中的苦涩。
“我有悔,三郎,如果当时……我对你并没有朋友之外的感情,可我真后悔当初拒绝了你,你的忠告,我应当听的……”
远处传来女人和孩童的笑声,杜擎抬头望过去,他的妻子捏住了蝴蝶的两只翅膀,腰身弯垂,他的儿子不停地挥舞着双臂,跳起来想要去够母亲手里的蝴蝶,可是怎样也够不到,到底还小呢。
耳畔青桐的声音又响起,“我虽然并不爱你,可是如果真的嫁与你,时日久了,有孩子,我总会对你生出些真心……”
杜擎只是静静地听着,他不知道自己此刻应该说什么话,不过心是平静的。
人是回不到过去的,而且他如今很好,他已经知足,所以没有必要回头。
只是青桐确实有些可惜,好在还不算太晚。
他说出的话完全是出自真心,“你还很年轻,一切都来得及,二郎也不会亏待你,你只需安心往前走就是。”
郭青桐却摇头,“我没有前路,也无法回头……三郎,我做了太多错事,不会有善终……”
分明是燥热的白日,杜擎竟觉得森煞,待要问清楚,青桐却已提步直愣愣向前去了。
杜擎下意识要去追,已然迈出了两步,但还是停住了。他匆忙地回身,看见他的妻子正向他走来,怀里抱着他们的孩子。
杜擎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顾繁问:“你怎么了?瞧着失魂落魄的。”
杜擎笑着摇了摇头,伸手去接儿子。
阿檀不理会他。
杜擎弯下背,笑着问:“怎么了呀,我的阿檀好像不高兴?”
顾繁道:“蝴蝶在他手里飞走了,正生着气呢。”
“一只蝴蝶罢了,也不怎么好看,等到明年春天,父亲带你去捉好的,全放进你的帐子里,好不好?”
阿檀看着父亲轻轻点了点头。
杜擎抬手揉了揉他松软的头发,而后如愿把他抱进了怀里。
顾繁在一旁道:“他是真的重了,我累得不轻,别在这里等了,咱们先过去,我要坐下歇一歇。”
杜擎笑着对儿子道:“阿檀可听到了?往后不准再闹着要母亲抱了,若是累着你母亲,父亲可是要和你翻脸的。”
顾繁闻言朝他投去了嗔怪的一眼,可唇角是扬起来的。
马车行驶在巷道里。
湛君本在闭目养神,突然间睁开了眼,问身旁的渔歌:“你可听见了?”接着又喊前头的驭者:“快停下!”
马车应声停下。
渔歌仔细听了一阵儿,摇了摇头,道:“婢子什么也没听到,少夫人可是听错了?”
此时天地寂静,除却风声和鸟鸣,再没有什么旁的声音。
湛君也疑心自己听错,可若真的是……
湛君不敢大意,于是想下车查看。
才动了一下,渔歌便紧紧拉住了她,问:“少夫人是听到了什么?”
湛君迟疑了一会儿,很不确定地道:“像是一声呻、吟,听起来很是痛苦……”
第133章
渔歌当机立断, 沉声朝车外喊:“快走!”
鞭声破空,车子立时动起来。
湛君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质问渔歌:“你做什么!”又喊驭者:“停下呀!”
“不准停!”渔歌大喊道。
“你这是干什么?我说了我听见有人……”
“少夫人恕罪!”渔歌伏跪在马车上, 声音急切:“少夫人千金贵体,岂可涉险?婢子职责所在, 不得已才出言冒犯,还望少夫人宽恕!”
湛君听得皱眉。她认为渔歌是草木皆兵, 小心的太过了,但渔歌的话她也没法反驳。要是下了车,没出事倒好,真出了事, 她是自作自受, 不敢有怨言,可难免会连累渔歌, 渔歌是没有错的……
湛君一时之间很是为难。
渔歌适时地出声安慰:“待到了万分周全之地, 婢子自会使人前来查看, 少夫人尽可安心。”
湛君仍是不能决断, 她担忧地道:“可若是……晚了呢?倘若她此刻就在生死之间, 我们要是不去救她……不行!我做不到!我要下车!渔歌你已经尽责, 要是我真遭了不测,那也单只是我的事, 谁若是想牵连你, 你只管拿出我这句话……”湛君说服了自己, 于是手脚并用地想往车外爬,又喊:“快停车啊!”
渔歌伸手去抓人:“少夫人不可!”
驭者这时候勒停了马, 道:“是个要生产的妇人。”
驭者很快抱了人回来,掀帘送进了车里。
一个不算年轻的女人, 看起来也许有三十岁,此刻面色雪白,声气极弱。
驭者道:“已经搜过,并没有利器。”
“那……给她找个稳婆来?”渔歌如此提议。
湛君看着女子那几乎已被鲜血浸透的衣裳,轻轻摇了摇头,道:“来不及的。”说着便伸手去脱女子的袴褶。
明白了湛君的意图之后,渔歌猛地抓住了湛君的手,她惊到几乎说不出话来:“这……这……少夫人身份贵重,岂能、岂能……做这等事!这也……也……!”
湛君挥掉渔歌的手,很不耐烦地道:“死生存亡之际,你却谈起身份来!什么身份?天底下谁不是只一条命,你若再拦,我就赶你下车!”
“可、可是……”
“可是什么?快帮我把她的腿折起来!”
渔歌无法,只好硬着头皮递上了手。
女子的双腿被打开,正当中黑黢黢的一片,淋满了血。
渔歌干呕起来。
湛君倒镇定的多。
孩子胎位是正的,只是母亲已没有了力气。
已经到了这种时候,再没有什么好犹豫的,湛君拔下头上一支细簪,对准一处狠扎下去……
女子蓦地尖叫了一声,猛地坐了起来。
湛君瞅准时机,掐着婴儿的两只胳膊将其从母体中拖了出来。
哭声震彻了整辆马车。
听着这小孩子初始的啼哭,湛君忽然想起元凌来。
元凌那时候也是哭了的,但是不怎么嘹亮,听着有些可怜。
当然可怜,他母亲那时候并没有好日子过,他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瘦小到连稳婆都诧。不过现在是好得多了。
“少夫人?少夫人?”
“啊?”
“少夫人怎么突然发起怔来?”
“我……啊!有剪刀吗?匕首也行,要给小孩子断脐!”
渔歌闻声连忙在车里翻找起来,片刻后递给湛君一把匕首。
“拿火烧一下。”
渔歌又赶忙取出火折子,来回地燎着刀锋。
湛君继续发号施令,“可以了,匕首擦干净,然后割这里。”
渔歌缩着肩膀,手也在不停地颤着,但还是将匕首准确无误地放到了湛君指定的地方。
“快!”湛君催促。
渔歌听了,心一横,腕上用力,脐带当即断开来。
“有没有软些的布料?”
渔歌四下里看了,问:“绸布可以吗?”
“可以,拿过来,给他包住。”
两人合力把小孩子裹了。
湛君仔细地看小孩子那皱红的脸,忽然声音很轻地说了一句:“原来才出生的小孩子是这模样啊……”
“给我、给我瞧一眼……求您……多谢了……”
细细的一道声音,虚弱到了极点。
湛君这才想起那刚生产完的可怜母亲,她感到愧疚,于是连忙把孩子抱了过去。
女子竭力地抬起了头,待看清了自己的孩子,脸上缓缓地露出了一个笑,然后半阖了眼,身子又跌了回去。
湛君急忙转身把婴儿给了渔歌,自己则担忧地拿起女子的一只胳膊诊起了脉。
脉相倒平缓,不像是有什么大碍的样子。
但是湛君不能放心,便对外头的驭者道:“快带我们去找稳婆!”随即又道:“去医铺,最好是产科。”
话音才落,就听见马车后头有人一面拍着车壁一面哭喊:“里头的可是我家阿碧?阿碧!是你吗?应母亲一声呀!”
那女子看过孩子便昏了过去,想知道她是不是阿碧只能请外头那妇人上车来辨认。
“阿碧,我可怜的阿碧,快睁开眼睛看看娘呀!”
看她哭的实在凄惨,湛君出声安慰:“她应当还好,我们正要带她往医铺去。”
可是这母亲的一颗心全在她才历了劫难的女儿身上,旁的人全然分不出神理会的。
这时候外头又一道颤抖的声音响起来,满含着惊喜,“里头可是我的孙儿?是我的乖孙吧!我的乖孙!祖母总算是把你盼来了!”说着便想要上车,却被驭者拦住了,因此大骂起驭者来。
湛君被骂声哭声扰得心烦,朝外喊:“怎么还不带我们去医铺!”
外头有人喊:“怎么还去医铺?阿诚嫂不是就在车上?”
这句话点醒了阿城嫂,她终于停下了哭,慌乱去检查她女儿的下身。
渔歌见状提议先下车去。
马车并不宽阔,四个人实在有些拥挤,况且小孩子身上的脏污也需要处理,湛君也就听了渔歌话下车。
马车旁已聚了乌泱泱的一群妇人,全围着那年轻的驭者,指责他不近人情,看起来个个义愤填膺。不知是她们当中的哪一个最先看见了抱着孩子的渔歌和湛君,大喊了一声,那可怜的驭者才终于得了救。
一群人又全围上马车,湛君和渔歌被堵得动弹不得,当中有一个青紫脸皮的黑衣妇人,约莫四五十岁,细眼薄唇,一群人里她最热切,一双枯瘦的手高举着挥舞,扒渔歌的袖子,“可是我孙儿?是个男孩吧!我算过的,一定是男孩!快给我孙儿!”
算不上是给,说抢倒是更合衬。
孩子才到了手里,妇人就迫不及待地扒开襁褓验看。
那样热切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救命的仙药,湛君甚至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她的眼泪。下一刻她也真的哭了出来。
然而看着她的眼泪,湛君却不觉得感动,连渔歌这样一向不爱多事人也忍不住咕哝:“眼里就只有孙儿,儿妇竟一句也不过问。”
话音才落,马车里又一次响起了属于母亲的哀哭。
渔歌低声道:“那女子的家人既在,这里想必再用不上咱们,少夫人不若先离去的好,这车只当是贺礼送给她们,叫府中另送车马来载少夫人回程,少夫人以为如何?”
