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青年背后, 雨后灰蒙蒙的天将窗外的树叶染成暗沉的绿。
棱格透进的阳光,将其周身渲染得高远朦胧。
胡泽明说完,见青年没有继续开口的意思, 犹豫几息, 还是决定将自己所了解的都补充完。
“这位苏姑娘是三年前来到咱们乌沢县的,不久后居安书院便建成,苏姑娘便在里头授课,教的大多是些女弟子。
后来, 随着居安书院的名气越来越大, 苏姑娘也越来越有名, 如今乌州不少达官贵人的子弟都挤破了头想进去,不少人想花重金请苏姑娘去家学, 苏姑娘却从不曾应过哪家。”
魏京极翻页的动作, 不自觉慢下,眼底似有更深沉的情绪暗涌。
恰巧在胡泽明说话时, 从后院传来一阵如流水叮铃,清越动人的琴音。
春雨浥轻尘,风动杏花疏影。
他听的入神,一时之间竟不知今夕是何夕。
等这熟悉的琴声停下,他的嗓音也微微嘶哑。
“她教琴?”
胡泽明适才回答过这个问题,听魏京极又问了一遍, 斟酌着道:“正是。殿下……与苏姑娘可是旧相识?若是旧相识,小官这就去请苏姑娘来……”
“不是。”
魏京极垂下眼皮,眸底情绪不明,声音既轻又淡。
微凉的阳光落在他深邃的五官上, 彷如刚才问话的人不曾有过失神,只如一场错觉。
他道:“莫扰她。”
……
魏京极与苏窈一前一后出的府。
苏窈上马车前抬眸看了眼天, 已是乌云密布,风雨欲来的前兆。
白露抱着黄塾掌送来的图纸,道:“小姐,我们今日可还去瞧新书院的位置?我瞧着图纸上画的地方,有一处还是在雁荡山脚下,远着呢,一会儿回来,没准儿正好赶上大雨。”
便是去了,时刻担心着雨,也看得不仔细。
“那便明日再去罢。”苏窈进了马车。
……
乌州的雨也如这座城一般缠.绵,烟雨朦胧间杨柳依依。
连路过的春风都柔情似水。
苏窈回府之后,便令人在她的院子里摆了一张美人榻,因她喜欢听雨水打在叶片上的声儿,院里便有了一处观雨台。
每回有雨,闲来无事,便在院里听雨。
有时听着雨声入眠,醒来时筋骨都松乏懒撒,最是惬意。
与院子一墙之隔的地方,便是已变卖出去的园庄,有些地势高的楼阁,从下看去,还能瞧见苏窈的院子。
许是因着下雨的缘故,那边也寂静的很。
慕茹安来时便正撞上这一幕。
白玉为榻金玉为缎的美人榻上,女人慵懒侧卧,薄薄春衫缠住白皙玉体,细腰微扭,雪软捧之欲出,娇媚无双。
慕茹安忽然觉得一股热气直冲鼻子。
她不敢多看,忙从怀里掏出来一样东西。
今日,苏窈听着声儿快要睡着时,忽的有样东西丢在了她的榻上。
她满身慵意地睁眼,还没瞧清人呢,便听到慕茹安的声音,“说了要给你的惊喜,看看?”
苏窈瞌睡虫跑了大半,眼皮撩起,先看了慕茹安一眼,“该不会又是送男人吧?”
慕茹安义正言辞道:“你放心,这次绝不是一般的男人!”
苏窈拿起慕茹安丢来的红色小册,一翻开,里面便是各式各样的男子小像。
“……”
慕茹安笑着凑去苏窈身边,道:“我这可都是精心挑选的,各地的美男子!你之前不是同我说,想要个自己的孩子么?我原先送来你府上的,也只是让你挑个类型,哪知你都不喜,这不,这份名单是我从乌州附近各地挑选来的未婚男子,个个要家世有家世,要人品有人品,若有喜欢的,不如相看相看?”
苏窈见她提到孩子一事便愣住,听她话完,总算是明白,慕茹安这两月为何热衷,往她府上送俊朗的男子了。
此前在居安书院,她见着许多孩子与父母之间十分温情,不免也联想到了自己年幼时,便对慕茹安说了一句,其实有个孩子也挺好的,孩子的父亲她不关心,孩子却是她的血脉至亲。
那时的慕茹安便一阵若有所思,此刻想来,苏窈才恍然大悟,忙与她解释道:“茹安,我那时不过随口一说,我如今可并没有嫁人的念头。”
慕茹安语不惊人死不休:“谁说要孩子就要嫁人了?”
“……”
见苏窈面色.欲言又止,慕茹安咳嗽一声,也正经了点,语气带上几分认真,“诚然,是因为你无意间说的这一句话,我才想往你身边塞人的,可如今我给你送上的这份名单,可不是因为你随口的一句话,我是认真想过的。”
“我如今手底下一大帮人要养活,便是我再想当甩手掌柜,目前也还消停不下,我不能时刻陪在你身边,商队一出发便是三五月见不着面,你身边要是能多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我也安心些。”
慕茹安不是个喜欢煽情的性子,可这样的性子,一旦煽情起来,便令人难以招架。
苏窈握着红册的手慢慢松开。
慕茹安见状,心里略松口气,不由的想,她方才说的只是其一。
她给苏窈介绍这些男子,其实更怕苏窈走不出。
她与苏窈相识于国子监,数年情分,便亲如姐妹。
魏京极与她又是多少年的纠缠,做过夫妻又和离,乌州三年,苏窈身边的追求者多如过江之鲫,可她愣是半点眼神都不曾停留过。
着实令她担心。
“你且先瞧着,若有喜欢的,慢慢接触也好。没有也不强求,咱们顺其自然。”慕茹安感觉自己像是操心的老妈子,笑道:“便是多交些朋友也是极好的。”
苏窈嗯了声。
等慕茹安走了之后,她拿着手里的小像红册,仿佛又回到了及笄那年择婿的时候。
那时无人为她考量,此时却有慕茹安费尽心思帮她挑人。
她并非不知感恩之人,便是冲着这般好意,她也不会敷衍。
那便随缘吧。
正看着时,萧应清来了。
虽说苏窈与萧应清也一起用了几回膳,也算相熟了,可之前他们中间坐了慕茹安,像眼下这样,他进她的院子来寻她,倒是头一回。
苏窈拢了拢纱衣坐起。
“萧公子?”
萧应清走进院里,在她美人榻前安置的矮案前停下,清声道:“苏姑娘,这是茹安方才从街上买来的蜜酪,她适才忘了给你。”
“有劳。”苏窈用下巴点了点一旁的食案,“萧公子便放在案上吧。”
萧应清将蜜酪放下,视线在苏窈手上拿着的册子上停留片刻,忽然开口。
“苏姑娘切莫因此觉得茹安多管闲事。”他道:“你可知她为何这几月歇在乌州?”
苏窈清了清嗓音,“我从未这样想过。”
萧应清不知她们之间的情谊,却是一门心思为慕茹安思量,朝苏窈走近了一步,低头压低声音道:“茹安这几月不随商队来返,是因前一月返途中遇到山匪,背上受了伤,高热数日,才熬了过去。”
苏窈一震,抬头看着他,“她并未告诉过我。”
“茹安不告诉苏姑娘,是怕苏姑娘你担心,她将你视作亲生姊妹,也怕她的身份是隐患,最后留你一人,因此才会极力邀你相看郎君。”
苏窈看着萧应清说完便往后退了几步,朝她微微颔首,继而离开。
她尚因萧应清说的话愣神,眼神直勾勾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隔壁的园庄内有一处高楼,重檐飞角,大气宏伟,一眼望去,可将一众园林尽收眼底。
廊下,侍卫端上来的热茶,凉透了,也不见青年动一口。
……
翌日,苏窈早早便从胡府出来。
因要去瞧瞧雁荡山脚下新书院的位置,她特意起了大早,教完宁儿,到达雁荡山脚下时尚不到晌午。
雁荡山风景秀丽,马车停下后,白露便道:“小姐,这比咱们现在书院的位置还好呢,若新书院定在这儿,又安静空气又好,再合适不过了。”
苏窈没答话,下来在图纸所描述的地方站了好一会儿,又环顾了一圈四周。
“这一块地虽大,可池塘太多了,你瞧,那还有人在垂钓,想必这里也有许多水深鱼肥之地,若建在这儿,贪玩的小孩兴许就下去游水了,静是静,可人烟稀少,若万一出事,也不好察觉。”
白露听闻,小脸皱在一起,顺着苏窈看向的位置看去,果然看见一个戴着斗笠提着鱼篓的男子走在池畔。
“也是……小姐说的对,这里的溪流还有池塘是多了些。”
……
两人正说着话,那边,跟在莫羡嘉身后的侍卫便是一顿,瞧了苏窈好几眼,才道:“小将军,你瞧,那马车里下来两个姑娘,有一个姑娘和永嘉郡主长得倒有几分相似。”
他们拿的画像是苏窈及笄后的画像,如今的苏窈又长开了些,侍卫也不能确定,只有些眼熟。
莫羡嘉提着鱼篓,正准备找个好位置钓鱼呢,闻言,兴致缺缺朝侍卫说的地方看了一眼。
这一眼,便叫他手指一顿,鱼篓落在地上。
侍卫此刻也察觉到有些不对,有些不可置信地喃喃道:“小将军,那姑娘如何与永嘉郡主长得这般像?难不成……”
话音未落,便见莫羡嘉疾步朝那二位姑娘走去。
苏窈与白露正说着话,她一边摇头,一边将手里的图纸卷好,放进了袖子里。
再抬头,却对上男子略显激动的眼神。
她一愣,莫名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既熟悉又陌生,瞧见他戴在头上的斗笠,苏窈顿时想起了那日茶楼里为她说话的那个男子。
苏窈犹豫着,“公子……”
“苏窈。”莫羡嘉打断她的话,一双眼紧紧盯着她,“你是苏窈?”
苏窈更奇怪了,也抬头打量眼前男子的五官,男子俊朗的五官在她脑海中,渐渐与一张尚留有稚气的男孩的脸重合。
她惊道:“你是……莫羡嘉。”
—
苏窈带着莫羡嘉回府时,正巧撞见慕茹安与萧应清在她院内玩投壶。
瞧见有客人,慕茹安扬眉,颇为好奇地摸着下巴:“这位是?”
说着,她语气一顿,讶异道:“这不是那日茶楼里,帮你……帮你喜欢的永嘉郡主说话的那个男人吗?”
这斗笠,还有这模样,简直与那日一模一样。
莫羡嘉倒没想到苏窈这儿这么热闹,因在路上便已经听苏窈说起那日三人在茶楼阴差阳错错过之事,故而此刻听了眼前人的话,他也只是略一点头,旋即江湖气的抱了抱拳,笑说。
“在下莫羡嘉,也不知这位姑娘和这位公子该如何称呼?”
慕茹安听到这名字,险些把手里的箭给弄折。
她一脸不可思议地打量莫羡嘉,然后转头看向苏窈,像是在求证。
苏窈朝她点了点头。
慕茹安这才报出自己的名号。
“安如。”
萧应清也道:“萧应清。”
莫羡嘉本来注意力一直放在苏窈身上,可见了慕茹安,他忽然冒出一种诡异的熟悉感,等她说完自己的名字,他脸色越发不对劲。
可慕茹安早就将自己的生平背的滚瓜烂熟,从前她性子吵,也从不遮掩面貌,见过她的人不少,是以见到熟人也并不紧张,反而笑嘻嘻地问:“莫羡嘉,你也打算在阿窈这住?准备住几日?”
莫羡嘉正满腹狐疑,听闻骠骑大将军之女失足落水,自此下落不明,黄了与五皇子魏元的婚事。
世人乃至骠骑大将军都认为她已经亡故,哪知这与京城千里之遥的地方,竟有个如此脾性样貌都相似的女子。
苏窈站在慕茹安身侧,跟着重复一遍:“你说圣人允你休沐三月,那你预备在乌州待多久?”
莫羡嘉毫不犹豫:“三月。”
慕茹安露出看好戏的表情,在苏窈耳边说:“看来我那册子是白给你了。”
苏窈道:“他只是游玩一阵,你想多了。”
慕茹安笑两声,拍拍萧应清的肩膀,“走了走了,去我院子里玩去,留他们两人叙叙旧,一会儿晚膳见。”
苏窈无奈,等他们两人走了,才对莫羡嘉道:“安如与我一位京中好友很像,你莫认错了。”
莫羡嘉道:“她不是慕茹安?”
“不是。”
莫羡嘉笑了笑,果断道:“那她就不是。”
苏窈还没反应过来。
莫羡嘉便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眼里满是细碎的光。
“阿窈如今可曾婚配?”
她一愣。
不等苏窈细细思量这句话的意思,她便先感受到了有一道深沉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并非莫羡嘉。
她抬头,看向隔壁的园庄傍水而建的楼阁。
第62章
高阁共有四层, 漆木回环,门楼敞亮,阳光斜过飞檐, 射在雕花朱窗前。
像是供人凭栏远眺的楼台。
她的园子里也有一座, 原来的主人用它来藏书。
苏窈适才的确感觉有人在瞧她,可抬头后却没见着人,心里不免有些疑惑。
莫羡嘉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抬手挡了挡日头, “你瞧什么呢?”
“……没什么。”
苏窈转头看向莫羡嘉, 后知后觉想起他问她的问题, 有些莫名,温吞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莫羡嘉咽了下口水, 就着遮阳光的姿势, 低头道:“不能问么?还是你已经……”
“自然没有。”
莫羡嘉唇边一下便扬起笑,忐忑了一路的心放下, 道:“没有便好。”
若有,他岂非又来晚一步。
他说完这句,苏窈一时之间不知该回些什么。
气氛沉默下去,青衣青年还戴着一顶垂钓时挡日头的斗笠,五官清俊,瞧不出半点从战场上染就的煞气, 反而一派松散和气。
看着她的双眼,却似乎有什么异样的情绪在其中涌动,悄无声息又使人清醒异常。
最终,还是苏窈避开了他的注视, 动了动手中的团扇,率先打破沉默。
“时辰不早了, 一会儿客栈运行李的马车也该到了,不然你先去挑间房?这里所有的客房都日日清扫,只要空着的都能住。”
莫羡嘉果断笑道:“行,咱们两人也算有过共患难的交情,我不把你当外人,你也别把我当客人,咱们小时候怎么相处的,如今就怎么处,如何?”
苏窈也弯了弯唇,“患难与共?你说的是以前你爹一说要揍你,你便往我府上跑的事吗?”
莫羡嘉捂唇轻咳了声,语气中带了几分无奈的别扭。
“你知道就行,别说出来。好歹我如今也是个将军,多少给我留点面子。”
苏窈没忍住,看着他笑了出来。
莫羡嘉看见她笑,便也想笑,他一度以为再也见不着她了,年少时懵懂的心事,在边地每个冷寂的夜里疯长。
在听说她嫁人之后,他几日集中不了精神,挨了几十杖军棍,方才彻底弄清了对她的感情。
从来都不是怀念玩伴。
而是喜欢。
他喜欢她。
提到小时候,苏窈与他之间,因时光而产生的距离顿时亲近几分。
莫羡嘉满意地正了正斗笠,提着鱼篓子离开。
苏窈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转身时,却又不自觉望了一眼隔壁的高楼。
茹安那日说要去拜会新邻居,就没了后续,许是醉后便忘了。
现下她正巧有空,不如去瞧瞧。
这样想着,苏窈便让白露备了礼,吩咐厨房多做些菜,若隔壁主人家在,若还未用膳,倒可以邀他来她府上坐坐。
半刻钟后,几个侍卫提着礼,随苏窈来到了上书“无名”二字的牌匾下。
“小姐,这主人家好生奇怪,怎的都不起个名?”白露奇道:“能在小姐的府邸旁买下园庄的,怎的会是无名之辈呢?”
苏窈也觉纳闷,之前住在这的是位老翁,她也曾受邀去这园里做过客。
“原先这园林是有名字的,这‘无名’应是它的新主人挂上的。”
两人说话间,前去敲门的侍卫听到了里头的动静,自发后退几步,在苏窈身侧站成两排。
来开门的人同样是侍卫的装扮,形制模样竟还有些像京城惯用的式样,与苏窈带着的人有几分相似。
而乌州本地的大户人家,多请的是家丁护院,官员家中虽也有侍卫,却也是像胡县令家里的一般衣着简朴的。
可眼前开门的侍卫,衣袍用料,护腕刀鞘,各处都算精致奢侈了。
苏窈与白露互看了一眼,无形中达成了共识。
好在开门的侍卫颇为谦恭,问清他们的来由后,便客客气气请了苏窈一行人进来。
“苏姑娘请稍坐片刻,咱们主子还在处理些事。”
苏窈点头,不经意间瞧见奉茶的都是些侍卫,心中讶异,问了一句。
“你们主人家里没有姑娘住么,怎都是些男子在外服侍?”
侍卫回:“我们主子家中本也住着个姑娘,可后来姑娘走了,家里的婢女也就慢慢遣散了。如今我们府上只有些上了年纪的仆妇,专做杂活,平日里也不曾招待客人,我们这些男人虽干这些奉茶的话,却也有些手生,若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苏姑娘见谅。”
照侍卫的话,这园子里竟是只住了一个人么?
“无事,”苏窈若有所思地放下茶,笑道:“我也只是随口问问。”
侍卫恭敬颔首,退至一边,另派人传话去了。
而苏窈说完,眼神略一流转,便落在了那座能望见她院子的楼阁上。
她停顿片刻,将楼阁前,牌匾上的字念了出来。
“……凌云阁。”
正厅往里是一池活山水,取的是山间溪泉,因前几日雨水颇多,坠下的水流湍急。
清凉的空气,和着隔壁院落里传来的花香,一齐拂过魏京极的脸庞。
他站在假山一侧,身体一动不动,视线落在坐在厅中的女人身上。
梁远道:“殿下不去见见郡主么?”
沉默半晌。
魏京极不由得想到这几日目睹的一切。
她身边环绕的每一个男人,她含着笑被别的男人触碰,看向别人的每一个眼神,一点一滴,尽数在他脑海中浮现。
平静的眼眸闪过一丝压抑至极的暗色。
他神情未变。
手上却逐渐用力,石块在他手中破碎成尘。
栖在树上的鸟儿受了惊,忙送不迭地逃离,唯留几缕洁白的羽毛。
许久,魏京极眸底的深黯被缓缓抑制住。
苏窈就在他咫尺之遥的地方。
他快要忍不住强硬地插入她的生活。
“三年了。”
风传花信,雨濯春尘。
他从未离她这样近过。
魏京极缓慢出声,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眸底晦暗不明。
“她若知是我,再次离开,下一回我要去哪里寻她?”
梁远唯有默然。
……
苏窈回到自己的府上时,还在想着隔壁园林的主人。
她忍不住把这事讲给慕茹安听,旋即,靠在椅子上自言自语道:
“我这算是吃了个闭门羹么?”
