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大夫挎着药箱, 匆匆给苏窈见礼后,便进去替魏京极诊治。
府中侍卫统领闻说是太子病了,立刻遣派侍卫加紧巡视, 东宫即刻被封成铁桶, 丫鬟仆妇也被严密搜查,其余人非令不得出府。
脚步声紧凑严整,如闷雷于上空盘旋。
梁远看向站在围栏前,穿着团锦琢花云烟裙的太子妃。
“太子妃, 您且进去休息休息?一会儿等大夫诊毕, 您再去照顾殿下也不迟。”
其实他觉得奇怪的是, 为何太子妃此时不进去瞧瞧状况,殿下应当很想太子妃在身旁。
苏窈望着花厅前捧着盆盂走过的侍女, 道:“我便不进去了, 你代我照顾着他罢。”
梁远道:“那微臣便进去瞧瞧。”
她点头,眼神并不与梁远相对。
梁远不做他想, 只当苏窈有些乏了,进去后,大夫已站起身,正与魏京极开药方。
“殿下邪寒侵体,汗出头痛,此为伤于风, 所幸并无大碍,好生休养,三无日便能无恙。至于发热之症,今日将小人开的这帖药吃了, 很快便能散热。”
魏京极在病中,感知也较平日慢上许多, 听到从外头来的脚步声,他缓缓掀了眼皮。
梁远与大夫交谈几句,将药方拿了下去,吩咐人立刻熬药。
此时,里间传来一阵轻轻的咳嗽声。
他找来茶壶,将案上公文扫开,倒了水捧过去。
魏京极坐起身,没接他的水,淡色的唇有些干燥。
“太子妃呢?”
“太子妃正在外边等着呢。”梁远会意,“微臣这就请太子妃进来。”
他不作声,神色却缓和许多。
梁远走出门,四处看了眼,发觉已无苏窈的身影。
他找来几个丫鬟,都说不知。
恰巧此时白露抱了浣洗的衣裙往耳房走去,他忙叫住人,“白露姑娘!”
白露回头,“梁大人有何事?”
梁远走来,还不忘往四处瞧了瞧,道:“太子妃所在何处?殿下寻她呢。”
白露笑道:“太子妃不放心殿下的病,早些年太子妃还做郡主时,素日的头疼脑热,没少去请少商巷一位大夫来瞧,一帖药下去,便能好的七七八八,比宫里御医开的方子还见效快呢。正巧今日天晴,太子妃念了许久想出门透个气儿,怎奈前几日太阳都不曾露脸,这不,适才太子妃便顺势出了府,亲去请了。”
梁远一听,颇为动容,“太子妃待殿下的确是独份的好。那我便依姑娘的话回禀殿下。”
白露点头,转身,手心都紧张的满是汗。
走了两步。
“对了白露姑娘。”梁远突然道:“为何太子妃出府不带着你去?”
白露站了一会儿,回头,无奈看他一眼,“段大人此言太抬举奴婢了,太子妃身侧伺候的贴身婢女可有七八人呢,奴婢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能跟在太子妃身旁伺候的,今日跟太子妃去的便是红儿。”
“原来如此。”
梁远点头,“叨扰了。”
白露回了个礼。
主殿的榻上,床幔被金钩高高挂起。
四面窗牖紧闭,却仍能听见枝叶窸窸窣窣拂过檐角,带着风声。
青年衣衫半开,块状肌理分明,玉白的肤质如同上好瓷器,纱衣下若隐若现的结实臂肌令人浮想联翩。
门一被推开,魏京极便抬起了眸。
梁远将白露所述尽数道出。
也去查了查,少商巷那位大夫的确医术精湛,素与郡主府来往密切。
青年闭上眼听了,再睁眼,浓密的长睫下,那双素来深幽静持的眼眸,此时,却看着有些分心。
梁远感到纳闷,这话竟也叫他走神了。
“殿下可是想到了什么?”
魏京极想到了苏窈那日落在他耳垂和鼻梁上的吻。
她弯着眼眸,主动抱他,馨软的身子往他怀里贴。
兀自出神良久。
他像是确认了什么一般,心脏微微收紧,一切声音都仿佛远去。
“梁远。”
梁远应了一声,走上前去,静静等着眼前虚弱,尚在发热的未来储君出声。
他顿了一会儿,轻声道。
“她应是,当真愿与我共度一生了。”
……
阳光轻洒在飞花楼各色彩招上,青石板路被晒的滚烫,隔着做工精美的翘头靴靴底,依旧能感到温热。
此时已临近午时。
苏窈此次出行,马夫带的都是自小跟在她身边的,为免应付不周,还带了红儿来。
红儿是慕茹安的婢女,她对她素来放心。
因魏京极突然生病,饶是她紧赶慢赶,安排下来,也还是误了时辰。
飞花楼是间茶馆,在此撒银的大都好静。
苏窈带着幕篱,前去寻了掌柜,却被告知:
“姑娘莫不是记错了,咱们今日这雅间可没什么林公子来过,许是姑娘弄混了名?”
她心里顿时沉的厉害。
明日段凛便要离京,许是今日约她一见的时间,都是省出来的。
如今他应是没等着她人,先走了。
她借着替魏京极寻大夫的由头,却也不能久留。
正想着法子。
走出飞花楼,肩膀却被人拍了一拍。
苏窈被吓了一跳,即使有面纱,她还是下意识将自己的脸偏了偏。
那拍她的少年却道:“姑娘,我瞧你来这寻林公子,那你就是林公子要等的姑娘吧?”
苏窈顿时精神一振,将他带到了巷弄里,问道:“正是。林公子可让是让你捎什么话?”
少年道:“林公子只说要我将这信给你,他有要事脱不开身,没法继续等您。”
听到有信,她心头一跳。
若非段凛实在抽不开身,也绝不会将他们商议的事情写在纸上,只是不知这少年是何人。
察觉到苏窈打量的眼神,那少年立刻把信给她,交叉挥动双手,道:“姑娘大可放心,我是林公子府上签了死契的奴,这封信便是借我一万个胆子,我也是不敢看的。”
苏窈这才放心了些,“多谢你了。”
“姑娘不必客气。”
少年说完,朝苏窈点了点头,从巷子的另一条道离开。
苏窈将信藏在身上,从飞花楼正门的位置出了巷,上马车后,把车帘都尽数放下,才拆信来看。
信上没有署名。
看得出来写的颇为急切,字迹翻飞潦草。
京中异动,静待时机。
时机一到,你可坐我事先安排好的马车南下,接应者尽是可信之人,但也需谨记切莫露脸,免生祸患。
在此之前需尽快离开东宫,东宫眼线众多,行事不便,郦水山庄位置则极佳,此前去郦水山庄看望你时,我见后山有一断崖,深不见底。
若跌落,绝无生还可能。
届时时机成熟,我辰时便会以长明灯为信,望多为留意。
发现后即刻甩开侍卫,我便在山后等你,演一场失足落崖。
若无意外,便可遁走。
外头日头猛烈,热的仿佛蒸笼。
苏窈看完信,心仍忍不住轻颤,将此信中交待之事一一记好,神魂归位时,竟觉手脚冰凉。
原来,看信时,她不知不觉屏住呼吸,掀开车帘,朝那一轮不留余地散热的红日看了眼。
待阳光洒在她肌肤之上。
此时,苏窈才有了些真实感,滞缓的呼吸轻涌。
很快了。
她很快便可离开京城,再不用担心被困在宫墙之内。
如今她只需做三件事。
其一,先寻个由头,离开东宫去郦水山庄,离开魏京极的掌控范围。
其二,便是等段凛的消息。
其三,尽快学会骑马,若路上遇到意外,也好省些脚程。
不得不说,段凛考虑的十分周全,郦水山庄乃是长公主的地盘,魏京极对她极为敬重信任,此前若他远行,也会将她托付于长公主,是以,断无安插眼线的可能。
……
几日后,东宫。
因圣人与太子接连病倒,一时人心惶惶,然而魏京极喝了两日药,身体便已大好。
一众朝臣各怀心思,扎了堆往东宫里挤。
原先魏京极说好的教苏窈骑马,也因怕过了病气给她,加之需得出面稳住大局,而一再往后推。
这日下午,苏窈等的有些没耐心,便想去寻梁远,让他帮她寻个女夫子来。
正走到演武场,忽而听到一声马鸣。
东宫的马厩离这可远的很。
疑惑时。
梁远乐呵呵地走来:“太子妃,您来的正好,殿下正要微臣去寻您呢。”
苏窈往声源处撇了眼,忽然明白了什么,道:“这莫不是他送我的马?”
“正是。方才叫的便是殿下亲自为您挑的马儿,这会儿殿下正亲自训它呢,那毛色品相,说句万里挑一也是当得起的。”
闻言,苏窈隐隐有些期待,跟着梁远往魏京极待的地方走。
演武场很大,台上台下几乎有两人高。
刀枪剑戟井然有序地放在架上,随处可见的箭靶,红心处几乎都射入了几支长箭,箭翎随风轻翕。
走近了已能听见马蹄声。
苏窈转过拐角,听到梁远先行禀告:“殿下,太子妃来了。”
她顺势望去。
青年一袭常服,牵马的动作清贵非凡,眉眼矜冷,低头看人时透着点骨子里的疏淡。
可他牵了一匹只到他腰的小矮马。
苏窈嘴角的笑差点挂不住,忍不住眨了下眼,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这匹马……”
魏京极道:“你的。”
“……”
“喜欢吗?”
“……”
苏窈上前摸了摸这匹小矮马的头,没忍住发出疑问:“它都没长大。”
魏京极笑了笑,拉了她的手来,将马鞭放进去。
“就这么大,没得长。”
“……”
“这是近日沙都进贡的良驹,温顺聪明,有灵性,你骑它刚好。”
苏窈握紧了马鞭,看着面前的小矮马,艰难道:“可它跟驴一样高。”
魏京极挑眉,“你想骑快马,也得讲个循序渐进,不然摔着怎么办?”
梁远一开始瞧了这马也有些哭笑不得。
寻常姑娘家若是想骑马,大都也是骑得普通大小的马,多多少少得摔几次,也就殿下,能费尽心思找来这么一匹,还真自个儿骑这驴大的马在演武场转。
得亏太子妃来的晚,若来的早,瞧见殿下悠悠骑着这小矮马转圈,岂非有损他形象。
苏窈见挣扎无果,只得牵了马儿去。
撸了几下马儿的鬓毛,她想象了一下自己骑着小矮马的样子,语气顿时有些蔫。
“那我多久能骑你的马?”
魏京极走过去,将她抱坐在马上,温声道。
“明日。”
苏窈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明眸皓齿的,看得人晃神一霎。
魏京极笑:“高兴了?”
苏窈点头。
“别高兴的太早,看你今日表现,若骑的好,明日便准你上马。”
“若骑不好呢?”
“若骑不好。”他短促的笑了一声,嗓音低醇,“那我便与你一起上马。”
“总不会让你摔着的。”
魏京极这几日的心情似乎都挺好。
与她说话时,眼里,声音里含着笑。
让她回忆起,那日她寻了大夫回来,带到魏京极面前时,他看她的眼神。
望着她一动不动。
深邃,幽暗。
又像是心爱之物失而复得,眼底难掩涩意。
像是要将她的模样深深刻在脑海里。
她当时莫名起了一个念头。
她觉得,魏京极似乎很想抱一抱她。
用他喜欢的姿势,下巴贴着她的脖颈。
可她那时,因刚看了段凛交给她的信,心里有些心虚,下意识假装没看见。
苏窈深吸一口气,不再去想那事。
有了魏京极的保证,她转头握紧缰绳,开始琢磨如何驾马。
她原就有些底子在,但从未没骑过快马,骑马的场合也少,多是狩猎时,即便是狩猎,亦不需女眷追猎。
预想的是,离京时,若遇危急关头,她还能驾马避险。
若不练练,手生出了错,那便糟了。
因此苏窈练的极为认真,这马儿果真温顺,因有魏京极在身边指导,马儿又矮,坐在上头,骑快了也不觉着吓人,于是便放开了练,一次比一次快。
从下午练到夜里。
少女累的趴在马上喘气,总算停了一会儿。
梁远看了眼日色,道:“殿下,已入夜了,是否让太子妃先休息休息,明日再接着练?”
魏京极却摇了摇头,从他那拿了条干净的巾帕,朝苏窈走去,不忘吩咐道。
“命人点灯。”
难得她有这个兴致。
苏窈趴着不愿动弹,四肢都是酸的,脸上,脖颈处香汗淋漓,面色阵阵潮红。
红.唇溢出轻而媚的喘气声。
看着他时,眼眸起雾,水色氤氲。
这融化般的模样让人瞬间联想到了一些抵死缠.绵的画面。
魏京极的心仿佛被她的眼神烫了一下。
一股难言的燥热在体内横冲直撞。
以至于,抱她起来,替她擦汗时,手下竟失了力道。
苏窈软在他怀里,喊了一句疼。
魏京极表情平静。
“哪疼?”
苏窈道:“胳膊,腿,还有腰,手腕。”
骑马是个体力活,她练习了一下午,若不是一直撑着,早累倒了。
说完,她有气无力地仰着脖子,让他能更好地替她擦汗。
“反正哪哪都疼。”
魏京极对她的小动作颇为受用,与她商量道。
“等会我给你揉揉?”
苏窈嗯了一声。
魏京极看上去气定神闲,给怀里千娇百媚的女人擦汗,也能做到心无旁骛。
实际,心里想的却是,他不该让她在这里练习骑马。
最好是无人的地方。
只有他们两人。
思及此,魏京极沉顿一会儿,吩咐人将蜡烛都灭了,将苏窈径直抱进浴房。
浴房水汽湿热,烛火也染上几分春.色。
衣衫尽落时,魏京极吻她细嫩的后颈。
“明日带你去青骢山,只我们两个,等你学会了骑马,我们再回来?”
苏窈迷迷糊糊点了头。
魏京极吻了她好一会儿,才抱她走进浴池。
……
许是在浴池里泡了泡。
又被魏京极用药油揉了揉发酸的腰腿,苏窈翌日起来,竟觉骨头都轻快不少。
如同习武之人常说的,打通了任督二脉。
只是一大早,魏京极便将她带上了马车,马车外草地连绵起伏,应已入秋,一眼瞧去枯草占了大半,却依旧壮观。
她忆起了什么,道:“这就是青骢山?”
没记错的话,青骢山与郦水山庄颇近。
“嗯。”
苏窈坐不住,“既然已经到了这儿,不如就直接骑马过去吧?我也好练练。”
魏京极不置可否,而是看着她,若有所思。
“你为何突然喜欢骑马了?”
苏窈心里有些紧张,可与魏京极打交道多了,她已被这些猝不及防的问题练出不俗的反应了。
脸上真实情绪不显,她打好腹稿,道:“上回秋猎,见你们坐在马上追猎,我也有些想试试,若此回练好了,下回春狩我便能与其他武将家的姑娘去野猎了。”
魏京极信了她的话,将人揽到腿上,笑说:“那我可得好好教了。”
那群女子比起军中儿郎来也不遑多让,依她的性子,若落个最末,指不定要躲起来难过一阵。
苏窈煞有介事的点头,“那我们骑马去?”
魏京极嗯了声,正要开口,她却捂住了他的嘴,闷闷道。
“今日我不想骑驴。”
这语气哀怨的很。
想必她是从昨日夜里一直念着了。
不过,照她昨日练习的成果来看,倒也算是进步神速,今日骑骑,也不是不行。
思及此,魏京极捏起她的下巴,低头在她额头上亲了亲,声音散漫带笑。
“行,带你骑。”
……
魏京极说的带她骑,便是她坐在前头,他坐在她身后。
与往常不一样的是,从前他这样带她骑,手里会握着缰绳。
如今,苏窈看着紧紧箍住她腰的一双胳膊,试探问道:“一定要这样抱着么?”
魏京极一本正经地在她耳边道。
“不这样,我掉下去怎么办?”
“……”
苏窈没有和他继续说话,眼下当务之急是熟练骑马。
再者,她原还在想如何离开东宫去郦水山庄住一段时日。
她若无缘无故的提,难保魏京极不会猜到些什么。
此前她去郦水山庄,多为养病。
她想装病,去郦水山庄疗养,东宫守卫严密,到处都是魏京极的人,她也不好行动。
可若真病了,就算是个小小风寒,在逃跑路上也是个累赘,若严重就得不偿失。
然而,魏京极将她带出来了。
且,青骢山紧邻郦水山庄。
她若在这里“病了”,便可顺理成章住进去。
青骢山多是牧马人。
睡在白色营帐内,隔许久才见一座,要请大夫应当也得过许久。
苏窈稳了稳神,骑马绕了个圈,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山涧上。
有马在那饮水。
“我们去那可好?”
魏京极敛眸扫了一眼,俊美脸庞有种难以用言语描述的贵气。
他抱着苏窈的腰,有些爱不释手。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苏窈带着疑惑偏眸,长睫几乎要扫到他脸上。
魏京极亲了一下她的脖子,低声道:
“亲我。”
第52章
青骢山呈环抱状, 腹里杏黄草地一望无际,随风潮起潮落,远处的林子, 树木阔大的叶儿却透出被雨水浸透般的深绿色。
苏窈听到魏京极的话, 骑马行了一会儿,才勒紧缰绳,偏头。
她偏头的瞬间,魏京极坐直了身体。
从她的角度, 只能看到青年线条流畅, 略显凛冽的侧脸, 和唇边似有若无的笑意。
苏窈原是想猝不及防地在他脸上亲一下。
结果魏京极这么一退,两人之间隔了距离, 她再倾身过去, 这个吻似乎就要郑重许多。
她有点想打退堂鼓。
魏京极饶有兴致地观察苏窈的表情。
他原也是一时兴起,见她不说话, 应是害羞,便想说算了。
忽然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捧过他的脸,少女柔软的红唇在他额头上轻轻碰了碰。
他瞳孔微怔。
一个很浅,唇.瓣柔软,带有她的气息的吻。
苏窈放开魏京极,却见他还在盯着她, 眼神还有些耐人寻味。
清晨的凉意逐渐退散,周围的温度似乎不断升高。
她心里跳了一下,将身子坐正了,重新拿起缰绳, 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口浊气,犹豫着道。
“亲了, 我们今日可能宿在那?”
