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半个月后就开庭?”
咖啡馆内, 林岁听着荀熙说完这个好消息,若有所思道,“感觉比我想得还要快。”
她知道这个案子之前一定有钟家蓄意拖进度的手笔, 本来以为还得耗上好一段时间,没想到转眼就要开庭了。
王丽兵不知道钟家背后的全貌,只凭着直觉不安道:“他们是不是想尽快了结这件事, 那我们还有把握赢吗?”
“能够开庭就是个好信号。”
江知行说, “否则他们大可以拖到互联网不记得这件事之后再开庭。”
“没错, 绝对能赢!”
荀熙肯定道, “材料我们前期都收集的差不多了, 等上法庭他们几乎没有什么可辩驳的余地了!”
江知行甚至还帮忙请了专业的律师来辅助她,使她在这段时间内进步飞快。
本来她还想着有了专业的人, 王丽和林岁会不会觉得不需要她上场了。
然而王丽却和她说:“外面的人专业是专业,但我还是相信你。”
荀熙顿时觉得值了。
这几个月来, 她虽然只接了王丽这一个案子,还连一分钱都没赚,但她一点都没有后悔。
一开始, 她确实只是初出茅庐的菜鸟律师, 想随便接一单赚点小钱, 却没想到误入了这么大的一场民事纠纷。
她从象牙塔里迈出第一步,就看到了资本丑恶的嘴脸,也见识到了他们的手段。
到现在, 她也隐约知道了,她们面对的可能不止是钟家, 更有钟家后面的存在。
但她不怕。
“都走到这一步了, 我们没有其他退路。”
荀熙握紧拳头,信誓旦旦道, “我会拼命努力,一定为能丽姐赢下这场官司!我把话就放在这里了,如果输了,我一分律师费都不要,还倒贴给丽姐一部分补偿费!”
王丽都被她的士气给震到了,连连说:“不要不要,使不得,你们做得已经够多了。我……我嘴笨,我也不知道说啥好,但我真的特别谢谢你们。”
“我现在已经重新开始上班了,有工作了。这律师费,无论输赢,我肯定都会给你的。”
她擦了擦眼睛,说,“人不管怎么样,都有活下去的办法。我都想穿了,走到现在,我都不是真想要钱,要东西,我就是想争口气。但你们看,现在网上那么多人支持我们,我就觉得,这口气我早就已经争到了。”
有时候,公道自在人心。
从前她绝望,是以为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人相信她的话,相信她丈夫真的勤奋努力地活过一场,却不明不白地被害死了。
但现在她知道,大家都是站在她这边的。
她已经知足了。
林岁点一下头,说:“丽姐说得对,这件事在网上沸腾了这么久,如果输赢结果如何,我们其实都已经成功了。”
“当然了,我也觉得我们肯定会赢。”
“不过即便输了,结果一出,发到网上,这件事肯定又会重新被讨论起来,到时候钟家又会被批判一番。”
而她要的就是这个。
她手里也有关于钟家为非作歹的证据,只是眼下热度不高,直接将矛头指向钟家收获不了最好的效果。
她需要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一个已经沸腾的锅,倒油下去才会溅出噼里啪啦的火花。
林岁看向荀熙,笑了声说,“所以说,压力别太大。就算输了,我也不会让你荀律师去喝西北风的。”
荀熙也看着她,忽而一笑。
谁说理想主义者会被现实击败?
她们只会越挫越勇,勇往直前。
“留着你的钱吧。”
荀熙扬起下巴,自信说,“我们一定会赢。”
……
接下来的半个月,荀熙和王丽认真准备开庭相关事宜。
而林岁虽然暂住在方家,但方老爷子并不会严格地看管她。于是她趁着还没开学的这段时间和钟意一块整理了一下手头所有的证据。
录音,监控,还有江知行所提供的十年前事件的材料,以及这些年来其余被钟氏集团资本强权压迫过的,普通人的受害记录。
证据比她想得还要多。
虽然没有直接性的,可以给钟家定罪的证据,但也足够烧起一把大火了。
林岁用最短的时间整理完毕,又筹谋完接下来的计划,说:“现在就等王丽她们开庭了。”
钟意已经从林岁的口中得知了王丽的整个故事。
她想起来林岁去年那段时间的神出鬼没,不禁笑了下说:“你当初瞒着我和钟家人,就是要和她们见面吧?”
她只能预见危机,不能看透事件本身。
所以林岁当时每一次出去的时候,她其实都并不知道林岁实际上在做什么。
她只是猜测,林岁应该是在做对钟家不利的事情,所以选择一次又一次地保护她。
“对。”
林岁点头,爽快承认道,“我其实一开始都没有打算瞒你,然后你自己先开口让我没必要告诉你,我还以为你是有什么特殊想法,故意不想知道,我也就没说。”
钟意回想起那次阁楼对话,轻轻笑了下:“啊,其实我只是因为怕你不告诉我,所以自己先给自己垫了一个台阶而已。”
那个时候,她对林岁的感情还很复杂。
奇妙的是,她们那时候彼此都没有百分百的信任对方,却又出于本能保护着对方,才逃过一次次危机。
“现在你知道了。”
林岁说,“虽然我当初只是出于同病相怜的原因选择站出来帮丽姐,但我也没想到,到了今天,反而是她能够帮上我。”
钟意有点疑惑道:“她帮你?”
林岁嗯了一声,道:“我需要一个支点,来撬动整个钟家。”
“而她的案子,就是我找了很久的支点。”
无论输赢,那都是个突破口。
只要开了庭,那么结果就一定会被网友关注。
她问钟意:“开庭当天,你要来一起听吗?”
“这可是很少见的机会,或许可以见证到钟家落败的起点是从哪里开始的。”
钟意怔了一下,随即笑:“当然了。”
“我也想去见见,能撬动钟家的支点。”
……
开庭当天,林岁带着钟意参与旁听。
她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场合,好奇大于忐忑。
这是一场民事纠纷,虽然在网上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但更多的人只是在乎结果,而非过程,所以来旁听的人也并不多。
江知行也来了。
他为了王丽的事情也奔走多天,如今眼下微微有乌青,身板却挺得很直。
林岁问他:“没睡好吗?”
“还好。习惯了。”
江知行看到林岁身边坐着的女孩子,觉得有点眼熟。
很快,他回忆起来在网上有见过她的报道和照片,微微讶异,“钟家二小姐?”
“已经不是了。”
钟意表情平静说,“我和钟家没有任何关系。”
林岁则回得很快:“她是我妹妹,我是林家人,所以她也是林家人。”
很巧妙的回答。
江知行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内心却思索起来。
林岁还好理解。
她和她的爸妈都是被钟家毁了人生的。她又在十七岁才被接回去,和钟家没有半点感情也正常。
但是钟意从小在钟家锦衣玉食地长大,居然能跟着林岁毫不犹豫地反叛钟家,足见钟家对她之差。
自己的孩子尚且如此,难怪会走向众叛亲离。
不多时,审判长法槌落下,宣布开庭。
林岁将目光投向前方。
被告代表,钟家夫妻当然没有出席。
对他们来说无论这件事情闹得多大也只是一场民事纠纷,他们只需要派遣一个代理人代表他们,然后让钟家的律师团代表为他们辩护。
而原告方这里,是瘦弱单薄,微微驼背着的王丽,以及势单力孤,却一脸正气的荀熙。
但林岁却莫名肯定,她们一定会赢。
流程其实并不复杂,由原告方陈述,被告方答辩,双方举证后再辩论。
王丽这边准备的材料和证据都十分充足,后续争议焦点主要围绕在两个方面,第一,合同是和第三方签署,钟氏商业管理集团有没有连带责任。
这一点荀熙早就查好了法条,认定钟氏集团既然作为用工单位,对员工造成无可挽回的损害,就必须和劳务派遣单位一同承担用工责任。
其二,则是争论李代明加班猝死到底算不算工伤。
钟家辩护律师振振有词说:“‘根据《工伤保险条例》第十五条第(一)项,在工作时间和工作岗位,突发疾病死亡或者在48小时之内经抢救无效死亡的,视同工伤。’” ①
“然而死者下班时间是晚上六点,死亡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四十八分,这证明他是自愿留在公司,并非工作时间,即便加班也是自愿加班,不满足工伤条件。”
林岁在旁听席听了都快愤怒了。
自愿加班?
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真是不求回报地“自愿”?
所谓自愿加班,不过是资本家为了压榨员工的诡述,不加班到手的钱无法保证生存,才选择迫自愿加班。
荀熙驳斥道:“死者生前几乎每天都在公司内加班到十一点,严重超出正常加班时间,且有监控可以证明他的工作记录。无论员工是否自愿,无法改变被告方严重违反劳动法,压榨员工的行为。”
双方你来我往,唇枪舌战。
但林岁能听出来,钟家的律师团虽然气势没输,所说的言论已经站不住脚了。
劳动人民作为弱势群体,是被法律保护的对象。
即便当初走仲裁,她们也应该会赢。
换言之,钟家就是因为知道真的辩起来赢不了,才想办法又卡流程又拖时间的。
等到了真正开庭,问题立刻暴露。
最终,双方辩论完毕。
等到陈述阶段,荀熙行云流水阐述完观点,最后声音越来越激动:“为了此次诉讼,我方辗转许久才终于能够站上法院,在此之前遭遇过被告方无数次私下的威胁与压制,已经严重影响了正常生活。但我们还是站到了这里,为了讨要一个公道,为了寻求一次正义。请求法官支持我方全部诉讼请求。”
她声音动情,表情动容,这一刻不仅是作为一个律师,更是作为一个勇于挑战资本,说出真相,平凡而闪耀的普通人。
钟意之前虽然听林岁讲了这个案子,却也是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明了所有过程。
从旁观者角度听完,她觉得钟氏集团必输无疑。
然而想到钟家的势力,她又不太确定道:“我们会赢吗?”
林岁看着前面,说:“一定会。”
最终,法院当庭宣判结果。
王丽抬起眼,紧张地看向法官席,连背都直了一点。
多天的奔波下来,她几乎都快要放弃希望了。
是身边这群年轻人支撑着她站到了这儿。
她哆哆嗦嗦地合掌,轻声说了一声阿弥陀佛。
好人有好报,这是她从小就践行的观点。
她笃信这一点,哪怕被命运无情嘲弄后,依旧选择相信希望。
“……李代明在事故发生前长期加班,并远超劳动法所规定的时长。结合李代明死因的鉴定意见,能够认定钟氏商业管理集团的违法用工是导致李代明猝死的关键因素之一。”
“根据《劳动合同法》第九十二条第二款规定,钟氏商业管理集团需要承担连带赔偿责任。因连带责任人有义务承担全部赔偿。李代明生前未缴纳社保,故而本次工伤补助由钟氏商业管理集团全部支出。
而根据《工伤保险条例》第三十九条规定,钟氏商业管理集团需要赔偿原告丧葬补助金、供养亲属抚恤金以及一次性工亡补助金,总计二百五十六万零八千元。”
宣判读完,林岁几乎要从旁听席上站起来。
民事诉讼很少有当庭宣判的,没想到这次效率竟然这么高!
“赢了……?”
钟意听完结果,几乎有一瞬间有点哽咽,“真的赢了!是不是、是不是也许,没有我们想得这么难?”
王丽能成功。
她们也一定能成功!
“嗯!”
林岁说,“这只是开始。”
感谢王丽和荀熙,为她们的故事开了个好头。
第五十二章
当庭宣判结束。
王丽在听清法官说的每个字后, 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这几个月怎么过来的,她都历历在目,经历的每一天都像是走在刀子上, 只靠着要争口气,讨个公道的念头才撑到了今天。
赢了,她们居然真的赢了。
靠着她, 靠着三个年龄还没她大的年轻人, 打赢了赫赫有名的钟氏集团。
她哭得快抑制不住, 几乎想要冲上去感谢法官, 被拦住后才抱住了身边的荀熙, 边哭边大喘气:“真的,真的, 真的谢谢你们,要不是你们, 我可能早就想死了。”
是她们这样搀扶着自己,她才走到了尽头。
“啊……赢了是高兴的事儿,您别哭啊。”
荀熙今天穿了律师正装, 刚刚法庭辩论时神色端正凛然, 俨然有了点成熟律师的样子。
等下场后, 才发现自己依旧还是那个不会安慰人的菜鸟律师。
王丽被荀熙扶住往外走,旁听席上的林岁站起身,对着她明朗一笑:“恭喜, 丽姐。我们赢了。”
灯光落在她的身上,王丽蓦地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的场景。
自己跪在钟家公司门口走投无路, 像条狗一样地被撵走时, 周遭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只有这一个女孩子站出来,对她说:“我是来帮你的人。”
苦难从此开始被消解,成为她力量的一部分。
王丽握着她的手,不断说:“谢谢,谢谢。”
林岁说:“网上那么多舆论盯着,钟家应该不会拖欠赔偿款。再说,法院也会督促执行的。”
这次赢的不是皮包第三方,而是货真价实的钟家公司,他们逃无可逃。
王丽疯狂摇头:“我只想要赢了就好,至于赔偿……”
两百多万,对她来说的确是一笔巨款。
但再多的钱,也换不回自己的亲人。
她想的只是,赢了这场官司,确认了钟家的责任,她丈夫黄泉之下也可以安息了。
他是被压榨,被强迫劳动,被资本家迫害而过世的受害者,而不是身体不好还要碰瓷公司的自作孽。
而她则是为亲人讨要公道的普通人,而不是赖上有钱人的敲诈勒索犯。
“但这笔钱是你应得的,是钟家欠你的。”
林岁很能体会王丽的心情,说,“无论多少,想不想要,这都是你赢了他们的证明。”
王丽擦擦眼泪,重重一点头:“好,我知道。”
林岁又和她商量着说:“之后我会把案子整理一下发到网上,告诉网友我们赢了,可以吗?”