慕茹安听了,竟有些兴致勃勃:“也不算。他既让你进了门,应该对你无恶意,可将你奉为座上宾之后,又找借口不见你,处处矛盾,处处古怪,真是个怪人。”
“原先我都将隔壁来了新邻居这事儿忘了,你今日一说,倒让我真好奇起来,”她道:“连露个面都神神秘秘的,我倒要瞧瞧他在遮掩什么。”
说完,慕茹安跃跃欲试地嘴里丢了一颗花生,“你等着,等我见着他的面,就给你画张像出来。”
她正闲得发慌,想找些好玩的事做做。
苏窈道:“他不见人,你如何去见他?”
慕茹安哼笑两声:“这还不简单,当然是架个梯子,直接翻过去。”
“……”
“我就不信他在自己家里还蒙面。”
苏窈还当她在开玩笑,看向她的背部,弯腰托腮道:“你身后还有伤呢,悠着点。”
——
胡县令家的后院有一处菡萏池。
因胡宁儿的腿伤还没好全,不能久坐,苏窈教她弹一会儿便会带她去池边坐一坐。
此刻正是休息的时候,苏窈和胡宁儿坐在凉亭内的石桌旁,正好对着胡府书房背面。
宁儿手里捧着点心,抱怨道:“夫子,最近我娘亲管的我好严,白日里我笑大声点她都要说我几句。”
胡夫人瞧上去并非那般古板严厉之人,苏窈细嚼慢咽完了,问道:“可是你娘亲近些日遇到了些烦心事?”
宁儿鬼灵精怪地看了书房一眼,身子朝苏窈挨过去,稚声稚气道:“不是,是因着我们府上来了一位贵客。”
苏窈想到那日在胡府门口见到的马车里的男人,顿了一会儿道:“那贵客经常来你们府上么?”
“嗯嗯!娘亲说是京城里来办案的大官,要在咱们乌州留许久呢,宁儿去瞧了一眼,是个长得像神仙一样的大哥哥。”
胡宁儿说着,便拉着苏窈的衣袖,往书房指了指,“若我没猜错,他定就在书房那呢,夫子您瞧,就那个高高的影子……”
苏窈朝她手指指着的方向看去,可还没看清什么呢,便听到宁儿“啊”的叫了一声。
一阵窸窸窣窣,宁儿手脚飞快地从石凳下爬下,朝另一个方向疾步走去。
“阿姊!”
苏窈忙将手里的糕点吃完,从侍女端着的水盆里匆匆净了手,跟着宁儿走去。
宁儿追过去的是个年轻姑娘,与苏窈差不多大的年纪,小家碧玉的长相,听闻胡县令有二女一子,宁儿是最小,那这便是他的长女胡静儿了。
果然,宁儿抓着那姑娘的衣衫,小脸凝着认真神色。
“长姐,娘亲说了不让我们白日去外院,你这是要去哪儿呢?一会要是被娘亲知道了,定要连我一块儿罚的。”
胡静儿瞧见苏窈也跟来了,脸上便是一红,支支吾吾地去扯宁儿拉着她裙角的手,“你快放手,我就是路过,有人来寻我,我去接接人还不行么?”
宁儿狡黠道:“路过哪?宁儿可没说阿姊你要去哪。”
胡静儿一下子燥的慌,胡乱说了几句,挣脱胡宁儿的手便掉头回去了。
宁儿跑来抱住苏窈的腿,细声细气道:“夫子您瞧,我就说那个神仙哥哥长得很好看吧?我这几日都拦住我阿姊好多回了,她每回都想偷偷去瞧!”
宁儿的声音含着几分得意,音量有些大了。
而两人此时的位置,距离书房已经近了许多,只隔着一面墙。
苏窈想起胡宁儿娘亲对胡宁儿的嘱咐,蹲下来,用食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笑道:“小声点,你不是说你们的贵客就在书房么……”
宁儿连忙捂住嘴,苏窈怕她方才跑了一阵累着腿,便伸出手,琢磨了下怎样抱她。
接着,宁儿乖乖被苏窈抱起。
苏窈正准备离开时,余光忽然瞥见了胡县令跟在一个人身后走出书房。
因此处的地势低了一等,她抬头透过角窗,正巧看见了那人身上挂着的一只锦囊。
熟悉的样式,针脚,图案。
顷刻间在苏窈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她瞳孔骤然紧缩,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只锦囊,一瞬间脑海中闪过万千念头。
马车里似曾相识的轮廓,古怪的邻居,胡府的贵客。
“无名”府里侍卫口中说的,主子家的姑娘。
一团乱麻此时瞬间理清。
宁儿发现苏窈抱着她的手在很轻微的颤抖,有些不知所措,慌张道:“夫子,您怎么了?是宁儿太重了么?”
直到临近的脚步声远去,苏窈方才缓缓放下宁儿。
她冷静了好一会儿,方才眨了眨眼,道:“无事。”
“夫子忽然想起,今日我还有些事,宁儿自己先练着,可好?”
胡宁儿点点头,关心道:“夫子可是有哪里不舒服?宁儿给您找府医瞧瞧好不好?”
苏窈低头蹭了蹭她的额头,“宁儿乖,夫子没事。”
……
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花木扶疏的园林里泛起雨雾,空气沁凉,丝丝缕缕的水雾轻轻润在苏窈的脸上,脖颈间。
她的园子里也有一座四层高的楼台。
前一任主人用这座楼阁用来藏书,她住进来之后,也将四处收集来的书籍原封不动地放入此阁。
风雨长久未曾停歇,闷雷作响。
魏京极眼皮微阖,脸上没什么情绪,缓步上了凌云阁。
疾风骤雨中,他掀起眼皮。
——却与女人的眼神相撞。
魏京极瞬间大脑一片空白,僵硬地站在原地,呼吸都放轻到极致。
苏窈站在对面的楼阁上,眼神冷漠,衣袂被风吹得飞舞,仿佛振翅欲飞的蝶。
第63章
苏窈上楼之前, 心里便做了准备,故而,等到真见着了魏京极的人, 她反而比预想中的要镇定的多。
真的是他。
也对。
京城里来的大官, 偏偏买下她隔壁的园林,还有那眼熟的侍卫装扮,在她身边无处不在又神隐……
除了魏京极,她也想不到其他人。
因脑海里有些乱, 苏窈一对上魏京极的视线, 抓着朱栏的手便微微收紧。
两人的视线隔着飘摇风雨, 三年时光,再次相撞。
苏窈后退一步, 率先收回视线, 不顾魏京极有何反应,转身下楼。
白露正拿着披风上来:“小姐, 您先披件衣裳罢?三楼风大,当心着凉了。”
苏窈却不曾慢下脚步,撑起油纸伞,几乎是一路跑到了自己的院落,一直到进屋子,她都觉得浑身发凉。
白露见状, 立刻把手上的披风交给其他丫鬟,匆匆跟了进去。
“小姐,您可是瞧见什么了?可是那藏书楼上头有什么怪虫惊着您了?”
金丝楠木打造的华贵拔步床内,淡金色的纱帐垂落地面, 苏窈左手抓着帐帘,沉默许久, 才道:“白露,我们兴许要离开乌州了。”
白露一惊:“为何?”
苏窈动了动干涩的唇.瓣,“因为……”
“阿窈!”外头传来慕茹安含笑的声音,“你怎么还不来用晚膳,大家伙都等着你来呢!”
苏窈朝窗外望了一眼。
白露道:“可要奴婢先寻个由头推了去?”
苏窈摇头,在一旁铺着竹席的小榻旁坐下,“开门吧。”
白露心里担忧,眼下却也只能应了一声。
慕茹安一进来,便兴冲冲地朝苏窈走去,见她眉心微凝,一副美人含愁的画中模样,稍收敛了些,问道:“怎么了阿窈?可是这几日去胡县令府上去累了?若累了,我让人将晚膳安置来你屋里?”
苏窈沉默一会儿,问了她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茹安,若伯父伯父找着了你,你会和他们回去么?”
慕茹安意外挑眉,果断道:“不回。”
“那……你会离开乌州么?”
“离开?我如今这么大的家业底子在这,如何说离开就离开。”她坐下来,语气闲闲,“便是如今没了魏元,也还会有魏一元,魏二元,那老头就喜欢乱点鸳鸯谱,而我的身份,坦诚讲,我要回京城了,就跟肉包子进狗堆似的,我爹娘寻着我了,也未必会正大光明的认我。”
慕茹安道:“光逃是没用的,你越是逃,那些人就越想挑你的错儿,越想抓着你,逃了几回,便就会自乱阵脚,因此,我选择以不变应万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莫羡嘉并非第一个从前见过她真容,能将她与骠骑大将军嫡女联系在一起的人。
可她死里逃生数次,早就练就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事,如今她的新身份早已被她完善到了滴水不漏的程度,便是来查她,她不认,别人也拿她无法。
苏窈听慕茹安说完,陷入好一阵沉默。
“你说的对。”
如果魏京极铁了心要抓她回去,她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可,他明明有许多次机会能打她一个措手不及,却没有这么做。
若她先逃了,反倒如茹安所说,自乱阵脚。
心里虽这样想,等苏窈用完晚膳,沐浴完躺在榻上时,她思及隔壁住的便是魏京极,还是辗转反侧。
一墙之隔的地方。
梁远正朝青年拱手道:“殿下,隔壁一下午都没有什么动静,看样子,郡主是已经歇下了。”
魏京极望着眼前的墙,眼皮微阖,声音极淡,“你确定?”
梁远道:“因怕冒犯郡主,微臣只命人在前门与后门蹲着,确是没有瞧见什么马车出来。”
“密室。”
梁渊脸色顿时变得有些犹豫,“难不成没动静是因为……郡主已经离开了?”
语罢,魏京极便一跃跳上了墙。
梁远一瞧就知道他要做什么,马上也跟了上去,过去望风。
苏窈在房中怎么也睡不着,便想起来坐一坐,背刚靠着墙,便听到窗牖处传来一道轻微的响动。
看样子像是在撬锁。
她立刻警觉,“白……”
话音还未落,苏窈的声音便戛然而止。
窗牖的动静也立刻消失。
苏窈看着窗前青年的倒影,猛然止了声,手紧紧抓住被子一角。
她太熟悉这个影子了,呼吸不由得变重。
魏京极本不抱什么希望,上手的动静便大了点,哪知还没挑开,便听到了苏窈的声音。
他仿佛被烫到了手,即刻松开。
月色如水,光影无声。
苏窈不知道魏京极想做什么,他兴许不知道,她在里头可以清楚的瞧见他没有走。
魏京极的身材本就高大,肩宽体阔,便是被月色拉长了影子,也叫人难以忽视。
他倚靠在窗户旁,略微仰头,喉结的轮廓明显,也不知是在瞧什么。
苏窈深吸一口气,往后坐了坐,几乎整个人都要贴在墙上,冰冷的墙壁将她的背部也冻得起了鸡皮疙瘩。
可她莫名觉得踏实了些。
也有了开口的底气。
她轻声道:“魏京极。”
魏京极一怔,眼眶竟都开始发热。
“你来我这儿做什么?”
开了口,再说其他的便好说多了,苏窈停顿了几瞬复又开口,“你不说话,我也知道是你。”
窗外的仿佛静止的影子终于动了动。
魏京极微微偏头,眼皮垂下,拓下一片阴翳,嗓音稀松平常。
“来看看你。”
苏窈沉默一秒,“可我不想看见你。”
魏京极喉结微微滚了滚。
三年了,他再站在她面前,还是有些无所适从,声音听起来却云淡风轻的。
“已经看见了。怎么办?”
“那便没有下次。”
苏窈说这些话时,一颗心始终不曾落地,她见识过魏京极的强大,权势,不经意间便能洞悉人心,一次又一次在他手上栽倒。
他若要强来,她一丁点办法都没有。
她只能不断试探,不断去赌,赌他不会再对她用些强硬手段。
用他这三年的销声匿迹,不透露身份的在她身边打转……作为筹码。
她说完这些话,魏京极一直没有出声。
不知等了多久。
他靠在墙上,又偏了偏头,似乎要说些什么。
最终,却只是动了动喉结,转身离开。
苏窈一直等了半刻钟,才渐渐放松身子。
她似乎赌赢了。
……
后来几日,苏窈因这晚试探出了魏京极的态度,一颗心便也暂且放下。
该去书院便去书院,该去胡县令府便去胡县令府。
一次也没再撞见过魏京极。
苏窈问起胡宁儿,胡宁儿同她道:“那个神仙哥哥有好些日没来了,听说是将他查的这案交予了另一人,我爹正纳闷着呢。”
夜里回了府,隔壁也清静的很,原先做工的匠人仿佛一下便消失不见。
种种迹象都像是在表明魏京极已经回京。
可苏窈心里莫名觉得,他没有走。
是夜,苏窈在院子里乘凉,正准备回房歇息的时候,萧应清忽然闯了进来,“苏姑娘!”
苏窈看他来的匆忙,忙问道:“怎么了?”
“茹安不见了。”
苏窈一愣,立即站起身朝他走去,“茹安怎么会不见了?今晨她方才与我说要在府里搭个戏台子,请人来唱戏,眼下她许是还没回来?”
“你晌午没回府时茹安便回来了一趟,戏班子的人那时早就挑好了,可后来,我去她院子里寻她,怎么也寻不见,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可派人去寻了?”苏窈眉心一皱,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茹安这些年也得罪了不少人,眼下大半夜未归,实在令她担心,“红儿呢?红儿可知她去做甚了?”
“我下午便派了人去寻,现在也没有消息。莫说红儿,她院里的所有丫鬟都不知她去了哪。”
苏窈急的快速扇了几下团扇,“都不知道,那她能去哪?”
“你可问了守门的侍卫?”
萧应清微微皱眉,“问了,侍卫说,不曾见过茹安出府。”
苏窈道:“这便奇怪了……”
说着,她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前几日慕茹安兴致勃勃的话。
——【原先我都将隔壁来了新邻居这事儿忘了,你今日一说,倒让我真好奇起来,连露个面都神神秘秘的,我倒要瞧瞧他在遮掩什么。】
——【你等着,等我见着他的面,就给你画张像出来。】
——【他不见人,你如何去见他?】
——【这还不简单,当然是架个梯子,直接翻过去!】
苏窈忽然喃喃了一句,“糟了。”
萧应清不明白,问道:“什么糟了?”
“茹安定是翻墙去了!”
苏窈难得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那可是魏京极的府邸,那些侍卫必定是见过血的,茹安这样翻过去,贸然出现在他府上,那些侍卫又认不得她……
便是在她身上随便砍上一刀,那也吃不消!
茹安性子急,又手无寸铁,万一与他们动起手来,情况还会变得更糟。
若茹安将误会与那些侍卫解释清楚,或是见着了魏京极的面,也定不会这么晚都没有回来。
唯一的可能便是……
萧应清看见苏窈的模样,便知事情正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即刻问道:“茹安翻的哪里?”
苏窈没时间再与他说话,马上让侍女拿了灯来,侍女正想为她开路,手里的灯却被苏窈抢了过去。
她细眉微蹙,提着灯,直奔魏京极的府邸。
未走出门,闻讯赶来的莫羡嘉便追上了苏窈,“阿窈,我同你一起去!”
第64章
寂静的夜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
苏窈额角沁出了汗, 脸颊泛红,身旁的莫羡嘉提着羊角灯。
萧应清走在最后,后头跟着的侍卫, 原是去寻慕茹安的, 眼下也都跟了过来。
浩浩荡荡的一群人,闹出的动静不小,很快魏京极府中的守卫便枕戈待旦,一个个聚集到了门口, 为首之人派了人往里通报。
门一打开, 里头便闪过刀剑反光的冷芒。
莫羡嘉挡在苏窈身前, 朝里道:“我们是来寻人的,并无恶意, 还请去通禀你们主子一声。”
这话说的颇为客气, 可气氛仍旧剑拔弩张。
苏窈看了一眼自己这边的人,她适才关心则乱, 未曾注意到有这么多人都跟了来,柳眉微蹙,侧身道了一句。
“把刀都收了。”
身后蓄势待发的众人立即收刀入鞘,退到后头。
魏京极来时,便看见苏窈站在手持长剑的青年身后,与他说话时那份下意识的亲近, 任谁都看得出她对青年的信赖。
那曾是他的位置。
魏京极眼皮微敛,缓缓顿住脚步,腿上仿佛被绑了沉重的石块,再不能往前走一步。
梁远看清了门口的人, 立刻快步赶去,让侍卫收了刀, 叫来了侍卫统领细问情形。
苏窈看见梁远来了,抬步朝他走去。
一旁的侍卫见他们率先收了刀,却也没放松警惕,待到苏窈与莫羡嘉进去后,便将其余人挡在门外。
萧应清只得在外等着。
此时,侍卫统领正向梁远解释:“回大人的话,今日下午是抓着一个贼人。当时巡逻的弟兄见她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府中,还鬼鬼祟祟不知在寻些什么,便喊了人去捉,交手时那贼人想逃,弟兄们没控制住力道,不慎将她打晕了。”
苏窈听着这话,心里已笃定是慕茹安,声音也不自觉染上急意:“打哪了?你们把她关起来了?”
侍卫显然不认得苏窈,在梁远点头示意之后,才道:“大人与主子说了要夜里才回来,我们便将这名贼女子关在了柴房,正要交由大人来处理,苏姑娘便来了。”
梁远看了一眼半边身子都隐在黑暗里的玄衣青年,道:“既是误会,还不将人放了?那姑娘不是什么贼女子,是苏姑娘的好友,日后莫要做出无礼之举。”
苏窈有些等不及,同那侍卫统领道:“我和你一块去。”
侍卫统领点头领罪,带着苏窈往柴房走去。
莫羡嘉也想跟着去,和身后来的人交代了几句。
魏京极瞥了眼他,率先从黑暗中走出,不急不慢地跟在苏窈身后。
莫羡嘉嘱咐完自己的侍卫,刚要迈步,就被一只手牢牢摁住了胳膊。
拉他的人是刚才与这府上侍卫统领说话的人,想来应是管事,他不欲闹得难看,挣了下,没挣开,才开始仔细打量这人。
莫羡嘉略微拧眉,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这人有些眼熟。
梁远道:“莫小将军,别来无恙。”
莫羡嘉瞳孔微震,“你是……”
梁远道:“听闻莫小将军回京后,逗留不足七日,便收拾行囊四处游玩,连圣人都只见了你一面,谁知莫小将军竟一直陪在永嘉郡主身边。”
莫羡嘉根本没听进他的话,在确定梁远身份的那一刻,他猝然抬头,看向跟在苏窈身后,始终保持五步之遥的青年。
太子舍人是这座园林的管事。
那眼前这个男人岂不就是……
梁远原以为他说了这些话,莫羡嘉多少能明白他的意思,哪知莫羡嘉非但没有留在这等,反而使了暗劲反制,语气不冷不热:“原来是梁大人,我们虽多年未见,眼下也并非闲话的好时候,容我改日再与梁大人叙旧。”
梁远没料到他会作此反应,防备不足,竟让他轻松脱身,直追过去。
苏窈跟着侍卫统领来到柴房,开锁的时候她便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一进门,就看见慕茹安被五花大绑丢在草堆里,嘴里还塞着布条,人已经清醒了,看到苏窈的时候眼神一下子就亮了。
只是碍于口中的布,只能呜呜叫了几声。
侍卫统领忙去解了绳,连声告罪。
慕茹安被人绑了一日,手脚都是麻的,除了眼睛亮点,浑身都是酸的,便是解了绳都还站不起来。
苏窈蹲下来左看右看,见她没有大碍,才气道:“你怎么真翻墙来了?我还当你开玩笑!若真出了什么事,刀剑无眼,你叫我上哪寻个完整的你去?”