苏窈抬了抬下巴,看向适才马儿喝水的地方。
若仔细听,不难发现她语气有些不易察觉的紧张。
河边风大,宿在那,她便有机会装病,魏京极出于担心,也会将她带去郦水山庄。
到时,她便有借口留下。
只待段凛与她传信,便可离开京城。
有几只大雁扑腾着翅膀飞过,耀眼的朝阳悬在山坡,洒下灿烂光束。
男人手掌略微粗粝的触感透过裙衫,印在她的后腰。
身后贴来坚硬温热的胸膛。
魏京极慢慢抱住她的腰,眉梢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愉悦,在她耳边低声道。
“嗯,你想去哪便去哪。”
有了此话,
苏窈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挥了挥马鞭加快速度,马儿撒了欢的跑。
她并不怎么会演戏。
只是魏京极那日说了信她,因此,才会毫无条件,无所保留的信她。
可她注定要辜负他的信任了。
……
魏京极此番出行并未带多少人,只有马奴,厨娘,还有负责看管几车行李的侍女侍卫。
本也只打算小住两三日。
扈从往当地的牧马人那买了帐面,又寻了几人搭建,一日半的功夫便完工。
翌日,他们搬进新帐。
苏窈在青骢山学着骑了几日马,自觉差不多了,便开始琢磨起装病一事。
这一夜,营帐内燃了灯,四下寂静,魏京极正倚在椅上看着一卷兵书。
苏窈思索良久,吩咐侍女去烧热水,趁着她们准备着的时候,从前门出去,故作轻快地朝魏京极道。
“我出去瞧瞧这河里能不能钓着鱼。”
魏京极看她一眼,放下书就准备站起身。
“你想钓?”
苏窈暗暗握紧了裙摆,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脸上却露出闷闷不乐的表情,抬高音量。
“你这语气,在小瞧谁?我今日偏要钓几条上来,你不准来帮我。”
魏京极身形一顿,眼神逐渐转深。
少女站在门口,一双清亮杏眸含着几分委屈,却又不肯让步,立在那,像与他赌气一般。
她已经许久不曾对他使性子。
连他都记不清到底有多久。
苏窈生怕魏京极同她唱反调,要与她一道去,如此一来,她便得另做计划。
等了许久,不见他回答,她心里一点点揪起。
正准备再说点什么话时,他忽然走近了。
青年本就生得高大俊美,五官精致却极具侵略感,默而不语时有股迫人臣服的气魄。
似眼下这样,长明灯下低头,表情迁就纵容。
给人一种极致的反差,稍不留神便能惑了人心。
“行。”
魏京极从一旁取下她的披风来,仔细系好了,见她的白皙剔透的脸埋在兜帽里,露出一双灵气十足的眼眸,恍惚间有种不真实感。
他心情很好地勾了下唇。
“去吧。”
苏窈摸着身上的狐裘,走到河边,拐个弯便到了营帐背后。
瞧见她的侍卫正要行礼,便被她一个手势,不着痕迹的免去。
侍卫并未察觉异常,恭敬退到两侧。
从这里进去,往里走一段,最近的便是浴房。
她打算的是,趁着魏京极不注意,假装从河边回来便泡在浴桶里沐浴,不小心在里边睡着,这样“着凉”就顺利成章。
而她也不打算真光着身子泡那么久,在这等一会儿,等她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下去,假装睡着滑下去,魏京极听到动静,定会前来看看。
如此一来,她也不会真的生病,拖累脚程。
而这离郦水山庄近,就算魏京极要寻大夫,也会将她带去郦水山庄。
苏窈屏息静气等了一会儿,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预备脱衣进去。
哪知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殿下!”
她一愣,这声音似乎是梁远?
梁远急匆匆下了马,直奔魏京极,脸色看上去很严肃。
苏窈看不见他的表情,却也能听得出他语气十分着急,像是在当着魏京极的面拆什么信件。
“殿下,大事不好!圣人情况十分不妙,已有……之兆,需得尽快入宫!”
“此外,”梁远深吸一口气,语带惊疑,“魏元从太庙逃走了。”
魏京极问:“什么时候的事?”
“已逃了有半日功夫!守卫尸体已僵,魏元的手竟能伸到太庙去,圣人命他永世不得出太庙,这才短短几日,他便出逃,难不成……”
梁远生生停住,眉头紧皱。
苏窈心里一惊。
御医分明说,圣人可以撑到元日后,如今距元日尚有一两月,怎会今日便成了大限之日?
听到魏元的名字,她又是一阵疑惑。
魏元好端端的怎会被放逐太庙?
这样的惩处已算极重。
从前被勒令永守太庙的,个个皆为皇室子弟,手里却都满是血腥。
“倒比我想的快。”青年嗓音微冷,如同上好冷玉碰撞时发出的声响,“看来,高启之与他尚有联系。若仅凭他自己,断然来不及做准备。”
梁远道:“果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五皇子此前对殿下您恭敬非常,谁曾想,高相昧下的银两,竟全是为了他!圣人知他贪墨军饷,还只命他长跪太庙,已是绝无仅有的特例,他竟还执迷不悟!如今逃走,他莫不是要……”
他几次三番欲言又止。
便是苏窈,也听出来了言下之意,当即震在当场。
难道段凛说的,京中异动,静待时机,便和魏元犯案有关?
她眉心紧紧蹙起。
从如今情况来看,段凛与她之约简直迫在眉睫,再容不得她错失良机。
魏京极走了几步,接过梁远手中的舆图,长指在案台上轻叩数下,泰然自若道。
“随我入宫。”
苏窈闻言,正欲继续行事,却听到魏京极又道:“你派人将太子妃送去郦水山庄,勿要声张。”
她心跳滞了一拍,刚摸到浴桶边缘的手又收了回来。
再次聚神,听他们讲话。
“殿下,东宫守卫森严,今夜若不太平,不若令太子妃早些回去?”
梁远语调急切。
魏京极的神色却冷静,手中提着沾了墨水的笔,在这份禁宫舆图上勾画了几处。
梁远不明所以,“殿下不是要将太子妃送去长公主那躲一躲么?若有血祸,长公主府也是安全的,长公主乃圣人胞妹,又一直与世无争,按说也能护着太子妃,可到底不如东宫有死士来的令人放心。”
青年不紧不慢地收了笔,抬眸间,眼底划过几丝淡嘲。
“你高看他了。”
梁远呼吸一滞。
魏京极用手扫了扫舆图上的不存在的灰,交给梁远,动作慢条斯理,说话时,也不像是面对险要关头该有的语气,竟还透着几分温和。
“今夜我需离开,怎好令她独自一人住这儿?青骢山比邻郦水山庄,将她送去那小住几日,等她泡腻了汤,这事儿便也了了。”
此话一出,梁远意外愣住。
继而,油然而生万千豪气,身体被无所畏惧之感充盈。
他即刻领命,欲出门去寻苏窈。
就在此时,里间浴房的位置传来一道突兀的响动。
梁远警惕道:“谁?”
魏京极抬眸一瞥,正见苏窈从里间的屏风后走出来。
对上他目光时,她眸子颤了一下,旋即,提起裙摆,奔进他怀里。
环着他腰的手臂隐隐发抖。
“是不是出什么大事了?你要入宫?”
她没有假装一点儿都没听见。
那显得太假。
且,苏窈莫名觉得,魏京极并不在意。
少女眼眸里如同蓄了一层水雾,明晃晃写着担忧,配上一张艳若桃李的脸,愈发惹人怜惜。
果然,男人安抚似地吻了吻她的发顶,手拍着她的背,声音沉稳有力。
“不必担心我。”
他道:“送你去郦水山庄住几日?”
苏窈看着魏京极,不说话。
男人低头,撬开她的唇齿,一只手箍住她的腰,一只手放在她的背上。
这是个充满占有欲的吻。
吻到苏窈有些喘不过气,紧紧抓紧他的背。
过了一会儿。
魏京极松了手,嗓音有些发沉。
“我很快便来接你。”
苏窈的眼神在某一瞬间变得极为复杂,看也仅仅只是一瞬,很快便恢复如常。
她微微抬头,也在魏京极的下巴上回吻了一下,轻声道:
“好,我等你。”
……
魏京极骑马入了宫。
漆朱大门依次敞至最开,遥遥望去,重檐金顶,玉栏琉瓦,本该是象征着天家威严,最为庄严肃穆之地。
眼下虽静,但隐有风云欲来之兆。
长靴踩在汉白玉阶矶上。
魏京极下了马,神色平静地看着,站在高台之上,一袭青衣的俊雅青年。
魏元。
他手中拿着一道文书,气势磅礴的大殿耸立在他身后,巍峨壮观。
看到魏京极只带了梁远一人,魏元眼神有一瞬间的轻蔑,继而,变得阴沉。
“皇兄。你既已猜到我要做什么,却仍不带人手来,未免太小瞧人了吧。”
魏京极掀起眼皮,甚至连佩剑都挂在了马上。
他语调平缓,不带半点情绪。
“魏元,你可想清楚了。”
“你在圣人面前污我清白,害的圣人将我放逐太庙那时,可有想清楚?可有想过鼎鼎有名的大周太子,百姓眼里惊才绝艳的储君,可有落在我手里的这一日?”
他话音刚落,廊下四周顿时一阵刀剑出鞘之音,方才安静的不起一丝波澜的空气立即变得剑拔弩张。
无数森冷箭尖对准了魏京极。
魏元的声音忽然变得尖锐,彻底撕下了素日里超然雅淡的伪装。
“你没有!因你和你嫡兄一样,都目下无尘,都自视甚高,所有人都不配你们放在眼里!”
“殿下小心,他们早有埋伏。”
梁远眉心紧皱,挡在了魏京极身前。
“不过,就算你带了人手,眼下也已经晚了。”
魏元抽出长剑,指着魏京极,忽而喝道:“说话!”
魏京极的眼神令人无所遁形,他竟还颇有耐心地问了一句。
“我如何污你?”
“你为早日坐上皇位,监守自盗,贪馋军饷,不惜残害忠良,指使奸人放火烧城,如今圣人遭你蒙蔽,为你毒害,病在旦夕!我虽早早识破了你的阴谋,却仍旧不慎被你诬陷,若非先祖有灵,我早就死于太庙,怎能出现在这儿!怎能来见圣人最后一面!”
“那日圣人见我,便已经神志不清,若非你从旁挑拨,我怎会被圣人送去太庙!”
梁远冷笑道:“五皇子,倒打一耙这四个字,倒叫你学去了精髓,这案子谁是主谋,谁是从犯,太子殿下早已经调查的一清二楚,但凡你有半点冤屈,圣人也不会狠心将你丢至太庙,谁料你狼子野心,当日圣人手下留情,倒成了你今日颠倒黑白的借口!”
魏元道:“梁大人不如省点力气,说再多,你们今日也休想踏入养心殿一步。”
梁远怒道:“你这是要造反!”
魏元不由得笑出声。
“梁大人说是,那便是吧,成王败寇,如今我为刀俎,你们为鱼肉,怪只怪皇兄过于轻狂,即便犯下如此恶行,也永远一副眼高于顶,谁也不放在眼里的姿态,与大殿下果真是一母同胞!”
“你!”
就在此时,一直不作声的魏京极,突然呵笑了一声,眼底似有化不开的坚冰,仍不妨他语气嘲弄。
“你刚才说,圣人遭我毒害。”
魏元看着他唇边扬起的一抹笑意,直觉有些不妙,却仍旧坚持自己的说话。
“众目睽睽之下,你莫想狡辩!”
他早已暗中查探过,魏京极手下的兵马尚在千里之外,宫中禁军素来由圣人亲自掌控,若非他神志不清,断也不会给他母妃取走的机会。
可事情发展的太过顺利,他设想的每一步都顺利达成,实在让人有些不可置信。
眼下魏京极似笑非笑的神情,更让他有些急躁。
“你到底想说什么?”
魏京极止了笑,眼底一片冰寒之色,说出来的话,更叫人打从心里里发颤。
“我毒害了圣人。”
“那,站在你身后的是谁?”
魏元悚然一惊,浑身血液逆行。
不止何时,天空下起了小雨,隔着雨幕,他回头,看见本该病危的圣人站在金銮殿内,身旁金龙绕柱,十二根巨大的金丝楠木锻金朱漆。
而听他号令的人手,竟不知何时,都将弓箭转向了他。
魏元在原地呆呆地站立许久,终于后退两步,神色有些狰狞。
“你们……”
圣人眼球浑浊,脸上皱纹如同干枯的老树皮,已有垂暮之年的模样,可他站在众人面前,说话仍旧气若洪钟,带有无边戾意,死死盯着眼前,他宠爱多年的儿子。
“逆子魏元,意图谋反,其心可诛,即刻打入死牢!”
……
苏窈一来到郦水山庄便开始下雨。
淅淅沥沥的雨翻开枯枝败叶,露出柔软的土地,叶片托着积水,成股流下。
她时不时朝后山看去。
白石毅对她道:“太子妃放心住着,便是天塌下来,也压不到我们长公主这儿。”
翌日,苏窈自辰时起,便一直站在楼阁上,俯瞰下去,能瞧见被细细的雨丝笼罩着的京都,平日里车水马龙的地方,如今街上却不见一人踪影。
即便有人,也是背着行囊,步履匆匆赶向城门。
城门口排起长队,听了些信儿的百姓争先恐后涌出城门,而后四散逃走。
正想收回眼神,余光却撇到一簇明黄色的火焰。
长明灯,自后山升起来了。
————
地牢深处潮湿阴暗。
昏暗的灯火托举起夜,不断有犯人拖着镣铐赤脚行走,自清查焚城一案,入狱者已达上百人。
狱卒带着一身华服的青年来到一间牢房前,请他上前,便躬身退下。
魏元衣衫破烂,披头散发的坐在湿软的草堆里,眼神阴冷。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魏京极轻描淡写道:“我原以为,你是个安分的替身。”
这两个字瞬间刺中魏元的逆鳞,他忽然暴起,一把抓住护栏,镣铐碰撞出刺耳声响。
“他这样与你说的?”
“我就知道,他从未将我当成过自己的儿子,只因我母亲出身贱籍,还曾有许多恩客!说什么坚信我是他的血脉,其实他心里一直将我看作贱种,和那些人一样!”
所有人都道,圣人待他比对魏京极还好,衣着用度面面俱到,还将他养在身边带到五岁。
放在从前,这是太子才有的例外!
可魏元却清楚,圣人待他好的真正原因,不过是因为他长了一张与大皇子,与魏京极嫡兄有六分相似的脸!
圣人可以赐他珍宝玩物,赐他无上荣宠,却唯独不会赐他权,即便如此,他也需一直走大皇子的路!
从小到大,但凡他有一丝反抗,便会被关禁闭。
外头的流言蜚语不断,圣人也浑然不在意。
只因,他根本只是大皇子的替身!
他学的再出色,将东瓯六部治理的再好,圣人也不会看到他。
大皇子乃是圣人与先后情比金坚时生下的嫡子,由圣人一手教养长大,费尽诸多心血,谁知竟英年早夭!
可就连他此前并不放在眼里的魏京极,竟也能得圣人这样偏爱。
让他这一世都活在这对兄弟的阴影下,叫他如何能忍!
魏元死死盯着魏京极:“我只恨时间仓促,中了你们的计,若再来一次,我定不会输!!没让你死在战场上,是我之过!”
李老将军是当时作战的主力军之一,他原以为,将他弄死了,便能击溃魏京极,哪知竟叫他打赢了。
魏京极波澜不惊的眸子里总算有了些波动,眸底深处寒意毕露,似是想起了什么,冷声道。
“这样的重罪,他却能放你一马,你竟以为他不将你放在心上。”
“难道不是吗!”
青年冷嘲道:“他将你送去太庙,是因我曾立誓,绝不在太庙杀生,若换其他地方,便是圣人不允,你的命也早没了。”
魏元一怔。
魏京极不再看他,眼中意兴阑珊,转身道。
“这点心机手段,竟也敢动用宫中禁军。”他仿佛毫不在意,道:“他真是将你宠的无法无天。”
一炷香前,养心殿。
貔貅掐丝珐琅香炉燃起屡屡香雾,蟠龙宝座上,圣人沉着眼与魏京极对视。
“如今您可瞧清楚了?”
魏京极语气淡然,无视坐在宝座上的人的愤窘,道:“您知道,我即位后必杀魏元,因想护着他们母子,不惜装病,与我立下赌局,如今,您可认输?”
圣人面色十分难看。
找遍全天下,也寻不到一个人敢这样与他说话。
但他怒的并非魏京极,而是魏元母子。
堪比嫡出的厚待,竟教出了这样的白眼狼!
他对他心有亏欠,念他本性纯良,一心想给他们留条活路,若魏元老实待在太庙,那么淑妃便会在宫中颐养天年。
而他们母子却狠狠打了他的脸,不仅有胆量盗走禁军虎符,还杀上皇宫,意图逼宫!
让他在自己的嫡子面前丢尽颜面。
圣人脸色沉郁,额头青筋忿忿跳动。
“随你处置。莫再让他们碍我的眼!”
……
魏京极从地牢里走出,已是第二日的夜里。
他虽早有准备,可魏元逃出太庙的速度却是个变数,牵一发而动全身,细数起来,倒有不少事要处理。
一.夜未眠。
思及苏窈尚在等他回去,
魏京极闭眼养了养神,欲继续去查另一批人。
此时梁远却急匆匆的走来,神情急切,较青骢山那日更甚。
“殿下!太子妃不见了!”
……
郦水山庄已是一片人仰马翻。
白石毅将山庄的各个角落都寻了个遍,却不曾寻到苏窈的人,也寻不到任何打斗的痕迹,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魏京极赶来时,侍女侍卫跪了一地,个个表情骇然。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下的马,神魂似也丢了。
走到殿前,魏京极喉结微微一动,眼神显得有些空。
“寻着了?”
白石毅额头上满是密布的汗水,跪地请罪道:“是属下失职,没能保护好太子妃!”
魏京极一颗心沉入谷底,顷刻间便想到了魏元。
眼里瞬间浮现血丝,表情寒沉骇人,浑身戾气几乎要控制不住。
他满脸寒霜地拔出剑。
剑与剑鞘间的摩擦声,叫人发自内心胆寒。
正欲上马去寻魏元,却有个婢女跌跌撞撞地跑来,跪下哭道:“太子殿下!奴婢知道太子妃去了哪儿!”
魏京极当即转身,语气冰寒。
“哪儿?”