“当然,应该的。”
王丽忙说,“要不是网友们,钟家根本都不会理我们。还要谢谢他们呢!”
“走吧。”
她抹了一把脸,笑起来,是从未见过的阳光积极样,“今天我请大家吃饭,都别客气。”
……
王丽是真的高兴。
往日喝一杯咖啡都肉疼钱的人,今天请了她们几个去了她所知道最高档的餐厅吃饭,自己做主点了好几个重头菜。
自从丈夫去世后,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发自内心地高兴过了。
仿佛世界自那天之后被定格在了灰暗的画面里,连绵不断地下着雨。
直到今天,雨虽然还在下,但她终于透过云层,看到阳光了。
“从今往后,你们就是我的亲人。”
王丽端起酒杯,含泪说,“以后不管发生什么,只要有我能帮上忙的,我肯定会帮!!”
干杯完毕,钟意放下果汁杯,有点忐忑不安地和林岁说:“我坐在这是不是不太合适?毕竟我都没出过什么力……”
“怎么不合适了?”
林岁说,“你也为这桩案子贡献了不可磨灭的作用。”
钟意:“?”
林岁正色说:“好几次要不是你帮我打掩护,我早就被钟强和方如琴抓到马脚了,怎么可能这么顺利地推行计划呢?”
钟意微微一怔,不太好意思地说:“这能算吗?”
“当然算。”
林岁说,“理直气壮一点,你也是我们的功臣之一。”
如果算的话,原来从这么久之前,她就参与到了扳倒钟家的计划中去。
钟意弯起眼:“嗯。”
……
吃完饭,林岁和钟意回了方家。
王丽的事情解决了。
接下来就是她们这边的计划了。
后面即将展开的布局她已经推敲了无数遍。
但是等到现在,林岁却感觉自己还是会紧张的。
毕竟这可能是她人生迄今为止最大的赌注了。
不过有方老爷子作为庇护,林岁胆子也大了一点:“至少我们曝光这件事后,应该没那么容易被追杀。”
“……”
钟意笑了下,想了想又说,“但有可能被封杀吧?”
她们这里准备的证据一旦发出去,就可能被钟家飞快地压掉。
她欲言又止,“更何况高权那边……”
林岁却和钟意想得不一样。
她眨眨眼,说:“上次都闹成这样了,你以为他还会继续帮钟家吗?”
钟意:“嗯?”
林岁说:“先前我不能确定,但这次王丽的案子能这么顺利地推进,就是最好的证明。”
先前拖了这么久,连仲裁那边都能用狗屁不通的理由打回来,现在却忽然能够开庭,并且还真的让她们顺利打赢了。
这就说明,钟家背后那股阻挠她们的力量消失了。
毕竟高权被她折腾得连局子都一日游过了,不可能不记恨她。
而从他的视角,她和钟家怎么说都是一家人,是利益共同体,一根绳上的蚂蚱。
她做了错事,就让钟家代她承担责任。
钟意提醒说:“但我们要披露的事情,和高权本人也有关系。就算为了保住自己,高权也很有可能会出手。”
林岁莞尔:“所以我们先投石问路,看看钟家是不是被高权放弃了。”
她要是高权,她也觉得钟家有问题。
只是高权如果聪明一点,就会只敲打钟家,而并非真的同钟家决裂。
两家的利益关系纠缠太深,如果彻底决裂,对他来说也没有好处。
但从之前的录音看来,高权似乎不是这种聪明人。
也许是上了年纪,久经沙场让他过于自负,认为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所以显得格外傲慢。
“如果奏效,再实施之后的计划。”
林岁问,“你的预感怎么样?”
钟意摇头:“什么都没有。”
林岁笑了:“那就是好消息。”
反向预测是她的一颗定心丸。
那曾经被钟意讨厌的能力,如今却是她们为自己鼓气的最佳方式。
在最终计划开始前,林岁和爸爸妈妈又打了一个视频电话。
她原本是打算亲自回家的,但考虑到钟家对她们虎视眈眈,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下作的事情,她又不好意思麻烦老爷子时刻派人保护着她,想了想还是算了。
在视频通话被接起的时候,林岁朝着对面迅速挥手:“爸,妈,好久不见!”
她的情绪十分亢奋,笑得脸颊都跟着上扬,“我已经从钟家离开啦,暂住在方家——也就是我外公这边,现在过得特别特别好。”
“黑眼圈?”
“哦,因为最近快开学了嘛,得熬夜赶作业。”
“小意,小意在呢,她也和我在一起。”
“来小意来,爸妈想你了。”
她有一搭没一搭回着话,面上看着一切都是风轻云淡,十分积极的样子。
“好,时间不早了,我先挂了。”
林岁的目光扫过镜头里的两人,脸上还挂着笑,语气却难得很郑重,“妈妈,爸爸,保重身体。”
视频通话那边被挂断,林小玲却皱了下眉:“你有没有觉得,岁岁今天情绪好像特别高亢?”
林华想了想说:“孩子从钟家离开了,当然高兴。”
“不是。那种高兴,就好像是故意报平安似的。”
我过得特别特别好,你们千万别担心我,我绝对没事的。
太过刻意,反而让人忧心。
林小玲怅然地叹口气,说,“但愿是我多想了。”
……
另一边,林岁捂了一下脸深深吸了一口气。
趁着还能见爸妈的时候和他们说说话,以后说不定都没有这个机会了。
她都不敢去想,爸妈得知真相,会不会连带着怨上她这个仇人的女儿。
这一场连环豪赌,不成功,便成仁。
林岁飞快投入计划,开始拟写以王丽口气发表纠纷后续的小作文。
小作文快收尾的时候,她接到了江知行的电话。
“我这边也都安排好了。”
江知行顿了顿,问,“你确定这一次不会遇到高权的阻拦了吗?”
从前,他们发声的咽喉被扼住,口舌被封住,几乎没有任何能让世界听到他们遭遇不公的渠道。
林岁稍稍沉默了一下,坦言说:“我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但是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眼下是高权和钟家关系最薄弱的时刻,也是互联网发展最蓬勃的时刻。”
“钟家这些年转到了互联网方向,就是因为瞄准了这里面的商机之大。然而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互联网的传播速度远远超出它们能控制的范围。如果他们真能将舆论管控得像从前一样好的话,丽姐的事情根本不会被大范围讨论开。”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钟家能利用互联网经营形象来营收,他们也同样可以。
林岁说,“我们必须赌这一把。”
电话那头,江知行思考了一会儿。
数十年的心血,在这一刻又要全部赌上,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
如果这一次还是失败,卷土重来不知道要多久,糟糕的话将会永久地沉寂下去。
他站在阳台上,看着被云层挡住的星星,却还是说:“好,那就这么办吧。”
夜还很长。
但总要有人做点什么燃起亮光。
林岁拟写好小作文,给钟意审完一遍又修改了部分措辞,以最初发声的账号,点击发表。
不知为什么,网上对于钟家落败的消息似乎早就传了出来。
所以有许多网友提前蹲守在王丽微博下,就等着祝福她。
【恭喜姐姐打赢官司!!了不起!!】
【X市人民发来贺电!!今天是个好日子!】
【太牛了居然能打赢钟家的律师团……】
【心疼姐姐,但还好是一个好结果。以后继续过自己的灿烂人生吧!】
热搜话题居然也已经早建好了。
#钟氏集团员工猝死案宣判结果#
#钟氏集团输了#
林岁怔了怔。
开局居然比她想得还要顺利。
话题内流量逐渐提高,转发微博数量也在蹭蹭涨,最终林岁花钱助力,直接将话题顶到了热一。
热度预热完毕。
第一个招式发动。
【占话题致歉,我是来自x市x区的xxx,实名制举报钟氏集团旗下分公司多年来恶意拖欠工程款,导致数百名工人工资无法下发……】
【我是来自x市的xxx,在钟氏集团工作八年,因今年三十六岁遭无故开除并未赔偿任何补助金……】
【我是x市的xxx,前xx公司创始人,举报钟氏集团垄断产业,恶意竞争拖垮同行微小企业……】
聚沙也能成塔,星火亦可燎原。
这些年来,未被天日听到的每一声来自人民的哀嚎,终于借着这次事件的风陆续浮出水面。
第五十三章
好几条受害者的控诉同时发在话题里。
一瞬间, 网友们的喜悦就变成了震惊。
【卧槽!!钟氏集团这个前科居然不少啊。】
【这里好多我都是第一次看到,资本家你坏事做尽……】
【之前是被限流了吗?我看有的博士甚至不是第一次发,之前带了这么多话题我却一次都没刷到过。】
【不是吧, 为什么它一个公司能够这么无法无天啊,有没有人查一下它的背景啊?这真的很难不想到一些地方保/护/主/义。】
【关注一下等后续,一次是偶然, 这么多次恐怕真的是惯犯了。】
刚刚还在为平民在法院上能够打赢资本家而感到高兴, 眼下却又冒出来这么多, 不禁让人觉得钟家所做的恶事就像房间内的蟑螂, 即便打死一只, 还有几千只藏在阴暗的角落中。
#钟氏集团#被推上热搜,很快从“热”变成了“爆”。
“谁发的?”
钟强看着下属的实时汇报, 愤怒道,“这明显是一场有组织, 有蓄谋,针对我们家的舆论袭击!”
这么多条同时出现,想也知道不可能如此巧合!
方如琴脸色也很黑, 半天后脑子里蓦然跳出一个名字, “不会是那位吧?”
“哪位?”
“这么大的手笔还有哪位!高权!!”
自从上次林岁报警的事情闹得两家很不愉快后, 无论他们这边如何好声好气求着高权,得到的都是冷处理的态度,气得他俩恨不得想直接把林岁交给高权, 随便他怎么处理以泄愤。
然而林岁这会儿正被方老爷子好好保护着,他们连人都交不出来, 一时显得极不诚心。
钟强并不知道高权是怀疑他们做了仙人跳的局, 单单以为他气量小过不去,在心中骂了这个小肚鸡肠的男人十八辈祖宗后沉着脸说:“再打电话。不, 我亲自过去一趟。”
方如琴不放心说:“我和你一起去。”
两人自认态度已经放得极低,不管怎么样看在多年合作的面子上,高权也得见他们一面。
没想到却直接吃了一个闭门羹。
高权秘书面带微笑,向他们表示:“高部长在开会。”
方如琴连忙道:“没事,我们可以等。”
秘书冰冷而礼貌地回答说:“他下午的行程已经排满了,恐怕没有什么时间见您二位。如果想要见他的话,最好是提前电话预约。”
“……”
这就是完全不想见他们的意思了。
钟强沉住气,赔着笑,压低声音道,“麻烦你转告一下高部长,钟家要是垮了对他来说也没有任何的好处,咱们这么多年都是利益共同体,是一家人。这次钟家遇到麻烦了,还请他高抬贵手。”
秘书公事公办地点了点头。
等钟强和方如琴走后,他才回到办公室内,对着悠闲喝茶的高权转述了钟强的态度。
高权面色更差了:“都到了这个份上,还威胁我?”
他并不知道钟强怀疑自己布局用舆论逼死他,只觉得钟强输了场官司就来威胁他,这简直是一种逼宫,意味着要是我倒了,你也吃不了兜着走。
“我不是只有钟家一家可以合作,他们若是倒了,有的是人愿意前赴后继代替他们家的位置。我看钟强是好日子过惯了,一点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起来的了是吧?要不是我一路保着他,他能到今天吗?”
退一万步说,就算钟家真的出事被查了,只要不闹大,他完全可以把钟家卖了,自己明哲保身。
钟家拿什么威胁他?
高权冷哼一声,说:“我看它是输了那场官司,开始失心疯乱咬人了。”
“钟家输官司的消息散播得怎么样了?”