湛君暂时还不想走,因为阿碧的状况她还没有知道的很清楚,她是想着要送阿碧去医铺,无论好坏,总要有个定论,否则她不能安心。
她正要说话,忽然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
“阿澈?”
湛君诧异地抬起头。
吴缜就站在五丈外,身上背着他的箱箧,手里还牵着一个小孩子。
“没什么大碍,好好调养就是了,也是她交了福运,遇见阿澈你,否则怕是要……”
因为小孩子在身旁,吴缜恐吓到她,所以便住了头,后头的话没有再说。
可那小孩子还是哭了。
吴缜笑着哄她,“你母亲没事,别怕,这个拿去吃,奖给你的,你母亲和弟弟能得救你可是有大功的。”
干荷叶在他手里展开,一把黄澄澄的杏脯。
那小孩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可是不敢接。
吴缜硬塞进她手里,随后站起身来,转过头问湛君:“不过阿澈你怎么会在出现这里?”
“我是来寻你的。”湛君有些不好意思,“昨天我那个样子,你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话也没来及讲……”
“原来如此。”吴缜笑起来,说:“那就先到我那里吧,你恐怕得先好好收拾打理一番。”
湛君低头看自己,吓了一跳。
两只手上全是血,裙上也尽是淋漓的红色。
“啊!这确实得好好洗一洗!简直不能见人了!”
吴缜微笑道:“因为救人才沾上的这些,哪里就不能见人了?”
吴缜拿了皂角给湛君,湛君同渔歌分了,两个人在同一盆水里洗手。
湛君洗的心不在焉,渔歌注意到,便问:“少夫人在想什么?”
“想我阿嫂。”
渔歌不敢再出声,只低头默默搓自己的手。
清水早已成了血水,湛君毫无所觉,仍在盆中搓弄。
渔歌抓住湛君的两只手,从盆里拿出来,道:“少夫人再洗手只怕要脱皮,我找瓢来,给少夫人浇一浇。”
湛君这才回神,笑道:“不必这么麻烦,只换水就是了,咱们一起洗。”
两人洗完手,阿茵笑着递来两块帕子。
渔歌连忙接过,捧起湛君的手要擦拭。
湛君皱着眉避开,自己拿过帕子,一面擦手一面道:“人家给两块帕子,你我当然是自管自的,你讲你职责所在,我并不为难你,只是如今是在外面,你大可以自在些,方才在马车上,你我难道不是同朋友一样?”说完了话,湛君便往屋内去寻吴缜。
第134章
看见湛君进门, 吴缜从一堆杂乱里站了起来。
他有些羞窘,低头左右看了,苦笑道:“我还未收拾妥当, 这样子招待你,实在叫人惭愧。”
确实乱的厉害, 满地散落着带墨的纸,层层叠叠地铺着, 几乎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
吴缜那些见外的话湛君不怎么爱听,因此不作理会,弯腰捡起一张纸来,笑着开口:“这是……”
只一瞬间, 笑意毫无预兆地僵在她的脸上。
因那纸上的是熟悉的字迹, 使她不可避免地想起熟悉的人。
先生。
“这些是老师行医的手稿,他临终前送给了我, 我预备按门类整理出来, 编纂成书, 流传出去, 后来人也可从中受益。世上的许多人, 死了便是死了, 同他们的生一样,无声无息不惊波澜, 就像一滴水融进了湖海, 杳无踪迹……但老师不会, 他的名字会被人铭记,哪怕千百年之后也会有人知道他曾经来过。”
湛君有被安慰到, 虽然仍是哀怆,但终究是没有哭。
湛君决定同吴缜一起整理姜掩的遗稿, 她认为是应尽的责任。
吴缜当然是没有二话。
只是湛君自此要常出门。
渔歌很有顾虑,于是别有用心地劝道:“何不请吴杏林到咱们府上去?既可免少夫人车马劳顿之苦,又能给那些书稿寻个宽敞妥当的地方收置,任由吴杏林那样堆着,只怕要生虫蠹,届时如何是好?”
湛君道:“终日同药材交道的人,难道还不会调配药粉驱虫吗?你实在过虑,而且吴杏林还要给人诊病,请了他到深宅里,病人要如何寻他?”
渔歌只得闭嘴。
湛君回到元府后的第一件事是洗浴。
洗了很久,洗到再闻不见血腥气。
从浴房出来时天正要黑,饭早已摆上,元凌与鲤儿却还没有回来,湛君便一面通发一面等。
头发梳好,长长地拖在脑后,两边只拿掩鬓别了,倒也不见散乱。
又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人,湛君不由得有些着急,正要出去寻,就听见元凌和鲤儿的大笑声,接着便看见他两个相互追逐着跑进了门。
“好饿!”元凌进了门就大喊,“今日吃什么?”
吃什么湛君还不知道,她一向不管这些事,不过总归一定会是他爱吃的就是了。
元凌用食时很有规矩,只是吃,不发出一点声音,神色给人一种淡漠之感。
湛君忽地想起白日里那个浮着白脂的又红又皱的小孩子,小小的软软的一团。
眼前的这小孩子已经有了成人的神态。
湛君捧起元凌的脸,仔细地看。可是她想象不出元凌那时候的样子。
心中很有悔意。
元凌不明所以,只皱着眉问:“我脸上有沾到?”他虽然这样问了,但是看神色,分明是不信自己会出错。
沉默了片刻,湛君道:“你怎么就没有像我的地方呢?”
元凌一下子张大了眼,鲤儿也偏过脸看过来。
一时很是安静。
忽然有声音道:“怎么,你嫌他?”
三个人都看过去,门口处,元衍的脸自昏暗里转出。
他们父子长得一个模子。
元凌等着他母亲的回答。他睁大的眼睛里有些许的水意,里头填满了冤屈。
湛君看了心里发紧,一把将他揉进怀里,细细地摩挲他的脸,安抚他,同时也不忘朝门口瞪过去:“你挑唆什么?真是恶毒!”
元衍迎着烛光微笑。
元衍挨着鲤儿坐下,只是坐着。
湛君想了想,给他盛了一碗白饭,放到他面前。
元衍很惊奇的样子,拿两只手指端起那只碗,看了一会儿后又去看湛君,慢慢地挑起一边眉毛,道:“这样客气?真叫人惶恐!”
他此话是否衷心倒不好讲,但湛君认定他是作怪,遂冷笑了一声:“你大可以不吃。”
“残羹冷炙,我又不是不做事的人,怎么就要吃你们剩下的?真有心,为何不等我?”
湛君是有理的人,“难道你夜里回来,我们也要等你?早前也不见你有怨言,可见如今是闲了,这样的兴妖作怪!谁要理会你?”说着便拉起两个孩子:“不吃了!”左右也已经吃的差不多,才不要留在这里,平添郁气!
待三个人的身影再瞧不见,元衍才收回了目光,低头看着盘中零落的菜馔,轻轻撇了一下嘴。
使女上来收拾,元衍挥了挥手,道:“就这样吧,谁叫我回来的晚呢?也只配吃这个了。”说着长叹一声。
使女不敢作声。
渔歌匆忙跑来,湿发尚在滴水——她不敢行错一步,所以头发未干也挽了髻,工整地插戴了几支簪。
垂首低眉,将今日所经之事完整讲来,不敢有丝毫的遗漏。
元衍安静地听着。待渔歌讲完,他那一碗饭也刚好见了底。渔歌又奉水,元衍接过,漱罢口,道:“她想去便叫她去,不过你要跟着,此外我会叫几个人暗中随行,明日临去前你记得先认一认脸。”
渔歌应是,又道:“今日三郎有来,夫人并小郎君也一道来了,杜夫人似乎是想要见少夫人,可惜少夫人外出,不曾得见。”
“不用管,她不必见客。”
一夜无事。
翌日一早,用过早食,两个孩子去上学,湛君则坐了车去长春坊。
到了不见人,又去南市。
医铺同先前一样忙碌。
吴缜原本想过段时日再重开医铺,可是想找他诊病的人实在太多,全寻到他家里去,他实在难以招架,只得又到南市去。
因常有人打扫的缘故,医铺并不见破败,甚至连东西也不曾少。
吴缜不由得心生感慨。
既是到南市,下车便少不了帷帽,因此湛君并未被吴缜认出,她也没有上前,只是同渔歌一起立在医铺一角。
待到诊病的人全离开了,湛君才摘下帷帽,笑着对吴缜道:“你可真是忙,我看了你好久,根本不见你停下。”
吴缜立马要站起来迎接,湛君也立即出声制止,“你总是这样见外,叫我难过。”
此话一出,吴缜果然再不敢。
吴缜坐在长榻上,笑着叹气:“都是些贫苦人,寻常看不起病,只能生挨着……”
湛君截他的话:“好在有你。”
他还是同从前一样,诊费极低,有些人不但不必给,甚至还会从他那里得到买药的钱。湛君在一旁全都看的清楚。
“你是圣人,真希望天底下你这样的人多些。”
吴缜却道:“我至多只是个好人,所做的实在有限,圣人自有他的功业。当年咸安半城都是流民,如今已经见不到了,不是吗?”他笑起来,“阿澈你也是要青史留名的。”
湛君明白他的好意,可她实在不愿意谈论这个。她的爱恨都太过简单,并不足以应对太复杂的人和事,所以干脆不管,听也不要。
吴缜观她神色忽然淡下来,虽不知是何原由,但她既不高兴,他便绝不会再提,于是说起别的话,佯作责怪:“既然早来了,怎么好袖手旁观?你当施以援手才是,这样我就可以少诊几个人,断不会忙到这种地步。”
湛君一下子愣住。
是啊,怎么只就站在那里呢?明明她也可以的,昨日她还救起了一个人……
她想,可能是先生不在身旁,她缺少底气,昨日不过是受形势所逼。
只有先生在,她才能肆无忌惮。
可是先生死了。
不过她还没死,还要继续活下去。
她有两个孩子,哪怕是为着他们,她也不能再做小孩子了。
她轻轻地笑着,“下回吧,一定帮你,只要人在这里,总有机会”
看她笑起来,吴缜放了心。
医铺既没有再人,湛君便安心同吴缜一起整理姜掩的遗稿,渔歌在一旁为他们研墨。
湛君提笔誊抄,挡不住心内翻涌。
她初学字,也是临先生写给她的帖。
她不由得想起从前。
忽然间四周似乎长起青竹来,竹叶淡雅的香气钻入肺腑,引得她疼起来。
入眼一句,“李实,性平,味甘酸,清热生津,鲜食可止消渴,解暑热,绞汁冷服亦可,多食伤肺腑,损伤脾胃,使人虚,不可多食,小儿尤不可食。”另有朱字落注:“不予,哭求亦不可予。”
最后一个字大开大合力透纸背,可见真是下定了决心,写字时不知要气成什么样。
湛君认真想了,先是笑,而后便哭,笑着哭,哭到整个人发抖。
那一年李子特别好,大而且甜,红的厉害,咬一口汁水横溢。她一时没有管住自己,不顾告诫,那么满的一盆,不多时便吃了个干净。吃完晚饭也没有兴致吃,洗漱完去睡觉,夜里忽然腹痛起来,痛到流冷汗,不能动弹,害怕得大哭,喊先生,喊英娘,大喊大叫着说自己要死了。
糠皮烤到热烫,帕子包了,搁在肚腹上,凉了就再换烫的来,闹了一个多时辰才好了,而后四五天不想吃东西。好全了,还想吃,不给,拽着袖子求,求一整天,答应给两个,太少,要四个,最后得到六个,当天就全吃掉,夜里又疼起来,再闹一场。后来就再没见过李子。
她这样哭,吓坏了旁人,问她,说不出来话,只是哭,哭到一点儿眼泪也无。
渔歌不敢大意,当即要带人回去。
走到一半,又折回来。
湛君已不再哭,神色平静,除却一双通红的眼,再没有她曾崩溃过的证据。
湛君仍是抄字。
端坐着,抄的认真。
惹的旁人再不敢做事,只搭一个幌子,实则一颗心全在她身上,胆战心惊。
第135章
仍是黄昏前回去。
出医铺前就戴好帷帽, 登车前听见人问:“是……恩人吗?”