“太子妃说,她想吃您给她摘的石榴了,想去……看看断崖上那棵石榴树。”
魏京极万万没料到是这样一个回答。
怔在原地,瞬间浑身发冷。
握剑的手隐隐颤抖。
难以抑制的自责与恐慌如潮水般涌来,压抑的他无法呼吸。
雨水连绵坠下,落在人的身上,彷如附骨之疽,寒凉入骨,从四肢百骸钻入五脏六腑。
山路湿滑,稍不留神便会摔跤。
那棵石榴树,却长在危险至极的断崖之上。
魏京极几乎不敢想发生了什么,惨白着脸一路往上走,平常八风不动的人,走这短短的一条山路,竟也摔了好几跤。
衣裳被荆棘刮破,伤口沁出鲜血也浑然不觉。
行至山顶,那棵石榴树孤零零地出现在他眼前。
魏京极也伶仃的站着,任由雨水劈头盖脸地砸在他身上。
衣袍吸满雨水,每往前走一步都沉重无比。
他眼眶泛红,艰难地动了动唇。
“阿窈。”
一出口,声音竟是颤的。
没有人回应他。
山顶的风如刀子般割在人的脸上。
魏京极想要走近些,脚下却踉跄失力,半跪在断崖边缘,布满血丝的双眼充斥着绝望。
细碎的石块簌簌掉落,没入深不见底的暗渊。
他发着抖,看到了她那日亲他时,发上别着的簪子。
脸上血色尽失。
魏京极仿佛置身于寒冬腊月,被埋在雪里,身体不受控制的剧烈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呼吸都扯得疼。
眼中蓄满温热的液体,将他的视线彻底模糊。
大滴大滴的泪落在崖边。
他疯狂地回忆离开时苏窈抱着他时的体温,试图汲取些温暖,身体却依旧冰凉砭骨,如同有人将他的心生生挖出,尝遍鲜血淋漓之痛。
是他不好。
是他。
她定然害怕极了。
她那时会不会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想他的名字?
望他能出现救她。
魏京极眼中一片漆黑死寂,沉默的令人感到无尽悲怆。
过了不知多久。
他摇晃着站起,往前走了一步。
神色逐渐变得平静。
梁远才将宫内事务转接完毕,匆匆赶了来,山路难行,雨中更为泥泞。
到了山峰,他艰难地拨开野草,正想开口寻人,哪知正好撞见到这一幕。
一时目眦欲裂。
“太子殿下!!!”
……
温暖的马车里,苏窈慢慢睁开眼。
不知为何,方才她的心脏忽然像被针刺了一下,细细密密的疼沿着心口蔓延。
段凛坐在她的对面,看着换上麻衣的少女,问道:“怎么了?可是马车颠簸?”
苏窈眼皮紧接着又跳了两下。
她攥紧了手,一颗心惴惴不安,仿佛即将发生什么不祥的事。
他们从后山离开后,便坐马车一路直奔城门。
雨势渐大,但好在很快便能离开京城。
马车缓缓停下,此刻,出城的队伍前尚排了不少人,许得等上小半个时辰。
面对段凛的关心,苏窈摇了摇头:“没事,只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
她脸上和手上,还有脖颈处,都涂了掩盖肤色的豆粉。
段凛安慰她道:“莫要多虑,再睡一会儿吧。”
等他说完,苏窈掀起车帘往外看,街上寂静的古怪,只余雨水冲刷青石板路的声响。
她忍不住找段凛说话,缓解这种感觉。
“等我们出了城,可就安全了?”
段凛默然片刻,道:“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若要完全安全,得出了京畿地界,过了沧州碑,才可小做休息。”
沧州紧邻京城,地域辽阔,若入了沧州境,便如同大海捞针。
“我只能送你到沧州碑,但你放心,这一路上我安排接应你的人,皆为可信之人,你照着我给的舆图,到一处寻一处人,便可直抵乌州。”
“等你到了乌州,定要记得告诉我一声,往后,也不可与我断了联络,可好?”
茹安如今便在乌州,苏窈未曾与段凛提过她还活着。
闻言,她点了点头,“二表哥放心,我定会”
说完,苏窈安静的坐在马车里等着。
外头的雨再大。
也终要停的。
第53章
宵禁前, 载着苏窈与段凛的马车出了城门。
城门外,雨水暂歇,红灯笼一般的柿果垂了枝, 往下滴着水, 马车宝盖上的雨迹逐渐洇干,车轮轱辘,一去数里。
段凛道:“乌州此去甚远,你日后可还打算回京城?”
这条路直通沧州, 贯通南北, 外接数个渡口, 往来商贾多用此道,也是离京最近的路。
苏窈想了想。
“不回了。”
段凛顿了一会儿, 道:“舍得下吗?”
“二表哥说笑了, 若我舍不下,如何会选这一条路?”她道:“就当我当真坠崖了吧。”
马车开始爬坡, 速度逐渐慢下。
车厢内安静了一会儿,才响起段凛的声音,“你能这样想也好,身份文牒我早为你准备好,只要你不回来,这世间便再无永嘉郡主。”
苏窈看了一眼褐色的包袱, 缓缓点了点头。
……
沧州距京城尚有一段距离,马车昼夜不歇地赶了两日,终于行了大半的路。
再有一日,便可看见沧州碑, 进入沧州。
段凛看向越来越远的京城,一直紧绷的神经也放松少许, 朝苏窈道:“前面不远有一处客栈,不如我们在那稍作休整?你好好睡个觉,也让马儿休息休息,吃点草,明日好上路,到时我送你进沧州往渡口登船,七日便能到乌州。”
苏窈在马车上颠了两日,也确实有些累,闻言笑了笑。
“好。”
段凛便让马车在前方的云来客栈停下。
这间客栈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掌柜身后摆了几排酒水,正拨弄着算盘。
听见有人来了,掌柜从案台转出来,搓着手看向马车里下来的两个人。
先瞧见的是个女子。
这一瞧便愣了几秒。
女子穿着打了几块补丁的粗麻衣裳,头上的头巾几乎要将大半张脸都包住,却仍能瞧出身段极好,转过脸来时,肤色虽晒的蜡黄,可眉眼自有一段浑然天成的媚态。
他见多识广,一瞧便知,多半是谁家娶的貌美新妇。
正暗叹此人夫君艳福不浅时,那与女子一同下马车的男子挡在了他面前。
男子生的一表人才,清俊尔雅,却同样穿着粗布衣裳。
想必这就是女子的夫君了。
掌柜的立刻抱拳,讨笑道:“这位郎君莫见怪,我是还没见过像贵夫人这般的美人呢,没忍住多看了几眼,还望多多见谅。”
段凛面色不愉,看向苏窈。
苏窈示意自己并不在意,“早些休息的好,你不是说这附近只这一家客栈么?”
两人私话间,掌柜的已默认他们两人是夫妻了,殷勤道:“两位这是要住店吧?快请进,我让小二将你们的马带去后头歇着。”
苏窈与段凛进客栈后,掌柜笑道:“二位来的可算是巧,最近不少人往这边跑,房间日日都是满的,今儿正好还有一间,您二位又正好是夫妻,实在是与小店有缘哪。”
段凛将苏窈带远了点,斟酌问道:“只有一间房,你可介意?”
他这副模样,像是只要她说一句介意,他便能在马车上睡一宿。
苏窈本就念他辛劳,为她逃离京城之事奔波不止,如今特殊情形,她怎好提什么男女之嫌。
于是道:“不介意的。”
段凛见她没有犹豫,心头微热,“你这样信任我?”
苏窈道:“因为二表哥值得阿窈信任。”
段凛眼中透出几分欣慰之色。
“他将我们当做夫妻也好,多一层障眼法总是好的。”
语罢,他拿出银子对掌柜道:“便要一间房,一会儿做几个菜送上去。”
掌柜的接过银子笑道:“好嘞,我这就让人去准备,也不知两位客官想吃点什么?”
两人报了菜名,由小二领着去房间。
房间里只一张榻,乡野小店,也无别的遮掩,一进门便能看到。
其他地方,就隔了一块地充作浴房,其他桌椅也布置的分外简单。
小二送他们上来后,便将毛巾往肩上一搭,转身离开。
苏窈先进了门,段凛跟在她后头,将门给关上。
轻微的关门声响起时,苏窈发现自己也就是嘴上说的坦然,真要与差点就成为她夫君的男人同处一室,她还是有些不自在。
段凛像是察觉到了她看向榻时身体有片刻的僵硬,将床上的被子拿了一床下来,铺到地面上。
“我今夜便睡这儿。”
苏窈嗯了一声,佯装自然的放下包袱,打量这个房间。
没看几眼,小二便送了饭菜来。
两人用了晚膳,面对面坐着,苏窈正想寻些话题缓解一下气氛,段凛的视线却越过她的头顶,看向榻上。
“你盖一床被子会不会有些冷?”
苏窈确实有些怕冷,秋冬时节尤甚,可她不想再麻烦段凛。
“不会。”
段凛顿了一下,道:“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他去往楼下,管掌柜的再要两床被子。
掌柜的好奇道:“再加一床被子不就够了么?再加原来的两床,盖身上得喘不过气了吧?”
段凛回道:“床板太硬,我怕她睡不惯,再垫一床,另一床才用来盖。”
掌柜的像是看什么新鲜人似的看他一眼,然后,让小二去拿被子,笑着道:“郎君还有什么想要的?”
段凛思索片刻,道:“可有姑娘家用的手炉?”
掌柜道:“我家姑娘房里有几个呢,我这就去给您拿一个来。”
段凛点头。
……
苏窈实在乏了,等的昏昏欲睡,忍不住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她在马车上坐了两日,好似在船上晃荡了几天,下地都是实一脚虚一脚,眼下四周不再摇晃,又茶足饭饱,不免催人眠了些。
正意识迷离时,听见有人推门进来,眼皮还没掀开呢,冰凉的手里却被塞了个暖暖的东西。
苏窈摸了两下,愣愣抬眼,“手炉?”
段凛嗯了一声,瞧她睡得迷迷糊糊的,声音不自觉也变得温柔。
“我母亲对我说,许多女子都体寒,她一入秋便手脚冰冷,此前我也常常见你捧着手炉,走哪都带着,想来你也颇为惧寒,便向掌柜买了一个。”
苏窈捧着热乎乎的手炉,掌心摩挲了下,认真道:“多谢二表哥。”
段凛嘴角的微笑有一瞬间的凝滞。
他慢慢转过身,把两床被子放到榻上,想要伸手整理时,迟疑了几秒,询问道:“我帮你铺床,你可……”
苏窈醒了醒神,捧着手炉过去,“我来就好,二表哥你也辛苦了,早些休息吧。”
段凛嗯了声。
正说着,门被敲了敲,店小二在外头笑道:“二位客官,水烧热了,可要小的们抬来?”
苏窈与段凛同时一愣。
显然,他们都忘了,同住一房,连浴桶都要用同一个。
若分开,旁人定然猜的到他们是假夫妻。
可若不分开,实在……
“抬来吧。”段凛回道。
苏窈下意识握紧了手炉,原来发困的意识变得异常清明。
小二的走了,段凛方道:“一会儿你洗,我取些水净面便好。”
“不不,”苏窈摇头道:“还是二表哥你洗吧。”
段凛微微一笑:“这也要与我争?你是个姑娘家,男人几日不洗澡算是常事,你可不一样。”
话虽这么说,苏窈却知道段凛素来好洁,这话只是托辞。
推让许久,最终还是苏窈洗上了。
尽管是在隔间,水声却能清清楚楚的响在这间不大的客房里。
她从没沐浴的这么快过,出来时也不敢看段凛一眼,径直上了榻,裹着被子将自己卷成蚕蛹。
浴房里的水声停止。
灯也一盏盏熄灭。
苏窈心知这事对他俩的冲击都不小,灯灭了之后,反倒放松了点,放开被褥,准备睡觉。
没一会儿,段凛的声音却响起,微微压低。
“你可想过再嫁人?”
苏窈睁开眼睛,本想装作睡着,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出了声。
“不想了。”
“有了新的名字,新的身份和新的日子,也不想了?”他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同样,后位也不会一直空悬,日后太子即位,有了皇后,你也不愿再嫁?”
苏窈想到魏京极,那日紧紧缠绕在她心间的不安感再度袭来。
她勉强按下,敛眸道:“不愿。”
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
苏窈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她并未想好日后是否要再嫁人,可她明白,段凛问这个问题的意思。
她已亏欠他良多,如今难道要再给他念想,要他继续对她怀揣希望么?
以他的家世,品行,继续留在京城,日后入阁拜相也极有可能。
便是尚公主也是尚得的。
姨母也定会为段凛挑一个样样都好的女子。
他们两人注定有缘无份。
一夜无话。
……
二日清早,客栈后头的鸡棚都没动静,苏窈与段凛便起身了。
他们赶了许久的路,能得半夜修整已算奢侈。
天未亮,马车便驶离来了客栈,在泥地上印出两道辙痕。
就在他们走了不到半个时辰。
云来客栈的门再度被敲响。
掌柜的还没睡醒,揉着眼眯缝着去开门。
一瞧,又是一呆。
年轻男人站在檐下,穿一身玄色绣盘龙纹锦袍,极为奢靡的面料不知被何种尖锐的东西划破,连里头本该雪白的中衣也血迹斑斑。
高束起的长发蓄势而动,鬓发凌乱不堪,五官和面部轮廓却又俊美至极。
哪怕此时,他脸上毫无血色,衣衫也狼狈,却也能一眼叫人瞧出出身不凡。
掌柜的是见过些世面的,也不怕事,当即请了人进来。
“请问公子您想要打尖还是住店?”
魏京极动了动干涩的唇.瓣,想出声,嗓音却嘶哑的不像话,一阵血腥味涌上喉咙。
掌柜立刻去倒水,回来时,看到青年身边多了一个男人。
那男人像是青年的下属,手上拿着一份画卷,转头见他来了,朝青年点了点头,向他而来。
“掌柜的,你可有见过这两人,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大概是昨日到的这儿……”
梁远便说,便将手里的画卷摊开来给掌柜的看。
青年则坐在长椅上,双.腿纡尊降贵般收起,双眸长久失神。
掌柜一看画卷,便道:“这不是那对恩爱小夫妻吗?”
魏京极背影狠狠一怔。
梁远看见了,即刻反驳道:“你这眼神是不是有问题?这两人怎么像夫妻了?这分明是姑娘和他表哥!”
掌柜朝两人眨眼笑道:“你们还真别想蒙我,这对小夫妻分明是住的一间,好的连沐浴都用一桶水呢,怎可能是姑娘和表哥?昨日那位郎君对他夫人当真是温柔的紧……”
话没说完,便听到一阵桌沿爆裂的声音。
魏京极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人剜了出来,丢在脚下肆意践踏,掌柜说的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把尖刀绞进他的五脏六腑,难受到浑身颤抖,不过几个瞬息,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
在此之前,他甚至还在想。
骗他便骗他。
逃便逃。
只要她还活着,或是肯随他回去,那他便可以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这才几日,她便与段凛做上了夫妻。
这才几日。
魏京极心脏一阵紧缩,心中巨恸。
他捂着胸口,眼底血色蔓延,突兀地笑了几声。
那笑声轻而缓,藏卷着疯狂,又像是正在承受莫大的痛苦。
光是看着便令人喘不过气。
嘴边溢出一口血。
梁远惊道:“殿下!”
魏京极视而不见,微红的眼角悄无声息地滑下一滴泪。
眸底却沉静,如同一潭死水。
掌柜见状,暗暗猜到了什么,又听另一个男人称眼前的青年为殿下,更是骇然,不敢再多嘴,想偷偷离开。
梁远挡住他的路,“你站住。”
掌柜的被这一声吓住,立刻回头,朝魏京极跪下道:“公子,这两人昨日是住在我们店里,可今日一早便走了,还是我给他们开的门,就往西边那条道去了,今日是小的多嘴,还望公子大人有大量,饶小人一马!”
第54章
晨光熹微, 松林里驶出一辆马车,潮湿的针叶被碾的闷闷作响。
苏窈撩起车帘,一脉清光打在她白里透红的脸上, 明亮的眸子里映出一轮红日。
“为何不继续睡会儿?”段凛瞧了眼外头空山新雨生薄雾的景色, 道:“前面便是沧州,等会儿你一登船便是七八日,坐船可比坐马车更辛苦些。”
苏窈放下车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而是道:“我如今尚且还不敢相信, 我竟这样逃出来了。”
段凛笑道:“如今沧州便在眼前, 远眺便能瞧见,有何不敢相信的?”
枝头的鸟儿啾啾叫着, 扇动翅膀飞到马车顶上。
离开山林后, 前方一路坦途,连硌轮的大点的石头都没有。
“二表哥, ”苏窈语气停顿一会儿,等段凛朝她看来了,她才缓声开口:“你说,魏京极会看出,我其实并没有坠崖么?”
离开的太轻易,倒叫人忍不住多想。
段凛道:“你这几日坐立不安便是因为此事?”
苏窈没吭声, 算是默认。
“放心,那危崖高千尺不止,崖底湍流急涌,你的簪子与外衣遗落在坚石上, 人又消失了,除却坠崖而亡, 不知所终外,旁人不会作他想,”段凛提及,神色也分外认真,“便是去下流寻,也需好一阵。”
苏窈勉强安下了心。
忽然间,她觉得周围安静的可怕。
心跳的飞快,苏窈惊疑不定地问。
“二表哥,马车怎么停下来了?”
段凛也是才发现,他皱着眉,对马夫说了一声:“怎么停了?”
没有人回应。
他犹豫着站起,安抚了一句:“许是马夫三急,忘打招呼便走了,阿窈,你在这坐着,我出去看看。”
苏窈嗯了一声。
神经却暗暗绷紧。
不知为何,她有一种被野兽如影随形,如芒在刺之感。
段凛一去便没再回来。
一股寒意自小腿肚升起,瞬间密密麻麻蹿上脊背头皮。
苏窈保持着一个姿势在马车里坐着,身体几近僵硬,手臂上一阵阵浮现鸡皮疙瘩。
她试探着伸出手指,撩起车帘,想看看外头发生了什么。
可耳边忽然传来一道熟悉到令她骇然的脚步声。
苏窈指尖发颤,想要回头,后颈却是一痛。
眼前发黑之际,一双黑色的长靴出现在她视野里。
——
手指似乎摸到了柔软的被褥。
苏窈意识逐渐回笼,想到马车上的最后一幕。
入目处无一不精致,珠帘玉幕,书帖,案台,各色名贵官窑插着洁白的花。
这……分明是东宫主殿。
她打了个寒噤,浑身发冷。
轻轻动了动身体,被褥在皮肤上微微摩擦。
苏窈发现,自己竟浑身赤.裸,连兜衣都不曾穿。
一时惊惧万分,抓紧被子坐起。
谁料这一坐,竟发现身旁还有个人!
接而连三受到惊吓,她已做不出什么反应,眼睁睁看着腰上握上一只手。
魏京极衣衫极为狼狈,几乎找不出一块好布,俊美脸庞上有不少细小血痕,无端显得苍冷而危险。
自她睁开眼起,他便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血丝密布的眼睛像是几天几夜不曾合眼,颓丧阴郁,眼神阴鸷森冷,没有半分活气。
看到这个模样的魏京极,苏窈几乎要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我怎么会,你……”
她想后退,却被粗暴地扯进男人的怀里,烙铁一般的手掌极为用力地箍住她的腰,像是要将她掐碎。
苏窈害怕的看着魏京极倾身,在她耳边道。
“阿窈想过,被我抓住的后果么?”