“按照您的要求,话题热度已经很高了。”
秘书说,“不过现在话题内,似乎有很多人跟着出来发言,说曾经遭受过钟家的打压……”
高权的手指点了两下桌子:“拿过来我看看。”
大概看了一圈,没有和他挂钩的几个重大事件,他眉毛一挑,老神在在,口吻淡定道:“哦,不奇怪,官司赢了嘛,很多人就过来借机蹭热度了。我们不用管,甚至这些人闹得越欢越好,让钟家狠狠吃一个教训。”
“别看他们现在还敢威胁,等到他们意识到没我不行的时候,就得过来继续求我了。”
他也不觉得钟家真的会倒。
互联网毕竟是没有记忆的,这些事情闹得大,也就这一波关注度比较高,而且说实话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最多就是让钟家赔赔钱,掉几两肉,伤不到根本筋骨。
这样给钟家一个教训也好,之后他们就会听话了。
……
林岁查看话题,说:“热度比之前更高了。”
二十四小时过去,热度不掉反升,非常少见。
现代网友对于资本家欺压平民的事,敏感度还是很高的。
何况这里面的每个人的故事,都是真实发生,十分接地气,代入感极强。
这里大部分受害者,是江知行这些年来陆陆续续找到的。
他了解过每个人,确认过情况真实。
而这些材料给到林岁的时候,她也全部看过一遍。
大大小小不同的事件,却是同样的触目惊心。
无权无势的普通人在资本面前显得那么无能为力,连发帖都会被无情封号或限流。
好在这一次,和从前都不一样。
林岁语气里透着激动:“热度没有被压,甚至涨了,这说明钟家这次管不了,又或者是,有人让他们管不了。”
能这么做的只有高权。
看来钟家和高权的矛盾的确进入了白热化程度。
她手机放在一边,江知行和她保持着通话,闻言说:“这么说来,如果到时候真的出事,他们有概率会从互保变成互踩。”
林岁:“没错!”
她看向钟意,钟意对着她摇头:“没有危机。”
“好,一切都很顺利。”
林岁说,“接下来我们就要把事情闹大到即便他们想互保也保不下对方的程度,为了争取自身利益最大化,就只能互相出卖。”
钟意看着她隐隐发亮的眼睛,表情端正,语气郑重:“我准备好了。”
江知行说:“我也准备好了。”
林岁忍不住笑了下,说:“就我们三个人你们还报数吗?”
目前知道所有计划的只有他们三个人,剩下的人,林岁都向她们隐瞒了部分实情。
主要是因为不想让她们参与太多,毕竟到时候如果计划失败,秋后清算,也不会牵连到太多人。
她和钟意都是毫无退路,所以要置死地而后生。
而江知行则为了这件事付出了十余年,有承担失败的勇气。
他们是可以破釜沉舟的,而其他人则没有冒险的必要。
包括对林小玲和林华,她都没有说自己的计划。
“我这两天,有收到爸爸妈妈问我们近况的消息。”
钟意顿了顿,小声问,“要和爸爸妈妈再打个电话吗?”
“……”
林岁心脏一颤,还是狠心摇头说,“不用了。爸妈太了解我了,我怕被看出来状态不对,到时候他们又要担心。”
钟意犹豫着说:“但我总觉得他们是已经察觉到不对,才来问我的。”
林岁沉默了一下。
对于其余的一切,她都可以抱着粉身碎骨浑不怕的精神。
只有爸爸妈妈,是她唯一的软肋。
她怕他们知道太多会记挂,又怕他们知道全情会记恨,更怕之后因为她而给爸爸妈妈带去更多的灾难。
算了。
她想,刚准备说出口前,却听江知行忽然说:“我前两天,其实去见了林叔叔和林阿姨一面。”
林岁微微震惊:“什么?”
江知行的语气很平静:“我是考虑到,之后我们想要翻案,肯定免不了拿出十年前的证据。”
“当初我以集体受害者的口吻进行创作写下了这篇檄文,尽管我尽可能想保护所有受害者们的隐私。但无论如何,事情披露之后,媒体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找到当时的受害者,来追问他们当时的真相。”
“而十年后,我们需要面临的处境是关注度比从前大,所以受到的质疑也会更多,甚至会超乎我们的想象。”
这些年来每一次帮受害者维权,他都经历过相似的事情。
你们是在炒作吧?
是不是骗钱的?
诈骗吧?举报了。
“所以我想去见一见他们,为我十年前的中止……感到抱歉。同时想问问他们对于翻案这件事的看法。”
江知行说,“有些受害者会认为,都过去这么久了,再提起就是重新撕开他们的伤疤。”
林岁却笑了:“我相信,他们是不会这么想的。”
那不是结好的伤疤重新被撕开。
这是身患重症的病人时隔多年,重新又看到了一点点治愈希望。
江知行也笑了:“你很了解他们。”
林华和林小玲的日子过得简单而知足。
尽管住在小房子中,过着勉强温饱的生活,他们精神却依旧很好。
在见到他的时候,林小玲一眼就认了出来,甚至还很惊讶,他居然还在为这件事情努力。
听他说完来意,林小玲看了一眼林华,随即毫不犹豫道:“我们当然愿意了。只是为什么是现在?”
江知行没有透露林岁这边的计划,只简单说:“我们找到了新的证据,或许这一次曝光会有更好的结果。”
“好,好。”
林小玲连说了好几声好,脸上带着追忆的、感动的笑,“都十年了,我都不敢想,这件事情还会又被重新提起的机会。你放心,我们不会觉得被打扰,我们可比谁都盼着迟到的正义能早日到位呢!”
确实是林小玲会说出来的话。
林岁听着江知行复述完毕,不禁笑了,片刻后又敛神,轻声说:“我一直不敢把这件事告诉他们,其实不完全是怕他们担心我。”
“我更怕,他们会恨我。”
等钟氏集团的真面目披露,父母再不怎么关心网上的事情也一定会听到传闻,到时候他们免不了知道,自己就是害了他们一生的人的亲生女儿。
她对基因和血缘不介意,可是她知道很多人心里都过不去这一道坎。
她不能保证爸妈心中就毫无芥蒂。
哪怕爸妈因此对她生出一点异样的情绪,林岁都觉得太痛苦了。
钟意看着她,说:“我觉得爸爸妈妈不是这样的人。”
“我……我一开始都没有见过他们,也从来没有为他们做过什么,甚至还占着你的位置不回去,他们有一千个理由恨我,可是他们还是愿意爱我这样一个陌生人。”
“我知道。”
林岁看着钟意眼底不安,捏了捏她的手,“你放心,我也不会因为担忧这些就中止计划。”
否则也太因噎废食了。
“我只是会,有点害怕而已,就一点点。”
她比了个一点点的手势,又笑起来,“没事,我可以克服的。”
“有些时候,亲人之间的爱是可以跨越血缘和仇恨的。”
江知行说,“也许,你爸妈比你想得更爱你。”
江知行那天走之前,林小玲偷偷问他:“知行啊,你知不知道,网上最近在传,钟氏集团在和人打官司什么的事情?”
“不不不,我不是要问这个官司。我就想知道这个要不要紧的呀?如果要出什么事情,应该不会影响到他们家其他人的吧?比如小孩、他们家小孩的上学会受影响吗?”
她的表情不太自然,透着一点不想被发现真相的尴尬。
作为她的立场,即便不知道钟氏集团是害了她们一家的凶手,单凭夺走女儿又虐待她这一点,就该记恨钟家了。
钟家被告,应当大快人心。
但是在仇恨前,她先想到还是林岁会过得好不好。
“……”
林岁怔了许久,最后说,“我知道。”
她心脏仿佛被柔软的云朵包裹住,语气里带着酸软的满足感,“他们很爱很爱我,无论我是谁,无论我做什么,都一样。我早就知道的。”
“来吧。”
她说,“这次,我也准备好了。”
在话题热度被炒至最高,网友愤怒到达顶点的时候,一篇石破天惊的爆料横空出世。
【致钟氏集团董事长和夫人的一封信。】
【十年了。不知道你们过得怎么样。】
【我想替昌平路写字楼十七条冤魂及三十五位伤者问你们一句,人血馒头好吃吗?】
第五十四章
这封以信格式展开的控诉檄文, 十年前最早由江知行为受害者们代笔,投递给了纸媒想披露钟家的所作所为,却因为高权的施压被拦截。
如今, 林岁接过了接力棒,融入了自己的血和泪,继续写了下去。
文章几千字, 洋洋洒洒交待了十年前塌楼事件的起始, 过程, 结局, 并将矛头犀利地指向了钟氏集团, 认定是他们在建造过程中出了纰漏,事后又死不担责, 才导致了这次性质极其恶劣的人祸。
声声带泪,字字泣血。
仇恨和痛苦不会因为时间而减轻半分。
即便穿越了十年的时空, 依旧掷地有声。
而文章的最终落款,不是林岁,不是林家, 是全体愿意站出来的受害者。
这篇文章份量比之前的爆料加起来都要重, 是实实在在牵扯出了多条人命, 一下子将群众的情绪推至了最高点。
【等会儿……这个意思是说,钟氏集团间接害死了这么多人?】
【不用间接,我感觉这就是直接。】
【十几条人命啊!这钟氏集团是要只手遮天吗?】
【谁来查查钟氏集团背后是不是有人啊??这么大的事情他不可能说压就压了吧?我都有点怀疑这是不是真的了, 要是真的怎么这么多年都没什么风声?】
【C市本地的,印象中小时候确实听说过这件事。还奇怪之后怎么没人讨论了, 差点怀疑是曼德拉效应了。】
【+1!!我记得我小时候明明轰动过一段时间的, 现在再搜真的一点痕迹也没有了,这也太恐怖了吧!!】
有些事情虽然未被记载, 但依旧在人们脑中形成了集体记忆。
纷纷有C市当地人出来佐证,虽然不知道内幕真相,但的确是知道塌楼事件的。
过了一两个小时后,突然冒出了人来唱反调。
【虽然但是,好像也没什么证据吧?】
【楼塌这种偶然性事件也要怪给钟氏集团吗?我怎么觉得有点墙倒众人推的意味了。】
林岁:洗,再接着洗。
钟家的公关果然出手了,只是发言方式并不高明,很容易被人一眼识破。
不过无所谓,现在跳出来反而趁了她的心意,送他们一个求锤得锤。
林岁回复道:【证据当然有。】
证据她有的是!
就等你们这句话了!
她立刻放出了第一段录音,是当初从钟家夫妻房间内监听器音频里保存下来的,并不清晰,但信息量却非常大。
“你难道忘记十年前的事情了吗?”
“……那个楼塌的事情,你忘了?”
“……也不能全怪我们,那材料本身不过关,中间层层回扣又不止我们一家吃过……”
【卧槽,居然还有录音!!】
【看过钟家夫妻的采访,真的好像有点像是他俩的声音。】
【年度大瓜预订……钟家这是身边人都看不下去了所以选择曝光他们吧?!!太恶心了!!】
【反正不是你们住就随便偷工减料是吧?!!资本家的嘴脸。】
【但这个录音怎么感觉有裁剪过的痕迹?到底真的假的啊。】
【我更想知道谁在这中间吃回扣了!!到底能不能一起查一下啊!!大家刷一下话题热度,顶上去给更多人看到!!】
舆论五花八门,持什么观点的都有。
林岁就静静地等待着舆论继续发酵。
现在的民愤还只盯着钟家一家,等网友们渐渐发现钟家不可能靠一家之力摆平这么大的事情后,才有可能把火烧到幕后的高权身上。
要不然,高权很有可能弃卒保帅,让钟家独自顶下这口锅。
林岁本来以为,出了这件事情,会焦虑的无非就是钟家人和高权,最多再加一个方老爷子,没想到首先来找她诉苦的,居然是舅舅方如箫。
他对于钟意居然也搬到方家来住显然很不满意,听说了是方老爷子的决定后嗤之以鼻,随后单独找了林岁去谈话。
“外甥女,你看网上动静了没有?”
方如箫不知内情,只道,“我靠,这钟家是不是在外得罪什么人了,怎么感觉各路人马都想拉他下马啊?”
“……”
要说起来,的确也算是得罪人了。
他得罪了许许多多被压迫的普通人。
林岁委婉说:“也可能很多人刚好趁这个机会落井下石。”
她看着方如箫幽怨的表情,问,“怎么了?”
“塌楼的事情被曝光了啊!这可我好不容易查出来的,准备拿来威胁钟家的把柄啊!现在全网都知道了,肯定不值钱了!!”
方如箫把文件朝她桌上一甩,愤恨道,“我之前还觉得有了它们,钟强都得跪着给我提鞋去,怎么就偏偏这个时机曝光了呢!!”
林岁:“……”
钟氏集团都这样了,方如箫居然想着的还是商战夺权的那些事儿。
从另一个角度想,或许是因为除了他们三个之外,目前应该没有一个人觉得钟氏集团会彻底完蛋。
毕竟无论激起再多的民愤,也很难摧毁一个资源人脉牵连极广的大集团。
林岁说:“我先看看。”
“随便。”
方如箫说,“反正也是废纸了。”
林岁翻阅了一下方如箫给她带来的材料。
他不知道从哪里居然搞到手了当时的承包建筑的合同、账目的复印件,上面都是盖着章的,能够证明曾经的吉利建筑的确是钟氏集团旗下的分公司。
可惜这些事情都是他们早就知道的了。
方如箫调查了半天,消息却这么滞后,甚至没为她们带来更加强有力一点的证据。
林岁摇摇头,想难怪他当初做生意会失败,他也太没有把握风向的敏感性了。
林岁翻到后面,却发现这中间混入了一张土地使用权转让合同。
林岁翻来覆去,不解其意,最后还是问舅舅:“这是什么?”
