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苏窈浑身湿漉漉的, 衣裙皱巴巴地黏在一块。
脑子里像是有一团浆糊。
屋子里很黑,白麻布掀起,光照进来之后, 她眼皮被晒热了一瞬, 慢慢抬起眼眸,青年像是披着晚霞,踩着醉醺醺的日光,忽然出现在她面前。
一个按理说, 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魏京极步调从容的走近了点, 脸色看起来却有些沉。
“他呢?”
苏窈反应了一下, 才明白过来他在说谁。
“他去延州了。”
一些画面闪过脑海,魏京极停顿了片刻, 看着苏窈, 仿佛才想起来什么,道:“不是我干的。”
这算是解释?
苏窈心想, 她其实并未往他身上想,于是晕晕乎乎地点了点头。
青年剑眉轻皱,对着她说的语气却堪称温柔:“等我。”
苏窈意识有些迟钝,总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不真实,等他走了,她才想起要点头。
魏京极去催了热水, 医馆的大夫接着往下催,很快,抬水的伙计便来了。
因医馆就这么一间屋子可供人躺着,要沐浴需得去另外一间盥房。
魏京极先去那地方看了眼。
房梁上结着蜘蛛网, 皲裂掉灰的墙壁旁放着浴桶,浴桶上放着一块缺了角的澡豆。
医馆里都是男子, 大家伙做活做累了出了汗,便会来这舀一瓢冷水直接浇下去,浴桶也没分开。
伙计进来抬水,看见青年的手正搭在浴桶上,笑道:“公子,您放心,方才我们都洗干净了,干净的很。”
魏京极道:“不必了。”
伙计正想问问这是什么意思,青年身边的下属却从口袋里掏出银钱,交给他:“不用准备了,我们公子带那位姑娘走。”
白布再次被掀开,苏窈看见魏京极走进来,“去客栈。”
她没来得及回答,就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抱了起来,身上湿透的衣服很快将他的衣裳也浸湿了。
白露拿着新衣服回医馆时没找见苏窈,却看到了梁远在里头等她,“白露姑娘,我们殿下已经将郡主带走了,这些衣裳你交给我吧。”
白露惊讶的合不拢嘴,“梁大人?”
梁远微微一笑,目不斜视地拿过她手上的衣裳,“白姑娘先坐马车走吧,今晚殿下会送郡主回去。”
……
很快便要入夜,此时正是客栈忙活的时候。
热水吩咐一声便有,魏京极特意说了拿新的浴桶。
掌柜咬了一下他丢下的金子,笑得乐开了花,一炷香的功夫都没有,热水便抬了上来。
苏窈泡在浴桶里,靠着边沿时,还能闻到干净的木质香。
她现在都没想通,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此时魏京极就等在浴房外,她甚至能听清楚他对小二报出的每一个菜名。
正在心不在焉的沐浴着,浴房的门忽然被敲了敲。
苏窈的心跳漏了两拍。
魏京极的声音在外面响起,“衣服。”
他说着,便打开浴房的门,外头的烛光照进来一缕,装着衣服的木盆被推进来,旋即门就被关上。
苏窈慢慢放松下来。
洗好后,她光着脚踩在木板上,穿好兜衣的时候,忽然动作一顿,身体有些僵硬。
外面的魏京极好像察觉到了什么,说了句:“侍女买的。”
过了片刻,苏窈散着头发,慢慢走出来,因腿上的伤还未好,她动作有些不自然。
白露给她买的也是一身裙子,做工虽不比郡主府里的绣娘做的好,走线也有些粗糙,苏窈却胜在长得好,穿什么都仙气飘飘,此刻因刚沐浴完,白里透红显得更甚。
魏京极坐在炕桌前,看着她洗了头发,发梢不断滴着水,便从一旁拿了块干燥的毛巾走过去。
“我帮你?”