慕茹安也知这次玩大了,说话的气势都弱的不行,“我哪知道这里守卫这样严密,本来我只是想瞧瞧这里的主人长什么模样,瞧一眼便走,谁知这些侍卫个个都像杀手一样,一言不发就上刀,我想解释都没给我机会,直接将我打晕了,我现在脖子后面还疼呢。”
苏窈去拨她身后的头发,瞧见脖子后果然有一道深深的淤青,她光是瞧着便觉得疼,心里后怕不已,“还好你没做些更奇怪的举动,若你动了这里什么东西,恐怕就要被射成筛子了。”
东宫专门有关押犯人的地方,她虽为亲眼见识过,却多少有些耳闻,对于擅闯者,魏京极手底下的人皆是宁可错杀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茹安此回没事,当真是走运。
慕茹安正百思不得其解呢,这小小的府邸里竟还这样深藏不露,便是比起她家的侍卫来都训练有素的多。
正想着,她听着苏窈的话,分神往她身后一瞧,登时看愣了。
苏窈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两个青年。
一左一右。
左边的青年身穿如夜行衣一般的盘金绣玄袍,长靴包住修长小腿。
若不是脸庞冷白出色,整个人都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他靠墙站着,身材挺拔如冷松,脸上的表情很淡,视线无波无澜,却一直落在苏窈身上。
右边的青年霸占了苏窈右边的墙,手搭在窗台上,仿佛十分放松的姿势,只有看着苏窈的时候,眼神才会透出几分紧张。
慕茹安瞪大了眼,“那不是……”
苏窈还未和她讲过魏京极就是这座府邸的主人,只点了点头,想站起来时,脑袋忽然一阵眩晕。
她摇晃了两下,身后忽然传来动静。
下一刻,左右两条胳膊都被扶住。
魏京极托着苏窈的手臂,视线扫过莫羡嘉抓住苏窈胳膊的手,眸底极快闪过一丝戾气,可很快便归于平静。
慕茹安也伸了手,可她来不及站起,只能堪堪抓住苏窈的上衣下摆。
三人呈一个包围状,将苏窈围在中间。
气氛逐渐有些微妙。
慕茹安讪讪放了手。
苏窈先将手从魏京极掌中抽了出来,莫羡嘉见状,主动松开,不着痕迹看了眼站在苏窈另一侧,被甩开后神色不明的青年,接着看向慕茹安。
“你脖子后若留了淤血,还得继续痛个几日,越早散了越好,事不宜迟,我们先回去。”
魏京极冷淡道:“府医马上到。”
莫羡嘉顿了顿,闭上了嘴。
乌州的大夫显然没有魏京极这里的人靠谱,既然大夫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为了茹安的身体着想,还是等一会儿再走的好。
可苏窈有些犹豫,这样,她便算承了魏京极的情。
毕竟回溯因果,也是茹安先闯他的府。
这样想着,苏窈的目光便落在了慕茹安身上。
三人的视线同时看向慕茹安,她没忍住打了个寒噤,往草堆里缩了缩,假装没看见,开始揉自己的腿。
好古怪的气氛。
半刻钟后,侍卫搭把手将慕茹安带去了花厅,大夫赶来,便直接进了里头把脉开药。
苏窈坐在椅子前,看大夫捋着胡须问诊。
魏京极倚在门口,在看见苏窈第二次抿唇后,静默片刻,去桌上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
耳边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脚步声。
苏窈微微抬起眼皮,看着一只倒满了水的茶杯被送到她面前。
握着茶杯的那只手,骨架宽大,手指修长有力,背面淡青色的青筋蜿蜒,显得极有力量。
苏窈看着茶杯,没有动。
魏京极就这样一直举着,低眉敛目,声音轻的像是在哄人。
“不渴?”
苏窈摇头,道:“今日的事麻烦你了。”
魏京极走近一步,将拿着杯子的手收回,语调淡淡。
“你可以更麻烦我一点。”
苏窈不作声,正不知回什么的时候,那边站着的莫羡嘉一把提起茶壶,拿了一个茶杯便准备过去。
梁远这次眼疾手快,立刻缠住他的胳膊。
莫羡嘉暗中与他斗劲,咬着牙道:“放手。”
梁远道:“莫小将军何必去插一腿呢?殿下对郡主抱有什么心思,你还看不懂?”
“他们已经和离了。”莫羡嘉不为所动,皮笑肉不笑道:“梁大人,在这追求心上人的事上,可不分君臣,便是圣人喜欢阿窈,我也不会将她拱手让人。”
梁远惊声:“莫小将军,你怎能这样出言无状?”
莫羡嘉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的假笑也挂不住了,“这还不得多亏了太子殿下,早早就示意我爹将我丢去军营,才读了几年书,自然比不过梁大人学富五车。”
他猛不丁提起陈年往事,梁远也有些心虚,略不自在的松了手。
莫羡嘉拿着茶壶正要过去,就见苏窈接过了魏京极的茶杯,轻抿了一口。
魏京极眉梢微扬,神色前所未有的温和,连带着身上那股高不可攀的疏离感也淡了几分,无端让人想起冬日枝头的薄雪,清贵出尘。
尽管他没有笑,却令人能轻易察觉到他颇好的心情。
诊脉的大夫写方子时一连朝苏窈与魏京极看了好几眼,慕茹安也偷瞄了几眼。
苏窈实在不想这样受关注。
加之魏京极一副她不喝他就一直站在她身边的模样,和她的确有些口渴,因而没有犹豫多久,便接了他的茶,略微别开眼,道了声谢。
魏京极见她喝完,伸手过去接她的空杯,“还渴么?”
苏窈摇头。
魏京极看着她,脸上终于露出一道极不明显的笑意,他拿着空茶杯,往后走了几步,看也不看便塞给了傻站在房中的莫羡嘉,轻描淡写道:“有劳。”
莫羡嘉:“……”
梁远忙上前去,从莫羡嘉手里拿过茶壶和两只茶杯,“我来,我来,殿下与莫小将军先坐会儿。”
莫羡嘉长久戍守边关,对一些虚礼本就不在意,可眼前想与他抢阿窈的男人,偏偏是他未来需誓死效忠的大周储君。
这样想着,即使莫羡嘉心里再憋闷,嘴上也没有说什么。
他将茶杯交给梁远,凑到苏窈身边去。
魏京极本欲去处理些事,见状,微微眯了眯眼,踏出门槛的腿又收了回来,同样走到苏窈身边,拉了把椅子过来坐下,倚着椅背抱起臂,直勾勾地看着苏窈。
苏窈把散落的裙摆略揽了揽,不经意对上他的眼神,灼热的像是滚烫的烙铁。
莫羡嘉走到他们两人中间,隔断她与魏京极的视线,在苏窈面前蹲下道:“你也奔忙了一.夜,可饿了?”
苏窈还没回答,魏京极先漫不经心地朝梁远撇了眼。
梁远马上会意,从桌上端了点心来,递给魏京极。
于是,苏窈刚说完:“有一点饿。”
面前便递来了一碟裱花撒糖的点心,抬头,魏京极左手撑在她的椅子旁,身后男人略高的体温将她耳后温度都侵热几分,嗓音低哑,尾音带着点勾人的上扬。
“吃么?”
苏窈对于魏京极的身体很是敏.感,初经人事时,魏京极便不知餍足,后来她逃跑被抓回来,那半个多月的时间里,他控着她抵死缠绵,那段时日几乎是一感受到他的气息,她的身体便会忍不住发麻。
她原以为三年终会冲淡些什么,哪知他这样一靠近,她的身体便下意识做出了反应,尽管她在尽量保持镇定,却依旧僵硬的不行。
莫羡嘉明明在他们两人中间,却莫名觉得自己被排斥在外。
这样的感觉让他下意识皱紧了眉。
正当三人僵持的时候,安静的出奇的慕茹安轻咳一声,打破沉默,“大夫,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大夫赶忙道:“微……小人说,姑娘颈后的伤并无大碍,只需每日推拿半刻钟,抹上小人的药油,不日便可痊愈,只是这段时日,姑娘入睡时需得注意伤口处,莫刮破了皮。”
慕茹安一本正经点点头:“阿窈,我觉得我们可以回去了。”
话一说完,慕茹安便觉有一道冷飕飕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她脑门冒汗,还是朝苏窈使了个走的眼神,然后朝魏京极道:“多谢这位……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日后我必定不再翻你的墙,就此别过,哈哈。”
苏窈如释重负般暗松了口气,听着慕茹安的话,她下意识朝魏京极看了一眼,魏京极似有所感,低头回望过去。
半晌。
他慢慢收回放在苏窈身后的手,回道:“不客气。”
刚步入苏府的门槛,慕茹安便拉着苏窈走到一旁:“阿窈,你怎么都不告诉我旁边住的是魏京极!你知道我刚才看见他站在你背后的时候,心都快被吓出来了!”
她竟手无寸铁单枪匹马闯了魏京极的府邸!
幸好她昨日未曾蒙面,若蒙面,怕是真要成为刀下冤魂……
苏窈无奈道:“我也刚知道不久,本想找个机会告知你,哪知你真会干那闲得发慌的事。”
慕茹安深深吸了口气,又吐气道:“幸好本姑娘命大。”
说完,她忽然轻叫了一声,惹得苏窈停下脚步来瞧她:“怎么了?”
“魏京极来了乌州,还特意搬来隔壁,这不是要与你重修旧好的意思么?”慕茹安轻嘶道:“他定是查了你的,若查你,他定然也查了我,因此见着我的时候半点意外之色都不曾有,可……”
她苦恼道:“可若魏京极知道我给你送男宠……”
“……”
“还给你介绍相看的郎君!他定不会轻饶了我!”
苏窈认真的想了想近些日魏京极悄无声息的举动,犹豫着宽慰道:“他应该不会找你麻烦的。”
慕茹安见着魏京极是有几分心虚的。
毕竟她欺君罔上,欺的便是魏京极的爹。
其余人她尚且可以糊弄过去,有她爹在,也无人敢说什么,可要换做魏京极,即便她爹打死不认她,也只需魏京极一个点头,她便可以背上欺君之罪了。
苏窈安慰了慕茹安好一会儿,方才将她劝去休息。
翌日,苏窈坐在茶楼的雅间内,心不在焉地晃着杯中的茶。
魏京极既在她旁边买了府邸,便是抱着要在此久留的心思,那便说明,他还未曾对她死心。
她喜欢如今的生活,也不想再有什么变数,若能叫他死心便再好不过。
思来想去,苏窈想到了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连夜翻出了慕茹安给她的红册。
若她选个合适的郎君,暂且定亲,定能叫魏京极动身回京。
等他回京之后,便是退了亲,她也无妨。
只是这郎君的人选,却得好生挑挑,最好,也是因着有某些难言之隐不得不定亲的。
暂圈定了几个人,苏窈今日便约了一个郎君来茶楼。
很快,便有一个穿着月白色衣袍的郎君坐在了苏窈对面,两人之间隔着一扇屏风。
她暂将诸多思量抛在脑后,开始与他交谈。
而对面的雅间内,魏京极抱臂倚在门框前,看着交谈甚欢的两人,神色越来越不耐。
正欲做些什么的时候。
隔壁的雅间打开。
莫羡嘉紧皱着眉头走了出来,对坐在苏窈对面的男子身上一阵打量。
忽然,他察觉到了隔壁还站着个人。
转头一瞧,看见了面无表情收回视线的魏京极。
“……”
第65章
隔着一扇屏风, 苏窈能隐约瞧见,对面坐着的郎君五官端正,与册中所绘小像相差无几。
而对坐的郎君却紧张的不行。
方才进屋时惊鸿一瞥, 见一位千娇百媚, 眼波流转间摄魂动魄的美人坐在里头,他还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
万万没想到约他相看的,是这样一位倾国倾城的女子。
以至于美人一连问了几句,他都结结巴巴没接上话。
苏窈心里正纳闷, 难不成那册子里, 眼前的男子还瞒着什么口吃的隐疾?
她暂且按下不表, 踌躇着继续方才的问题:“不知公子想娶亲,是家里的意思还是自己……”
男子一下便不结巴了, 道:“原是家中的意思, 可如今见了姑娘你,便是我自己的意思了!若姑娘肯嫁我, 我明日便可上府提亲!”
“……”
苏窈闻言,心里长长叹了一口气,有些好笑自己的天真。
普天之下,有几人会拿自己的亲事当儿戏作假的?
假定亲,这法子虽能一劳永逸,可要办起来实在是难。
若像这样一个一个去寻, 一个个试,要寻到猴年马月去?
思及此,苏窈顿时没了继续交谈的念头。
望着窗外天气,似乎要下雨, 她还需去往胡县令府上,便顺势将之作为借口离开。
走出茶楼, 雨说下便下。
她们来时,因见天气好,便不曾带伞,也不曾坐马车,一边逛着铺子一边赶来赴约。
现在下了细雨,白露从茶客那买了几把油纸伞,给后头跟着的两个侍卫分了两把,自己还留着一把,替苏窈撑着。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不曾想那郎君竟冒着雨在大街上追了过去,拦在苏窈面前。
于此同时,魏京极与莫羡嘉也下了楼。
不巧的是,苏窈与那男子站着说话的地方敞阔,并无什么东西能做遮挡。
莫羡嘉思考片刻,迈腿站去巷弄边,靠着墙堆放的草堆后。
这个位置,探头便能将苏窈二人的表情尽收于眼底。
只是这草堆被晒的干枯,也不知用去喂什么的,还有种说不出的怪味。
魏京极站在茶楼门口,犹豫了一会儿,在苏窈没发现之前,面不改色地也站了过去。
莫羡嘉:“……”
这堆草藏一个人就颇为艰难,如今要容下两个大男人,更是难上加难。
莫羡嘉这下也没法子不开口了,“太子殿下,这是我先找到的地方。”
魏京极的视线一直落在苏窈的侧脸上,半点都没分给他。
“哦。”
“……”
莫羡嘉暗暗握紧了拳头,从昨夜到适才在茶楼上撞见魏京极,他一直有意回避他的身份。
毕竟他离开京城数年,不少亲朋的长相于他而言都生疏了,何况与他年少时仅见过几次的太子,没认出也算情理之中吧?
可眼下,却是避无可避。
想到因为阿窈,迟早他与魏京极都得正面交锋,莫羡嘉也不打算退让,暗中扩大自己的站位,想叫魏京极站不下。
谁知此时,一旁站着的白露忽然察觉到了些异动,朝好不容易打发走男人的苏窈道:“小姐,我觉得似乎有人在跟着咱们。”
苏窈微愣,“在哪?”
白露瞥了个位置,补充道:“早在进茶楼的时候奴婢就有所感觉,可总抓不着是谁?适才奴婢瞧见了,就在茶楼左边的巷子那。”
街上车水马龙。
那个位置距离苏窈颇近,她一边抬眼瞧过去,一边示意侍卫小心,抬高音量道:“出来。”
莫羡嘉没想到会被发现,正要逃走,忽然被踹了一脚,踉跄着往前栽。
千钧一发时,他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去——
魏京极姿态矜贵,硬生生将身后的枯草衬成了千金之物。
他神色平静,语气清清冷冷,再次吐出那两个字。
“有劳。”
“……”
莫羡嘉心中将他骂了个千百遍,拼尽毕生所学,方才没在苏窈面前摔个狗啃泥。
苏窈看摔出来的是莫羡嘉,一下愣住了,“莫羡嘉,怎么是你?”
莫羡嘉暗暗咬牙,既然魏京极玩阴的,他也不藏着掖着,脸上立刻恢复一派无辜,露出茫然神色。
“我也想问你如何会在这?我方才想进茶楼喝茶,忽然瞧见太子殿下站在那巷口偷看什么,就好奇过去,没想到被他推了出来。”
他边说便看向魏京极藏身的位置,假笑道:“太子殿下,阿窈已经发现你跟着她了,快出来吧。”
苏窈听说,也转身朝巷口走去,眉心已轻轻蹙起。
“魏京极?”
还没走到巷口,迎面便驶来一辆马车,马夫急急勒紧绳,在距苏窈二人三丈远的位置停下。
苏窈下意识看了一眼。
莫羡嘉听到动静也扫了眼,结果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只见马夫掀开轿帘,魏京极一身祥云纹滚边玄衣,长靴不染尘埃,不急不缓,淡定自若地从马车内走出。
他微敛着眼,仿佛不经意间瞥见了苏窈。
与苏窈视线相撞的那一刻,青年在马车外站定,唇边略扯出了个弧度。
“好巧。”
莫羡嘉:“……”
巧个鬼!
哪来的马车!
他到底是怎么出现在马车里的?!
苏窈眼神疑惑,视线在莫羡嘉与魏京极身上来回转了转,仿佛有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魏京极走到她身边,低头道:“你今日不去胡县令府上?”
经他一提醒,苏窈后知后觉抬头望了眼天色,白露撑起油纸伞,道:“小姐,我们该走了。”
苏窈应了一声,衣袖却被拉住。
她一停下,魏京极轻扯着她衣袖的长指便松开,“我也要去县令府,这里离那还有几里路,不如一起?”
苏窈有些犹豫。
白露道:“小姐,雨势渐大,这会儿虽是小雨,再过一会儿便不好走路了。”
莫羡嘉警觉地过去,提议道:“客栈应有些迎客的马车,阿窈,我替你买一辆。”
话音未落,梁远早利索地从苏窈的侍卫手里提着的,她方才逛铺子买的东西都拿过,往马车里塞。
等苏窈发现时,东西都已放好了。
“何必舍近求远?”魏京极看向莫羡嘉,轻描淡写地反问:“客栈里的马车粗制滥造,你想让她颠簸一路?”
莫羡嘉直接一口气哽在喉咙里。
眼看时辰越来越晚,苏窈顿了一会儿,还是上了魏京极的马车。
正好,她也有些话要与他说清。
上了马车,苏窈忽然想起什么,掀开车帘,叫了一声莫羡嘉。
莫羡嘉看苏窈要与魏京极走了,郁郁寡欢地走到茶楼檐下蹲着挡雨,闻声精神一凛,上前几步,问道:
“怎么了?”