湛君转过头。
那人又问了一回,“可是恩人?昨日长巷里,内子……”
湛君立时知道了他的身份。
他既称湛君为恩人, 湛君投桃报李,揭了轻纱问他:“你妻子可还好吗?”
那忠厚的男人露出呆相, 他手边的小女孩却活跃起来,一只手拉住父亲, 另一只手指出去:“就是她!姊姊好美的!”
湛君对这个女孩子很有好印象,闻声朝她笑了一笑。
“多亏遇见您,保住了一条命,孩子也好, 否则真是……唉!都是我不好, 记性差,忘了要紧的东西, 连累她……以后真是再不敢了!”
吴缜许是听见了声音, 这时也走了出来。
男人又谢吴缜, 还讲到几桩旧事, 悉数与吴缜有关, 可见是个真正念恩的人。
“唉呀!我真是糊涂, 险些忘了正事!”
他所谓的正事是一个瓦罐。
“没什么好报答,这是醪糟蛋羹, 是自家做的, 想同恩人与吴杏林分分喜气。”
又对湛君道:“昨日多谢恩人的车, 车子我已经洗过,马也好好喂着, 脏污的东西,我都会赔的, 恩人只管放心,您随时都可以叫人到我家将其带走,我是怕今日寻不到您,这才没牵来,否则现时就能归还恩人您了。”
那车她们已经不要了。
有人在上头生过孩子。
在渔歌看来,那车已经沾了下等人的污秽,不配再进她高贵主家的门,湛君虽不作此想,但料想渔歌主家的那些人必定与渔歌是一样想法,她又何必自找没趣?况且元府不缺那样一辆马车,但对寻常人家来说,倒也可以算一笔横财。也是两全的事。不过湛君到底是有顾虑,她虽赞同了渔歌的提议,却不许渔歌明白地说出来,彼此心领神会就好。
但是她遇见的是这样的一家人。
于是湛君笑着道:“好,我这就叫人去取,至于东西,实在不必赔,毕竟是我要她上去的,便是污了东西,也是我的事,怎么好叫你们赔?”
男人着急起来,整张脸涨红,“这、这怎么能行?没有道理的事!”
“道理我方才不是已经同你讲了?况且我心甘情愿的事,需要什么道理?”说着又拔下头上一对金簪,递过去,道:“拿去熔了,打一把长命锁,算是我给小孩子的贺礼,祛灾去邪,他生的不顺,要压一压,往后就没祸事了。”
男人坚决不肯要,湛君便把那对簪塞到女孩子的怀里,又从男人手里接过罐子,对吴缜道:“我们把这个分一分。”
湛君一路都抱着罐子。
回了住处,坐下了,湛君对渔歌道:“你拿碗来,这些我们两个也得分一分。”
渔歌愣了一下,“也给我分吗?”
湛君被她问的也愣住了,“这是谢礼,本就有你一份,当然要分给你。”
不过只给了渔歌一碗。
“不是我吝啬,而是我这边人有些多,每人只怕还分不到这些。”
渔歌盯着那碗羹许久,轻声讲:“多谢少夫人赏赐。”
湛君听了很不高兴,两条眉紧蹙着,“怎么同你讲不明白呢?这是人家谢你,什么赏赐?”
“你们在说什么?”元衍忽然插话进来。
渔歌连忙行礼,湛君则坐着没动。
知道自己在这里多余,渔歌当即便告退,走的时候并没忘了自己的蛋羹。
“这是哪里来的,我家怎么会这种丑东西?”渔歌走后,元衍指着陶罐问湛君。
湛君不想理他。
元衍若无所觉,又道:“我今日可回来的早,没叫你等,总不能再叫我吃剩的了吧?”
元凌和鲤儿这时候正好回来。回来的正好,不然真的要生气。
净罢手,一群人围在一起用饭。
湛君只给元凌和鲤儿都盛了饭,并没有理会一直看着她的元衍。
不过元衍是个能屈能伸的人,自己递了碗过去,问:“不给我盛吗?他们都有。”
湛君道:“你都讲我虚伪了,我哪里还敢呢?”
“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怎么听不懂?我哪里来的胆子敢讲你呢?”
回答他的只是一声冷哼。
元衍笑起来。
“真不给我盛?好吧,那我给你盛。”说着拿起碗,添进饭,放到湛君面前,叹了一口气,怅然道:“谁叫我没出息呢。”
湛君已经吃够了亏,知道在口舌上绝讨不到半分便宜,因此只当没有听见。
她又盛蛋羹给两个孩子。
元凌尝了一口,吐掉,皱着眉问:“这是什么?不好吃。”
“不好吃吗?”湛君舀来尝了,道:“我觉得还好呀,这是醪糟煮的汤,旁人送给我的,是谢礼呢,我觉得很珍贵,所以才特意带回来。”
元衍一句话指出症结所在,“对他来说不够甜,这种东西他喜欢吃甜的,要加许多糖。”
糖很快被送来,加进碗里,汤水变作红棕色。
元凌又吃了一口,仍是吐掉了。
“很奇怪。”
但是母亲讲很珍贵,他不敢说倒掉,于是推给自己父亲,仰着头,眼睛里有一种天真的渴望。
元衍当然疼他,可是没必要委屈自己。
“我才不吃,这是妇人产后用来补身的。”他瞟了一眼湛君,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喜事了,不过徒惹伤心罢了。”又是一声叹息。
鲤儿这下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因此只是拿着勺子。
“想有喜事?”湛君咬牙切齿,几个碗全推给他,“那你全吃了吧,多沾些喜气,说不定也就有了。”
元衍发出一声轻笑,突然往湛君那里靠过去,唇挨近她的耳,说话时声音轻轻的,“喜事是吃出来的吗?嗯?真是吃出来的吗?”
耳朵忽然微微发麻,心中的感觉更是说不清道不明。
湛君只着意于自身怪异的感受,因此叫元衍占了先机。
他哼一声,“这样甜的东西,我全吃掉?只怕脸上明日就要生燎泡,你就是想害我,别以为我不知道。”
湛君一掌拍在几上,一时杯碟碰撞,发出清脆的嗡鸣,倒有几分好听。
湛君整张脸绷着。
这种人,真是一刻也没办法同他待下去。
可是还有孩子在。
他们都睁大了眼,看着她。
于是湛君只好忍辱负重,装作若无其事,又坐回去。
“没有事,用饭吧。”
笑着给两个孩子夹菜。
元衍并不动筷子,只是笑着看她。
饭罢元衍出去了一趟。
没人问他做什么去,谁理会他?
湛君找到元凌和鲤儿那里,看着他们睡下才离开。回去后便洗漱,一切妥当,拆了头发睡到榻上去。
入睡前一刻,有人在她身边坐下。
她几乎是立刻就坐了起来。
“做什么?”元衍按住她肩膀,轻声说道。
今夜有很好的月,清辉使湛君看清了他的脸。
也是,除了他不会有旁人。
湛君没好声气,“该我问你,你做什么?”
“我来是有话问你。”
湛君立时就道:“我不会答的,你快走,不想看见你。”
湛君的脸颊被轻轻地捏了一下。
“干什么!”湛君真的恼了,抬手推在他肩膀上。
推不动,于是更恼了。
而且很有些沮丧。
“你究竟要做什么?”
元衍沉默了一会儿。
湛君不耐烦了,嗔道:“真讨厌!”很有些委屈的意思。
“今天怎么哭那么厉害?”
湛君知道渔歌一定会把她的事全告诉他的,所以对他这个问题并不感到意外。
她觉得他莫名其妙,渔歌既把事情告诉了他,他难道还能不明白原因?倒来问她,还挑这样的时候。
她欲嘲他两句,要讲:“当然是为先生,不然呢?”
可是讲不出来。
想到先生,只有哀戚,生不出任何轻佻的情绪。
所以她只是很平静地说,“因为想起了先生,我很难过,我父亲一样的人,再也没有了……他怎么能丢下我?”