“哦,这个,是我调查的时候顺便发现的。塌楼的这片土地曾经的使用权并不在钟家这里,是钟家买的。”
这并不奇怪。
钟家是做房地产生意的,肯定会到处买地开发。
她问:“那怎么了吗?”
“怎么了?”
“你看钟家花的价格!”
方如箫翻了两页,指给她,想了想又恍然大悟,“你可能不理解这个价格,但是就算按照当年的物价来,这片土地也毫无疑问是贱卖给钟家的!都快赶上两折了!”
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说,“我怀疑钟家把剩下的钱拿来行贿了,所以才以这么低的价格把这片地给拿了下来。”
当然,刚开始这只是他的猜想,他没能接触到更深层的东西,只凭着从业的经验嗅出了里面的不对劲。
“然后我真的去查了,果然,当年有人用一纸批文强制征收了这块土地,并为此关停了当时土地上的中小企业并打包一起贱卖后,又将这片土地重新卖给了钟家。”
“按照时间线,他们钟家也就是从这里开始起飞的。”
靠着方老爷子给的第一桶金,如果正大光明地做生意,未必能这么顺利。
但钟强却用了极小的代价,换取来了多十倍百倍的利润,一朝飞上了天。
“时也命也。”
方如箫感叹说,似乎并不觉得钟家做了个多么离谱的错事。
林岁却觉得发冷:“如果他们这么做了,那原来在那边工作的企业被迫关停,员工岂不是也被迫失业了?”
谁给的批文,能做出这种完全不体察人民疾苦的勾当?
“是吧?”
方如箫想了想,也不是很清楚,“那个年代就这样,经济萧条,失业很常见的。”
林岁:“当时是谁给的批文?”
方如箫耸了下肩:“不知道。不过我猜,可能是上次来过你生日会的高叔叔,你还认识吧?”
怎么不认识。
不要太认识了。
林岁点一点头,听到方如箫说:“你高叔叔那边位置稳固,我们就不要去惹了,以免引火烧身。所以你看,我的这叠材料都没什么作用,只能废了。”
塌楼的事情被网友抢先曝光了。
土地的事情又分分钟能把高权这位大BOSS牵扯出来。
这个把柄捏在他手里丢也不是,拿着也不是,简直烫手。
“罢了罢了,再想别的办法,我就不信钟家没有其他的事儿了。”
无论外界风雨如何,方如箫依旧不忘初心想从钟家手中分权分产业,在这点上,林岁也挺佩服他。
“等等,材料你留一留,我再看看,说不定能挖出什么转机。”
林岁说。
“行。”
方如箫很信任这位小外甥女,想都没想,“看呗,反正我也不需要了。”
等他离开后,林岁又迅速和钟意汇合,并且拨通江知行的电话,紧急开一个三人小会。
“我可能收集到钟家新的罪证了。”
林岁说。
这个消息来得突然,她还没来得及详细分析,只把大概内容转述给他们两个,随后问,“你们对这件事情有了解吗?”
因为事情发生在十六年前,钟意那个时候才两岁,对此毫无印象,只回想了一下后说:“似乎有听过高权提过,十六年前,钟强刚开始创业的时候,他贱卖了一片土地给他,是不是就是这一块?”
“很有可能。”
林岁沉吟道,“那他们比我们想得搭上线的时间还要早。”
江知行则沉默了许久,忽然像是感叹般道:“十六年了啊。”
林岁察觉出他情绪不对,问:“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都十六年了,我还以为相关材料早就没有了,那件事情没有闹大,时间又早,我连相关人员都找不到。”
江知行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怅然的艰涩。
林岁很少看他有这种状态。
他往常连悲伤都是平静的,这种艰难的,像是齿轮卡住的凝滞感,让她隐隐有种不妙的念头。
“当年,昌平路园区土地突然被莫名其妙的理由征收,所有企业一夜之间关停,许多在职员工被迫下岗。”
“我妈妈也是其中的一员。”
江知行说,“在那之前,老板已经拖欠了她半年的工资,在那之后,征收走土地的那方也没有给她任何补偿款。”
他还记得,那是一个冬天。
那年他刚过十岁。
父亲在他出生那年就离世了,母亲带着他独自长大。
他对母亲的印象一直是一个女强人的形象,声音洪亮,精神百倍,对外有点凶悍,对内却又很温柔。
她每天上班,工作,还以身作则地教育他,人要靠着自己的双手挣钱,好日子就在后头了。
直到那个冬天来临。
在接到下岗通知的同时,母亲江兰查出来了癌症。
后来他回想起来,其实那个时候只是中期,不是完全不能治。
可是她刚失业,维持温饱已经是极限,还哪里有治疗费啊?
江知行看着她对着诊断报告发呆,踮脚凑过去,看到上面的结论,十分惶恐地问:“妈妈,你会死吗?”
他已经上学了,理解了基础知识,知道癌症是绝症,得了就会九死一生。
“不会的。”
江兰迅速把诊断报告揉了,扔进垃圾桶里。
她将江知行拥入怀,摸着他的脑袋,“别瞎想成不?妈妈哪儿舍得死啊,妈妈还要陪着知行长大,陪着你变老呢。”
第五十五章
“可是她骗我。”
江知行垂下眼, 声音在夜晚里显得悠远怅然,“妈妈居然也会说谎。”
有人说,亲人的离世不是一场暴雨, 而是一生的潮湿。
时至今日,江知行觉得自己依旧没有走出那片泥泞,潮湿的雨道。
他至今清楚地记得, 十六年前那天, 他放学回家, 妈妈并不在家。
他在家里等了很久, 等到天都黑了, 妈妈还没回来。
后来他才知道,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
江兰在即将拆除的前公司楼顶跳楼自杀了。
江知行那时候十岁, 对生死已经有了基本概念。
他痛苦又震惊,不知道妈妈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即便是生了重病, 也不需要采取这么惨烈的方式结束生命才对。
他听着左邻右舍感叹、议论她的懦弱无能,想反驳妈妈不是这样的人,却没有任何能说出口的理由。
可他还是不觉得妈妈是失去理智, 崩溃下采取的冲动自杀。
因为她甚至为自己安排好了未来。
她从前最好的朋友在事故没两天后就及时赶来, 帮忙料理了后事, 还收养了江知行。
养母和养父对他很好,没有让他改名,没有强制改口, 也没有强迫他按照他们想要的人生方向生长。
等江知行长到十六岁时,在生日那天, 他收到了养母给自己的两封信。
“以前觉得你还小, 所以没想告诉你。但是你现在长大了,从法律上讲, 十六岁是都得自己承担责任的年纪了,所以这一切,我们觉得也有必要告诉你真相。”
养母语气温柔,掩盖着压抑的悲伤,“这是你妈妈生前留给你的。你先考虑好,要不要打开看。”
江知行几乎没有犹豫,就打开了信。
第一封信像是一封复印件,阐述了江兰死前那段时间的所有心路历程,以及真相披露。
江兰一开始当然不想死。
她还有儿子要养大,她的生命才刚开始三分之一,不想就这么轻易地凋零。
于是她去向前公司声讨自己的工资,又想办法找到有关部门,想要回自己的赔偿款。有了这笔钱,她再找人借一点,至少有个治病的保障。
但她奔波许久,依旧两头空空。
土地被强制征收,企业被定性,老板也被以莫名其妙地理由查了,拿不出一分钱。
而上访得到的回复,是说她之前所工作的地方本就不正规,无法得到相应赔偿。
不正规?
江兰都在这工作十年了,还能不了解吗?
这分明只是想赶人的借口!!
在维权的路上,江兰听到了无数人的规劝。
“别争啦,不会给你的。”
“这片地早被卖给人家了,流程正规合同齐全,你再来也不会有用的。”
“认命吧,咱们争不过的。”
“咱们是什么人啊,斗得过人家吗?”
失业的不止她一个,家里困难的也不止她一个。
数百个家庭遭受风险,上千名劳动者流离失所,江兰在这个过程中遇见了很多和她一样的人。
时代的洪流里,每个人都是一粒被冲来冲去的沙,渺小得无能为力。
在奔波的过程中,她的身体每况愈下,被医生一遍遍提醒,再不接受治疗就晚了。
晚了也没办法啊。
江兰无奈地想,她没有钱治啊。
在维权的过程中,江兰渐渐知道了这一场变故的缘由,也了解到了自己对面的是怎么样的对手。
这些无耻之徒,为了一己私利,牺牲了上千人,将他们推到了火坑里去。
得知真相,很多人迫于压力,放弃了。
可江兰想,自己都要死了,难道还怕他们吗?
她继续上访,甚至直接找上了钟氏集团质问。
当时事业才起步的钟董事长,好好地接待了她,甚至满口答应她会给赔偿的要求。
只是每隔几天,他那边就翻脸了,说是将他们的谈话录音了,掌握了江兰敲诈勒索的证据。如果她还要纠缠下去,他们会直接送她去吃牢饭,到时候不仅她有案底,她的孩子也同样会有。
江兰不怕死。
但她还真怕江知行的未来,因为她而毁了。
彼时病情逐渐发展至晚期,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支撑不住,头上又悬着钟家给自己的达摩克里斯之剑的江兰走投无路,选择了一条最鱼死网破的做法。
她没有证据,只有自己的一条命。
所以她只能用自己的死化成证据,去做点什么,希望看到这封遗书的人,能够因为她的死而震动,彻查钟氏集团及其背后势力。
“但是最终,你妈妈还是没有成功。”
看着江知行看完第一封信,养母说,“这一封信的原版,当时就被拿走了,之后应该已经销毁了。”
“她的死像在大海里扔下了一颗石子,只有一秒的波澜就被悄无声息地压掉,做成了因为失业压力太大想不开而选择自杀的假象。”
她万分凄凉地笑了一下,带着眼泪,“你妈妈她其实是个很聪明的人,她没有把信直接交给我,因为知道我一定会阻拦她的行为,所以选择了邮寄的方式。等我收到信的时候,她已经离世了。”
“她的想法确实很单纯,像以前上学的时候,我也总是觉得她太傻,没想到她都出社会这么久了还没变。”
养母嘴上说着埋怨的话,实际上眼泪已经盛满了眼眶。
江兰是她这辈子最好的朋友,和最佩服的理想主义者。
她抹了下眼泪,轻轻叹了口气,说,“这么多年,我想你可能心里也怨过她为什么要抛下你离开。”
“但是知行,你妈妈真的很爱你。”
“在她才开始查出来生病的时候,她甚至就已经联络上了我,想为你找一个她离开后也能安心生活的港湾。”
“……我知道,我从来不怪她。”
江知行艰涩说。
他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随后打开了第二封信。
第一封信的震惊让他做足了心理准备,以为不会再有太强烈的波动。但他没想到,才看了第二封信前几行,他的眼泪就不自觉地汹涌而出。
【已经长大的江知行:】
【知行,你好吗?有没有像你曾经梦想里的那样,变成勇敢、成熟、充满正义感的大人?希望这个时候的你,已经能够原谅妈妈还是没能完成和你的约定,没能看着你长大。】
【但妈妈还是要和你解释,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知行,我剩下的生命时间并不多了,医学并没有办法挽留住我的生命,我不想一天天一无所用地衰败下去,现在正有更重要的事情等待着我去做。】
【记得以前我们一起看的那本故事书里说的吗?生命的质量并不在于长度,而在于宽度。所以,不要因为妈妈的选择而伤心。我只是想用我的死去震醒更多的人,想因为我的死,更多的人能关注到这件不公的事。那是比躺在病床上,打着挂针,看着自己逐渐枯萎更有意义的事情。】
【你出生前,我就想好了你的名字。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叫知行,知行合一,人生天地间,良知要和实践统一,才能做好事。也许你还没有理解知行合一究竟是什么,没关系,妈妈会证明给你看。】
【如果可以的话,我比谁都想陪着你长大,变老。可是妈妈做不到了,希望你不要怪妈妈,好好活着,活到九十九岁,度过精彩又灿烂的一生。然后等你那会儿睡着的时候,妈妈会再来接你回家的。】
【永远爱你的妈妈,江兰。】
养母的眼泪和他一同汹涌而下,带着无可奈何的悲痛:“知行,其实我也一直想做点什么,好让你妈妈的遗愿不要落空。但是我知道,你妈妈当初连死都没有证明的事情,我又能做什么呢?”