苏窈看他半点不犹豫地冲进雨里,忙把手从马车里伸出。
魏京极坐在马车里,看她薄薄的衣袖滑动到手肘处,露出骨肉均匀,欺霜赛雪的柔肤。
雨水打湿了她纤白的胳膊,她也浑不在意,手忙脚乱地为马车旁站着的男人撑起伞。
“我的伞给你,过会儿雨就下大了,你赶紧回府,当心着凉。”
莫羡嘉被她白到剔透粉润的肌肤恍了下神,直到苏窈给他撑伞的手都举酸了,他才猛然反应过来,接伞的时候心跳的声音比这雨还大。
“好。”
苏窈把手从车窗口伸回来,刚想找帕子。
站在街口的莫羡嘉,看着逐渐移动的马车,忽然往前追了两步,紧紧握着伞柄道:
“阿窈,我等你回来。”
雨水砸在地面的声音与车轱辘声混杂在一块,他的声音与人群的吵闹声一齐被淹没。
苏窈没有听清楚,专心擦拭胳膊上的水渍。
好一会儿,她将拢起的衣袖放下,抬眸时,不期然撞入魏京极眼中。
他眸底漆黑沉暗,眼皮闲散低垂,刚硬的脊背微弯。
方才见她上马车时的浅淡笑意早已消散殆尽,不知从何时起,无声无息地看了她许久。
“如今喜欢这样的?”
狭小的车厢内。
苏窈坦荡地回看过去,“他是我的朋友。”
魏京极不说话,脑海里反复忆起方才她为莫羡嘉撑伞的画面,仿佛一遍遍自虐。
等到胸口传来绞痛,方才平静地移开视线。
苏窈依旧看着他,嗓音清软。
“我今日是来相看郎君的。”
魏京极呼吸一窒,沿路的斜风细雨有一瞬间令他遍体生寒。
他缓慢转头,看着她的眼睛,眼中逐渐泛起血丝。
“我没有骗你。”苏窈道:“我们已经和离三年了,这样的事情迟早会发生,不巧今日让你撞见了,索性同你说清。”
她道:“魏京极,我们之间不可能了。”
魏京极身体一点点僵硬,心口闷胀到发慌,喉间又干又涩,看着她的目光像是想挽回什么,却不得章法,连语气都透着微哑无措。
“可我……从未想过另娶他人。”
“但我想另嫁他人。”苏窈道:“我这辈子不会只有你一个男人。”
魏京极心脏猛缩,仿佛被一只手死死攥住,从指间渗出鲜血,难以言明细密的痛楚一阵一阵,传遍全身。
“你继续待在这里,是想亲眼看着我嫁人吗?”她云淡风轻的道:“你如果事先查过我,那你应该知道,我府上每过一段时间,便会来一批男宠吧?”
魏京极手指颤了下。
苏窈的视线一直不躲不避地看着魏京极,因此,也没有错漏他身上一丝一毫的变化,“看来你是知道的。”
“不瞒你说,我每回都会挑一个顺眼的留在我的院子……”
魏京极忽然攥住她的手腕,眼尾被刺激的发红,嗓音也有些压抑的嘶哑。
“我不信。”
苏窈道:“你非要亲眼看见么?”
“我怀疑过你一次,便绝不会有第二次。”
苏窈一怔,连接下来要说什么都忘了。
眼前不自觉闪过许多细碎的画面。
那段不慎愉快的过往,竟也历历在目。
魏京极克制地放开她的手,眼里的占有欲叫人心惊。
“除非我亲眼看见,否则我不会相信。”
第66章
马车穿过淅淅沥沥的雨幕, 在县令府前停下。
门前守卫早已识得这辆马车,一望见轮廓便朝内通禀,待到停稳时, 胡氏夫妇已赶到了门口相迎。
青年弯腰从马车里走出, 剑眉星目,五官俊极。
侍从为他撑伞,魏京极抬手接过伞,眉骨微低, 另一只如玉修长的手掀起车帘, 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贵气。
胡泽明侯在门口, 见状极为讶异,与其妻苏宝菊道:“也不知这里头坐的是谁, 竟让太子殿下这般对待。”
这时, 苏窈低头从马车里走了出来。
刚欲说话的苏宝菊满目震惊,与胡泽明对了个眼神, 上前迎去。
苏窈心底正犯难,她都已将话说的那么明白,还添油加醋了不少内容,结果魏京极却不为所动,甚至连失态都只是一瞬,没过一会儿, 神色便已变成一惯的冷静自持。
如同无事发生。
因而,当胡氏夫妇请他们两人进去时,苏窈也只是略微分了分神,与他们打了招呼, 而后,她忽视掉身后的注视, 也没有与魏京极交流,便由白露撑着伞,率先往府中去。
魏京极掀起眼皮,朝她道:“我等你一起回去。”
苏窈没回头,也不知是听见了还是假装没听见。
这个举动若放在他们两人的相处中,倒也没什么。
可眼下这种情形,看得胡泽明与苏宝菊两人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苏姑娘到底知不知道……与她共乘一辆马车的人是谁啊?
平日里不言苟笑,待人处事都淡漠狠决的太子殿下,对苏姑娘主动相邀,她竟连应都不应一声!
便是不知他的身份,这样一看便久居高位的俊美青年,任哪家姑娘看了不迷糊?
苏姑娘也不该对他是这样的态度罢?
二人百思不得其解,只好一路按捺住好奇。
等魏京极到了书房内查看卷宗时,苏宝菊方才寻着机会,将胡泽明叫了出来,一脸惊悚道:“夫君,我知道这位苏姑娘是谁了!”
胡泽明道:“是谁?”
苏宝菊一口断定:“她便是永嘉郡主!”
那个与太子殿下和离之后,便开始游历四方的永嘉郡主!
胡泽明震惊过后,想到那日他们询问苏窈时,她透露出来的讯息,好一会儿才倒吸一口凉气。
“你说的对……姓苏,家在姜州,背景深不可测,还能得太子殿下如此例外,除了永嘉郡主,这世上怕也寻不到第二人了。”
念及苏窈竟以郡主之尊为他们的小女儿授课,两人都有些诚惶诚恐。
因此,再次步入书房,胡泽明在看见魏京极放下手中的案卷,交予梁远,颇为闲情逸致的说了一句,今日雨色上好时,他立刻便领会了其中深意。
“殿下不妨随小官去后头的凉亭里坐坐,那最宜观景。”
胡家并无专门用于传授家学的地方,苏窈教胡宁儿弹曲时,去的便是正对着书房的花厅。
因机会难得,苏宝菊便提议让胡静儿没事时也去一旁听着。
这不算什么大事,从前来书院旁听她授课的人也不少,她一惯都会默许。
这一回也一样。
这日,苏窈刚纠正好胡宁儿的指法,胡静儿突然问:“我听闻苏姑娘与人和离过,可是真的?”
胡宁儿护犊子一样:“阿姊,你这话问的好无规矩!”
胡静儿不理她,看着苏窈,追问道:“是吗?”
苏窈刚来乌州时,有不少纨绔子弟隔三差五便去书院门口堵她,虽有侍卫开路,却也不胜其烦。
加之那时,众人执着于猜测她的家世,并为之乐此不疲,有关她的流言蜚语本就真假参半。
于是她便差人暗中放出消息,说她是和离之身。
这个传言一出,跟风来瞧她的人少了大半,她也乐得清静。
胡静儿听说,倒也不足为奇。
苏窈点头,不甚在意的道:“真的。”
胡静儿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看苏窈的眼神也变了:“你和离了,日子怎还能过的这般好?我瞧你来我们府上,那钗环衣裙都不重样,这都是你前个夫家给你的聘礼吧?”
还都是一眼便能瞧出极为贵重的首饰。
苏窈纳闷道:“你怎会这样想?这些都是不值钱的东西,难不成在你这儿,仅是些珠钗玉环,便能充作你的聘礼了?”
胡静儿脸色涨红,直接将自己内心的想法说出:“那你也非完璧之身,那等贵人不是你能妄想的!”
苏窈终于听出了苗头,胡县令府上的贵人,可不就魏京极一个?
可她实在想不出,她是做了什么,才让胡静儿觉得她在妄想魏京极……
她没有拐弯抹角,直接问了出来。
胡静儿不甘示弱:“你与他坐同一辆马车,还让他替你撑伞,分明心思都写在脸上了,还要装作欲擒故纵?这就是嫁过人的好处,比其他女子更懂男人的心思吗?”
原来是瞧见了她和魏京极从同一辆马车下来。
苏窈发现魏京极就是胡府贵客的那一日,便撞见胡静儿想违背胡夫人的意思,往前院偷看,因此,在她说出这段话时,苏窈也不算意外。
胡宁儿皱着包子脸,表情有些凶,“阿姊,你怎么同我夫子说话呢?等会我便同娘亲告状,说你又跑出去见外男!”
苏窈见胡宁儿帮着自己,心道,她这些天倒是没有白教,虽说胡静儿是胡宁儿的长姐,她待胡宁儿的态度也没有因此改变。
胡静儿都撕破脸了,苏窈也不与她客气:“你可知,为何你爹娘不许你往前院去么?”
胡静儿面色不善地盯着她,“为何?”
苏窈淡道:“因为他们知道,那贵客绝对看不上你。不让你去前院,是怕你对他生出妄想,做出有辱家风之事。”
胡静儿气得站起,“你胡说!”
那一头,胡泽明和苏宝菊正陪着魏京极坐在凉亭里“赏景”。
亭内摆了一方棋局,胡泽明正要下一手,便听到对面花厅里传来大女儿的怒喝,惊得他棋子都没拿稳!
苏宝菊立刻告罪,冷汗直流,“殿下,小女不懂规矩,臣妇这就去好好教训她。”
魏京极表情平静,可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桌面的手指显示着他有些不悦。
听到那到尖锐的女声,他偏眸,眼带探寻的望着苏窈良久,见她一直神色如常,方才悠悠收回视线,朝胡泽明轻瞥了眼。
青年不说话时,周身气质冷峻迫人,随意一个眼神都能叫人心头一颤。
胡泽明两人连声告罪,苏宝菊提心吊胆的退下,一转身,面色难看的厉害,立刻让人去把胡静儿带来。
胡泽明深吸一口气,继续与魏京极手谈,“殿下息怒,小女对……郡主如此冒犯,小官必定对她严加管教,将她带去郡主面前谢罪。”
魏京极睨他一眼,算是默认,微撑着头,落下一子。
胡泽明这口气还没松下,猛不丁听到一句。
“奴婢给大人上茶,也不知大人喜欢喝什么茶?”
他惊的立马回头,胡静儿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还从丫鬟那里端来了茶壶茶杯,此时迈着小步,袅袅娜娜地朝他们走来。
胡静儿心有不甘,她一早听说家里有贵人造访,本也不当回事,哪知让她爹如此敬重的贵人还如此年轻英俊,恍若天上神祇。
这样年纪轻轻又手握重权的男子,比媒人介绍的公子哥好上太多太多。
她几乎是立刻就动了心思。
便是做妾她也愿意!
苏窈嫁过人,还能得他青睐,那她可还未出阁,也未必就全无可能了!
如此想着,她才冒险来了。
坐在凉亭里的胡泽明,听着自家女儿冒充婢女,为刻意讨好而说的这些话,简直羞愧难当,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他忍着怒气地装作没听出,下了一着烂棋。
胡静儿见青年不回她的话,便当他是默认了她来服侍,心中一喜,不知分寸地又走近了两步。
堪堪要走到魏京极身前时,他放下棋子,神色微冷,嗓音冻到人骨子里,带着森森寒意。
“滚。”
胡泽明这下真是老脸丢尽了,也知他的异样没瞒过眼前人,马上起身,“啪”的一声,狠狠给了胡静儿一耳光。
魏京极一个眼神都没给她,余光瞥见苏窈起身欲走,也站起身往外走去。
胡静儿被那一耳光打的晕头转向,脸上火辣辣的疼,眼泪都被打出来了。
还没反应过来,胡泽明便怒气冲冲道:“你今日可给你爹我长脸!你可知你触怒的是怎样的大人物!”
胡静儿懵在原地,傻傻摇头。
“真是给我丢脸你!你爹我有十个脑袋也不够你折腾的!”胡泽明不能将他们的身份道出,只憋红了脸道:“你现在就去和苏姑娘道歉!”
苏窈刚走过垂花门,清新的草香掠过鼻尖,就有个人影冲过来朝她跪下。
“苏姑娘!”
苏窈被吓了一跳,后退半步定睛一瞧,发现跪在她面前的是胡静儿。
只是刚才离开时胡静儿还一脸傲慢之色,如今却一边脸肿着,连眼睛也哭肿了,看着苏窈的眼神带着惧意。
“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这一回,日后我一定会谨言慎行,不会在您面前胡言乱语。”
身后,胡氏夫妇也跟着过来,表情十分不自在,眼神与之前见到苏窈相比,也有细微的变化。
“苏姑娘,小女一时糊涂冲撞了您,还请您大人有大量,饶恕她这一回。”
看他们的反应,口中还一口一个“您”,因是看出了什么。
苏窈并没有将胡静儿的话放在心上,可胡静儿刚才阴阳怪气的话确实也让她有些膈应。
于是,她顿了一会儿,从胡静儿身边走过,也并未让她站起,对胡氏夫妇言简意赅道:“宁儿与静儿姑娘的性子,当真天差地别。”
胡静儿听得脸红脖子粗。
这看似毫无缘由的一句,苏宝菊却反应的很快,惭愧道:“苏姑娘说的是,日后我定会好好教导宁儿。”
不让她跟着静儿学,免得性子长歪。
“说完了?”
一道带着几分冷意的男声自垂花门处传来。
魏京极靠墙而立,高大的影子紧贴着墙面,雨后初霁,表情隐有些不耐。
胡氏夫妇连忙点头,恭声道:“说完了,说完了。”
闻言,魏京极脑海中闪过马车里苏窈对他说的话,犹豫着站了片刻后,他还是抬腿,迈步走向苏窈,原本冷凝的表情此刻如冰雪消融。
许是日头灼人,他的声音也不像对着其他人时那便冰冷,反而透着几分近乎温柔的温和,眸底似含着某种隐藏的极好的期待,响在苏窈耳畔。
“和我一起回去?”
第67章
青年一动, 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意气风华比之日晕更为夺目。
苏窈眸光微闪,避开他的注视, 朝胡县令道:“胡大人, 可能派辆马车送我一程?”
胡县令登时感到如芒在刺,一双眼在苏窈与魏京极之间瞟了又瞟,结巴道:“这个……小官,小官这就去准备。”
这就是神仙吵架, 凡人遭殃么?
胡泽明心中一阵苦笑, 赶紧带着妻女退下, 往下吩咐去了。
魏京极期待落空,神色也并无什么变化, 浓密如鸦羽的长睫微动, 退而求此次道:“我等你一起动身。”
说完,没给苏窈拒绝的机会, 他转身,玄靴踏着晃动的树影离开。
夜里,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停下。
苏窈踩着矮墩下了马车,便有一道专注深沉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她与送她的人道了谢,即将走进府中时,魏京极肩斜靠着马车, 终于叫了她一句:
“阿窈。”
苏窈没有回头,只吩咐道:“关门。”
侍卫们点头,门毫不留情地被关上。
府上琉璃角灯散下的光都不曾泄出一星半点。
魏京极深邃冷硬的脸庞,被烛光映照一霎, 旋即立刻隐于黑暗之中。
望着这扇对他闭上的门,他即便再佯装无事, 胸口也有些发闷。
梁远低头道:“殿下,您是有话要与郡主说么,属下这就去敲门?”
魏京极的目光在门环上漫无目的地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半阖着眼,移开视线,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他只是想和她多说几句话。
至于说什么,他也没有想好。
……
既然与魏京极说没用,苏窈也不想和他废话,像他那样众星捧月,又清醒理智的人,兴许晾着他几日,他明确感受到她的态度,知道她所言非虚,便会自己慢慢想通。
魏京极是太子,总不能一直待在乌州吧。
这样想着,苏窈的心稍稍安下。
因还没用晚膳,她正想去问问慕茹安他们吃了么,经过正院时,却发现正厅前蹲着个人,正无所事事地拿着树枝划拨石头。
她顿住脚步,“莫羡嘉?”
莫羡嘉随声抬头,见苏窈回来了,他忙丢掉手中的树枝向她走去,“你终于回来了。”
苏窈听他的话,下意识问道:“你难不成一直在这儿等我?”
“我不是说了要等你回来吗?”他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幸好等着你了,不然我今日都睡不安稳。”
苏窈并没有听见莫羡嘉在她上马车后追着说的话,只是顺着他的话道:“你等我有何事?”
莫羡嘉本来想了不下百遍该如何开口,可到了这个时候,他反而更不知要从何说起。
巡逻的侍卫与丫鬟见到他们两人,纷纷行礼,他看了眼周围,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头,朝苏窈道:“你随我来。”
苏窈被莫羡嘉吊起了好奇心,跟着他去到一处墙角,墙角与客房仅以一条窄窄的石子路相隔,还有一簇花丛,颇为隐秘。
“怎么了?”
莫羡嘉注视着她道:“我听安如说,你今日是去茶楼挑夫婿的?”
苏窈犹豫了一会儿,正准备开口,他又继续道:
“你觉得我如何?”
苏窈怔住,表情似乎有些茫然,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觉得你……如何?”
莫羡嘉手抵着唇,咳嗽了一声。
“对。你觉得,我毛遂自荐,当你夫婿如何?”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尤其当说到“夫婿”二字时,居然罕见的露出腼腆的神态。
苏窈说不惊讶是假的。
她对莫羡嘉从来没有过其他想法,一直将他当做儿时玩伴,尽管慕茹安与她提过几次莫羡嘉对她态度特殊,她也没有自恋地认为莫羡嘉真对她有意。
可眼下,便是她再迟钝,也听得出他话里的意思。
苏窈不知该如何回他,只好先回避了他话里的深意,道:“我今日去那,并不为择婿。”
莫羡嘉很快便吸引去注意力,“那你为何要去见那些男子?”
“我去见那些人,其实另有隐情。”她沉顿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话:“我只是想找人与我假定亲……”
莫羡嘉并不笨,苏窈一提到假定亲,他只愣了一下,片刻之后立刻就反应过来,她这样做这是为了应对谁。
苏窈说完,本以为这事儿就算这么过去了,刚想松口气,莫羡嘉看起来却更高兴了。
“假定亲也行,你面前不是有个上好的人选么?”
青年站在她面前,笑吟吟的看着她,语气听起来轻松随意,不似正在讨论婚嫁大事,可眼里的神色却很认真。
苏窈没料到他会这么回,“这并非儿戏,我昨夜也是一时情急才想出了这么个主意,可我在茶楼时便已经想明白,这事说起来容易,办起来却难,还是等我另想办法罢。”
莫羡嘉忙道:“可别,还另想什么法子?你之所以想找个人假定亲,是想让太子对你死心,不再留在这儿纠缠你对么?”
苏窈默认了。
“那还有比这个法子更有效办法么?难不成他还会强抢人妇?”
他光顾着说服苏窈,嘴上却没把好关,连“人妇”都说出来了,察觉到用词不当后,莫羡嘉掩饰性地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
“反正,我认为这是最有效的法子,若你同我定亲了,太子也会回到京城,日后若无特殊情形,他也绝不会往江南这一带来,你便可彻底摆脱他,不必担心他将你带回京城。”
便是假定亲也行,总之先将太子诓回京城,他留在苏窈身边,日子久了便能日久生情。
莫羡嘉见苏窈有些动摇,接着补充道:“到时,你想与我解除婚约,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我与你相熟多年,你也不用怕我会占你的便宜,这天底下,还有谁能比我更合适?”