苏窈没过去,和他隔着五六步的距离,还往后退了半步,“你不是回京城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魏京极停下脚步,“我好像没说过不回来。”
的确,他没说过他不回来,可他的行为很容易让人误会。
苏窈语塞了一下,道:“你都把宅子卖了。”
“谁规定的卖了宅子就不能回来了?”
魏京极言简意赅,说完没给她再后退的机会,便拿着两块布过去,站着给她绞头发。
“那你回来做什么?”
身后安静了许久,就在苏窈以为他不会说话的时候,他出声了。
“七日之后是我的生辰。”
苏窈安静听着。
“知道你不会送我,”魏京极淡淡扯了下唇角:“所以我来要了。”
看苏窈不说话了,像是在犹豫什么。
他补充道:“就算是作为你的义兄,要你一份生辰礼,也不过分?”
苏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魏京极忽然出现在她面前,这事就足够让她混乱一阵,而且,她现在没精神去想这些事,索性沉默。
在客栈里用了晚膳,苏窈坐着魏京极的马车回来。
下了马车,府里的侍卫听到动静前来开门。
苏窈走了两步,发现身后还跟着个人。
魏京极走在她身后,看她停下来了,他步子也没停,比她还先一步进了府,侧首瞧她的时候,那眼神分明在问:
你怎么不进来?
苏窈默了一下:“你怎么不回你的……”
话没说完便戛然而止。
魏京极神色如常,“宅子卖了,可能给我借住几日?”
苏窈不信他在这儿找不到地方住,他若是想,现在便可重新买下隔壁的宅子,只要银子足够多,他今夜就能买回他原先的宅子住下。
可魏京极已经走出很远,边走边低头嘱咐梁远什么,接着,陆续有人搬东西进去。
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便是如此。
苏窈这一身干爽拜他所赐,也不好翻脸便将人赶走,手指微动时,忽然手背上传来一道冰凉的触感。
她一顿,看到了挂在身上的玉牌。
魏京极刚准备去挑个院子,就被苏窈叫住。
“这个东西还给你。”
他猜到了是什么,没回头,“想还可以,让我先住几日。”
苏窈仿佛被噎了一下,扶着侍女的手道:“这是你的东西,我还你怎么还要请着你还?”
魏京极道:“那就不用还。”
苏窈觉得,从京城回来这么一趟,眼前人似乎有哪里变了。
“你不要,我就丢在这里了。”她语带威胁,作势要从锦囊里把玉牌拿出来。
魏京极却已在垂花门内转身,人影都不见了,语气散漫含笑。
“嗯。”
苏窈把玉牌拿出来,果真把它放在一旁矮树的树干上,音量抬高了点:“我真丢了。”
可这一回,没有人应她。
魏京极已经进了院子。
苏窈也往自己的屋子走去,没走一会儿,却又顿住。
尽管她很想就这样走了,可理智还是占据上风,最终重新走回去,将那玉牌取回,放进锦囊里。
郁闷之际,苏窈无意间撇到梁远走出来,命人喊住了他。
梁远恭恭敬敬的走来,询问她有何事吩咐。
苏窈幽幽道:“魏京极分明会回来,你那日为何将话说成那样,让我误会他去了京城就不回来了?”
梁远喊冤道:“郡主,微臣只是将殿下说的话复述了一遍,再者,微臣也实在不知殿下什么时候会再回乌州来,要不然,日后殿下若要再回京,微臣先问问殿下什么时候回来,再与您禀报?”
“……”
苏窈道:“不必了。”
“郡主不用跟微臣客气,您若想知道,殿下必定会告诉您的。”
苏窈觉得自己亟需去床上躺会儿,不能再理会这两人,“你也去挑间房,赶紧睡着吧。”
梁远见状笑道:“是。”
苏窈府上的客房并未特意分出男女,除正厅正殿,还有她住的院落外,还另有五个院落。
因此,慕茹安听完曲子回来,瞧见院子里变戏法出现个人时,脸色一脸懵。
魏京极的视线却越过她的头顶,看向萧应清,望清楚他的长相时,他眸底若有所思。
慕茹安犯傻的问了句:“你也住进来了?”
