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林岁还在城里上小学二年级。
那时他们家境还不错,爸爸在一家小公司工作,妈妈则在街道办当接线员。两个人都是勤勤恳恳工作,踏踏实实生活的人,日子眼看着一天天变得好起来。
直到她在那天下午的数学课上,被老师紧急通知去医院:“林岁,你爸爸出事了!”
林岁搭了老师的车去医院,才知道爸爸工作的楼房突然倒塌,埋进去好多人。
救援人员还在陆陆续续往外挖人。有些幸运的只是受了轻伤,有些命不好的,被挖出来的时候就没有生命体征了。
医院内到处都是哭声,林岁跟着老师一路跌跌撞撞地跑,最终找到了妈妈,以及躺在床上,浑身是血还在昏迷中的爸爸。
爸爸被埋得位置深,挖出来的时候情况已经很不好。
据旁边人说,楼塌的一瞬间,他为了保护身边的同事,右手被墙直接砸中,挤压时间过久,创口感染严重,需要尽快做截肢手术,才能勉强保住命。
七岁的林岁,对生死没有深刻的概念。
她只知道爸爸可能要永远离开她了,被吓得直哭。
林小玲浑身都在抖,还是捂住了她的眼睛,用最后一点温柔的力气,哑着嗓子安慰她,“岁岁不怕。还有妈妈,妈妈在呢,没事的。”
林华伤得重,后续治疗费也是一大笔开销。就算工伤保险和医保全部搭上也不够。
他们家,以及其他因为房屋受伤甚至过世的家属,想要找老板讨个说法。
“我这是租的房子,他塌了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也是受害者!”
老板说,“你们该去找房东!”
一行人找到房东,房东也很愤恨道:“这是我买的房子,又不是自建房。我最多就是负责装修了一下租出去,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还亏了一套房子呢!你们该去找开发商!!”
一行人再次找到开发商。
开发商说,我们这片房子都是外包给其他建筑单位和施工单位的,你们该去找其他人。
皮球踢来踢去,他们都不知道该找谁了。
最终所有人先找到施工单位。房屋倒塌肯定是他们在建设中出了严重的问题,它们该负起首要责任。
一行人在门口又哭又闹,还拉横幅,闹得动静太大,惹得对方报了警,把所有受害者家属抓走,说是寻衅滋事,罚了每人五百块钱,并说他们这种行为严重违法,下次再来恐怕就要拘留了。
林小玲平时从来都很讲道理,说话也温温柔柔,那一天终于在警察局变成了歇斯底里的疯女人:“我们只是想要个说法而已,怎么就这么难啊!!”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林岁没有心情上学了。
爷爷奶奶走得早,外公外婆住得又远。
在这座城市里,就只有他们一家三口相依为命。
现在爸爸受伤,妈妈又被罚了。她要保护爸爸妈妈。
林岁向学校请了假,按照从家里便利签上偷看到的地址,一个人出门到了那家建筑公司门口。
她知道妈妈闹事被罚款了,可是她才刚上小学二年级,她是未成年人,不用害怕负法律责任!
一腔孤勇的林岁去了。
那一天下着大雨。
林岁连门口都没能进,就被保安扔了出来。
“小孩子捣什么乱,快走。”
在此之前,林岁看故事书,看动画片,每次都会幻想,危急关头自己会爆发出巨大的能量,打跑坏人。
但是那天被提着扔出去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她只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小孩子。
她不会变成超人,不会变成奥特曼,不会变成魔法少女。
林岁跪在雨里,哭得撕心裂肺。
用钟尧的话来说,她也够不体面的。
可人生都这样了,谁还在乎体面不体面?体面够卖多少钱一斤,够给爸爸治病吗?
“没有用的。”
忽然有人停在她面前,说。
林岁满脸水痕,仰头看向来人。
那是个看起来不过十几岁的少年,撑着一把黑色的伞,罩住了被淋得透湿的她。
只是对于七岁的小孩子来说,无论十几岁还是二十几岁,都是很大的大人了。
林岁胡乱抹了几下眼睛。
绿光。
这是好人。
她心里莫名涌上信任,问:“为什么没用?”
“这件事被压下来了。不会有人管的。”
他蹲下来,轻声说,“就算你在这里喊破喉咙,跪到天亮,除了被警察找来你的父母带你回去,不会有任何其他效果。”
“被压了?”
林岁听不懂,“谁压的?”
“楼房倒塌,死伤人数过多,各个方面都要负责任。包括上面。”
他说,“现在这个关头,出现这么大的事故,他们当然不会愿意了。”
林岁听不懂他说的话,只摇头。
“简单来说,他们不会让这件事被更多人知道。”
少年顿了顿,又说,“当然,运气好的话,他们或许会给你一笔封口费。但能不能拿到,能拿多少,都不是你们能决定的。”
“你想要封口费,还是要正义?”