她的脆弱使她与月光融为一色。
叫人疑心她会破碎。
元衍要拥住她才不至于害怕。
“你还有我,我会对你好,我告诉过你的,而且我答应过他的,你不要怕。”
湛君眼里生出泪水,“可是我需要他,你待我再好,我也需要他,我不想他离开我。”
“可是他没法回来找你了,你要怎么办?”元衍擦掉她的眼泪,感叹道:“真可怜。”
“我知道他不会回来了……往后再没有他,无论我是悲是喜,他都不会知道了……”
元衍再不说话,轻轻拍着她的背,任由她在自己怀里流泪。
劝说的话已经讲了,如果没有用,大可以不再讲。
他一直陪着她,直到她哭累了睡过去。
鸡鸣时分,湛君被连绵的啼鸣惊醒,眼睛酸胀得厉害,尽力睁开了,见得了一片晦暗的影。
心里惊了一下。
影子开口说了话:“我得走了。”
湛君听出来是元衍,放了心,又想起昨夜的事。
“就要出去?这样早。”她揉着眼睛问,声音有些含混。
元衍笑道:“不早了。”抓住了她两只手,“再揉更没法见人了,不是还要出去?到时叫她们拿冰水给你敷一敷。”
湛君点头。
元衍又道:“要是实在好不了,今日便先不去了,缺一天想来也不碍什么,到时我早一些回来。”他又添一句,“回来陪你。”
湛君不同意,“不要,我想出去,他们都读书去了,只我一个人,不知道做什么,很无趣。”
她既这样讲,元衍便没有再多说,只道:“那就出去好好玩,玩得开心了再回来,只有一点,千万别再哭了,有什么事便同我讲,答应我?嗯?”
远处鸡又叫了一声。
“好了,我走了。”
元衍摸了摸她的脸,站了起来。
他走后,湛君的眼前只剩一片石砖泛出的白。
天亮了。
第136章
元希容最近的日子不太好过。
她二兄不许她出门。不但人出不去, 信也一样,无论书信口信。外面的人自然也进不来。
二兄太过分,但是没有人管得了他。
母亲是不能指望的, 只有等父亲回来。
可是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回来。
她再没有办法等下去。
好像到处都生了钉子,人坐立难安。
这种磨折, 怎么能继续受下去?
她早就悔了。
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她就是想同他闹一闹, 叫他知道她的不悦。发生那样的事,难道还不许她生气吗?
哪知道会弄成这样。
二兄骂她折堕了家里的脸面。
实在张大其词。
怎么就丢家里的脸了?
二兄也太不容人。
心里虽然不忿,但不敢有分毫显现。
想成事还是要低声下气。
她找过二兄,软语相求, 只说她已知错, 以后再不会犯,希望二兄放她回家去。
她自觉并没有说错话, 可是二兄怎么瞧着像是更气了?
后来二兄彻底不理会她了。
她想不明白哪里出了差错, 只好去求幼猊。
幼猊是她弟弟, 可是从来不唤她阿姊, 也不听她的话。不是个好阿弟。
按他的说法, 他只是少了气运, 否则他就可以做兄长,她要是个妹妹, 他肯定会对她好, 可惜她不是, 而且人还娇纵的有些讨厌。
难道她就喜欢他了吗?讲出这样的话,到底谁讨厌?
求他只是因为实在是没有旁的路能走。
才不想看他得意。
元泽并不得意。
“你连自己错在哪里都不知道, 要我是二兄,我也不想见你。”
元希容只怕她的二兄, 在幼弟面前她很有姿态。
一声冷笑:“那你倒是告诉我,我究竟错在哪里?”
“你原先可不是这性子,母亲偏向二兄,你心有不甘,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因此时常闹一些事出来,因你是个女孩子,家里人并不管你,任由着你闹,哪怕二兄,他那样脾气,也还常忍让你,只因为你是他妹子,可你到了别人家,竟然开始学着委屈自己,那样的话也说得出来,你何时知过错?去了他家倒变得通情理了,二兄怎么能不气?”
元希容这才懂,于是变得沉默。
元泽又道:“二兄真的没有容人之量?你只管去问,他手底下那些人,哪个不念二兄的恩情?难道只因为那姓严的推了你一把他就要叫你和离归家?是二兄已经忍无可忍了,严家上下倒是都把你当菩萨供着,可在他严十二心里你又有几分重?他并不珍惜你,你又何苦痴缠?徒然叫他看轻你。”
“咱们是骨肉至亲,难道我们还害你?”
“你是什么人?怎么就要受这种委屈。”
“你好好想一想。”
丢下一言不发的阿姊,元泽去找他的二兄。
元衍在西原北郊。
元氏欲立都西原,需要建一座雄壮宏伟的新城,所需人力资财,岂可胜数?
元佑仍是先前的性子,所以将此事交与了他的二子,他并不过问。
元衍如今便是忙这个。
人倒是好找。
到了跟前,元泽喊了一声二兄。
元衍正看图,听得声音,抬起了头,“三郎?怎么来这儿了?”
“二兄现下可空闲,我有话要说。”
元衍收了图,随手给了身边的一个人,对元泽道:“咱们到阴凉地方去。”
兄弟两个上了山。
硕大的一棵樟树下,元泽俯瞰山下的热闹景象,人不过蝼蚁大。
“如何?”元衍问道。
元泽笑道:“我哪里懂这些?只是辛苦了二兄。”
“只辛苦这一阵罢了,难道还要我日日来?”
“二兄也忙得够久了,该停下来歇一歇了。”
元衍笑了一下,道:“是要歇,不过能歇多久呢?”又问:“找我来是为何事?这样急切。”
闻言,元泽揉了揉额角,叹了一口气,“还能为谁?真是愁人!她也太不争气!今日找到我,要我找二兄为她说情,我是没办法,只能来找二兄了,她这样,到底要怎么办呢?”
严行已经在榻上躺了七天。
妻弟的那一脚虽然狠厉,可终究没失了轻重,他虽然吐了一口血而且当场晕厥,但其实人并没有什么大碍。
昏是因为脑袋撞到了墙。
第二天他就差不多好了。
至今仍躺在榻上是因为他并不想下去。
下去就要去元府请罪。
他不想。
他知道一直这么躺着不是办法,可他想不出办法,不如这么躺着,能躲一日是一日。
父亲骂他,母亲在他榻前成日的哭,兄嫂也一直在劝。
他仍旧不愿意去元府。
他是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
表妹也来了。
也是哭。
一双眼睛红着,像抹了胭脂。
但是表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她只是哭,并没有说话。
所以他同表妹开了口。
“父亲早就在为你择亲,要是遇见了有好的,你便嫁了吧。”
表妹哭也忘了,张大了眼睛看着他,口中喃喃地喊着表兄。
“若是实在不愿意嫁,留在家里也是可以的,只要家里还过得下去,总不会缺少了你的。”
表妹又继续哭了。
“我只是要告诉你,对你,我从来只有责任,并无男女之情,倘若没有那些事,我可能会娶你,但是历经了你嫁人,我娶妇,咱们的缘分,已经尽了。”
“那天是因为,如果我不出手,你可能会死。”
“如此而已。”
“如今我前途不明,父亲也已老朽,若我们都去了,你在这里的日子只怕不会好过,倒不如嫁人的好。”
表妹哭道:“可是我离不得表兄啊!不要不让我同表兄分开,我怎么样都可以的。”
“可是我不愿意。”
后来他叫人把表妹搀走了,也知道他的话表妹听进了多少。
不过无论如何,他已尽了责任。
只是他同他妻子的事,他心中仍旧没有结论。
妻子的兄弟要见他。
这是避不得的。
去了也好。
见面是在酒肆。
布置倒很是清幽文雅,竹帘并竹屏,长榻短榻,几上煮着茶,已经开了,有沸腾的水声,白雾袅袅好似轻纱。
不像是要再打他一顿的样子。
只有两个人,妻子的二兄,还有妻子的双生弟弟。
既是兄长,要行礼才是。
恭恭敬敬地见礼。
二兄没有出声。
他只好一直躬着身。
这已经是他意料之外的温和了。
妻弟只是一脚踹晕了他,这个妻兄能直接把他打死。
他其实有点怕这妻兄。
一开始就怕。
哪怕他从来瞧着都神清气朗,又常带笑。
终于有人开口了。
是妻子的二兄。
“你对她究竟有什么不满?”
他知道他指的是妻子。
沉吟了一会儿,他道:“并非是她有什么不好,一切的根由在于我不配。”
只要开了头,接下来的话便很好讲。
“君家门第高贵,肯将女儿下降,是我严氏之无上荣耀。但是我们并不配。”
“我的家族早已没落,我母亲并非世家贵女,长嫂甚至出身商家,我仗着父母兄嫂的宠溺,生无大志,一生所求不过是将时光任意虚度,我不知道我自何处得来的福运,竟然可以娶到一位……公主。”
“所有人都觉得我应该感恩戴德。”
“我确实感恩戴德。”
“可是我家实在是委屈了公主,不是吗?我的父亲浅薄无能,母亲短视谄媚,长嫂更加不堪,出身低微,不知世家教养为何物……可他们是我的亲人,我有的只是他们。”
他将身子站得笔直,“我与表妹并无私情,只是不忍见她殒身,当时只是过失……是我一人之过,任杀任剐,我不敢有怨,只求祸不及家人。”
“你倒是有风骨。”对面的人如此说了一句。
他并不言语,只等待自己将有的处置。
“二兄说的对,我确实是丢尽了家里的脸。”屏风后传出一道极低的声音。
他顿时像遭了雷霆。
数载的夫妻,他不至于连自己妻子的声音也听不出来。
果然,妻子熟悉的脸从屏风后慢慢转出。
他从来没有在她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
很平静,不见波澜。
在他面前,她最多的是佯嗔薄喜。
他看见她的身子在轻轻地抖,她张口:
“兄弟们说的很对,我太娇纵,以至于连累了家族的名声,叫人以为我家有暴戾恣睢之风,做得出草菅人命的事……”
“我知道,我们的婚事,你有诸多不愿……是我委屈了你,才叫你有这样多的怨气……”
“你眼里,我是无德之人,你是无福之人……”
她轻轻地点头。
“很对。”
“既然如此,严郎,我们就此分手吧。”
“我的东西,自有我的家人代我取回。”
“至于樱莺,她是我的女儿,跟着我好些,将来也有好前程……”
“就这样吧。”
她没有哭,只是红了眼睛,手掌掩住口鼻,稍稍仰起了头。
“我要回我家去。”
她转身离开。
她的双生弟弟追着她出去,路过他时胳膊甩在了他的身上,他受了力,被带得摇晃了几下,后退半步后稳住了身子。
她的二兄倒没有动,仍是坐着。
他瞧不出他的喜怒。
他听见他说:“在你眼里,她只有不好,难道她真的一点好也没有吗?你说的对,你确实不配,你得到的太轻易,所以并不懂珍惜。”
“你们是夫妻,什么话不能讲?你对她有不满,为何不告诉她?她深爱你,不会为了你改?你觉得她不能得罪,你只是把她当……公主,而不是妻子。”
“你并没有诚意。”
“好了,我妹妹已经做出了决定,到此为止了。”
“你给她委屈受,按理我不该放过你,但你是樱莺的父亲,看在我甥女的面上,此事便这样吧。”
说完话人便走了。
只留下他一个人。
他还站在原地。
水声也没有停。
他其实并没有想好。
但是一切已经结束了。
他忽然感到愧疚。对她的愧疚。
是啊,难道她就只有不好吗?