魏京极这才瞥了眼她,“你觉得呢?”
梁远还在指挥着人往房里搬东西,一群带刀侍卫大内高手在院里洒扫,落叶翻飞,精准打入簸箕。
没一会儿的功夫,苏窈府上的侍卫统领便被叫了来。
梁远拿出一张不知什么时候画好的布防图,开始与他细细说道。
这一看就是要住下的架势!
慕茹安问了句废话,干笑了两声,心里一阵哀嚎。
魏京极就住在她对面,那往后她要带阿窈喝酒,或是送点什么惊喜,那不就等着被他一个眼神活生生冻死吗!
可自阿窈买下这座宅子起,三年了,她每回来她府上小住都是住这儿,现在要换房间,又得折腾一番,说不定还不适应。
思量许久,慕茹安还是决定暂且住着,魏京极应当也不会住太久罢?
因胡宁儿的悟性好,因而在苏窈去扬州之前,她那要为胡夫人寿宴上弹的曲便已经学成,苏窈回来后,因腿伤需得休养,胡宁儿每过一日便会来看望她。
这日胡宁儿来时,发现苏窈的观雨台里,美人靠上躺了一个青年,她好奇看去,圆溜溜的眼睛登时瞪的老大。
连忙跑进房里去问苏窈:
“夫子夫子!那个神仙哥哥怎么在您这儿睡觉?”
苏窈一早上就一直待在房里没出去,闻言,她由胡宁儿小心扶着,走到门口,果不其然看见魏京极一派散漫,闲闲的睡在窄窄的美人靠上。
因他生得人高腿长,肩宽腰窄,这样反枕着单臂,曲起一腿的姿势,有小半个肩膀都悬空。
她忍不住想,他这样睡真的能睡着么……
胡宁儿好奇心作祟,拉拉苏窈的手,睁着清澈的眼睛笑着问道:“夫子,您还说您不认识神仙哥哥,您不认识他,他怎么会在您家里睡觉呢,您和神仙哥哥究竟是什么关系呀?”
这是一个不太好回答的问题。
苏窈没想到什么好答案,便想先转移胡宁儿的注意力。
就在这时,魏京极开口了。
“我是她义兄。”
苏窈沉默一瞬,这个关系,倒是真的。
尽管这个时候她二人之间的关系,用义兄妹来界定,似乎有些不太妥当。
胡宁儿却高兴地晃了晃苏窈的手,语气激动道:“原来是这样!神仙哥哥是夫子的哥哥么?难怪神仙哥哥长得和夫子一样好看,漂亮的像画里的人!”
苏窈又看了一眼魏京极。
他说完这话,便闭上了眼睛,继续睡觉。
也许他说话的时候就未曾睁开眼。
她摸摸胡宁儿的脸,“昨天不是说新学了一首曲子吗?来弹给我听听。”
胡宁儿连连点头,兴冲冲放开苏窈的手,熟练的让人把琴箱里的琴拿出来。
胡宁儿是用了膳才来的,苏窈想留她用午膳,她却撒娇说吃不下,鬼灵精怪的不知又往哪跑去玩了。
侍女来上菜时,魏京极还躺在那一动不动。
观雨台旁的这亭子里,素日便是众人一起用膳的地方,等饭菜差不多都上好了,苏窈才慢腾腾地走过去坐下。
她一坐下,魏京极那就传来动静。
他先是坐起来,仰靠在漆红亭柱上,从苏窈的角度看去,青年墨发高束成马尾,眼眸漆黑,五官极为俊俏,姿态散漫的屈起一条长腿,另一条随意伸直。
像是睡久了在醒神。
须臾,没见着慕茹安来,倒是等来了红儿,她飞快地扫了一眼魏京极,道:“姑娘,我们小姐说了今日她去外头吃,就不过来了。”
慕茹安不来吃,萧应清应该也不回来,莫羡嘉又剿匪未归。
这下她单独要和魏京极一起用膳了。
苏窈让红儿先下去,犹豫着要不要叫魏京极来用膳时,鼻尖传来一缕檀香。
他自己倒是过来了,动作自然又熟练地坐在她身边的位置,拿起筷子,便开始吃。
苏窈反倒成了不自在的人。
她夹了一筷菜,听到魏京极用平静的声线问:“已经和他定亲了?”