苏窈犹豫道:“可这事关你的名誉,若此事传到京中……”
“传便传,我父母早就催着我成婚,从来也不看重门第,他们只担心没姑娘看上我。”他笑道:“若叫他们知道我要与一个江南姑娘定亲,顶多也就骂我一句没规矩。你都不在意退亲,我是男子,又怎么会在意?”
天际微弱的光线也逐渐沉寂,琉璃角灯照不进的角落里,少女良久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
莫羡嘉想到她还兴许没有用晚膳,便道:“你慢慢想,过几日给我答复也行。我替你去传膳?”
他说着便要去唤人。
苏窈听了他的话便陷入沉思,目光落在随风飘摇的花上。
——【除非我亲眼看见,否则我绝不相信。】
她眸光渐渐坚定,叫住莫羡嘉。
莫羡嘉被叫住后,无端有些紧张。
自小到大,在他与魏京极的较量中,从来都是魏京极占先风。
他实在太想抢先一步。
尤其事关苏窈。
定是要被拒绝了。
他适才应当不那么着急的,分明是那样好的机会。
可他却听到苏窈说:
“好。”
莫羡嘉回头,有种被巨大的惊喜砸中的的感觉。
“那便请你假装要与我定亲,直到魏京极离开乌州。”她道。
莫羡嘉回的很快,笑容怎么也藏不住,“说什么‘请不请’的,这事我求之不得。”
若要让他眼睁睁看她与别的男子定亲,便是他知道是假的,心里也定然不好受。
假便假,日后总有一日,他要叫假的变成真的。
翌日晨光朦胧,铺洒在园庄外宽阔的街道上。
往来人流稀少,只偶尔有几个挑着担子的老叟经过,时不时朝装潢华贵的马车瞧上一眼。
魏京极不知苏窈几时起,便起了个大早在外等着。
其实他大可以让县令将他需要的卷宗全部送过来,或是直接提了人来府上。
可那样一来,便见不着她的面。
苏窈府上的马车早已停在府前,只等着主人来,几个侍卫随侍左右,夜里放在马车车厢内的香炉燃了一宿,熏染着的香味淡而持久,随着金钩挂起车帘,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芳香四溢。
这是宫内御方,也是苏窈常用的香,闻起来甜而不腻,需得取百花酿成蜜,辅以数十道工序,方能得那么一点。
又等了小半刻钟,苏府里头终于传来动静。
魏京极抬起眼皮,看见苏窈从府中走出,身旁跟着莫羡嘉。
上马车时,苏窈脚下一滑,被莫羡嘉手疾眼快地扶住腰。
而后,他笑着与她说了几句话,苏窈没有犹豫,对莫羡嘉笑了一下,细白的手指毫不避嫌地搭在他的护腕上,借力上了马车。
魏京极看着他们自然又熟稔的互动,神情逐渐变得冷淡,视线却不曾移开。
甚至到莫羡嘉送完苏窈上马车,他也还站在他的马车旁,半敛着眼,表情不辨喜怒。
莫羡嘉正想和他说些什么。
魏京极却没什么情绪地瞥了下他,转身,上了马车。
苏窈适才出府时,并未注意到魏京极就站在离她府门很近的位置。
因莫羡嘉说,做戏做全套,日后她回府,出门,或是其他什么地方,他都该拿出身为她未婚夫该有的行为举止,适当的亲密才能让戏更真。
苏窈认真想了想,觉得魏京极的确不好糊弄,于是也相当配合,只是她如今不习惯与男子有过近的接触,便有些不自在,不曾注意到周围。
上马车时她不慎滑倒,莫羡嘉扶稳她,她下意识便想收手回去,可他压低声音和她道,魏京极就在一边看着。
于是收回去的手变成了搭上他的护腕。
可惜直到车帘落下,苏窈也没瞧见魏京极是个什么反应。
按照惯例,她今日需得去居安书院一趟。
不出意外,魏京极今日一早要去的是县令府。
看来,她今日得另外寻个时机,将她与莫羡嘉要“定亲”的事告诉魏京极。
第68章
居安书院内, 黄塾掌焦头烂额地负手走来走去。
眼见去传信的小厮又回来了,他快速往里看了一眼,急的压低声道:“你回来作甚?还不快去请苏姑娘来!没看见这坐了个祖宗吗!”
小厮忙道:“塾掌, 苏姑娘已经到门口了。”
正说着, 两人同时听到一道轻盈的脚步声。
进来的年轻姑娘五官姝丽精致,露出在外的皮肤仿佛嫩的能掐出水,纯然无辜的倾城面容,却因姣好饱满的身段显出几分娇媚。
她身着一袭撒花纯面百褶裙, 蜀绣锦衫上衣, 一对红珊瑚耳铛轻轻晃动, 折射着一缕阳光,耀目令人不敢逼视。
唐文华一眼瞧去, 立刻看直了眼, 手紧紧抓住藤椅扶手。
黄塾掌看见苏窈来了,心下顿时松了口气, 疾步走到她面前道:“你可算来了,我今日可领会了一回什么叫望眼欲穿。”
苏窈发现书院里坐了个陌生面孔,“又有人来找麻烦了?”
“可不是!”
他忧声道:“那位,就是唐凤书的二哥唐文华,你不是我们这儿的人恐怕不清楚,这唐文华可是我们这极有名的纨绔子弟, 还惯来护短,睚眦必报,东家,你上回得罪了唐凤书, 这回这个可就没那么好应付了。”
苏窈闻言,思量道:“如果没应付好, 会怎么样?”
黄孰掌愁道:“若没应付好,那我们的新书院想要的那块地方,怕是就要泡汤了,在这乌州城里,唐太守就是天!他不给我们办学堂,也只一句话的事。”
苏窈却出乎他意料的笑了一笑:“你这样一说,我便放心了。”
黄塾掌:“……”
“若仅是如此的话,倒也不必担心,应付不来便不应付,”苏窈挪开视线,在某处停下道:“就是坐在椅子上的这个男人,可对?”
黄塾掌无奈点头。
唐文华的目光就没离开过苏窈,几乎是在她投来视线的那一刹那,他便觉察到了,眼神更加肆无忌惮。
苏窈下意识拧了下眉,“唐公子是来为令妹讨说法的?”
唐文华本是冲着教训人来的,可见着苏窈之后立刻转变了想法,涎着脸笑着。
“姑娘哪里的话,我可不是上门来讨说法的,我妹妹素来骄纵惯了,你能治治她是好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她来你们学院教课,还省的她四处乱跑,多好的事!”
黄塾掌:“……”
苏窈疑道:“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唐文华果断道:“我是来求娶姑娘你的!”
“……”
黄塾掌脸色大变:“这可万万不可!”
唐文华不以为然:“有何不可?做我的第三房妾不比整日在书院里抛头露面,奔波辛劳来的好?我.日后就算娶妻,娶的也是知书达理的名贵闺秀,断没有容不下人的道理!这世间还有比我更好的夫婿吗?”
他身边的随侍也道:“正是!在乌州不知有多少姑娘排着队想嫁给我们公子,能看上你也算你的福气,若再推辞,可就错过这个村没这个店了!”
苏窈这辈子第一回 听到有人如此理直气壮的让她做妾的,难免感到有些好笑,“公子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唐文华死皮赖脸惯了,前几个妾室他瞧上了都是直接抬聘礼过去,翌日便一顶小轿子抬进府了。
若放在寻常,他定是没有这个耐心的,可奈何眼前的姑娘长得实在美若天仙,一颦一笑都勾人魂魄,连声儿都听得人腿脚酥麻。
简直堪称人间尤物,不难想象若与她缠.绵榻上,该是如何蚀骨销魂的人间极乐。
因此,听苏窈这样直白的话,他也还能端着一张笑脸,“姑娘这话说的可太早了,这乌州啊,还没有本公子得不到的人。”
苏窈没耐心了,“来人。”
书院是请了护院的,也知晓居安书院的东家到底是谁,听到她说话,马上便围了上来。
唐文华直觉有些不妙,“你想……”
“打出去。”
唐文华大概是没料到在他老子的地盘里还有人敢对他动手,因而带的人手并不多,只两个小厮。
眼看这些剽悍大汉撸袖子作势要打,他面色绷不住沉下脸,“苏窈!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苏窈淡道:“这句话,换你爹来也没资格对我说。”
唐文华叫嚣时,腿上猛不丁被打了一棍,他哀嚎一声,看苏窈是来真的,没有半分手软,也不顾着公子哥的形象了,忙让人扶着他离开。
黄塾掌左右为难,适才一直作壁上观,看着唐文华走远了,他才叹道:“东家,眼下我们该怎么办?得罪了唐太守家的一对儿女,我们在乌州怕是要举步维艰了。”
苏窈看他一眼,慢吞吞道:“白露,将我的玉牌拿来。”
白露愣了一下,接着,从锦囊中拿出一枚色泽莹润的玉牌。
这枚玉牌如同官员检验身份的鱼符,是她入京时圣人赐封号时一道所赐,见玉牌如见人。
苏家众多儿郎战死后,圣人便有意为苏家册封一位郡主,可却让祖母拒了去。
于是,等她再次进京,魏京极为她请封时,圣人便多赏赐了许多东西,不仅免了她许多虚礼,还连丹书铁券也赏了下来。
黄塾掌听苏窈说什么玉牌,眉心立刻跳了一跳。
苏窈不是商贾家的小姐么,这玉牌又是怎么回事……
苏窈接过玉牌,手指轻抚了下字上的凹凸,道:“给你。”
黄塾掌拿过,看清那上面刻着的“永嘉”二字时,表情有一瞬间的困惑,“这是什么意思?”
他说着将玉牌翻了个面,立即瞧见了背后的,某年某地御赐何人等字,惊的他原地跳起。
“这……你是……您就是那位是永嘉郡主?”
这位郡主,可比圣人十多个公主还出名些!
与太子过的不顺心,都能与他和离,这在之前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由此也可见,圣人到现在也还念着苏家。
而就在刚才,一个四品太守的次子扬言要她做妾!
若这事传到京中,怕是会掀起轩然大波,那唐太守定也吃不了兜着走。
苏窈嗯了一声,“劳您抽个时间,带上我的玉牌,以我的名义去见见唐太守,让他好好管教管教他这一双儿女。虽说我家中无人,可我多少还认得些人,如你所言,很多小事,于他而言是一句话,于我而言,也不过是说一声的事。”
黄塾掌哆哆嗦嗦道:“是。”
苏窈道:“不必这样,其余时候你还是叫我苏姑娘吧。”
“是。”
黄塾掌这下才精神恍惚的知道,安掌柜并没有说谎。
他们东家,还真是公主来了都不必行礼,因她在大周本就位同公主!
他想到这儿,忽然想到一贯与苏窈姊妹相称,关系极好的安掌柜。
能与永嘉郡主勾肩搭背,明知她身份尊贵还如此从容自然的,能是普通的商贾么……
他面色有些诡异,想到他之前说了安如不少次胡言乱语之类的词,试探问道:“苏姑娘,你是郡主,那安掌柜的是……”
苏窈笑了笑:“她是安家商行的少东家。”
黄塾掌憨憨点头,心里头却不信,难怪她们两个这样有恃无恐,一个个背景都大的吓人,他这是操的哪门子心。
有这样两个小祖宗在乌州,他们还不是想办多少学堂便办多少学堂!
苏窈在学堂里留了大半日,将要购置换新的物件都命人记好了,顺带安排下新书院招新弟子的事。
临近晚膳时分,这些琐事方才做完。
到府时夜色朦胧,苏窈见正厅里人影幢幢,要直接回院落的步子顿住,转而进了正厅。
正厅里,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正坐在上位。
魏京极左手抵着下颚,手里闲闲握了一卷书,脸上表情很淡。
攒珠缠枝灯台燃着一簇火苗,将他的脸庞映衬的清冷如玉,抬眼朝她看来时,有种说不出的慵懒倦意。
苏窈进来,一眼便瞧见他,刚想开口,右手边炕桌的位置忽然传来一道呼痛声。
“红儿你轻点!疼疼疼!”
慕茹安趴在桌上,身边坐着红儿和那日在魏京极府上见过的大夫。
那大夫正指挥着红儿为她抹药油,连声道:“姑娘你再忍忍,这药油需得这样推才能推进去,你让她照我说的做,明日淤血便能化开!”
慕茹安闻言,生无可恋道:“那便推吧。”
苏窈犹豫了一下,先去看了眼慕茹安的情形,被她抱住腰一阵哭嚎,安抚了慕茹安几句,她还是松开她继续上药了。
魏京极看见苏窈来了,便将手里的书丢在一旁,跟着她过去,靠着门框神色平静的很。
等苏窈看完慕茹安出来,便直接撞入他的视线。
她脚步顿了一下,道:“你来这儿做什么?”
魏京极沿着门,歪着身子靠近了她一点,淡声道:“人是我府上的人打的,我来看着也是情理之中。”
苏窈道:“那你慢慢看吧。”
说着她便走了出去,魏京极站直身体,不急不忙地走在她身后。
要回她的院子,需得经过一片假山水池,寻常她会与慕茹安他们在这里的凉亭里用晚膳,这一块与她院子里的花草树木连在一块。
此时月色渐显,檐下的角灯火焰摇曳,散发出柔和微黄的光。
回府后白露便接了灯开路,可苏窈兀自走了一会儿,发觉背后的烛火越来越暗,分明没人跟来了。
她回头,手腕忽的被握住。
魏京极握着她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可也足以让她挣脱不掉,他低头看着她,一步步将她逼到墙角。
苏窈后背靠着冰冷的墙面,身前的光亮也被堵住,心跳悄然加快。
“你想干什么?”
魏京极却松开手,看着她白皙手腕上的深色的红痕,眸光有些意味不明。
“弄疼你了?”
苏窈的皮肤很容易留下印子,可也是看着唬人,她并不觉得疼。
可她没有回答。
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连行房都单纯的以为只是两人抱在一起的小姑娘了,青年看她时那一瞬间的目光微暗,虽短暂,也还是让她瞧清了。
于是,这样的一句话也染上几分旖旎色彩。
肌肤相亲,水乳交融过多次的两具身体,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能敏锐地察觉到对方任何一个呼吸,眼神的细微变化。
苏窈知道,这个时候回答疼或者不疼,都只会让气氛更暧.昧紧迫。
于是她道:“你想说什么?”
魏京极的身影笼罩着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男人的手便撑在苏窈耳边,仿佛通过墙壁,源源不断地温着她的耳廓,因这墙面冰凉,更衬得他略高的体温几近于滚烫。
他将头抵在自己的手背上,朝她说话时,热气扑面而来,刺激得她脖颈处起了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苏窈紧张地将抵住魏京极的胸膛,扭开头时,听到他轻声说了一句话。
她一怔,转头过去看他。
离得近了才更能发现上天有多偏爱魏京极,狭长深邃的眼,长睫根根分明,鼻梁高挺,瞧着人时带有几分骨子里的压迫感,极具侵略感。
若不是他此时微微下敛的眼皮减弱了他身上高不可攀之感,这便是一张堪称完美的,适合睥睨万物的脸庞。
饶是苏窈看过他这张脸无数次,此时她猛然凑近一看,也极富冲击感。
“你……说什么?”
魏京极于是又靠近了她些,微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耳垂。
“我说,从前是我的错。”
他声音低哑,却异常清晰,像是有人用钟槌,一下又一下重重撞击她的耳膜,“再给我一次,和你在一起的机会?”
苏窈看向别处,“我很喜欢如今的生活,和你在一起,我便要放弃许多东西。”
魏京极盯着她:“换我来放弃。”
这一句无异于晴天霹雳。
苏窈眼睛都忘了眨。
良久,她有些怔忪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魏京极笑了笑,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也起了涟漪,“知道。你之前对我说,我不值得你舍弃自由,舍弃你想要的东西,陪着我在深宫一辈子。
“可你在我这值得。”他轻声道:“值得我愿意放弃一切。”
苏窈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
“所以,不论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魏京极道:“直到你接受我为止。”
……
乌州虽无宵禁,可苏窈府外的大街上,许多铺子还是早早便关了门。
逗留在街上的人所剩无几,往来的行人多奔着家去,如倦鸟归林。
可此时,却有一辆马车停在巷口。
两个小厮殷勤地为坐在马车里的唐文华捶着腿。
“二爷您消消气,如今我们找着了这个苏窈的府邸,您想什么时候教训她还不是动动手指的事!便是明日抬她做妾也是轻而易举!”
唐文华阴沉了一天的脸色,终于有了点好转,他盯着写有苏府二字的牌匾。
“想不到她的确有点家底,我从前也没听说过乌州还有个苏府,怪不得这样傲,竟还敢对我动手。”
小厮嘿嘿一笑:“美人都是有点脾气的,等公子您将她弄进府了,还不是想怎么样便怎么样?指不定日后您还觉着她脾气带劲呢!”
唐文华被他说的心里痒痒,手指虚虚点了点他,“有道理。”
“走,带上人,跟我进去瞧瞧!”
小厮忙朝外一挥手,一行光着膀子的大汉从巷子里走出,“你们都听好了,进去以后可别乱砸东西!等公子说动手你们再动手!”
“知道了!”
“听公子的!”
这一呼百应的场面,让唐文华色从胆边起,他下了马车,带着一伙人就直奔苏窈的府邸。
可还没走几步,唐文华忽然道:“停!”
众人面面相觑,有些人袖子都撸上去了,闻言齐齐定住。
“快走!都给我散了!”
两个小厮不明所以,“公子,我们好不容易找来打手,为何要散了?”
然而唐文华面色十分着急,推搡着人往后退,拳打脚踢道:“滚滚滚,立刻走!哪那么多废话,再耽误一下小心你们的脑袋!”
于是刚聚齐的人作鸟兽状散。
唐文华看人都跑光了,心有余悸地拂开额头上的汗水,忙加快步伐朝苏府的外墙底下跑去,那站着两个正背对着他的人。
到了地方,他嘹亮的笑喊了两声:
“爹!”
“齐叔!”
唐孝先与被叫做齐叔的男人同时诧异回头,前者皱眉,定睛一瞧,有种不好的预感。
“文华,你上这做什么来了?”
唐文华直冒虚汗:“我能来这做什么,我不就玩着玩着就玩到这一块儿了么,倒是爹,您怎么会在这里,还带着齐叔一起,这要跑腿的活怎么不吩咐下人去做?”
唐文华呵斥道:“给我站直了,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活脱脱一个地痞流.氓!”
唐文华干巴巴的笑了笑,一下把腰挺直。
等他站好了,唐孝先才道:“这乌州,除了那位莫小将军,谁还能让你爹我亲自来请?”
