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元衍在庭院里就听见了笑声, 他停下脚步。
洞开的窗,昏黄的日光照进去,映出各种浓重富丽的颜色, 满眼辉煌的景象。
临窗的榻上,年轻的母亲正逗弄她的孩子, 极美丽的脸,蜜一样的颜色, 像透光的琥珀。
那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藏在右手里,小孩子却选了左手,错了。不过他一点儿也不恼,因为对错根本不重要, 他知道他是一定可以从母亲那里得到他想要的东西的。
果然, 他把头埋进他母亲的怀里胡乱拱了几下,母亲便笑着把手里的东西剥掉了皮喂到他嘴里。
那是一颗葡萄。
元衍忽然轻轻颤栗起来。
此刻正他面前发生的一切, 先前也曾出现在他梦中。
乍然间, 他觉到了自己的错。
那些话是他讲错, 他是他世界的主宰, 但凡同他相关的事, 他全做得了主。
他立时转身朝外走去。
元衍很快到了地方, 可是不见人。
使女答:“应是在园林处,婢子这便去寻, 二郎稍候。”
元衍等不及, 亲自到园林去寻。
园林里清幽寂静, 一路分花拂叶匆匆忙忙,直到暮色四合, 仍不见所寻之人的半点身影。
元衍来时那颗躁动的心渐渐随着寒夜平静下来,他再不在园林停留, 回身往来处去。
行到门前,他终于见到了他要见的人。
青白衣裙,神色焦急,要出门去。
几乎是看见他的一瞬间,她飞快地低下了头,轻轻地唤了一声二郎。
她的急切蓦地消失了。
风吹响檐下的幽篁。
元衍道:“我有话同你讲。”
他语气平平,声调亦是缓缓,却有一种郑重在。
郭青桐抬起她的脸来。
她是微笑着的。
一朵嫣然的花。
她二十二岁,正是盛年,多年的幽居生活并未折损她的美丽,她的身上没有哀怨的气息,多的是温婉沉静,玉的质感。
“二郎,进来饮杯水吧。”她笑着道。
“不必,我……”
“饮一杯吧。”她仍旧笑着,“今年桂花开的早,我采了许多,我记得你是很喜欢桂花蜜水的。”
元衍仍是拒绝,“青桐,我……”
青桐再一次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是一定会来的,所以,进来饮一杯蜜水吧,我恳求你,二郎。”
她始终笑着。
元衍最终走进了那道门。
落座之后,元衍举目四望,心头很有些复杂情绪。
他由郭青桐想到了自己,然后第一次为青桐,这个他曾经的妻子,为她的存在,感到丧气。
因为他答应进屋饮水,青桐很是高兴,事事不肯假他人之手,尽是亲为,忙碌间不忘同他讲话:“还是当年的摆设,我并没有动过,是不是使你想起了过往事?我曾经也说过搬到别处去,这地方还是还给你,等到……”话讲到这里,她整个人都慢下来,苦笑着摇头,“那时候没有想过,你竟是不要它了……”
元衍忽然抬起头,道:“不必忙了,我只两句话……”
青桐再一次笑着打断他:“我可以不再讲话,但是你要喝下这杯水,这是我同你要的交待。”
空气里有浓重的桂花香。
郭青桐落了座,正在元衍对面。
她笑着说:“总归是我的心意,无论多少,你总该饮些。”说着她拈起自己面前的那只碗,递到面前,垂首轻呷了一口,而后又看向面前的人:“没有毒的,只有甜和香,我怎么会给你下毒呢?我无数次跪倒佛前,恳求的都只是你的安绥,我怎么会要你死?”
“但是你想我生不如死。”元衍冷冷地道。
青桐叹了一口气,仍是笑。
“我真是恨他。”她笑着说。
“你恨不到他头上。”元衍神色冷峻,此刻他终于找回了来时他有的那副冷硬心肠。
青桐的脸上出现怜惜的神情,感叹道:“我知道啊,鹓雏真的是好可怜……”忽然她话锋一转,“可我就是恨他啊!”
“早先我也很喜欢他的,他同你那样相像,她们总是说,你小时便是那样……他没有母亲,只要他肯对我笑一笑,我可以向神佛起誓,他就是我的亲生子……可是他同他的父亲一样,眼里没有我……”
“白日里我爱他,晚间我又恨他……二郎,我真恨呐!他和你一样,想着那女人!那女人甚至都没有抱过他!凭什么!”
“够了!”元衍大声呼喝。
郭青桐的脸上再没有了笑,有的只有仇恨,她睁大的眼睛透露出癫狂的意味,并且缓缓流出了眼泪。
这眼泪带来了短暂的安静。
“你阿兄讲他会好好管教你,我已决意叫他带你走,这是我对你最后的宽容,你要珍惜,离开这里,忘掉这里发生的一切,你还可以有光鲜亮丽的后半生。”
郭青桐笑出了声音,“真是仁慈!讲出去谁会信?我要杀你的儿子,你却还肯给我光鲜的后半生!为什么?是因为你也觉得你愧对我,是吗?”
“我是为你的阿兄,你的性命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要紧,但对你阿兄而言却不一样,我对你并无愧疚,你忘了么?当初你对她动手,我宽宥了你,自那时起,我对你便再无任何亏欠。”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道:“今晚你便着手打点,明早便随你阿兄走。”说完便抬步要走。
走出三步,身后忽然一阵呼唤,声声泣血。
元衍不欲理会。
那带血的声音哭道:“……你回来,求你,回来,我还有话要问……便是打发了我!有些事也得给我交待才是!只有这样!只有这样……我才能死得甘愿呐!二郎!”
元衍是要走的,因为他认为自己不必再给那人交待,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同他要一个交代的,他再一次放过了青桐,青桐便同路边的一株草或一块细石一般没什么区别。
但是青桐哭得过于惨烈。
他并不是没有见过青桐的眼泪,但那眼泪是美的,在他面前,她永远都是美的。
他终究还是对她生出了一些怜悯,因为他知道,即便他两次饶下她性命,他仍旧不能逃脱对她的亏欠,因为他对她确有亏欠,没有他,没有他的母亲,她未必是今日这般模样,只要她不曾到他家来,哪怕她更不堪些,同他也是没有干系的,不必他管。但是她来了。
元衍说:“你有什么要讲?”
青桐已经知道事情再无挽回,她知道这一次她是真的要永远失去他了,而且不仅是他,连带着失去的,还有同他有关的一切。她强迫自己接受这一事实,她极快安抚了自己,因为在她爱的人面前,她要保持永远的美丽,哪怕他并不在乎,她在乎。
因此她又笑了起来。
“我最先要问的是,怎么知道是我呢?我定下那计谋的时候,兴奋到整夜没有睡着,是你带他去淳宁的,是天助我!一个患了时疫乞儿从崇安逃难到了淳宁,她饿昏了头,不长眼冒犯了一位手里有吃食的小郎君,哪点不合情理?你竟然能找到我?”说到这里,她低下头,嘴角有自嘲的笑,淡淡地说:“我着手叫人去做的时候,心里便是这样想的,谁能想到是我要杀他呢,我处处讨好他,任谁都能看得出来我对他的真心……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不安稳,觉得你终究会知道是我,然后怒不可遏地劈杀了我,我常梦到这样的情景……大概人做了坏事便难免会如此……她们说你找我的时候我就已经想到你是为何而来的了,除了这件事,再也不会有旁的事了……我也着实松了口气,那日夜攥着我心房的手便是那时消失的……我真的是爱他,有时候也会庆幸他没有死,我怎么能杀你的孩子?你那样爱他……”
元衍道:“你说的很对,很合情理,一个母亲是会心甘情愿为她的孩子去死的,她会为了她的孩子听你的话,她作了必死的打算,只要她扑上去,那些侍从会立刻将她剁成肉泥,只要她死了,此事便无从对证,一个已经走到绝路的人,她做出的事,怎样都合情理,是天弃我儿,所以他才遭逢那样的劫难,对么?”
郭青桐点了点头,说:“对,是这样。”
元衍便道:“倘若果真如此,那么确实依你所想,万般哀痛之下,我会怨恨天,是我儿为天所弃,否则何以有此灾?但是她没有立即死,她没有死在乱刃之下,有人还要施药救她,她心中尚有良知在,她受了感怀……所以我知道了那不是天给予我的灾祸,是人,至于是谁,我需要用一番力气,但只要有心,总能有法子,譬如,那样多的侍从,她怎么就能到了鹓雏的眼前?”
“原是如此。”郭青桐恍然觉悟,笑道:“其实也不算是我的疏漏,我倘若真将人杀了,倒是欲盖弥彰,还是你太有心,丝毫不肯放过……”
元衍没有再答,他自觉已说完了话,正要走,青桐又喊他。
“我还有话要问,很重要,你一定得告诉我。”她急切得很,“怎么就待她这样好呢?我不明白,二郎,我不敢信……为什么啊!一个不爱你的人……”
“她爱我!”
郭青桐先是愣,而后是冷笑:“她爱你?爱你她怎么会……”
“她就是爱我!她爱我的时候,甚至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她爱我只是因为我,她给我她的一切,毫无保留的一切。”
郭青桐的语调缓下来,眼睛里再次有了眼泪,“可我也爱你啊,我也可以……”
“不一样!青桐,不一样的,你和她不一样,她是我自己想要的……”
“可是她不要你,她……”
“不重要!她没有错,是我带她走进了漩涡里,如果不是我……她恨我是应当的,她想怎样都可以,是我亏欠她,我应当偿还。”
“那我呢?你也亏欠我,也是因为你,我才到如今的地步!为什么不偿还我?我不要我的命,我要你欠我的情!”
元衍摇头,轻声道:“亏欠你的并非是我,你不应当同我要。”
第142章
元衍缓缓推开了门, 旋即听到了来自榻上的轻响。
他愣了一下,问:“怎么还没有睡?”
拥着被衾坐起来的湛君先是小小地哈欠了一声,然后小声道:“在等你。”
她这样坦诚, 元衍一时竟不知道要如何作答,只是默默走到榻边。
元衍在榻前站了, 湛君坐着,仰起脸来看他。
她清润美丽的脸是一朵夜开的昙花。
元衍情不自禁伸出了手, 轻轻地扶住,慢慢地摩挲。
“等我做什么?万一我不回来呢?那你要何时睡?”
湛君原本有些瞌睡的,听见他的话,霎时清醒了, 懊恼道:“是啊, 你要是不回来,我岂不是虚耗?”
“哄你呢。”元衍笑着道, “有你在, 我怎么会不回来?”
在元衍充满爱意的眼里, 湛君是一只幼兽, 虽然有些凶气, 却造不成实质的伤害, 只平添鲜活的意趣,凶也凶得可爱, 因此他格外爱逗弄她, 湛君也总不负他所望, 愈发挑起他可恶的兴味。
湛君果然进了他的网,吞下一口气, 咬着嘴唇转过了脸。
“好了,”元衍笑着捧回她的脸, “你还没有讲,为什么等我呀?”
湛君道:“她们说你本回来了,已经到了庭院里,却不知道为何又走了,我……”
“怎么,担心我?”元衍截断她的话,迫不及待地问。
湛君一副输了阵的神态,无奈地点了点头,同时悔道:“真是多余!”
“哪里多余?我确实是有事。”
湛君便抬起脸看他。
“已经解决了,明日就好了,快睡吧。”
“真好了?”