猝不及防被问到这个问题,苏窈握筷子的手指紧了紧,道:“还没有。”
她还是没有骗他。
这样的事,只要魏京极想查,就能查出来,这段时间她在扬州,怎会有时间去准备定亲的事。
魏京极闻言有些意外,喉结因吞咽食物的动作滚了滚。
“怎么没定了,你们选的好日子不是已经过了?”
苏窈没想到他竟会用这样风轻云淡的语气提起这件事,仿佛那夜看到他身上的倾颓破碎皆是幻觉。
她吃了口饭,道:“有事耽搁了。”
魏京极看她一眼,也没问是什么原因。
苏窈脑袋里仿佛塞满了打成了结的棉絮,思绪不贯通,混乱中道:“你打算在这里住多久?”
魏京极这下停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开口:“你要成亲,我作为你的义兄,总得亲眼看看吧。”
“不然,你在乌州还有其他长辈?”
苏窈心道,他果然是怀疑了罢?所以才会去而复还。
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真的想亲眼看看。
可她与莫羡嘉,顶多做到定亲这一步,若要成亲,那便需两家合议。
莫羡嘉那样不计后果的帮她,她若让他拿成亲之事做戏,那便太得寸进尺了,况且即便与他成亲,日后也定是要离的。
她对他无男女之情,而男子和离,对日后娶妻也阻碍颇多。
苏窈问的这话本意是想让魏京极离开,可他这样一答,她如同打进了棉花里,被他轻描淡写地挡了回去。
她却也不好让他直接走,那样显得她像是在无缘无故发脾气。
他的玉牌还在她手里呢。
用过午膳后,大夫来复诊,魏京极也跟着进了苏窈的屋子。
坐的正好是那日莫羡嘉坐过的地方。
请的大夫是医女,故不需有男女之嫌的思量,侍女卷起苏窈的裤腿,大夫小心给她拆绷带。
原本苏窈的脚踝已经快好了,也不再红肿,但经过昨日落水一事,她腿上用了劲,不慎又加重了点。
医女叮嘱道:“姑娘这几日莫要随意走动,若实在闲不住,也要有人扶着,这病就怕拖,拖久了便不好办了。”
苏窈自己也难受,“好,我知道了。”
这时,梁远带着另一位女医进来,等为苏窈看病的大夫出来后,他给了她一包银子,道:“将姑娘的病和她说说,事无巨细,往后她来替姑娘看病。”
大夫收了银子,脸上露出笑,连声道:“小人这就将姑娘这些日子用的药方,抹的药油都与您的人交代清楚,谢大人慷慨。”
梁远怕在这扰了魏京极的清静,略一颔首,带着两名医女离开。
很快,侍女们拿着新的药方,熬出了药,要送进来时,门里伸出一只手。
魏京极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将房间都衬的逼仄许多。
“给我。”
侍女心跳的飞快,抖着手把药碗呈上。
苏窈靠着拔步床等着药来,无意识地把玩裙上的带子,有脚步声在耳边响起,她抬头,却看见了魏京极端着药进来。
他敛眸扫了下周围,长腿勾了椅子过来,握着勺子和了和褐色的药汁。
苏窈坐直了点,“让白露来吧。”
魏京极淡道:“她没空。”
苏窈心道,白露怎会没空,若没猜错,定是梁远在外头寻个什么由头拦住她了。
“再不喝,”他打断她的思绪,道:“药就凉了。”
喝药也不费什么功夫,早点喝完便算了事。
苏窈思及此,往床沿挪了挪身子,想去接碗,魏京极却避开了她,道:
“我喂你。”
他吹凉一勺,送到她嘴边,苏窈唇瓣恰好一动,碰到温热的药汁。
她动作略一停顿,于是,因想说些什么而张嘴的动作,变成了含住勺子吞咽。
接下来,魏京极喂她一口,她就喝一口,两人之间的距离无形之中拉的很近,男人身上略高的体温伴随他的动作呼在她脸上。
一会儿的功夫,苏窈脸上便泛起红晕。
