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元衍的药吃到第三天。
他趴到湛君躺着的榻上, 热气就喷洒在湛君颈上。
“……这几日我先不来……你的药吃得人太难受了……人仿佛要融的膏,腻得很……我简直不能看见你……真比死还难受……等我好了……我再来看你……”
此后果然许久不来。
再出现时已然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
湛君却还是蔫的。
他竟然敢提要给她喂药,还是笑嘻嘻的。
但是湛君点了头。
她撑着手坐起来, 腕上余痕未消。
元衍心虚极了。
湛君药只肯喝半碗,余下的无论如何不肯再喝, 嫌味道太重。
元衍去搁碗,回来仍是侧坐在榻上, 手掌盖到湛君手上。
湛君开口讲话:“我们以后再不要吵了。”
很久后元衍才答:“这回是真的吗?”很低的声音,又慢吞吞的。
湛君没有听清楚,问他:“你讲了什么?”
“我讲我信你。”他笑着,“无论你讲怎样的话, 我都会信你, 何况是这样叫人听了会高兴的话。”
湛君有短暂的沉默,而后再开口:“我知道, 是我先前一直同你吵, 为许多人, 许多事……往后我再不会了……那些人已经不在, 那些事也早已过去……我现在什么也没有, 只有你和孩子们……我爱你, 你却伤害我,可我还是爱你……伤痛无法忘怀, 可什么也比不过我的孩子……我们再不要吵了, 我已经很亏欠他, 绝不能再给他伤害……”
元衍讲:“我都听你的。”
两人再没说话。
良久,元衍道:“再给我做件外袍吧, 还记得吗?你先前做过一件,我真的很想要, 等你好了,再给我做一件,好不好?”
八月初七是元佑的生辰。
是个晴日,秋高气爽。
自清晨起,喜鹊便在梅枝上叫,一直叫,好在此时天地辽阔,有萧瑟气,这叫便并不聒噪,倒显出一种生气。
方艾更是将其视为吉兆,勒令不许惊扰。
她是真的高兴。
高兴是因为事事顺心。
兴致起来,她不但亲自给元佑穿了衣,甚至还为他梳了头。
元佑从头到尾笑呵呵的,一副甘愿被摆弄的姿态。
不过到底是几十年的夫妻,凡事逃不过眼。
束好了冠,方艾问:“怎么不开心?”
元佑笑了下,道:“我想起母亲。”
方艾不说话了。
元佑继续道:“母亲已故去三十年了……三十年倏然一梦,如今我须发皆白,将不久于世……”
方艾生起气来,“大好的日子,讲这些话!叫人情何以堪?真是造口业!饶了我吧!我的小七哥!”
元佑笑道:“阿福妹有令,我不敢不听。”
两个人都大笑。
笑完了,方艾就道:“小七哥你如今坐拥四海,大人大愿得偿,泉下也可瞑目了。”
元佑叹道:“母亲高傲,我从来不赞同她的野心,今日也非我所愿,何况福祸相依,又岂知幸灾?我只是思念母亲,她离开我太久了,去得又那样早,没有见过凤凰青雀和幼猊……”
“这事我才是要哀叹的那个呢!好了,这些事再不要提了,先用餐饭,用罢便过去,莫叫人等。”
茶花在顾繁手里,一片片零落青石地。
顾繁最叫人不能忘记的,就是她的一双眼睛。
很长,并且尖锐,瞳仁又墨一样,她又是个太聪慧的人,什么都看得透,眼神便显得深邃,很有一种冷漠的感觉,还有一种无端的怨和怒。
倘若有人不经意望见了,是要心惊肉跳的。
她自己也清楚,因此她很喜欢笑。
一种圆融的讨好。
不过只对值得的人。
元氏是值得她笑脸相待的,然而她冷着脸,竟有一副狠毒相。
身边的人推她的手臂,叫她快瞧。
她很缺兴致,并不动。
那人又催促,她不耐烦,但是不愿意开罪人,于是紧抿了嘴笑,抬起头,神色竟然是可亲的。
顺着指引,她看过去。
一个盛装的美人,遍身的绮罗,发间除却珠翠,还有大朵的花。
那花她手里也有,艳丽极了,可是仍不及人。
她觉得觉得那美人眼熟,像是哪里见过,但是又很快否认了这想法,这样的脸,要是真见过,怎么会记不得?
身边的人这时候道:“瞧呐,美到跟咱们仿佛不相干,她只是她,咱们却是咱们,没见着前,以为你我已算得上明珠了,如今真见了明珠,才明白你我不过是旧瓦砾,只配黯淡地埋在枯草堆里。”
顾繁就问:“是谁?”
“还能是谁?二郎的夫人。”
顾繁这才想起来,“原来是她,怪不得……”
“怪不得不肯要郭氏女?是不是?生得这样,世间哪有第二人?早先还为那郭氏女愤慨,现在也只能哀叹。那郭氏女也美,不过比起来却有限,仍还是咱们地上人,这位不一样,仿佛天上人,恐怕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叫男人死心塌地……”
顾繁被踩住痛脚,花在她手里被攥成了泥,狠狠砸到地上……
湛君先行礼,而后讲恭祝的话。
方艾没有为难人,但也一句话也没有讲。
元佑仍然是和蔼的笑,“这一身好看,往后也该这样,正是好年华,总是太素净,难免辜负。”
湛君笑着应是,又同方艾赔礼,将上回的事解释了。
方艾虽然不说话,但神情有所缓和,是要揭过的意思。
湛君微笑着告退,走到花树旁站着,静静地出神。
她就站着那,没有人靠近她三步之内。
她们只是看着她,不时有几句私语。
是想讨好的,但是缺了胆量,毕竟一点也不了解,怕犯了忌讳,担不起可怕的后果。
因此任她在那里孤单寂寞。
孤单是真的,寂寞却没有。
比之鲜花着锦的热闹,湛君更需要的是安静。
她是有心事在的。
就在湛君沉思的时候,元凌像一尾鱼,游过拥挤的池塘,来到湛君的身边,抱住了她的腰身。
在母亲的怀里,元凌低声地说起了话:
“先前是我是乱说话,母亲不要生我的气,弟弟和妹妹我都喜欢的,我是讨厌他们才会说那些话……那会儿我没想到樱莺,樱莺我就很喜欢,母亲给我的弟弟妹妹,我肯定也会很喜欢的。”
这是清晨时发生的事了。
湛君今日起的晚了,元凌和鲤儿到时,她才要梳头发。
她梳头发的时候,元凌和鲤儿就在一旁玩,两个人有说有笑。
话说了好久,说到累。
湛君却迟迟不好。
终于好了,元凌开始喊饿,三个人便用早饭。
同表兄一样,元凌着意地观察了母亲的举动,确实瞧出了不寻常的地方。
他直接就问了出来。
母亲是一副惊醒的样子。
他就又问了一遍。
看着他,母亲几次欲言又止。
他等得着急。
就在他将要出声催促的时候,母亲开了口,问他:
“阿凌想不想,要……弟弟,或妹妹?”
母亲是迟疑的,他却果决。
“才不想要!”
有一个表兄已经足够,再多的完全不想要。
母亲再没有说话。
他沉浸在自己的气愤里,旁的并没怎么在意。
后来表兄在没人的地方和他说,母亲听了他的话是有些伤心的。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讲错了话。
湛君很受触动,眼里带了泪,一遍遍抚摸手下的脸。
这个孩子是爱她的。
她觉得愧疚。
更有一种不知所措,不知何去何从。
元衍悄无声息地走到这对紧贴的母子身边,笑问:“你们做什么呢?”
元凌听见声音,几乎要跳起来,“父亲!我好久没有见到你!”
元衍道:“你起得太晚,又睡得太早,这才见不到我。”
元凌撅起嘴,怨道:“那你为什么不在白日来看我呢?不想我么?”
“怎么会不想?”元衍的手已经亲昵地捏住了元凌的半边脸,元凌对即将到来的危险还毫无所觉,只当是父亲同他的亲密,然而下一刻他可亲的父亲就变了脸,眯着眼一副凶色,“我正要找你呢!你真好大的胆子,烧先生的书?你少了管教,确实是我的不好,我是知错能改的人,你好好瞧。”
“我早就知错了!”
认错也没有用,元衍不松手。
元凌便向他仁慈的母亲求救,湿润的一双眼睛,不停地眨着,很难不使人心生爱怜。
湛君从元衍手下解救出元凌可怜的脸。
“他已经知道错了,往后再不会了。”
元衍听了后道:“他可不会,我是从没见过他改的。”
元凌捂着脸,狠瞪他的父亲,然而终究是害怕父亲那有力的手,因此只瞪了一会儿就飞快地跑走了,再不见身影。
湛君是要追的,元衍拉住了她。
“跑去玩了,别管他。”
湛君仍然是不放心的,但是即将开宴,人走不开,也是无可奈何,只能在心里牵挂。
元衍扯着湛君入席落座。
湛君还是魂不守舍的样子。
元衍问缘故,她不说话只是摇头。
但任谁也能瞧出来她是一定有事搁在心上的。
不过毕竟是众目睽睽之下,元衍便想着待回去了再深问,于是不再动声色。
湛君便继续思索她的心事,仍是徘徊。
她感到一阵丧气。
正烦闷,忽然闻到一阵奇异的香气,很吸引她,当下便不自主地轻嗅了两下。
元衍笑着递来手里的杯子。
“很香,对不对?葡萄酿的新酒,尝一些?”
说着已经将杯子送到了湛君唇边。
湛君皱起了眉。
元衍也想起了他的誓言,连忙道:“这个算不得酒,不醉人的。”
湛君不大信。但其实还是有些好奇心的
元衍是懂她的,直把杯沿贴到了她唇上,诱哄她。
“只抿一下。”
真的是很香。
湛君没能抵挡住诱惑,低下头浅浅地抿了下。
只是浅浅地一下。
她的脸不受控制地皱起来。
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元衍没有忍住,看着她轻轻地笑出了声。
第152章
正是中午。
天是万里无云, 澄碧如同洗过。
风中飘浮着隐约的桂花香气,更多的是脂粉香,不怎么让人喜欢, 但好在也不讨厌。
鼓乐已经停了,舞伎在做最后的踏步, 极缓慢的动作,是空谷传响的意思。
元凌踩着这局面里珍贵的静和慢出现。他是喧嚣和迅捷, 牵连出一些小小的连绵的混乱。但没有人责怪他。她们全都是慈爱的,目送他一路飞到主座去。
案上有他喜欢的糕点,他毫不顾忌地伸手去抓,抓到就往嘴里送。
恣意妄为到失礼。
于是端坐在案后的他的祖母皱起了眉。她担负起她管教的责任。然而骂完了, 端起碟子递过去。一块够不够, 还要不要。
元衍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内心是满足的。这是他创造的世界, 繁盛的欢情, 延绵没有尽头。
万丈的豪情。
他仰起头, 要饮尽杯中酒。
然而不能。
酒液泼洒, 玉杯跌落在地。
他带着轻微的疑惑和惊愕转过了头。
他看见她青白色的脸, 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滚落。
“……有毒。”
她捂着肚腹, 声音颤抖,眼中闪烁着清晰的惧怕。
她先是看主座, 接着是人群。很着急的, 因为怕来不及。
人群里没有她想看见的那张脸。
鲤儿并不在。
满是不甘心, 可是没有办法,只能含恨。
恳求的声调:“……千万顾好、”
呕出的是血。
“他两个……”
腹中好似钢刃乱搅。
她再不能支撑, 喘息了两声,闭上眼, 脖颈一软,身躯跌落在地,再动不得了。
元衍愣着。
最先有反应是一旁的使女,她惊恐地大叫,瑟缩成一团。无数双眼睛望过来,惊呼声如同浪潮,层层荡开。
元佑站了起来,元凌衔着他的糕,转过了身。
元衍还在愣。
“二兄!”