“好了。”
“那我要睡了,好困了。”
“睡吧。”
明日青桐便会走,那些已经过去的往事不会再掀起波澜。
只是世事无常。
这一晚发生的事,元衍后来每次想起,总是悔恨。
有些事不该有明日。
元衍在郭宅里见到郭岱。
三十岁顶天立地的雄壮男人,此刻很显得颓败。
元衍看见他红而肿的眼睛,想他应当是整夜未睡。
对视的长久时间里,两个人谁也没有讲话。
郭岱自坐着,并没有起身请元衍入座的意思。
而元衍也没打算要坐,他站着讲完了他要说的话:“今日你便带她走,不必关她囚她,我只要她一生再不出现在我面前,她做下的那些事,只当没有发生过,再也不要给旁的人知道……”
郭岱猛地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趔趄了下。
元衍看着不远处的人,缓缓皱起了眉。
郭岱慌乱的脸上所呈现出的并非是感激或者喜悦,而是一种明晃晃的惧怕。
元衍心底本能地生出了一些不大美妙的预感。
不久后他听见了郭岱颤抖的声音,几乎不成语调。
“……二郎,我、我……”
湛君梳头发的时候,渔歌低着头快步走了进来。
一番耳语后,湛君诧异地抬起了脸。
“要见我?”
渔歌轻点了下头,又道:“瞧着似乎很急切。”
渔歌口中的急切两个字很快便得到了印证。
湛君尚在惊疑间,杜擎就已经急不可耐地出现在了她面前,满头浮汗,胸口起伏不定。
他喘着气,说:“殿下,请饶青桐一命,她不能死。”
“什么?”
湛君张大了眼睛。
她会有此番反应,完全是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并没有对自己进行任何的伪装,但是杜擎实在是太急了。他的急切造就了一个无法挽回的严重错误。
他把湛君的疑问当成了质问。
他心中有愧。
因为他也觉得青桐不可饶恕。
那等事也敢做,可见是真的疯了。
可他还是想她能够活着。
“死者已矣,存者尚生,万望殿下以大局为重。”
“……大局为重?”湛君缓慢地咀嚼这四个字。她并不是一个敏锐的人,但这几个字实在太有份量,难免带给人疑惧和慌乱。
况且又与青桐有关。
青桐……
青桐应当是恨她的,而她也对青桐有着永恒的负愧。
所以,青桐做了些什么?
她想不到。她根本不了解青桐。
因此更怕了。
好一会儿的停滞。
湛君终于开了口,声音是平淡的:
“那杜郎倒不妨仔细讲与我听,怎样才算是以大局为重?”
元衍的话使郭岱感到了绝望。
然而他不能坐以待毙。
妹妹如今陷入这样的境地,他是有着相当的责任的。
当初他要带妹妹回家,可是妹妹说服了他,所以他最终还是任由妹妹留在了元氏。
如果当初不听她的话就好了,强硬地带她走,那么今日的事便不会有。
害了他妹妹的,正是他自己的贪欲。
他必须要设法补救。
若是旁的事,倒还可以去拜求元佑夫妇二人,毕竟还有父母的余泽,可是偏偏牵扯到元凌……哪里敢叫他们知道呢?
他只能去求杜擎。
面对杜擎,郭岱并无保留,讲述时声泪俱下。
“三郎千万助我!我只求保住青桐性命,哪怕是要我死呢?我愿意代她死!”
杜擎久久没有说话。
他是说不出话。
他意识到原来他并没有很了解青桐,她其实是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但他知道他仍然爱她。
如果可以,他还是不想她死。
他知道这对湛君来说是极不公平的。
可是青桐也很可怜。
他还是做出了抉择,答应了郭岱的请求。
他了解他的好友,而且对苦主也有相当的了解。
他知道症结在何处,也知道如何对症下药。
他拿大局来粉饰自己的私心。
“二郎战功卓著,可他终究只是行二,上头还有同母的兄长,那位才是嫡长!立嫡立长自古而然,况且元大有功无过,更没有废长立幼的道理,否则郡公何以久不登位?怕的就是他们兄弟阋墙,天下悠悠之口……殿下可风闻外边公论?如今市井最爱谈说的,便是郡公南下讨匪的那桩事,郡公为贼所俘,贼首要以郡公换二郎,二郎却不应许,置郡公安危于不顾……元氏代孟氏而立,已谈不得忠,若继位者不孝,元氏将以何立国才能使天下信服?”
“这天下,任谁也扛不住忤逆不孝这四个字,何况二郎还不曾践祚御宇,四海归附,不过是平了外事,这内里的风云才刚要开始搅动。”
“世上事,未可知,岂敢行错一步?”
“郭松岩是有功之臣,为了元氏大业,多年来他苦守边关,几乎寸功未立,而追随二郎四地征战的,哪个不是功勋等身?难道他当真无怨?”
“他只是想留他妹子一条性命,这样也不应允,岂不是寒了功臣的心?”
“如今之计,岂可如此?”
“殿下须得往前看才是,姜先生虽身死,好在鹓雏无事……二郎多年征战,所受创伤无数,求殿下多怜惜他……”
杜擎说罢,起身伏地而跪。
湛君并没有说话。
杜擎并不焦急。他已经做了他应当做的事,结果不是他能够左右的,他只能等待。
风轻轻拍打着窗棂。
湛君终于动了动嘴唇,但是没能说得出话来。
她的眼神有一些悠远。
她终究是一个□□聪灵的人。
“……你是说,”她又停下,愣了一会儿,才道:“那个女人,是青桐……她……是吗?”
杜擎忽然想到了一些可怕的事,于是整个人僵住,身上像披了霜雪。
会是真的吗?
他不敢信。
湛君没有执着地追要一个答案。
四下又安静下来。
唯一的声音来自渔歌。
她瑟瑟上前,跪地上要擦湛君两根食指上掐出来的鲜血。
被湛君轻轻拂开。
她当即将头磕在地上,再不敢动。
湛君道:“那依杜郎之见,我当如何?”
声音黏稠滞涩。
杜擎没有言语。
湛君自己答了,并且答得笃定。
“你是要我放过她。”
一声冷笑。
杜擎闭上了眼睛。
“杜郎要我放过一个,想要害死我儿子,最终害死了我父亲的……毒妇?想必在杜郎眼里,我是那庙宫里供奉着的神佛,做得出割肉饲鹰以身渡人的事……”她又冷笑,“你未免太高看我!”
这一喊声嘶力竭,几乎到了刺耳的地步。
她整个人都在颤抖,尤其牙齿,格格有声。
渔歌硬着头皮伸出手,抓住湛君的裙子,艰难开口:“……少夫人……少夫人息怒……”
不料被人一把薅起,两臂像断掉一样的疼。
“在哪儿!她在哪儿!带我去啊!”
“少夫人息怒!婢子这便带您去!”
“快啊!”
渔歌忍者疼,连声道:“是,是……”
杜擎跪不住,伏倒在地上,他想爬起来,但是没能做到。
他的随从将他扶了起来,告诉他:“见到了人,郭娘子无恙,似乎是在打点行装……”又问:“郎君是怎么了?若是不适,是要先回府,还是在此地就医?”
杜擎艰难地抬起了头。
元衍恰到了眼前。
二人对视一眼,将各自的神情收入眼底。
多余的话已不必再讲。
元衍抓住了人,摇着问:“人呢!”
杜擎此刻仍然没能找回他言语的能力,只是艰难地吞咽。
元衍拽住他前襟,几乎要将他提起来,“我问你人呢!哪儿去了!”
“……去找青桐了……二郎,我对你不起……”
第143章
郭青桐端坐在轩窗下, 手中握一支金簪。
簪是花簪,花心有一只回首欲飞的鸟。
郭青桐出神地望着手心里的钗,手指缓缓抚弄那鸟儿的双翅。
这是一个静谧的早晨, 清寒和沉郁的氛围迫使每个行走着的人时刻抖擞着精神。
使女们来来往往地忙碌,却不敢发出任何无序的声音。
湛君纷乱有力的脚步是唯一的生动。
于是一群人全都停下, 谨慎地看。
郭青桐也抬起了头,不过只有一眼, 她又低下头,不动声色地看她的簪子。
她是如此的平静。
青桐的平静像是一桶雪水,湛君被浇了个透彻,来时那滔天的怒火转于瞬间化为了乌有, 她呆立着, 同时流下眼泪。
痛苦侵袭着她。汹涌时是海浪,一层叠过一层, 万钧之力, 压倒了, 人再不能起来, 安静时是蚕, 一口一口吞食血肉, 清醒的密密麻麻的疼痛。
前者是为亲人,后者则是为她自己。
先生已经离开了很久, 但是先生的死所带来的痛苦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消逝而暗淡, 明明她很清楚的知道, 如果她还想要把往后的日子过下去,刻意的遗忘必不可少, 她尽力尝试过,可是不能奏效, 痛苦的记忆不停地掀搅翻弄,时至今日也仍然是新鲜的,而且更加深刻。害死先生的人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她只要活着,就一定要向仇人讨这笔血债,否则不配称之为人。
可是仇人为什么是青桐?
偏偏是青桐。
青桐是被她的任性妄为伤害到的人,在青桐面前她永远无法理直气壮。
可是先生死了……
她不免再一次想:
“为什么不是我死?”
看着远处青桐安静的面容,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委屈。
青桐不是个好人,有意同她为难,置她于这般境地。
“……你杀我,我不敢有怨言……小孩子有什么错呢?你做那样的事……”
金簪在青桐的手里转了半圈,饱满的拇指抵住尖锐的尾,深深地陷入。
青桐发出一声低笑,她抬起头,弯了弯唇角,道:“我出过手,可是你没死,要是你那时候死了……”她问得很真诚:“你可有悔?”
湛君闭上了眼,痛苦几乎使她不能站立,渔歌担忧地扶住了她。
青桐含笑欣赏她的痛苦
良久后,湛君睁开眼睛,吸进一口凉气。
她说:“我后悔得很,我情愿那时候死了……”
元衍进门时听见的就是这么一句话,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然后又听见她讲:“人总是要为自己做过的错事付出代价,你或我都不属例外,我欠你要还,你欠旁人的,自然也要还……你我之间的仇怨……你做了幽冥的鬼,自然能……”
“你不欠她什么!她鬼迷心窍,自作孽,与旁人何干!”元衍高声喊着,逼进屋子来,在湛君身旁站定了,又转过脸去看青桐。
青桐苍白着脸,像极了死人。
元衍又看湛君,他的心被担忧充斥,不自觉就要去牵她的手。
湛君平静地任他牵住。
他在她手上感受到了异样的触感,立即抓起来看,见到了那刺眼的干涸血迹。
“这是怎么回事?”
湛君忽然抬头,两只眼睛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
她的眼睛呈现一种红色。
因为愤怒和仇恨。
她告诉自己,眼前的这个人是她一生痛苦的根源。
他的出现给她带来了厄运,认识他之后,她得到的太少,失去的又太多。
一切都是因为他。
她扑上去紧紧地拽住他衣襟,捶打他的胸膛,痛苦地大哭:“为什么!我为什么要见到你!我宁愿害病死掉!摔进水里溺死,哪怕跌落山崖!为什么我要遇见你!”
她怨恨自己,怨恨命运。
这样深沉的痛苦,她无法承受,只能逃避。
她为什么没有早早就死掉?她宁愿从来没有过那些欢乐,也不要此刻的痛苦。
“天丧我!天丧我!”
声嘶力竭。
元衍试图安抚她,但是被她挣脱,眼见着她仿佛疯妇一般发足狂奔,转瞬间没了踪影。
湛君逃到了石桥上。
她从痛苦里清醒,因而再没有了发狂的力气。
她渐渐冷静,开始思索起自己要怎么办。
真的杀了青桐吗?
怎么能呢?她怎么能杀人?她一生只救人,害人死已是罪大恶极,何况是要人死。
她决计做不到。
放过她?
怎么甘心?