她有些毛骨悚然地吞咽了下口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太快了。
他发现的太快了。
快到她猝不及防,面对这样的魏京极,苏窈骇到失声。
心里满是绝望。
魏京极呼吸时的热气喷洒在她颈边,激的人浑身战栗。
“想和他私奔?”
苏窈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摇了摇头。
“没有。”
想到段凛,她一颗心紧紧提起,眼下魏京极这个模样,她实在担心段凛的处境。
“你把他带哪里去了?”苏窈忍着心中的惧意,开口,“你放过他好不好?是我让他帮我的。”
魏京极轻轻呵笑了一声,声音带着无尽嘲讽,胸口刺痛。
“事到如今,你还念着他?”
“你与他共睡一榻时可曾想过我?”若苏窈细听,却也能发现青年的嗓音也在颤,像是隐忍到了极致,正在极力克制。
“我才是你夫君。”
苏窈恍然,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解释道:“我与他只是同处一室,没有其他越界之举,你可是误会了?”
魏京极却用看陌生人一般的眼神看她,眸底如同凝结了经年不化的冰,只望一眼,便可叫浑身血液都凉透。
他笑道:“你觉得,我还会信你?”
苏窈心中一寒。
对上他嘲弄的表情,她下意识眼眶发热。
“你既认定我与他有夫妻之实,为何还要将我带回来?为何不干脆放我走了?”她语气逐渐激动,看着他道:“你当我死了不行吗?为何一定要将我抓回来?你不知道我一点都不想嫁你,一点都不想进东宫吗!”
“我明明已经快要离开了,你为何要将我抓回来!”
魏京极心里似乎长满了荆棘,她每一个字都能将他伤的体无完肤。
他若无其事的勾起唇,眼底满是嘲讽。
“带你回来,自然是检查你是否失.身。”
苏窈看向被子里自己不着寸缕的身体,后知后觉的明白了什么,她感到一阵屈辱,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你将我当做什么人?”
魏京极笑到肩膀发抖,眼神却冷的很,像是凝结了万千冰霜。
“你以为这便是检查了?”他轻声道,轻而易举将她抱起。
“阿窈,还没完呢。”
想到在他以为她坠崖后失魂落魄也跟着跳了一次。
发现她可能还活着时内心的狂喜。
他一.夜间经历了大悲大喜,沿着她可能离开的道去寻,也还抱有妄想。
兴许她是一个人逃的。
也许她只是一时冲动。
而她那时在做什么呢?
在别的男人身下婉转承欢?
还是,在因逃离了他雀跃开心,打定了主意此生都不与他再见。
魏京极心疼到呼吸发窒,胸口阵阵紧缩,像是有人死死掰开他的心,凝了刺扎入。
只要一思及苏窈与段凛共度一.夜,他便难以抑制的去想,她会不会像亲他一样亲段凛?
会不会在段凛身边意乱情迷。
主殿的正门一连紧闭三日。
灯火续昼,夜以继日。
浴房的温池不知换了多少次水,榻上的金钩响得几乎要散架,女人细细的抽泣声不绝,而魏京极始终没有走出过一步。
书房的朝臣急的头发花白,饶是如此,梁远也不曾去主殿。
自太子去往断崖后便几度濒临失控,他知道,无论是谁,此时都不能令他冷静下来。
众人无法,只好去求见圣人。
—
白露被梁远叫去主殿伺候的时候,心里也是一阵发慌。
推开殿门进去,虽开了窗点了香,但还是能捕捉到男女欢好之后的味道。
没有人进来收拾。
一切保持着太子离开时的模样。
躺在榻上的少女骨架纤细,却腰细胸润,柔肌雪肤,处处纤秾合度,露出来的肌肤如同熟透了的蜜桃,潮红之色经久不退。
白露隐约听到了风声,在苏窈被抓回来禁足后,她也被关了起来,直到今日才被放出。
这期间,与她送饭的侍女同她说了说这边的情形,她也做了些准备。
可眼下这场景还是远远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她不敢多看,先将屋内的桌椅摆设都复原了,方才去替苏窈穿衣。
然而,即使白露的动作放的极轻,碰到苏窈光洁如缎的背时,她还是细细哼了一声。
这几日,少女像是经历了惊人的蜕变,如同被彻底灌醉成熟,仅一声轻吟便媚不可言,叫人心思荡漾。
白露叫了苏窈几声。
“太子妃。”
苏窈悠悠转醒,看着不再旋转的屋子,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抿了抿唇。
白露立即倒了水来,“太子妃,喝点水。”
经过这几日的醉生梦死。
苏窈这才清楚,魏京极动了多大的怒。
云端之时,她以为魏京极会失了警惕,便试探问了一句段凛的下落。
结果惹来的是更激烈的狂风暴雨。
她嗓子早在第一.夜便唤哑了,然而,魏京极却仍旧不肯放过她,后面更是变本加厉。
苏窈时不时喘不上气,指甲都磨断了,一度以为自己会死在榻上。
如今见到白露,她尚还缓不过来,视野里瞧见屋子里的摆设,腰臀便发麻。
“太子妃,我听梁大人说您前几日都只吃了一点饭,现在定然饿了吧?奴婢这就去给您传膳?”
苏窈并未和白露认真提过逃跑一事,可她多少能猜着,也并不多问,“太子妃想吃些什么?”
苏窈本没有胃口,可在白露的劝解下,也用了些饭。
白露收拾完,便被侍卫带走。
又到了夜里。
苏窈双.腿酸软,站都站不稳,可她还是穿的整齐,连外衣都没落下一件。
魏京极来时,见她缩在炕桌一侧。
苏窈听到动静,抬起头,白皙的脸上有哭过的痕迹,“今日是第四日了,你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青年走到她面前,没有半分迟疑地将她抱起,抛在榻上。
解腰带的声响清晰响起。
“放你出去?再与他做夫妻?”
苏窈气得声音发闷,“你分明知道,我没有与他……”
魏京极跪上榻,眼里依旧没什么情绪。
等她在他的吻下颤着身子,他才不无讽刺的开口,声音暗哑纵情。
“前几日没有,等我再来晚些,你是不是都要成段凛的妻了?”
这话伤人伤己,连苏窈都一阵难受。
如此欢爱愈发折磨人。
她白皙的脸庞上淌着泪,水波潋滟,声音失稳。
“我没有。”
“没有?”
肋骨处被身后男人的手掌覆住,苏窈被烫的无法,腿却不能动弹分毫。
“没有想嫁给段凛,还是没有动过,离开我,和他恩爱白首的念头?”
苏窈的身子绷紧了一瞬,涣散的瞳孔微微聚起。
魏京极感受到她的变化,胸口又是一阵钻心的痛。
后颈处薄嫩的皮肤猝不及防被咬住,苏窈没来得及出声,脖子却又被握住,男人的手指将她的下唇.瓣用力扯开,横蛮吻了上去。
……
后来数日。
魏京极不再满足于主殿,所有她住过,久留过的地方,他都抱着她去过。
东宫的侍卫和侍女在梁远的示意下,极有眼色的避开。
苏窈也不敢再在魏京极面前提起段凛两个字。
可魏京极越是失控,她就越是担心,那日段凛主动帮她时,她便在心里暗自承诺过,不管成败与否,她都要拼命护着他。
但是眼下,她甚至不能探听到他的一丁点消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
苏窈猛然间意识到,白露也有好一阵没来了。
她向送饭的侍女问起,侍女道:“太子妃,白露姑娘另有差事了,这段时间都是奴婢来服侍您。”
苏窈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
等侍女离开时,她不经意瞥到了侍女的腹部,才突然反应过来。
避子汤!
她与魏京极行房那么多回,却还一次避子汤都没喝过。
自打从沧州边界回来,至少有十多日了。
想到沧州,苏窈一阵恍惚,此前还以为触手可及的地方,如今回忆起来仿若隔世。
魏京极是故意将白露支走的。
苏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心乱如麻,靠在床沿,有些不知所措的闭了闭眼。
这样下去,她迟早会有魏京极的孩子。
东宫嫡出。
一旦怀上,再想逃就难了。
魏京极这样关着她,反倒令她已心生绝望的逃跑的心,再度死灰复燃。
苏窈从未这样清楚的意识到,在她与魏京极的这段婚事里,他永远掌握主动权,永远都取决于他要不要,他想不想。
他愿意,便说两句哄人的话,让她险些以为,他当真对她爱的极深。
他不愿,便是将她禁足在这儿一辈子,又有什么不可能的?
她不愿这样。
在魏京极眼皮子底下跑了第一次,即使跑第二次的机会极为渺茫,她也要试试。
试输了。
她不过再被抓回来,任他疯些日子。
若成功了,就没什么能束缚她了。
苏窈主意渐定,也不再颓靡,寻了个位置坐在窗前,仔细听着外边的动静。
等到快睡着时,她终于听到一句。
“梁大人请留步……”
梁远正巧路过主殿,被侍卫叫住,两人细说了一番话,他便准备离开。
此时,却听到临近的窗户被敲了敲。
他微愣,犹豫半晌,还是走近了。
“太子妃。”
苏窈自知时间珍贵,毫不避讳道:“梁大人,你可能帮我送碗避子汤来?”
梁远像是很意外她会来寻他,惊讶一秒,才道:“太子妃,微臣永远忠于太子殿下。”
看来,魏京极真是这样打算的。
他难道,当着是想让她怀上他的孩子,才会让她走出主殿吗?
苏窈身体僵硬了一瞬。
梁远看苏窈的反应,略一思索,眼神顿时有些意味深长。
“太子妃,这是在套微臣的话呢?”
苏窈却不肯浪费一分一秒,眼神执拗的继续问道:“梁大人,你是魏京极的心腹,必定是知道段凛如今情形的吧?你可能告诉我,他如今在哪,魏京极对他做了什么?”
梁远叹了口气:“太子妃,您在微臣这是问不出什么的。微臣能做的,也唯有不将今日之事禀告殿下,其余的事,您还是直接问太子殿下吧。”
苏窈略为失望,等梁远走了,也还在原地坐了好一会儿。
如今,有关段凛之事,当真只能去问魏京极了吗?
可问魏京极,岂不是再次激怒他?
正思索间,耳边传来敲窗的动静。
苏窈顿住,站起来凑过去。
“梁大人?”
“是我,太子妃!”
是白露。
苏窈心中一喜,旋即担忧道:“白露,你如今被派到哪去了,可吃苦了?”
白露道:“太子妃您放心,奴婢如今也只是做些轻松活,太子殿下没有为难我。您把手伸过来……”
苏窈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可还是乖乖把手伸了过去。
手指戳破边缘的窗户纸。
一瓶药被放在了她的手上。
苏窈拔开瓶塞,发现里面有许多粒,倒出来,一颗黑色的药丸滚在她掌心。
“这是什么?”
白露小声道:“太子妃,这是奴婢托人从宫外带回来的避子丸,这里足足有一月的量,您若还是不想生孩子,与殿下行房之后便吃一丸。”
苏窈抓紧了瓶身,不知为何鼻子一酸,心中莫名生出些委屈。
“谢谢。”
白露自幼服侍苏窈的,哪能听不出她话里带了哭音,当下也是眼睛一红,道:“太子妃待我恩重如山,这些小事算什么?您先吃着,若不够,奴婢再想法子弄来。”
“好。”
白露又与苏窈说了一会儿话,待到侍卫转这边来了,才急匆匆离开。
预备转角的时候,她余光撇见一双长靴。
青年身材高大,腰系玉牌,玄袍锦绣衬的其清贵无俦,全然不见半月前的狼狈,一双狭长深邃的漆眸深不可测。
她脑海一震,行礼道:“太子殿下。”
这个位置,以太子殿下的身量,足以将她与太子妃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就是不知他是何时来的。
白露面色紧张,搜肠刮肚想要解释,“殿下,奴婢方才给……”
“太子殿下。”
梁远从不远处的墙角处走来,手上拿着一封书函,看见白露也在,以为是魏京极正询问什么,便想稍后再禀。
然而,魏京极却淡声开口。
“拿来。”
“是。”梁远双手奉上书信,朝白露看了一眼,白露顺势行礼,“奴婢告退。”
走了好一段路,白露快要跳出喉咙的心脏才逐渐平静。
看太子殿下的模样,应是没有瞧见吧?
若瞧见了,怎么也不会眼看着她将药给太子妃,而不加阻拦。
毕竟这段时日,太子殿下对太子妃的堪称疯狂的占有欲,众人有目共睹,生怕惹祸上身。
白露不再自己吓自己,暗叹逃过一劫,继续干活去了。
……
苏窈服用了一枚避子丸。
苦涩的味道在口中蔓延,伴了茶喝下,过许久,这股子味道还是未散。
她怕一会儿魏京极亲她,被他发现些什么,将茶壶里的水都喝干了,才彻底没了味。
元日。
皇家宫宴,还有照古例的城墙观礼。
她作为太子妃,定然不能缺席的。
魏京极也不能再将她困在东宫。
如此一想,苏窈心里又有了希冀。
她该好好琢磨,如何再一次逃走。
“咯吱。”
主殿的门被推开,外头的风里卷入一丝寒凉。
她握着手炉,一时不知该以何种态度对待魏京极。
前几次,她想让他对她放松警惕,故而对他百般殷勤主动。
事实证明确实有效。
可如今,魏京极似乎已经不信她的话。
若她再同以往一般,岂不更让他起疑?
纠结反复的时候,青年的脚步声已经到了跟前。
苏窈下意识屏住呼吸,决定暂时还是保持如今的态度。
然而,她没开口,魏京极却敛了下眼皮,轻描淡写地问。
“又在想如何逃?”
苏窈脑海空白了一瞬,面上却不动声色,暗暗抓紧手炉上的流苏,“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如今要如何逃?”
魏京极脸上不带半点表情,眼底情绪明暗难辨。
“元日?”
苏窈悚然一惊,手臂上浮起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刹那间刻骨寒意遍布全身。
如坠冰窖不过如此。
魏京极立在那,身姿高大挺拔,本该极为光风霁月,而今却神情冷静近乎无情凉薄。
他眸光晦暗,语气含着轻嘲,仿佛在给她下判决。
“阿窈,只要我想,没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苏窈的路又一次被他堵死了。
她几乎快要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
实际上,在魏京极脱口而出元日的时候,她便忍不住发抖。
魏京极的阅历比起她来高深太多。
那些顽固不化的世家大族,几代人同他一起周旋,却也站不得上风。
她此前能逃,实在侥幸。
如今,魏京极不会再给她这样的机会了。
反复思索,反复认识到这一点后。
苏窈的眸子逐渐灰暗下来。
连魏京极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清楚。
一连数日,她都觉得很疲惫,浑身使不上劲。
也不在去关心外头的风风雨雨,时光流逝。
也罢。
日后成了皇后,也不过是换了间更大的笼子而已,
就当,提前习惯。
……
这样浑浑噩噩不知多久。
一个阳光晴朗的清晨,阳光透过白釉般的云层,落在东宫重檐之上,又被绿荫婆娑的桃树筛下几束光,照进了屋内。
苏窈发现,主殿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
而且,没有关上的迹象。
可她已经不想出去了。
白露红着眼进来送吃的,说,她已经绝食三日了。
再不吃些东西,身体要撑不住。
苏窈兴致缺缺,但不想连累白露,还是吃了一点。
白露走后,苏窈方才吃下的东西,却又吐了出来。
她觉得有些浪费。
白露做的栗子糕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好吃。
想继续睡觉时,魏京极却走了进来,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
他的心思向来难猜。
只有他猜别人的份。
苏窈不想理他,准备躺下,刚掀开被子,就听魏京极朝她走来。
她动作未停。
青年在她面前站了许久,也没得到她半个眼神。
良久,等她要躺下了,他才声音喑哑着,轻声询问。
“想知道段凛的消息吗?”
第55章
几缕淡金色的阳光自雕窗倾斜而下, 落在少女的身上,空中尘埃微澜。
苏窈今日穿的是一身庭芜绿雀羽浮光锦长裙,明黄缠枝牡丹如意狐氅披在肩上, 肤白到剔透, 分明是入冬的装扮,却令人忆起夏树苍翠的时节。
听到“段凛”这两个字,她眼里才稍有些波动,却也转瞬即逝。
慢吞吞合上被子, 苏窈坐在榻前, 抬头打量魏京极。
“你想要什么呢?”她顿了一会儿, 思索道:“想要我为你生下子嗣,你才肯放过他?”
“若是如此, 倒也可以。”
魏京极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
半晌。
他迈开步子, 在离她最近的那扇窗旁停下,眼底晦涩难懂。
“你这样想我?”
“我为何不能这样想你?”她语气平静, 嘴角竟还浮现出一丝微笑,“伤着我们太子殿下的心了?”
魏京极的身体缓慢僵住。
置放衣物的黄花梨木架的影子横亘在他们之间。
他们明明离的这样近,却如同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天堑。
苏窈仿佛没见着魏京极的异样,又像是看见了,却并不在意,便当做无事发生, 温和道:
“你还没说段凛怎么了呢?他被你关去哪了?我是你的太子妃,你可以将我禁足,反正,我父母皆亡, 又无亲兄弟姊妹照料,无人会为我出头。可他是朝廷命官, 你总不能也关他十天半月吧?”
魏京极眸光微敛,“他没事。”
苏窈闻言,轻轻点头。
过了一会儿,甚至抬起眸子,看着他,颇为赞许道:“圣人没有看错,你的确是一个好储君。”
“可我还是比较喜欢出征前的太子哥哥。”
魏京极看着她脸上的笑,心脏不可抑制地微微收紧,喉间干涩。
“若让我再择一次婿,我定不会去招惹你的。如今也算我自作自受。”她喃喃道:“你知道我为何要逃走么?”
苏窈的语气听起来稀松平常,如同在讨论今日的早膳,却令人心寒。
“因为我觉得,你不值得。不值得我后半生都为你困在宫里。”
胸口阵阵紧缩。
如同被万千蚂蚁啃噬,传来钻心蚀骨的痛。
层层叠叠的树叶筛下细碎流金,洒在魏京极怔然失神的脸庞上。
苏窈低头,拢拢身上的大氅,忽然有些去晒太阳的念头了。
“我可以出主殿了,对吗?”
魏京极恍惚间竟没听清楚她说了什么,只知望着她古井无波的眼睛,心中蔓延出无孔不入的疼痛感。
苏窈没得到他的回答,也没继续等着,起身,与孤寂站在房中的青年擦肩而过,走出主殿。
主殿外阳光正好,东宫仍是熟悉的景,碧瓦飞檐,小桥流水,步步成景,花木扶疏。
苏窈走了一会儿,管侍女要了鱼饵,坐在亭子里喂鱼。
手里的饲食都喂完了,再一看,身边站的是白露和乳母杨氏。
白露担忧地蹲下身子,抬头看着苏窈道:“太子妃,奴婢为您准备了很多您爱吃的,您吃些吧?方才您吃下的糕点是不是吐出来了?”
