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茹安没作声, 缓慢咬着饭菜,握筷的指节发白。
苏窈见桌上摆有一幅画像,黑墨盖住画中人的半张脸, “这是五皇子?”
“除了他还能有谁?说是叫我认认人, ”她面无表情,“多可笑,在这之前,我甚至都没和他说过几句话。”
苏窈轻声道:“听说五皇子为人低调沉稳, 常得圣人夸赞, 放眼京中的郎君, 也是很出色的……”
安慰的话说到一半,她自己都没能说下去。
苏窈和慕茹安一样, 两人都是十几岁的姑娘, 若换了她,也必定不甘。
慕茹安一针见血道:“若那魏元是真淡泊, 为何偏偏要娶我,淑妃为何要他娶我?”
骠骑大将军唯一嫡女,这个身份代表什么不言而喻。
天色阴沉的能涎水,薄薄的窗纸透不进任何光线,红衣少女的眸子倒映出灰蒙蒙的将军府,耳边是严整肃杀的守卫行踏声, 她抓着青裙少女的手,气息不匀道:“阿窈,他们再逼我,我也不会认命的。”
……
早间去见了慕茹安一面, 倒叫苏窈一颗心高高悬起,她离开将军府后没有回郡主府, 打道去了长公主府。
等了没多久,莺儿来请她去暖阁。
暖阁里放置素朴,炕桌上设有一红木小案,后头一面半月挂屏,焚的香似有解乏的功用,苏窈坐了一会儿,心竟不知不觉地静下来。
兄长还在的时候,苏窈就见过长公主,长公主留给她的印象惊为天人,如同一朵开到奢靡的山茶花,明傲微冷,走到人身边时,身上的珍宝首饰玎铃当啷响,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娇矜。
偏生她名字里有一个婉,三哥似乎常拿这个打趣她。
如今的长公主倒真称的上温婉,只是待人处事稍淡漠了点。
魏婉来时带了府医,给苏窈诊脉完毕,方才退下,她抬手抿了口茶,“你是为茹安来的?”
苏窈丝毫不意外,如今骠骑大将军府与五皇子联姻之事人尽皆知,她与茹安的关系又是众人皆知的好。
“殿下,这事还有转圜的余地么?”
魏婉轻轻摇头,神色间多了几分无奈:“阿窈,圣人是我嫡兄,当年我不愿嫁人尚且闹的满城风雨,我与他僵持十多年,直到去年方有所缓和。但那时是我以命相逼,兄长才未下旨,若是赐婚,我也不能令他收回旨意。”
苏窈的心逐渐沉下,这些她如何不知?可茹安被困在将军府,唯一能信任的人便是她,只要有一点渺茫的希望,她也想试试,如今看来,长公主都无法么。
魏婉看她一眼,道:“但我可以试试,让婚期推迟。”
苏窈一愣,眸子瞬间亮了,“真的?”
“我何时骗过你?”
苏窈喜不自胜,立刻想站起来道谢,却被魏婉扶住,微叹道:“可这也只能拖延些时日,你该知道,便是公主,圣人的亲生骨肉,圣人要将她许配给谁,她也只得奉命惟谨。”
“阿窈明白。”
对于慕茹安来讲,肯定是越晚成亲越好,能延迟已出乎苏窈意料之外,以至于她陪着魏婉闲话时,明显有些心不在焉,魏婉也知她想将这个消息告诉慕茹安,便也没有多留她,用了晚膳便命人送她出府。
……
魏京极一回东宫便开始批折子,烛火幽明,架上卷宗堆叠,殿内金砖墁地,梁远站在案前,肃声道:“殿下,人已无性命之忧。”
青年嗯了一声,眼底无波无澜。
梁远几不可察地落了口气,“我们的人赶到青州时,贼人拔剑正要刺他的胸膛,可两方人马相隔甚远,那人迎着弓箭手的箭刺下一剑,幸而殿下命大夫随行,才从阎王爷那抢回他的命。”
魏京极将笔置在笔山上,从暗格里拿出一份旧卷宗,梁远立刻将灯台挪近了,卷宗似在沙地里埋了百八十年,又被风吹雨打数载,墨水痕迹浅淡,需细看方能辨出上面的字迹。
“盛元十三年六月,着黔州,钦州拨银两万两,草秣十万石,战弓一千张,铅丸一千二百斤,箭五千枝,重炮合计三千出……”
“盛元十四年一月,拨银一万六千两,麦米三十万石,火绳一万盘,铅丸五千斤,三十六两重炮六千出……”
大周战时于边防设军镇,盛元十年圣人置龙门卫都指挥使司,与龙门左右二卫共驻夷狄边境,魏京极出京前点将,李老将军与江将军分守重城,料谁也没想到,竟是李景培那方率先传来噩耗。
梁远永远忘不了五月前的那一日,帐外短兵相接,魏京极铠甲上血迹纵横,拿着战报的手因长时间竭力微颤,白色护腕变成血红,沙哑着声。
“兖城没了。”
兖城便是李老将军的驻地,他知道殿下说的“没了”,包含了深层的意思。
后来也证实了他的猜测,李老折戟,军民数十万人被屠,等援军赶去时兖城已是一座炼狱,漫天恶火逼的战马不愿再进一步。
历朝历代并非没有屠城之举,此事传回朝中,圣人也只将李景培一家老小召进宫抚恤一番,赐了些声名财物,便作罢,一如对待郡主那般,可殿下却并未就此收手,梁远开始并不抱什么希望,直到线人拼死让人带回来一幅画。
此时这幅画就摆在魏京极的右手边,作画的人显然手生,纸上滴了不少墨点,和血斑混在一起。
画上画的是一条折断了的长.枪。
梁远不解其意,魏京极看了一眼,便冷笑道:“当真是活腻了。”
旋即,魏京极命人即刻往青、梁、黔,南州等地暗中寻访,趁他被禁足,幕后之人松懈之际,找到了最后一批清扫战场的人,好在有惊无险,证人已到了东宫。
梁远后知后觉明白这画的意思,粗制滥造的武器,怎可用来守城!只怕焚城也只是个幌子!