死掉的先生怎么办?还有差点死掉的阿凌……
阿凌……她那么好的一个阿凌……躺在榻上等死……
她顿时又生出勇气来。
然后又泄气。
如此反复数次。
浓重的悲哀笼罩了她。
她没有杀人的勇气。
忽然,她又想起元衍。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瞒她,他没打算告诉她,要不是杜擎找她,她又将如何知道这些事?也许永远不会知道。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湛君又一次感到了愤怒。
不告诉她知道,她就不会闹,青桐不会有事,青桐那个有功的阿兄自然会感念他的恩情情愿为他肝脑涂地。
他怎么做不出来呢?他眼里什么最重要?他就是想要天下,要权力,要名望,所以连要杀他孩子的仇人都可以宽恕。
思及此,湛君惧怕起来。
她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父母,生身父母,养父母,全不在了……也没有兄嫂,甚至没有朋友。
她有什么?
她什么都没有,生死荣辱掌握在别人手中。
而这个人不可信赖。
她再也不要信他!她必须走,带上她珍视的孩子们,离开这里,离开他,离开这让人痛苦的一切。
只要离开这里,她还有机会过回曾经的生活,只有快乐,没有悲哀。
她得走。
还有孩子,她的鲤儿和阿凌。
她要带着他们走。
一路找到孩子们读书的地方,先生很诧异:“郎君们今日并没有来,告了假,说是少夫人您那里似乎有什么不好……”
孩子们应当是去找她了……
湛君顾不得道别,她迫切地想要见到两个孩子,只有见到他们她才能安心。
可是并不在。
使女答她:“小郎君们来后不见少夫人,问起原故,婢子等不敢隐瞒,便告知了小郎君们您的去处,现下应当是已经到了……”
湛君又要去找,走出两步又停下。
再出去只怕还要错过,还是原地等着的好。
坐下后看见篾箩里盛放的衣裳。
男子的衣裳,水碧色,她做给他的,就要完成了,甚至昨夜等他的时候她还在灯下做。
一时间,她积压的情感有了宣泄的口子。
她愤怒地拿起剪刀。
利落的咔嚓声里,锦绣衣裳变做了破絮。
如此才稍稍解了些气。
元衍一直看着,直到她平定下来,他才走上前去,抚着那堆破布,痛惜道:“……都要做成了的……”
昨晚他翻着看的时候,根本没想到今日。
湛君道:“我要走,我再也没有办法忍受了。”说这话时她很沉静,听得出认真和固执。
元衍最怕听这个,真的头疼,但凡是换个人……
“……再不要讲这样的话,我是怕你知道了难过,这才没有告诉你,我已是知道错了,如今我只听你的,只要你不再生气,我怎样都可以……”
只是任他如何低声下气,在湛君眼里,他依旧不可饶恕。
“到底是为什么?你这样折磨我!放过我不可以吗?我是真的没有办法再忍受这些,你只当是可怜我……”
元衍忍不住问:“那谁来可怜我呢?”
湛君沉默了。
元衍怨恨道:“要论天底下谁最能伤我的心,除了你再没有旁人。”
湛君也觉到悲哀,眼泪流了下来。
元衍捧起她的脸,告诉她:“你放心,我都会处理好,别生气了。”
湛君是真的没了路走,泪水爬了满脸。
“这要怎么办啊!便是杀了她,又有什么用呢?何况还是我亏欠她在先,是我害了她,要不是我,她怎么会做下这些?我该怎么办?”
“不要乱想,这从来就不是你的错,难道没有指坦途给她?偏要往歧路上去,她有今日怨不得旁人,只怪她自己。”
“可是她恨我……”
元衍冷声道:“她恨错了人!”
元凌这时候跑了进来,嘴里高声呼喊着母亲,鲤儿跟在他身后,也是满脸的焦急。
湛君的心霎时塌陷,弯身将孩子们搂进怀中,再不愿想旁的事。
元衍认真地嘱咐了两个孩子,要他们看顾好他们的母亲和姑姑。话说完他就急匆匆地走了。
元凌在母亲的怀抱里仰起头,很担忧地问母亲发生了何事。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鲤儿也跟着问。
湛君不愿意给他们知道,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揉搓他们的头发。
她不说话,元凌慌急起来,还要问,被鲤儿抓住了袖子,他看过去,表兄皱着眉朝他摇了摇头,他只好闭了嘴。
孩子们间的交流湛君并没有注意到,她仍在思索自己该怎么办。
不共戴天之仇,必然要以血洗清。一个无辜的人死去了,那么害他死去的有罪之人必不能再存活,世间公理如此。
所以青桐该死。
她应当去死,她必须要用她的死亡来偿还她所犯下的恶。
湛君渐渐的坚定。
日昳时候,她再一次见到青桐,心绪同她的神情一般沉静。
第144章
青桐依旧坐在窗下, 手里仍然握着那根簪。
箱箧胡乱地堆放在地上,偌大的房间里,除却她再没有旁人。
她未知的前途和命运使人惧怕。
她也同样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 但她的嘴角仍旧有着真诚的微笑。
见到湛君时,她是惊喜的, 甚至站起了身,望过去, 笑意盈盈。
她的笑使湛君停下了脚步。
“我正想见你呢。”
她完全是待客的态度,可亲,而且热切。
仿佛她们之间的仇恨并不存在。
湛君感到困惑。
“见我做什么呢?”
青桐走进箱箧间,低头一一看尽了, 又抬起头看湛君, 笑着道:“当然要见面,我们之间总得有个了结, 对不对?”
湛君点头, “你说的很对。”
青桐不乏歉意地说:“该奉茶给你的, 但是她们把东西都收起来了, 还请原谅我的失礼。”
湛君道:“不失礼, 我不爱饮茶, 而且我也不是来做客,我只是有几句话要讲。”
青桐歉意不减, 叹声道:“你讲便是, 我一定认真听, 难为你,这样心平气和……”
湛君沉默了一阵儿。
青桐又道:“我那句话是真心, 并非挑衅,所谓人之将死, 其言也善,我没有恶意,还望你不要误会。”
湛君并没有会错意,她沉默只是因为难过,同时她意识到乱丝须速斩,否则将陷入更深的痛苦。
因此她开了口:“为什么要害阿凌而不是杀他呢?是他对你不起,冤各有头,债各有主,你要泄愤,该找他才是。”
她们都知道“他”是谁。
青桐不以为意道:“因为我爱他,杀他对我没有好处,人只会杀自己恨的人。”
“可是他不爱你!”湛君红了眼,“他不爱你!为一个不爱你的人,你做下这样的事!心中难道不会有愧吗?”
“愧疚自然是有的,但是什么都不做的话,你叫我怎么甘心?你们叫我没有立足之地!我五岁就做了他的妻子!十年啊!整整十年!十年只做一件事,学着做他的妻子,眼里只有他一个!我活得像一个木偶,一个假人!但是不要紧,我愿意,我甘之如饴!可是你出现了!你为什么要出现!是你!你夺走我的一切!我害死你养父,你为什么不扑上来撕我咬我?喝我的血要我的命,为什么不?因为你也觉得对我不起,是不是?是你!”她攥紧了手里的簪子,“是你的错!是你毁了我!你偷走我最珍视的东西,你害我一生!都是因为你!我美好顺遂的人生,没有了。”
她大声地喘着气。
湛君安静地看着她,说:“不是我,毁掉你的不是我,是他不爱你,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不爱你,没有我,也还有旁人,他才是元凶,你最该恨的人是他,要报仇也该找他,可是你没有,你从始至终都在等待他的爱,像一个乞儿……我鄙夷你。”
“没有别人……”她几乎要落下泪来,“若是有别人,只怕还好些……他没有别人,他只有你……你叫我怎能不恨?”
她攥紧手里的簪子,手背筋络暴起。
“我难道不恨你,你杀我父母,此仇弗共戴天!我要你死在我手里!以此告慰先人亡灵。”
“好哇,我就在你面前,你尽可来取我性命!”
她冷笑着,抬起了握簪的手。
“可是杀了你又能怎么样呢?死去的人无法归来,死对你来说是一种畅快,我要你活着,我要看你痛苦。”
青桐忽然停住。
“有他在,我可以叫你死一百回,你知道我可以做得到的,因为他最听我的,我要求什么他都会答应,但是我不会叫你死,我先是没了生身父母,后来又没了兄嫂,因为你的缘故,养父母也没有了,我孤身一人,除了男人再没有依仗,可是我们之间的仇恨就只是因为这个男人,我要是借这个男人来杀你,有小人得志之嫌,我不愿意。”
“你有个好兄长,不是吗?我真羡慕你。我本来也有好兄长的,如果他还在,我们今天不会是这副模样……他是真的待你好,他想救你,跪在我面前,求我饶恕你……他生的好高,简直山一样,他哭着求我,说他愿意抛掉一切,只要能带你走,他可以做农夫,做猎户……他不要尊荣,什么都不要,只要你的命……”
青桐整个人摇晃起来,一副欲坠之态。
湛君没有停下她的话:“是你做错事,致你兄长如此,都是因为你……”
“你爱他,深透入骨,所以连人也敢杀!你想得到他,想他眼里有你……”此刻的湛君有残忍的表情残忍的语气,一种报复的快感,“今日便我告诉你,不会的,你恨我,讲我们不会有善终,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才不要如你的意,我会同他好,叫你看我们如胶似漆琴瑟和鸣,他是我的,你永远也得不到。”
“做错事是一定要付出代价的。”
“我不要你兄长去做农夫,也不要他做猎户,我要他带你回你的家,为你择一门好的亲事,然后看着我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掷地有声。
青桐笑了一声,是很凄凉的笑。
“我愧对阿兄,没有脸面再见他。”
她抬起头,看向面前的湛君,有气无力地问:“事实真有你讲的这样好听?”
湛君愣了一下。
青桐继续讲:“你不杀我,不过是因为你没胆量……色厉而内荏……你为什么不杀我?因为你不敢,你自始至终都愧对我,哪怕你找出千万个理由为自己开脱,也改变不了一切都是因为你才到如今这地步……你不敢杀我,你想做个好人……”
“哪有这样好的事?你毁掉我一生,却妄想做个无辜的好人,你太会想美事……”
她把簪子亮给湛君看,“我为你磨的,我本来是想杀了你的,你不死,我心头之恨难消解……”
金灿灿的发簪,簪首是大朵的花,花心是一只欲飞的鸟……簪尾显然经过了用心的打磨,像极了一根针,闪耀着锋利的光芒。
湛君瞪大了眼,趔趄着向后退去。
青桐却笑起来,“现在改了主意,我不杀了,真杀了你,我阿兄要怎么办?父母早早离开了我们,又没有亲眷,他一个人……”她的声音轻的像没有,“……我怎么能叫他去做农夫,做猎户……”
她完全释然了。
“请你代我转告他,我是心甘情愿去死的……”她的目光真诚而且明净,有微微的笑意,“至于你,你要记住,我是因你而死的,你是害死我的凶手,你和他亏欠我,无法摆脱我……这是我给予你们的爱和恨,我爱他而恨你,你要记着……”
湛君已经猜到她想要干什么,她冲上去。
但实在是太晚了。
那簪子早已被打造成杀人的利器,只需要插进血脉跳动的地方,再轻轻地一划……
鲜血喷溅了湛君满脸,还有她整个胸膛。
她焦急地去捂伤口。
血流得那样急,那样的凶猛。
她是个医者,她知道她必死无疑。
就在她的怀里,青桐没有了生命的迹象。至死她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脸上甚至还有着微笑。
很久一后,就在青桐的躯体逐渐变得僵硬之后,湛君直起了身,同样也是僵硬的。
她僵硬的双腿,僵硬的手臂,僵硬的脖颈左右地转。
她整个人显示出一种空洞。
好像什么也没有。
又是很久之后,她迈出僵硬的腿,朝外走去。
庭院里,方艾来势汹汹。
湛君早前闹那一通,并没有避人,于是方艾理所应当地知道了。
不过只是些皮毛,具体发生了些什么她并不清楚。
但是知道事关元凌。
但凡牵扯到元凌,再细微也是大事,方艾必然要弄清楚。
既是在淳宁发生的事,那元棹自然知道,只要问他就是。
于是招来元棹,要仔细问个明白。
元棹起先不肯说,因为元衍早勒令过。
可是耐不过方艾威逼利诱。
还有就是,对于淳宁之事,元棹是有一些怨言的。
二郎万金之体,岂可为一女子犯险?