兄弟的喊声唤醒了他。
他愣愣地抬头,满脸的茫然,嘴张着,眼睛瞪着。他的眼睛缭乱地看,然而什么都不清楚。全身都在发汗。他已经失去了对自己的支配。
元泽下了狠心。他蹲身,抱起地上躺倒的人,紧紧地抱着。疾奔之前他大喊:“叫府医来!快叫他来!”
糕点落到了地上,一只华贵的鞋踩碎了它。
方艾捧起她儿子的脸,急切地问:“究竟怎么了?二郎!你可还好?”
没有回应,她急了,手拍在他脸上,一下重过一下。
疼痛产生了作用,元衍醒了过来,很急促地喘气。
他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的眼睛依旧缭乱。
“你可还好?莫要吓母亲!”
“母亲……””他张开他苍白的嘴唇,“是我给她的……我叫她喝的……母亲!”他带了哭腔,抓着母亲的衣袖,用力地抓住,青筋一条条暴起,整个人是颤抖着,此刻他不过是一个脆弱无助的孩子,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办,只能向他最依赖的母亲寻求庇护,“……怎么办啊?”
元衍走进房间的时候,元泽朝他投去了怜悯的一眼。只是一眼,随即他便低下了头。
元衍的腿软了。他扶着门,不能动弹。
府医迎上去,急道:“郎君须得早做决断呐!”
元泽这时候道:“我正要去找你,二兄……”
是剧毒,不过好在只有一点。
人有救,但是。
“解毒之物寒凉,胎……保不住,且往后……只怕……”
人可以救,但只能元衍来救。
一定要他同意,必须要他首肯。
都知道该如何选,但只有他有选择的权力。
一种分明的残忍。
他先看面前焦急的府医,又看不远处的兄弟。
他的兄弟在他饱含祈求的目光里再次低下了头,为自己爱莫能助的羞愧。
谁也帮不了他。他只能承受痛苦,然后去仇恨。
他几次张口,长久的努力,终于讲出了他要说的话:
“我已经有儿子了……”
有他这句话。
府医匆忙地赶回床榻,又着人去催药。
元泽走近兄长,低低地唤了一声。
他的兄长没有给他予回应。
痛苦的人,世界里只有自己。
元泽再不说话,只是陪伴。
元凌赶来。
他在门口看见了自己的父亲,他停下来,抓住他父亲的手,质问:“发生了什么事?母亲怎么了!父亲!你说话啊!”他哭出来。因为巨大的恐惧。
元泽想要带他走。
“母亲会好的,鹓雏听话,我们到别处去,你在这里哭,你母亲会听见,对她不好。”
元凌虽然哭得更凶,但确实是把话听进了心里,由着三叔牵起了他的手。
就在他要走的时候,他的父亲也伸出了手,扯住了他。
他仰起他满是泪痕的脸。
他父亲的声音已归于沉静:
“你母亲只有你了,你要立志,记住了吗?”
渔歌端来了药碗。
元衍伸手要接,被渔歌轻轻避开。
她小声道:“我来吧,怎么能叫二郎你……”
余下的话她说不出口。
怎么能叫一个父亲去杀他的孩子呢?
这样深重的痛苦,人生怎会到如此悲凉的地步。
渔歌又道:“快一些吧,不能耽搁的。”
昏迷的人被扶着坐起来,嘴角流下殷红的血。
只是一缕。
她身后的人看到了,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擦掉。
汤水在碗里是黑色,在勺里又变作棕色,不变的是苦涩的气味。
后来那碗里的也变作棕。
昏迷的人并没有醒,她还没有清晰的意识,但是感受到了痛苦,手指在腹部抓挠。不停地抓,仿佛是要找一条出路。
找出路的过程很难,她出了满身的汗。
可是身体又冷的那样厉害。
叫人不敢松开。
终于,她停下来。
漫长的痛苦结束了。
渔歌的两只手,伸进被衾中一番摆弄,再拿出时已满是血污,紧紧地合着。
她没打算说话,默默地要走。
元衍叫住了她。
“给我看一眼。”
“二郎……”
“我看一眼。”
其实看不出什么,只是红色的血,红色的肉。
只是一团死掉的肉。
元衍看了很久,最后道:“拿过去吧。”
渔歌仍旧没有说话,但是她哭了。
哭着转身,哭着跑走。
渔歌离开后不久,方艾跨进了这冷寂的房间。
没有人迎接她,她一个人,慢慢地走到了榻边。
榻上坐着的两个人都没有反应。
方艾轻轻地唤了一声。
被呼唤的人动了动脖颈,稍稍抬起了脸。
方艾伸出她颤抖的手,搁在那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瑟瑟地抖。
“……这样不行的,你这么抱着,她一定不舒服,你放她下来,叫她躺着,好好地养……”
母亲温和的话语使元衍又一次感受到了刺痛,他没有松手而将人抱得更紧了。
渔歌提了热水进来,看见方艾,站住了。
方艾问热水是用来做什么,渔歌小声答:“给少夫人洗血污。”
方艾想起了那缺了缘分的孙儿,顿时心如刀割,捏着帕子哭了一阵。
哭完了对元衍道:“我儿,你不该在这儿,你应当出去,到外头去,谁害你,找出来,碎尸万段,报你的仇,解你的恨!你尽管去,这儿有我照应,我代你看顾她,你放心……”
元衍哑声道:“你哪里会照顾人?”
方艾惊问:“二郎,你傻了?”
一语惊醒。
“对,我该去找仇人,亲自找……找出来,亲手杀……”
他的眼神鹰隼一样锐利,手上的动作却是云朵般的轻柔。那是他的珍宝,丝毫的折损都会使他心痛。
他同他的珍宝作别,坚定地向外走去。
雷霆手段,万钧之压。
仇人很快找到。
粱素曾经的部下。
他策划了暗杀,为的是给对他有知遇之恩的主公报仇。
他怒斥元衍失义。
当初,粱素不战而降,元氏应当给他荣华富贵,并没有什么要紧。然而元衍决定去死。
元衍的弟弟,元氏的三郎,已经在军中历练了多年,他可以在兄长死后接替兄长支撑元氏。
可是是在严州。
严州,兵强马壮,粮草丰足。
如果元衍死在严州,而元氏另一个领兵的儿子也在严州……
千里之堤亦会毁于蚁穴。
这是不能赌的。
元衍可以去死,但不能连累家族的前途。
于是在他赴死之前,梁氏并他几个已经成年的儿子,连同数名忠心效力的心腹爱将,全都先他一步踏进了黄泉。
此一事,他确有失义之嫌,但是并不后悔。
有受恩于梁氏的人要杀他报仇,也是合情理的事。
但是不对。
这个人虽不是酒囊饭袋之徒,可也并没有几分才能,不过是靠着祖余荫在粱素手下谋得了一官半职,并不如何受重用,每况愈下,甚至连嫁女的资财也没有,反倒是粱素身死之后,他辗转来到咸安,才算安稳了下来,三个月前又送了独女出嫁。
这样的一个人,到底是为着什么,毁掉他拥有的一切,只为给粱素复仇?
他女儿嫁到了外地,并不在咸安。
他只四十岁,但看起来已是残年。
他很爽快地承认了自己做下的事。他并不求饶,看起来是心甘情愿。
元衍没有动刑的打算。
他告诉眼前这不畏死的父亲:
“你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你的女儿,除非她死了,否则……”
第153章
元衍徘徊在小园□□。
落日残阳, 茶花沾染血色。
元承经行,看见他的兄弟,出声召唤。
元衍走过去, 恭敬地行礼问安。
元承问:“二郎,怎地在这里?”
元衍答, 排遣心怀。
元承听了便叹气,问:“弟妇可好些?”
元衍又答:“已好得多了。”
元承笑起来, 像是得到了安慰,“这便好,我回去了,讲给你阿嫂听, 安她的心。”又道:“弟妇遭此劫难, 身为长嫂,她是该去照料的, 只是你也知道, 她身子向来不争气, 那日又吓到, 这会儿也正卧榻, 因此怠慢了弟妇, 二郎莫要芥蒂。”
“怎么会。”元衍低下头,轻声道:“我同阿兄, 是骨肉至亲……”
“是啊。”元承笑着拍了拍兄弟坚实的臂膀, “咱们是至亲的兄弟。”
湛君醒来是在夜晚。
她睁开眼睛, 看见了墙上细碎摇曳的竹影。这使她想起许多年前,她还是小孩子的时候, 常年病弱,终日地睡, 昏沉,疲累,白日里睡得久了,总是会在夜里醒来,之后便很难再入睡,于是坐起来看墙上的影,看很久,还有窗外的风,那是天地幽静的吟唱。
她以为还是在梦里。
然而山中没有飘扬的幔帐,也没有氤氲的香,山中只有草木的气息,还有露水,闻之给人清凉的感受。
她意识到这里不是青云山,她早已不是小孩子。
她真正醒了过来。
无数已发生的事侵袭她。
她猛地坐起来,先摸自己的肚腹,是平坦的一片,她变得紧张,又去摸自己的脉。
没有了。
并不是很强烈的痛苦,更多的是一种失落。
还有茫然。一切已经结束了,而她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
孩子。
无论如何,已经不在了。
没有了。
秋天的夜,雪白的冷的月光。
她感到空虚,没有着落……
她攥紧了被衾,她躺下,她要回到梦里去。
然而睡不着,眼泪在脸上横流。
她听到泣声。
这很奇怪,因为她确信自己没有哭出声来。
她扯开脸上的被衾,偏过了脸。
“你哭了?”
她感到震惊。
他那样的人,竟然也会哭。
“我很痛。”他说,“我真的很痛,云澈。”
湛君相信他的话,又因为她是个十足心善的人,所以她决定安慰他。
她用她嘶哑的声音,缓慢地讲:“不是你的错,是缘分不够,我本来就不想要,所以没有告诉你……我只要阿凌一个,有他就已足够……你不要难过……”
黑夜里,光和暗交错。
元衍上半身伏在榻上,抱紧了身下他深爱的人。
“是我对你不起,我说过会对你好,可是你受这样的苦……一直都是,我亏欠你,而且好像永远无法偿还干净。”
“那时往后的事了,我还没有死。”
“是,你还在,真好。”
湛君有些累了,她并没有太多的精力,她想要睡。
元衍忽然讲,“我十九岁时,遇见你,觉得是上天的昭示,一切我想要的,我都会拥有,我也真的得到了……可是为什么,我无与伦比的人生里,竟会有如此悲凉的时刻……”
他这番话牵引出了湛君的愁绪,她也在想,她想她自己的人生,可是她实在太累了。
再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了元衍,取而代之的是元希容。
她原本是在擦眼泪,看见了睁着眼睛的湛君,惊到忘了哭,张着眼,想说话但是又说不出来的样子,终于,她跑出去。
陆续来了些人,湛君被搀着坐了起来,擦过手脸,又漱口,后来喝起了一碗汤。
湛君喝汤的时候,元希容就坐在一旁,不时地掉眼泪。
湛君喝完了汤,精神看着尚好,元希容便坐近了,和湛君说起话来。
“……早先是母亲在,她是有年纪的人了,况又是这样伤心的事……第二日就病了……嘱咐我,要我看顾二嫂……长嫂也病着……”
“二嫂,我真是怕,你若是不能醒来,二兄可怎么办?还有鹓雏,鲤儿……你不能狠了心去啊……”
“历过生死,旁的都再算不得大事了。”
“二嫂,你要好好地养。”
湛君笑着点头,算作对她的回应。
元凌跑了进来,停在榻前,不动了,他不说话,睁大的眼睛里飞快地有了水意。
元希容连忙去抹他的眼泪,“别哭,你现在哭,不是惹你母亲流泪吗?她现在可不能哭……”
于是元凌强忍住眼泪,看着愈发可怜了。
鲤儿也赶来了。
他是不足月的孩子,身体一惯的弱,几步路跑下来足以使他气喘吁吁。他也是不说话,一双带泪的眼。
元希容见状,拿出了一样的话来劝。
湛君笑着道:“我只是病了,好好地养一养,也就没有事了。”
十月里,天已经冷得厉害。
湛君一直养着,没有出过房门,只每日由人扶着在屋里短暂地走一走。
元衍是每天都能见到的,也多是他扶着湛君踱步。
湛君再没有说过怨怪的话,因为她知道他的痛苦未必比她少。
他们心照不宣地不提那个同他们少了缘分的可怜的孩子。
不能提。
只好当从来没有过。
这夜下着大雨,冷风惨烈地哭叫着,一声声震击人心。
叫人心慌。
元衍很明显的心不在焉。
湛君问出的话被树倒折的巨大声音扑碎了。
元衍问她说了什么。
湛君正要答,元泽收着伞走了进来。
“到处找不到二兄。”
湛君又回到榻上。
两兄弟在屏风外说话。
雨声太大,他们讲了什么,湛君一句也没有听到。
雨停以后,在庭院里,元衍对湛君讲:“我又要走。”
湛君问他要到哪里去。
冷风刮掉鸭掌树的最后一片叶子。
他答:“到西北去。”
元衍又要出征。
于边关而言,冬天是缺少太平的岁月。
往年只是偶尔的劫掠,不成什么气候。
双方上一回的战事是在七年前。
那时元衍还不到二十岁。
他领轻骑夜袭敌营,斩杀了敌军主将。
一切尽在他的掌握。
敌军主将身死的那天白日,他的外甥,王庭的储君,在行猎途中死于王庭上任首领后裔的刺杀。那主将的儿子自然不肯纠缠,收敛了父亲的尸骨后火速率领残军回归王庭。
如今七年过去,那主将的外孙已稳坐王庭,他的儿子也已恢复部族的荣光。
七年枕戈饮胆,誓要扫除昔年屈辱。
为此竟还送了战书。
元泽想他二兄留下,换他去边疆,遭到了拒绝。
元衍说了要走,谁也留不住他。
满目肃杀的庭院里,他告诉湛君:“有你在,我会回来的,绝不食言。”
一阵刺骨的寒风,落叶零散。
湛君觉到了冷,她抱住两只手臂,转过身,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往屋里去。
元衍跟在她后面。
屋里早点起了炭火。
元衍加了炭,热意扑上人的脸。
旁人会觉得热,对湛君而言却刚好。
她坐在长榻上,问对面的人:“你什么时候走呢?”