第137章
八月的朔日。
日中时候, 湛君抄书稿,用掉了最后一张纸。
正好手腕也有些酸,她站了起来, 轻轻地甩了两下手。
“累了么?”不远处,吴缜笑着问道。
湛君点点头, 皱着眉道:“坐太久,感觉身上不是很好。”
“并没有人在后催赶, 怎么这样急切,早劝你歇一歇,从来也没有听过。”
湛君笑道:“还是歇过的。”
吴缜朝她走了过来,到了近前, 递给了她一个东西。
“是什么?”绢布缝的容臭, 但是没有味道,里头塞了东西, 有很清晰的起伏, 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打开不就知道了?”
“我糊涂了!”湛君笑得有些懊恼。
打开了, 倒到掌心上。
好像是银块。
“工钱。”吴缜在一旁道。
“工钱?”
“对, 你的工钱, 不是帮我诊治了病人?是该给你工钱的。”他顿了顿, “其实五年前那时候也该给你的,但是还没来得及。”
“啊, 我不能要, 你知道……我……”湛君不知道该讲什么好, 于是不再说,只是要还东西。
“留下吧, 这是你应该得到的,你那位朋友也有, 我会给她的。”他笑了笑,又说:“阿茵每月都有,很多年了,而且还不给阿讷,连她母亲也不给,我觉得她现在应该算得上富有。”
很小的一块东西,握在手里很有重量。
“收下吧,虽然不多,但是却是我应该给你的,倘若你不收下,那我就再也不好叫你帮我给人诊脉了,收下吧。”
湛君把那银块握在手里,握到它热起来。
算起来,是她人生第一次。
湛君有了一种浑身上下轻飘飘的感觉。
就在她想着手里这东西要用到何处的时候,忽然听得一声:“吴郎。”
湛君清醒了些。
抬起头,看见了阿梅。
她知道是阿梅,但她还是看了过去。
因为她知道阿梅也一定在看着她。
很多次了。
她没有办法不在意。
果然,阿梅正是在看她。
其实她应该看的人是吴缜。
但是她就是看着湛君,看着湛君的脸,说:“该食餐饭了。”
七月湛君确实歇过几天。
小孩子爱玩,不读书就到处跑,跑出一身汗,又贪凉,夜里不肯好好盖被子,结果两个人双双患了寒热,头昏脑胀,躺在榻上起不来。
尤其元凌,他症状更重一些,难受得很了,哭着要母亲陪。
湛君哪里还能走?
衣不解带照顾了三天。
他两个还没好,湛君又累到。
又是三天。
三个人才全好了。
小孩子继续上学,湛君仍去吴缜的医铺。
也就是那一日的日中,湛君第一次见到了阿梅。
阿梅是吴缜的未婚妻子。
初回咸安的那个晚上,吴讷提出的要求,吴缜这个兄长自然是应了他。
他的弟弟要挟他。
亲兄弟,他自然知道他的软肋——父母交到他手上的幼弟。
其实他肯答应,也并非全是为
着吴讷的要挟。
早晚的区别。
吴讷是一定会成亲的,不过是
吴讷要的是他的态度。
当初他想离开咸安去严州,与吴讷商量,吴讷并没有说什么反对的话。而吴讷知道他为什么要去严州。现在要他成亲,只不过是因为连吴讷也知道他和她之间再无可能。
吴讷是为自己的兄长着想。
吴缜也觉得自己应当成亲。他爱她,虽然是他自己的事,可是她知道他爱她。
他不成亲,她就会知道他没有办法再爱上别人,她是个极善良的人,会为此感到愧疚,他的爱会成为她的负担。
他应当成亲。
娶一位妻子,真心待她。
这样就可以不亏欠任何人。
所以他答应了。
吴讷第二天就去找了张嫂,请她留意合适的女子。
对他来说,合适的妻子只能从那些寡居的妇人里面选。
他并不年轻了,年纪太小的女孩子他是无法接受的。
但是张嫂找到了阿梅。
阿梅姓骆,今年二十五岁,是一个很有勇气女孩子。
三年前,她带着自己的阿弟并一众仆从战乱之地抵达了咸安。
很相像的,阿梅的父母也早亡,而且同样交给她一个年幼她许多的阿弟。
阿梅的父母很有些资财,但是他们去世的太早,唯一的儿子又太小,亲族又那样多。
为了守住父母留下的东西,阿梅不肯嫁,而当她完全拿回那些原本就属于她的东西的时候,她已经很有年岁,难有如意的婚事。
如果不能如意,那不如不嫁。
又赶上天下大乱。
阿梅一路历经艰辛,最终到了咸安这个太平之地,又历了几番磨难,在咸安有了立锥之地。
一切都落定的时候,她已经耽到了二十五岁,已不打算再嫁。
张嫂是阿梅初到咸安时最早结识的人,多年的相处使她很相信张嫂的人品。
但这一次她却不怎么信。
她认为是信夸词。
说的就好像真的是她命定的姻缘一样。
张嫂自有她的安排,但是阿梅当天便找上了吴家的门。
当时吴缜正整理文稿,听见声音,抬起头,看见一个很是英气利落的女子站在他家里。
他愣怔的时候,那女子问:“你就是那位吴郎?”
张嫂后赶到,慌忙做了一番解释。
张嫂怕赶不及地说着前因后果,阿梅在一旁全神贯注地打量吴缜。
阿梅先点了头。
张嫂欢天喜地地到吴家去。
吴讷也是笑逐颜开。
吴缜当然是答应了。
吴缜同样也养大了一个小孩子,知道其中的难处,所以他敬重阿梅,敬重之外,更多的是怜惜。
她一个女孩子,经历这些事,不知吃过多少苦头。
吴缜对阿梅的怜惜使她迅速地在吴缜心中有了一席之地。
他是一个有担当的人,既然有心,便一定要负起责任来。
但他是个实在过于内敛的人,而阿梅又那样的果敢。
阿梅觉得他与她之间很有疏离,她认为是因为他们还不够熟稔,所以阿梅每日都会吴家去,吴家见不到人,她就到医铺去。
然后那天她就见到了湛君。
阿梅自认见多识广,她走过许多地方,见多许多美人,但是她们加在一起也不及此刻站在她未婚夫面前的那人美丽。
他们又那样亲近。
她说话时,他总是带着笑听。
阿梅是个聪明女子。
她几乎立刻就明白了。
但她不会就此甘心退出。
她怎么会认输?她正是因为从不肯认输,所以才有今日,她最懂那几个字的分量。
而且她一定有机会,否则她为何会出现在他们面前?
阿梅笑着上前攀谈。
她有她的优异之处。
湛君虽然惊讶,但她是个得体的人,而且知道了已经知道面前人的身份,她有的只有热诚。
说话的时候,阿梅一直看湛君的脸,目光甚至有些冒犯。
不过因为吴缜的关系,湛君对她很是容忍。
几句话说下来,彼此对对方的情况都有了一番了解。
尤其是湛君同吴缜之间的事,阿梅是着意打听了的。
阿梅知道她的对手已是嫁了人的,有一个五岁的孩子。
这样便不足为惧。
可是他的眼里还有她。
阿梅在心里将自己同脸前的美人做了一番比较。
她真是美丽,令人心折。
阿梅觉得自己无法阻止她的未婚夫爱她。
所以她要逼她走。
只要她不再出现在他们眼前,阿梅便可以认定是她赢了。
她喜欢赢。
湛君虽然很缺少领略感情的能力,但她终究是个聪明人。
她在阿梅的眼神里明白过来,因此很觉得羞愧。
她觉得自己是个恶人,肆无忌惮地欺负吴缜。
吴缜仍然爱她。
她怎么能够如此频繁地出现在他眼前?
她在做什么?
她竟然不能同吴缜在一起,那怎么还能做出这样的事?
她应当远离吴缜。
湛君攥紧了手里的银块。
她做了正确的事,可是并不高兴。
她再一次失去了生命里非常重要的东西。
吴缜是她最好的朋友,应该得到她的尊重。
下午仍是抄书稿,直到金乌西沉。
医铺外,湛君没有说话,她朝吴缜微笑,算作她的告别。
他们一定还会再见,不过应该是很久之后了。
离开的时候南市还没有闭市,湛君在各种铺子前流连,将那小小的银块全部用掉,得到了许多东西。
马车上,湛君送了菱粉糕给渔歌,感谢她每日陪她往来,当然驭者她也有送。
渔歌收的很利落,很高兴地道了谢,同时也帮湛君将给驭者的糕送了出去。
喜气洋洋的时候,湛君说:“我们以后不会再来了。”
渔歌缓缓收了神色,小心地问:“为什么啊?”
“没什么,就是不会再来了。”
因湛君买了东西,很是耗费了些时间,所以回到元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各处都已点上了灯。
湛君携着一身水汽走进了庭院。
元凌和鲤儿在檐下逗猫,鲤儿先看见了湛君,站起来喊了一声姑姑,元凌也连忙站起来,转身的时候一脚踩在他那只猫的尾巴上,那猫凄厉地叫一声,跳进了花丛里,几下便游走了。
湛君给猫吓到,捂着胸口站住了。片刻,元凌和鲤儿就全围到了她身边,一人抓住她一只袖子。
“姑姑,今天怎么这么晚?”
“是啊!好晚啊!”元凌抓着母亲的袖子左右地荡,“我好饿!”
湛君摸他的脸,“饿了怎么不总食?”