许是人几日不曾进食,精神便会有些不大集中。
连她们是何时来的都不清楚。
杨氏连连点头,劝道:“是啊太子妃,您这样不吃不喝,空着肚子的怎么行?再如何,您也不能这样对待自己的身子,万一饿出个好歹来,叫婢子们如何是好?”
苏窈抬眸,唇边扬起一个很浅的笑容。
“嬷嬷,你可能再叫我一声小姐?”
杨氏眼泪霎时有些忍不住,诶了一声,喉咙哽了哽,才唤了一声。
“小小姐。”
苏窈脸上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果然,听了这一声她便乖乖地去拿筷,开始吃饭。
往嘴里夹了一筷菜。
一滴泪却滴在了手背上。
吃着吃着,眼泪不受控制流下。
可苏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连抽气声都没有,慢慢地,小口吃完饭,碗里一粒米都没剩下。
杨氏和白露不断给她夹菜。
这顿膳用了许久,苏窈吃完的时候,神情已经恢复正常,日色也晚了。
白露走到她身旁,将大氅给她披上,试探着问:“太子妃,奴婢陪您去散散心?您想去哪?继续喂鱼儿,还是去水榭花圃那走走?”
苏窈慢慢道:“都行。”
两人便准备往水榭去,正在路上时,忽而听到一声传唱。
“长公主殿下到!”
要去往水榭,必得先经过正殿,正殿外的青石板被蒸的冒热气,正过晌午,天上的云似乎都薄透了些。
苏窈正欲继续走,闻听此声,微微一愣。
还未转过身,便听到一道冲她而来的脚步声。
因此,她一转身过去,便被一身素衣的长公主抱进了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苏窈整个人还在发懵,双手垂着,后知后觉地唤了一声:
“长公主殿下。”
说完,她才觉失言。
如今,她该随魏京极一样,唤长公主一声姑母。
魏婉却并不介意这些,立刻应了一声。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苏窈的脸看了一圈,又上下打量她一番,眸子里的心疼犹如凝成实质,太多的话想问,却不知从何处问起。
看她良久,魏婉才叹了一句。
“你这孩子,有什么想不通的呢。”
苏窈身子顿了顿,眸子里的些许亮光随之寂灭下去,适才,本欲去回抱长公主,而抬起的手也停住动作。
她垂了垂睫,正想回些话,却猛不丁听到一句:
“姑母带你走,离开东宫,好不好?”
苏窈怔住。
好一会儿,她都没有反应过来,像是没听懂魏婉说什么似的,愣愣地看着她。
瞧见她这个呆呆的眼神,魏婉瞬间想起多年前,小苏窈跟在她三哥身后,活蹦乱跳的讨喜样子。
一番对比,心里更是难受的紧,一把牵起她的手,道:“走,姑母带你去见行止。”
苏窈任由她拉着,仿佛已经失了魂,懵懂间以为自己在做梦。
没走多久,魏婉便带着她停下。
两棵唯余枯叶残枝的桃树旁,站着满身清贵的青年,他的手放在桃树瘦弱的树干上,冷白修长,很久都没注意到有人来。
苏窈看着眼前两棵桃树,短暂晃了神。
这两棵桃树的根果,是她初入国子监没多久,与魏京极吵架时遗落在东宫的。
她那时向他求和,特意选了郡主府结的最大最漂亮的两颗桃子送他,他却赌气不要,后来,桃子不慎掉进了池子里。
也不知魏京极是如何捞上来的。
后来两人和好后,他提起种桃子一事,却还颇为满意,常与她道:
“我自小种树便是一把好手,你且瞧着,再过个十年,这两棵树定长得比你郡主府那棵还好。”
可惜他擅理国政,能文亦武,却还是种不好这两棵桃树。
被池水浸没,浸透了的果,便是长出来的果实,也带着涩意。
“行止。”
魏京极一顿,收回手,转身朝她二人看来。
魏婉开门见山,“我要带阿窈回府。”
回的是哪个府,不言而喻。
魏京极看向低着头的苏窈,不知道在想什么,陷入短暂沉默。
魏婉并不是来和他商量的,说完,便准备将人带走。
苏窈自始至终没看过他一眼。
看着她毫不迟疑的纤细身影,魏京极忽然有种强烈的不安。
直觉告诉他,若他就这样放她走了,便会彻底失去她。
魏婉两人还没走几步,便有侍卫拦住了他们的路。
她像是不可置信,皱起了眉。
“行止,你让东宫的死士来围我?”
她这个皇侄,自小到大都对她孝顺的很,比对她兄长可要好多了。
她知道,这是因为,她从前在宫里几次三番帮初坐后位的皇嫂解围,她与皇嫂的关系颇好,便也爱屋及乌待他好。
魏京极也是如此。
可眼下,他竟让些亡命之徒拦住她的路。
即便没有出剑,却也是威胁。
苏窈下意识抓紧了魏婉的衣袖,像是溺水之人紧紧抓着一棵浮稻。
魏京极声音很轻,却罕见的有几分惘然,语气嘶哑微滞。
“她是我的妻。”
“可她也是苏三的妹妹,是苏家唯一的血脉,是我与你,应承了苏三,定要照顾好的阿窈。”
魏婉一字一句,咬字清晰,看着青年的眸子慢慢黯下,她也没有停下,继续道:“你可还记得你答应过他什么?而你如今,又是如何照顾她的?”
魏京极轻阖了下眼皮,眼睁睁看着苏窈对上他的眼神时,下意识颤了一下,往魏婉身后躲,心口一阵绞痛。
她居然会怕他。
他有些手足无措,双眼露出孩子般的迷茫,像是遇到了死路,僵硬地站在原地。
良久对峙。
最终,围着她们的死士一个个退去,临了,还不忘行礼请罪。
魏婉顺利带走了苏窈。
这一次,苏窈直接住进了长公主府。
长公主府早在太上皇还在世时便建成,魏婉及笄便有自己的公主府,此时瞧来,虽久经风霜,却也增添几分古朴大气之美。
苏窈虽也来过长公主府,却少在这里宿下,便是有过几次,也都是孩提时的记忆。
可不知为何,她莫名觉得安心。
就像逃跑那几日,她坐了许久摇晃的马车,突然停下休憩时,久违的,双脚结结实实踩到实地般的安心。
这夜,魏婉礼佛归来,瞧见苏窈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仰起头看天上的星子。
她略微一怔。
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眉梢微扬,比了个抓星的动作。
而后,转过脸来朝她笑道: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她无奈白他一眼,道:
【苏三,等这一仗结束了,你回来可多读点书吧,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
“姑母?”
苏窈发现魏婉来了,站起身想过去。
魏婉却转了方向,朝她走来了,沉静的目光分明是瞧着她的,却又像是在透过她,回忆另一个人。
“可是睡不着?”
苏窈本想摇头,可末了,却点了点头。
“还有什么事让你想的睡不着?”她在她身旁坐下,语气停顿少顷,带有些意味深长,“若你信我,倒不妨说来我听听,兴许姑母能帮你做到呢。”
这话,有种与魏京极如出一辙的轻描淡写,仿佛凡事都轻而易举。
只要她说出口。
苏窈犹豫了一会儿,心知,她是在长公主名下的郦水山庄逃走的,即便是下人不嚼舌根,长公主多少也能听到些风声。
定是猜到了什么,才会有去东宫将她带走这一事。
可她能在长公主府住多久呢。
苏窈的手指轻轻摩挲桌沿,最终,还是看向魏婉,缓缓出声。
“姑母,若我说,我想与魏京极和离,您觉得可能吗?”
第56章
夜色正浓, 池边露重,长公主府里的侍女们端来玉碟裱花的精致吃食,又抬了炭盆来, 添了银霜碳。
做完这些, 侍女们替两位主子净了手,依次退下。
魏婉听到苏窈的话,脸上并未露出意外之色,反倒自然地递给她一块清露糕, “你尝尝这个, 此前你来我府上, 总念着要吃这个,便是你许久不曾来, 我底下这些侍女, 可都还记着给你备呢。”
苏窈接过,咬了一口, 因有心事,故而吃的食不知味。
魏婉道:“当年众多苏家儿郎奉旨出征,收复失地,却因援军陷入包剿,退守岐城,朝中分立两派, 一派主战,一派认降,还未论出结果,便有消息传来, 说苏……你三哥兵行险招,千里走单骑, 取了敌军副帅的首级,引得众怒……最后,你三哥连杀百余人,引颈就戮。”
苏窈已不是第一次听长公主说起此事,可每回听见,她仍忍不住鼻子发酸。
长公主他们常常叫她三哥苏三,因三哥不管是在家中还是族中,都排行第三。
这便成了他的诨名,其实他单名一个闲。
苏闲,三哥人如其名,据说曾是京中有名的游手好闲之人,成日招猫逗狗,阿爹阿娘说,她三哥是哄她哄出了门道,人大了也惯会逗小姑娘开心。
谁曾想,上战场之前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败家儿的纨绔公子哥,上战场后竟会主动请缨,引去敌军火力,给了苏家军一次绝地翻盘的时机,自己却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苏家儿郎趁机反攻,即便双方人数相差甚远,依旧令得敌军死伤惨重,等到援军赶至,已是同归于尽。
苏窈一夕之间没了父兄。
经年而后,却又横遭报复,一门老幼妇孺,尽数被屠。
她如今仍忘不了幼时那场冲天的血光。
魏婉忆起前尘,亦做不到冷静,她沉默了一下,拉起苏窈的手道:“若苏家没出事,阿窈你便是大周太子妃的最佳人选,便是盛华一门三后,也要逊你一筹。”
“当初,圣人本不想答应行止娶你为正妻,是……我,”她语气艰涩道:“是我求圣人解了他的紧闭,允他娶你为妻,因我自以为,这是我们亏欠与苏家,亏欠与你的。早知今日,当初我便不会让他娶你。”
苏窈不曾想过,当初圣人赐婚她与魏京极,也有长公主在其中周旋的缘故,不由得抓紧杯沿。
魏婉说起来,不禁想起那日,侍从来禀她,称苏窈坠崖而亡,她惊到昏厥的混乱情形,后得知真相,心里更是愧疚。
“既当初你们的婚事,我插手了,如今你们走到这步,我也脱不了干系,是我与行止对不住你。”
话至此处,苏窈隐约猜到了长公主后面的话,胸腔里的心砰砰跳动。
“因此,即便你不主动向我提和离一事,我原也打算去面见皇兄。”
苏窈心跳失序,虽激动,可还留有一丝理智:“圣人可会答应?”
魏婉斟酌着道:“若要叫你放心,我免不得要与你说实话,其实,圣人对你与行止的婚事早有些怨言,若非我去,他未必就松口了,如今我再去,应有八成把握。”
倘或是圣人看好的皇媳,和离的确异想天开,可他本就抱有此心,若有长公主出面,八成的把握,苏窈都觉低了。
她觉得,有十成。
这样想着,唇边笑意还没扬起,苏窈便又想到了一件要紧事,问道:“可圣人病危,若魏京极……”
魏婉笑道:“阿窈有所不知,圣人并未病危,起先是有些气急攻心,躺了几日,可很快便好全了。”
苏窈意外,长公主见她对外头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便与她细细解释了一番,顺带将她逃跑那几日,皇宫内发生的事也一一道来。
苏窈听完,心道,难怪她在茶楼与魏元见面时,他便一心想试探她与魏京极的关系,说是特意去见茹安,可那模样,和口中说出的话,分明是冲她来的。
她当时便有些不耐烦,直觉不对,可并未深思。
如今想来,魏元定是想促成她与魏京极的婚事,好离间圣人与魏京极。
而她与众女眷进宫为圣人祈福时,也有许多不合常理之处,譬如,分明夺了淑妃娘娘掌六宫中馈之权,却又赐她独一份的恩宠,前去御前侍奉。
那时,圣人与魏京极便是在做戏吧?
魏婉与苏窈在月下对坐小半个时辰,眼看夜要深了,她偏头,想唤侍女掌灯引路。
衣袖却被拉住。
她顿了顿,和颜悦色道:“怎么了?”
苏窈有些犹豫,前一件是她的婚事,后一件,问起长公主来,却叫她有些不好开口。
尤其是,长公主指不定已经清楚,带她逃的人是谁。
可她并未犹豫多久,便道:“姑母,你可知段凛被带回之后,魏京极怎么处置的他?”
这事,她便是已经亲口问过一次魏京极,心里也还有些忐忑不安。
她不敢全信他的话。
魏婉并不介意苏窈问及此事,眼神中不期然露出些无可奈何。
“无甚大事,行止将他打了一顿,丢进段家,命段祭酒好生看着他,便算了了。”
她语气状似安慰,苏窈不由得捏紧手心,神色愈发犹豫。
魏婉看出了她在纠结什么,道:“你若想去瞧瞧他,便去瞧瞧吧,这里是我的公主府,并非东宫,也不似皇宫那般多规矩,想做什么便去做。”
反正,你很快便不用被太子妃这一称谓框住。
这最后一句,魏婉没说出口,是怕万一事有变故,反倒白开心一场。
苏窈如同置身春日,便是在这昏暗的池子旁,也觉得周身云朗气清。
她站起来,认真行礼:“多谢姑母,阿窈定将您的恩情铭记于心。”
魏婉道:“你不怨我,我已心满意足,如何能让你念着我的恩情?若说恩情,谁亏欠谁尚不好说。”
苏窈道:“不论姑母怎么说,如今肯帮我,能帮我的人,也只有姑母您了,即便姑母您念着苏家,念着我三兄,可阿窈怎能挟恩图报?这份恩情,我定会记住的,只盼日后,若您有任何需要阿窈的地方,能不嫌阿窈能力微薄,肯与我开口。”
魏婉眼里更为动容,脑海里思绪万千,也只能点了点头。
……
翌日一早,苏窈还未起身,便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
“郡主。”
神思尚未清醒,她潜意识便叫了个名字。
“白露。”
白露高兴地拿着巾帕更近了点,“郡主,长公主将奴婢们要回来了,以后奴婢便在长公主府里照顾您,您想住多久奴婢都可以陪着您。”
苏窈感到十分熨帖,她还未和长公主开口,长公主便已将人送到她面前了,“一会儿我再去谢谢姑母。”
白露点了点头,道:“昨日照顾您的侍女玉儿同奴婢道,今日郡主您想出去逛逛,因而奴婢才早早的来唤您起身,也不知您是要去哪?奴婢好为您挑衣裙。”
苏窈想了想,眼神不自觉落在窗口结苞的腊梅上,语气不知为何,变得有些缥缈。
“还有许多要去的地方,白露,你愿意同我一起去么?”
这样郑重其事的问话,白露清了清嗓音,同样郑重道:
“郡主去哪,奴便去哪。”
……
段家。
苏窈到之前,已有人去传了信,故而一进门,便看见了段峰。
她来此早就做足了心理准备,见是段峰,也并不意外。
“姨父。”
段峰恭敬行了个礼,表情不显分毫,说话时,才露了些态度:“太子妃有何要与小儿说的,不妨告诉微臣,由微臣转告他,也免得众口铄金,污了太子妃的清誉。”
看见出来的是段峰的那一刻,苏窈便知,今日是见不着段凛和姨母了,可这也并不能怪姨父,若她为人父母,也会为子女顾虑良多。
“可能劳烦姨父,将此伤药交给二表哥?”
段峰双手接过,低头道:“劳太子妃挂念。”
“二表哥的伤势好的如何?”
“伤筋动骨一百日,小儿这三月,怕是都下不来榻,不过这也并非坏事,微臣会令他好好修身养性,免得日后行差踏错。”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苏窈听的分明,虽见不着段凛,无法与他致歉,心中颇为遗憾,却也只能应下,请段峰代为转达。
让白露差遣人,将补药礼品都奉上后,苏窈方才离开。
……
秦家。
盛华身后跟着两名侍女,站在门口,迎了苏窈进去。
苏窈看着已是新妇装扮的盛华,心头涌上歉意,“盛华姐姐,我没能来你的婚宴,你可怪我?”
盛华与她在园中漫步,处处姹紫嫣红,花儿半点没有经霜着露过后的颓色,倒越发挺秀。
“如今我为人妇,自然知道出嫁后有多不易,若你能来定会来,你不能来,也定是有你的难处,我如何会怪你?”
“何况,我与秦琅的婚事本就办的匆忙,前些日,”她压低了声:“宫内传出声,说圣人病危,我们家与秦家一商量,都觉得,得在圣人薨逝之前将婚事办了,免得因圣人丧期延误婚事,便一切从简。办的急,时间又仓促,也有许多亲朋赶不及来吃酒的,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盛华这样说,苏窈心里倒被宽慰不少,“盛华姐姐,嫁过来可还过的舒心?”
盛华道:“自然舒心,这门婚事本是门当户对,秦琅与婆母却因对我有愧,事事让着我,他其余的弟兄早已分家,我不必应付妯娌,除却他心里有人,不与我行房外,倒是一门挑不出错的婚。”
苏窈见她神色自然,面色红润,并无半分勉强,也安下心,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被盛华抢了话头,“阿窈,你似乎有些变了。”
苏窈好奇地看向她:“哪变了?”
“你从前定会问我,和秦琅相处的如何?他有心上人,我可难受?”
“这有何区别?”
“区别可大了,你问秦琅和我过的如何,便是还将两情相悦,嫁的是不是心上人放在首位,可你问我过的舒不舒心,便是将我,亦或是你自己的感受放在前头,差距怎能不大?”
苏窈自己尚且没意识到话里的初心,被她这样一点破,晃神间有种醍醐灌顶之感。
盛华欣慰地摸摸她的鬓发,道:“看来阿窈真的长大了。”
“走,让我带你去我院子里坐坐,我令人在那做了个与我在盛家院子里一样的钓鱼台,时辰尚早,便当去解解闷。”
……
两人聊了许久,像是有说不完的话。
故而,等苏窈从秦家出来,赶去骠骑大将军府时,再过一个时辰,天便要黑了。
白露看着自家郡主从马车里拿出一封信,信上的字迹分明不是郡主的。
“剪子给我。”
她不知道苏窈要做什么,找了剪子出来,递给苏窈。
苏窈一刀剪开了信纸。
碎片装进信封。
第57章
马车行了半个时辰停下, 苏窈走进骠骑大将军府,小厮立即将她带到四面敞亮的正厅,釉彩大瓶里点缀窈窕梅枝, 花香馥郁, 沁人心脾。
侍女们奉上茶与点心,苏窈抿了一口,从袖中拿出适才剪好的信,正欲唤人来, 却听到一声。
“太子妃。”
苏窈抬头, 没料着能见着慕夫人, 心头涌上一丝意外,下意识将信掩在身后, 问道:
“伯母近来可好?”
门正对着院子里, 静的没有一丝风,方氏站在门外, 一身蜀锦云绣,大方得体。
“尚可。”
方氏走到苏窈对面的位置,坐下,旋即捧起茶,朝她看去:“不知今日太子妃来我慕家有何事?”