“许是明日。”
湛君又问:“可告诉了阿凌?”
“会去找他的。”
“阿凌一定很难过。”
元衍笑了下,道:“有你在,会好很多。”
湛君很久没有说话。
元衍倒有许多话想讲,可是太多了,不知要讲到何时,索性不讲,只说:“你要多保重。”
湛君抬起头,道:“我这样子……不能送你。”
“不必送,天冷,人要吹坏的。”
终究是别离,又是到战场上去。
世事那样难料。
湛君到底难过了起来,声音也变得滞涩,告诉他:“……要回来。”
元衍笑道:“当然回来,你不要乱想。”
他站起来。
湛君的目光追随着他。她湿润的眼神使她像极了软绵绵的小兽。
元衍忍不住去摩挲她的后颈。
短暂的温情。
元衍想起来,说:“你做的那件衣裳,今日便给我吧。”
“还没有好……”
“便是没好,也差不太多了,叫我带走吧。”
他如此坚持,湛君有些疑惑:“你难道还差衣裳穿?没做好,穿不得的。”
“我是不差衣裳穿,可是他们讲,若是穿了心爱之人做的衣裳,刀枪不入。”
湛君摇着头说:“我没有听过。”
“今日不是听到了?给我吧,受伤真的会很疼。”
湛君抿了抿唇。唇有些干,再张开时有撕扯的感觉。
“只差几针了,我现在就缝,好了给你带走。”
她要去找,元衍拉住了她:“不必,很伤神,给我就好了。”
天水碧色的圆领长袍,左袖上差了手掌长短的针。
元衍翻来覆去地看,爱不释手,很得意地道:“到时候要叫他们都瞧一眼。”又对湛君道:“将来一定穿这件衣裳回来见你。”
这句话使得湛君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
“别这样讲,总觉着不吉利……”
杜擎找到顾繁,讲了自己将要走的事。
顾繁却只是逗弄儿子,甚至头也没有回,仿佛没有听见。
杜擎赔笑脸,“阿姊,我就要走了,难道一句话你也吝啬讲?”
顾繁咬起了牙。
她实在是生气。她还没有给够惩罚,当然不会回头。
“我走之后,阿姊不要出门,安心待在家中,父亲和阿檀皆要仰赖阿姊,阿姊辛苦,千万要保重自身,我这就去了,闲时我写家书回来。”
顾繁的眼泪已经兜不住,她愤恨地转头,然而杜擎早已走了。
顾繁心头的酸涩一时全变作了怒火。
她一脚踢翻了几案,恨道:“你最好是别再回来!”
一语成谶。
第154章
海棠花盛放的时候, 湛君的脸已经很有血色。
然而她还是只在庭院。
每当她想要出去走走的时候,渔歌总是会劝她,于是她就没有出去过。
好在有元凌和鲤儿。
元凌走后他们就不再去先生那里上课, 不过是在湛君跟前随意认几个字。
诚如元衍所言,他走后, 元凌确实失落,但是有母亲在, 他并没有难过太久。他的姑姑告诉他,如果他表现得难过,他的母亲会更难过,所以他很快就做回了无忧无虑的元小郎君, 每日奔波在祖母与母亲之间, 不过祖母已经不大管他,每日只是瞧他一眼, 说几句话就打发他。
儿子又上了战场, 方艾又拜起了佛, 万事不管的架势。不过还是偶尔会记起湛君, 遣人过来问几句话, 送几样东西。
湛君的客人只有元希容, 抱着女儿来得殷勤。
她时常会同湛君说起战况,夸赞她的二兄英勇无双, 而且总是不厌其烦地问湛君对战事的看法。
湛君每次都是笑着摇着头讲, “我不懂这些的, 我没有学过。”
元希容说话的时候,她多是在做衣裳。
身子略好一些的时候, 她就开始裁布料做衣裳。
天水碧色的缎,每一针都是她亲手缝。
只是她到底受了损伤, 很容易乏累,因此衣裳做的很慢。
好几个月才做出一件。
就要做好了。
做好了,送过去给他。
可是没能送得出去。
二月的最后一天。
天空毫无预兆地泼下金贵的雨。
喧嚣的雨声使人振奋。
春旱已解,丰登有望。
元佑甚至站到院中,任冰凉的雨滴打在他仰起的脸上。
他浑身湿透,却不觉任何的不适,他有的只有无边的畅快,天又何止庇佑了黎民?
方艾举伞欲走入院中,然而风雨太过,伞没有了用处,方艾全身湿透,恼恨地将元佑拉回了檐下。
元希容早吩咐了人去抬热水。
她比她的母亲更恼恨,止不住地嗔怨她的父母。
她的父亲只是笑,母亲则指责她失了教养。
她不再回话,瘪着嘴推她母亲到屋中去。
为这一场甘霖,全城尽是欢闹声。
就在这人人举手相庆的时候,一匹白马流星一般冲过城门,马蹄挟着风雷之势,在青石板上踏出一朵朵飞扬破碎的硕大白花。
白马停在元氏门前。
人从马上摔下来,挣扎着掏出了怀里的东西,而后立时昏死在雨中。
东西送到的时候,元佑尚在沐浴。
因此是元棹代他的主人展开了那一张薄纸。
他要将手中那纸上的寥寥的几行字念给他的主人听。
然而元佑许久没有听见那道熟悉的老迈声音。
他疑惑地看过去。
他那稳妥得用的一生行若无事的老仆,雪白着一张脸,浑身颤栗不止。
那纸是三日前由林昌发出,写的是半月之前的事。
半月之前,元衍佯败,命郭岱领大军后撤牵引敌军,自身则亲率孤军绕道白微山欲直取敌后,然而计谋竟败露,敌军回撤反扑,郭岱立时发兵相救,遭遇敌军拼死阻挠,两军血战三日,均死伤惨重。只是胜负虽分,却再未得到元衍半分消息,敌军传言他与手下将士早已覆没于白微山深处的断月谷。郭岱屡次遣将往白微山探寻,皆是一无所获。
两军相交,主帅战死,士气重创,人心浮动,郭岱无法,现已仓皇退守林昌。此大事也,欺瞒不得,遂由林昌发书咸安,翘首待令。
信传到方艾手里。
方艾一字字地认真读完,每一个字她都认识并且了解含义,连成的词句她也全都是懂的,可是她读到下句就会忘记上句,忘得干净,因此她一直读不明白,于是连读数遍,始终一言不发。
终于,她突然大叫了一声“我的儿啊”,僵直着栽下去。
左右赶忙扶救。
元佑也想过去,然而浑身无力,动弹不得。
元承元泽两兄弟由外赶回了家。
元希容比她的兄弟们知道得更早一些。她同她的母亲一样,一张纸反复地读,最后哭叫着二兄昏死过去,被使女们抬到了母亲身边躺着。
元泽只读了一遍,读罢高呼绝无可能。
“二兄算无遗策,向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岂会败于区区胡奴之手?我这就到前方去!我要亲自去找!”
他转身朝门外跑去。
“站住!”
他的父亲仍旧浑身绵软没有力气,喝他的是他的长兄。
元承喊出了他长兄的气势。
是以元泽虽然在元承的话音落下之后依然跑出了好几步,但终究还是听了下来。
他的眼睛血红而突出,那是深重的仇恨,同时闪烁着泪光,满含哀痛。
此时此刻元承无疑是支撑着元氏大梁的椽。
七年,他在父亲身边接受着父亲的教诲以及种种实际历练,他早已褪去当年的浅薄,如今是一块打磨完毕的良玉,触手温润而有磐石之坚。
他只对他处于盛怒之中的弟弟说了一句话。
“你便这样去?即使要去,也要谋定而后动,难道是最前头冲锋陷阵的人里少了一个你吗?”
而后他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没有尸身,又怎么能断定二郎是真的已经身殒?想必是敌军有意散布疑云,为的就是乱我军心,二郎勇猛无敌,岂会轻易受困于敌乃至身死?父亲宽心才是,此时万非丧气乱阵之际!”
这样的大事,湛君却不知道。
元凌也一样不知道。
这是元泽的意思。
“鹓雏是个小孩子,二嫂身子未愈……还是暂且先不给她们知道的好,倘若只是虚惊,又何必叫她们平白受苦?”
元佑深以为然,严令家人务必谨言慎行不能有半分疏漏,又因湛君是从来不出门的人,此惊天之事竟真的严严实实地瞒了下来。
元希容撑过三日,虽仍旧如同走尸,但还是捱着往湛君处去了。
她一向去得勤,长久不去,只怕叫人起疑心,闹出事情来。事关重大,她不敢出纰漏,万一造成了什么不能挽回的严重后果,可如何同二兄交待?
鹓雏还是那么小的孩子,二嫂的身子受了重创,要好全还早,寻常只是笑得厉害些便会咳……
鹓雏,每天都是高兴的样子,蝴蝶一样飞来飞去,最愿意做的事是玩耍以及哄他母亲开心,这样好的孩子,这样美妙的日子……天怎么能忍心叫他往后再没有父亲?
还有二嫂,还这样年轻,往后又该怎么办呢?
她不由得伤心起来,痛苦如同绳索,缚住了她,并且越勒越紧,几乎无法呼吸。
湛君早注意到异状,元希容早已无法粉饰她的悲伤,她痛苦的情绪整个的泼出来。
但是湛君没有说话,手里的衣裳只差两针,她要缝完。
缝完了,理平整。
确实是板正的,她放了心,搁下衣裳休息。
休息罢,她问元希容:“是有了什么事吗?你看起来不大好,眼睛这样红,是哭过吗?”