一半是喝药喝的,一半是魏京极靠的太近,身上的温度传给她的。
一碗药喝完,苏窈舌尖苦的打了个寒颤,刚想让魏京极帮她找些水喝,他不知从哪拿出了一包蜜饯,塞进她手里。
自己则站起身,走去外头放碗。
苏窈握了握这块布包着的蜜饯,发现上面还留有魏京极的温度。
她踌躇了一下,还是敌不过口中传来的苦腥味,打开布条,吃了一块。
一块还压不住味,苏窈一连吃了几块,直到牙齿都甜的不行,才勉强停下。
魏京极往外送了药碗,便没进来里间。
苏窈原以为他还要回来,便坐着等了一会儿,可他没有再进来的意思,她便把包过蜜饯的布条放在榻下,用巾帕擦净了手,等腹中不再那么饱涨了,才躺下午睡。
……
许是喝了药的缘故,苏窈这一觉睡的很沉,不再有那日往乌州赶时,踩在绵软潮湿的土地上的,好似天地间只剩她独身一人的孤寂,而是有种双脚安安稳稳地踩在实地的安心感。
醒来的时候,外头的天色昏沉的像是深夜,可沿着窗棂蔓延到屋内的热风又在告诉苏窈,此刻还是白日。
隔着一扇仕女六曲屏风,她头有些发沉的坐起,靠在榻前的位置,隐约能看见里间与外间那道拐角处的月门。
青年锋利如刃的袍角露出一截。
魏京极身上淡淡的檀香味经过这一下午,已逐渐融在了房中,苏窈靠着床头,在察觉到这熟悉的香气来自谁时,有一瞬间的怔然,恍惚间仿佛她又回到了东宫。
外边狂风怒号,是要下暴雨的预兆。
她起身的动作不算小。
很快,魏京极的声音混着雷声,传入她耳中。
“打雷了,我再陪会儿你?”
苏窈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摇了摇头,反应到他瞧不见她的动作时,她出声:“不用,我不怕了。”
话音刚落,天上便降下一道响雷。
倾盆大雨随之而落,屋内安静的能听见雨滴大颗大颗砸在瓦上的声音,也因此,蕴藏在乌云中蓄势待发的闷雷声,也越发骇人。
她说的是真话,并非托辞。
这几年,一般的雷雨夜她已不再害怕,声势再大些的雷,她便会让白露来陪着她,慕茹安在乌州另有宅子,也只时不时来与她住一段时间。
可这雷似乎在刻意与苏窈唱反调,不仅声音越来越响,有几下还将沉黑似的天空都劈亮了。
魏京极枕着手,朝窗外看了眼,道:
“你看我信吗?”
苏窈听到他说话时,既缓且慢,又带有几分闲淡的语气,心里更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自昨日他出现在医馆起,她便觉得他似乎有些地方不一样了。
现在她终于明白是哪里不一样了。
魏京极仿佛变回了,他未出征前的样子,那个她记忆里最为深刻的,被她认为是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时,那个模样。
意气风发,处变不惊,又随性到近乎淡漠。
苏窈这一回沉默了足足有半刻钟,等纷乱的思绪理清了,她才道:“……就算你这样,我也不会再和你在一起。”
这样的距离,即使屋外风雨漫卷,苏窈也能确定他能听清楚她在说什么。
外间没有沉寂很久。
屋内再度传来动静,是魏京极走了进来,她不知他要做什么,身体却往缩了缩。
可他走到了里间的窗户边便停下,顺手将窗户关上,像是只为了找个能看见她的地方和她说话。
接着,魏京极靠在窗户背后,轻声道:“我知道。”
苏窈以为他又要说之前他说过的话。
结果魏京极敛了下眼皮,道:“所以,我这些天想通了很多事。”
他沉默片刻,用认真的语气道:“我准备放下你了。”
苏窈一怔。
尚在愣神的时候,魏京极走近她,和以前一样,揉了揉她的头,对上她怔忪的眼神时,他轻笑了下,释然道:
“行了,好好休息,不然你准备和他成亲的时候也让人扶着?”