实属不该。
元棹讲罢,方艾当即便昏死过去。
醒来后一通打砸。
这样一件事,她怨恨的人太多。
最恨的青桐,一条养不熟的狼。
怎么敢?她怎么敢?!
方艾叫嚣着要亲手凌迟了青桐。
元希容就在母亲身边,首尾听了个清楚,自然气愤难当,并且同她母亲一样想法,但是又挂念母亲身体,只好言不由衷地劝。
一路劝过来,看见血淋淋的湛君,魂魄都吓得散掉。
“二嫂你这是怎么了!哪里来的这么多血!”
湛君得了提醒,低头看了,好一会儿后才张开了嘴唇。
“……不是我的血。”
元希容跑上前仔细看了,确实没有找到伤口,一颗心安然落下,但紧接着又猛地提起。
“那……是、谁的血?”
她睁大着一双眼。
“青桐死了。”
湛君很轻地讲。
元希容尚在震惊之中,方艾已经开始大喊:“太便宜了她,碎尸万段也不能解我心头之恨!负义之辈!这般辜负我!”
第145章
湛君浑浑噩噩地回到住处, 一路都是使女的惊呼。
她缓慢地瘫坐到榻上,满身淋漓的鲜血,面无表情。
元衍闻讯赶来, 见到人的第一眼先是愣,接着便冲上去翻看她身上的血迹。
湛君轻轻地推了他一下。
他体会了她的意思, 没有再动。
许久之后,湛君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不是我的血, 我没有事。”
元衍一瞬间懂了,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抱住了她。
湛君不做反应,任由他紧拥。
倘若没有那些浓重的鲜血, 此情景算得上温馨。
昏暗的室内, 安静拥抱着的一对爱人。
元衍开了口,声音有些滞涩, “……我说过我会处理, 你清白的一个人, 沾这些做什么?又没有胆量……”
“不是我……”
湛君无力又委屈:“我没有要杀她……我不敢……我说要她阿兄带她走……她拿簪子划了自己的脖子……她说是我害死她……她报复我……给我杀人的罪名……”
元衍感到错愕。他以为他早通晓了青桐这个人, 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原来没有。
但是太晚了。
青桐已死, 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收拾好心绪, 元衍便要带湛君去浴房换下她身上的血衣。
湛君却一动不动。
她仍处于震惊之中,青桐沾血的笑脸在她脑中挥之不绝。这笑脸后来成为了她的魇, 无数次午夜梦回……
青桐用自己的死亡成全了她心中的怨恨, 湛君终其一生也没能逃脱这样一份诅呪。
元衍劝了很多话, 湛君却依旧呆呆的没有反应,元衍只好又找话来劝, 最后话说到两个孩子身上,身上的血如果不清理, 只怕会吓到孩子,至此湛君才动了动,由元衍牵去了浴房,因此元凌和鲤儿两个只是见到了一个呆愣的湛君,并没有生出其他可怕的想象。
安抚罢湛君,元衍又去找郭岱。
事情已然发生,后悔惋惜全都无济于事,要紧的是善后。
郭岱正在方艾处。
他跪在地上,向自己生命里除父母之外最大的恩人请罪。
方艾怒气翻涌,给出了无数的谩骂与指责。
郭岱一言不发,悉数承受。
方艾直到喊到累了,才气喘着停下来。
郭岱这时才敢开口:“……我兄妹愧对夫人恩情,青桐既死,岱任凭夫人发落,不敢有怨,今生的辜负亏欠,岱来生必衔环以报。”说罢伏倒地上。
“说的倒真是好听!报答?我也配?”方艾笑的尖利,“我十七年给自己养出了一个仇人!天大的笑话!”
元希容也有怨言:“你妹子也太过分,我家哪里薄待了她?是她自己不肯走,多少人劝过她,是她执迷不悟……她但凡念着我家半点恩情,又怎么会对鹓雏下手?谁不知道鹓雏是家里的心肝,她那样做不是剜我们的心!”她只要想到侄儿曾在生死之间游离,心便疼到几乎滴血,忍不住捧着帕子哭起来,“她怎么能?到底是怎样的深仇大恨!”
方艾也哭,而且捶胸顿足地哭:“我的鹓雏!好孙儿!没了你,祖母可要怎么活!这些害你的恶人!合该千刀万剐!”
元衍才进门,听见这话,皱眉喝道:“够了!哭什么?”
声既出,除却郭岱,方艾与元希容都往门口望过去。
元希容哭着反驳:“哪里够?鹓雏受那样的苦!我简直不敢想……”
方艾也咬着牙道:“我还没有骂你!你倒也敢说话?就在你眼前,出那样大的纰漏,你还有脸面!你好狠好毒的心!”
元衍不理会母亲和妹妹的哭诉,上前扶起郭岱,道:“随我来,我有话同你讲。”
郭岱又跪回地上,朝方艾行大礼,礼全了才出地上起身,他不敢再说话,只是默默跟随元衍走出了屋子。
两人行到一处僻静地方。
元衍对郭岱道:“青桐是自尽,我夫人她并没有杀人的胆量,身上也没有伤。”
郭岱应的很利落:“是青桐做错事,她死也是应当。”
讲出这样的话,他平静的过分,仿佛死掉的不是他妹子。
元衍也静默了。
良久后,元衍才道:“她许是怕带累你。”
郭岱没有接话。
元衍又道:“她多虑了,我从未想过为此事为难你,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仍回朔林去,一切都不会有更改。”
三日后,郭岱回转朔林,带着青桐的棺椁。
张嫽是元府唯一为这一对兄妹送行的人。
一路送到郊外。
梧桐林下,张嫽走下马车。
郭岱亦下了马,远远地朝张嫽行礼,无声地诉说自己的感激。
张嫽讲了些告别的话,十分的诚挚。
郭岱很认真地听。
“送君千里,亦有一别,此去多珍重。”
郭岱又是一礼,道:“夫人请回。”
张嫽道:“将军自去,待再看不见你们了,我也就回去了,最后一回了,久些也无妨。”
张嫽同青桐并没有太多情谊。
因为张嫽不是方艾喜欢的人,所以青桐谨慎地与她保持了相当的距离。
但张嫽是一个完全的好人。
她是从使女们的窃窃私语里得知了青桐的死讯,那时她还躺在病榻上,一瞬间错愕非常。
她想起青桐美丽的脸,幼时是一颗桃子,长大后是一朵花。
青桐那么年轻,竟然会死掉。
追着问过去,使女答不出更多。
晚间的时候又问夫君。
夫君倒知道得清楚,仔细同她讲了始终。
她听罢很是唏嘘,感叹:“青桐也太糊涂!”
夫君笑着同她讲:“嫉妒会使人发狂,什么疯事做不出来?”
她忍不住叹气。
夫君便安慰她,几句话讲罢,又要出门去,天色已然很晚,她自然要问是做什么去,夫君并不瞒她,说去看公文,要她早睡不必等。
她当然是等了。
就寝后,夫妻两个挨着,她对自己的丈夫道:“我想再去看一眼青桐,到底相识一场,送她一回,也算全了这份情谊。”
夫君沉吟了片刻,道:“母亲只怕不悦。”但他也了解自己的妻子,便道:“先去母亲处请示一番吧,便是不许,也尽了心。”
夫君的担忧的确很有必要,因此她也十分忐忑,说话时额头浮起薄汗。
她本是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但婆母的态度却出乎她的意料。
并没有想象中的暴怒,只是不耐烦。
“这等小事也要来问我,是怕我太清闲吗?”
言外之意是准许了她。
她自然惊喜,而且观察到小姑在一旁似乎也有些意动的模样,还想着到时或许有伴。
但终究还是只她一人。
不过说到底也还是青桐的错,做那样的事,伤透人的心。
送罢青桐,她已经有些不支,但想到既送了青桐,便不好不去探一探湛君。
毕竟那才是真正受了委屈的人。
但是没有见到。
庭院里见到鹓雏和鲤儿,两个孩子一样的怏怏,叫人生出无限的怜惜。
抚着他们的头问是怎么了,被告知是他们的母亲和姑姑生了病,不见好。
于是她便不仅是为湛君哀痛,同时也为两个孩子哀痛起来。
最终她没有去见湛君,见了总要说话,无论说什么都会勾起伤心事,倒耽误病情,违背她意愿,因此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在门前安慰了两个孩子几句话。
湛君确实病得很重。重到不能见人。
但初始时并不严重。
只是轻微的寒热。
她是在青桐离世的当晚害的病。说这病全然是为青桐而起也不算冤枉。
最坏的是她不肯好好吃药。
出事之后,她整个人都陷进一种很低落的状态,药和饭食通通懈怠。
元衍当然着急,但是对她,他从来都没有很好的办法。
只是暗恨。
湛君在病中,神识是昏而且飘荡的。
总有一种不知今夕何日身处何地的迷茫。
只有梦醒的时候是清醒的。
梦里飞溅的线一样的鲜红的血,苍白的美丽的脸。
她知道那是青桐。
然后猝然惊醒。
其实也不止是青桐。
还有阿兄和阿嫂,也都是红,只有先生和英娘不一样,是漫天的白,像落了一场大雪。
都是她经历的死,都与她相关。
但青桐到底不同。
因为她曾经真切地想过要青桐死,而青桐真的死了。
有时她会忍不住地想,是她有意地杀死了青桐。不是害死,是杀死。
这想法磨折着她,最终使她崩溃,深夜里痛苦起来。
有人轻轻抱住了她。
没有说话,只是抱住了她,哄婴孩一样抚她的脊背。
她当然知道是谁。
哭完了就问:“你怎么在?”
她早赶了他走,不愿意见到他。
隐没在黑暗里的人发出了他的声音:“我一直在。不在,我会怕……”
“可我不要见到你!”湛君低声哭起来,“都是因为你!我光明美丽的人生没有了!我是青云山上盛开的花,结籽的草,随风摇摆的树叶,跳跃的鸟兽,畅游的鱼……怎样都可以,唯独不能是害人死的凶手,我杀了人……我杀了人啊!都是因为你!”
元衍沉默了很久。
后来他问:“那我要怎么办?你告诉我。”
“我说了,我不要见到你!你走啊!离我远些!”
湛君哭到不能自抑。
元衍一直没有停止他的安抚。
不知多久后,湛君终于停止了哭泣。
“好,都听你的。”
第146章
元衍离开是在清晨, 天色将明未明,风里有露水的香气,他坐在白马上, 迎着熹微款款东去,留下身后杜鹃的乱鸣。
出发前他只去见了元凌。
元凌并没有睡得很深, 元衍只是摸了下他的脸,他就皱着眉醒了过来。
黑夜里辨出父亲的脸, 恼怒变作疑惑,慢慢坐起来,嘟嘟囔囔地喊了一声父亲,然后抿着嘴揉眼睛。
元衍伸出手, 在他左脸上轻轻捏了一下。
“做什么……”
语气责怪。
元衍道:“我就要走, 有几句话要叮嘱你。”
元凌一下子清醒,瞪大了眼:“怎么要走?”他不能理解, “母亲病着, 父亲怎么能走?”