七岁的林岁毫不犹豫道:“我要正义。”
撑着伞的少年笑了下,说:“好。”
“那我帮你。”
……
他带着林岁回了林家,找到了林小玲,和她坦诚了自己的来意。
后面的事情林岁一个小孩无从介入。
她只知道这个哥哥特别厉害。他可以找来很多能帮忙的人,也能找到更多的证据,还说要把这件事公诸于世,不止给这座城市,更要给全国的人都知道。
林岁好奇问他:“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需要一个撬口。”
他说,“在此之前,我也问过很多人。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成为原告,也不是每个人都相信我们能成功。”
——“你是骗子吧?”
——“你有什么企图?”
——“人都死了还说这些有什么用!?”
——“不用了哈,我认识人打听到了,他们最后能给我们赔钱的,没必要再绕那么一大圈。”
就像那天纠集闹事的这么多,被抓了一趟后还坚持的人寥寥无几。
林岁依旧听不懂他的话,只是歪了一歪头。
他反问林岁:“那你为什么愿意相信我呢?”
林岁看着他身上比上次更深的绿色光芒,点了一下头:“因为你是好人。”
“……”
他怔了片刻,随后笑道,“谢谢。”
“那我们多久能等到胜利呢?”
“可能要很久,可能要很久很久。”
他说,“无论多久,我都会努力的。”
不久后,做完手术的林华醒了过来。
他知道自己少了一条手的时候还算平静,只轻描淡写说:“还好,至少保住了命。”
当时在他身边,新入职的实习生也活了下来。
等醒过来后,他立刻给林家送来了钱和慰问品。
“要不是林哥,我现在已经死了。”
他反复鞠躬好几次,眼里全是眼泪,“真的谢谢你们。”
林华和林小玲商量了下,收了营养品和水果,没收钱。
“你刚毕业来大城市漂泊,身边也没什么钱。这钱我们不需要。”
他的眼眶刷地一下就红了:“林哥,可,可你们家以后,太不容易了啊。”
“都不容易。”
林华语气淡然,“正是因为知道都不容易,我们才不能收。”
林岁还小,不知道大人在聊什么,又在哭什么。
她只看着爸爸空荡荡的袖管,很难过地问:“爸爸,你的手还会回来吗?”
林华思考了一下,微笑道:“说不定会。”
“如果你长大后成为大科学家,也许可以给爸爸再做出一条手臂来,到时候我的手臂说不定就像钢铁侠那样,刀枪不入,再也不会受伤了。”
林岁振奋起来:“那我一定要成为大科学家!”
爸爸醒了,妈妈去讨要赔偿了,家里的事情不再需要她继续操心。
林岁又回到了学校上课。
她要好好读书,长大后给爸爸再造一条手臂。
后来的那段时间,妈妈很忙,那位来帮他们的哥哥似乎也很忙。
故事的结局,也在一个平凡的下午到来。
那是林岁记忆里,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少年。
“哥哥。”
林岁很久没见他了,这次见他来,兴奋地抓着他衬衫下摆问,“成功了吗?”
“……”
他垂着眼,表情看上去不太好。
他看着林岁好一会,终于笑了一下,揉了揉林岁的脑袋,“成功了。”
“那些坏人呢?”
“他们被打跑了是不是!”
“被打跑了。”
他顺着林岁的话说,眼睛却不敢看她,“我们赢了。”
他拍拍林岁的头,又过去见林小玲和林华,给他们鞠了一躬,很轻声地说:“抱歉。”
“没关系。”
林小玲握住他的手,“你也还是个孩子,别自责。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那天离开时,少年给林岁送了一个风车。
“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好好生活。”
他说。
林岁点一点头,朝着他离开的方向挥挥手:“哥哥再见。”
再之后,林岁的记忆有点模糊了,只记得妈妈和她说:“我们搬家吧。”
“为什么?”
“这边不适合我们住。爸爸也需要一个更安静的地方养身体,对不对?”
“无论去哪里,妈妈都在,没事的,不用怕。”
林小玲忍着眼泪,蹲下来抱住林岁,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她像是在安慰林岁,又像是在借着懵懂乖巧的小女儿在安慰自己。
要活下去,要撑住。
还有女儿。她要坚强。
“对不起。”
她反复说,“对不起。”
林小玲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下来,情绪终于在那一刻崩溃。
明明知道不能在女儿面前暴露情绪。
明明约好了的,不要告诉林岁。
但是她还是没忍住。
林岁怔了一会儿,接着缓慢地回抱住林小玲。
“没关系妈妈。”
林岁学着妈妈拍她的样子,拍着妈妈的后背,“刚好我也不想在这里住了。我们换个新地方吧。”
那天晚上夕阳颜色很红,把天边都染成了血色。
林岁坐在一楼的台阶上,想,我们是赢了吧?
书上说,邪不胜正。正义终究会打倒邪恶。
她对着手里的风车吹了一口气,十分确定地想。
肯定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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