元希容陡然一惊,忙坐直了,又摸自己脸,试探有无泪痕。
并没有。
她松了口气,勉力挤出一个笑来,“是樱莺,她近来不好,肠胃上的病症,她还小呢,府医不敢下重剂,只说是要调养,一时也不见疗效,免不得还要吃苦,我心疼得很,可是又没有办法,连瞧也不忍心……”
她本是胡诌,为的是搪塞,但是话说到“没有办法”,触动了真情,鼻腔发酸眼眶湿润,低下头再不讲话。
湛君信了她的话,便安慰她:“小孩子娇弱,无论是怎样精心的照料,也难免都要经历些病痛,这确实是没有办法的事,你不必太自责,等孩子长大些,硬实了,也就好了。”
元希容的心病并非在女儿身上,因此她并没有被安慰到,但是湛君既说了话,她要给出回应,也就笑着说了句知道了,同时又另寻话来讲。
她看见篾箩里放着的衣裳,劝道:“这东西还是先搁着,太耗精神,二兄又不会缺了衣裳穿,倒是二嫂你,要好好养啊……”她说着,忍不住垂泪。
“已经做好了。”湛君笑着拿起衣裳来,一下下地抚摸,“我当然知道他不会缺,这是他自己要的,讲什么……穿着不会受伤,先前那一件,还没做好呢,他就拿了去,带走了……没好的地方是袖子……”她瘦弱的手指在袖口处轻划,“这种地方没好,怎么穿呢?还是做一件好的给他……你就在这儿,正好问你,可有人要到他那里去?把这个捎带给他,要是没有,也叫他们留心,等有的时候,告诉我……”
元希容是亲眼瞧着这件衣裳从有到无的,只当湛君是为消遣,她从没想过背后竟有这么一段……
穿着不会受伤……
要是二兄真的穿着这么一件……
要是二兄真的已经死了……
这衣裳要送到哪里去呢?
元希容喊她的二兄,在她的心里,一声又一声,密密麻麻地喊,逐渐喊出了声音,她自己听见了,愣怔住,突然涕泪俱下,放声大哭起来。
湛君被她吓住,连忙站了起来,到了她眼前,抓着她的手着急地问她:“这是怎么了?”
元希容哭泣不止。
“二兄,我的二兄!”
湛君更是疑惑,“怎么哭起他来?”
门口脚步声响起,湛君抬起头,看见了渔歌。
渔歌身后跟着个没见过的女孩子,从装扮上看应当是个体面的使女。
果然,她行礼,先拜见少夫人,再拜见娘子。
湛君问:“你是哪里的,有什么事?”
使女回说,“婢子侍奉夫人,此来是为……”她先看了一眼犹自哭泣的元希容,“十二郎过府,求见少夫人……”
第155章
严行在元府门前下了车, 手里抓着只木盒。
元府威严依旧。
额头冒出细汗,手心也变得滑腻。
盒子隐隐地要往下掉。
他攥紧了。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快步向元府大门走去。
他做过元氏的郎婿, 守卫认得他,他被恭敬地请进去。
他说要见郡公。
自然是可以的。
元佑强打着精神接见了他。
见了面, 严行只是行礼,问安的话是讲不出口的。
元佑先说了话, 倒是开门见山。
“十二郎来此所为何事?”
严行捧着盒子跪到了地上。
湛君是走不得路的,因此是坐辇。
元希容只好也坐辇。
靠自己的两条腿走路,着急可以快,不急便缓行, 总之是能够合自己心意的。
但是坐辇, 再急,也是快不了的。
元希容想叫她们快一些, 再快一些。
她着急见到严行。
她有预感, 严行是为她二兄而来。
一定是。
不然为什么要见二嫂?
一定是这样的。
就在那封仅有的二兄单独写给她的家书里, 二兄告诉她, 他见到严行, 已经是脱胎换骨的一个人, 他们还说了话。他们说了什么,信上没有写, 但是信的末尾, 二兄叫她放心。
那封信她一遍遍地读, 读完了就贴在心上,无人时还会读给懵懂的女儿听, 也是一遍遍地读,读到流下眼泪。
二兄懂她的心, 所以一定重用了她的夫婿。
他一定带来了二兄的消息。
而且一定是好消息。
二兄一定安然无恙。
元希容的心被热烈的期盼充塞。
她要赶快见到严行。
她真的爱他。
她要见到他,迫不及待,可是路程怎会如此漫长?
暖阳,花香,未干的泥土所散发出的潮湿的气味,纷乱的鸟鸣……
一切熬煮着她。
辇才停下,她立时化作鸟,掠向她眷恋的稳固的巣。
严行仍是跪在地上,手里还捧着盒子。
他是动也不动一下的。
香炉里的烟早已尽了,但是没有人去添。
所有人都安静着。
元希容忘记了礼数,她是不管不顾的,以至于跑松了头发,乌压压的髻,左右地荡。
她看见严行,冲上去,几乎是扑倒,她与他一样的跪到地上,她狠狠地抓住他的双肩,大喘着问他:“……是二兄吗?是他吧!他如今在哪呢?人一定是好的吧?”
她热切地看着严行,眼眸明亮得如同骄阳,使人不能直视。
严行躲开了。
他偏转了头颅。
而且他一直不说话。
这等同明示。
元希容脸上的笑渐渐地散了,一同散掉的还有她双眼里的光芒。
她跌坐在地上,仿佛是痴了傻了。
元佑也感到头晕目眩,他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撞到了香炉上。
湛君正是这个时候走了进来。
她早已知道十二郎是何许人,但她不知道他要见她的原因。
她站定了,问地上跪着的那个陌生男人,“你便是十二郎?”
严行闻声回头。
她又问:“找我是为何事呢?”
她慢慢地讲,声音很轻。
严行也是第一次见湛君,他感到震撼。
那惊人的美丽是一种直白的冲击。
他只敢看一眼。
他又一次垂下了他的头颅,但是举起了那只他一直捧着的盒子。
渔歌接了过去。
严行问:“夫人可认得此物?”
渔歌已经打开了盒子,湛君看到了里头的东西。
怎么会不认识呢?
那是她曾无数次抚摸过的。
天水碧的锦缎,底纹是流转的云气,银线织就,若是日光洒在上头,会有粼粼的光,那云似乎也真的动了起来……
她怎么会不认识?
可是它在她手上的时候,是整洁的,没有黑色的污痕,也没有杂乱的破损,那样尖锐的口子……
怎么会有呢?
她颤抖的手抓住了那已面目全非的布块,紧紧地抓住。
她心头有窒息的感觉,呼吸声便很沉重。
“是我的东西……”她停下来,喘气,甚至咳嗽了起来,咳完了,她问:“怎么了吗?”
严行没有回答她。
他默默回转了身体。他还是跪在地上。
与先前不同的是,他把头磕在了砖石上。
谁也不能看见他的脸。
不过他们都看到了他颤动的双肩,而且听到了他的哭声。
“郡公还请节哀……”
话音方落,耳畔响起尖锐的嘶鸣。
是元希容。
她不能接受她所听到的。
这一刻她不再爱严行,她恨他。
她揪住他的衣领,痛哭着质问:“我等你,难道为的是要你告诉我这些?”
严行没有话回答。
她又朝天哭喊,“二兄,我的二兄……”
撕心裂肺。
元佑早已站不住,他颓坐在案上,整个人塌着,就像是被抽去了全身的筋骨。
严行讲起他找寻的过程。
他心急如焚,他翻山越岭,他披星赶月,他一具具翻开脏污的尸体……
他并没有找到元衍的尸身,但是找到了甲,零落的,还有布块。
布块的周边没有尸身,只有残缺的骸骨,残留着些微的血肉……
布块上有的也确实是撕扯的痕迹。
那元衍应当确实是死掉了,而且死无全尸,被野兽吞进了肚腹。
这般的凄惨。
任谁听了都是要唏嘘的,何况他的父亲和妹妹?他至亲至爱的人。
他妹妹是爆裂的嘶叫,五脏六腑全要扯出来的架势,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是个老人了,悠久的一生里,只在很多年前为自己的母亲哭过,如今也为儿子流下眼泪,同很多年前一样,哀哀地哭,哭到全身颤抖不止。
湛君是他的妻子。
湛君没有哭。
那么多人在哭,她没有哭。
她甚至觉得他们吵闹。
这很奇怪,她明明是个顶爱哭的人,现下面对的又是生死的大事,她怎么就没有哭呢?
先生死的时候,她伏在先生的尸身上哭,不停地哭,哭到昏厥,醒来还是哭,然后再哭到昏。英娘死的时候也是一样,趴在英娘僵直的身体上,哭到发不出声音。阿嫂躺在血泊里,她怨怪自己,也是哭……阿兄……也仍然是哭着的。
怎么对他就没有眼泪呢?
她冷静得简直可怕。
她的心是平静的,呼吸也是,她先前倒还有急促的喘息,如今也竟然也是平稳的了。
她想,也许是因为她恨他。
她对他讲过无数恶毒的话,不止一次地要他去死,她要他去死,她问他为什么不死?
如今他真的死了。
原来他也是会死的,还以为他不会呢……
他死了。
忽然间她没有办法呼吸,痛苦使她做出了本能的反应。
她自己是不知道的,要旁人提醒她。
她呕出浓血,就淋在她的前襟上。
许多少年前,也是在咸安,在城南,迎春坊,破旧的房舍,陈朽的门板。
她要呕却没有呕出的血。
今日到底还是还了。
她短暂地尝到了腥甜味。
而后众人惊恐的注视下,缓慢地倒地。
世界倾倒,她人事不醒。
醒来不知何时,应当是夜里,入目满溢的漆黑,月光没有,烛火也没有,墙外虫豸在叫,是短促的几声,室内只有更漏,还有若有若无的低泣。
应当是真的有人在哭。
湛君说:“不要再哭了。”
那声音果然停止了。
随后又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响动。
湛君听到几下清脆的撞击声,接着便闻到焦糊味,然后屋子慢慢亮了起来。
湛君坐了起来。
渔歌端着烛台,急急忙忙地走向卧榻。
她一定哭了很久,声音已经嘶哑到失去本色,干得发紧。
“……少夫人。”她低声地喊。
湛君一时没有出声。
她抬手拭去脸上的湿痕,又道:“少夫人可要饮水?可肚饿?”
湛君摇了摇头,“我都还好,不过渔歌你似乎需要休息,你去吧,不必管我了。”
渔歌当然不肯,“那怎么行呢?少夫人你吐了血……”
湛君就道:“我是个学医的人,这种事自然要比你懂的多些,这口血是一定要呕出来的,只要呕出来,人也就没事了。”
渔歌还要说话。
湛君率先一步制止了她,“你在这里哭,会扰了我的安宁,发生这种事……我需要清静。”
渔歌无法反对,她还想说几句劝慰的话,只是说到一半自己却先哭了起来,再也无法说下去,只得默默擦着眼泪告退。
渔歌走后不久,也不知是哪一刻,更漏竟突兀地停了,最后的那一声,十足的绵长,似乎可以听见水波一层层的荡开,虫豸也再不叫,连风声也没有,天地间真正的清净无声。
湛君忽然想起元凌来。
她昏过去,万事不必再管,元凌呢?也一样昏过去了么?他是否也找到了逃避的法子,如果没有,他要怎么办呢?他只是一个小孩子,又那样爱他的父亲。
他现下是什么样呢?