苏窈思索一阵,决定坦诚些, 她两人都心知肚明她为何而来,遮掩吞吐反倒显得诚意不足。
“此前一直没能见着您的面,这回儿见着了,虽茹安的事已过了许久, 阿窈还是想请您原谅我。”
提到此事,方氏叹气, 隐生疲态。
“谈何原谅?原是臣妇想不通,钻了牛角尖。”
“您也是出于好意,不忍见茹安郁郁寡欢,才邀她赴宴,不慎出了事,只能怪天意无眼,这般简单的道理,臣妇如今才想通,若说原谅,还要请太子妃莫要怪罪臣妇心胸狭隘。”
苏窈走到方氏面前,认真道:“伯母言重,茹安出事,我也难逃其责,您眼下能不计较,我实在高兴。今日我来,还特意带了些礼,请您与伯父定要收下。”
方钟乐并非扭捏之人,此刻两人既已说开,她也不推诿,笑道:“臣妇谢过太子妃一番心意。”
她说着,面前忽然递过来一封信。
苏窈手指轻捏着信封一角,神色如常:“我原以为今日见不着您的面,便写了信以示歉意,现下虽见到了您,这封信,也还请您收下。”
方钟乐闻言去接信:“太子妃有心了。”
苏窈微微松了口气,坐下与方氏说了许久的话,待时辰不早了方离开。
苏窈的马车消失在门口后,方氏仍兀自站了好一会儿。
寒风瑟瑟,她见着苏窈,便不由自主想起自己早逝的小女儿。
说到底,都怪他们,郎君挑了万千,竟也会对魏元刮目相看,如今回想,当真是被猪油蒙了心。
正院风大,绿儿劝着方氏回房,方氏忽的想到了苏窈交给她的信。
鬼使神差,她打开了来看。
一打开,眼中便透出些疑惑,这信封里并无一张完整的信纸,只有一张纸条。
翻过来有墨迹的一面,方钟乐僵立当场。
刹那间似连风声都静止,沿街传来的叫卖声细若蚊呐,她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这……是茹安的字迹!
茹安不是个喜欢舞文弄墨的,也从不会给谁写信,连她父亲上战场,旁的姊妹带的都是家书,只她总捎些种子,或是平安结。
苏窈特意为她送来了这样一封信,其中深意,令她不得不多想。
方氏的手轻轻拂过纸条上所写的“祝安”二字,若有所思。
……
慕茹安在与苏窈通信时,从不问及将军府的状况,可苏窈心里清楚,哪有姑娘不想家的,若茹安瞧见,因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早生华发的父母亲,定也心痛万分。
她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家里为她悲恸的父母。
也无法告诉他们她还活着。
因而,苏窈才想了个隐晦的法子。
做完此事,夜色已如泼墨般深暗,她吩咐马车回了郡主府。
郡主府里有苏家祠堂。
苏窈谁也没带,一盏盏亲燃了灯,然后跪在蒲团前,闭上双眼。
灯火幢幢,数不清的牌位正肃而立,影子被拖的很长,落在身影孤寂的少女身上,像是数位正在抚她发顶,慈祥含笑的长辈。
……
养心殿内,圣人坐在炕桌一侧,案上放了许多折子。
他捏着眉心,神情不虞。
刘富贵在外传话道:“圣人,太子殿下来了。”
圣人撑着头睁开眼,看见魏京极进来时,眉心皱的越发深了。
听到脚步声到了面前。
他用笔划拨了下翻开的奏折,冷声道:“你可知道这段时日有多少参你的折子?”
魏京极站在殿中央,长身玉立,表情疏冷,眸子里沉静的仿佛惊不起一丝波澜。
“圣人寻儿臣便是为了此事?”
圣人看着他好一会儿,浊黄的眼球在眼眶内左右摆了摆,最终,他还是放下笔,道:“婉儿来寻朕,说,苏窈想要与你和离。”
魏京极呼吸一滞。
“朕允了。”
话音刚落,魏京极脸色骤变。
他眼里写满了不可置信,良久,茫茫然抬眼,耳边出现短暂耳鸣,刺激的他头晕目眩。
平静的表象被打破。
圣人说话时一直在打量魏京极的神色,见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长子露出这样慌神的表情,心头五味杂陈,语气略顿一会儿。
“这桩婚事,本就来的荒唐,你尚年轻,日后还会有许多妃子,对一人执念太深,只会害了你。”
圣人端坐着,以为魏京极会说些什么。
可魏京极什么都没有说,听他说完了,整个人如同失了魂一般朝外走。
天上不知何时起乌云密布,闷雷在其中酝酿,无孔不入地笼罩在皇城上空。
魏京极站在金碧辉煌,巍峨壮观,却又走了成百上千遍的宫殿前,抬腿,却不知宫门该往哪走。
脑海如同被冻结。
不知不觉间,魏京极走到了梧桐殿。
琼姨见是太子,立刻带着人出去相迎:“殿下,您怎么来了?”
说着,她下意识抬头看了一圈,却没见着那个明艳动人的少女,心泛嘀咕时,青年注意到她这个动作,眼神似划过几分怔忪,沉默良久,走了进去。
琼姨正想跟过去时,看见魏京极恍惚的神情,还是带着众人停下了。
梧桐殿外,菩提树金黄色的叶落了一地。
靠着树坐下时,魏京极不知怎的,脑海变得一片空白,他努力回想,却不知道自己为何来了这儿。
只余心口处传来的阵阵隐痛。
魏京极觉得,他该去做些什么事,却浑身没有力气。
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坐了半晌。
他撑着树干,想要站起,动作间,几滴雨水落在他的脸上,凉的令他齿冷。
正在这时,头顶上响起雨滴砸在绸伞上的闷响。
魏京极瞳孔微缩,霍然抬头,却看见了琼姨。
琼姨为他撑着伞,心有不忍道:“殿下可是和太子妃拌嘴了?太子妃年纪小,您该多让让她才是,在这儿坐着,不若去哄哄她,姑娘家都心软,你一哄,她兴许就与你和好了。”
一道雷猝然在耳边炸响,魏京极仿佛瞬间回过了神,四下看了一眼,疾步走进雨中,毫不犹豫朝宫外走去。
……
他像是又回到了去断崖寻苏窈的那个雨夜。
无尽的汹涌的雨水像潮汐漫过他的头顶,密不透风的恐慌感夺人呼吸。
望不见夜的尽头,也望不见明日曙光。
再一次有知觉,是有人用力推了他一把。
魏京极踉跄两步,半跪在地,一双总是冷静自持的眼,此刻毫无焦距。
“哪里来的疯子在这挡道!真晦气,别死在我车底下!”
“不止是个疯子,还是个没长眼的瞎子!”
两人往地上淬了两口,一直到上了马车,嘴中还在骂骂咧咧。
街上的百姓纷纷攘攘,撑伞而过,看见连面色都被雨水浇的发白的青年,惊讶于他生了一副俊美至极的样貌,眼神却痴惶。
魏京极一无所觉,继续往前走,雨水倾盆,劈头盖脸砸在他身上。
街上铺子皆早早打烊,街道逐渐变得空无一人。
等耳边传来一声惊呼。
“太子殿下!”
随之而来的是吵闹的脚步声,众人交头接耳胆颤心惊的议论声,侍卫匆匆忙忙拿了伞,替他撑在头顶。
魏京极望着长公主府的门匾,终于到了这里,他每往前走一步,双.腿却沉重的像是灌了铅,拖着他的心无限下沉,渐渐坠入深渊。
她应是不想见他的。
堪堪要迈入门槛时,魏京极如同被针扎了一下,一言不发地后退一步,忽然折返的动作扯的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痛。
侍卫见魏京极不进去,便弯腰恭敬道:“殿下,已有人去寻长公主了,还请您稍等片刻。”
雷声轰鸣不绝。
也不知她在长公主府可会害怕。
魏京极分神想着,很好说话的嗯了一声,保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默默等在府前。
魏婉来时,便见青年浑身湿透,满是泥垢,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连挽发的玉冠都不知丢在了哪,偏他自己仿佛毫无察觉,故作从容的站在门口。
她的心猛不丁也仿佛被刺了下,眼眶都热了一热。
“行止,你来这儿作甚?”
魏京极看见来人只有魏婉,即便早有准备,眼中还是流露出了些失落。
他嗓音艰涩,“姑母,可能帮我问问她,何时能见我一面?”
雨声愈发大了,震耳欲聋的倾泻而下。
一身素衣的长公主站在门下,抬目,不知望向了何处,表情似惋似叹。
“阿窈已经走了。”
魏京极顿时脸色惨白。
浑身血液顷刻间凝固,黏在身上的冰冷雨水仿佛凝成了冰,将他整个人连同心跳都冻结。
死一样的寂静中,不知过了多久。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青年身上。
他眼中逐渐布满血丝,猝然失了声,唇边扯起似笑非笑的弧度,却令人感到莫大的悲寂如潮水涌来,将他整个人都吞噬殆尽。
魏婉在层层雨幕中背过身去。
她的声音并不冷,可听在魏京极耳中,他却仿佛成了等待死刑的犯人,每听一个字,心上便被剜下一口,难以言喻的剧痛丝丝缕缕蔓延至全身。
“行止,你与她缘分已尽。”
第58章
春日濛濛, 绿意盎然的敞亮园子里,丝雨哒哒而落,在青石板地面上积成水洼, 红白相间的花开在苍翠欲滴的树上, 草丛旁弧度优美的拱形小桥下缠着藤萝。
一旁水榭楼台,皆为灰檐白墙,沿湖苍而古意的老树,几株嫩绿的新枝旁逸斜出, 虚虚挡住亭檐。
路旁清透花香怡人, 闻着心旷神怡。
游廊下, 苏窈将油纸伞递给白露,半蹲着身, 将朝她冲来的小女孩抱了个满怀。
“夫子夫子!我家的咯咯又下蛋啦!我娘说让我拿来给您尝尝!”
“兰儿真乖。”苏窈蹭了蹭小秀兰的额头, 笑道:“上回拿来的我还没吃完呢,下回让你爹娘留着, 给你们补身体。”
“可不能够!”
远远传来细碎脚步声,两个衣装朴素的夫妇急忙忙跑来,穿着一身洗的发黄的粗麻衣裳,看见少女时,眼中一闪而过局促。
“夫子,书院免收我们的束脩已是开了大恩!不然像我们这样的出身, 兰儿哪读的起什么书!一筐鸡蛋而已,我们还怕寒碜了您!您不肯收,可是瞧不上这些?”
说到最后,一家三口都眼巴巴地瞧着眼前一身黛绿色绸缎, 仙姿玉貌的少女。
苏窈无奈失笑,让白露接下, “二位言重。”
看她收下了,夫妇两人欣喜道:“夫子且先收着这些,等日后我们秀兰有出息了,再好生谢谢您。”
秀兰稚声稚气,葡萄似的大眼睛弯着笑:“夫子,我如今写字写的可好了!去年过节,我写的对联全卖出去了!我和妹妹还有爹娘过年的时候全换上新衣裳了。”
苏窈揉揉她的头,“这么厉害,下次给我也写一联好不好?”
“嗯!”
“小姐,时辰不早了,黄塾掌还约了您晌午见呢,说是今日有位新来的女夫子,想让您与她见一面。”
白露提醒道。
苏窈看了眼日色,嗯了一声,笑着与他们告别。
李氏夫妇很有眼力见,立刻便让了道,要带着秀兰离开。
白露命人来招待他们,他们连声道谢,还是走了。
白露无法,只得与苏窈上了马车。
园林外行人络绎不绝,站在路旁的李氏夫妇,看着自家女儿高兴的样子,心里百感交集,低头叮嘱了几句。
有路人听见他们提到居安书院,立马上去套近乎,聊了几句,便切入正题。
“哥嫂两个的娃娃是怎进的居安书院?能提点提点小弟么?小弟也想把我家妮子送去……”
李氏夫妇对视而笑,李柱拢起袖子手握着手,陷入回忆:“这便说来话长了,我们本是庄稼人,一年到头光忙活种地,可便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心中也有让孩儿念书,出人头地的盼头,但我们膝下却只一对女儿。”
“村里的人都道,生了女儿,养上几年,嫁个老实人便算有用了,可我们这个大女儿,却从小喜欢读书,总趴在学堂外边看。
一次上街摆摊卖菜,我娘子听说新开了一间书院,男女都可进院里读书,家境贫寒的,还能免束脩,便去试试报了名。谁曾想竟报上了!”
听了此话的人一阵眼红,居安书院刚开时,好多人以为是蒙人的,要么就是所小书院,哪知竟比好些学堂加起来都大,教书的夫子还都是远近闻名的儒生。
没去报名的后来肠子都悔青了!
“小弟方才听你们说到夫子,这里头住着的这个年轻姑娘,也是居安书院的夫子?这样大的园子,也不知是家中是何背景啊?”
李柱的妻子王氏道:“你莫看人家姑娘年轻,她可是书院里教的最久的女夫子之一。据说和书院的东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要我猜,定是哪个巨富家的小姐。
她如今并不每日去书院,只时不时去教一次课,教的是琴棋书画,好些乌州出身的举子,官家千金,论起技法功底来都比不上她。还曾有大儒慕名而来,同样赞不绝口,说苏夫子这样的底蕴,定是师承名家,因而她在乌州所有的书院里,名气都极大。
寻常的千金小姐,想上她的课,还需争着抢着一个名额,她却也只收合眼缘的,我们家娃娃便是其中之一。”
王氏眼中颇为自豪,他们家秀兰有书读之后,所学功课都是优,小小年纪便会算术打账,还出口成章,比隔村秀才的儿子都聪明!
那些当初说他们送女儿读书无用的人,后来见秀兰随便写几个字便能赚钱了,也争先恐后想送儿女进去。
那问话的人听了,眼里心里都泛酸,只恨自己没赶上时候,也只能等居安书院下一次招生,去碰碰运气了。
……
苏窈到了书院,还没下矮凳呢,便见一个身着青袍的中年男人与一位红衣姑娘坐在院门前,面前小凳上摆了瓜子花生,正絮絮叨叨什么。
瞧见苏窈来了,姑娘忙将手中空壳丢到簸箕里,挥手朗声道:“阿窈!”
黄塾掌也瞧见了,“你可算来了!”
苏窈看见慕茹安在这,像是有些意外,“你铺子里的事情不忙了?”
慕茹安爽利笑道:“忙忙忙,我原想的是钱够咱们两人用便是,哪知生意越做越大,如今我是老板,谁敢来使唤我?倒是最近我们新做了一批衣裙钗环,一会儿我让人给你送几箱试试。”
苏窈道:“看来我得为你送来的东西腾间屋子出来才行,不然按你这样的送法,迟早装不下。”
慕茹安笑笑,“咱们进去聊,我刚听黄塾掌说,有个姑娘想来居安书院教课,还点名要与你切磋切磋,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黄塾掌这会儿终于能插上话,头疼道:“这可不是什么好戏,这姑娘傲气着呢,不像是来当女夫子的,倒像是来踢馆子的!她还说,要你赢了她,她才会来这里教一教。”
苏窈听着书院里传来的朗朗读书声,道:“书院里的女夫子太少了,若能多一个,便可多教几个学生。”
几人说话间,便走到了空着的清心斋。
清心斋内,一个女子坐在最前方的案前,神情骄矜,看什么时眼睛都是半搭着,有种骨子里的倨傲。
慕茹安也想跟着苏窈进去,却被黄塾掌拦下,求爹爹告奶奶似的道:“姑奶奶,你请在这儿坐着吧,一会儿您要是发起脾气来,这可没法收场了。”
她看着眼苏窈的背影,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耸了耸肩,在外头廊道上石砌的靠背上坐下。
“行行,我就在外头瞧瞧,不给你们添乱……”
唐凤书听到脚步声,一偏头便见到少女逆光走来,臻首娥眉,楚腰纤细,连日头落在她周身的光晕都美至眩目。
待人走近了,一张堪称惊为天人的脸出现在面前,她不由得愣了一下。
“唐小姐?”
苏窈的反应倒是平常,嗓音温润,“听说你想与我比试比试?眼下我来了,你想与我比什么?”
唐凤书回神,看她先在苏窈面前露了下风,面色有些不好看。
说话前,却还是没忍住,视线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也不知这眼前的人穿的是什么料子的衣裳,竟连她都觉得好看别致的紧。
“你便是苏窈?”唐凤书起身,站在高处,环着胸道:“听说你出身商贾,却有着‘令乌州所有官家千金都汗颜’的本事,正巧本小姐闲来无事,便来瞧瞧,这传言,到底有几分是真,又有几分是吹嘘出来的?”
苏窈初听这话也略羞赧。
外界的言论她略知一二,澄清过几次有关家世的传言,却不能堵住所有人的嘴,这会儿,她也只当没听见,问出最关心的问题,“你当真打算来书院教书?”
有许多人家,肯送女娃娃来书院,却不肯让男夫子来教,然而女夫子又岂是好寻的,大多有学识的姑娘都是官宦千金,要么也是不愁吃穿的,附近能聘请来的,也都请来了,但也不过一手之数。
眼下有个送上门的,即便傲了些,苏窈也不大想放过。
唐凤书道:“你得先赢了我,若你赢不了我,我便让你们这招摇撞骗的书院关门大吉!”
“若你输了,这一年可能在书院教书?”
唐凤书不以为然,“莫说一年,便是教个两年三年又有何不可?”
反正她又不会输。
苏窈又问道:“你几岁识字,几岁学文?”
“五岁识字,七岁学文。”
“上的是哪个学堂?”
“本小姐需要去学堂?自是上的家学。”唐凤书眼中透出些轻视,皱眉道:“黄塾掌没与你说我父亲是谁?”
苏窈并不关心,摇了摇头,边叫人搬来案台,便想,识字的女孩本就少,好些家底殷实的,识的几个字便罢,便是国子监里的女弟子也少,这唐凤书这般狂傲,想来是有几分才学的?
“我爹是从四品乌州太守,唐孝先!”唐凤书扬起下巴,倨傲道:“便是在显贵遍地的京城,我爹也排的上名号。”
苏窈淡淡道:“可以开始了么?今日我还要与友人去喝茶。”
唐凤书仿佛吃了个闭门羹,咬牙道:“比就比!”
……
外头,慕茹安听着里头的动静,好几次都哑然失笑。
黄塾掌看得奇怪,一面心急的走来走去,一面问道:“安掌柜的,你在这笑什么?这可是咱们乌州太守的千金!唐太守可就这么一位宝贝千金,听说最是……”
他看了眼比试的如火如荼的两人,压低声音道:“最是刁蛮任性,那唐太守爱女如命,若今日惹得那小姑奶奶不高兴,咱们这书院能不能办下去还不一定呢!”