第72章
苏窈沉默了半晌, 反应过来时,发觉自己已经无意识地看了魏京极许久。
她慢慢将视线移开,语气有些意味不明:“那你……还回乌州做什么?”
魏京极没有着急回答, 而是先勾了椅子过来, 在她面前坐下,伸长手臂给倒了杯茶给她。
“喝水。”
苏窈抬手接住,温热的杯身熨帖着冰凉的手心。
“我最近在着手整理运河这一路的卷宗,乌州是其中重要一环, ”他看她喝了一口, 才悠声道:“周围局势错综复杂, 我需得在这坐镇。”
原来,他这一回并非是为了她来。
苏窈心里五味杂陈, 喝完一杯茶, 便道:“我又困了。”
魏京极道:“你睡。”
她转头看着他,不说话。
魏京极看明白了她眼中的意思, 略挑了挑眉,“真不用陪?”
他语气轻淡,像是只要苏窈再说一句,他便会离开。
苏窈最终轻嗯了一声。
魏京极静默片刻,站起身,将她放在榻下的布条捡起, 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道:“行。那我走了。”
他说完,便朝外走去,高大的背影顷刻间便到了拐角的月门处, 步子走的沉稳有力。
接下来,开门关门声依次响起。
室内再度归于平静。
苏窈缩进被子里, 虽然魏京极将窗户都关紧了,可周围的温度也随着暴雨降下许多。
她捧着茶喝,这一会儿的功夫,手背也被吹的一片冰凉。
此刻躺下,将双手塞进被褥里,仿佛一下子进了火炉。
但分明脑海里什么都没想,苏窈闭上眼也睡不着,她才睡了一中午,刚醒,又怎么会犯困呢。
其实她是不知该如何面对魏京极。
他转变的太快,如今自然的仿佛从前种种从未发生过。
她的记忆却还停在那日,魏京极倚靠着她房间的门,声音颤抖的问她,和莫羡嘉定亲一事,是不是真的。
左右睡不着,外边的雷声接着勾出些血腥的画面。
苏窈身子凉的更厉害了,她重新坐起来,想唤侍女进来,门却又响了。
她动作顿住,愣愣朝门口看去,心跳不自觉跳快了些。
“阿窈,你睡了吗?我来陪你了!”
是慕茹安。
苏窈心跳逐渐恢复正常,看她搓了搓自己的双臂,纳闷道:“茹安,你不是和萧应清出去了么?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慕茹安的确是刚回来,一进屋,便四处找水,往外吩咐侍女抬水来让她沐浴。
“可别提了,我才出去逛了没多久,天就开始下雨,好不容易赶回来,刚进院子就被魏京极堵个正着。”
苏窈微顿,“他堵你做什么?”
慕茹安找到茶杯,给自己倒了几杯,喝完了才没那么渴,长舒一口气。
“魏京极说今夜会打雷,让我过来陪你睡,我寻思着我在外出混出一身汗,也不好直接来你这吧?就想同他商量,容我先沐浴了再去,结果他让梁远把我压了过来……”
说到这儿,慕茹安语气有些幽怨,趴在桌上朝苏窈看去。
“阿窈,你话都与他说清了,他怎么还不死心呢,不会要一直住在这吧?”
苏窈在床上拿了一件被子,给慕茹安铺好了,才道:“他不会住多久的。”
她刚说完,慕茹安便想起一件事,忽然从桌上抬头,“对了阿窈,上回在扬州,我有件事忘记同你讲了。”
“什么事?”