湛君推开了房门。
今夜没有月亮,星也没有,天是漆黑的盖,压下来。
湛君只穿着薄衣,然而走出了很远才意识到了冷。
但是没有关系。
元凌的住所没有太远,不过是转几个弯。
远远地看见了灯火,大半的窗棂亮着。
湛君的心痛了起来。
她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看黑暗里那唯一的光亮。
细碎的脚步声慢慢靠近。
“少夫人。”使女轻轻地喊,声音是飘渺的。
门缓缓地开了。
湛君绕过屏风,往床榻去。
她的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声音。
榻上的人没有被打扰。
两个孩子都睡着。
元凌睡在鲤儿的肩上,鲤儿的脸搁在元凌的额头。
两兄弟依偎在一起。
元凌睡着了也还在哭,他眼睛肿的,泪水是挤出来,身体也不时地在抽搐,鲤儿的脸上没有眼泪,但有深重的愁。
他们还都只是小孩子。
湛君可以想见,元凌一定是一直在哭,鲤儿哄他,可是哄不住,元凌不在母亲身边,是表兄告诉了他,他一直哭,会打扰他病中的母亲,元凌为着他的母亲,由表兄带走了他,回来后他仍然是哭,表兄安慰他,他哭到昏睡过去,表兄没有睡,表兄在一旁看护他,直到他也支撑不住睡过去。
湛君坐到了榻上,她伸出手,依次抚过两个孩子的面庞。
她完全是冷静的。
第156章
湛君平静的地接受了元衍的死亡。
他死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他是死在战场上。
古往今来, 多少人都死在战场上。
战争是一定会死人的。旁人能死,他当然也死得。
而且是他自求的。
是他要从戎,是他要建自己的功业。
他自己走到这一条路上来的。谁也不能怨怪。
不过他为保家安国而死, 那他的死便不可鄙夷,是万不能轻贱的。
因此湛君只是痛心。
他才二十六岁, 还很年轻。
她又很爱他。
她爱他,那她该为他痛哭才是。她爱的人, 他们离开她的时候,每一个,她都为他们痛哭。
但她就是没有眼泪。
她自始至终没有流过眼泪。
也许是因为他是最后一个。他是她爱着的人里,最后一个能为她遮挡的人。
其他人都已死去了。
湛君已经二十五岁, 不过才走过人生一半的路程, 那些有责任守卫她生活的人,已然全部死掉了。
哭有什么用呢?
要哭给谁看呢?
那些人但凡还有一个在, 她也会哭。就哭给他看, 叫她知道她的痛苦, 她的惧怕, 她的委屈, 他知道了就会怜惜她, 同她立誓,告诉她他将永远和她在一起, 绝不会离开, 她得到安慰, 达到了她的目的。
她要他存在,只要他存在, 她就有安稳,不必慌张, 生命就还可以继续。
然而一个都没有了。
她如果哭,旁人也仍旧会可怜她。
但是旁人的可怜有什么用呢?
她不想要。
烛火摇曳了一下。
湛君听到了短促的哭声,很短,又太急,以至于像一个嗝,而后是一阵抽气声。
湛君忽然觉得熟悉。
她想起来。
原来是她自己。
那是很多年以前。
她轻信那老妪,老妪要把她埋进土里。
那时候她是真的害怕,她希望有个人出现,救她,救救她……她不想死在无名的坟里,亲人不知道她死了,又到处找不到她……
他真的出现了。
他救下她,带她离开了那个可怕的地方。
她真的害怕了,迫切地想要找一个人依靠。
她抓住他,他由着她抓住了。
夜里她睡不着。
客舍也可怕,灯是那样的昏,四处都是浑浊的影,鬼怪妖魔不知道会从哪里跳出来。
而她又是真的困倦,闭上眼睛她也会睡着,但是那么黑,她真的害怕。
如此反复数次。
她真的受了太多的磨折。
恐惧和后悔使她忍不住哭起来。
她连哭也不敢大声,怕惹来事端。
那时他就在她身边,他说找她很累,所以他很早就睡了过去。
但是她哭了,他于是醒过来。
他问她为什么哭,她讲她怕。
他听了冷哼,很得意地问她,怎么乱跑时那么有胆量,自作自受的人,竟也有脸面哭。
她听了很委屈,于是哭的更厉害。
他就笑嘻嘻地说,“怕什么呢?我不是在?”
他要她睡,她努力去睡,也真的睡着了,可是梦里还是怕,她总是梦到那老妪狰狞的脸,所以总睡不长久,一次次哭醒过来,才开始哭,就醒,所以哭声又急又短。
她每次哭醒,就伸出手去试探,摸到他,知道他还在,她就会安下心。
那晚她无数次触摸他,他是一直在的。
之后也是,需要他的时候,他一定会出现。
他只要出现在她面前,她就会停止害怕。
她要他滚的时候,他也真的会离开,然而会回来,等待她再一次需要他。
他再不会回来了。
他死了。
这太叫人心意难平。
她明明已经原谅了他,她讲过同他的以后。
她说再不要同他吵。
她记得他那么多的好,她爱他,她决定忘记他那些不好。
他们还有孩子。
她是爱他的,他当然也爱她。
然而没有了。
再也没有了。
是因为那几针没有做完吗?只是那么几针,为什么就没有做完呢?做完难道会累惨了她吗?怎么就听了他的呢?是他说不要就能不要的吗?为什么不从他手里抢过来呢?明明信了,要再为他做衣裳,怎么就没想过,那件衣裳没好,他会受伤,他还说受伤很疼,为什么没早些把衣裳做好,如果早些送过去……
难忍的酸痛。
她终于抱着头痛苦地大哭起来。
他的死,她难道没有责任吗?
很快,她不哭了。
她想起来她已经长大,如今是个母亲,孩子们正需要她,如果她也在哭,孩子们又要怎么办呢?
她要担起她的责任。
她要思索往后。
鸡啼的时候,她站起来,推开门,走进白和黑的混沌里。
湛君去找方艾。
方艾躺在榻上。
湛君走上前,在榻前跪下,她叩头行礼,抬起头后又喊人。
方艾没有动弹。
但是不影响湛君开始说话。
她很有决心。
她的话也很简洁,元衍已经死了,她再没有留下来的意义,因此她要离开,她还要带孩子离开,两个孩子,她都要带走,她是孩子的母亲,她会全心全意待孩子好。
她说完,方艾缓缓地坐了起来。
只是几日的光景,她已经很见老态,竟真的像个老妪了。
她的神情同湛君一样平静。
离开是湛君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也是她仅有的选择。
她已经历了太多的事,她感到灰心,归于山野也是一种幸运。
这世上有太多的人自求痛苦,她从来不是追逐的人,自然是要回归来处。
她想要的一直是青云山的竹舍,青云山很好,是她的桃源,她温暖的巢。
先前是元衍一直推着她走,如今他不在了,她没了禁锢,自然是要回去。
至于元凌,她不觉得自己过分,孩子是她与元衍共有,元衍已死,那孩子只归她拥有。
她可以带走他。
湛君跪在方艾的面前,她是诚恳的。
方艾抬了起手。
一个巴掌甩到了湛君的脸上。
湛君被打歪了脸。
方艾还是平静的神色。
湛君也一样。
她体谅一个才失去儿子的母亲的痛楚。
她将脸摆正,仍然是诚恳的。
又是一个巴掌。
这次是偏到另外一边。
湛君也还是没有怨。
方艾却发起狂来。
“毒妇!你这个毒妇!我才没了儿子!你要夺走我孙儿!绝无可能!谁敢同我抢鹓雏!我要他死!碎尸万段!我绝不姑息!你也是!你也太歹毒!”
她大哭起来,“二郎!我的儿啊!我的儿……天何不也召我去,叫我代我儿子死,只要叫他回来……回来啊!”
元希容从外头进来。她整晚都陪伴在母亲身畔,两刻前她出去,去看她的女儿。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母亲哭天喊地。
她跑过去,还没问出话,自己也哭了。
“怎么了?这又是怎么了?”她扶住自己的母亲,话对着湛君问。
湛君讲了她的来意。
元希容再不管她的母亲,她滑到地上,就跪在湛君身边,她大哭着控诉。
“你怎么能呢?二嫂!这怎么可以!二嫂,求求你!只当是给我们一条活路,你怎么能带鹓雏走呢?家里难道还能委屈了你们?你不能带他走的!他要留下!你怎么忍心叫他做村夫俗子!他要做将军,做万万人之上,他要给他的父亲报仇!他怎么能到山野里去!二嫂!”
湛君也哭起来,“可是他没有父亲了啊!他现在走,我好好地养他,等他长大了,他不会痛惜他失掉的东西,若是留在这里,他时刻面对着他没有得到的东西,他只会更加想要,可是他已经没有了父亲!谁给他呢?就算他不想要……他又哪里会有安宁呢?”
“就叫我带他走吧……”
元希容的额头磕在她与湛君紧紧攥在一起的拳头上,她又一次大哭起来,头摇着额头下抵着的拳头:“二兄……我的二兄……”
“我给他!”方艾大喊道:“只要他想要!我什么不能给他!本来就是他的!是我二郎的……”
“我不走。”
又有别的声音。
三个哭泣的女人一同望过去。
门口站着那小小的人。
他慢慢慢慢走近了。
走到他母亲的身边,他说:“母亲,我不要走,父亲的东西本来就是要留给我,是我的东西,我想要,我不要走。”
方艾痛哭着将孙儿搂进怀中。她抱的是孙儿,哭的却是儿子。她幻想儿子就在她的眼前,活着的,完好的,她的儿子。
湛君则是在心里惊叹。
他只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说那些话的时语气和神情竟然那样坚定,她甚至还从中听出了隐忍的仇恨。她看着他,完全找不见那个爱摇着她的手同她撒娇的小孩子的影子。
她不免想起她见到他的第二面。
他在一个将死之人的手臂下,看她时似乎她是与他有着生死之仇的敌人。
那时她就感到同样的心惊。
只是后来她忘记了。
她不免又一次想,
“原来他真是半点都不像我。”
颈上忽然有冰凉的触感,她愕然回头,看见鲤儿。
鲤儿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后。
看起来他是想说话,但是他努力地咬住了嘴唇,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站着。
元凌不肯走,湛君不能抛下他,她得同他一样留下。
她的恳请成了一场空。
但是为了元凌她心甘情愿,她没有半分的怨怼。
她是要对元凌负责的,她们不能分开。
只是她无法忘怀元凌说那些话时的样子,她不可抑制地去想,一直想。
直到深夜严行走上了她住处的台阶。
第157章
严行的求见使湛君感到非常的莫名。
她们并不是能够私下见面的交情, 何况又是深夜。
她并不想见。
可是严行十分坚定,他讲他一定要见到人,要渔歌再通报, 而且他并不愿意讲明自己到底为何而来,只是很坚定地要见到人。
湛君更觉异常, 思虑再三,她最终同意了严行的请见。
两个人隔着屏风说话。
湛君先开口, “十二郎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严行立即回:“万分紧急。”
湛君很是诧异,她能同什么万分紧急的事牵扯上关系呢?
严行道:“我听闻夫人有归隐之意?”
这倒并没有什么好隐瞒,湛君很爽快地认下。
“我确有此意,不过……”
“夫人万不可作此想!”
严行的声音陡地炸起, 旁人很难再出声。
湛君在屏风后按住了她的胸口。
严行也察觉到他过于激越的态度并不妥当, 于是他更加靠近了屏风,同时竭力压低了嗓音。
“夫人绝不可出咸安, 元府也是不能出的, 否则便是羊落虎口……夫人可以陪伴为名前去与郡公夫人同住, 如此才可保鹓雏无忧……”
湛君的喉咙忽地很干, 她感受到吞咽的艰难。
“……十二郎此言何意?”
严行已然站了起来, 是辞行的架势。
他朝屏风行礼, 轻声道:“夫人千万三思。”除此之外再无他话。
严行已经离去,但他带给湛君的震惊却还远不到消散的时候。
什么意思呢?他讲那么一番话, 到底是为什么?
湛君暂时还想不明白。
但是牵扯到元凌。
湛君的心发急而且发紧。
她想撑着凭几站起来。站起来, 去找元凌。
然而腿脚是软的, 几次尝试也全都不能够。
渔歌搀起了她。
她终于站了起来,喊元凌, 声音很有些虚。
渔歌提醒她,“小郎君在夫人处呀, 少夫人难道忘了?”
是了,元凌在他祖母那里。他祖母不叫他离开。
那可怜的老妇人唯恐被人夺走孙儿,如今已是草木皆兵,她对湛君尤其的防范,湛君后来甚至是被她喊人赶出去的。
湛君又要找鲤儿,此刻她必须要有人在身边,可旋即又想到,鲤儿被她留在了方艾那里,她要鲤儿帮她照应元凌。
两个孩子,没有一个在她身边。她是孤零零的一个。
湛君真切地感受到了孤独,痛苦也随之而来。
她的人生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步。
她是真的觉得丧气了。
严行的话又使她恐惧。
如果元衍不是死于外敌之手而是……
她该怎么办呢?