她承认,她的确没有江兰的勇气,她只是一个会为生活所妥协的,普通的人。
“……可以的。”
江知行抱着母亲写给自己最后的信,愤恨,心痛,又坚定地说,“一定能做点什么的。”
……
“这之后,我一直在试图寻找证据。只是这件事情太久远,当时压根没有扩散开,而同批失业的很多人甚至都搬走了,我找不到任何线索。”
“不料再后来几个月,就发生了塌楼事故。”
江知行说,“一样是被压得悄无声息,一样不把人命当命。”
林岁说:“所以你选择来帮我们。”
“是。”
江知行点了头,“一开始的确很顺利。但是后来,我的养父母收到了来自高权的警告。”
“他们在这些年做了点小生意,攒了点小钱,但也经不起更大的权势和资本的压迫。高权警告了他们和我,如果我再不放弃,我们一家都会面临倾家荡产。”
“养父母之前是支持我的,但是他们毕竟是个想图安稳的普通人。他们请求我,希望我放下仇恨,好好读书学习,考上大学,不要再想着对高权和钟家报仇,这样妈妈也会放心的。”
江知行没办法放下仇恨。
但是他知道,养父母这些年一直都对他很好。
他不能让养父母的一生因为他毁了。
“抱歉。”
江知行轻声说,“十年前我们之所以失败,也有我的一部分责任。”
林岁阻止了他的道歉:“和你没关系,这完全是加害者的责任。”
听完这个故事,她终于能理解江知行这么多年为什么还行走在报仇的这条路上。
这才是真正的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他继承了母亲的遗志和执拗的精神,哪怕奋斗到死,也想争回当时母亲没有实现的愿望。
林岁只是没想到,那片土地的血里不仅浸了她们家和其余因塌楼而伤亡的人员的血,竟然还有再前面的人的血。
那片沾满血的土地盖了楼,又把新的人给压在了下面,浸出了新的血。
“……简直像是诅咒。”
钟意小声说。
“但这不是天命,而是人为。”
“是钟家的贪心,高权的漠视导致的这一切。”
林岁闭了闭眼,感到胸腔比从前更沉重,也更愤怒了。
这片浸满血的土地,承载着不同家庭的破碎和人生的毁灭。
她一字一顿说:“所以我们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
舆论发酵得比林岁想的还快,很快就有人考虑到了钟氏集团纵横C市,欺压平民这么多人,背后不可能完全没人,开始根据他们平时接触往来的人盘点到底谁是那把保护伞了。
【钟家到底什么背景?这么大的事情,到底谁在保他们啊?】
【帮忙写了举报信递交了,希望有效。】
【支持彻查!如果本市查不清楚就移交给省里查!】
高权隐约品出来一点不对劲。
他原本以为网上的浪潮是冲着钟家去的,现在发现,这把火很可能烧到自己身上了、
如果真由着网友们讨论下去,他就该被揪出来了。
不行。
要把一切苗头先掐死在摇篮里。
高权下达命令:“不能再拖了,让下面发通知,彻查钟氏集团。”
第五十六章
在林岁剑指钟家的控诉信发出去不到两天后, 当地官媒发声,声称接收到各路群众举报反应情况,即将对钟氏集团展开调查。
话说得很有力度, 虽然网友还是没全信,但好歹给出了一个态度。
公告发出去没多久,高权私人电话都快被钟强打爆了。
他开了免打扰, 全部拒接后, 又收到了钟强发来的无数条短信, 他随便看了一条, 大意是知道发声明是无奈之举, 也愿意配合调查走一个流程,相信高权肯定不会真的出卖他们。毕竟他们也合作这么多年, 彼此都知根知底了。
这条短信明面上是求他,高权却品出来了其中的隐含威胁之意。
——合作这么多年, 关系早就紧密捆绑了,我倒了,你就是下一个。
“没办法。”
高权冷笑一声, 假惺惺地做出个无奈的表情, “这次还真的保不了你们了。”
舆论力量太大, 快要惊动更上面了。
如果不赶紧找几个替死鬼给自己脱罪,恐怕下一个被查的就是他了。
现在钟家和他的关系还没被揪出来,谈不上连坐。
只要他动手快, 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删完短信,高权再次催促下属进度, 务必几天内就至少把钟家的一两个罪名给坐下来, 给网友一个交代。这群暴民动作快,要被他们发现端倪就不好了。
真不能怪他。
到了这个关头, 死道友不死贫道是最基础的道理。
都是成年人了,钟家应该懂这个规矩。
高权布置好一切,躺进自己的椅子里,徐徐松了一口气。
现在大部分证据都是针对钟家的,和他还没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他又给自己的秘书打电话,想让他将舆论也监管一下,骂钟家的一个不管,凡是将火隐约烧到他身上的,一律想办法删掉。
然而电话接通,秘书略显慌张的声音从对面传来:“高部,网、网上似乎传出了有关您的录音。”
他咽了口口水,语气尽量平静住,“不过您别紧张,我已经派人去删了,应该留存不了多久,几分钟就能全网消失了。”
高权心中一惊:“什么录音?”
秘书将录音发给了他。
高权一看到标题就感到一阵触目惊心:【钟家勾结政/府官员地霸一方,来听听这是谁的声音?】
放出来的录音只有一分钟左右,肯定是剪辑过,放大了重点部分的。
他颤颤巍巍地点开,放出录音。
“那么多受害者的眼睛盯着……要是传出去就完了……”
“这么大一个重大事故……我费力气帮你们压……”
“你搜这楼塌的事情,你还能找到吗?压根没有半点消息!”
高权听着录音里的他大放厥词,恨不得穿越回去捂住自己的嘴。
他在说什么?!
“谁发的,快去查!立刻封号!!!”
在说出口的一刹那,高权才意识到,这似乎是钟家的一个局。
发录音的是个小号,从IP来看,应该和上次发信的是两个人。
更关键的是,这是他和钟意的私人对话,理论上根本不会有任何第三方知道。
这他妈的果然是钟家设下的仙人跳剧本,原本想拿这个拿捏住他,现在看他执意要彻查钟氏集团,直接发到网上,想和他搏一把鱼死网破!
钟家要是倒了,你也别想跑!!!
然而现在就算封号也没用了。
这条微博已经被上万人浏览过,录音被保存私下传阅无数次,里面的文字被提取,网友们将文字做成图片,翻转,打码,镜面,以各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在网上浏览。
互联网扩散消息的速度太快,如同病毒般迅速地传到了每一个吃瓜者的手里。
他根本阻止不了。
直到这一刻,高权才背后冒汗,终于开始恐慌。
怎么办?
他恨钟家,恨钟意,甚至恨自己,为什么那天一点都不警惕,什么都往外说了出来。
半晌,他沉重地吸了口气,对秘书说:“将录音里的人的身份尽量往其他人身上扣,越乱越好。”
“以及,钟家这些年所做的事情可不止这些,把和我有关的,无关的,全部去查一遍,再拿给我过目。”
钟家不仁,也别怪他不义。
他毕竟在官场经营多年,也还认识点人,不会那么轻易地就被扳倒。
但钟氏集团,是绝对不能让它再存在了。
……
“号被封了。”
江知行汇报实时情况。
林岁毫不意外:“果然牵扯到高权自己,他下场速度就很快。”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看,钟家确实已经被他放弃了。
“在评论里提到高权的名字也都被删了……”
钟意抿了下唇,略显担忧,“他的势力比我们想得还要大。”
“删得快也没用。猜想其他人的名字不删,就只删自己的,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林岁说,“再给网友一段时间,他们肯定能推出来。”
互联网的传播速度的确比她想得还要快,网友也远比她想象中能力更强大。
林岁的门忽然被敲了敲。
“心心。”
是方老爷子的声音,“方不方便来一趟?”
林岁立刻切断了电话,看了眼钟意,示意我先过去一趟。
钟意点一点头,林岁单独出了房间,跟着外公前往他的书房。
方老爷子拄着拐杖慢慢走,问道:“过两天就要开学了,我看你最近挺忙,作业写完了吗?”
林岁犹豫了一下,说:“写完了。”
实际上这段时间她忙得毫无精力,的确还有一部分没动。
不过钟意说了,每年他们寒暑假作业都交不齐,只要开学期初考没有考砸,这点寒暑假作业老师也不会在乎。
“是吗?”
方老爷子看着她说。
林岁向来都是这样看别人,难得被同样凝重地审视着,自己反而有点不适应了:“是的。”
书房的门关上,方老爷子的拐杖点了好几下地,看着她,又问:“这些天你确实忙,那你爸妈……钟家发生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一时间,房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安静得仿佛只剩下呼吸声,以及落地窗外泉水流动的潺潺声。
林岁捏紧了掌心,迟疑片刻后摇了摇头:“不太清楚。”
“心心啊,外公只是老了,但外公没傻。”
“你做了什么,没做什么,我都知道。”
钟氏集团塌楼案被曝光后,方如琴就来找他了。
当年这件事知道内情的人本来就少,十年后还能卷土重来的更是少之又少。
钟强和方如琴刚开始觉得受害者家属是被利用的,然而排查了一遍所有的受害者之后,他们发现,林华竟然就是十年前的受害者之一!
这代表着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很有可能是他们的亲生女儿,林岁。
钟强和方如琴都快气炸了。
难怪自从林岁来他们家之后,他们没有过过一天的好日子!本来以为她只是白眼狼,扫把星,却没想到她居然还是仇人之女!!
方如琴故技重施,跪在地上求方老爷子,让他交出林岁,否则他们一家是真的会被她害死!
方老爷子没有答应。
他觉得方如琴说的简直是天方夜谭。
然而没想到的是,他亲自去查证这件事,本来想还林岁一个清白,没想到证据却越查越多,几乎真的能和方如琴的说辞对应上。
“心心,你、你难道……”
林岁站定,知道被戳穿,刚才还忐忑心情在此刻却突然平静了下来,等着这一场狂风骤雨的降临。
“你难道真的是当初,塌楼事故的受害者家属?”
方老爷子声音微微发颤。
林岁点一点头。
到了这一刻,她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她向方老爷子鞠了一躬,轻声说,“我不叫钟心,我叫林岁。我从小在林家长大,是受害者林华和林小玲的孩子。”
这些天,她借方老爷子充当她的保护伞,来躲避钟家的风雨,就也想到了如果方老爷子发现这件事后,多半还是会震怒。
然而方老爷子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泪水从苍老的眼睛里忽然流了出来。
“……对不起。”
他艰涩地说。
当年的事情,他也是帮凶之一。他替钟强和方如琴隐瞒下那一切,自我说服人已经死了,他无论做什么也改变不了结局,就此选择了一条错误的路。
直到十年后的今天,他读完了那封控诉信,才知道受害者家属这十年来依旧在无边的痛苦中挣扎地活着,期盼着属于他们的正义能够早早归位。
最可笑的是,命运在那么久之前就同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他隐瞒下真相,想保住自己的女儿,却无意间毁了自己外孙女的人生。
阴差阳错,命运使然。
报应,是他的报应。
林岁做好了挨骂的准备,骤然看到外公的眼泪,一瞬间愣住了:“不……和您没有关系。”
“和我有关系,我自己知道。”
“可是,心心,你也许还小,你不知道你做的这些事有多危险。”
“你以为你可以声张正义,讨回公道,可是这背后是你斗不过的人。你今天发了录音,把矛头指向了他,他很有可能直接查到你身上,这太危险了。”
方老爷子敬佩林岁的勇气,却也清楚地知道,她这么做简直是在寻死。
他停顿了一下,说,“关于十年前受害者家属赔偿的事情,我、我会想办法负责,至于其他的事情,我能做到的,也会尽量去做……但是心心,外公希望你就此收手。”
林岁震了震,看向外公,下意识说:“为什么?”
凭什么?
“都到了这一步了,难道我还能回头吗?”
“只要你愿意回头,我们还可以一起想办法。”
方老爷子说,“你想一想,你手里还有多少证据?你确保这些所有的证据加在一起能有用吗?这个社会比你想得更复杂,有些事情不是你把真相全部说出来,就有用的。”
林岁沉默了一下,摇头道:“外公,可是我再不说的话,就更不会有人说了。”
“……”
方老爷子望着她,语气如同请求,“真的非要继续下去不可吗?你知道那会面临什么吗?”
“我都想过,我也可以承受。”
林岁看着方老爷子的表情,忽然说,“您之所以阻止我,除了担心我的安危之后,你是不是更担心……她的安危?”
方老爷子隐藏的那一点私心被戳破,脸上的肉都跟着颤抖起来,最终长叹一口气:“那到底是你的亲生母亲,也是我的亲生女儿啊。”
天底下哪里有父母,真的愿意把自己的孩子往火坑里推的。
“你再查下去,你和你妈妈,都可能会死的。”
倒不是说她做的事情量刑真有这么重,而是现在高权不会听他们的任何解释。对他来说,有些事情死了才能保证死无对证。
方如琴前几天来他面前哭,除了哭着让他交出林岁,更是哭自己的命,求他最后再救自己一命。
人都有偏私的心理。
他知道方如琴做了很多坏事,但是想到她有可能会死,他还是无法真的坐视不理。
方老爷子纠结而痛苦,都快要把他手里的佛珠给捻断了:“再怎么说,她毕竟是我的亲人啊。”
“可是,我也有亲人。”
林岁轻声说,“我的爸爸十年前从鬼门关逃回来,少了一条手臂,从此失去理想的工作,只能日复一日地在快递驿站打杂。”
“我的妈妈十年前遭受了巨大的打击,想要维权却被人赶出来,甚至送进派出所,靠着一个人的力量支撑起一个家。”
“还有十年前,甚至十六年前,那些因为事故死去的人。”
“他们都有亲人。”
第五十七章
林岁说:“外公, 如果你一定要说钟家这两位也是我的亲人。那我只能告诉您,每当我想起和他们有血缘关系的时候,都会为此感到羞耻和愧疚。”
基因决定不了她会成为怎么样的人。
林岁也没有因为血脉对钟家有过一星半点的认同感。
但是她的亲生父母毁了爸爸妈妈一辈子这件事, 是她永远也无法释怀的一环。
她说:“我的亲人害死了这么多别人的亲人,难道就因为他们和我有血缘关系,我就要包容吗?难道我要放任他们逍遥法外, 继续利用他们的特权犯下更多的血债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方老爷子的拐杖戳了两下地, 连连咳嗽几声, 似是有点被气到, 情绪也跟着激动了起来, “这些道理我不是不明白!”