慕茹安没忍住,又笑了一声。
“……”
“懒得与你讲!”黄塾掌背着手,看着面色已经沉下来的唐凤书,眉心皱的死紧,“东家是怎么回事?平日应付那些来找事的不留情面也就罢了,眼下对这个,怎么也还不放个水?若她输惨了,跑去和唐太守哭一哭,日后咱们书院好多事可就难办了!那可是太守啊!他手底下多少人都是看人下菜的!”
慕茹安见他真急了,便止了笑,提点道:“那你瞧,咱们这书院办起来之后,可有哪个不长眼的给你使过什么绊子?”
黄塾掌一愣,一时之间竟想不到什么。
正欲继续往下讲时,里头的比试已经完了。
唐凤书面色一阵红一阵白的走出来,眼见还有两个围观的人在这,脖子都开始涨红变粗。
“不过如此!比我家中兄长差多了!你们等着,这招牌迟早让人给你们砸了!”
说完怒气冲冲地走了。
黄孰掌忙跟在她身后道歉,“唐姑娘莫要动怒,苏……”
“滚!”
慕茹安一把拽住黄塾掌的衣领,“别追了,她要走便要她走,要去哭便去哭,你只管将这书院管好便行。”
黄孰掌回头,正想回慕茹安的话。
恰巧此时,苏窈不紧不慢走出来,白露跟在她身后抱着琴,吩咐人收拾好清心斋。
他立刻挣脱慕茹安的手,哭丧着脸道:“东家,您怎的能这样开罪她?她这位小祖宗在咱们乌州都是横着走的,那可是四品大官的嫡幺女,眼下是真惹上麻烦了。”
少女脸色毫不见惧色,轻描淡写的道:“选进咱们书院的,怎能不让她拿出点真本事来?”
说完,她便与慕茹安道:“藏书阁来了一批新书,我去瞧瞧,一会儿便同你去吃茶。”
慕茹安看上去安分的很,点点头。
黄塾掌见状还欲再说,苏窈却走了。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东家这性子,当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强龙还压不过地头蛇呢!”
慕茹安看着苏窈的背影,对他的话付之一笑。
“便是大周的公主今日来了这,都未必敢惹你东家,区区四品,便是三品一品,来了又如何呢?”
苏家一门数将,苏老将军生前便官居一品,若他还在,连她爹,如今的正一品骠骑大将军都得往后排。
然而,就算他爹见了阿窈,也要称一声郡主。
阿窈见了公主都不必行礼,反倒是那些公主,自小便想与阿窈交好,好与那个男人打好关系。
能与她家阿窈做成朋友的,哪个不是世家贵族精心培养出的嫡女?
普通显贵的嫡女庶女,像这位唐小姐,都未必能与阿窈同席。
黄塾掌却不信,眼前这姑娘口若悬河的时候多了去了,况且要真如她所说,苏窈如何会出现在乌州,那些高门贵女,哪个会如此出入自由,被允许这般抛头露面了?
便是有些地方官的女儿,也有许多养在深闺的,像唐凤书这样的,实在是少数,也仅是因为唐太守宠着她罢了。
他兀自摇了摇头,也跟着去藏书阁了。
……
茶楼内,暗香浮动。
为唱戏而作的高台上,刀马旦从台后转出,手持长戟,不怒自威。
苏窈吃着茶点,看向慕茹安,语气颇为感慨,“想不到我这样的指法,竟也能在书院守擂台了。”
慕茹安眨了眨眼,俏皮道:“这世上能得太子太傅教导的,也一只手数得……”
话没说完,她便猛地住了口。
苏窈看她一眼,杏眸含着几分慵懒,托腮一笑。
“三年了,你倒也不必这样讳莫如深。”
说完,她又补充道:“也算是我运气好,没遇到真有才气的,不然我这半吊子的水平可应付不来。”
慕茹安见她面色如常,心里暗松一口气,也笑道:“真有才气便不会上门‘踢馆’了。”
“那倒也是。”
“对了,我今夜又给你寻了些姿色好的,已叫人给你送上府去了。”
苏窈差点被糕点噎住,连忙去摸食案上的茶杯。
慕茹安丝毫不觉得自己语出惊人,笑容狡黠道:“你说不介意,那我便直说了,你不早与魏京极和离了么?便是不想嫁人了,可后头还有几十年呢,便是养几个男宠在园子里又如何?长公主好几个皇妹可都光明正大养着。”
苏窈喝了茶,总算顺过了气。
慕茹安自打出了京城,没了拘束,行事越发离经叛道,总能时不时给苏窈一个“惊喜”。
譬如上月,苏窈回到园林,却发现站了一排各色各样的美男子,各个高大挺拔,却又衣着清凉,还对她暗送秋波……
她险些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慕茹安见苏窈假装没听见,锲而不舍道:“你放心,我替你挑的可都是些良家子,多是些家境贫寒……”
话音未落,嘴便被糕点堵住了。
苏窈无奈道:“继续看戏吧。”
慕茹安咬了一口,拿着糕点,含糊不清地说了句:“真是暴殄天物啊。”
嘴上这么说,她心里却在想,定是上一批的男人没选好,下回需得选个好的。
阿窈能瞧上一个也好啊。
不过,阿窈连魏京极都能抛的下,若没有他那样的样貌,大概也不能让阿窈心动……
“……要说功在千秋,我认为如今只有太子殿下当得起这个词!”
苏窈与慕茹安同时停下手中动作,朝邻座的人看去。
说话的人看起来很年轻,与他同桌吃酒的几人,脸上也都有几分书生意气,像是哪家学堂出来的弟子。
“太子殿下虽击退夷狄,收复失地,可历朝历代也出过不少这等人物,我觉得,曹公龙鳞台论道,同样功在千秋!”
“非也非也,你说曹公论道,的确有功,更侧重的却是读书人,远比不上太子殿下如今所做之事,他原先只凭一统大周,便可名载青史,如今他准备重修京青运河,我敢说,运河通成那日起,往后数百年,扬州借着内依訾江,外通运河之便,必定富甲天下!便是从我们乌州去京城的时日都能大大缩短!如此一来,沿途各行各业都能兴旺发达。”
几人聊的起兴,慕茹安如今是个生意人,听到这话,眼神登时亮了。
“魏京极竟要重修运河吗?如此一来,从京城到乌州,来返可就方便多了。原先来返要半月,若修通了,七日兴许就能一个来回,得省去不少时间和钱呢。”
苏窈点头:“的确。”
“要说咱们太子殿下真是文武双全,既能上阵杀敌,又有治国之才,只是这样寻不出错的人,于感情一途却是磋磨多多,也着实令人唏嘘。”
“是啊,那位永嘉郡主,据说自小与太子殿下青梅竹马,太子殿下当做妹妹一样疼大的,哪知最后竟成了他的太子妃。”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位永嘉郡主竟与太子殿下和离了!据传还是主动的!”
旁边有人听到了这话,附和道:“就是!这永嘉郡主可真是有眼无珠。”
原本苏窈与慕茹安听的好好的,苏窈猝不及防听到人提起自己,稍怔了怔。
慕茹安放下糕点,便冷笑了一声,正想说话,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道男子的声音。
“谁说永嘉郡主有眼无珠的?”
苏窈顺势望去,一个头戴斗笠的男子坐在离她们约莫五尺远的位置。
这个位置,正好背对着她。
可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从他坐着的高度,瞧出此人定然身量颇高,嗓音也像是二十出头的年纪。
那插嘴的人瞧这男子斗笠下一身华服,身旁还跟着两名侍卫,顿时跟个乌龟似的把头缩回去了。
慕茹安也好奇地投去一眼,朝苏窈打趣道:“想不到在这都能见着你的倾慕者,我们家阿窈可真是抢手。”
苏窈又给她喂了一块糕点,“又瞎说。”
这话一落,慕茹安还没来得及回,那斗笠男子便道:“永嘉郡主聪颖温柔,善解人意,便是她要与人和离,也是那人有做的不好之处。”
有人蒙着头小声回了句,“可与她和离的可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又如何?太子殿下难不成就不会犯错,便一定是一位好夫君了?”
这话说的有几分亲近之意,又句句维护,苏窈好奇地看了男子好几眼,脑海里却找不到任何一个能对上的人。
慕茹安更来劲了,“你瞧你瞧,莫不是你这三年在乌州惹下的桃花债吧?”
苏窈想了一想,道:“可我从未与人提过我的家世,身边人也从未叫过我郡主,这人是如何知道的?”
两人说话间,完全没注意到,男子说完这几句,便放下茶杯离开。
等她们说完,想找男子问问时,一回头却不见踪影了。
苏窈道:“人不见了。”
慕茹安左右扫了一圈,“兴许是有事离开了。”
沉默一秒,她笑着道:“没事儿,反正他在乌州,咱们有缘,迟早能碰上的。”
青衣斗笠的男子站起来的确很高,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硬是比众人高了一头。
也因如此,来寻他的侍卫几乎一眼便看到了他。
“莫小将军!”
第59章
莫羡嘉朝声音来源处看去, 音色有种被砂砾磨炼后的沙哑,“何事?”
赶来的侍卫拱手:“乌州太守唐孝先听闻您在乌州游玩,特意托人向您送上请帖, 望您能赏脸, 去他那儿落脚。”
“不认识。”
莫羡嘉活动了下筋骨,将斗笠转正了,直白道:“我在边地守了七年,前些日难得被圣人召回, 准我休沐三月, 这等大好春光, 可不想浪费时间与不相干的人打交道。”
侍卫见怪不怪,“属下这便去回了他。”
“等等, ”他叫住人, “可有永嘉郡主的消息?”
侍卫思量片刻,道:“姜州并无永嘉郡主的消息, 那里的郡主府,虽也有仆妇丫鬟日日清扫,可她们也与京城郡主府里的婢子一样,皆不知郡主往哪处去了。苏家在姜州的老宅,郡主也去的甚少,最近一次在老宅出现, 已是花朝节前后……”
莫羡嘉自休沐后,便开始打听苏窈的讯息,奈何所获甚少。
闻言,他皱紧了眉。
侍卫继续道:“小将军, 尽管如今不知郡主身在何方,但郡主总不会出了大周, 兴许您与郡主明日便能撞上呢。”
莫羡嘉喟叹一声,道:“谈何容易。”
……
苏窈回了乌州东边毗邻山水的园林,这儿也是她如今的住处。
一回府,尽管有所准备,她却还是被眼前一幕震惊了一瞬。
正院的花厅里,从左至右依次排开七名男子。
每个男子的长相样貌都风格迥异,像是慕茹安去哪做生意便从哪带回的,甚至还有羯人,骨架高大,皮肤冷白,充满异域风情的长相。
原本这七名男子的表情皆十分沉痛,仿佛是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才站在这。
听到少女的脚步声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却瞬间呆住。
安掌柜说,要他们来服侍一位姑娘,因而在来之前,众人心里都各自做了准备,哪知要他们伺候的姑娘竟长得如此天姿国色……
白露忍不住小声道:“小姐,这回这几个男子长得可真是……”
被这么多男子盯着,饶是苏窈,脸上都热的慌,闻言半真半假道:
“你要是喜欢,我给你指一个?”
白露忙缩在苏窈背后,羞的连连摇头。
苏窈好歹这几年,与慕茹安在一块也长了不少见识,很快便神色如常,道:“给他们一人准备一屉银子,送走吧。”
七个男人在心里不约而同升起一丝怅然若失。
白露吩咐人取来了银子,正要发放下去时,却见他们的眼神始终追随着苏窈的背影。
“……”
“各位公子,我家小姐让我送些盘缠给诸位,还请诸位收下,今日便离开吧。”
白露说完,众男子纷纷忍不住发问。
“苏小姐可是不喜欢书生气的?在下其实一般不穿这样的衣裳,在下自小便立志从军!我这袍子下可壮实了!”
“也不知苏小姐喜欢那种类型的男子?若她喜欢,我都可以学!”
“……”
白露瞬间被一群长相俊朗的男子淹没,发髻都看不着了,好一会儿才从众人殷切的询问中脱身,成功将他们送走。
欲关门时,苏窈站在门口,手上端着一盘糕点,幸灾乐祸般笑了一声。
白露怨气十足,苦巴巴道:“小姐,您也不来帮帮我。”
苏窈笑道:“多见见长得好看的男子,日后我们白露才不会轻易被人拐走。”
白露被调侃的脸都红了,“茹安小姐将您都带的不正经了。”
“夫子!”
苏窈还没听出来是谁,面上便含笑,嘴里先应了一声,白露上前接过她手里的一碟点心,跟着走出门。
园子外,一个膀大腰圆的仆妇抱着雪娃娃一般的小女孩,小女孩正冲着苏窈笑,两边的小酒窝软乎可爱。
仆妇低着头朝苏窈点头示好。
苏窈回了她一个笑容,抬头摸了摸胡宁儿的头,“是宁儿啊。你不是腿受伤了,不能去书院么?怎么不在家里好生养伤。”
胡宁儿是乌沢县县令家的女儿,也是最早那批入居安书院读书的女弟子,因而与苏窈十分相熟。
她闻言,张开了手便要苏窈抱。
苏窈接过她,手上一沉,笑容也一凝,险些没抱起来。
仆妇憨厚笑道:“小小姐还是让奴婢抱着吧,姑娘手劲小,一会儿给您压酸了。”
苏窈有些窘,但也没硬来,怕摔着她。
胡宁儿见状,很懂事地乖乖抱着仆妇,可她没回答苏窈的问题,却好奇地往左边的街道看去,睁着一双纯洁无瑕的眼睛。
“夫子家里为何有这么多又高又壮的大哥哥呀?”她顿了顿,道:“他们手上还拿着银子,是来伺候夫子的下人么?”
苏窈眉心一跳。
白露手一歪,糕点差点掉在地下,忙手忙脚乱扶好了。
面对仆妇意味深长的眼神和孩子天真懵懂的目光,苏窈难得语噎,顿了一会儿,方才含糊道:“有一处屋顶漏水了,便请了几个人来修修。”
胡宁儿点点头,“哦,难怪夫子说‘春寒料峭’,他们却穿纱衣,定是努力做工的时候出了汗,才不怕冷的。”
苏窈嗯了声,转移话题道:“宁儿还没说,你如何会出现在这儿呢,是来寻我的么?”
胡宁儿的注意力很快便吸引过去,也将刚才看到的几个大哥哥忘在脑后。
“不是,宁儿是来买琴的,下月便是宁儿母亲的生辰,宁儿想要在宴席上为母亲弹一首《玉山引》!”
“《玉山引》……这曲子有些难,”苏窈思索一阵,道:“你腿上未愈,不能久坐,不若换一首简单些的?”
胡宁儿的头低下去,道:“这是爹爹当年求娶娘亲时弹的,娘亲最喜欢的曲子。”
仆妇朝苏窈道:“正是这么个理儿,小小姐的腿大夫说了,需得静养个半月方能好,虽如今坐下不成问题,却也不能久坐,这曲儿又难,如今换一首,这个月练好了,下月还能弹,可小小姐不听劝,硬是要弹这曲子。”
小女孩露出失望的神色,瞬间像是打输了架的小猫,可怜兮兮地看着苏窈,“夫子,您能教教我么?若您能教我,我定学的很快很好,便不会累着腿,也不会弹不好了。”
“夫子若觉着麻烦,宁儿可以每日都来夫子府上,跟上书院一样,可好?”胡宁儿的语气小心翼翼的。
苏窈摸了摸她额前轻薄的碎发,笑道:“既伤了腿,这样颠簸岂不更累,累了如何学琴?若你想学,我去你府上也行。”
胡宁儿眼睛一亮:“您答应了?”
苏窈轻快点头,如今她一身轻松,自然事事顺遂心意,随心所欲,想做什么便去做。
“嗯,明日我便去你府上教你这曲子。”
胡宁儿高高兴兴地回去了,临走前亲亲热热地在苏窈脸上亲了好几口,亲完却害羞了,扭扭捏捏道:“夫子的脸像豆腐,比豆腐还滑嫩,今日也叫宁儿吃着一回豆腐。”
平日里,书院里的小孩儿都喜欢与夫子亲近,她想抱一抱夫子还得排队呢!
苏窈忍俊不禁,仆妇忙向苏窈道歉:“小小姐童言无忌,今日若有冒犯姑娘的,还请姑娘多多见谅。”
苏窈想到,白露开门让那些男人离开的时候,她们便站在旁边看着,脸上一阵不自在,囫囵点了点头,便与她们告别。
才关上门不久,苏窈还没走远,便又传来敲门声。
“噔噔。”
白露道:“小姐,定是宁儿还有什么事要与您说,奴婢让人去开门。”
苏窈点头,身子也转过来,正对着大门。
谁知仆人一打开门,门口站着的却是一个身材八尺,面如冠玉的男子,他手上拿着一枚玉佩,正仰头看着园林外牌匾之上写着的“苏府”二字。
苏窈正奇怪这是谁,一旁,一个眼熟的脸孔却冒了出来,笑道:“小姐!”
是红儿。
她当初离开京城时,也带了红儿一道走,如今慕茹安在这,她便让红儿继续服侍慕茹安去了,她眼下出现在这男子身边,那这位男子难不成又是……
红儿见苏窈的眼神,便知她想歪了,将男子带着走进府中,道:“小姐,您放心,这位萧公子并非是小姐送来伺候您的,这是前来投奔我们家小姐的……友人,小姐她最近几月都会留在乌州,便想同您一块住,可今日还有些事,不得抽身,便让奴婢先将人带来,还有我们小姐的行李。”
慕茹安前些年跟着殷家商队走南闯北,倒也白手起家打下了一份家业,可她生性不爱拘束,就如同今日与苏窈说的一般,赚的钱只需够用就成。
三年前她原还十分紧张生意,想的是,若苏窈是遁走,那身上想必带不了多少傍身的东西,她需得好生经营起手头上的生意,才好叫她与她过上好日子,因此累到昏厥都不曾停下。
不曾想苏窈是和离离开,苏家积攒的家业与郡主府多年以来所获的赏赐都可尽数带走,慕茹安一下便轻松许多,也不再那么奔波劳累,如今她二人手头上都富足,这一年相聚的时日便越来越多。
慕茹安如今的名字叫安如,与她打交道的众人大都叫她一声安掌柜。
苏窈在外头也是这样称呼她的,因而朝下人道:“把安掌柜的行李搬去她的院子,这位萧公子……”
她略微顿了顿,茹安虽时不时会来她这住上一段时间,却从不曾带过男子,正犹豫着将他安置在何处时,红儿会心道:“小姐,我们家小姐说了,您随意给他一间屋子住着便可。”
“那便将萧公子带去后院,让萧公子自己挑一间吧。”苏窈说完,看向一直没说话的男人,道:“萧公子若有什么需要的,或是有下人招待不周,都可去寻白露。”
白露顺势上前,朝男人行了个礼。
“有劳。”男子略一颔首,说话声音不疾不徐:“我姓萧,名应清,往后苏姑娘直呼我名便可。”
苏窈嗯了一声,等侍卫将萧应清带走了,她才将红儿带到一旁,好奇问道:“这男子是何来历?看模样不像是寒门出身,你们家小姐是如何认识他的?”