所有她能够依靠的人,全都已经不在,她又要做旁人的依靠……
还有,是谁呢?他的仇人是谁呢?
这纷杂的世事,是她能够招架的吗?
她完全的慌了。
她忧心忡忡,但还是睡了过去。
她太累了,她本来就是一副病躯,又很久没有睡。
她睡到日中,才醒,又有客人来。
客人是早就到了的,一直在等。
客人是顾繁,渔歌通报的时候说的是杜三郎的夫人。
湛君没有见过顾繁,但听说是杜擎的夫人,她便没有拒绝。
顾繁早就再等,因此来得很快。
湛君煮茶招待来客,壶盏上落有阴影的时候,她知道是客到了。
她抬起了头。
顾繁躬身行礼。
湛君打量她。
第一眼是高,很高,第二眼则是这个人有些凶相,她眼下有厚重的乌青,脸也有些松,是憔悴的模样,但因为她眉眼间的凶,即使已然憔悴得这般,也看不出半点可怜样子。
同湛君是完全不一样的。
湛君难免心生警戒。
顾繁不是孤身一人,她还抱了她的儿子阿檀来,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两个使女。
湛君站起来,请她坐。
那小孩子有好奇的天性,一直盯着湛君的脸瞧。
小孩子可爱,湛君有善良的本性,因此朝他笑了一下。
小孩子见湛君笑了,自己也豁开嘴笑了起来。
他是真心的笑,因此是有声音的。
他母亲便道:“我是不太会教养孩子的,他确实欠缺礼数,留在这儿倒叫人取笑,你们两个带他去寻鹓雏玩吧。”说着将孩子递给了身后的使女。
湛君正要说不会取笑,那两个使女却已经抱着孩子出去了。
屋内只剩湛君,顾繁,还有渔歌。
顾繁对渔歌道:“我有话要讲,渔歌你暂回避,可否?”
此情景下,渔歌当然是听湛君的,于是她看过去。
湛君的心里有着不小的惊讶。顾繁过于自若,气势极盛,她有被震慑到。
而且顾繁绝不会无缘无故到她面前来示威,其后必有根由。
她要一个私密的环境,给她又有何妨?
湛君点了点头。
渔歌于是告退,自觉守到门外。
顾繁直视湛君,缓慢地道:“殿下睡这样久,竟也没有好气色,可是有心事?”
湛君又感到惊愕,为的是顾繁喊她殿下。
很少会有人喊她殿下。
诚然,是有不少人隐约知道她的身份,但是他们不会以殿下来称呼她。
因为元衍不肯承认,她有一个亲侄儿在身边,如果元衍认下,又岂是单单一位公主的事?
他既不肯认,那些知道内情的人当然不会惹他,那湛君自然也不是什么公主,也就没有什么人喊她殿下。
元衍自己倒是常常喊,往往怪声怪气,多是一种讽意,她不如他的意,他就喊她殿下,刺她摆公主的姿态为难人,讨厌得很。
元衍之外便是杜擎,他也是没有什么好心,那样喊她是提醒她明白自己尴尬的身份,他见她的次数不多,喊她的机会也不多,但只要喊了,就是敲打,要她退让。
不知道杜擎的这位夫人是什么意思呢?
湛君耐心地等。
顾繁也没有叫湛君多等,她有她明确的目的。
“是因为十二郎同殿下说的话吗?他同殿下讲了什么?提醒殿下不要外出?而且最好是搬去与郡公夫人同住?”她勾起唇,是笑着的,“他应该没有讲什么直白的话,不然殿下怎么会是这番神情。”
湛君受到了莫大的惊吓,顾繁的笑使她感到毛骨悚然。
她是个没心计的人,所以就在顾繁的面前,她倒抽了一口长长的冷气。
已经是变相的承认。
顾繁满意地笑了,笑容比先前多了几分真心,她不停歇,有条不紊地编织她的网。
“殿下知道十二郎为什么要讲那些话吗?”
“为什么?”湛君颤着声问。
顾繁的声音放得很低,低到有一种蛊惑之感。
“他会那样讲,当然是因为,害死殿下你夫君的那个人,就同殿下你在同一片屋檐下,他既然能杀殿下你的丈夫,当然也能杀殿下你的孩子,殿下怕么?”
湛君已经喘了起来。
她真的没有想过,或者说,她不敢想。
那是太可怕的事。
是没法抽身的泥淖,陷进去便再也出不来。
为此,她虽然是信的,但她还是要讲,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顾繁陡然变得激昂,“我怎么会不知道!我的丈夫一样死了,也许他们就死在一起,尸骨堆叠着,再也找不到……”
顾繁的眼里有了泪意。
“我绝不罢休!殿下可知道,他走的时候和我说话,我没有理会他……如今我再也不能同他说话了……殿下呢?二郎离开的时候,同殿下说了什么呢?他是不是讲他会回来?是不是!”
“够了!”
湛君大声地喊。
渔歌从檐下转进了屋里。
“你好歹要有个证物,难道仅凭你的一面之词,还有旁人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我便轻易地信你?你也太妙想天开!”
顾繁沉默了一阵儿,然后道:“殿下会信我的。”
才说罢,几个使女抬着湿淋淋的元凌走了进来。
湛君魂魄都散掉,再无心同顾繁纠缠。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湛君撕心裂肺地喊,两只手不停地抚摸元凌的脸。
“……我没有事的,母亲,不要担心……”
他这样弱的声气,又一直抖个不停,湛君怎么能不担心?不仅担心,而且痛心。
“怎么回事?”
顾繁问那个同样湿淋淋的使女。
那是杜府的使女。
使女道:“婢子们带小郎君往郡公夫人处寻元小郎君,婢子们到时,郡公夫人正休憩,到处也不见元小郎君,婢子们便也跟着一起找,正找着,路过水塘,小郎君起了兴,闹着要看鱼,婢子们无法,只好抱着小郎君过去,哪知道……好在婢子识水性,跳下去……”
顾繁看着湛君道:“怎么就落了水呢?”
湛君怔住。
渔歌要从湛君手里抢元凌,她急得几乎要哭出来,“先送热汤里泡吧,这样冷的天……”
“对!快送他去泡热汤!”湛君声音慌张。
一群人手忙脚乱地把元凌送进了浴房。
顾繁一直随同。
一切安定下来的时候,趁着四下无人,顾繁对湛君道:“有二郎同我夫君的情分在,我杜氏与顾氏一定是站在殿下身后的,任由殿下差遣,殿下今日事忙,我不敢打扰,明日必来拜见,怎么也要得来看鹓雏才是……”
马车上,阿檀已然睡熟,但顾繁还是掩住了他的双耳。
使女跪在车上,全低着头。
顾繁问她两个,“手下可干净?”
使女们对视了一眼。
其中一个道:“并非是婢子们……”
半晌的沉默。
顾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感叹道:“可怜的鹓雏,没有了父亲,却有这样的母亲……可如何是好?”
第158章
元凌在热水里泡了差不多两刻的功夫。
湛君还想他再多泡一会儿, 但是他说不舒服,脑袋昏想睡。
湛君逼着他睡前喝了一碗发汗的汤,他喝下后便昏沉地睡了过去。
他窝在被衾里, 只一会儿,整张脸便红起来, 身体也不时地抖。
如此,他不可避免的要病了。
湛君红了眼睛, 伸出手把他抱住,紧紧地抱住。
元凌落水受惊是件大事,好多人都来看他。
先来的是元希容。
她进门时就在哭,待坐到榻上, 看清楚了元凌的状况, 哭得就更厉害了。
“……只是一会儿没见他,怎么就出这样的事呢?要是没有人, 他……”
她无法讲出接下来的话, 于是不说, 只是哭。
湛君低着头, 也不说话。香炉里装了炭, 她托在手心里, 小心翼翼地为元凌烘头发。
元希容渐渐止了哭声,只是偶尔地啜泣两声。
她把眼泪擦了, 说:“母亲那儿也不好, 各样药都吃着, 这里痛,吃了药压着, 不痛了,那里又痛起来, 不单她自己受折磨,旁人也好过不了,难免有懈怠的地方,鹓雏还是留在二嫂这里的好,二嫂专业地看着他……”说着又哭起来,“今日的事可千万不能再有了啊!”
元希容并没有待太久,她急着回到她母亲那里去,侄儿落水的事情绝不能叫她母亲知道,她得回去周全。
元希容走后,张嫽又来。
张嫽没有哭,但脸上的焦急也是完全不缺的。
她冲到榻边,一遍遍抚摸元凌发烫的脸,到底还是心疼得流下了眼泪。
“哎呀,怎么会呢?天还这么冷,怎么就叫他到水边去了呢?这已然起了热,这一旦病了,往后还有多少零碎折磨要受?可怜的孩子!”
湛君平静地看着张嫽。
她完全相信张嫽的真心,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她坚信自己了解张嫽这个人。
很多年前她就这样觉得。
这是一个完全的好人。
她可以相信他的。
于是她伸出了手。
张嫽偏过了头,湛君那几乎算得上肃穆的神情使她感到非常的诧异。
“阿澈,你怎么了?”她以为湛君是为元凌的病,毕竟前头又有元衍的事,湛君必然是十分在意的,她很快的反省了自己,连忙道:“是我胡说了,我是一时情急,这才口不择言……阿澈你不要担心,鹓雏一定不会有事的。”她反握住湛君的手。
湛君喊她,“妙佳姊……”
张嫽看着湛君的眼睛,等着她说下去。
她的眼神实在过于真诚,湛君不由得偏过了脸,嘴唇偏张开。
张嫽感到奇怪了,她握了一下湛君的手,“到底是怎么了呀?”
湛君咬着嘴唇转过了脸,双眸已经有了湿润的意味。
“……我是把妙佳姊视作亲姊姊的,当年我在这儿,若是没有妙佳姊……”
张嫽也动情道:“我也是把你当做亲妹子的,阿澈你是个这样好的人,谁能忍住不爱你呢?”
湛君的声音有些梗,同时还有一些颤,泪水从她早已湿润的眼眶中滚落,她对张嫽说:“今日推我赤心置妙佳姊腹中……”
张嫽若有所觉,但她很是疑惑,她想不通关窍,“阿澈你何出此言?是出了什么事吗?”
“念在往日情分,还请妙佳姊代为转告大郎君……我们不过寡母孤儿,小孩子天真无知才有荒诞之言,大郎君实不必在意……阿、二郎已死,留在世上的不过这么一点血脉,他只是个小孩子,七岁而已,不成事的……大郎君为嫡为长……”她带了哭腔,“还请高抬贵手啊!”
张嫽听得呆了。
呆愣了一阵儿后,她猛地站起来,满脸的惊恐,“阿澈你在说什么胡话?这到底是怎么了?这不是可以乱讲的呀!我知道……可是……”
湛君也站起来,她重新攥住了张嫽脱出去的那只手,用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攥住。她不叫她逃。
“妙佳姊觉得我胡说?是,我才死了丈夫,伤痛之下也许失了心智,讲出些胡话疯话,可是……可是他们都这样讲……”
“他们是谁!讲了什么!”
“他们讲,是大郎君与青桐的兄长,他们二人合谋,青桐的兄长是为自己的私仇,大郎君则是为储位……他们合力害死了他……叫他死在险地,尸骨都不剩下……他们害死了我的丈夫,还要再来害我的孩子,他们要赶尽杀绝……”
“不可能!”
张嫽急于为她的丈夫辩解,“我的夫君,我难道还不了解?他绝无与二郎相争之心……他、他是个兄长!他是他父亲的儿子,是他兄弟们的长兄!他没有!他不是!谁都知道,天下是二郎的天下!”