“原来是他。”
唐文华撇了撇嘴。
早听说镇北侯嫡子到了乌州,那位可是朝中新贵,小小年纪便战功赫赫,传闻他休沐的这段时日,会往江南一带游玩,因而有不少地方的官员都想与之交好。
他爹也是几次三番送上拜帖,奈何人家就是不理睬。
可谁让人家有这个本事呢。
唐文华还想着让他爹出手,帮他纳了苏窈呢,于是这会儿也是分外热情。
“爹,那个莫将军就住在这一带不成?您要是早说,何必您来请,吩咐我一句,我马上就将人给您请来!不管怎么说,我也是您的亲儿子,我登门跟您登门不是一样的么?”
“就你?”唐孝先中气十足地嗤了一声,“你别给我惹麻烦就行了,还能指望你做些什么。”
唐文华悻悻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啊爹,您看您今日碰见我,我不就能帮上您的忙么?这一块我已经逛了许久,所有路都牢记于心了,您要去哪,我这就带着你去瞧瞧?”
唐孝先仿佛多看他一眼便烦,一甩袖子,朝他们身边的高墙扬了扬下巴,“还用你带,莫小将军就住在这。”
唐文华的笑容消失了,“什么意思,这是苏府啊!”
齐叔看他一眼,略有深意道:“小厮报来的位置就是这儿。怎么,听你的语气,难不成认识苏府的主人?”
唐孝先意外道:“若你认识,那便将我二人向这苏府的主人引见一番。”
唐文华听他们如此笃定,脸色很不好看,咬牙切齿道:“我道那苏窈是何许人物,竟还看不上我,没想到她竟是那个莫小将军的妾!”
难怪,难怪!
唐孝先微眯起眼,“你对人家做什么了?”
唐文华正想说话,便听到一声——
“你们说什么呢?什么妾?”
他们守在这门口的位置,声音却是从他们背后传来的。
晚归的莫羡嘉表情不虞,手上托这着一个礼匣,他身边两个侍卫手上也都提着数个匣子,像是用来装珠宝的宝匣,就算在夜里也流光溢彩。
齐叔先认出了人,忙推着唐家父子过去行礼。
“莫小将军,在下是乌州都尉齐宾容……”
“停。”莫羡嘉不耐烦道:“介绍就不必了,刚才是谁说阿窈是我的妾室的?”
他话音刚落,苏府的门便打开。
唐家一行人转头看去。
一位身量极高的青年从里走出,肩宽腰窄,紫玉冠高束起长发,即便面无表情,也十足的光风霁月。
这副淡漠神态也无形中加剧了他身上的疏离淡漠之感。
只有梁远瞧见了,魏京极走到门口时,听到有人提到苏窈时,眸中一闪而过的杀意。
唐文华见苏府里出来了一个男人,心中更为烦躁嫉妒,可脸上又带着点看好戏的表情。
若不是他爹在场,他真想骂一句荡.妇。
原来她是真的没瞧上他。
她以为自己勾搭上了莫羡嘉便好了?眼下叫莫羡嘉当场抓住她与其他男人私会,看她还如何装清高!
他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完全没注意到他爹自看见魏京极出来后,神色便有些不对劲。
莫羡嘉望见魏京极从门口出来,假装没瞧见,也没行礼,他看着唐家这群人开口,话却是说给魏京极听的。
“阿窈才不是我的妾,她会是我的正妻。”
此言一出,唐孝先与齐叔顿时变了脸色。
他们到的地方是苏府。
莫小将军住在这,叫里面住着的女子阿窈。
这里还有一个和京城那位长得极为相似的男子。
那这眼前的人,岂不是极有可能是……
唐孝先吓得肝胆欲裂,一把摁下唐文华的头,死死磕在地上。
“微臣唐孝先,叩见太子殿下!”
“微臣齐宾容,叩见太子殿下!”
两道声音一前一后响起,唐文华额头上立刻见了血。
正想反抗,猛不丁听到两人的话,愣愣地被他爹往地上砸了好几下之后,他才后知后觉抖如筛糠。
这下不用唐孝先动手,唐文华自己便开始拼命磕头请罪,骇得连声音都发不出。
若这是太子,那这里面这个叫苏窈的,岂不就是苏家的那位郡主!
而他方才……竟说她是莫羡嘉的妾室。
唐文华拼命磕着头,魏京极却没给他眼神,他抬眸看了一眼莫羡嘉,冷冷地嗤了一声:
“你在做梦。”
语罢,青年没兴趣再待下去,转身离开。
梁远差人上前,将唐文华拖走。
唐孝先两人想求情,却实在惊骇过度,眼睁睁看着唐文华被打晕了带走。
莫羡嘉听了魏京极的话,却笑了:“是不是做梦,你大可以去问问阿窈。”
“你可知道,如今我和她是什么关系?”
街道旁,春日里的枝桠嫩绿鲜脆,灰檐白墙下一片混乱情形。
魏京极越走越慢,最后,终于顿住脚步,朝莫羡嘉看去。
“什么关系?”
第69章
一轮冷月挂在上空, 街道被晕染的清寂。
魏京极与莫羡嘉中间,数人匍匐在地瑟瑟发抖,梁远命人噤声, 侍卫自动让开一条道。
莫羡嘉不卑不亢, 拱手道:“殿下英明神武,自是明白微臣的意思。”
魏京极半敛着眼皮,没有说话。
一双漆黑的眸子深沉如夜,他收回目光, 视线落在几步之遥的外墙, 也不知是在看什么, 兀自在原地站了许久。
再次迈步时,表情略有些失神。
……
清晨时, 阴云如灰色棉絮铺满天幕, 不出意外,今日又该阴雨连绵。
苏窈起身后先去了正厅。
早有人通传黄塾掌来了, 他天还没亮便赶来了这儿,就怕与她错过身。
主位上的小案摆了一个粉彩桃树蝴蝶直颈瓶。
桃树鲜红的嫩蕊上有几只褐翅蝴蝶扇动羽翼,一枝极细的枝桠蜿蜒至瓶口,与里头所盛花枝完美融合。
苏窈拿了剪子剪去枯叶,刚放下,黄塾掌便来了。
简单问候两句, 他挺了挺胸膛,笑道:
“苏姑娘,我昨日听你的吩咐去了一趟太守府,可是未曾见着人, 在外等了许久,才等到唐太守回来, 他一听说我是你派来的,立刻便将我迎了进去,还亲自给我端茶递水,承诺日后绝对会对自家儿女严加管教,定不让他们再来寻我们麻烦。”
苏窈听了,颇有些意外,“他竟都不怀疑一下?”
黄塾掌道:“我当时也寻思着奇怪,去之前我打了许多腹稿,可都还没用上,人家就客客气气将我请进去了。”
侍女前来为黄塾掌上茶,他连连道谢,接着从腰间取出玉牌,用手掌底部揩了揩,小心翼翼道:
“苏姑娘,这枚玉牌便就还给你吧,我料日后那唐文华也不会再来书院,也就不需要这件宝贝了。”
“我昨日和唐太守说起,唐文华对你口出狂言一事,唐太守一点儿都没向着他,还说改日要亲自押了他来向你登门请罪,我在乌州待了这许多年,还真是头一回见唐太守这样恭恭敬敬的,倒是稀奇!”
黄塾掌光是这样说着,便觉脸上有光!
他前日还在提心吊胆,生怕因惹了那些人,书院都得关门。
如今他是心底有数,做什么事都有底气,人也容光焕发。
苏窈却道:“我怎觉得事有蹊跷。”
大周州郡太守一职,也是朝廷命官,多少也见过些王侯皇子的。
她的身份,应也不至于让他这般,事情都不去怀疑核查一番,便连招待她派去的人都如此毕恭毕敬。
黄塾掌不觉有他,在他看来,郡主便是极大极大的称号了。
毕竟在这儿,连唐凤书都能嚣张跋扈。
莫说郡主,便是公侯家的小姐,多数人家几辈子都没见过,太守如此实在是情理之中,便道:“这能有什么蹊跷,姑娘别想这个了,我今日来还有另外一件事儿想同你商量。”
“何事?”
黄孰掌严肃道:“也是为着招收新弟子的事,若招收新弟子,那书院的夫子便更不够用了。我同书院其余几个管事寻了许久,人手也还是不够,东家,你可要考虑考虑,往其他地方请些夫子来?”
苏窈道:“只要他们愿意来,是哪的人都行。”
黄塾掌松了口气,看苏窈的眼神又敬了许多,“多谢东家。”
……
今日胡县令上值,苏宝菊身为妇人,亦不好去一直服侍男客。
便只将魏京极与梁远两人带到了那日所坐凉亭,招呼了人来伺候,见无事了方才告退。
按说查案一事,怎么说也该是他们去太子的府邸,可太子还坚持日日来。
摆明了就是冲着永嘉郡主而来,因而苏宝菊也离开的很放心。
这凉亭的位置正位于苏窈授琴的正厅对面,中间一池菡萏,如今还未到花开的季节,可绿油油的一片,望去也颇为养眼。
苏窈来时,便见魏京极坐在亭中,正与梁远手谈。
梁远正想落子,看见对坐的青年换了个姿势,黑子被他用修长的手指轻拢慢捻。
这个动作表明他正在思索。
寻常魏京极下棋,落子落的极利落,少有这样的时候。
梁远还以为,自己是不是无意间下出了神之一手,可下一秒便听到青年开口。
“你来了。”
梁远哪还不明白,从石椅上站起,带上侍卫离开。
苏窈见状也想走,身侧的脚步声加快,一转眼的功夫,魏京极便站在了她面前。
她今日梳着堕仙髻,穿着身苏绣月华锦缎长裙。
白嫩的耳垂下,玉兔捣药耳坠明晃晃的泛着珠晕。
肌肤白里透红,细腻的看不见一点瑕疵,红唇娇艳欲滴,俏丽的惊人。
这还是魏京极三年后第一次,在阳光底下这样近距离的瞧她。
比起当初还有些稚嫩和婴儿肥的脸,如今苏窈的五官彻底长开,眉如春山,眼似如水杏。
就算站在那什么都不做,都惹眼的漂亮,招人的厉害。
魏京极不自觉想到昨晚莫羡嘉对他说的话,望着苏窈的眸色逐渐转深,神色却自然,声音也与寻常无异,听着低哑悦耳。
“一见我就走?”
苏窈被他挡住了去路,只得停下来。
“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来问?”
这话说的十分不客气。
有风轻轻吹过树梢,树叶婆娑,有几片枯黄的叶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
魏京极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
“我等你一起回去。”
苏窈看着他的眼睛,总觉得他眼底似乎藏了许多复杂情绪。
她默默别开眼,道:“魏京极,你以为留在乌州,留在我身边,像小时候一样等我下学,送我回家,我就会回心转意么?”
“你真的觉得这样有用吗?”
魏京极神色也不再轻松,眼神认真到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从前你就是这样喜欢上我的,不是么?”
“可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苏窈的表情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
好似就只是不带感情的就事论事。
“我昨日,已经和你说的很清楚了罢?我不需要你为我妥协,为我放弃什么,你生来便是中宫嫡出,大周的江山迟早要交到你的手里。你若为我放弃了肩上的担子,你觉得圣人会同意么?便是你与我在一起了,你日后难道不会后悔吗?”
魏京极轻声道:“不会。”
“可我会后悔。”
苏窈无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继续道:“爱美人不爱江山,这样的谈资于我而言太过沉重,便是我能放下从前和你在一起,日后我也会因此自责。若新帝即位生灵动荡,我能五年,十年做到假装不在意,可要我这样过一生,那太痛苦了。”
魏京极宁愿她对他恶语相向,也不愿听她这样冷静的剖析。
像是在划清界限。
他轻声道:“我会处理好一切。你只需考虑,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苏窈看着魏京极,没有犹豫,一字一句道:
“不愿。”
魏京极怔住。
“昨夜我走的匆忙,还有一事不曾告诉你。”苏窈犹豫了一下,准备将她与莫羡嘉要“定亲”的事告诉他,“我和……”
“是我不好。”青年忽然道,他打断她的话:“是我太过心急。若你今日不愿和我一起回去,那我明日再来问你。”
难得见他语速这样快。
印象里的魏京极做什么都是不慌不忙的。
据说在宫变那日,无数森冷刀尖对准他,他神色也无半点变化。
苏窈顿了顿,还想继续说。
魏京极却先她一步:“我今日需得见几个人,你先进去,我一会儿再来陪你。”
要说的话接二连三被打断,也就这一会儿的功夫,魏京极已经转身离开。
苏窈静默片刻,也只能先进后院。
自清晨便开始酝酿的雨水,到了夜里总算轰隆隆落下。
屋檐下雨水成串,溅落在地上,开出朵朵水花。
屋内数处都燃着灯火,成百上千的蜡烛簇成堆,散发出微醺的光芒。
苏窈打开了窗坐在案前,正给段凛写着回信。
因她在第一回 出逃时便答应过段凛,不论去了哪,都不能与他断了联系。
于是在乌州定居之后,她逢年过节也会写信寄去,算报个平安,段凛也会告诉她最近他和姨母的近况。
最后一字写完,她用镇纸压平,放在一旁,等墨迹晾干。
“叩叩。”
门外传来敲门的声音。
苏窈将信纸挪去了较为隐蔽的地方,前去开门。
敲门的是莫羡嘉,此时他脸上正有些不自在,见她来开门还小小的吓了一跳。
苏窈看着他,觉得新奇:“你怎么一副做贼心虚的表情?”
莫羡嘉不反驳,反而更“视死如归”道:“我是来和你坦白的。”
“伞都不带,什么事那么急?”她看他头发都湿了,略一蹙眉,道:“进来再说吧。”
莫羡嘉面露犹豫之色。
“我还没进过姑娘家的闺房呢。”
“没让你进里间,我屋子大着呢。”
苏窈看他站在门槛处,那么一大个子束手束脚的,不由得有些好笑,“进来坐着,我让人给你倒茶。”
莫羡嘉也是习武之人,耳力好的很,自然没听漏苏窈话里的笑意。
他虽也觉得有些窘,可这样听她一笑,他心里倒放松了点。
白露拿了干净的巾帕,身后带着一名端茶的侍女进了屋。
巾帕上带有淡淡的香味,莫羡嘉僵着手接过,试探问:“这毛巾……”
白露脸上也出现了点没忍住的笑意:“莫公子勿要多想。这毛巾是新的,无人用过,只是与小姐要用的巾帕一齐熏过香而已。”
也是,人家贴身婢女怎会将自家小姐用过的帕子,随意给他擦雨水。
莫羡嘉又窘了一回,道了一声谢,站的离苏窈远远的,用巾帕擦干头发上的水珠后才交给白露。
直到喝完热茶,伺候的侍女们都退下来,他才说起正事。
“阿窈,我一会儿说的事,你可千万别生气。”
苏窈唇边的笑意还未退去,温和道:“你说。”
莫羡嘉道:“我昨夜在府外撞见太子,一时没忍住,把我们两个要‘定亲’的事说了出去……”
苏窈笑容微顿,“他知道了?”
“虽没直接说清楚,可我想,太子应该能猜出来我话里的意思。”
他那时看见唐家几人提及苏窈,正火大着。
又见魏京极找完苏窈出来,一时没忍住,便将这事透露出了点风声。
回去之后,他越想越觉得不好,后悔了一日,于是等苏窈一用过晚膳,便赶来同她交待。
莫羡嘉看苏窈一直没说话,心里有些发毛,“你生气吗?”
苏窈摇了摇头。
她并没有生气,而是在想,如果说魏京极猜到了她与莫羡嘉的事,那他为何还是一副风平浪静的模样。
也没有来问她是真是假。
莫羡嘉还不放心,“真的?”
“真的,他迟早要知道的。”苏窈安抚他似的笑了一下,道:“我今日见他时,也想将这事告诉他,可一直没寻着机会,如今你说了,倒省去我一些功夫。”
莫羡嘉闻言,总算松了口气。
……
雨夜,园子里混沌泥泞。
梁远察觉到自家殿下有些心神不宁。
具体表现在,白日里,面见臣子时频频走神。
黄昏时,原说要等着郡主一起走,却在看见郡主出来的那一瞬间,吩咐马夫动身。
他交代马夫慢些,殿下还说了句不必。
夜里,梁远整理文书时,罕见地发现适才被批了朱字的文书上,有不少字被涂抹了许多次,不复之前整洁。
若不是字迹相同,仅看卷面,也难以想象是出自殿下之手。
好在这样的状况并非头回出现。
梁远这三年见得多,已算游刃有余,也知该如何处理这样的情形。
比起魏京极第一回 翻出东宫时,他忙手忙脚地吩咐下去的混乱情形,不知要淡定从容多少。
趁着魏京极仰靠在椅子上休憩的时机,梁远适时道:
“殿下,今夜雨水丰沛,微臣听说郡主这几年颇好听雨,时不时便会令人搬出一张美人榻,放置在院里的观雨台里。微臣想,如此良辰美景,您不若去与郡主共赏,兴许郡主心情好,便不与您置气了。”
不知是哪个词触动了青年,他眼睫动了动。
“她不是在与我置气。”
若她当真是在与他置气,那便好了。
梁远心道,果然,殿下这样反常,只可能与郡主有关。
他继续道:“便是郡主不再同殿下您置气,可姑娘家心情不妙时,总想有人陪着的,您多陪陪郡主,她总会心软的。照微臣这么多年对郡主的了解,她并非铁石心肠之人。若是郡主说不见您,您便不去见她,那岂不是给了旁人可乘之机?”
这些天以来,郡主身边出现的男子可就没断过。
不说其他人,便只是莫小将军,便也足以让殿下感到威胁了罢?
魏京极仿佛被说动,坐了一会儿便起身,一声不吭地朝外走去。
脚步声都与雨声混在一起,难分彼此。
梁远见状去拿伞,尽管他的动作很快,却还是没赶上,眼瞧着自家殿下熟练地翻墙落地。
他看着自己手里的伞,叹道:
“也罢,殿下的院子隔壁便是郡主的院子,只需翻过一面墙,便能到对面檐廊下,也淋不着什么雨,没准郡主见殿下冒雨前去,殿下还能因祸得福,进郡主的屋子休息休息呢。”
梁远自言自语时,魏京极人已经到了苏窈府中。
苏窈房里的窗户没有关,打开了朝外。
看位置,应是摆放书案的地方。
散着悠香的木框分明涂得是一样的灰漆,他瞧着,却觉得她住的屋子都金贵精致许多。
兴许是他潜意识里,觉得她就该被娇养着。
临近那扇打开的窗户,魏京极有些犹豫,脚步不自觉放轻许多。
可潇潇雨声中,却忽然传来男子的笑声。
他孤身立在原地,仿佛双腿在地上扎了根,听里面传来欢声笑语。
半晌。
魏京极才有了其他动作,他缓步走到窗户边缘,背靠着墙,低眸往里看了一眼。
这一眼却叫他彻底愣住。
放置有桃花直颈瓶的案旁,女人的手紧紧抓着扶手。
男人一只手放在案沿,另一只手便紧挨着她的手,像是将她压在椅上亲吻。
魏京极手指猛然收紧,骨节用力到泛白。
耳边忽然响起苏窈对他说过的话。
——【你如果事先查过我,那你应该知道,我府上每过一段时间,便会来一批男宠吧?】
——【不瞒你说,我每回都会挑一个顺眼的留在我的院子……】
——【我这辈子,不会只有你一个男人。】
这些话在他脑海中响起时,魏京极几乎是立刻便红了眼。
连身体都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数步,即将踩空时,方才险险停下。
绵密的雨水打湿他的后背,他也浑然不觉,仿佛瞬间丢了魂。
房里良久没有人说话。
魏京极不知淋了多久的雨,直到半边身体都湿透了,他才被凉瑟的夜风吹得回过神。
刚有了些知觉,便听到莫羡嘉带出声。
“我们什么时候定亲?”