元凌抱住母亲的腰,晃来晃去地撒娇:“母亲以后不要这么晚!”
“好,答应你,以后不会了。”
一只胳膊搂住一个,三个人往屋里去。
才进门,湛君就说:“带了糕和果脯给你们,拿去分着吃。”拿出几包荷叶,提在手里滴溜溜地转。
两个孩子抢着接了,抱着跑到几案上去拆。
湛君又提醒,“要先净手!不然不许吃!”
两个人又结伴跑着去净手,湛君则去换衣裳。
等湛君换好了衣裳出来,元凌和鲤儿已经趴在几案上拆起了荷叶。因为手里的东西都不一样,所以就你捏着喂我一口我捏着喂你一口地吃起来。
湛君坐到他们身边,笑着看他们吃东西。
元衍一早就在几案后坐着,湛君回来的时候他没有起来,也从始至终没有说过话。
元凌捏着一块梅脯到湛君嘴边。
湛君皱起了眉毛,说:“很酸。”但还是把梅脯咬进了嘴里,鲤儿又给了她一块杏脯吃。
三个人都很高兴。
看着他们这么高兴,有人却不高兴。
元衍终于闲了下来。
但是湛君学会和他一样早出晚归,用罢饭便洗漱,洗漱完就睡。
许她出去是为她开心,可是她太开心了,元衍又不开心。
每天都在外面陪着别人开心,回来却一句话都不陪他讲。
就好像她眼里没他这个人似的。
真是越想越有气。
手指敲在几案上,笃笃地响。
脸色也是冷的,“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
湛君感到莫名其妙,“我没叫你等我吧?你有什么事?”
她真的是一脸诚挚的疑惑,元衍更气了。
“这种东西你也敢给他们吃?”
湛君这会儿才看出来他是有意寻事,她冷笑一声:“怎么不能吃?真出了事也是我们三个死一起,并不碍着你什么事。”
元衍先看鲤儿,又看元凌,道:“你们听听,她讲的是什么话?也太过分!你们两个难道就没有话讲?”
元凌和鲤儿对视一眼,鲤儿拿起一块糕,递到元衍嘴边:“姑父要吃吗?”
“倒是想起我来了?”
湛君也敲几案,“惹我也就算了,别欺负小孩子,说吧,你想干什么?”
元衍不好讲是因为她出去所以他不高兴,但是他真的有点不高兴,所以他不说话,只是偏过脸,神色平静。
“给你的,要不要?我的钱只有一点,只能买到这种东西。”
元衍猛地回头。
一根木簪静静地躺在湛君雪白的掌心。
第138章
湛君再不去医铺, 整日无所用心,只是读书。
可是书也常常读不下去。
总是不自觉想到医铺里的热闹光景,来来往往的人, 低声的话语,满室的清苦味道……
读书不能静心, 不如不读。
不读书,再没事好做, 不过倒头睡。睡到头痛。
每天只有见到两个孩子的时候是真正开心。
鲤儿安静,元凌喜欢跳上榻闹她。
可两个孩子不是一直在身边,她也不愿意叫他们知道她的苦闷。
她的烦恼只应当是她的,不必旁人同她一道承受。
元衍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原本他是很高兴的。
她就在他的家里, 只要想见, 立刻就能见得到。他自然欢欣。
可是他爱她。她这样难过,他自然是肯为了她让步。
问她:“真就这样沮丧?”
她不作声, 拿起书盖到脸上。
元衍推她肩膀。
湛君一把拿下书, 坐起来, 不耐烦地看过去。
元衍道:“瞧你这样子!又不是我欺负你, 旁人不敢得罪, 倒给我脸色看!”
他说的有理, 湛君生出些歉意,紧抿了唇, 低下头, 捏住他衣袖, 一双眼睛水意横生,很有些讨好的意思。
元衍的心早酥软的不成样子, 但仍是绷紧了一张脸,责怪的口吻:“什么天大的事?这世上难道没有别的地方能叫你高兴了?颓靡这许多天!”一瞬间又放软了语气, “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积善寺的葡萄最好,我们摘一些回来。”
“不去。”一点不迟疑。
元衍变了脸,“为什么?”
“不想去。”说着又躺回去,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哪里也不想去,你快走,莫要扰我。”
元衍当然不会走,也不管她的话,伸出手抱了她到怀里,两臂使了些力气,两条腿也用上。
湛君完全没法子挣扎,不过是拿一双眼睛瞪人。
“怎么就难过成这样?你得告诉我原因,我好想办法,我真瞧不得你如此……你不能不告诉我。”
他总是会叫她知道他爱她。
心中不可能没有触动,因此人渐渐平静下来,也真的告诉了他。
“我真的很难过,好像我一直在失去,什么也留不住……”
她看着他,神色凄惶。
“留不住是因为差了缘分,世上的人来来去去,有些事是天注定,人不好强求。”
她先是沉默,而后自喉咙里发出一串含混的呜咽。
“怎么又哭?”元衍唇贴在她脸上,声音很轻:“我就不会离开你,咱们是命定的缘分,除却生死,再没有什么能叫你我分开,哪怕死了,咱们也是葬一处,碧落黄泉,轮回往生,咱们也还是会再见。”
“才不要再见你……”湛君小声嘟囔,“这辈子见你也就够了,下辈子还见,未免太不交运……”又说:“这辈子也不见才好呢,一生只在桃源,我仍是我,只会是我,再没有别人……”
“这可不行,我不能见不到你,那天我到青云山去,看见你第一眼我就想,这人生得这样美,一定是我的。但凡最好的,都是我的。”
“真狂妄。”湛君啐他一声,而后闭上眼睛,再不想看他。
元衍捏她的脸,笑道:“难道我有讲错?你不是我的吗?”
湛君不作声。
元衍不肯放过她,闹着要她答。
闹了一阵儿,湛君招架不住,讲自己累,要赶人走。
“我可以走,不过要你求我才行。”
“求求你……真的别欺负我了……”听着很有些撒娇的意味。
元衍心满意足,摸了摸她的脸,“哪里欺负你?好了,快睡吧,以后别再不高兴。”
过了一会儿,他仍在榻上坐着。
湛君问他:“你怎么还不走?”
“我等你睡着。”声音轻飘飘的,带着笑。
湛君原本不困,想睡不过是托词,可听了他的话,她的身子莫名地发轻,意识也荡起来,后来竟真的在他怀里安稳地睡了过去。
湛君一觉睡到正午,元衍早已经不在。
四下寂静,心里忽然也觉得空荡。
一时发起怔来。
忽然听见脚步声,抬眼望去,竟瞧见元希容站在中堂的光里。
“二嫂。”
她远远地唤了一声,语调平淡。
未及坐下,元希容便开口抱怨:“我真是命苦,满腹的愁苦,却还要到这里陪笑!真是不管人死活!”说着长吁短叹起来。
湛君听不大懂,问:“是怎么一回事?”
她心里有怨,因此怪声怪气:“二嫂你整日的睡,你那位好夫君很是忧虑,怕二嫂你有什么不好,于是便找到我,叫我来这里陪着寻些乐趣,免得二嫂你再做伤身的事,否则他……”
湛君忽然低下头轻轻打了个哈欠。
元希容不说话了。
周遭没了声音,湛君猛地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当即清醒过来,连忙出声为自己辩解:“我才醒,人还昏着,不是有意……我并没有冒犯之意。”
元希容笑了一下,说:“我知道。”
她虽说着这样的话,但神色可谓十分冷淡,湛君见了,不免心中惴惴,正要再解释两句,元希容却先开了口。
“我知道二嫂是无心,是我来的太早了。”
话讲到这里,她笑起来,道:“说起来好笑,似乎见二嫂多是在二嫂才睡醒的时候,记得有一回是在庭院里,那时候海棠花开得正好,二嫂在花树下睡,大嫂还作了画,不过寥寥几笔,却很见风韵,我当时就很喜欢……那画大嫂说是作了送二嫂的生辰礼,后来二嫂……那画便收到了我那里,再后来,我看二兄实在是……可怜,便又将画给了二兄,好歹也算慰藉……我记得二兄无声凝望了许久……鹓雏长大一些后,闹着要母亲,闹得很厉害……谁也招架不住,我忆起那画来,等到二兄回来,向他要,想着拿给鹓雏看……结果惹恼了二兄,被他狠骂一通,‘给他看什么!凭吊一样!往后难道没有再见的时候!简直晦气!’”她苦笑,“当时我根本不敢说话,他是真的动了气……色厉内荏,他很怕……怕再不能见你……”
湛君听了,低下头默默不言语。
“二嫂,我真羡慕你,简直忌妒。”
元希容继续道:“我二兄那样的人……谁都不要,只要你……磐石一样坚定不移……你不在的时候,除非是在鹓雏面前,否则他很少有真心的笑……你回来后就不一样了……前几日见了他,一身大袖衣裳,我大为惊奇,问他怎么忽然作那样儒雅打扮,已许多年不见了,他低了头给我看他的发簪,喜吟吟地问我如何,如何?寻常物件罢了,不过样子古朴些,我想不明白他怎么会有那种东西,不但戴在头上还肆无忌惮地展示给旁人看,他向来最重仪表,什么都要最好的,一件衣裳脱下来绝不穿第二回 ,可是却戴了那样一根簪,那样的得意……只因为那是你送给他的……”
她几乎哽咽了,“你何德何能呢?我近来实在算不上好,他却要我来寻你,讲你心绪不佳,要我陪着帮你疏解……可我早前来寻你的时候,他都不许我见你,怕给你添了烦扰……事到如今,二嫂恐怕还不知道我的事吧?”