他知道,林岁对钟家夫妻毫无感情, 甚至很反感,所以她没有办法理解他的想法, “可是外公说这些,也是为了你好。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们不说你的举报能不能成功,成功了的风险又有多大, 你就想, 如果你爸妈真的进去了, 以后你的履历怎么办?”
“你的政审履历,永远都会有他们的犯罪记录!”
方老爷子看着她,又咳嗽了几下, 劝说道,“心心, 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不应该为了这些旧事,把你自己的大好前途也给搭进去。”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说, 我们是亲人。”
“即便你不想承认,这也是无法改变的。”
钟强和方如琴固然十恶不赦,但是如果想要举报他们,你有可能失去得更多。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
林岁看了方老爷子许久,忽然轻声说,“和活下去比,这些重要吗?”
方老爷子有点茫然:“你说什么?”
“外公,你上次不是问我,我到底做了什么,他们才决定囚禁我,虐待我吗?”
方老爷子微微怔了下。
他以为林岁所做的事,就是试图揭发钟强和方如琴的罪证,所以才被钟强和方如琴给关押了。
林岁悲凉地笑了一下,说:“我是去救小意了。”
“您应该已经听到,我放出去的,关于高权的录音了。”
“您不好奇吗?这么隐秘的消息,我到底是怎么获得的。”
林岁一字一顿说,“这是小意被这对恶魔送到高权房中时,冒死录下的证据。”
她每个字份量都沉甸甸的,直接砸得方老爷子有点晕:“心心,你在说什么?”
“我这里还有更完备的、没有经过剪辑的录音,也许你听了之后,会有不一样的想法。”
林岁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找到原始文件,并播放了出来。
清晰的对话从录音中传来。
从方如琴把钟意送过去,到高权开始和钟意交流。
方老爷子听着听着,握着拐杖的手都开始跟着颤抖了,脸上的神色也一点一点变得十分难看。
“您也许不知道,他们从很早之前就开始计划,要把小意送给高权当地下情人,试图用她来讨好高权,并从中获取更多的资源。”
“他们在小意的房间内都装上了监控和监听,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小意想出逃,却被他们抓回来,进行更严密的看守,和更加迅猛的洗脑。”
“他们坐视不理小意还在未成年的时候就被高权猥/亵,甚至为此感到高兴,认为这是高权对她感兴趣的证明。”
“而在这些发生的时候,他们都还觉得小意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方老爷子踉跄着用拐杖支撑自己的身体,几乎有点无法呼吸了。
他承认自己是个自私的人。
即便心底知道对错,但因为偏爱家人,总是怀着愧疚的心保住女儿。
至于其他受害者,的确是几十条血淋淋的人命,但因为他从未见过那些人,于他而言只是数字而已。
陌生人和亲人孰轻孰重,他有自己的衡量标尺。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钟强和方如琴并非他所想,只会残害无辜的陌生人。
他们的魔爪,甚至能伸向自己的女儿。
方老爷子的声音都跟着颤动起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恨:“小意才十八,他们怎么能……”
“实际上,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林岁说,“您还记得吗?我们十八岁生日的那天,酒店火警失误报警。”
“那其实是他们打算把小意送给高权的日子,只是我和小意利用火警逃了出来。”
“小意的成人礼,是被他们拿来送给其他人的礼物。”
“而之后,在小意明确表达不愿意后,他们仍旧选择继续把她送过去。”
“我没办法看着这一切发生,所以选择去救了小意,然后被他们关押囚禁,动用私刑,想让我也顺从他们。”
她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绝望,“外公,你要知道,如果我们不说出来,我们是真的快要活不下去了。”
“你说我的人生会因为他们有污点,可是如果我不把这些都揭露出来,我甚至不会有接下来的人生。我甚至都能想象,他们如果在这一次之后还平安无事地存活下来后,我和小意迟早会被他们报复。”
钟强和方如琴有多狠毒,他们俩都知道,没必要再自欺欺人。
“不会的,不会的。”
方老爷子反复说,“有外公在,你们不会有事的。”
林岁提醒他说:“可您不可能保护我们一辈子。”
“您也不可能无时无刻地在我们身边。”
“十六年前,他们强买贱地,让许多失业员工流离失所。”
“十年前,他们利用建筑吃回扣,压下塌楼事故血案。”
“如今,他们卖掉自己的女儿,为了换取更牢靠的资源。”
“您觉得,还有什么事,是他们做不出来的呢?”
“您把他们当亲人,他们有把我们当亲人吗?”
方老爷子第一次这么直面到钟强和方如琴的血债累累。
他从前总觉得无论再如何,虎毒不食子,却没想到他们已经黑心到连自己的女儿都能迫害。
那再之后呢?
他想保护钟心和钟意,会不会被他们嫌碍事,连他也一起除去?
“十年前,您放了他们一马,他们有改过自新吗?”
林岁说,“从十六年前,从和高权勾结害人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永远不可能回头了。”
江兰的以死明志没有让他们回头。
塌楼事故的冤魂没有让他们回头。
钟意的屡次出逃没有让他们回头。
如果真有上天,那么上天已经警告了他们无数次,只是他们一次次都选择了无动于衷。
“啪。”
方老爷子手中的佛珠线终于断开。
佛珠噼里啪啦地散了一地,像是戳破了他十年来无济于事的伪善。
他痛苦地跌坐在自己身后的椅子上,垂着头,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林岁安静一会儿,轻轻问:“外公,您会向钟家交出我吗?”
方老爷子才像猛然惊醒似的道:“说什么呢!!怎么可能?”
“既然如此,那我求您。”
林岁向他深深鞠了一躬,“我代表十六年前的受害者,代表十年前的受害者,代表所有被钟家压迫过的人求您,就算不帮我,也千万不要阻止我。”
“我宁可死于举报的路上,也不想躲在您为我搭建的温室里,两耳不闻窗外事,就可以假装听不见苦难。”
……
方老爷子最终沉默了很久很久,挥挥手,让林岁离开了。
“我老了,决定不了什么事。”
他的声音仿佛骤然之间沧桑了好几岁,“你先去吧。外公,外公再想想。”
林岁离开前,安静地关上了门。
外公的身影塌在那张红木椅上,像一个被风霜雨雪覆身一生的老人。
不管怎么说,林岁相信方老爷子不会轻易出卖她们。
所以她没有选择当即卷铺盖离开。
外面的世界更危险,在这里,好歹还能有一丝喘息之机。
林岁回到房间,看到钟意,坐下后轻声对她说:“外公知道了。”
钟意显然被吓了一跳:“啊?”
她完全没料到外公叫她去谈话居然是在说这个,愣了好半天后问,“所有的事情?”
林岁点一点头。
“那怎么办?”
钟意有点紧张地坐直了身,“外公怎么说?他要阻止我们吗?”
她们现在人在屋檐下,如果方老爷子决定站到钟家那一边,她们就彻底完蛋了。
“……他没有。”
林岁感觉,方老爷子应该也在重新思考。
钟强和方如琴将送给高权置换资源这件事对他的冲击力实在太大了,他那么重视亲情的人,应该无法想象有人真能坏到这种程度。
钟意叹一口气,倒是很能理解:“对于外公来说,他很难站到我们这一边吧。”
这些年,据她的观察来看,外公对方如琴是很好的,好到像是在弥补之前的不足。
她们被逼着揭竿而起是因为确实危及到了自身,但外公是局外人,他没有她们这么足的动力也不奇怪。
林岁点一点头:“是啊。对我们来说方如琴是恶魔,对他来说,是他亏欠感情的亲女儿。”
她虽然不认同外公的做法,但也可以理解。
换个角度,如果是林小玲和林华犯罪的话……她恐怕也不会这么坚定。
她正这么想着,钟意就问她了:“那如果我犯罪了,你会怎么选呢?”
林岁愣了愣,随后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要看是什么样的情况了。我相信你,你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地犯法。如果真的犯罪了,那也一定是被逼之下的无奈之举。”
就像钟意当时如果手起刀落杀了高权,她肯定不会觉得这是犯罪,而是正当防卫。
钟意有点较真地问:“如果就是无缘无故的呢?”
林岁纠结了一会儿,说:“……那我应该会劝你自首,然后找最好的律师,帮你最大程度争取减轻刑罚。”
总之事情既然发生了,那就得去做点什么,以免事情变得更糟糕。
就像如果十年前,方老爷子愿意遏制住钟强和方如琴的行为,也许钟意这十年来,就不会生活在噩梦里。
不过,种下一棵树最好的时机是十年前,其次是现在。
这个理论放在其他的地方,也许也同样成立。
第五十八章
钟强和方如琴这两天正忙着烧账本及其相关机密材料。
网上动乱严重, 他们和公司高层接连被约去谈话。虽然高权给他们留了一个最后的面子,没有直接拘留扣押在看守所里,但看这岌岌可危的状态也好不到哪儿去。
眼看着是走投无路了, 他们只能试图多毁灭点证据——当然,这也是高权默许的。他巴不得和他有关的真实证据都被销一空,没有实证之后他就随便捏造一点证据扣给钟家, 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这点倒是和钟家的想法在某方面不谋而合。
“全都烧了会不会太假了?”
方如琴说。
钟强不耐烦道:“难道你还想被他们找出把柄吗?烧材料的事情到时候随便找个人顶罪, 能把锅甩出去多少就甩出去多少。”
他们还有钱, 有钱能使鬼推磨。
只要愿意出钱, 有的是人愿意顶罪。
方如琴心烦意乱道:“我就是怕之后还会有更大的麻烦。”
她想了想, 又不安心道,“你说小尧怎么办?要不要还是把他先一步送出国读书, 我们这边的事情最好还是不要影响到他身上……”
她又抱怨起来,“当时高中我就想让他出国读的, 要不是你说没必要——”
她的话猛然被钟强打断,他脸上怒意横生,暴躁道:“我们现在都快活不下去了, 你还管他?!”
方如琴愣了愣, 心头火也顿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难道不是你亲儿子?你难道就忍心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进去以后他一个人受罪?!到时候他就一个人, 他怎么活?”
钟强骂道:“你别说这些不吉利的!什么进去不进去的,不可能进去!我算过命,我这辈子大富大贵着呢!你少在这里咒人!”
“我咒谁了?!现在公司被查不是真实发生的?”
方如琴毫不客气地回骂道, “谁像你这个没良心的,一点都不为儿子考虑?!小尧才多大啊!他能承受家里出事的意外吗?”
她深吸一口气, 像是破罐破摔道, “行,你不管儿子, 那你以后也永远别管。我自己想办法,不行就送到我爸那里,我爸肯定不会不管他——”
钟强像是被戳到逆鳞似的炸了:“你还敢提他?!”
“你不知道我们现在怎么沦落成这样的是不是?这个老不死的现在还帮着那个白眼狼,他也想害我们,你还指望他帮你?你做梦吧!!”
“光说我,那你又做了什么!!”
方如琴坐下,气得想哭,内心被深深的绝望所吞没。
她不知道她的人生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明明几个月前,她还是钟氏集团董事长夫人,拥有普通人想都无法想的财富。
但偏偏现在,抓着她不放的就是她瞧不起的这些普通人。
他们凭什么啊!?
关他们什么事情啊!?
这帮多管闲事的网友,又不是他们的亲人,又没挣他们的钱,这么义愤填膺地干什么!这简直就是网暴!
电话响起。
方如琴眼下忙得焦头烂额,没好气地接了起来:“喂?”
“夫人,网上又放出了新的录音。”
电话那头是她多年来的助理兼心腹,“是关于基金会的事情,您最好看一下。”
钟强那边也收到了他的秘书给他汇报的工作,两人黑着脸一同打开,不知道是那个被封的录音小号秽土重生,还是有人又开了一个新的号,总之再次放出了录音。
这次的标题是:【你们给钟家的基金会献过爱心吗?来听听你们的善款都去了哪儿?】
录音内容是方如琴和钟强关于基金会的讨论。
“基金的事,他要更多分成……”
“之前给他的分成已经够多了……凭什么狮子大开口……”
“之后做慈善的渠道也都要过他手……一本万利呢……”
这次的录音瓜依旧炸得网友们一激灵。
【这个基金会是骗钱的?!】
【肯定是啊!我早就觉得不对劲了,凡是私人组织的慈善我都不信的,里面水深着呢!】
【我靠我有印象,他们这个基金会打的还是帮助贫困地区女童的名义,当时拉了好多各界名流支持他们。这居然是为了骗钱的!要不要脸啊!】
【帮助女童,是五十多岁身居高位的那种女童吗(doge)】
【前面的可不敢说,你不怕被封号啊!】
【什么封号?】
【前两天在wb提这个人的都被删除封号了,懂者自懂。】
【我想起来钟家之前一直炒作找回女儿这件事,然后以双胞胎的名义建立基金,一环扣一环,不愧是资本家,真会玩。】
【务必彻查钟氏集团这帮利欲熏心的资本家!给我吊路灯!!】
钟强看完后,第一时间觉得不对:“谁放出去的?这不是我们私下两个人聊的内容吗?”