各地调拨下来的上百万银两,做出这等次品,定是有人在暗中高价买进,贪吃回扣,竟将手脚做到太子身边了,若非殿下留了后手,只怕也凶多吉少。
“殿下,兖城将士手里的兵器虽大都被东瓯部收缴,可折损的刀枪不在少数,仍需经过不少人之手,这其中却无一人上报,可见那人手眼通天。”
他这话隐含担忧,殿下再受百姓拥戴,却也只是太子,狗急了还跳墙,何况最后这案能牵扯出什么位高权重的人物,现在尚且不知。
“不急,”魏京极颇有耐心,将卷宗捆上,漫声道:“你再去查查有哪些人得了盐引。”
大周历来贩盐的活计都在官府,后来因军中开销巨大,左相高居之提议,让居住在边境的商人往军中送粮,以此换取盐引,每一石粮食能得多少盐,都有严格规定,此举可以节省大量运输时间和人力。
梁远应下,要走出门口时,忽然他停下脚步,转身道:“殿下,还有一事。”
“嗯。”
“段大人前日又来了府上送帖,同微臣说,不久后他的兄长将会行冠礼,若殿下有闲暇,不若就在宴上一见。”
魏京极知道,段凛前段时间送帖是为了他和苏窈的婚事,毕竟京城里随意拽个人出来,都知苏窈是他的义妹,面上的功夫是要做足。
但在郦水山庄,他亲手搅黄了他们的婚事,大约段凛觉得如今没什么可聊,才将时间改到冠礼上。
梁远作为魏京极身边随侍,自然知道他素来不爱去臣子家中做客,也仅有长公主和郡主相关的人物,能得他几分特例。段凛定也清楚,此举大意是传递原先的事情有了变数,不敢再叨扰太子清静的意思,若太子不去,原先那帖也就作罢。
魏京极却问:“永嘉去么?”
梁远悠长的嘶了一声,“郡主,大概是要去的。”
“嗯。”他淡道:“安排吧。”
……
苏窈连夜赶到骠骑大将军府,将长公主说的话告诉慕茹安,慕茹安听后,眉间忧思散了些,和她说了两句,便累极睡着了。
江莲亥时还等在苏窈府中,见她风尘仆仆来了花厅,忙起身朝她走去,“怎么回来的这样晚?可是出了什么事?”
苏窈摇头:“无事,只是和茹安多聊了一会儿,姨母这么晚了还来寻我,可有什么要紧事?”
“没什么要紧的,你今日从山庄回来,我便想给你接风洗尘,顺带和你说件事,可此刻已经很晚了,姨母便长话短说。”
“好。”
江莲手上拿着请柬,和蔼道:“原本我和郎君都觉得,大郎那副模样注定是不能见人了,我们自己不嫌弃,却怕旁人生厌,以至于他前两年的冠礼都不曾为他行过。”
她看着苏窈:“可那日你见了阿骄,却不惊不惧,还将他当作正常人对待,我每每想起,就觉得我对不住他,旁人怎么看是旁人的事,我们怎可为了旁人的闲言碎语而亏待了阿骄?”
说到这,江莲眼里似含泪水,“因此,我们决定将欠了他的都尽数补上,就先从冠礼开始。”
苏窈清楚,大表哥是姨母心中的心结,如今阴差阳错解开,她没有不去的道理。
“姨母放心,我会去的。”
江莲怕就怕无人来,这是段骄十岁之后第一回 为他办宴,因而各处都送了帖,不分官职大小,只盼能热闹些,苏窈如此说,她心更安了,顿了会,犹豫道:“阿窈,你在京中认识的人多,可能邀些你的友人来?我怕……”
怕门可罗雀,众人避而远之,倒叫人背后嘲笑阿骄。
苏窈会意,斟酌一番后道:“可以,姨母,您要不令人往骠骑大将军府送帖去,我去同慕夫人说说,邀茹安也去?”
她被关在将军府里,定是闷坏了。
江莲无有不应,顾及时辰太晚了,只坐了一会子便离开。
翌日清晨,慕茹安就收到了一封请柬。
她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将它紧紧攥在手中,窗外有一种花苞很小的白花,像野草一样不起眼,朱红的窗棂上,几朵花苞沾着露水,黏在了上头。
她看了一眼便抬头,仿若不经意地将这些花苞扫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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