慕茹安道:“我上回与人谈生意的时候,听人说宫里三年一次的选秀开始了,我算算时间,也确实到了,可圣人的身子骨不是一直不怎么好么,因此有传言说,这次选秀是为了重选太子妃。”
苏窈回忆了一番,平静道:“上回选秀,圣人的确给不曾婚配的皇室子弟指了不少人,兴许不是空穴来风。”
“历朝历代,按照魏京极这个年龄的太子,膝下还无子嗣便已极少,他现在还未娶妻,所以众人猜测,此番圣人便是打着选秀的幌子,要替他择妻,如今各地的官员都铆足了劲往上递名单,比从前不知热闹多少倍。”
慕茹安说完,话头一转道:“若魏京极定下太子妃了,你是不是就不用和莫羡嘉定亲了?”
苏窈在扬州时,便与慕茹安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因此她是知晓她与莫羡嘉的事的。
“若他定亲了,我自然也不用与莫羡嘉定亲。事实上,便是魏京极没有定亲,我也不需要再做戏了。”
慕茹安好奇问:“为何?”
苏窈想起刚才魏京极说的话,音调在这风雨交加的夜里,有种虚无缥缈的悠远之感。
“他说他放下我了。”
慕茹安看起来有点犹疑,“他亲口说的?”
苏窈点头,“他留在我这儿,应该是想同我修复义兄妹之间的情分,也并非专程为我来的乌州,等他这里的事情结束,便会离开。”
慕茹安却道:“你们曾经做过夫妻,如今再以义兄妹的身份相处,能处的来么?”
苏窈不语,脑海里涌现万千思绪。
半晌,她才道:“顺其自然吧。”
慕茹安虽是局外人,也看不破苏窈与魏京极之间错综复杂纠缠反复的命线,听苏窈这样说,她也只能点点头,旋即去浴房沐浴-
按照约定,已到了扬州的十六名夫子抵达苏府的日子。
是日大门打开,侍卫们夹道欢迎。
那十几名夫子不知晓苏窈的身份,却知道她是大有来头的人物。
故而即便他们在扬州时已隔着屏风与她打过交道,在正式进府之前,他们聚在正院,都有些忐忑。
正院中央的漆金雕花案几上,案上的抱月瓶里插了几朵袅娜玉兰。
女子从正殿里走出,穿着一身蝶翅蓝束腰襦裙,腰肢细瘦,眼眸又清又亮,凤凰衔珠步摇明璨夺目,红珊金铃手钏铛铛作响。
十几名夫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人群中忽然传来略微嘹亮的一声:“这不是明镜师妹么?明镜师妹,你怎么在这?”
站在最前头的人用折扇敲了那人的脑袋,道:“看清楚了,这是苏姑娘,明镜师妹还在钦州没回来呢!”
苏窈记得为首之人,她选人时连带着他们的背景都一一了解过,他是这一群人中年龄最大的,已是秀才之身。
“丁夫子?”
丁经文听她叫出他的名字,有些受宠若惊,拱手作揖道:“正是,苏姑娘别来无恙。”
他一作揖,后头小声交谈的众人也跟着行礼。
丁经文解释道:“苏姑娘,适才有人看花了眼,将您当成了师太傅的嫡女师明镜,望您见谅。”
苏窈在侍女的指引下在案前坐下,也让众人寻位置坐着,听到这一句,她难掩好奇,“我与她长得很像?”