元衍无法同他解释, 只是安慰他:“母亲很快就会好的。”
元凌还是不满, 扭过头不愿意看人, 怨道:“你又有什么事?偏要这时候走, 好歹等母亲康复,不是讲很快?难道也等不得?”
元衍只好同他道:“我走了, 母亲会好得快些。”
元凌还是小孩子, 这样委婉的话, 他很难听懂,因此又露出疑惑的表情来。
元衍接着道:“你要照顾好母亲, 听她的话,别惹她生气。”
“母亲才不会生我的气!”
元衍笑了下, 再一次捏住了他的脸。
“天亮后见到表兄,记得告诉他,我托他代我照顾姑母。”
元凌点了点头。
“还有,多去祖母那里,要叫她多见到你。”
元凌还是点头,然后张圆了嘴打起了哈欠。
元衍便轻轻拍他的脸:“清醒些,一定要记牢,这很重要。”
元衍离开以后,湛君果然病愈。
但这两者之间其实并没有存在着太多紧密的关联。
湛君害的是沉重的心病。
元衍的接近的确会加重她的痛苦,他的远离却没能使她得到好转。
她有满怀怨恨。怨旁人,更恨自己。
她的病完全是出自一种有意的自我惩罚。
她始终认为那些降临在她身上的灾难是她自己招致的,她不能原谅自己,无法释怀,同时她也隔绝了外物,抗拒任何有益情绪的输送。她完全是自缚的茧,倘若不能破出,死亡或许会是她不可避免的归宿。
不挣扎就只能沉沦。
转机的出现是在一个静谧的晚上。
湛君在这晚有了十分宝贵的短暂的清醒。
但她仍然难过,因此她拒绝这份清醒,宁愿继续沉没。沉没到底。
她再一次闭上双眼。
然而没有等来又一次的昏眩。
她等来的是一块肉。一块柔软的有温度的肉。
元凌爬进了她怀里,脸贴在她的胸膛。
一个小孩子,蜷缩着,以一种他幼弱时觅食的姿态,在给予他生命与安然的母亲的怀里,哭泣。
他很会哭,他习惯用虚假的眼泪得到想要的一切,因此他的哭里并不存在伤心和难过,有的只是一种吵闹,为的是扰乱旁人的清净,宣泄他的不满以及一种不罢休。
但是这一回在他母亲的怀里,他的哭泣没有声音,只有不绝的眼泪。
湛君感受到大片的湿和凉,在她胸前蔓延。
她没有思考,也没有辨别,但她就是知道了,这偎着她哭的,是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
她不知道她的孩子因何哭泣,但她感受到了他的痛苦,而且比他更多。
她没有力气,给出的回应只是一个虚弱的拥抱。
孩子感知了母亲的情绪,他终于有了声音。
他很大声地哭,毫不遮掩地展示他的委屈恐惧以及痛苦。
“快好起来,母亲,求求你……你快好起来,好不好?”
元衍给元凌留下了一封信,叫元凌转交他的母亲。
元凌把信交给了祖母。
祖母读罢大发雷霆。
小孩子太小,还不能探知内情,大人却不一样。
元衍虽然不听他母亲的话,但他仍是个好儿子,母亲在他心中有很重的份量。
他十岁就开始远游,出门前的最后一件事永远都是去见自己的母亲,告诉她自己要走,叫她不必为他担忧。
十几年来不曾更改。
这一回的不告而别是绝无仅有的事。
方艾当然能想明白出现这等异常状况的原因。
除了那妖妇还能有谁?只有那妖妇!
妖妇逼走了她儿子。
她怨恨,她高声谩骂。
不仅骂湛君,也骂青桐。
湛君辜负她儿子,青桐辜负她。
她一生养尊处优,只曾经在婆母处有过憋闷,长辈给她委屈受倒罢了,这些个小辈是凭什么?
不能想。
想了便要生气,但又忍不住不想,于是止不住地气。
元希容劝解不能,自己还受了牵连。
她也是有脾气的人,根本不忍,怀里抱一个,手里扯一个,带着女儿侄儿远离了她几乎疯魔了的母亲。
元凌乖乖的任由姑母牵走了。
一路上他一言不发,引起了元希容的警觉,低下头问他怎么了。
他摇摇头说没什么。
其实心里想的是母亲的病,还有父亲临走前和他说的话。
元希容当然不信他。
但是又不能同他讲太多,所以也只是摸着他的头讲了些无关痛痒的安慰话。
不过元凌确实得到了安慰。
他安慰自己,母亲的病最重要,父亲的离开是对的。母亲很快会好,母亲好了,父亲也就回来了。
可是母亲一直没有好。
他感到不安,还有不知如何是好的慌乱。
他需要得到母亲的安抚,还有母亲的爱。
再也无法承受的时候,他跑去恳求他的母亲。
湛君认真吃起了药,人恢复得很快。
等她可以到庭院里走动而不是一味在榻上躺着的时候,鲤儿抱住她嚎啕大哭。
湛君一边抚他的脊背安慰他,一边同他道歉:“鲤儿莫哭,姑姑知道错了,以后再不会了,不哭了……”
元凌的眼泪冰凉,却深深灼痛了湛君的心,使她记起她重要的身份。
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的生命属于自己,却不独属于她自己,她可以惩罚自己,却不能伤害他人。
她明白了自己的错,并且深深自省。
看着鲤儿含泪的眼,她再一次讲:“真的,再不会了,相信我。”语气郑重而坚定。
鲤儿当然信他的姑母,于是不再哭。
湛君洗了帕子给他擦脸,问他:“弟弟呢?怎么不见人?”
鲤儿就说弟弟到祖母处去了,“姑父走后,弟弟每日都过去,回来就过来看姑姑,姑姑却一直昏着……我已经好久没见到弟弟笑了,这几天更是连话也不爱讲了……”
湛君心底涌起深沉的愧疚,安慰鲤儿的同时也是安慰自己:“没事的,很快就会好了……”
元凌确实很快好了。
母亲的痊愈使他重新展露了笑颜并且恢复了多话的能力。
每当他出现在湛君面前,湛君总是会用慈爱的目光看着他。
她发誓再不要看到他的眼泪,她只要他欢笑。
元凌每日奔走于他的祖母姑母以及母亲之间。
他熟悉并且喜爱的世界终于回归。
天光明媚,载懽载笑。
母亲的病已经好了,父亲将很快回来。
他等待着父亲的归来。
等到树落完最后它一片叶子,等到大雪弥漫。
等到父亲寄来的生辰礼物。
暮岁的初八,他和父亲共同的辰日。无数的礼物,洪水一样,自四面八方而来,遮天盖地。
这一天他是天下的王。
但是父亲不在他的身边。
哪怕有母亲的陪伴,他也不过是强颜欢笑。
因为父亲应该在的。
今时不同往日,并没有什么事是一定要父亲亲自去做的。
而且父亲已经离开太久了。
他的思念与日俱增。
年节的时候,父亲仍旧没有回来。
王朝覆灭所引发的广阔而持久的混乱已被肃清,四海升平。
诸乱平定之后的第一个新年,经历过离乱而仍有命留存于这世间人们载歌载舞,兴高采烈地欢庆他们所祈求的安定太平再一次降临世间。
真正普天同庆。
咸安的元府是这欢庆的中心。
当然也是热闹的,只是这热闹汹涌之下却又有几分谨慎克制的意味。
不能纵欢。
一切都是因为某个人的缺席。
方艾早已无法忍耐,她数次想要去祸首那里去闹,奈何元希容盯她实在太紧,因此一直未能成行。
但那口气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的。
年节还未过,人就已经气倒,躺在榻上整日的哀怨。
湛君什么都知道,心里也有过歉意,她还曾想去探望,但仔细想了一通后还是决定作罢。
她也很多次想过她该怎么办,她和元衍之间。
总是没有很好的办法。总是要有人痛苦。
只是日复一日地拖着。
她宁愿等待上苍的指示。
元凌将一切看在眼里,然而他什么也没有说。
二月的时候,元希容已经在她母亲榻前做足了一整月的孝女,耐心消耗殆尽。
她实在无法再忍受她母亲那矫情的怨天尤人,迫切地需要得到清净。
好在今年春早,听闻郊外已绿柳繁花夹堤,于是她急忙叫人打点了行装,当日便抱着女儿避出府去。
到时便已是日斜时分,绿柳不见,繁花则更是没有,好在还有惠风。
元希容抱了女儿下车,边行边逗弄怀里的孩子。
“出来玩而已,樱莺这样开心?那我们再不回去了,好不好?外祖母好讨厌,对不对?”
小孩子哈哈大笑。
元希容也大笑,举着孩子原地转起了圈。
小孩子根本不怕,而且笑得更加大声,并在母亲停下的时候不停地扭动以表达她的不满。
元希容就道:“你不怕我可怕着呢,你如今可不是才生下的小东西,这样重!要是摔着了,可怎么办?”然后低头去蹭女儿的脸,笑着说:“摔着我们樱莺可怎么办?”
“给我吧。”
身后突然有声音道。
元希容手臂一松,怀中的女儿险些跌出去。
第147章
元希容已经许久不见严行。
初开始时是极痛苦的, 她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他。他是她真心爱着的人。爱他的同时她也恨他。恨他的辜负,他怎么敢?她当初的果决未必不是出于一种怨恨。
潮起的爱恨常常使她无法呼吸。
她很痛苦,以至于她也时常会想, 如果她去找他,如果她说她错了….
不行。
她个人的尊严以及她姓氏的尊严绝不能允许她做出这样的事。
所以真的是无可挽回了。
那就不要再想他。
她告诉自己, 前头难道没有更好的?便是没有,难道连能使她喜欢的也没有吗?
也许没有。
但是又怎么样呢?
她不会去找他恳求他。
她注定是不会再拥有他了。
没有他也不要紧, 有什么要紧呢?她仍是高高在上的人。
没有了尊严才可怕。
元希荣劝服了自己。她告诫自己不可以再想念他。
她无法将严行留在她生命里的印记完全抹去,因为她曾经的爱,这是不可能的事。
但是她还是做到了放手。
明明她已经很久没有再想起他,她真的已经快要忘掉他了……
他为什么还要出现她面前?
他怎么能?
然而更可怕的是, 她竟然会为他的出现而颤栗。
她感到她先前所有的努力全都粉碎了。
这个人太可恨。
“你怎么在这?”
开口就是哽咽, 但坚定地没有回身。
“我一路跟来的,我想见你一面……一直在你家外等你, 可总不见你出来……”
“见我?见我做什么?你不是厌烦得很?”元希容转过身, 皱起了长眉, 问:“是他们难为你家里人了吗?不会的吧, 我早就同二兄讲过的, 他当时也说他也从来没有那种打算……”
她看起来是真的疑惑, 担忧的感情也很是诚挚。
“不是……”
严行明显的有些局促,他低头, 又抬头, 想要讲话的样子, 但是又没有,仍旧把头低下去, 如此数次,最后竟再不抬起来了。
元希容深受熬煎, 忍不了了就问他:“到底怎么了?”
严行长长地吸进一口气到身体里,抬起头后又将这口气长长地呼出来,朝元希容伸出两臂。
“再给我抱一抱樱莺吧,我好想她……”
樱莺还记得她久违了的父亲,趴在父亲的肩上笑出了许多口水。
元希容几乎又要哽咽。
她不愿意叫人看见她的泪水,于是偏过头去,不料更方便了日光照亮她眼眸,明晃晃而且亮晶晶。
严行也感到了心痛,女儿的笑声也暂且听不到了。
“我来见你,是因为我要走,我想在临走之前同你再见一面,我有话想要和你讲。”
元希容惊讶地转过头,“走?你要到哪里去?”