魏京极感觉有一股从骨子里蹿上的寒意。直通天灵盖,浑身血液都凉透。
屋子里沉默半晌。
他明知不该听下去,却还是迈不开一步。
可苏窈的声音还是响起,含着点不太明显的笑意。
魏京极听得出来,她是高兴的。
“选个好日子吧,此事不宜操之过急。”
苏窈抿了口茶,沉默那会儿,她心里在想的是,如何让假定亲变得如同真定亲一样。
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需要郑重些。
尽管这是一桩势必会退的婚约,也需按照礼数流程走。
才不会令人起疑。
莫羡嘉听了,脸上露出笑表示赞同,耳后根却还有些红。
适才苏窈的手肘不小心撞到花瓶。
因案台太阔,眼看着上方的花瓶就要砸中苏窈,他情急之下跑去挡了下。
可那样一来,他与苏窈之间的距离便徒然拉近,他几乎是将她整个人困在了椅子上。
莫羡嘉头回知道什么叫手足无措,困了她好一会儿,直到她看向他的手,他才愣愣将手收回。
连忙坐回去,装作若无其事喝茶。
苏窈知道莫羡嘉是为挡砸下的花瓶,才突然靠近。
因此倒是觉得没什么。
可看莫羡嘉一副坐立不安,又耳朵通红的表情,她还是尽快将定亲的事宜与他说完,让白露递给他一把伞,让他自己回去了。
做完这些事,苏窈便有些犯困。
她打了个哈欠,正想往里间走去睡觉,却意外又听到一道推门声。
她以为是莫羡嘉又折返,没有回头便问道:
“你怎么回来了,是觉得选的日子不好么?”
门被推开,接着被关上。
房中没有脚步声响起,开门的人像是站在了门口。
苏窈意识到不对,若是莫羡嘉回来,他不会关上门。
她转过身,隔着一扇屏风,看见魏京极站在外间。
他背靠着门,将所有雨声关在门外,从里面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听到他的声音,平静到有些异常。
“你真要与他定亲?”
苏窈看魏京极鬓发上挂着雨滴,身上淌着水,站着的地方很快被雨水滴湿,心跳微微加快,慢慢反应过来。
“你听到了?”
她话里有几分紧张。
若魏京极此时没有这般失魂落魄,是能猜出些端倪的。
可他现在脑海里满是方才所见一幕。
不管睁眼闭眼,都能清晰的回忆起莫羡嘉将她困在椅上的细节。
反反复复。
仿佛一种漫长而细密的折磨,令他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魏京极闷不做声。
苏窈便趁着这段时间,回想了一番刚才她与莫羡嘉的对话。
好在她并没有想到她与他的话里有什么缺漏。
她放下心,反问回去,“你已经听到了,还来问我做什么?”
魏京极沉默良久,终于偏眸,隔着屏风,寻到她的眼睛对上。
“我只听你说。”
他声音哑到极致,有种罕见的破碎感。
一个绝不可能被人用于形容魏京极的词。
可在这一刻,苏窈清晰地感受到一阵摇摇欲坠的颤动。
像是来自他行将就木的心脏。
“你说真的,我便信。”
苏窈本设想了许多次这个场景。
在那些场景中,她无一例外,做的果断决绝。
可面对魏京极的询问,她却下意识停顿了几息。
这几息之后,苏窈寻回了自己的声音,垂眸道:
“真的。”
再抬头时,耳边便听到推门的声音。
大门敞开便没有关上。
夜雨晚来急,伴着狂风骤雨,吹进屋里,将屋子里所设的地毯都打湿,门页窸窣作响。
魏京极走了。
后来两日,他也未去县令府。
苏窈坐在花厅里,左手搭在双膝上,右手时不时纠正一下胡宁儿的拨弦姿势。
她有时不经意瞥到对面的亭子,竟也会觉得有些空荡荡。
胡宁儿瞧见了,也顺势望去,瞧准了位置,她扭头继续弹曲,用软乎乎的音调道:
“夫子是在瞧那个神仙哥哥么?”
苏窈想否认,却听胡宁儿继续说:“爹爹好像说,那个神仙哥哥要离开了。”
她微微一怔,“你听清楚了?”
女孩点点头:“宁儿亲耳听到爹爹和娘亲说的。”
“他们还说那位神仙哥哥是京城的大官,平日里许多人想见都见不着,如今他要回去京城,日后大抵也不会再来我们这个小地方,爹爹今日便赶去送行了。”
正如胡宁儿所言。
魏京极大概是真的要回京了。
苏窈回到自己的院子时,便听到隔壁拖动箱子的动静不歇。
据侍女说,这样的声响已经闹了大半日。
时不时便有载满箱奁的马车从门口走过。
戌时,魏京极府邸的府医来了一趟。
他细细交代着慕茹安,像个操心的老妈子:
“姑娘要记得每日按摩,休要偷懒,您虽有些武功底子,可也不比那些皮糙肉厚的爷们,尤其是外伤,更得注意,免得留下疤痕。”
慕茹安心大的笑道:“不就是被劈了一下么?您老至于三天两头往我这跑?便是不涂药,过个几日伤口也便好全了。”
“您可不一样,您背后的伤可还没好全呢,老夫开的药您需得一样不落的吃了,这样老夫才走的安心呐。”
“走?走去哪?你们主子还派你们去给其他人瞧病?”
她纳闷地看向苏窈,苏窈却没注意到她的视线,看向了老大夫,“你也要跟着走?”
“正是。”
老大夫将后续调理的药都开好了方子,才挎上药箱,心满意足地走了。
慕茹安纳闷地一把揽住苏窈,“阿窈,魏京极怎么连府医都带走了,按说以后如果要回来的话,总要留些人手在这看宅子吧?”
忽然,她脸上露出喜色:“他莫不是不会回来了?”
苏窈也在想这个问题,可无疑是想不出结果的。
直到梁远出现在她面前。
他手里拿了一个眼熟的玉牌。
与她的玉牌不一样的是,这块玉牌镶嵌着金边,月色下隐有白玉流光。
梁远将玉牌递到苏窈面前,道:
“郡主,这是殿下做亲王时圣人所赐的玉牌,整个大周就这么一块,往后若有人对您不敬,您便可以将它拿出来,见玉牌如见人,无人再敢造次。”
苏窈看着躺在他手掌上的精致玉牌,没有伸手去接。
梁远也不着急,继续道:“乌州监御史方天曙是殿下的人,他可以直接联系上微臣,若郡主遇到了任何麻烦,都可以去寻他,他若解决不了,便会上禀。”
自小到大,魏京极待她便事无巨细。
不曾想,到了真正别离的时候,他也还能做到这一步。
苏窈看着梁远道:“他什么时候走?”
“今夜便启程。”梁远犹豫了一会儿,才道:“郡主想见殿下么?”
第70章
梁远说完, 便默不作声,静侯在一旁,等着苏窈回答。
月光下。
又有马夫驾着一辆马车自门口走过, 蹄铁踩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
“替我多谢他。”苏窈没有犹豫多久, 声音也没有任何变化,道:“此去山高路远,请他多多保重。”
梁远心里叹了口气,明白苏窈说这话, 便是不见殿下的意思。
因而点头, 也未强求, “郡主的话,微臣一定一字不落地回禀殿下, 也望郡主保重, 最近雨水多,您素来体寒, 得小心风寒。”
这不像是梁远会与她说的话,倒像是出自魏京极的口吻。
苏窈默了会儿,方才道:“多谢。”
梁远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即将入夜,风也大了些,苏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回头却见莫羡嘉不知何时来了,头上戴着斗笠,像是刚从外钓鱼回来。
此时他正站在垂花门外,目送了梁远一阵, 瞧她望过来了,才迈步进来, 语气有些惊疑不定。
“阿窈,太子殿下他……”
苏窈往观雨亭走,因园内人多,众人年纪又相仿,若无意外,他们都会一块用晚膳。
用晚膳的地方便是这观雨台。
这会儿白露已经开始布菜,苏窈在石凳上坐下,道:
“他要回京了。”
“这么快?”莫羡嘉显然没料到,他住的地方离苏窈的院子还有段距离,也没听到什么动静,可他一来寻她,便听到一句:“此去山高路远。”
来送东西的又是太子舍人,很难让他不想到魏京极。
眼下在苏窈这儿得了验证,莫羡嘉竟还有些惆怅,小声嘟囔道:“怎么这么快就走了,我们这定亲的事还没演完呢。”
虽是假的,可与他定亲的对象是苏窈。
他也期待了一下,她能变成他未婚妻的那个好日子到来。
“他走了,我们还要继续走定亲的流程吗?”莫羡嘉眼露希冀,不死心的问:“我好些东西都准备好了,媒人都找好了。”
提到这件事,苏窈略一沉顿。
莫名想到了昨夜魏京极推门离开后,那扇打开的,被风吹打雨,吱呀作响的门。
许是那个画面令她印象深刻,这会儿一下便跳了出来。
“原本定亲便是为了让他回京,如今他回去了,此事便暂放一放吧。”她踟蹰一番,还是道:“若日后还有变故,再做打算也不迟。”
定亲说简单也不难,若抓紧些,半月便能办妥。
魏京极连府医都带走了,院里定是空无一人。
况且梁远说,让她遇到麻烦,便去寻乌州监御史,若后者解决不了,他会自行上禀。
那就说明,魏京极并未留人在她身边。
演戏,总也要有观众。
如今一个观众都没有,演戏也是白费功夫。
莫羡嘉猜到了她会这样回答,可她说出来的时候,他还是小小的失落了一下,将手放在斗笠上按了按。
“行。我听你的。”
“什么定亲?什么媒人!”
忽然传来道女声。
苏窈和莫羡嘉齐齐望去,慕茹安捂着后颈,边揉边走来,肚子还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她随便扫了两眼,便看到石桌上放置的菜肴,艰难忍住了。
“你们两个背着我说什么呢?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莫羡嘉心情有些沉闷,晚膳也没什么胃口。
看慕茹安来了,他顺势道:“我想起来,此前我接着书信,说是明早京里有人来寻我,我先回院子里睡觉了,你们吃。”
苏窈叫住他:“你不吃晚膳了吗?若困了,我让人送到你房里也行。”
莫羡嘉忽然要走,定和她刚才说的那番话有关。
但定亲一事也非儿戏,若不是没有更好的选择,她也不会出此下策。
现在目的达成,也就没有了继续的道理。
早说请对他们两人都好。
莫羡嘉还是没忍心拒绝苏窈的关心。
“行。叫人随便送些就行。”
慕茹安坐在苏窈身边,看她和莫羡嘉一问一答的,眼中冒着些好奇,等人背影都走干净了,她才笑道:
“我怎么觉着这几日,你与莫羡嘉的关系突飞猛进呢,之前他来时,你与他说话分明还很客气。”
萧应清还没来,她们两个也没动筷,便坐着说话,吃点点心。
“有吗?”苏窈咬了一口雪白的松糕,“估计是你的错觉。”
慕茹安没被她糊弄过去,问起刚才她听到的,“阿窈,你老实和我说,莫羡嘉那厮要定亲的人是不是你?”
莫羡嘉的院子和慕茹安与萧应清住的地方挨得近。
他那一有什么动静,他们很快便能知道。
苏窈听着这话,便知道慕茹安早就看见了点什么,可事情已过去,多说无益,她便只言简意赅道:
“没定亲,便是定亲了,日后说不定也得要解除婚约。”
若是寻常人听见,定会觉得话有深意。
毕竟在大周,女子被退婚乃是大忌,尤其是在高门望族,一个不好便会牵连姊妹。
可依照慕茹安的脑回路,她并不觉得这话包含了另一层意思,反而表示认同:
“你说的对。我从前便觉得,男女之间定亲容易,可一提到退婚,众人便唯恐避之不及,尤其是退过亲的女子,便是从前心仪她之人,瞧她被人退婚了,也会将她视作洪水猛兽,那点零星情意也散个干净,而退婚的男子却好端端的没事,真是好没道理。”
到底能在圣人眼皮子底下抗婚逃走的姑娘,慕茹安说出来的话总是新颖又一针见血。
苏窈毫不怀疑,若当初与慕茹安定亲的,不是皇子,而是其他显贵之子,没准她会直接找上门去退亲。
她附和点头,“的确,这分明是男子的不是,却要无辜女子来承担错误。”
她们两个都是京城长大的,耳里听的,眼里见的,都差不多。
有好些被退婚的女子,分明自己没错,只是那男方忽然变了主意,直接退亲,一来二去,最后却变成了女方的不是。
苏窈与慕茹安唏嘘一阵,慕茹安眼尖的瞧见萧应清来了,手上动作颇快的拿起筷子。
“对了,阿窈,我后日便要动身去扬州,那有一桩大生意,对面东家指名道姓要我去谈。”
“你要不要同我一块去?”
“扬州么?”
苏窈回忆了一番,她自姜州往下,也玩了不少地方,可扬州却是没去过的。
况且扬州……
苏窈忽然想到一个人,“茹安,你可还记得师太傅?”
慕茹安头也没抬:“自然记得,师汝清师太傅,那位少帝太傅,国子监祭酒,教过圣人和魏京极,不是听说前几年方才致仕么。”
说完,她也想起什么似的笑了:“对了,没记错的话,师太傅可是你启蒙恩师?”
“正是。”苏窈下意识笑了一下,道:“他从前教我良多,至今受益匪浅,待我也很好,之前我曾听闻他告老还乡后回的便是扬州。”
慕茹安道:“那岂不正好,你与我一道前去,还可顺道拜访他老人家,只是我不好露面,便只能你一人去了。”
“无妨。”
在她们说话时,萧应清已经走到了慕茹安身边,闻言道:“我也去。”
“扬州我也多年没去过了。”
慕茹安未作犹豫,爽快道:“行!那我们就一起去,今日你们就把行李收拾好,后日咱们动身。”
苏窈想到适才离去的莫羡嘉,斟酌着道:“可能再多带个人?”
莫羡嘉本就是来江南游玩的,如今他们一起去扬州,他应当也会去罢?
慕茹安险些把莫羡嘉忘了,经她提起,二话不说便叫来红儿,催促道:
“红儿,你去莫羡嘉院子里去问一句,我们要去扬州,问他去也不去?”
眼下天色尚浅,莫羡嘉刚回房,再快也应该没睡下。
红儿得了嘱咐,便往莫羡嘉的院子里去了。
没过一会儿,几人的晚膳还没用完,红儿就带来了消息:
“莫公子说他可能去不成了。”
苏窈与慕茹安闻言,脸上皆露出意外之色。
苏窈问:“为何?”
红儿道:“莫公子也未曾说明缘由,只说他明日接完人便来向苏姑娘您解释。”
莫羡嘉要接的人说是从京中来。
可京城百官,能让他亲自前去迎接的也没有几个。
苏窈思及此,心里稍一思索,便有了数。
因此第二日,莫羡嘉来同她解释时,她也应的很快。
“阿窈,圣人传了口谕,最近延州闹匪,官员力不从心,正缺一位主将去剿匪,因我与莫家军离那延州离的近,圣人便将这事交给了我,恐怕需要一二十日功夫,这扬州,我是不能陪你去了。”
他的这番话,苏窈听得十分耳熟,毫无征兆地想到了她的父兄。
从前她想去哪,父兄们应承后,也总会被各种各样的调遣,战事缠得脱不开身。
她从前想不通,如今却能理解了,“你安心去,剿匪事关紧要,扬州什么时候去都是一样的。”
可再去扬州,便不一定是与你同去了。
莫羡嘉心里低落补充,可这是他生在将门的宿命,这一生都是如此,君命所至,无所不应。
便是在休沐,他也需做好随时接旨离开的准备。
莫羡嘉头一回开始有些后悔进了军营。
虽说之前父亲将他送进军营,是受了太子的示意。
可他也是自愿的。
若他不自愿,母亲也不会任由父亲将他丢去那出了名的死人堆。
长久以来,他上战场前都积极而热血,直到今日——
他不得不拒绝喜欢的姑娘的主动邀约。
他满腔热血,好似一下就凉了,看着也没什么精神气,“那日后若有机会,我再陪你去扬州。”
苏窈点头。
当夜,莫羡嘉便启程,骑马赶去延州。
而苏窈与慕茹安在修整两日后,也登上了前往扬州的船。
乌州与扬州之间隔了两个州,并不算太远,只坐了一日一.夜的船,便到了地方。
落脚处是行安客栈,坐落在扬州最为繁华的一条街。
小二殷勤地为他们开了天字号房,一行人便算先歇在这儿。
苏窈一到地方,便吩咐侍卫前去打听师太傅的住所。
师太傅此前在扬州就极为出名,荣归故里之后,想得知他所住的地方亦并非难事。
因到时正逢黄昏,苏窈等人收拾妥当,便一齐出去下馆子。
都道京城富贵迷人眼,扬州却也不赖。
一路走来,夜里的夜市竟比京城逢年过节解了宵禁还热闹些。
客栈底部,匠人鬼斧神工做成拱状桥。
下面便是一条贯穿扬州的华带河。
夹岸两侧画楼雕窗,笙歌和乐,红灯笼的倒影落在河面,被坐在船头的姑娘用纤纤玉指拂成一片迷离。
街上处处铺子花灯高照,锦车白马相纷错,朱栏数丈远,望不见尽头。
苏窈当真是看花了眼。
从前常听人说,京城是天子脚下,世界最美的事物都汇聚在京城。
她也信了这样的说法。
可这三年,她自己亲身走遍诸多地方,方觉当时所想恰如坐井观天。
慕茹安早先在世家小姐里便可谓十分跳脱,做了几年生意,此时越发不怕生。
苏窈还站在街边,各处望着新鲜的紧的时候,她已与扬州本地人打成一片。
为出行方便,慕茹安是男人装扮,不为别的,就图行动方便。
她踩在凳子上,一群人里就数她站的最高,此时笑得极为开怀。
聚着她的人正与她喝酒斗牌,醉语暗香好不热闹。
萧应清站在她身后,时不时在她腰后拦一下,免得她激动地摔下去。
苏窈便托腮,坐在他们隔壁桌,笑看着他们起哄玩闹。
以前她说想做话本里的大侠行侠仗义。
如今想来,做女侠是无望了,可自在茹侠客倒是真的。
想到这,苏窈免不了想到魏京极,眸底有一瞬变得深沉。
可很快便恢复寻常。
派去打探的侍卫寻到了人,挤进人群,朝她道:“小姐,属下已经打听到师太傅住在哪了,他便住在红桥下梅花巷里,师太傅在那有一处宅子。”
—
扬州红桥下梅花巷。
师府。
早有人得了信,提前在外头等着,小厮望见苏窈一行人,忙迎道:“郡主您可算来了,老师在里头等您许久了。”
苏窈朝他略一点头,进了门。
走过几处假山活水,太湖石与涓涓细流相得益彰,枝繁叶茂的桂花树下,老人穿一身素裳,头发花白盘圆髻,简单一支木簪固定。
身下一张方形竹席,从边缘向内皆以织锦覆,玉镇分落四角。
小厮喊道:“老师,郡主来了!”