方如琴也震惊道:“谁又出卖了我们?!”
她抬眼,见看着钟强怀疑的目光居然落在自己身上,几乎要吐血地指了指自己,“你不会觉得是我干的吧?”
“当时房间只有我们两个人。”
钟强沉声说。
方如琴面色一愣,随即反驳说:“那我还怀疑是你放出去的呢!!”
两人瞬间陷入了严重的信任危机。
当时的房间只有他们两人在,如果排除自己,那就只能是对方了。
“不可能是我放出去的,这段录音对我而言没有任何好处,但你却可以依靠它有开脱的空间。”
钟强看着她,目光审视般,像是想从她的表情里看出点不对劲。
方如琴惊了:“你有病吧!?我能用什么开脱?我在录音里什么形象?
钟强的脑洞大得惊天:“这里面你明显是对高权感到不满,你完全可以利用这点,把我和高权打成同边,声称自己早就想摆脱这层关系链。”
方如琴都快气笑了:“我还说这是你故意放出去,为了塑造我贪婪的形象,而你只是被迫妥协的从犯呢。”
钟强和方如琴望着彼此,心底全是对对方的猜忌和自己的算盘。
到了这个时刻,他们已经明白自己的命运已经被推上了两边不同的悬崖。
从高权被咬出的那一刻,就代表一切都完了。高权尚且自身难保,更何况是保住他们。
为了争取利益最大化,他们已经在谋划要如何脱罪。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共犯替自己承担所有。
火光明灭间,有无痕的撕口将他们的关系分离至沟壑两边。
两人升起同一个念头。
如果只有一个人能全身而退,那一定是我。
可惜时间没有给钟家夫妻多一点的思考机会。
不多时,新的专案调查组再次上门,将两人重新邀请去喝茶。
两人被分别带走。
钟强候到机会,连忙对领队私下说:“哥,领导,我知道你们是高部长派来的人。你和他说,我现在真有办法,能保我们俩都没事。”
领队扫他一眼:“哦?”
“你带我去和他见一面,我真有办法!他肯定会愿意的!”
钟强把声音压得更低,“这种事无非卖一个人当主犯就行,只要高部长愿意帮我,把所有事情推到方如琴那个女人头上,再利用她女人的身份造点桃色流言,到时候民众的关心点自然就偏了。”
“他肯定有看不顺眼的人吧,把锅往对方身上推一推,网友这脑子还不是什么都信?”
领队一点头:“明白了。”
他转头对身边的人说,“都记下来了吧?嫌疑人试图收买查案人员,勾结官员伪造证据,诬陷他人。”
钟强脸色顿变:“什么?!”
“你想错了,我们并不是高部长的人。”
领队说,“这案子太大,早就移交给更上一级查办了。”
“至于你提到的高部长,他当然也同样被稽查了。”
……
书房中。
方老爷子颤抖着手,从自己的保险柜里拿出藏了十余年的材料。
那是他十年前调查塌楼事故的证据。
原本是因为隐匿证据,也是为了警示自己所犯的罪孽才留下的,没想到在这一刻,竟然成为了当前事态的关键。
他知道,如果现在拿出来的话,将会置本就处境艰难的女儿更往深渊里推一步。
但外孙女的话给他触动太大了。
他自以为所做的事情是对女儿好。但也许正是因为他的放任才让事情一天天变得更严重。
如果十年前,他能够及时制止,方如琴即便需要被调查坐牢,也不会像现在被挂在互联晚上,受人指点声讨这么严重。
那么也许小意也不会受欺负,心心也不会遇到这么多糟心的事情。
小意,她才多大啊。
他们两个人怎么能下得去这个手?
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合格的父亲。
过去不是,现在不是。
将来也不算是。
所以他才想尽力把这一份弥补给再下一代。
没想到,他居然还不是个合格的外公。
小意受了这么多的苦,他居然还是无知无觉,甚至因为他对方如琴的苦难,造成了她充满噩梦的青少年时期。
他自以为的“善良”和“宽容”,实际上间接化成了伤害孩子们的利刃。
在这点上,他永远没法原谅自己。
方老爷子慢吞吞翻阅完所有的材料,长叹一口气,点亮灯,提笔开始写信。
【我代表我的女儿方如琴,陈述十年前塌楼事故原情。】
这是一封很长的“自首信”,是他为方如琴写的自首信,也是他的自首。
事情闹得这么大,一定会有更上面的人来调查。
这么多年,他的人脉经营也不算全无作用。方老爷子从不拿它来做坏事,只是可以从他们透露的口风判读出下一个经济风口,来方便经营。
他从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用这层关系,来提交自己女儿的罪证,以免被高权截胡。
也许已经太晚了。
但姗姗来迟的行动总比无动于衷好。
他身为长辈的,总不能真的让小辈在外面劈风斩浪,承担一切吧。
第五十九章
不过两天, 官方发布通告,对于钟氏集团的调查被移交给更高级别的专案组负责,包括塌楼事故在内的所有案子将会重新起底。
而高权被带走调查则属于更高一级的机密, 暂时没有对外公布。
只是这案子的进展一开始并不算顺利。
专案组是迫于民声舆论展开的调查,但先不说高权的地位,就拿钟氏集团这些年在C市的成绩来说, 也算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更何况, 他们似乎还早有所料, 声称很多材料都因为陈年或是别的因素丢失了, 无法佐证。
调查陷入了短暂的僵局。
幸好有人以方如琴的名义, 及时提交了部分重要证据,让调查得以顺利推行下去。
十年前的真相被徐徐铺开, 带出钟氏集团数十年来藏污纳垢的罪证。
……
“有用!”
“真的有用!”
林岁虽然不知道高权那边的动态,却从官方每次越来越严厉的声明和越来越高级别的调查介入, 就能猜到事情正往他们想要的方向发展。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无论怎么样他都保不住钟家了。
钟家倒了,他的地位恐怕也坐不稳。
她跃跃欲试着想再给高权下一剂猛药, “我们手中的证据还有多少?”
钟意“唔”了一声, 说:“钟强和方如琴在我们的卧室里安装监控?”
林岁摇头:“这是关于钟家的证据, 不太能直接指向高权,我想要直接和高权挂上钩的。”
钟意又想了一想说:“有的。我这边有我录了方如琴对我的洗脑,关于如何把我交给高权, 如何利用我去服务高权以置换资源才能保住钟家的话术。”
虽然在方如琴的话术中,多数代称用的都是你高叔叔, 但聪明的网友自然能顺藤摸瓜扒出线索。
她又说, “而且这一条应该是非常重磅的消息,恰时踩中网友最爱看的那一类爆料, 一定可以引起足够多的关注度——”
“——不行。”
没等她说完,林岁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需要放出这条线索。”
她思考了一下,补充说,“当然如果之后警方来调查的话,我们还是可以供述所有实情。只是现在,我觉得没必要拿这一条作为我们的武器。”
林岁的语气很坦然。
钟意望着她,却忽然笑了:“姐姐,你是觉得我会受到流言蜚语吧?”
林岁深色的瞳孔内倒映出钟意的脸,轻轻震动着她的心脏。
没错,她内心知道,对于她们来说,这条线索并不是她们的王炸底牌,那实际上是钟意数年来的伤疤。
如果放出去后,钟意的身份肯定会被探究,她的照片说不定会被好事者扒出来品鉴,她先前的一切所作所为都会成为互联网茶余饭后的谈资。
她都能想到有的网友说话得多么难听。
所以就是她主动勾引的高权吗?
搞了半天是钟家的美人计啊。
林岁打心底不愿意把钟意牵扯进去,更不愿意撕开她的伤口来做文章。
“不是的,小意。”
林岁只是说,“我们并不害怕面对流言蜚语。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站在台面上的,是该被审判的人,而不是受害者。你看,我和你一样,我也没有站到明面上对不对?”
“被受到关注不是什么好事,何况我们的身份这么敏感,降低我们的存在感,才更有利于坏人被更多地关注处罚。”
钟意知道林岁一向很会说话。
所以她也知道,林岁是在哄着她,放下这个念头。
她的确想过,自曝身上所发生的一切更能够激起民愤。
她也对此做过心理准备,都走到这一步了,没什么可怕的。
可是姐姐连半点伤害都不希望她受。
林岁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竭尽全力地保护她,离这个糟糕的世界远一点,再远一点。
“好。”
钟意弯起眼,附和了林岁的话,点一点头说,“我听你的。”
……
方老爷子借着吃饭的点,和林岁钟意隐晦地提了两句自己提交了证据的事,想让她们稍稍宽心。
但也不敢多说,生怕说多了他心底又泛起后悔的情绪来。
但是看着眼前两个小姑娘满含期待的神情,他又避开她们的视线想,没错没错,这一次肯定没做错。
如琴是不会有救了。
可心心和小意才刚长大,她们还有未来,不能让人给耽误了。
探知到外公说的是真心话后,林岁长出一口气。
他那边应该有不少钟家作恶的证据,所以钟家这些年来才会对他维持表面的客气礼貌。
而老爷子一旦上交证据,恐怕是一击重锤,直砸得钟家再也无法翻身了。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林岁说。
连方老爷子都选择站到了他们这边,钟家几乎已经没有任何回旋余地了。
她笃定的认为着。
直到一则名为【钟高两家勾结石锤】的视频被传到了网上,传播速度飞快。
视频似是以监控视角拍摄的,并不是很清晰,但是能看出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正在抚摸一个女孩子。女孩子看起来还很年轻,才十几岁大,看不太清表情。
讨论顿时炸开。
【卧槽卧槽卧槽?这都是谁啊!?!】
【那个男的应该是gq,小道消息里据说这两天和钟家一块在接受调查,那这个女孩子是谁啊,钟家人?怎么感觉还未成年?】
【就是未成年吧!!!卧槽!畜生!】
【没懂这什么意思,指的是gq这些年之所以帮钟家难道就是因为这个吗?钟家拿家里的女孩子出去讨好gq?这也太不是人了吧。】
【可是感觉女生也没有不愿意啊,你看她都没有反抗。】
林岁去看的时候,视频已经被删了。
她只能从讨论中挖出它存在的痕迹,随后,愤怒的情绪一点点被点燃。
【晚来了,求资源。】
【私我。】
【刚看过了没什么好看的,一点都不限制级,就是大叔和萝莉的play,亮点是女生是真漂亮。】
【有人扒出来这是谁吗?肯定是钟家人,我感觉似乎很像钟家那个出名的千金小姐……】
林岁快把手机给捏碎了。
每次到这种场合,人类的劣根性就会暴露无遗。
根本没有人在乎当事人的感受,就都光想着找乐子。
她连忙去找钟意,想先她一步制止她搜到这些消息。
但她刚进钟意房间,看到钟意背靠床头,抱着膝盖发呆,林岁顿时觉得不妙。
钟意的表情太沉静了。
沉静得像是一种麻木。
“小意。”
林岁试探着叫了她一声。
钟意转头,看了林岁一眼,眼睛微微弯起,“姐姐。”
“你不用来安慰我,或者制止我。”
钟意轻轻地说,“我已经看到了。”
林岁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她们俩近期都在密切关注网上的任何动态,钟意说不定比她看到的还要快。
钟意垂了下眼,睫毛覆盖下去,落下一片阴影。
“我应该说过,那是我十四岁的时候,发生在家里的事情。”
十四岁的噩梦重新被拉出来曝光到太阳底下,本来以为已经毫无感觉了,没想到依旧会为此爆出一身恶心的鸡皮疙瘩。
“我看到网友们说了,他们说,我没反抗,那就是没有不愿意。”
她平静地说,语气仿佛没有一点波澜,只是在陈述事实,“我有,姐姐,我真的有。我当时在发抖,在流泪,只是在这个视频里呈现不出来。”
林岁心脏跟着震动,片刻后她走过去,指尖发颤地抱住了钟意。
“我知道的,我听到了,只要是有良知的人,就都能听到。”
林岁的手臂收紧,像是试图把所有糟糕的一切隔绝在外,搭建出只属于她们的安全天地,“是他们有病,讨论一个未成年到底愿不愿意本身就是错的。就算没反抗又怎么样呢?这依旧是犯罪。”
猥亵未成年人,他就是罪该万死。
更何况无论怎么看那个视频,钟意都是不愿意的。
只是她的反抗没有那么剧烈。
只是她太害怕了除了发抖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难道就要因为她是弱者,就活该被随意编排吗?