“去边关,我求阿兄为我谋了一个职位。”
元希容完全的震惊了,“边关?你为什么要到边关?难道你害了头疾,人如今已是疯了?”
她的话使严行有一些丧气,更多的是难过。
她这样想他,也是他先前实在太不上进的缘故。
是他自己的错,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
他抿了抿唇,“……因为边关会更容易建功业。”
他解释了,可是元希容不懂。
“怎么就想着要建功业了,早先劝你……”
说到从前,她停下了,没有再继续讲。
严行倒笑了一下,“是啊……你早劝我上进,是我一直不放在心上……是我的错。”
元希容又皱起了眉,“你到底怎么了?”
“我有错。”严行诚恳地道,“你二兄说的对,是我得到的太轻易,所以不知道可贵,我……”
“你闭嘴!”
元希容的神情几乎可以算得上惧怕,她对他即将要说出的话感到恐惧,唇都颤起来。
他要是说了那些话,她该怎么办?
求求他不要讲……
他真的伤了她的心。
她又重新变得自若起来。
“你有难处,可以同我讲,我会相助……只是,有些话是不必再讲的……以你的脾气,能来找我,说出这番话……想必已经是很难了,你放心,我一定尽力,我在家里,多少也还有些份量……”
严行早已红了脸。
良久,他开口,声音泛着苦涩气,“你会这样想,也全是我的错……”他忽然又抬起头,眼神清亮坚定,“我见你只是想要告诉你,我就要去边关建一番功业,倘若你心中还有与我的情义,那么千万请你……等一等我……等我稍有些资格了,我还想再和你一起……”
这比他要去边关建一番功业更使她震惊。
他是为了她才要边关去立业建功。
“疯了……真是疯了……”
“我现在没有在发疯,我只是……先前蠢罢了。”
元希容呼吸急促到她几乎喘起来。
严行倒很平静。
“我已是知道自己错了,但没有办法若无其事地求你原谅,否则莫说是你,连我也会觉得自己可耻,那还怎么能和你般配?我并没有觉得我们先前的和离是不必要的,如果不经那一遭,我将永远只会有满腹的悒郁和责怨,只怕这一生也无法更改,我们分离的这段时日,我已经想了清楚,全是我的错,但我已经悔过,并决心改正。所以……请你等我,不会太久的,若是久了……到时你怎样我都是没有怨恨的。”
他把女儿送回去。
元希容却没有接,她没能阻止眼泪的落下,她抓住他手臂,仰看他的眼神是破碎的,“……那也不必去边关,军营……你待得惯吗?你从来也没有受过什么苦,哪里去得了边关……我去求大兄,叫他寻个职位给你……”
“不!”严行断然拒绝,“你不要讲这样的话,我是一定要去边关的,我一定要靠我自己……这样我才配……”他的声调柔和下来,“我只要你等我。”
湛君近来不常看到元凌。
她本以为是去了方艾处。
心里其实有些不适。
她其实也是个被孩子宠坏了的母亲。
不是讲她是最亲爱的人,怎么突然就和她疏远了呢?
湛君想不明白,忽然就怕起来。
偷偷找来鲤儿问。
鲤儿没有说话而是扯了她到一处阁楼下,高高地抬起手,指过去。
湛君上了阁楼。
很高,颇费了一番力气。
元凌盘腿坐在地上,两只手撑着脸颊,身上披一件轻裘。渔歌就站在他身后。
渔歌听到了湛君的脚步而元凌没有,因此只有渔歌回了头。
渔歌走到湛君面前,屈身行礼告退。
她不必讲任何话。
只要站在这里,看见元府气势恢弘的正门,再简洁的话也是多余。
什么都不必再讲。
湛君在元凌身旁缓缓蹲下。
这时元凌不可能还没有察觉,但是他依然没有给出反应,就像他没有听见也没有看到。
在这个年幼的小孩子心里,怨意早已生根,但因为是他亲爱的母亲,所以他只是隐忍。
“阿凌,我们回去好不好?这里有一些冷。”
怨以外更多的是爱,于是元凌站了起来,由母亲牵着回去。
后来湛君渐渐熟悉了这阁楼。每当不见了元凌,她就会找到这里来。
元凌总是会在。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湛君再也不能轻易地用一句简单的话带走他。
他变得固执。
湛君也慢慢变得焦躁,甚至害怕。
她感到深深的无力。
她还没有等来天的指示,她的孩子却已经学会了逼迫。
她怎么忍心看他难过?
这一天她再一次登上阁楼。
元凌却不在。
去了哪里?也许是仍在祖母处。
但又觉得不会。
还是一个小孩子,对她来说又太重要,她不能失掉他的踪迹,否则心内难安。
所以还是过去问一问的好。
过桥的时候看见了行色匆忙的渔歌。
湛君的心紧了一下,慌忙叫住人。
渔歌快步奔来。
湛君下了桥,隔很远便问:“可见到阿凌?”
渔歌正是为元凌的事来找湛君。
元凌坐在元府大门前,脚就搁在石阶上。
他仍是等待的姿势,两只手撑在脸上,一双眼睛出神地往前看。
这是元府的大门,过往的人全要看他一眼。
于是拦住了路两边,不许人通行。
也大着胆子上前去劝,讲地上凉,不可以坐,要生病。
元凌充耳不闻。
要铺裘给他坐,被踢到一边。
他有意地要使自己可怜。
湛君气喘吁吁地赶到了。
看到元凌的第一眼想到也是地上凉,不能坐,急忙就要拉他起来。
“我不要!我不走!我等父亲回来!”
“我早就想来!我就是要等!今天要等,明天也要等!一直等到他回来为止!”
“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他为什么还不回来?”
“我想念他!我想每天都能够见到他,他们都可以,为什么我不能!”
他嚎啕大哭。
“明明我已经等了那么久了……为什么还要我再等?”
“不是信也不是旁的什么的东西……人人都有父母,我没有……”
“我才有了母亲……”
“父亲为什么不回来?母亲!母亲……”
他扑进母亲的怀里,哭声没有半刻的停歇。
湛君心痛如割,几乎喘不过气。
她知道元凌是在质问。
也是在哀求。
她把她的孩子抱紧了,告诉他:“他怎么能这么久不回来呢?也太过分……我们写信给他,叫他快回来……”
第148章
信送出去之后, 元凌很快就见到了自己父亲。
但不是因为信。
一个生在端午的珍贵女孩儿,父母便取了“艾”给她做名字,许愿她美好, 远离灾祸。
很多年过去,那小女孩子早就长成了父母期待的模样, 先是美丽的少女,后来又做母亲, 如今已经是许多孩子的祖母了。
她一生也并未历经什么灾祸,美丽的日子过后是是更美丽的日子。
这样的人永远不会知足。
轻微的一些不如意便会使她生怨,怀恨在心。
元衍当然了解自己的母亲,因此不敢不在端午前回返。
怕不好收场。
毕竟再容忍也有限度。
而且他的母亲永远学不会怪他, 仇恨全堆积到旁人身上。
他很怕她会受委屈。
所以哪怕她依然恨着他, 他也得回去。
他的选择可谓明智。
就在他出现的宴席上的前一刻,他正做寿的母亲忽然从席位上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 引起一群人小心翼翼的窥视。
元希容也站了起来, 神色并不从容。她对自己母亲的了解并不少于她的二兄, 但远没有兄长有本领。此情景她早有预料, 但思索多日也没想出稳妥的应付法子, 只能在心里祈求上苍的保佑, 她一直心存幻想,万一母亲忍住了不闹呢?
想来人还是得踩在实地上。
元希容慌得很。
她是真的没办法, 除了她二兄, 谁能治得了她这虽然已年近耳顺但仍还有着少年人心性的尊贵母亲呢?
急到嘴里发苦。
元衍的出现拯救了她。
抬眼的那瞬间她简直狂喜。
“二兄!”
宴席上先前已经窒息的生机再一次盎然。
性慧心灵的人早已站起来, 喜气洋洋地向方艾祝贺,无外乎二郎有孝心夫人好福运之类的话。
方艾一句也没听进心里。
她的心神全在她那久别的儿子身上, 脸上带笑而眼底有泪光。
瘦得多了。
一众人的目光里,元衍笑吟吟地走到了方艾身前, 躬身揖道:“问母亲安,今日母亲寿辰,儿子请祝母亲平安康乐岁如椿松。”
方艾尚沉浸在对儿子的疼惜里。
元衍抬起脸,笑着道:“只是这一路赶得急,来不及为母亲备礼,还望母亲莫要怪罪。”
他这样讲,少不得有人为他说话,全是劝慰,任凭什么珍宝也不及二郎亲自贺寿的这一番孝心。
方艾却真的生了气。
在她看来,这是儿子眼里真的没她了,再怎样忙也不至于没有给她备礼的时间,哪怕是路边捡块石头呢?又想到他之前送回来的东西,有的人可是一眼都没瞧。
可见她真是个死人了。
死人有死人的脸色,”那你还有脸来?”
这短短的一句话,席上的生机再一次消失了。
元希容在心里怨怪起兄长来。
不料元衍忽然笑出了声,以揶揄的口气道:“我同母亲说笑呢!母亲竟真信了?也太伤儿子的心!儿子在外,没有一刻不思念母亲,见着什么好的,也总想着要带回来以博母亲一笑,若要把想送给的全捧到母亲面前,只怕母亲还觉着太过琐碎呢!因而只略选了些合称的,只是如此也有不少,我一个人带不全,可我还想着早些见到母亲,只好把它们先丢下,自身先行回返,即使如此,还是晚了,我怕母亲生我的气,这才与母亲玩笑,母亲笑了,我也少内疚些……”
席上又恢复了生机勃勃。
先前那若有似无的微妙气息再也没有。
方艾终于有了真心的笑容,人群里从容谈笑。
元希容终于能松了胸中那口气,找到她二兄说话,表达了她对他的敬佩,以及怨怪。
“哪怕是早一天呢?真是要把人吓死了!真要闹到二嫂那里,我难道不拦着?可我又哪里能拦得住?拦不住,二嫂吃了亏,我哪儿还有脸见二兄你?二兄你也太会难为人!”
元衍笑道:“青雀你这般为我着想,不枉二兄往日待你的心。”
元希容冷哼一声,“若不是如此,我才不管你这些事,乱麻似的,哪个也得罪不起!叫人两头受气!”
“是苦了我妹子,二兄记下了,日后一定报答。”
虽是玩笑话,听了却叫人受用,元希容喜色盈腮,笑了一会儿,想起件重要事。
“母亲今日生辰,二嫂还不知情。”
半个月前,一个明朗的夜,元希容哄完了女儿,自己也解衣要睡,才摸到系带,使女进来禀报。
“二郎君处的渔歌姊求见娘子。”
如此深夜。
元希容睡意顿丧,一时什么也顾不得,赤脚披发地迎了出去。
“是鹓雏有事?还是……”
渔歌摇头。
心落回原处,元希容难免嗔怪:“真要给你吓死,这样晚,你过来……”
渔歌赶忙赔罪,道自己失算。
元希容轻抚胸口,问:“到底所为何事?”
渔歌便同元希容讲述了她的苦恼。
“夫人生辰渐近,少夫人为儿妇,自当前去庆贺,只是如今时节……”
不去才好,免得生乱。
但渔歌只是一个婢女,主人的事不敢擅专,于是便来求教元希容。
也的确是件需要斟酌的事。
不过元希容还是心有不满。
“怎么不白日里来?叫人这样担惊受怕!”