师太傅正做着五禽戏,气喘吁吁停下,一眼便瞧见了对岸亭亭玉立的年轻姑娘。
见真是苏窈,师太傅面露喜色,由身旁人扶着起身,那人将拐杖递给她,他边笑边往回走。
小厮对苏窈道:“郡主请在这儿稍坐片刻,我们老师沐浴更衣了便来见您。”
苏窈点头。
半刻钟后,师太傅自个儿拄着拐杖过来,来时正见苏窈在喝茶,脸上乐呵呵的道:“老身记得郡主喜欢喝红袍,可没记错吧?”
苏窈再见故人,依稀里只记得师太傅教训起人时生龙活虎,不曾想几年时间不见,太傅竟已满头白发,不由得有些感伤。
“劳您记得。”
师太傅面容和蔼,难掩高兴,手边的茶都来不及喝。
“昨儿有人报信,说你要来瞧我这把老骨头,我还当那人说浑话呢,后来老身一想,民间有传言道你已搬离京中郡主府,指不定那人说的是真的,便也事先做了准备,倒是没白忙活。”
苏窈也笑,“幸亏太傅做了准备,不然我可喝不上这么热乎的红袍。”
师太傅闻言,立刻又叫人给她添茶,端了许多精致吃食过来,摆满了她右边的食案。
“你尝尝这些可合你的胃口?我那不孝女便喜欢吃这些甜糕,家里厨子能做不少花样,扬州城里有名的那几样都能做,若不合你心意,我再让厨娘重新去做。”
苏窈听了,想起来师太傅膝下还有个小女儿。
因着身子骨弱,受不了京城的水土,便养在扬州祖母家,如今师太傅致仕,她应也住了过来。
“太傅让人端来的点心都很好吃,不用另外再做,我一人也吃不完这么多。”
师太傅多年前一大憾事,便是没有女儿,从前在国子监见到小苏窈时,觉得她粉雕玉琢,讨喜的很,又是将门遗孤,当真是偏爱的很。
平常便是犯了小错,见她被罚,他也会去和她夫子打个招呼,免了她的。
而后因女儿不在身边,越发待苏窈如同亲闺女一般。
想到她们两人,师太傅颇有些遗憾。
“明镜与郡主你年岁相仿,只是如今我也不知她瞎跑到了何处,若她在府上,我倒是想将她介绍给郡主你,也好带郡主你在扬州好好逛逛。”
师明镜。
苏窈下意识念道:“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师太傅笑眯眯道:“正是,我为她取名,寓意便是从后一句。说起来她还比你大半岁。”
苏窈没听师太傅说起过自己的女儿,他也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提起师明镜,话便滔滔不绝。
不知聊了多久,师太傅方才意识到自己话题走偏了,悬崖勒马扯了回来,笑着问起苏窈:
“你如今在哪住着?”
苏窈其实很喜欢听人絮絮叨叨,她喜欢这样的氛围,像是小时候一大家子人围着说笑。
尤其是听老人念叨时,总让她想起在祖母身边的温情。
可听师太傅转了话头,她也配合回答道:“乌州,我在那开了一家书院,如今算是书院的东家。”
师太傅闻言微讶,捋着胡须,兴趣十足地问了她许多书院的问题。
苏窈很有耐心的一一回答完。
师太傅听完,若有所思道:“不错不错,我方才听郡主你说,还准备办一间新书院,如今可还缺人手?”
黄塾掌三天两头的跑,可就为着寻人。
苏窈茶也顾不上喝了,问道:“太傅难不成要给我介绍人?”
师太傅笑了两声,道:“我这正有些人手,自我告老还乡之后,也还是闲不下来,教书育人一辈子,早便养成习惯了。因此,我在府上办了府学,时不时会挑几个家境贫寒的好苗子加以教导,有些弟子天赋异禀又志在朝堂,便暂时在我府上备考,可也非长久之计。”
“你若少人,倒可以在我这挑几个去,他们也好有个谋生,慢慢备考,”他捋胡须的手在须底停下,叹气道:“以老夫的家底,也不能供他们一辈子。”
要送一个读书人出身,家里没些底子便艰难的很。
苏窈自己便开书院,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加上,她相信师太傅选人的眼光。
能被他瞧中的弟子,不说学问好到什么地步,但要说差,必定是不差的。
因此她答应的很快,“那便多谢太傅了。”
回去时,师太傅盛情挽留,邀苏窈在府上住下,可苏窈想到慕茹安一个姑娘家住在客栈,还是婉拒了。
约好来挑人的时辰,苏窈心满意足地回到客栈。
慕茹安做的是绸缎生意,兼之珠宝首饰,即便她没说,苏窈也知道这一次来谈的生意非同小可。
不然她也不会顶着伤就来了。
所以后来几日,苏窈从师太傅府上回来,客栈里常常见不着慕茹安人,她也不意外。
好在他们夜里都是有时间的,会一起去扬州夜市里游玩采买。
白日里两人各忙各的,萧应清则整天跟在慕茹安身后跑,像是个尽忠尽责的侍卫。
苏窈则一天不落的按时去师太傅府上报道。
—
师太傅府上专开有一堂,名为“扶摇堂”,她原先并未想好怎样挑,后来寻思着时间多,便与师太傅商量着,在扶摇堂里设了一扇屏风。
听闻她还要女夫子,师太傅高兴的很,一连修书数封,邀了许多人来。
她则坐在后头,看师太傅与众人授课,她再从中看他们的言谈举止,再选合适的人。
这样一连七日下来,苏窈对师太傅明下弟子的脾性也摸了个大概。
白露把晾干了的纸收好,数了数上头的名字:“郡主,您挑了有二十七人了,这下新书院可不缺人手了。”
师太傅这些年所教过的所有弟子,更有些忘年交,皆过来捧场,苏窈挑的可谓眼花缭乱。
又花费两日,一一寻问好了他们的意愿。
苏窈这边尘埃落定的同时,慕茹安那桩大生意也谈的差不多了。
扬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半月时间一晃而过。
打算回程前夕,苏窈又去了一趟师太傅府上,与他告了别。
师太傅叮嘱她良多,她都一一记着。
出来时,慕茹安顺道来接苏窈,因来时,她们为赶时间,走的是水路,回去时慕茹安便提议走陆路。
“也算是一路游山玩水,巴巴赶回去也无甚好玩的。”她如是道。
苏窈欣然点头。
于是乎,她们一行人便开始慢悠悠地从扬州往乌州赶。
沿途春山明媚,陌上花开,她们会在入夜时赶到客栈,若没有客栈,便前去借宿。
这于苏窈是完全陌生的体验。
她见到了各色各样从前只在书里见过的场景。
原来世上当真有腰挎长刀的大侠,做好事不留名,曾在月黑风高的晚上大战采花贼。
在雷声轰隆的雨天,白日里看似笨嘴拙舌,只会下田插秧的农妇会放下锄头生起火,往她们手里一人塞个红薯,讲起民间志怪,却变得比国子监里的夫子还博学多知。
即将到乌州时,苏窈感觉自己仿佛在人间修行了一番。
不再心浮气躁,也看淡了许多事。
可就在距乌州只有一座大山时,路上出了状况。
因接连大雨,原本连接乌州和临州的官道坍塌了一半,试了很多位置,她们的马车还是不能过去。
萧应清带着几个侍卫走来:“那边的山路也塌了,怕也不能过,若要原地折返,怕是得多一日的路程。”
闻言,众人脸上都有些沮丧。
苏窈抬手一望,看着眼眼前的大山道:“不然,马车先放在这儿,我们先翻过这座山?”
慕茹安也看过去,只见那相隔两地的大山上,已有几条被人踩出来的小道,应是能走人的。
“好主意!走那山上过,指不定比我们坐马车绕来绕去还快些。”
萧应清附和道:“那我们赶紧走吧,再晚些天便要黑了。”
于是,几人连带着侍卫侍女,便开始往山上走。
前两个侍卫打道开路,后两个侍卫负责护卫周边。
萧应清看慕茹安跑的快,身上溅了不少泥,实在担心她背后那从肩膀撕到腰的伤口,便说要背她。
慕茹安正好还是男装,闻言二话不说便趴他背上。
这山看着不高,爬起来却不是这样。
一开始山路平缓,苏窈尚且跟的上,后来山坡陡了,她便有些气喘,在上一个小坡时,她不慎踩到一块不稳的垫脚石,摔了一跤,脚崴了。
慕茹安听到声音,赶忙从萧应清背上跳下来。
“阿窈,你腿没事儿吧?”
周围的侍卫与萧应清都自觉背过身去,方便慕茹安去查看苏窈的伤口。
苏窈的脚踝处看上去肿的厉害,一下便跟涨红的跟染了色的馒头似的。
慕茹安皱眉道:“这么严重,那必然不能走路了,可我们这还没大夫,要不,我们先在这儿过夜,我让侍卫从外头寻个大夫给你包扎一下,我们再赶路?”
苏窈看了眼天空,摇了摇头。
“看这天色像是要下雨,我们现在还在林子里,一会儿若是打雷便有些危险了,还是等下去之后,再去找大夫瞧瞧吧。”
慕茹安不放心,“可你这样如何走?”
苏窈安慰她不碍事的,轻描淡写地道:“我们如今在山巅,怎好后退,下山的路好走许多,我忍忍便是了。”
她说的轻松,慕茹安却看着下山的路,陷入沉思。
忽然,她道:“萧应清,你来背阿窈下去吧。”
萧应清猝不及防被叫到,先是愣了一下,才看向苏窈。
苏窈想到他与慕茹安之间的种种,犹豫了下,还是拒绝了,“让人扶着我点便好,我这也只是看着严重,走几步还是走得的。”
慕茹安不信,苏窈只得自己走了几步给她看,结果吓得慕茹安连忙去扶她,无奈妥协道:
“行吧,就照你说的办。”
下山时,白露和另一名侍女扶着苏窈,萧应清顺手把慕茹安背起。
这下队伍里两个伤患。
苏窈在他们背后走着,突然看见慕茹安自诩城墙般厚的脸皮红了红。
在后头看得尤为明显。
她不由得好奇,打从心底想知道萧应清和她说了什么。
脚下传来细细密密,如同被蚂蚁啃噬的麻痛。
青年背着红了脸的小姑娘,步伐缓慢的走在山间。
这一幕倒让苏窈看得有些怔忪,猛然想到,日后茹安兴许也是要嫁人的。
如今她二人相依为命的时间,可能也并不长久。
苏窈逐渐停了下来,
从山顶看下去,广袤天地无垠。
分明很快便要到家了。
她却觉得分外孤寂,好似这天底下就只剩下了她一人-
抵达乌州后,苏窈在屋里休养了几日,走路时还有些磕磕绊绊,需要人扶。
大夫叮嘱她不要落地,可很快便是慕茹安的生辰,苏窈想亲自为她去挑礼物。
因此,今夜便让人拆了点绷带,不然腿上像绑着马球似的。
沐浴过后,侍女将苏窈的腿小心放在榻上,吹灭了灯离开。
白露则留下值夜。
睡了一会儿,苏窈发觉自己并无困意。
慕茹安是春末的生辰,与魏京极只隔了两日。
她伸出手,往床榻边沿放着的小匣子摸去。
摸到后,苏窈转了几下,将匣子打开,拿出里面的玉牌。
明明那时,梁远没有将玉牌留下,听她说完话便离开了,可后来到了扬州,白露却发现那玉牌好生生的出现在她的锦囊里。
白露吓的魂不附体,不敢想象这玉牌若是掉了该如何是好,立刻将这事告诉了她,并将魏京极的留下的玉牌交给她。
这东西实在是贵重,若不小心落于奸人之手,后果不堪设想。
苏窈也没想到将它放哪好,便一路带在了身上。
魏京极离开乌州已经快一月。
可这个东西却随时随地的提醒她,他的存在。
苏窈换了个姿势,趴在枕头上,近距离瞧这块玉牌,边瞧边琢磨怎么处理这个东西。
送回去?
虽说乌州监御史是魏京极的人,可这东西是魏京极留给她的,那监御史也不会听她的。
或是锁在哪?
……
苏窈想了许久,最后终于有了困意,迷迷糊糊睡着了。
翌日起身,去街上为慕茹安挑礼物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带在了身上。
在想法子还给魏京极之前,这东西可千万不能有闪失。
没什么地方比自己身上最安全了。
从前的这个月份,苏窈挑礼物都是一块挑,因那时,魏京极在她心中的位置比慕茹安还高上许多,因此都是先去挑了他的,再去挑慕茹安的。
这一次只挑一样,倒真是多年以来的头一回。
金银珠宝,慕茹安都不缺,苏窈也从没送过这些。
在街上坐着马车逛了许久,她终于选定了一份生辰礼——
一把锃亮,削铁如泥的匕首。
听说是西域那边的货,匕首上还镶嵌有宝石,看起来优雅又危险。
苏窈一眼便在铺子里看中了它,直接让白露掏钱买下来。
预备回去时,苏窈坐在马车里,听见马车外一片叫好声,出于好奇,便掀起车帘往外瞧。
只见宽阔的河流两岸声色繁华,两艘龙舟正铆足了劲往前冲,龙舟上划桨的男子肌肉怒张,尤其是领先的那一条龙舟,快的出现残影。
“停下。”
白露坐在马车外头,闻言往里探头道:“小姐,怎么突然要停下了?”
苏窈因养伤的缘故,已足不出户许久,难得有这样的热闹看,她也想下去走走。
“再过几月便是端午,他们这是在为那日赛龙舟做准备罢?新鲜的紧,我们也去瞧瞧。”
白露看向她的腿,“小姐,您能走吗?大夫说……”
“大夫说已无大碍,我便在那站着瞧一会儿,也不会累着的。”
苏窈说着,便扶着白露的胳膊走了下来。
河水看起来有些深,两岸的堤坝修的也高,只是围栏只到腰侧,最好观看的位置早已站满了人。
怕被挤下去,苏窈便选了个人没那么多的地方,饶有兴致的看起来赛龙舟。
京里端午也有这样的赛龙舟,但这习俗是从南方传去,并不十分地道。
也有许多细微差异。
苏窈光顾着认真看,不曾想适才没挤进好位置的人,此刻已挤到了她们身边。
她身子微微往前倾时,后背在此时却猛地被撞了一下。
苏窈没稳住,来不及反应,便直接掉了下去。
水面溅起一大朵水花。
白露慌张去抓,却只抓住了一片衣袖,惊声喊道:“小姐!”
这时,身边的人也发现有人落水了,还是个姑娘,人群中立马躁动起来。
苏窈自那次落水后便学了游水,可此时腿脚不便,她奋力挣扎却没派上什么用场。
在距离那模糊的岸边一尺之遥的水下,手脚逐渐脱力。
不知名的水草缠住她受伤的脚踝,湍急的水流将她冲的头昏脑涨,那种濒临窒息的感觉再度涌上。
肺部与腿脚同时传来剧痛,她甚至没有力气咳嗽。
视线逐渐模糊时,苏窈又听到了一道入水声。
她没理由地想起几年前,那个朝她游来的青年,拨开团团稠密的水,一把将她抱进怀里。
求生的本能让她清醒了些。
苏窈竭力睁着眼去看那个朝她游过来的身影。
大脑缺氧之际,她好似看到了眼前的身影与记忆里的重合。
可也仅仅是这样一眼,她便耗尽了所有力气。
再醒来时,苏窈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混了许多种干燥药材的味道。
她仿佛躺在了大街上,许多人在她耳边嗡嗡的说话,却听不清楚一句。
苏窈咳嗽了一声,眼皮有气无力地掀起,望着周围的环境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躺在医馆里。
想到最后一幕,她略一愣神,却见白露同样湿着衣裙进来,“小姐,您总算醒过来了。”
苏窈顿了一下,眼睛里因为被河水泡过,还有些说不出的涩意。
“是你救的我?”
白露直到现在,心脏还在砰砰乱跳,道:
“自然是奴婢。您落水的时候,奴婢怕有小人图谋不轨,便让侍卫拔了刀控制住场面,然后奴婢才跳了下来。幸好赶上了,小姐,您可吓死奴婢了。”
苏窈这才想起,白露是会水的,因小时候不敢下水,她便没有学。
可若有女子落水,总时不时会冒出些阴私勾当,乳母早早便让白露学了游水,以备不时之需。
只是那日去姨母家,她不曾带着白露去,才有了那档意外。
弄清了是谁,苏窈不免觉得自己真是累着了。
竟然将白露看成了魏京极。
躺在榻上的女子身上的衣裙还是湿的,白露随便寻人买了件外裳披着,道:“小姐,您先忍忍,奴婢这就去为您买干净的衣裳来。”
苏窈叫住她,声音应方才吐了许多水,显得有些哑:“别忘了给你自己也买一身。”
白露点点头。
她里外的衣裳都湿了,穿着只怕会染上风寒。
虽有侍卫,也不好让他们去买女子的贴身衣物,便只能白露前去。
苏窈躺了一会儿,觉得这样湿着一身盖着被子,有些说不出黏腻,让她想到了河里横七竖八的浓密水草,绕在她身上的触感。
没一会儿,她终于睡不下,掀开被子下地。
看角落里有个椅子,便一瘸一拐的走去坐下。
医馆并不大,外头便是伙计抓药的地方。
里间只用一层白麻布充作门,里面不管是坐具还是床具,都简单朴素的很。
矮凳也只是简单的用四根木头撑起,还不到苏窈的小腿。
她这样一坐,沉重下坠的裙摆便拖到地面,像直接蹲在地上。
可条件不允许她讲究些什么,这应是白露能寻到的最近的医馆。
精神高度紧张一段时间后,人便容易犯困。
苏窈靠着墙角,眼皮渐渐合上。
刚一合上,挡住外头人群的白麻布便被掀开。
黄昏和煦的阳光照进来。
青年弯着腰进来,一眼便瞧见了,缩在角落里,抱着双臂,可怜兮兮歪着脑袋靠在墙壁上的苏窈。
她听到有人的脚步声,费力睁开眼。
漂亮干净的杏眼因充血红了一圈,像是刚刚哭过,头发也乱糟糟,这多出来一缕,那乱撩上去一丝。
象牙白的长裙拖在地上,尘埃几乎将它染成了灰色。
随便一看,便能看到衣裳几处地方都被某种钝物划破,露出里头的丝线。
衣袖也缺了一角,她白嫩的手腕露出来半截。
他的视线往下移,还能清楚的看到她腿上绑着的白色绷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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