她自顾讲起了她同严行的事,细大不捐,讲足一整个时辰。
“他凭什么那样对我?我对他还不够好吗?他却不肯爱我。”
讲完后伏在案上哭了起来。
她虽然放了手,可仍旧是不甘心。
她是真的爱他。
湛君给她倒了一杯水。
“是温的,喝一些吧,声音都哑了。”
元希容只是哭。
湛君并没有出声劝,她只是怜惜地看着她。
直到元希容再哭不出来。
“哭出来好些。”湛君将手放到她肩上,“他是关心你,所以才叫你来,就是想你同我说话……我也是今日才好些,倘若你昨日来,只怕我还没法招待……你是他妹子,他自然能猜到你会同我说些什么,他是为你好,你要明白他的心,别错怪了他……”
元希容从几案上抬起脸来,一双眼睛通红。
湛君忙叫人送水来。
几个使女侍奉着元希容洗了脸,又重新为她梳头。
一切收拾妥当后,使女们鱼贯退下。
又只有湛君与元希容两个。
湛君将茶碗送过去,“放了蜜,可以润喉,喝一些吧。”
元希容很快喝罢一碗,湛君又给她添了一碗。
这一碗只喝了一半。
元希容咳了两声,说起了话:“多谢二嫂。”声音嘶哑得厉害。
湛君听了很是忧心道:“我给你配些药吧,不然只怕你明日讲不出话来。”说着就去寻纸笔,写完了就拿到外面交给了渔歌。
元希容张口就要咳,但话还是想说,“二嫂竟会医术吗?”
“只是略微学过一些,你这个倒还能应付得来。”
元希容又道谢。
湛君笑着问她:“讲了那样多的话,心里可好受些?”
元希容点点头,“已好了许多。”
“就是要讲出来,否则长久积压在心里,一定伤身。”
说罢自己也一愣,苦笑着摇了摇头。
元希容见她如此神态,难免好奇,于是开口问。
湛君并不瞒她,“我笑我自己,同你讲道理,却还要旁人想法子来哄我,真是汗颜。”
元希容问:“是说我二兄吗?”
湛君微微颔首。
元希容佯作惊讶,“原来二兄也会哄人的吗?”说完笑起来,很是感慨,“二兄待二嫂可真是好,不是亲眼所见,真是不敢信……他那样的性子……”
湛君道:“他性子是真的恶劣,我也知道他不是好人……”她停顿了许久,轻声讲,“他是爱我的……不然……”
不然她何以同他纠缠至此等地步。
第139章
秋日一场雨后, 天气渐渐寒凉起来。
湛君因此找到了事情做。
各色丝绸绫罗,彩绣辉煌,铺开似天边云霞。
湛君被晃到了眼, 人也有些羞赧,侧过头对渔歌道:“不过裁两件贴身衣物罢了, 何必如此阵势?我又没有好技艺,只怕要辱没了这些东西……”
渔歌知晓她脾性, 也不多说,只道:“不过些死物,论珍重怎比得了少夫人的慈母心?”
鲤儿喜欢素净颜色,元凌则更偏爱浓丽色彩, 湛君挑挑拣拣, 选定了白青和光明砂。
使女收拾余下布料的时候,渔歌不动声色地留下了两匹天青的锦缎, 同做里衣的那几匹绢布混在一处。
鲤儿是在湛君手里长大的, 他衣裳的尺寸, 湛君知道的清楚, 至于元凌, 他们两兄弟几乎一样的身量, 自然也不需湛君费心去量。
当下便拿了剪刀来裁。
将要完工时候,元希容抱着她女儿来了。
元希容的女儿生在早春, 一个大好晴日, 因此取了名叫做景明, 又依着她母亲的小字,唤作樱莺, 如今六个月大,正是乖巧可爱的时候。
湛君喜欢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 见了她,自己的事再无心去做,一双眼睛定住了一样。
元希容笑着对自己女儿道:“二舅母喜欢樱莺呢,给二舅母抱一会儿可好?”说着便把孩子递过去。
湛君小心翼翼地接了,小孩子并没有哭闹,只是睁着一双水润的圆眼睛,精光闪闪地盯着人。
元希容一旁笑道:“竟然不哭,真是稀奇,以前除了我和乳母,从来不给人抱的,碰一下就要哭,为此母亲都不怎么爱见她,不像鹓雏,见谁都是笑,在谁怀里都不见哭,乖得很……”接着感喟一声,又道:“现在是可恶得很了!我看将来也要同二兄一样,任意妄为,谁也管不了,真替二嫂你发愁,往后你可要怎么办呢!”
湛君为自己儿子说好话,“怎么会?阿凌是好孩子。”
元希容敷衍地点头,道:“二嫂你多管教,他自然就是好孩子了。”说着又叹气,“二嫂这样好命,真叫人不忿!”
湛君缓缓收了笑,轻声道:“我哪里算得了好命?父母兄弟皆无,有的不过是两个孩子……”
元希容知道说错了话,忙转话锋,拿起布料道:“这是做衣裳?给鹓雏吗?”
湛君还未及答,有声音道:“你可真是有本事,我要你来是叫你说这些的?”
元希容慌忙站起来,小声喊了一声二兄。
元衍走进来,先瞪一眼自己妹子,再将目光从榻上满铺的布料上滑过,最后才落在湛君同她怀里抱着的小孩子身上。
他笑起来,走近了两步,弯下腰,脸贴近那小孩子,“樱莺今天好乖,也给舅舅抱一会儿,好不好?”
小孩子又露出先前看湛君时的眼神。
舅甥两个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元希容道:“她还不认人呢。
元衍有些生气,皱眉道:“昨天才见过。”
元希容维护自己女儿,“她还是小孩子呢!二兄你也太难为人!”她向前两步,从湛君手里接过孩子,嘴唇贴上小孩子柔软的脸颊,笑道:“二舅父真过分!是不是?咱们不理他了!”抬头看向湛君,“二嫂,我们这就走了,若是再待下去,还不知道要听见什么话呢!”
湛君要站起来送。
元希容忙道:“二嫂不必送,起来又坐下,出去再回来,也太费事!”说着又看一眼自己二兄,哼道:“等明日这个人不在了,我再过来,这会儿只怕嫌我碍眼呢!”
元衍也哼了一声,道:“你倒有自知之明。”
“真讨厌!二嫂,我走了。”
元希容虽这样说了,但湛君觉得还是要送一送,正要站起来,却被元衍按住了肩膀。
“不是说了不必送。”
元希容已然走远,追出去倒不必要,湛君只好歇了心思。
“在做什么?”元衍坐了下来。
“天冷了,给他们两个做件衣裳。”
“他们?”
“对,鲤儿和……”
“我当然知道是鲤儿和鹓雏!”元衍强硬地打断了湛君的话。
湛君有些愣怔,“知道你为什么还问?”
“我明明是想问……”他停下来,看神情有些委屈,“……就只给他们?”
湛君明白了他的意思,问他:“怎么,你也想要?”
“我当然想!”
湛君却不肯,“我不要!你妹子说你的衣裳从来都只穿一回,何必浪费我时间?你知道我做一件衣裳要多久?”
“我不穿就是了!”
“衣裳就是拿来穿的,你不穿,要来做什么?”
“我收起来珍藏,不行吗?”他抱住她,求她:“你快做给我!”
湛君不想理他。
他又说:“我可以不穿,但我一定要有,你必须做!”说话间他看见那一抹天青,伸出手去够,见是一匹完整的料子,霎时心花怒放。
“好坏的人!竟然骗我!”
他拿证据给她看,“这难道不是给我的?”
这确实是给他的,可是同湛君没有关系。
湛君有些懵,“这是哪里来的?”
元衍眉目张扬,“口是心非,是不是?”
“不是……我……”
他看起来是真的高兴,可是……
湛君还是推辞,“……你难道还缺衣裳?叫旁人给你做吧,我又不知道你的尺寸,届时做出来,长了或是短了,不合身,不能穿,不过白费功夫……”
“这是什么大事,你量了不就能知道?我不就在这里?来!任你量。”
他抓着湛君的手在他身上游移,依次摸过他宽阔的肩,厚重的胸膛,细窄的腰,修长而贲张的手臂,以及同样修长而且富有力量的腿,最后落在别有用心的地方。
湛君羞愤欲死,奋力地想要挣扎。
“我不要!你快放开我!我真的生气了!”
回答她的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喷洒在她耳畔,泛起大片的痒。
“你帮帮我……我真的难受……这些年你不在,我真的很辛苦……我现在教你,你认真学,好不好?就当是可怜我……”
湛君没有答应,但是他已经教了起来。
湛君仍想拒绝,可是口干舌燥,讲不出话来。
手下是掀天的情潮,耳边是他快慰的喘息。
湛君心跳得厉害,同样不由自主地轻喘起来。
他好像笑了一声。
湛君咬紧了唇,偏过脸,紧闭着双眼不敢睁开,身子也慢慢向后折去。
“到哪儿去?”扬起的尾音颤动着他的快意。
他手上用力,被他攥住的手感到了疼痛,她情不自禁地叫出声。
他停了下来。
湛君正要松口气。
他说:“唤我。”
湛君不理会他。
他亲上她的脖颈,喘着求她:“求你了,唤我的名字,你知道要唤什么的,唤给我听,好不好?求求你……”
湛君是什么都历过的,此等情状,她没法独善其身……
“……阿、阿衍……”
颤抖的不成声调。
他咬在她唇上,奖赏似的说了一句:“好乖啊,云澈。”声音里有难以掩饰的畅快。
许久之后,他终于停下。
湛君出了一身的薄汗,倒在锦缎堆里细细地喘。
元衍也在喘,眼睛微微眯着。
湛君觉得难受,要起来打理,可是浑身泛软,尝试了好几次才终于颤巍巍地爬了起来。
她只是才站起来,忽然一股大力由下袭来,她又无力地跌坐回去,面色有些痛苦。
元衍覆在她身上,轻柔地吻她的唇,她又是气喘连连。
“云澈……”他说,“我还没好……”
湛君张大了眼睛看他。
她这副惊恐的样子取悦了他。
他低声笑起来,又去亲她的脖颈。
“借我用一用……我知道你想……我不弄,只是用一用……好不好?”
因为热,湛君有些发晕,没有听懂他的话。
“不说话?所以是答应我了吗?”
此刻湛君只顾得了自己的难受。
“是答应了我吧?”
他的手探过去,然后在她耳边轻声地说,“这么多?要不要我帮你?”
湛君露出疑问的神色。
他低头又亲了她一下,“同你说笑而已,不是要欺负你。”
言罢,他在她身上缓缓地动起来。
湛君渐渐地瞪大了眼。
元衍抚她的额发,“是不是难受?”