渔歌闻言苦笑:“娘子近来闭门不出,府上的事只怕也知道的少了。”
元希容很是惊疑,“我少知道了什么?”
渔歌叹了口气,道:“您那位好侄儿同自己的母亲闹起来了。”讲完还添一句,“闹得厉害。”
元希容听了就笑,“哦?连自己母亲也闹?他闹些什么?”
不必渔歌答,元希容问罢便已有答案在心里。
她生起气来,“这全是二兄他应得的!谁也不能同情,只我们可怜,做了池鱼!”
这话她能讲,渔歌却不敢,因此只是低头等。
果然不久后就等到。
“索性别告诉她,可别叫她们见面,真见了,有得闹呢!这还是有鹓雏压着呢,怨气都止不住,真叫她见了人,怎么得了?”
渔歌得了这话,悬了多日的心终于放下,同元希容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后便心满意足地告了退。
渔歌防范得紧,几乎是密不透风了,是以方艾生辰的事,湛君丝毫不知道。
“二兄你既回来了,二嫂还是过来的好,长嫂病着都来了呢,你是好本事,母亲全然不是你的对手,瞧呐,何等的悦意?今日决计闹不起来了,就叫二嫂过来吧,否则终究是个短处,日后想起来就能捏,何必呢?正好也趁着这机会,叫她们都见一见,堵了她们的嘴!免得她们背后胡乱猜测,恼得人想撕烂她们的嘴!”
元衍也想叫湛君来。
他太想了。
他并没有那么多的考量,他想她来,只是因为这是他母亲的寿宴。
她来了,她出现。
她是他的妻子,她应该来,她应该出现。以他妻子的身份。
可以给他一种实感,一种具象。
他真的想。
可是她怕是不会愿意。
正踌躇,元凌突然满头大汗地冲出来,撞得元衍几乎趔趄。
“是真的!父亲你真的回来了!”
元凌紧紧地抱住元衍的一条腿,抱得极紧。
他怕没有抱紧,父亲会不见。
他湿润的眼睛像水晶一样明亮。
元衍抬起手,轻柔地摩挲元凌的脸。
元凌舒服得眯起了眼睛笑。
元希容这时候在一旁道:“鹓雏你怎么只顾自己高兴?还不快带你母亲过来,你父亲已经回来了,往后可再不许同你母亲置气了,那样的闹!这正是大好的机会,你母亲来了,你们就算是和好了,快带你母亲来!”
元凌一阵旋风似的跑走了。
元衍问元希容,“他同他母亲闹?他闹什么了?”
元希容简略地讲了。
讲完后感慨,“我们鹓雏多好的孩子!二兄你可得对得起他!”
这话好笑得很,她笑出声。
“我这可是胡说了!还要怎么对他好?再不能更好了!惯得他!得好好管教才是!二兄千万别狠不下心!”
元佑此时带着他另外两个儿子走了过来,元希容先看见,告诉了元衍,元衍转过身,元希容跟在兄长的后面,兄妹二人缓步朝他们的父母兄弟走去。
元佑并不知元衍归来,猛然见到了,万分的惊喜,拉住儿子的手,絮絮地问一些琐事。
元衍很有耐心地一一大了。
元佑便捋着须笑。
还要再开口,却被别的说话声打断。
“是要带我到哪里去呀?跑慢一些吧,别摔了,好疼的。”
举目望过去,正是湛君与元凌,后头还缀着一个鲤儿。
一刻前,元凌跑到了湛君的面前,一句话也没有讲,扯起湛君的手便开始狂奔。
就在元凌转身的那一瞬间,湛君看见他的笑。
她真的好久没有见到他的笑了。
于是她什么都不管,任凭他带她到任何地方去。
只要他是高兴的。
但是他跑得实在太急太快,湛君很怕他磕绊,于是一路都在提醒他。
在意识到他逐渐慢下来后,她问出了那一句话。
“是要带我到哪里去呀?”
元凌停了下来。
她终于不用再看脚下的路,于是笑着抬起头,要看元凌把她带到了何处。
看清了,再也笑不出来,
笑不出来的也不单是她。
元希容恼得牙都开始泛疼,抬起手捂住了。
“……我真是后悔……怎么就穿了这么一身呢!”
第149章
湛君穿了一身白。
很纯粹的白。
头发也只是束着, 不见金玉,只是乌黑。
整个人黑白分明。
活像是吊丧。
平常见了也要皱眉头,何况这种时候。
方艾脸色铁青。
席上蓬勃的生机又一次窒息。
还是元佑先开了口, 笑呵呵地道:“阿澈你来得晚了,怕是还没有同你母亲道贺吧?”
湛君人是懵的。
太多的人了, 无数双眼睛,或大胆或遮掩, 全在看她,并且没有一丝声音。
元佑又讲那样的话。
她是个误入的人,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元衍走到她身边,低声告诉她:“今日母亲生辰。”
湛君这才懂了。
然后便是无穷的尴尬。
她这打扮太不合时宜, 但此情此景, 她避让不得。
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贺夫人嘉辰,夫人美意延年日月恒昌。”
方艾干巴巴地笑。
仍然是死寂。
元佑笑问:“还不开宴么?”
湛君自然是同元衍一席。
丝竹悦耳, 舞袖生香, 她低着头, 目无旁视, 只看自己手指。
元衍想和她说话, 但是不敢。
他知道她是为了顾全大局才留下, 完全是一种不得已,因此不敢惹她。
只是默默给她夹菜斟酒。
谨小慎微。
一切都看进上首坐着的方艾的眼里, 叫她气红了双眼。
在过去长久的一段时日里, 方艾一直在忍。
她既知儿子出走的原因, 怨恨自然有源头。
但是她要忍,看在她儿子的面子上。
旁人不肯给他好日子过, 难道她也不给吗?
只当没有那么个人好了。
也有忍不住的时候。
于是破口大骂。
不过只是在自己的住处骂。
她绝不能见到那张叫她生厌的脸,天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来?
恼怒也不失分寸。
于她而言, 已然不算委屈而是屈辱了。
可是后来连骂也不敢了。
因为她每骂一回,元凌,她的好孙儿,就会接连着四五日不肯见她。
她当然气愤。
小孩子养不熟,不要也罢!
然而她的心同小孩子比起来实在是不够硬。
她输得彻底。
于是只好忍。
怨恨只在心里。
忍到今日,在她寿宴上穿一身白,她儿子还在众目睽睽之下伏低做小。
还有什么好忍?
她是体面人,人前大骂有失身份,因此只是同身边人怪声怪气地讲话,句句意有所指。
她有太多的怨了。
就因为这么一个人,儿子处处与她作对,伤透她的心,养了十几年的孩子也死了,青桐,那么听话的一个孩子,十七年啊……孙儿也辜负她……
还敢在她寿宴上吊丧!
哦对,还有,她儿子连命也不要了!
为了这么一个不知好歹的女人,他竟然想着去死,父母亲人全不要!功业不要!荣华也不要!
怎么能!
她真是怨。
湛君只是听着。
自己这样一副丧气模样,不怪方艾有气。
骂两句不要紧。
但是骂她一人就好了,凭什么骂先生?
是先生没有私德,所以才教出她这样无礼不堪的学生。
胡言乱语,简直狂猘!
是可忍,孰不可忍?
湛君怒火上头拍案而起。
元衍拉住了她的手。
他望住她,满脸的哀恳。
他的气愤并不比湛君少。
可这是在宴席上,太多的外人。
关起门是自家的事,人前他不能不给他母亲脸面。
何况依他母亲的性子,这时候拦,只怕闹得更乱。
他想求湛君忍下。
湛君哪里忍得下?
仇怨都有源头。
就是这个人,叫她一次次承受羞辱。
她一切的不幸,全是因为他。
她只是离开家出去玩几天,她有什么错?
是他。
盘子扣上元衍的头,鱼脍纷纷而落。
席上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方艾瞪大了眼睛。
元希容骤然站了起来,站了一会儿,她又缓缓坐了回去。
极致的安静里,湛君遽然惊醒,整个人猛地一颤,手飞快地从盘子上抽了回来。
那盘子少了施力,在元衍的头上摇摇欲坠,晃荡了几下后,终于,“咣当”一声落到了绣毯上。
元衍溜着脊背,慢吞吞地举起一只手来,捂紧了头顶被砸的地方。
湛君神色惊恐地向后撤了半步。
她的身体虽然僵立着,眼睛却活得很。
那些她看进眼里的人,一个个,无不目瞪口呆。
湛君的出气声渐渐变得急促起来。
突然,她抬起袖子遮住了脸,匆匆穿过人群,飞快地跑了出去。
蔷薇花成片地开在枝上,毒辣的日头照下来,花架下扶墙立着的人感受到了连绵的眩晕,软倒在地上。
喉咙里有黏腻的血腥气。
湛君再跑不动一步。
她是真的懊悔。
大庭广众,怎么能做出那种事呢?
也太丢脸!
真是昏了头。
太冲动了……
那么多的人……
可要怎么办呢!
“在这儿干什么?”
黑影覆下来,湛君惊慌地抬起头。
眼睛睁的很大,显得冤屈。
“不热么?这么坐着……”
湛君咬了下嘴唇,露出了一点雪白的牙齿。
“不认路?”
湛君没说话。
“那就别乱跑,找了你好久……我带你回去?”
“不要回去……”
“是回你住的地方。”
“哦……”
元衍擦着头从浴房里走出来。
湛君慌忙迎上去,踮起了脚:“怎么样?给我瞧瞧……”
鸡子大的一块肿胀,湿润得有些滑腻。”破皮了……“
元衍没说话,擦着头径直往大榻走去。
湛君紧紧地跟着。
“我是气昏了……我不知道……你怎么就不躲呢!难道你也昏了头?”
“躲?”元衍轻轻地哼了一声,“我要是躲了,难保你不会再一脚踢到我脸上。”
“……怎么会!”
“怎么不会?幸好只是些碟盏,要是刀剑,我只怕没有命在。”
湛君张口想反驳,又愤愤地闭上,丧气地坐到了榻上。
元衍仍旧擦他的头发。
“你也是会选。”元衍忽然道:“那么些菜馔,挑个鱼脍……换了八回水,还是腥。”
“都说了我不知道!”
喊了这一句后,湛君哑了声音,她觉得自己有些过分。
“……已经不腥了,我没嗅到……我给你擦,好不好?”
元衍停住了手,睨了她一眼。
湛君心领神会,开心地从他手里拿走了布巾,跪在榻上轻柔地擦起他的头发来。
元衍仍是一言不发。
湛君心中,找话同他讲:“我写了信给你,你可有收到?”
“没有。”干脆到有些冷漠。
湛君抿了抿唇,又讲:“你回来……我其实是很高兴的……”
元衍没有回应。
湛君把两根手指搁在那肿胀上,轻轻地揉着,“我去找些药,给你擦一点,好得快些。”说着就要起身。
她已经站了起来,元衍猛地拉住了她手腕,扽得她趔趄,惊疑地望向他。
“这样就打发了我?”
湛君愣了一下,问他:“你要怎样?”
“你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什么?”
元衍手上忽然用力,湛君被他拉进怀里。
湛君大吃一惊,想站起来,腰却被他的两只手紧紧箍住。
“你今日闹这么一回……往后我惧内的名声是少不了了,你说怎么办?”
湛君很认真地想了。
“你总不会是想打我吧……不过我确实有错在先,你要是真的想……我没有怨言,只要你能消气。”
“想要我消气?”