林岁心底非常难过,却还要按下情绪,试图用最温柔的语气压住愤恨:“小意,妹妹,不要怕,不要担心。我们完全可以不承认这个是你,或者说是AI换脸,然后告放出视频的人他诽谤,追究他的责任。我们会赢的。”
她抱住钟意,一下又一下地抚摸她长长的头发,动作轻柔,只有牙齿还在因愤怒而不住地颤抖。
长发公主被囚禁于高楼的一生,好不容易想逃出来,往下看了一眼后,却满是荆棘和起哄着说你有本事就跳啊的路人。
“我们先想想这个监控谁会有。”
林岁第一反应道,“是高权吗?”
“我想应该不是。”
钟意摇摇头,“发出这个对他来说也没有好处。”
自己最多被网友编排流言,高权如果被认出不仅社死还会罪加一等。
“能拿到这个,也会发出去的,应该只有……钟强了。”
她难得没有叫父亲和爸爸,而是叫了钟强的本名,愤怒和厌恶之情简直溢于言表。
方如琴再如何恶毒,到底是女性,将心比心之下,钟意觉得她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钟强就不一样。
他表面看起来性格甚至比方如琴更温和,而剖开那身皮才会发现,他的本质才是那个最心机深重,六亲不认的人。
方家不帮他,高权不帮他,亲女儿和养了十八年的女儿竟然同时背刺他,他已经够孤立无援了。
而外公虽然提交了罪证,但想必也会尽力为自己的亲生女儿多求一些情,希望这种“自首”能够减免一些责任。
他一定是感觉自己被全世界背叛了,所以才出此下策。
既然他过不好,那就让所有人都别想过好!!
他扔出最后的手牌作为炸.弹,想将高权和钟意全部拖下水,让他们体验一下即便活下去也会被戳脊梁骨的人生,一起同归于尽。
太讽刺了。
钟意想,姐姐为了藏起她的伤口,宁可不对外公布这条恶魔罪证,却在此时被加害者以破罐破摔的心态发出来。
王八蛋。
他就该死。
林岁愤恨地闭上眼,片刻后深吸一口气,才道:“没关系小意,他会得到应有的处罚的。你放心,这个视频已经没了,就算还能搜到,我们、我们也没有什么必要为它感到羞耻,任何有良知道德的人都该知道,该死的是那个畜生。”
她竭力想安慰钟意,甚至一反平时的伶牙俐齿,都有点磕巴了,“别怕,别怕,姐姐都会为你解决的。”
她抱着钟意,既怕自己过于坚强会戳伤她,又怕自己不够坚定会让她失望。
面对妹妹,她无助得如同十年前被扔在雨里的那个小女孩,没有拯救世界的能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亲人受伤。
“没有,姐姐。”
钟意的头搁在林岁的肩膀上,像小动物一样蹭了蹭,又忽然轻轻笑了笑,“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害怕。”
“你看,这么多天了,我都没有预感到这次的危机,证明这对我来说,其实完全是不足挂齿的一件小事。”
她感觉到了林岁的紧张。
但实际上,自己的心态却是出乎意料的镇静。
也许很久以前,她就等待着这件事被彻底揭发,反而让她松了一口气。
她虽然觉得恶心,但却没有恐惧。
她甚至认真地看了那个视频,隔着屏幕看向十四岁的、模糊的那个自己,只想告诉她,你不用害怕,你可以站起来,你别看他比你高那么多,其实他内心极其虚弱,一点小小的反抗就能吓得他屁滚尿流。
他拥有的太多,所以害怕失去。
但一无所有的你,才握有世界上最尖利的刀刃。
第六十章
林岁抱着钟意, 轻轻拍拍她的背,鼻子很酸。
在这一刻,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反而没有这个她自以为一直以来保护着的妹妹坚强。
她的妹妹是世界上, 最坚韧,最勇敢,最闪光的女孩儿。
“姐姐。”
钟意感觉到林岁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个不停, “你是有电话吗?”
林岁能料想到这个时候一定有无数的人来问她情况, 一时间不是很想面对, 只想带着钟意逃出这个肮脏的世界。
但残酷的现实就是如此。
她们不得不去面对。
林岁打开手机, 本来想开免打扰, 才发现给她连续打了十几个电话,发了无数消息的是妈妈。
没安静几秒, 下一通电话再次响起。
林岁给钟意看了一眼,犹豫着说:“我接了?”
“接吧。”
钟意抱着自己的枕头, 半蜷起身体,小声说,“虽然不太可能, 但希望妈妈还不知道。”
她已经不会对自己的遭遇感到耻辱和难堪, 只是她害怕, 如果妈妈得知消息的话,她肯定会难过的。
林岁接通电话,对面林小玲的声音几乎是迫不及待响起:“喂, 岁岁吗?”
“嗯。”
“小、小意呢?”
“小意在你身边吗?”
林岁听她尾音的颤抖就知道,她多半已经全知情了, 声音也跟着沉重下来:“她在。”
和之前的迫切不同, 林小玲这会儿却沉默了很久,才说:“小意还好吗?”
林岁也跟着沉默了一会儿。
“我, 我听说了一点事情。”
钟氏集团的大瓜发酵到现在,几乎人人都在关注。
中午吃饭的时候,同事提起来这个最新的瓜,林小玲惊得连饭都吃不下了,连忙上网搜索了这件事。
即便视频删得再快,互联网总有痕迹。
虽然讨论得比较隐晦,但母亲对于自己孩子的事总有一种惊人的敏感度。
林小玲翻着每一条讨论,解读着每一种可能,只觉得仿佛钝刀凌迟,一刀一刀都刮在她的心头肉上。
她甚至还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林华。
他平时很少用手机,也许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如果他知道了,恐怕会和她一样崩溃。
林小玲抱着最后的一丝可能,颤抖着声音:“岁岁,你别骗妈妈,告诉我,是不是……是不是小意?”
又是一阵沉默。
林小玲仿佛从那三秒的长久安静等到答案,捂着嘴,在厕所的隔间里握着手机,眼泪不自觉地往下流。
片刻后,她从电话里听到了钟意的声音。
“妈妈。”
她轻声说,“不要难过。”
林岁刚刚拿着手机,听到林小玲的哭声就哽咽得有点说不出话,钟意反而成为了那个安慰人的角色,“都过去了,也没真的发生什么,我现在很好,很安全,您别担心。”
“不、不、不……”
林小玲哭得连连大喘气几下,最终道,“小意,你现在在哪里,你方便吗,妈妈能来看你吗?”
在得到地址后,林小玲直接发消息给领导请了假,二话不说地动身出发。
她的大脑此刻一片空白,根本思考不了其他的事,唯一想法是她得去见见小意,她得和小意站到一起。
这么大的事情,这么痛苦的遭遇。
她作为妈妈的,怎么能无知无觉呢?
距离并不近,林小玲打车过去也得一个多小时,她在车上忍不住反复看时间和所剩距离,第一次感受到了度秒如年是什么样的感觉。
快点。
快点。
她握着自己的包,恨不得自己上去踩一脚油门。
等抵达目的地,林小玲四处张望,还在找那别墅在哪儿的时候,突然被人从后面叫住了。
“妈妈。”
林小玲僵硬了一下,接着迅速回头。
林岁牵着钟意的手,站在她身后。
钟意又叫了她一声,笑了一笑:“妈妈,好久不见。”
她似乎瘦了一点,又似乎永远都是这么单薄的样子,站在风里仿佛随时都能被刮走的样子。
林小玲的全身都发麻般地颤抖着,接着快步奔过去,像是怕她真被风卷走似的,将她牢牢地拥抱在怀里,发出一声长长的痛苦悲鸣。
钟意被抱得骨头都在疼,却并不难受。
她们母女之间,似乎总因为这么多年未曾见面存在一层浅浅的隔阂,即便两人都极其温柔地爱着对方,也总不如真实相处的母女那样自然,带有一点小心翼翼的礼貌感。
然而就在林小玲抱住她泪如雨下的那一刹,这一层隔阂终于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拥抱的痛是来自母亲的痛,来自一个母亲切身体会女儿遭遇不幸时内心痛苦而绝望的哀嚎声被具象化。
那是她的女儿,是她前十八年都未曾蒙面的女儿。
她以为她在钟家过得是锦衣玉食的日子,再不济也是虽然家庭严苛,父母控制欲强,但怎么也不会缺衣少食的好日子。
却没有想过,竟然是这样的人间地狱。
那人人都艳羡的豪门千金的生活,怎么会是这样的,怎么可能是这样的?
她上辈子到底欠了钟氏集团什么债?
丈夫因为钟氏集团变成了残疾人。
养了十几年的女儿被他们无端抢走。
现在连原本以为被好好对待着的亲女儿,从小就生活在噩梦里。
如果她真的前世欠债,能不能只报应到她一个人的身上,不要伤害她的女儿?
林小玲终于明白了林岁带着钟意逃回来的那天终于发生了什么,她们为什么避之不谈,为什么又对钟家这么绝望。
“是妈妈,是妈妈不好。”
林小玲抱着她,哭得连胸腔都在震动,“如果妈妈早点发现就好了。”
如果那天她就能发现,她说什么也不会让她们俩再回到那个地方。
什么一百万,什么五百万,当天钟家人来接她们俩的时候,她就提把刀和他们拼了。
和妈妈有什么关系呢?
这些厄运早在她和妈妈相遇前就发生了。
但钟意却很想哭,她抱着林小玲,意识到一个真正的母亲是会对女儿任何不幸的遭遇感到痛苦,甚至会自责的人。
这是她从来不敢想,不敢享受的母爱。
“……妈妈。”
她哽咽着道,忍了许久的情绪在这亲情攻势下终于塌陷爆发。
妈妈的称呼是一种魔法咒语,是绝望时念出就能被救赎的良药。
半天她才揉揉眼睛,说,“真的没事了,都过去好久了。”
林小玲哭得收不住,还是要问:“那个人呢?”
“什么人?”
“就是那个人渣。”
十几年来,林岁还是第一次看到林小玲露出这样悲愤的表情,“他怎么样了?”
仿佛如果听到他还逍遥法外的话,就要亲自去报仇。
钟意想了下,说:“应该是去接受调查了。”
“这次办案的级别很高,应该会彻查清楚,不会放过他的。”
林小玲表情才稍好一些,反复说:“那就好,那就好。你现在,现在没事就好。”
她迟疑很久,说,“最近别看网上那些消息,乌七八糟的,他们知道什么,好多都是乱说的。我,我想想办法,现在是不是没有证据,没有实际证据是吧,没有人能证明那个人实际是你。”
她脑子很乱,但还是出于本能给钟意想解决办法,“没事的,没事的,现在信息时代大家就讨论一阵,说不定很快就过去了,不会有事的。”
林岁也是相似的观点,决不承认并且将这个打为对手放出的假消息,反正现在钟强也没什么翻盘的资本了,这恐怕就是他最后一张底牌了。
钟意想了下,却说:“可我还是想说出来。”
林小玲震了震:“什么?”
钟意小声而坚定地说:“我想过了,我想把我的故事,告诉更多的人,这样才能获取更大的热度,让所有的一切都彻底暴露在阳光下。”
“小意!”
林岁连忙说,“监控不够清晰,现在网友也只是揣测,并没有任何人可以认定视频里的人就是你,我们没有这个必要承认,反正钟强也不会放出进一步的证据了!”
她只是想保护好妹妹,证据不证据的反而成为其次的事情。
“就算能证明那个人是高权,也没有人能证明女孩子是你,只是发文案的人指控是钟家的人,但他拿不出进一步的证据啊,我们为什么要认呢?”
林小玲也有点不明白:“小意,你要想好了,这不是闹着玩的,你要是说出来,你有想过以后吗?”
“我都想过了,不回应或者不承认,也不能完全地抛去嫌疑。”
钟意轻声说,“网友那么聪明,等到时候再被扒出来,反而没有我现在自己说诚恳。”
“……我也不想躲在舆论后面,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带着点请求,看向妈妈和姐姐,“我是受害者,我有这个权利说出来,对吗?”
林岁看着她,总觉得这些天来钟意不止成长了一星半点。
她张了张嘴,还想劝阻,但劝阻的话已经说不出口了。
她反思了一下,如果是她自己遇到这样的事情,她恐怕也会说,而且要说的越大声越好,该感到羞耻的人又不是她!
怎么轮到妹妹身上,她就自以为为她好地擅作主张了呢?
“……”
林小玲无法理解钟意的决然。
她犹豫了很久,最终只摸了摸她的脸,“如果你真的想好了,那妈妈也不会说什么。不过不管发生什么,小意,你记住,不要怕,妈妈永远都在。你永远可以和妈妈商量事情的。”
林岁立刻说:“姐姐也永远都在。”
钟意看着她们俩。
她虽然遭遇过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噩梦,但是她也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亲人。
她重重地点一点头,随后笑了:“我知道。”
……
在视频上传,引起舆论大肆讨论的半天后,又有一个新的视频在网上出现。
和从前区别的是,这次没有用小号,用的是一个已经经过认证的号。
视频内,账号的主人——钟氏集团董事长女儿坐在镜头前,目光平静温和,十分坦然道:“大家好,我是钟意。”
“今天,我想和你们说一个关于我的故事。”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