“我会快一点……”
湛君真正湿透了。
心神俱失地躺在榻上,像一朵雨后坠地的木槿花。
元衍比她好得太多,只是人有些懒,做起事来漫不经心。
雪白的丝帛缓缓擦过柔软的淡粉身躯。
他说:“知道你怕羞,晚一些再给你洗。”
湛君不出声。
元衍笑了下,他多的是办法对付她。
他故作感叹,“哎呀,这些东西好像都不能用了,再另叫她们送来吧。”
他说的是那些做衣裳的布料,此刻已经不能看。
湛君当即就要打他,可是才直起腰就落到他怀里,他笑着把她抱起来。
“别生气,给你换个地方睡。”
从坐榻移到床榻。
元衍将她身上剩余的衣裳全剥了,把人裹进被衾里。
湛君早没了力气,闭上眼睛就要睡。
可是元衍不放过她。
他就躺在她身边,紧紧挨着她,手钻进被子里,寻到她的手,攥住。
“我不想再去那边睡了,叫我回来陪你,好不好?我不乱来,只偶尔要一点甜头,不会太多的……你答应我吧,我真的不想再过去那边了,那里从来没有过你,我在那里总是睡不安稳,心情也很坏……”
湛君仍是不说话。
但元衍当晚便住下了。
第140章
渔歌又送了同色的布料来。
早先的那些, 她听了元衍的话,拿到不见人的地方一把火烧掉了。
至于为什么要烧掉的原因,她隐约有些知道。
所以再送布料的时候, 她没敢多说话,放下布料便告了退。
她确实稳妥贴心。
湛君很有感受, 但是并不感激。
不过她很懂克制,渔歌在的时候她完全不动声色, 渔歌走后,她面无表情地拿着剪刀在那匹天青锦缎上戳出了上百个洞。
渔歌发现后战战兢兢地偷换了一匹新的。
好在后来再没有洞出现在那匹新的锦缎上。
渔歌这才松了口气,放下了那颗担惊受怕的心。
湛君继续做衣裳。
小孩子的衣裳。
元衍看见了很不满意,闹着要湛君先做他的。
湛君不答应, 他一直闹。
然后湛君当着他的面把那匹锦缎从当中撕烂了。
她真的生了气, 元衍再不敢闹,只是悄悄向渔歌新要了一匹, 默不作声地放回布料堆里。
一切湛君都看在眼里。
不过她也并没有把那匹天青锦缎扔出去。
两个小孩子的衣裳, 湛君做了整十天。
做好的当天晚上便送去给他两个试。
她倒也不是谦虚, 她确实是没有好技艺, 不过勉强拿得出手, 针脚没有歪斜, 袖子一样的长短,如此而已。
做的时候还不觉得, 如今穿在他们身上, 真是万分的简陋。
湛君有些羞愧。
甚至开口想把衣裳要回去。
结果自然是遭到了两个孩子的断然拒绝。
尤其元凌, 他不愿意脱下来,想要穿着母亲亲手缝制的衣裳睡觉。
湛君哄了很久, 他才终于答应只穿绢衣睡。
做完两个孩子的衣裳,湛君没有再动针线。
元衍当然着急, 但是不敢开口催逼,几日下来,积攒了一身的怨气。
好在第五日的时候,湛君翻出了那匹天青锦缎,并且找出了剪刀。
元衍眉欢眼笑地出了门。
做衣裳未必需要量尺寸,拿一件旧衣来依着剪也不失为一种好办法。
只是裁剪的时候总是会想起那天发生的事,而且怎么也没办法将其从脑中驱逐。
扰的人心烦。
湛君想着叫渔歌帮她裁。
名字已然唤出了口,却又改了心意。
他就是想要一件她亲手做的衣裳……
湛君狠不下心,无奈只好认命。
晚上湛君在灯下缝。
元衍走到她身边,夺走了她手里的东西。
湛君瞪向他。
“白天再做,灯下伤眼睛。”这倒是不假。
湛君也就听了他的话,收拾了去洗漱。
擦好了便躺进被衾里,什么事也不想,只是睡。
元衍洗漱后熄了灯烛,也躺到榻上去。
两个人虽然睡在一起,却并不紧挨着。隔了被衾,他们有那么两寸的距离。
这短短的两寸令元衍很难忍受。
但前段时间她生着气,他不敢轻举妄动。
今日眼见着不一样。
他一向最擅长得寸进尺。
手最先过去。
然后被扔了回来。
他不屈不挠,仍伸了过去,以迅雷之势捉住了她的手,紧紧攥在手心里。
本以为要再历几番曲折,不料她只是说:“我想睡……”
他答:“你睡就是。”
“那你莫要再扰我了。”
他屏了声气,过了好一会儿,他说:“那你给我抱……”
“抱了你就不扰我?”
“嗯。”他答应得爽快。
“那好……”
黑夜里他忽然张大了眼睛,手脚都僵住。
“好了,抱住了,快睡吧……”
她的脸倚在他胸膛上,无声地睡。
“好。”他轻声道。
一夜再无话。
翌日醒来,榻上已没有了元衍。
渔歌从外开了门,使女送来洗漱的水。
似乎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倘若往后一直如此,那日子倒也可以这般过下去。
用罢早食,湛君仍旧拿出针线。
但凡是她愿意做的事,做起来必然很用心,因此她并不知道身前何时站了一个人。
做完了手上的东西,她抬起头,很是吃了一惊。
来人见她吓到,笑说:“我的不是,是方才见你太过认真,这才没有出声打扰。”
来人是元佑。
湛君静静地看他的脸。
同五年前相比,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
他总是微笑着的。
此刻也是。
“这是在做衣裳?给二郎吗?”
这倒没有什么好隐瞒,湛君轻轻地点了下头。
元佑看起来更高兴了一些。
几上凌乱琐碎的东西全部收走,茶具摆上去。
等水开的空闲里,元佑同湛君说话。
“我不知道阿澈你回来的事,倘若知道了,一定早些回来看你。”
元佑早不管带兵的事,全副身心皆在内政上。
自五月起,他便带着长子四地巡视,以观政之得失,一去半年,今日方归。
他倒是不曾与家中断了书信,但他离家之后家中发生的种种大事,他一概不知。
甚至女儿自严氏大归的事,他也是进了家门见到元希容才知道。
他难免心生感慨:“如今当真是老了,孩子们全已长大,我这个老父眼见着是没什么用了。”
湛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沉默,幸而煮茶的水开了,湛君借势忙了起来。
一碗茶,芳香氤氲,湛君站起来,恭敬地捧给元佑。
元佑接过,饮去了半碗,将茶碗搁回了几上。
他又同湛君说起话来,“我已是老人家,若是聒噪了些,还要阿澈你多担待。”
湛君忙说不敢。
元佑呵呵地笑了一阵,复开口:“近来我常有老迈之感,半月前行至横阳,路遇急雨,一行人安了营,深夜里,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披衣起来,点了灯,听着外头的凄凄风雨声,人生六十年的事,一时竟全到了心头……往事历历在目啊……靖安城里见到的事,记得那样清楚,连我自己也觉得诧异……”
他失神了很久。
湛君也愣怔起来。
因为他们想到的是同样的人。
“都是熟悉的人……你母亲最先去,接着是你父亲,董正扬亦是死在那日,他那样的性子……”他叹一口气,“还有几位故人,这几年也先后去了,最近一位是你舅舅……故人陆续飘零,我这风中枯叶,只怕不多时亦要归根……”
湛君已经哭了出来,但是她告诫过自己再不要哭,因此强忍了泪水,看向元佑,安慰道:“您是有福之人,只要安心保养,何有年华之叹?”
元佑笑了下,“人总是要面对这些的,不是逃避便可以蠲免的。”他又道,“我同你讲这些,并非是要你回忆伤心事,只是情之所至,难免心生感叹。”
“我明白的。”
“我主要还是来看你,虽然明知有你舅舅在,但还是忍不住为你忧虑……我一直是希望你能过得好的。”他看向哪些收起来的布料针线,“你同二郎之间……如今想来是好了……这么些年过去了,他待你的心,天地可证,便是他曾经有什么不好,看在鹓雏的份上,饶过他吧……”
湛君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您今日的话,我都记着了,您尽可以放心。”
“好!好,好啊……”
元佑是真的高兴,“有你这番话,我确实是可以放心了。你们两个,往后千万好好的……”他站起来,笑着说:“听说鲤儿和鹓雏在一起,等他们下了学,也叫我见一见,鹓雏,我实在是想念的很……我尚有许多事,这便回去了,阿澈你自做你的事就好。”
湛君送到门外。
回来时再没有心做旁的事。
她认真的想了。
她与元衍两个,除了好好的,好似也再没有别的路可走。
还能怎么办呢?
湛君下定了决心。
可是事态直转急下。
“二郎!二郎!求你!念在你我两家多年的情份上,给我妹妹一条生路,她……她虽然做错了事,可是并没有造成无可挽回的严重后果……我只是想要她活着,二郎,求你……否则我有何面目去见我九泉之下的父母,二郎……多年来我为你披肝沥胆,从未有过怨言……”
元衍听着,面目冷沉,脚步不停。
郭岱原地立住,身躯摇摇欲坠。
“是你对她不起!你负她!如果不是你,不是你元氏!她怎么会到如今这种地步!只是她的错吗?”
元衍站住了,转过身来。
郭岱以为事有转机,忙追过去,“二郎……”
元衍冷冷开口:“松岩。”
郭岱慢慢收敛了狂喜的神色。
“你讲的对,确实是我,是我元氏,对不起她在先,可我早已经同你说过,只要她回家,一切都可以谈,我难道没有讲过?是她一意孤行,倘若她早同你归家,又何来今日之事呢?”
“我承认我的确亏欠你们兄妹,你们大可以向我报复,我绝无怨言。如果她要杀的人是我,那你现在就可以带她走,我不会对你们施加半分为难,可是死掉那个人不是我,我没有代死去之人原谅她的资格。”
“所以,今日你带不走她。”
“她的死活,不是我能够决定的。”
话已经说到了这种地步。
但是,叫人如何肯甘心呢?
郭岱仍是哀求,“我知道她罪无可赦……可我只是想要她活着,哪怕……哪怕关她一辈子呢?只要叫她活着,……我母亲临终前,我同她立过誓的……你叫我怎么再有脸面见她呢?”
元衍未见动容。
“我还是那句话,松岩,这件事,我实在做不得主。”
“那你告诉我,我应当去求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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