红儿道:“小姐放心,这位萧公子是我们家小姐的旧相识,似乎很早便认识,我们家小姐不会将来历不明的男子住进您府上的。”
苏窈并不是因着这个问话,“我自知她不会,只是茹安身边的男子一直换,眼下这个,却是她第一回 带到我眼前的,总归是有些特殊?”
红儿笑道:“这奴婢也不知了,我们家小姐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能在我们家小姐身边待久的,大都是朋友,若是其他什么关系,却也长久不了。”
倒是这么个理儿。
听红儿这么说了,苏窈嗯了声算作回应,便也将萧应清当做茹安的友人。
……
乌沢县县令的府邸是一座四进三出的大宅子。
苏窈到时,正有几个百姓挑着担子在一旁的石狮子边卖时蔬,门房正欲一个老妪说话:“老人家,您这案子得等明日升堂才能……”
话音未落,有人撞了撞他胳膊,门房立即望着了苏窈,将老妪交给守门的侍卫,上前抱拳道:“可是居安书院的夫子?”
“正是,”苏窈下了矮凳,手上一把团扇,“宁儿可在府上?”
门房点点头,笑道:“小小姐等您许久了,适才还派了丫鬟来问有没有瞧见您呢。”
苏窈道:“路上人多,耽误了些功夫。”
“常有的事!夫子赶紧进去喝杯茶吧,”门房做了个请的动作,“咱们老爷夫人听说您要亲自登门,现下都在正厅等着呢。”
苏窈倒没想到胡县令一家这样隆重,竟还特意等着她来,也不再耽搁,随引路的丫鬟一路进去了。
她离开后,有侍卫匆匆赶来,在门房耳边道:“传老爷的话,这几日府邸旁不准让人摆摊,时刻叫人洒扫着,免得怠慢贵客。”
门房心里称奇,“好,我这就让他们把摊都收了。”
侍卫点头,朝后一挥手,两队侍卫破天荒开始巡视起来。
苏窈进了正厅,县令胡泽明与其妻苏宝菊坐在首位,一人手边一杯热茶。
苏窈落座后,苏宝菊先说话了,“夫子能来我们府上,当真是蓬荜生辉,我家宁儿摔着腿了也不消停,非要学那曲子,劳你辛苦了。”
苏窈道:“我喜欢宁儿的性子,谈不上辛苦。”
苏宝菊笑了笑,看向捋胡须的胡泽明,后者朗声笑道:“听说夫子也姓‘苏’,与我夫人同为一姓,说来也是缘分。”
苏窈意外,“夫人也姓苏?”
苏宝菊道:“正是,不知苏塾师家在何方?指不定我们还是同乡。”
苏窈面色如常,抿了口热茶,“姜州。”
“姜州……”苏宝菊不知想到了什么,缄默一瞬,提到了自己,“姜州苏氏似乎颇少,如今也凋零的很,不知可是我孤陋寡闻?我们家这一支多在青州,论起祖上来,还与如今京城的那位苏家郡主有些渊源呢。”
苏窈本以为他们在试探她的家世,可苏宝菊说到最后,语气引以为傲,并不似发现她身份的模样。
故而也只接了句:“我们家那一脉人丁确实少,您没听过,属实正常。”
苏宝菊附和点头,坦率笑道:“也不怕你笑话,昨日宁儿说她喜欢的女塾师要来我们府上,我一听你的名,便觉得亲切,再一打听,听闻你在咱们整个乌州都是数一数二的有名,便越发想见见,若是有唐突到你的地方,还望你见谅。”
苏窈摇头,与两人交谈几句,胡宁儿那便请人来催了。
“老爷夫人,小小姐那吵着要苏夫子去呢,奴婢实在劝不住了。”
苏窈这才起身,与苏宝菊二人行礼作别。
她走后,苏宝菊看向胡泽明,道:“你一直在我身边,可看出什么问题没有?”
胡泽明道:“看样子只是凑巧,但这个姑娘比我想象中还年轻的多。”
苏宝菊道:“光她手上随意拿着的那柄工笔花鸟团扇,便知价值连城,髻上别的那几只掐金丝繁复至极的簪子,腕上的手钏……哪哪都富贵迷人眼,也不怪你多想,贵客要来咱们府上,总需谨慎些的。”
提到这,苏宝菊道:“夫君,你还没同我讲,要来咱们府的是哪位大官呢?从前钦差大臣下来,也不见你这般紧张的。”
从昨夜起,他便调来大量人手充当侍卫,昼夜不停的巡视,还严格排查进府出府的每一个人。
胡泽明神秘地看了自己的妻子一眼,伸手指了指天。
苏宝菊顺势抬头,看了一眼,忽然心中巨震。
“该不会是……”
胡泽明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难怪你这样谨慎,若来的是……”苏宝菊吞了吞口水,有些慌神了,忙道:“那我们可否要继续试试苏夫子?怎么就这么巧,昨日我们刚得着贵客要来我们这,兴许要停留一月的消息,这苏夫子也要来我们府上教宁儿,教到我生辰,也恰是一月……”
“若她是冲着太……来的,惊扰了贵客该如何是好?”
胡泽明沉思半秒,道:“我瞧这位苏姑娘举止大方,说话不急不躁,提到咱们宁儿时,那喜爱的表情也不像是演的,应当是真不知情。”
苏宝菊面色仍犹疑,胡泽明拍拍她的肩膀道:“莫多虑了,好生准备着,今日明日,那位贵客兴许就到了,人家苏姑娘好心过来授课,我们虽是出于谨慎,却也做的是试探之事,已算失礼了。既要相信她,日后便不可再生疑,免得让她对我们,对宁儿寒心。”
苏宝菊闻言,连声道:“对对,夫君说的有理,我这便去命人好好招待她。”
……
苏窈从胡家出来时,天色已经接近黄昏。
宁儿依依不舍将她送到门口,“夫子今日累不累?若累的话,明日休息,改日再来也行!”
苏窈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你都不累,我怎会累?你这曲子练得还不还不错,这样练下去,不到你母亲的生辰,你便可弹的行云流水。若宁儿心疼我,便将我今日说的话好好记着,明日我来可要考你的。”
胡宁儿乖巧点头,羞答答地又凑过去亲了苏窈一口。
苏窈笑了笑,“行了,回去吧。”
“好,夫子明日见!”
苏窈朝马车走去时,余光瞥见这附近摆摊的小贩都不见了,青石板路干净的不染尘埃,分明没有下雨,地上却是湿的,倒像是特意洒了水,清扫了一回。
她觉得奇怪,驻足看了一会儿。
却看见了一辆停在角落里的马车。
马夫正弯腰,掀起帘。
日傍西山,近湖的杨柳与倦鸟倒映在水面。
远远传来孩童的嬉闹声,与若有若无的饭菜香,满是人间烟火气。
日色朦胧而迷离,苏窈逆着光,望见掀起的帘子内,马车里,坐着一个男人。
男人的身体隐藏在黑暗之中。
只露出矜贵优越,冷白色的下巴。
周身清贵,带有上位者的平静审视,隐含压迫,与周围一切显得格格不入。
骨节分明的长指轻抬。
马夫会意,倾身过去,头垂的很低,做出恭听的姿态。
苏窈的视线被彻底挡掉。
然而,收回目光时,她心中却起了波澜。
马车里坐着的这个男人,给她一种惊心动魄的熟悉感。
白露跟着苏窈身后,将矮凳收了,坐进马车内时,却见苏窈的表情有些不对,疑惑道:“小姐怎么了?”
苏窈摇了摇头,“没事,应是我看错了。”
白露不疑有他,在翘头案上摆了一盘鲜果,“小姐虽念着要与茹安小姐共进晚膳,婉拒了胡夫人,却也不能饿着肚子,这是适才胡夫人命人送上的,已洗净了,小姐先吃些果子垫垫罢?”
苏窈点头,拿起一个雪梨,咬了一口。
马车动起来时,她朝窗外瞧了一眼。
那辆通体紫檀木打造的马车已经被胡家的侍卫牵着马,带进了府中。
门房正与男人的马夫交谈,模样毕恭毕敬。
看样子他是胡县令的客人。
苏窈放下车帘,梨子清甜的味道在唇齿间扩散,她喝了口茶清清味,便不再多想。
这世上相似的人何其多。
她原先以为,魏京极不会轻易放她离开,便是和离了,她也不能放心,连夜便离开了京城。
那一日下了很大的雨。
狂风呼啸过境,似要将一切都卷入吞噬。
苏窈在出城门时,尚在担心自己会不会被抓回去。
可无事发生。
不仅如此。
往后三年,魏京极都没有来寻过她。
第60章
春夜凉风徐徐, 吹散白日的喧闹与余热。
马车行至苏府时,里头已燃起了灯,远远瞧去, 叫人心头平添几分暖意。
两旁的侍卫打开门, 恭敬迎了苏窈进来,顷刻间整座园庄都得了消息,事事准备起来。
“安掌柜回来了么?”
“回主子,安小姐已经回来了, 此刻正在院子里等着您用膳呢。”
苏窈脸上露出笑容, “知道了。”
月上柳梢, 她沿着曲径,朝院子里走去, 没走一会儿, 却听到一阵奇怪的声响,不由得一顿。
白露看苏窈停下, 问道:“怎么了小姐?”
苏窈抬头,看向距她的院子不远的地方,“隔壁的园子已经卖出去了?”
“隔壁的园子?”白露顿了一秒,张着耳朵听了会儿,果不其然听见一阵搬运木头的声音,其中混杂些男人的交谈声, 新奇道:“前些日才听说那园子的主人想变卖田地庄子,如今瞧这模样,该是已经卖出了,正修葺着呢。”
苏窈收回视线, “如此一来我们便有邻居了。”
“正是正是!”
不远处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女声,混着点醉意。
苏窈看过去, 脸上的笑意更明显,“怎么我还没来你便喝上了?”
慕茹安手里拿着酒壶,两颊绯红明显,“美酒当前,我又并非圣人,如何能忍住?”
她晃了晃,发现里面空了,便丢在一旁,朝苏窈走来。
“隔壁请人做了一日的工,连晚上都不消停,好个邻居,改日我定要去瞧瞧是何人物,半夜搅人清静。”
慕茹安少不了要与人应酬酒饭,是以如今酒量颇好,几海碗下去也能清醒,连带着苏窈因为时不时与她喝一盅的缘故,酒量也见长。
苏窈闻言,也没放在心上,“你觉得吵,我明日便让人去和园子的新主人说说,令他们夜里安静些。”
慕茹安摇头,挽上苏窈的胳膊,与她道:“我自己去便行,正巧无事,我还想看看这新来的邻居长什么样呢,若是个好相与的,日后还能时不时串门。”
苏窈点头:“也是。”
她很快便将此事忘在身后,拉着慕茹安坐在饭桌前,杏眸里写满了好奇,“对了,你今日让红儿带来的男子,与你是如何相识的?你说你们是旧友,难不成是京城认识的?”
两人说话间,已走进了院里的凉亭,里头摆了饭菜小酒,慕茹安坐下,往苏窈的碗里夹了些肉,笑道:“这个么,萧应清的确是我旧相识,不仅如此,他与我还是生死之交。”
苏窈面露疑惑:“生死之交?”
“当初我从京城出逃,到了乌州之后便在姓殷的手底下办事,去哪都戴着幕篱,可即便如此,那劳什子魏元还想要我的命,你可还记得我有一回给你写信,说他派了杀手来取我的命?”
“记得。”
“萧应清便是那时救下的我,若没有他给我挡了一刀,我小命还真的难保。”慕茹安如今说起来也还心有余悸,拍拍胸.脯道:“幸好我命大,不过……”
苏窈听得心都提起了,“不过什么?既是救命恩人,此前怎么不见你提起过他?”
慕茹安面色变得有些奇怪,像是吃了个哑巴亏。
“不过,他救我一命后,便猜出了我的身份,”她道:“可我却对他的背景知之甚少。”
苏窈听得一愣,“他是如何猜出你的身份的?”
慕茹安扒拉一口饭,道:“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可他的确猜出来了,我原还以为他想拿住我的把柄,进而做些什么呢,可他并没有,反而帮我解决了不少魏元的人手。”
苏窈眉心微微一凝,“他可是京城人士?”
“不是,他甚至可能不是大周人。”慕茹安语气平淡道:“我问他为何救我,他也只说了一句‘应该的’,我想,兴许是我父亲母亲,家中长辈,或是我们慕家军曾有恩于他?”
“如今他来投奔我,按他说,是因家中变故,几位兄长为争些薄产吵的不可开交,他不胜其烦,便想寻个清静地住一段时日。但你不必担心,我与他打交道数年,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他是不会让这些事打搅到我们的。”
慕茹安言语之间颇为信任萧应清。
能得她这样信任的人可不多,苏窈开始动筷,认真道:“原来如此。不过,既是你的救命恩人,那也不该用‘打扰’二字,若他有任何难处,我能帮上的,也尽管同我说,如今我们二人相依为命,帮了你便如同帮了我。”
以她们两人的交情,所有口头上的致谢都显得微不足道,同样的事发生在苏窈身上,若有人救了苏窈的命,慕茹安也会像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一般对待他。
因此听了这话,慕茹安很爽快地点头,旋即,又碰了碰苏窈的胳膊,笑道:“明日我给你准备了一份惊喜,你记得早些回来。”
苏窈瞧她神秘兮兮的模样,眼皮不受控制的跳了跳。
……
翌日出门前,黄塾掌来了苏府一趟。
“东家,去年你说想办新书院,这几月我已让人选看了几块地,这是画师画下的图,你看看选哪一块,选定了,咱们也可以开始请人建筑,招新弟子了。”
苏窈接过几张画纸,看了几眼,道:“这里有两处地方我还未去瞧过,等我先去看了地,再告诉你吧。”
黄塾掌道:“好,那我便等着东家的消息。”
——
胡府内,静谧的落针可闻。
巡逻的守卫刻意放轻了步子,端着盘碟,走在路上的侍女丫鬟,个个将腰背挺的笔直,连树上的鸟儿都应景的安静打盹儿。
胡泽明当了数十年的父母官,眼下面对主位上坐着的青年,手心尚紧张的出汗。
“这便是小官整理好的这五年里修筑堤坝的账簿,前五册是朝廷派下的银,后七册是自筹的钱粮支出,一笔笔皆登记详尽,小官已事先核查了一遍……”
他边说,边将手中的账册交给青年身边站着的男子,点头示意。
“梁大人。”
梁远接过账册,却先自己翻了一翻,“这五年间可有人调看过?”
胡泽明早有准备,一口气报了几个名字。
梁远听了,这才将东西呈到青年面前。
青年一身低调的玄色暗纹锦衣,脸庞如朗峰映雪,清冷俊美,因翻账册而微微垂低的眼皮遮住眸中情绪,平白给人纡尊降贵之感。
他身后挂着的书帖,手边放着的茶杯,似乎瞬间变得价值连城,恍惚间这间不大不小的房子,也成了皇家禁苑。
房内传来翻动的声响。
每翻一页,却都像是在胡泽明心上砸一拳。
他自认见识不浅,也见过不少天潢贵胄,可独独在面对眼前的青年时,他竟会有当年科举登殿,直面天恩般的不安。
书房里格外安静,外头的一丁点动静便显被扩散数倍。
苏宝菊正亲自端了茶与点心,朝书房走去,却有一丫鬟叫住了她。
“夫人,居安书院的夫子来了。”
胡县令家的书房与后院仅隔了一个小池塘,若要去后院女眷的地方,这条路是必经之路,故而他们昨日才会那般谨慎。
因太子殿下在府上,苏宝菊提早吩咐了下去,有任何人来,都需禀告她一声。
听完丫鬟的话时,苏宝菊已经半只脚踏入了书房,却也不好再退,只得假装不曾听见。
然而,原坐在书房主位上的青年却不见了。
苏宝菊惊讶地朝胡泽明看去,胡泽明眉心紧拧,看着苏宝句朝里间的位置使了个眼神。
她心生奇怪,想小声问一句时,外头却已响起了脚步声。
方才叫住苏宝菊的丫鬟,此时正引着苏窈往后院走。
“夫子当心,适才下了点雨,路上有些滑。”
苏窈嗯了一声,白露撑着油纸伞,为苏窈遮挡檐下,树上时不时掉落的水滴。
书房的门是开着的,苏窈路过时,下意识便往里头瞧了一眼。
正对上胡氏夫妇不约而同,朝她看来的目光。
苏窈脚步一顿。
说到底是来的别人家,见着人了也该停下打声招呼。
“胡县令,胡夫人。”
苏宝菊似乎愣了一下,直到胡泽明朝苏窈略一颔首,继而推了推苏宝菊的胳膊,她才如梦初醒,快步走出来,左右瞧了瞧苏窈,关切出声。
“夫子来了,今日天气不好,清晨时便细雨连绵的,你路上可累着了?”
苏窈摇了摇头,“我家那的路有些不大好走,上了街便好走许多,今日倒比昨日花的时间还少些。”
苏宝菊回忆片刻,道:“若我们家宁儿没记错,夫子是住在咱们东边那一块园庄里罢?那的确有一段山路不大好走。”
那一片的园庄住着的人非富即贵,随便拎出一个来,都是乌州有名的人物,最好的位置便是山腰那一座,依山傍水,据说还有温汤可泡。
“那段路已修葺的差不多,可还需些日子才能建好。”苏窈笑道:“坐在马车里,也只是稍稍颠簸了些,不碍事。”
苏宝菊松了口气,道:“那便好。”
苏窈因赶着去见胡宁儿,略聊了几句,便与苏宝菊告别。
等她脚步声渐远,书房里等着的胡泽明,方才敢往里间走去。
书房里间,正对着门是一处炕桌,桌后放置一半月挂屏。
青年神色如常地站在与他长靴一般高的书案旁,左手拿着薄册,右手冷白手指随意翻着,腕骨微凸,双.腿修长。
胡泽明望着青年平静的模样,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兴许太子殿下是觉着外间过于吵闹,才来了里间?
他正低头思索,猛不丁听到一句:
“夫子?”
魏京极的声音很淡,有种介乎环佩相撞,清贵冷然之感,出声时带着几分随意。
眼里也分外沉静。
语罢,他没有抬头,继续垂眸翻着账册。
胡泽明却是浑身一震,这可是太子殿下主动与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反应过来后,连忙点头,恭声道:“是,适才来的这位姑娘,是我们乌州居安书院的女夫子,小女想学琴,便请了她来府上相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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