一长串的话,她不停顿,讲完的时候,她喘急气,脸色也十分红润,倒比她先前生动。
湛君再次靠近了张嫽,不紧不慢地道:“谁的天下?天下难道不是郡公的吗?哪怕他有再高的功劳,他的父亲还在,又有声望,他还能越过他的父亲?他只是个次子,前头是他同母的兄长,这天底下的事,不是都要论一个长幼吗?他是个次子,给了他,他的兄长要如何自处?能够甘心吗?”她又重新攥住了张嫽的手腕,挨近了逼问:“他真的不想要吗?要是不想,那他为什么会有那些孩子?他真的爱他们吗?妙佳姊爱他们吗?他爱妙佳姊吗?当初不是妙佳姊讲,是他说的,父母子女之间讲究缘分,若是无缘,强求也没有好结果……不是他自己讲的吗?那他怎么还会有这么多孩子?妙佳姊想过吗?”
张嫽痛苦地蹲下了身,她抱住了自己。
她一点不爱那些孩子。
她可以爱全天下所有的小孩子,她是真的喜欢,但她不爱她丈夫的孩子,甚至是恨,因为不是她的孩子。她恨她没有孩子,她恨她丈夫同别人的孩子,恨到极点时她甚至会恨她的丈夫,也恨她自己,她恨她留不住自己的孩子,恨她的丈夫同别的女人生育孩子……为什么旁人都有,她没有……她那么想要一个孩子,天为什么不给她!她恨自己的身子不争气,她知道这是她的错,她的丈夫无辜,他想要自己的孩子,他没有错……可她还是恨他,他明明说过,他不要……既然当初许诺,怎么又要背弃?她宁愿他从来没讲过,那样她或许还不会恨……
可是就算她有再多的恨,有些事,不是可以轻易认的。
“……这不都是阿澈你的推测吗?再多的旁人……也难免都是别有用心的揣测……我知道,因为近来的事,阿澈你……谁能不痛呢?我是看着他长大的……只是那些话是不能乱讲,阿澈你不要落了圈套,给有心之人利用……”
湛君道:“我自然是这样想,不可偏听偏信,所以我说与妙佳姊推心置腹,妙佳姊为什么不回去找一找呢?难道当真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我完全是信妙佳姊的,只要妙佳姊查看过,再告诉我,无论妙佳姊讲什么,我全是信的,而且妙佳姊查看的结果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只是想要我孩子的平安……如若……还请妙佳姊为我讲情,放过一个失怙的可怜孩子……明日之前,无论结果如何,还请妙佳姊亲来予我答复。”
张嫽走了。走时摇摇欲坠。
湛君心中有愧疚,但是她也没有别的办法。
张嫽走后,湛君得到了一段长久的宁静,她得以有空闲思考近来甚至以往发生的所有事。
实在是太安静了,墙外风过竹林,有沙沙的响,她忽然感到了寂寞。就像是在青云山上时,她从山石上醒来,惺忪着眼,只见满目的翠绿,绿到几乎生烟,风过一阵阵的绿涛,风蘸了绿,也是绿的,吹到人身上使人感到凉,那是终身无法忘怀的绿,过于美丽,但是只有绿,终年不变的绿,她看的太多,也看的太久了,她觉得寂寞,所以想着要下山去。她如愿离开了山,可是后来又思念那汹涌的绿,而且又深刻地意识到,她再也没有办法重新得到那满山的绿了。
这一刻湛君觉得世界没有意义。
她所珍视的东西全都太难留下,人生这样坎坷,她感到丧气了。
她难过的时候,鲤儿就在她的身边,但是她实在太难过了,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因此并没有差觉到。
直到鲤儿哭出声音来,她才清醒了。
她很慌,抓着鲤儿的双肩问:“鲤儿怎么哭了?”
“姑姑,我好没有用……”
“这又从何说起?”
湛君给他擦眼泪,才擦掉,他又哭出来。
“姑姑已经这样难了,我却什么都做不好,看不好弟弟,叫姑姑更难过,我真是没有用……”
湛君为了哄孩子,她使自己笑,还要笑的轻松愉悦,“姑姑没有难过啊,弟弟不是好好的,没有事的……而且这哪里是你的错?难道你叫他去水边?还是你亲手把他推进了水里?都不是,对不对?那就不是你的错,别多想,也不要哭了,你这样哭,姑姑本来不难过的,但是看你这样伤心,姑姑岂会不跟你一起伤心?”
于是鲤儿便逼着自己不再哭,他抽噎着和姑姑说话。
“……弟弟他不高兴,他怎么会高兴?可是我太困了……弟弟就要我去睡,我说我不睡,我陪他,他就说和我一起睡,可是只有我睡了……我醒来找不到他,元姑母就告诉了我……怎么不是我的错?那天晚上我还对他说,我会保护他,叫他不要害怕……”
他太过于自责和懊悔,眼泪无法不汹涌,他痛哭着,而且真的感受到了痛。
湛君比他更痛,她抱紧他,“真的不怪鲤儿,不怪你……怎么能怪你呢?”
湛君也感到她的世界摇摇欲坠了。
第159章
元泽等他的大兄。
他站在甬道中, 一副孱弱的姿态。
严行来元府拜见的当天,元泽出发往昌林去,严行给元府带回了噩耗, 这样重大的事,元府用了鹰, 在驿站截住了元泽。
元泽在驿站换马,接到了信, 他看了,先是听不到声音,而后又是他的心跳和呼吸震耳欲聋,他当即就要回家里去, 他要亲自问严行, 他是什么人?他怎么敢把那样的消息带回家里去?他一定要亲自质问他,他怎么敢?他跳上马, 急冲冲要往家里返, 可是马才扬起蹄, 他就从马上跌了下来。
仆从们慌忙扶起了他, 他踉跄着站了起来。
那正是落日时候, 满天的红霞, 血一样的颜色。
他喷出的那口血,先与天际融为一体, 而后溅落尘泥。
他是躺在马车上被人送回了元府, 一路他都没有醒。
他知道家中已是一团乱, 所以他没有去见父母,只是回到自己的住处, 喝罢药便睡下。
他绝不能使自己再有差池,他的家人承受不起这样的悲痛。
他睡很久, 醒来就喝药。
喝完了,侍从同他讲起他沉睡时家中发生的事,讲到元凌的落水,讲到府外的风言风语。
元泽感到他咽下去的那些药似乎在他身体里沸腾了,于是他又将它们呕出来,同时还呕出来血。
一阵杂乱的慌乱。
元泽几乎失去了支撑他的精气。
□□的痛苦并不能使他至此等地步,精神上的折磨才叫他不能招架。
他想过是敌军狡诈,也想过可能是有无耻之徒投敌出卖了他的二兄,但是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大兄。
他们是兄弟……
这样残忍的事……
元泽没有办法接受。
他一定要问个清楚。
元承出现在元泽的视线中。
他完全是他父亲的影子,不仅身量十分接近,容貌也是极似,温和儒雅的气质更是一脉相承,单看外在,他确实很像一位长兄。
他的确是家中的长子,然而他有他的隐痛。
元泽迎了上去,他不能等待,快步走也不可以,他跑上去。
“阿兄。”
他只喊了这一声,接着便沉默了。
他有太多的话想要问,可是怎么能问得出口呢?他难道要问,是大兄你害死了二兄吗?是吗?
元承回以宽和的笑。
很多年了,自从他来到咸安,他总是这副表情。他以这副姿态对待所有人。
“幼猊,你怎么回事?”元承皱起了眉头,“衣裳折着倒罢了,怎么还光着头?什么样子?走到街上去,人还以为你疯了。”
“阿兄……”
元承变得正色了,“幼猊,你到底怎么了?你有事来寻阿兄,直说便是,难道对我也有顾虑?”
他真的完全是长兄的样子。
元泽的心当真要泣血了。
他们是至亲的兄弟啊!
“阿兄……”他流下眼泪来,“真是你么?”
元承的眉蹙得更紧,“什么?”
元泽咽了一口唾沫,他几次张开他颤抖的双唇,他知道有些话的重量,而一旦说出口,兄弟二人间划出的就是鸿沟。
但是二兄呢?二兄死了,也许连尸骨都没有……
二兄也是他们的兄弟。
元泽生出了勇气,还有孤注的决心,“是阿兄吧?是你伙同郭岱……你还残害鹓雏,斩过草又要除根……”
“你胡言乱语什么!”元承即使处于盛怒之中,看起来也仍旧是好脾气的样子,他只是咬牙切齿,“你难道是无知的妇人与孩童吗?这样的话,这样的话!”
他实在愤怒,他看起来像是有无数的话要讲,无数的感情要抒发,但是他都忍下了,他没有再讲任何话,他只是伸出手指,愤怒地指点着自己的幼弟,像是他无可奈何,不然怎么办呢?他是个长兄,弟弟冒犯他,他除了宽恕,还能再做什么呢?他爱护他的兄弟,连重话也不愿意讲的,他只是狠狠地甩了一下袖子,越过他的兄弟,愤怒和失望催逼着他加快了脚步。
元泽却没有轻易罢休,他追上去。
他挑开血淋淋的现实。
“阿兄你是长子,父亲如果登位,你该是储君,但是有二兄……他有战功,他是真正劳苦功高,论威望你比不过他,所以父亲迟疑至今,是父亲一直不肯,他甚至想叫二兄越过他……二兄是你的阻碍,所以你害死他……对吗?”
元承默默地听着,只是听着,很肃穆地听,直到元泽讲完了话他才有了别的表情。
他笑了,很无奈的笑,他仿佛是说,听呐,你说了什么傻话?
“我明白,幼猊你和凤凰,你两个自小就是在一处的,情谊深厚不是旁人能比,可我也是你的兄长,难道就因为咱们聚少离多,我便不再是你的兄弟了么?难道只凤凰是你的兄弟?他出了事,你痛心,我便不吗?是因为我没有同幼猊你一样急到吐出心头血,我便不再是他的兄弟,而是害死他的凶手,要承受你对我的无理控告……”他呼出一口气,“幼猊你实在伤我的心。”
元泽拿手背擦掉了眼泪,他还是质问:“不是你么?”
元承还是叹气,“你既然认定了是我,何不去父亲那里告发呢?说我残害兄弟,说我不配为人,我须得以死谢罪!你为什么不去呢?”
元泽哭着道:“因为如果是真的,父亲怎么接受得了?你让他如何接受!”
元承气到了极点,他只剩喘息声。
半晌后,他说:“不是我,我没有,即使是父亲问我,我也是一样的回答。”
元承快步走掉了。
元泽还站在原地。
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他失掉了往前的勇气,他只想退,想要龟缩,再往前,父亲要怎么办?可是不往前,二兄又要怎么办?属于他的公理,谁来给他呢?
元泽失魂落魄地行在石径上。
他脚下的地方是他的家,他人生中最美好的回忆都属于这里,都同生活在这里的人有关。
然而此刻这里不再有幸福,他周遭弥漫着的全是痛苦,充斥着血腥气,而且是亲人的血。
元泽跌撞着在自己家里游荡着。
他游到了他二兄的住处。
他最崇敬他的二兄,自小就是,在他心里,谁也比不得他二兄,他一直都知道,他是要追随二兄的,他绝不会不听二兄的话,二兄永远是对的。
不是么?二兄没有错过。
是二兄带给了家族更高的荣耀。
可是有人为此害他,想要夺走他应得的东西。
而他却不能为二兄主持公道。
他愧对二兄。
他有太多的负愧,他站在重花掩映的门外。他想到了死。
也许只有死亡才可以使他解脱。
死后再不必管身后事,什么兄弟相残,父子成仇,全然与他无关了,他也没有妻子儿女,愧对的也只有父母。父母是不必他忧虑的。
很好,确实是一条明路。
他可以悄无声息地去死。
他不可抑制地去想,在脑海中挑选适合的死法。
渔歌走到了他面前,喊他:“三郎,怎么站在这里?”
元泽哆嗦了一下,清醒了。
渔歌问:“三郎是来看望小郎君的么?”
鹓雏……
鹓雏落了水。
怎么会落水呢?
还不是有人害他。
鹓雏……
二兄只有鹓雏。
二兄已经不在了,鹓雏不能再有事。
他真傻了,他怎么会想着去死?他得活着,活着看鹓雏长大。
否则更加对不起二兄。
他的眼睛彻底活了过来。
“是,我来看鹓雏,他还好么?”