湛君郑重地点头。
元衍便笑起来,修长的手指一圈一圈地绕着她的头发。
湛君察觉了,低下头看。
元衍的嘴唇落在她耳畔。
湿而且热。
湛君忽然无法动弹,整个人僵住。
他的气息逐渐急切。
湛君感受到热气的升腾。
她咬住了自己的唇。
突然,元凌在庭院里大声喊起母亲。
湛君短促地应了一声,急乱地从身下人的手臂中爬了出去。
她逃走了。
元衍坐起来,从容地理起了乱掉的前襟。
人定之前,湛君再没有见到元衍。
她等他,以为等不到了,便灭了灯躺到榻上。
却无论如何不能入睡。
她把原因归结为她还有话没有同元衍说。
有些话是一定要讲清楚的。
否则人没有办法安定。
可是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湛君心里是有责怪的,但是想到白日她砸在他头上的那一下,她又觉得自己没资格生气。
她确实做错事。
他也愿意原谅她。
只要再见到他……
正想着,门忽然被撞开。
湛君惊坐起来。”二嫂!快点灯!“
一阵手忙脚乱。
终于,灯依次点亮,昏室顿如白昼。
“这是怎么了?”
“二兄饮多了酒,二嫂快来扶一下,我有些撑不住。”
湛君并不情愿,但元泽看起来确实很吃力。
湛君只好伸出了手。
才挨着人,元衍就摇晃着朝她倒了过来,烂泥一样,若不是元泽拉了一把,她只怕要给砸到地上。好容易拖起来,他又倒,倒在她身上,在她颈边不住地轻嗅。
“云澈……”
很轻的一声呢喃,讲完了便笑。
他竟然还敢笑!
云澈要气死了。
于是狠狠地推过去。
人倒在榻上没了声息。
元泽走上前,给他二兄换了个舒适的躺姿。
“二嫂莫要气,这实在怪不得二兄。”他气愤得很,“那些个武夫!身上就没长文雅的骨头!”
“二兄念着二嫂,早对我说,他若是醉了,千万送他回来。”
正说着,使女送热水进来。
元泽便告辞:“二兄有劳二嫂照料。”
湛君冷笑:“你这样听他的话!醉成这样,哪里丢不得?竟还真的带他回来!可真是会折磨人,谁要管他!”
元泽想为兄长美言,才抬了头,看见他的二嫂拿着湿帕子给他二兄擦脸。
他要说的话一时全梗在喉咙里。
终究是什么也没有再说。
第150章
湛君照顾元衍直到深夜。
本来是很不耐烦的。醉是本人的事, 与旁人有什么相关?他躺在那里倒安逸,却要人衣不解带地在旁侍候,好没道理。
但他睡着时很安静, 脸上还带浅笑,很有些小孩子的天真气。
难免会使人想到元凌。
激发了湛君身为母亲的天性, 因此纵容了他。
夜晚安静,虫鸣也无, 只有均匀的滴漏声。
湛君靠在大榻的雕花围栏上,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多思的人夜间总是多梦。梦有时同心事有些牵连,有时却毫无根由,很有些虚无缥缈的意味, 醒后不免使人疑心, 百思不得其解。
湛君常做梦,梦中多是些过去的景象, 是她已经失去而且再难得到的。
青云山。她的桃源, 心灵的安宁地。
她无法不想念。
绿色浓的化不开, 至深处呈现一种墨色, 黏稠得仿佛即将滴落。这绿色也是摇摆的, 因为有风, 但是世界没有声音。挨着绿的是白,一圈干燥的石头。白又围着绿, 是一口清潭。
衣裳脱了丢在白石上, 裹着, 拿石头压住,人在绿水里, 仰头看见广阔的蓝和大块的白。
似乎也感受到了风吹。
这是一个寻常的夏日午后。
她一定是开心的。
可是潭水乍然汹涌,像在沸腾, 冲刷着白石,也震荡着她的躯体,很有几分激越。
除却潭水,一切都还是平静。
她的心擂鼓似的跳起来,整个人被恐惧淹没。
谭中或许住着精怪。
她的膝盖微微地颤抖,牙齿也磕碰起来,可是身子却是热的。
更可怕的是,她突然想到,她根本不会凫水——幼时跌到水里,几乎溺死,此后她虽仍然爱水,但曾有过的濒死的经历,使她没有胆量也没有机会去学凫水。
瞬间她明白过来,原来她是做了噩梦。
人就此清醒了。
醒后还是热,更热了,还有一种难耐。
喘着气坐起来,她的呼吸忽然就屏住了。
她完全忘记了梦中的恐惧,只有震惊。
“你做什么?”
被问的人抬起了脸,很无辜的神情。
他给她看他的手指,湿淋淋的。
湛君其实知道他在做什么,她要表达的是一种激越的质问,而非疑问。
她当然知道他在做什么。
每一次都会有的。
只是一瞬间,湛君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极端。
体内遽然旋起风暴,然后由内而外,迅速地席卷了她整个人,灭顶的快感,还有被焚烧的痛苦。
躯体的挣动是无意识的,她无法控制,眼前是耀眼的白光,什么也看不清。
然而热。
许久之后她才终于又有了几分清醒,得到了清晰的感受。
他在她身上几乎算得上凶残,然而神色还是孩童的天真。
湛君因此意识到他仍在醉。
清醒的时候他不会这样。
做这种事情时他永远是讨好的姿态。
从他们的第一个夜开始便是如此。
湛君想起那晚的情形。
她答应了他,于是便听他的话,脱去了身上所有的遮掩,因为她是愿意的,所以没有羞怯,她的坦率使她呈现出一种凛然的美,双眼明净,好像她是一件祭品,心甘情愿将自己奉献。
她讲她是一点也不会的,但是她可以听他的,他尽可以教她,她会认真学。
然而他只是看着她,衣冠楚楚,神色肃穆。
她感到不对,但不知哪里做错,茫然的不安里,她去够自己的衣裳。
他不许,她被她攥进手里。
他紧紧地抱她,亲吻她。
他的衣裳是冰冷的凉,使她产生了一些细微的战栗。
他的吻又使她发热。
他几乎稳遍了她全身的每一个角落,很热,她感到发晕,有一种朦胧的浮荡的快乐,而且她觉得这晕和快乐都似曾相识。
于是她不再管他做什么,只用力地回想。
忽然她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心里猛然有了一种焦灼,是想要找到什么却发现找不到。
她终于记起,原来是当时林中的那片草地。
她有些惊怔,将正发生的一切都抛却了。
他就在这时进入她的身体,她并没有感受到痛苦,有的只是一些快乐。但是并不多,而且很短暂。
他覆在她身上颤抖,远比她剧烈,停下后,他坐起来,离开了她的身体,低着头一言不发。
湛君什么也不懂,她只是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些不适,叫她皱起眉头,那里湿到黏了,她觉得脏,很羞人,这绝不能给人知道,便想着悄悄地去清理,于是默不作声地站了起来。
他像猛兽捕获猎物一样狠狠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她感受到了剧烈的痛苦。
对于疼痛的反应是下意识的,她叫出声,转过头责怪地看他。
叫她意想不到的是,他竟然满脸的慌乱。
那时候他不过十八岁,身上还有少年人的影子,又是那样的神情,很像一个做错事害怕惩罚的孩子。
让人忍不住心软并对他产生怜悯。
他的慌乱是一种恳求,想说的话也是难以启齿,甚至嘴唇都在颤抖。
“我没想到会这么舒服……”
她完全不能领会他的意思,她甚至感到高兴。
“那很好啊,你是开心的吧?”她笑起来,也有点疑惑和感慨的意思,“原来这就是男女间的事……你高兴就好了,我就是想要你高兴,而且我也有觉到……”
她叫了一声,接下来的话便再没有机会讲。
他使她惊讶地明白,原来全然不是她以为的那回事。
难以承受的时候,她就推他打他,要他快停下。
他没有。
后来她开始哭。
他最怕她的眼泪,果然很快停下,紧紧地抱着他,一下又一下地飞快抚摸她的头发,从她的头顶一路抚到湿腻的脊背。
后来的每一次都是如此,她一直处于主宰的地位,他永远听她的话。
这一次却不。
因为他醉了酒。
渔歌站立檐下,仿佛一个庄严的守卫。
天色已经大亮,日头慢慢升起来,光是金黄的颜色,洒落她满身。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额头慢慢渗出细汗。
旁的她什么也不关心,她在意的只有屋角处将要转出的人。
她听见笑声和说话声,紧绷多时的身体顿时松弛下来,从容地迎了上去。
元凌是有些迫不及待的。
父亲已经归家,母亲也答应了他。
美丽的日子,像潺湲的水,是舒缓的,流不尽的,滟滟的有金银光,还可以听到声音。
喜悦使他宽和。
渔歌拦住了他的去路,他抬起头,笑嘻嘻地问她怎么啦。
渔歌说:“少夫人还未起呢。”
鲤儿奇道:“姑姑怎么这时候还不起?”
渔歌答:“许是昨夜睡得迟。”
元凌就问为什么会睡得迟。
“二郎昨夜醉酒归家,少夫人不假他人亲自照顾,这才睡得迟了,两位小郎君可别去打扰,人若是睡不好,伤身的。”
鲤儿赞同地点了点头。
元凌也认可,但他不愿意走,几步绕过渔歌,笑嘻嘻地道:“我只是瞧瞧,不出声的。”
渔歌几乎吓掉魂魄,转身伸手一气呵成,将元凌牢牢地禁锢在手下。
元凌有点不高兴,“做什么?”
“有件趣事……”
元凌愈发的不高兴,“哪件?渔歌你今天是怎么了?”
“你听!快听呐!”
“听什么?”
“墙外头那两只狸奴又打上了!昨日也打了,好凶!就在凌霄花底下,我看了好久呢,有趣得很,扑成一团,我记得是小虎败了,拖着尾巴跑,后来钻进牡丹丛里,再找不见了。”
“什么!”元凌大喊。
小虎是元凌的猫。”真是小虎输了?“
“当然真!小虎后爪带白,是不是?”
“怎么就输了?好没用!”元凌生了气,不再管他的父母,一心想的全是那丢了他脸的无能小虎。
“不对!一定是渔歌你看错!我要亲眼瞧!”
元凌跑走了,鲤儿追了过去。
渔歌终于松下了胸中的那口气。
湛君醒来是在傍晚。
满室昏黄的光。
在她旁边的只有元衍。
他低着头,很诚恳,“是我不好,我以为是做梦……我当然以为是做梦……我自此再不饮酒,你原谅我……”
元衍的醉酒是他有意放纵的结果。
湛君释放了想要和好的信号,虽然极不明显,但元衍还是敏锐地抓住了。
他特地嘱咐了他信任的弟弟。
他太了解她,知道她一定不会拒绝。
他是要创造同她接近的机会,只要她有意,彼此心照不宣,便可就此含混过去。
亲近自然也是想过的,但也明白是奢想,不过是相想。
酒果然不是好东西。
人不能失去对自己的掌控,实在太可怕。
头那样昏胀,他真的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否则不会这么过分。
他确实舒爽得很,人如今还是轻飘飘,但如论如何抵不过心疼,以致于不敢看她。
湛君张了张口,喉咙虽然哑——她长久地发出了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可怜的声音——但也还说得出话来。
“……旁的话先不讲……你听我的,我开一副药……你自己去配,不要给旁人知道……煎了送来给我吃……”她艰难地讲完了话,艰难地喘起气来。
“什么药?”元衍紧绷了脸,“你要吃什么药?”
“滋补的药……”
元衍才缓和了神情。
湛君又道:“我也给你开一副,你也吃一些……”
“你要我吃药?”
尾音高高地扬起。
湛君趴伏在衾被间,因为痛苦,她闭上了眼睛,轻喘着道:“……你不吃也好,别吃了。”
元衍听了,神色更加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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