说着话,他踏进了门。
元凌起了热,他难受得很,于是更加不想吃药。
湛君哄他,他也使性子,撒娇,一直讲自己难受,不肯喝。
可是不吃药又不行,湛君端着药碗捏着勺子追他,哄着想要他把药喝下去,但又不敢逼得太紧,所以收效甚微,渐渐的口干舌燥起来。
渔歌就喊:“小郎君快瞧,三郎看你来了。”
元凌坐了起来,湛君也回过了口,看见元泽的样子,吓了一跳。
转眼间元泽已经到了榻边,他先向湛君行礼,并没有敢抬起头,行过礼,他站直了,去看元凌,问:“又闹着不肯吃药么?”
看在三叔的面上,元凌老实把药吃了。
吃了药他更感觉到热,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元凌既睡了过去,元泽不好再待,于是便要告辞。
他要走,湛君却叫住了他。
元泽僵直地站住了,他的声音也是僵硬的,他喊:“……二嫂。”
他不敢抬头,他心中有愧。
他不敢看。
她偏偏还要问,“三郎,怎么一直低头不看人?”
元泽慢慢抬起了头,他听到颈骨发出的脆响。
他看清了榻边坐着的那个人的脸。
很美的一张脸,他一早就知道,同二兄很配。
也只有二兄才配得上。
二兄不在了。
他再一次喊,“二嫂。”
声音仍然滞涩。
湛君站了起来,对元泽道:“三郎请这边坐,我有几句话想与三郎讲。”
元泽低着头跟了过去。
湛君给元泽斟茶,“茶许是有了凉了,再煮又耗时,只好委屈三郎了。”
元泽想说不委屈,话已经到了嘴边,但还是没有说出来。
所以一直是湛君在讲,因为她说的是只有几句话,她便直接开诚布公。
“三郎觉得,怎么样可以算作一个好的君主?”
元泽没想到湛君要说的竟然是这些。
怎么会说起这些?
二嫂是知道了什么?
如果真的是,他该怎么应对?
他几乎忘记了呼吸。
然而湛君又说:“不过我不懂这些,你即便讲了,我大概也是听不明白的,可我就是觉得,三郎应当能够做得很好……”
元泽完全的迷惑了,他才是不懂的人。
“三郎,我的两个孩子,还请你日后多加照拂,他们便托付给你……”
第160章
元承回到住处, 几个孩子围住他喊父亲。
若是平常时候,他一定将几个孩子挨个抱起来,一个个的哄弄。
但是他今天的心情实在太坏, 他完全没有耐心。
而且也不见他的妻子。
哪怕她病着,只要她没有病到不能起身, 她就一定会来迎他。
一直如此,没有变过。
她近来并没有病。
他更加烦躁, 问他的女儿:“母亲呢?在哪里?”
那小女孩子便告诉了他。
母亲在父亲的书房。
他面无表情地走进了书房。
她从来不去他书房的。
这也是一直从未变过的事。
书房里杂乱不堪,文牒书信漫卷。
“你在干什么?”元承平静地问。
正翻找的人停下了她的动作,她从纸堆站了起来。
“找东西。”
他又问她:“找什么?”
她答:“不知道要找什么,但是要找……”
他的脚踏过纸堆, 他走到她的身边。
“那找到了吗?”
“没有……”
“那到底是要找什么?”
她不答了。
他等着她答。
终于, 她张开了嘴唇。
“他们说你害死亲生兄弟……”
一片死寂。
长久的平静后,元承忽然笑了一声。
“那你信吗?”
她咬了一下嘴唇, 她说:“我信的。”
元承不动声色了。
张嫽捧着脸哭了起来, 眼泪从她指缝中渗出。
“……你到底是为什么呀!”
“为了得到我想要的。”
“那是你的亲兄弟!”
他反问:“亲兄弟又如何?”
张嫽惊到忘记哭, 她喃喃地复述她听见的话:“亲兄弟又如何……”她张大了眼睛。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元承冷哼一声, “我不仅知道我说了什么, 我还做了!而且我还成功了!”
张嫽失掉了力气, 无力地颓坐在纸堆间。
元承把她提了起来,他问她:“你不为我高兴吗?我的荣耀不也是你的荣耀吗?你哭什么?”
“我不想要!”她要从他手中逃离, 她伸手去推, 但是没有用, 她又哭起来,“你怎么能杀亲兄弟?二郎并没有对你不起的地方, 他喊你一声阿兄,你怎么忍心!”
“谁叫他挡我的路呢?”
他执迷不悟, 她感到绝望。
“怎么就是你的路?谁都知道,二郎南征北战,他才是、啊!”
两臂剧痛,她疼到说不出话。
“本来就是我的,我才是长子!本就应该是我的!”
“可以你要抢才能得到,那就不是你的,真是你的,怎么还要你去抢?你真的是昏了头!”
“闭嘴!”元承双眼暴突,神色狰狞,他身上完全没有了他惯有的儒雅,他使多年的枕边人感受到了深沉的恐惧,这深深地刺痛了元承,他卸了手上的力,并且流下了眼泪,“为什么你不站在我这边!为什么!我只有你啊!为什么?为什么不跟我站在一起?为什么要为了别人指责我?我只有你呀,你忘了吗?”
张嫽怔住了。
眼泪挂在她呆愣的脸上,她的心掉进了没有底的深渊里,不停地坠……
那是很久远的事了,就在先前的无数个不如意的夜里,他在她怀里哭诉,那时候的他们不是丈夫和妻子,而是母亲与孩子,她安慰他,她会永远和他在一起,在她的心里他永远最重要。那时他们是只有彼此的人。
才入了夜,湛君就打发了元凌和鲤儿睡下,并且告诉他们她也很快就睡了。
但是她没有睡。
她守着灯,她要等人。
夜已经极深了,她等的人并没有出现。
可她还在等。
有意义的是她的等待,她等的人无论出不出现,都有说法,可以使她得到结论。
最终她是等到了。
张嫽提着灯走进了庭院。
湛君听到脚步声后站了起来。
张嫽才踏进门,两个人便对上了视线。
湛君往前走了两步,算作迎接,她喊了一声妙佳姊。
张嫽没有搁下了她的灯,她没打算要坐。
“你说要我一定来,所以我来了。”
湛君点了点头,道:“是我说要妙佳姊一定来,给我答复。”
张嫽便给出了她的答复,“我认真找了,并没有找到什么东西,他回来,我问他,他说完全是子虚乌有的事,他很生气,因为三郎也同他说了差不多的话,他气愤,但是没有办法,因为完全是与他无关的事,即便是要证清白也没有途径,他还讲很怕父亲也问他同样的话,如果父亲真的问了,他也只能一死来求一个清白名声,我是相信他的,他没有说谎话,我同他做了二十年的夫妻,自认能够分辨真假,我还问了鹓雏的事,他也是完全不知情的,真的只是巧合,如果不是,那就是有心之人的利用,要咱们家祸起萧墙,到时同室操戈,不知要叫谁得了好处,他还要我转告,叫阿澈你千万不要被别有用心之人蒙蔽,以免铸下大错。”
湛君听完了,笑着嗯了一声,“我信的,我说过的,我完全信任妙佳姊,妙佳姊讲的话,我全然是信的。”她又说:“我已经听到了我想知道的,现在没有疑问了,夜这样深,辛苦妙佳姊来这一回,我送妙佳姊回去。”
她真的表现的如同她所说,给予的是完全的信任。
这使张嫽受到了重击。
如果她得到的是质问,是连哭带叫的谩骂……
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难受。
她欺骗了一个对她有着完全信任的人,她辜负了她。
她犯下过错,此后余生都将心怀愧疚……
更重要的是,他完全不知道往后还会发生什么。
她的丈夫已经变了,她不再了解他,她不知道他的话是否还可信。
如果将来发生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她又要怎么办呢?
那样深重的罪孽……
她站着不动,湛君问:“妙佳姊是怎么了?”
张嫽毫无预兆地流下了两行泪,她直挺挺地朝湛君跪了下去……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阿澈……对不起……”
湛君要拖她从地上起来,只是她们是两个病弱的人,她才拖了她起来,她又坠了她下去。
张嫽的话没有停过,她一直哭着。
湛君也是不停地讲,“不要紧,真的不要紧……我知道,不要紧的……”
顾繁依言来了。
这一次她是自己,她没有带她的孩子来。她的孩子已经发挥了他的效用,因此不必再带来了。
她说是来探元凌的病,还带了礼物来。
不过元凌睡着,没有见到她,也没有见到她的礼物。
但是不要紧,她也并不是真的为了探病而来。
湛君请她坐下。
落座后,顾繁率先开口:“殿下思虑的如何了,可还需要同我要证物?不过如果殿下想要,我是一定能够给的,但是需要时间,我是等不及的,希望殿下也不要等,届时证物呈上,殿下自然知道您今日的选择是对的。”
湛君问她:“你想怎么做呢?”
顾繁道:“他害死我丈夫,我想他死,这是很公平的事。”
湛君听了,道:“你只要立志想要他死,自然有千百种法子,为什么还要找上我呢?”
顾繁笑着道:“当然是因为,如果有殿下相助,我会更容易成功些。”
湛君也笑起来,她戳破她:“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你一定要拉上我,是因为你想把我绑到你的船上去,你不但想杀你的仇人,你还想扶持一个同你亲近的君王,三郎早已长成,不如鹓雏好把控,咱们一起做成了这件事,你助我报了仇,往后还会支持我的孩子,我自然感激你,咱们远比旁人更亲近,,我当然会选择你,把你和你背后的杜顾两家当做依靠。”
话已经说到这样明白,反驳并没有意义,不如干脆认下。
“我的确做此想,不然还能怎么办呢?我的丈夫已经死了,我只有一个儿子,当然要为他打算,况且这对殿下来说并没有什么坏处,不是吗?殿下的身份,没有了二郎,您同另一位殿下,难道不是砧板上的鱼肉?殿下能够确保旁人会给您一生的安稳吗?权力要在捏在自己而不是旁人的手里,那样它才会听话,不会使殿下受到伤害。”
“你同我讲这些没有用的,我是个没根基的人,便是给了我权力,我难道真的能握住?阿凌又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你说服不了我,也不必同我表忠心,没有必要,三郎难道还会亏待了你家?我只能答应你,我们可以一齐向我们共同的仇人复仇,你有什么好法子,不妨讲来听。”
顾繁掏出一个瓶子来。
“这是毒,无色无味无臭,遇水即溶,见血封喉……只要那么一点,就可要一个人的姓名,殿下只需要叫那人吃下去,你我就算大仇得报。”
湛君接过了瓶子,仔细地看,“虽然阴毒些,但确实有用,只是我该怎么叫他吃下去呢?混进吃食里?我应该没有机会。”
“这个不难,殿下可去求郡公夫人相助,大人有召,他难道还能不去?”
“那岂不是要叫夫人知道?”
“当然,否则殿下一个人,只怕难以成事。”
湛君放下了瓶子,“这不可以,怎么能叫一个母亲去杀她自己的孩子?这太残忍。”
顾繁却不以为意,“若是叫夫人知道是谁害死二郎,夫人只怕连这毒都能省下,二郎的分量,谁人比得了呢?”
湛君还是摇头,“不行的,母亲有偏袒,那是母亲的不对,作为她的孩子已经足够可怜,倘若以此来对付他,太失仁义……”
顾繁认为湛君太心慈,心慈的人不能成事,便想劝湛君冷硬。
但是还没开口,湛君就道:“为了我孩子的安稳,我一定会杀了他,而且万不会连累到你,这毒我也会用上,你放心。”
看见湛君收起了小瓶,那些劝告的话顾繁便没有再说,只是提醒:“此事从速,万不可拖延,十二郎夜访殿下连同鹓雏落水的事已在坊间盛传,虽不知是如何流传出去的,但现今确实流言四起,多是些不好的话,只怕有人要做殊死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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