那最先说话的人红着脸回道:“细看还是不像的,只是有些神似。”
众人见状纷纷打趣,欢笑声中总时不时有句“小师妹”冒出来,可见师明镜在师太傅这群弟子里很受欢迎。
苏窈还是头一回被人认作其他人,难免被勾起了兴趣,“可惜上回在扬州无缘得见,也不知日后可有机会。”
“有机会的。”丁经文轻巧地接过她的话茬,笑着将怀里的信拿出来,恭敬地放在她身前的案台上。
“苏姑娘,这是我们来之前,师太傅让我转交给你的信,其中就有提到师明镜师妹。”
苏窈闻言,便叫人取了小刀来,裁开信,便就坐在案前细细查看。
她看时,丁经文也开始为师明镜说话:
“苏姑娘有所不知,我们都叫明镜小师妹,全是因着她的年龄小,实则若按受教于师太傅的时间来,亦或是按学识,见地来,明镜都当得起我们的师姐。”
“她自及笄起便四处游历,做过匠人,做过摊贩,还登台唱过戏,是个十分伶俐又活泼的姑娘,前不久苏姑娘你将我们聚在一起,还给了许多女夫子一个养家糊口的地方,明镜听说后,便也起了要当夫子的念头,老师便托我来与你说说,看新书院可还缺女夫子。”
女夫子向来是缺的,当初连唐凤书那样骄纵的性子,苏窈都曾试着留过她,眼下有师太傅的女儿主动要来,她岂有不应之理。
可是听丁经文这样描述,苏窈还是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她这回倒像是一时兴起,会不会半路便跑人了?”
丁经文仿佛知她会有此问,笑着回答:
“苏姑娘放心,明镜虽贪玩,却是知轻重的,不会将这些事拿来作玩笑,至少她担保了,若你同意她来,那她这一年里定然能老老实实的当她的夫子。”
师太傅向来对苏窈很好,师明镜是他唯一的女儿,又与她年岁相仿,苏窈想了想,弯唇道:“那便让她来吧,直接住我府上便好。”
一从扬州回来,苏窈便吩咐人下去,给他们这些远道而来的夫子张罗住处。
今日是众人头回来乌州,既他们是应的苏窈的约千里迢迢而来,那她作为东道主,也需在自己的宅邸里设下小宴,让人领着他们在乌州游玩几日,才算不失礼数。
等这些事都做完了,他们才会搬出去,准备等着新书院修葺好进去授课。
丁经文也知道他们是要离开的,并非在苏府久居,但此刻听苏窈说让师明镜在这住下,也实打实的替她高兴。
“多谢苏姑娘,我会修书一封,将此事告诉老师,好叫他老人家放心。”
苏窈却道:“我来即可。”
丁经文一下便对苏窈的印象极好,连声道谢后,退下与众人同席喝酒吃菜。
酒酣饭饱之后,白露带着两名侍卫,将众人引到了各自要住的客房,将需遵循的规矩说了说,众夫子一一听完,各自去整理行囊,寂静的别院一下便热闹非凡。
苏窈在园子里消了消食才回去,走到月门便看见魏京极站在门口,肩膀斜顶着廊柱,正听梁远说着什么。
听到脚步声,梁远回头,看见苏窈回来了,便朝魏京极拱手道:“殿下,那微臣这就去安排。”
苏窈走到台阶下,这个角度,她需要仰着头才能对上他的视线,“你是来寻我的么?”
“嗯。”魏京极远远眺望了眼,眼下有一圈淡淡的乌青,看上去有几分恹懒,“隔壁太吵,想借你书房用用。”
虽说府上有五个院落,可要供男男女女总共十七人住下,也需占用不少地方。
魏京极住的院子里没安排其他人进去,可隔壁院子这会儿的动静应该也大的很。
苏窈解释了下:“他们初来乍到,先来我府上住两日,过些天便会搬走。”
魏京极兴致缺缺的嗯了声,随意问了句:“都是师太傅在扬州的弟子?”
“对。”
苏窈不意外他清楚,外头的动静那么多,他底下的人耳通目明,不清楚才奇怪。
算起来,师太傅才是魏京极正儿八经的老师,两朝太子太傅。
魏京极不在国子监上课后,师太傅便会去东宫授课,她也时不时会去听,一来二往,她才与师太傅逐渐熟悉。
苏窈的屋子很大,几乎整个临着池,是府上位置最好的地方,里屋旁还有待客的花厅。
书房就在里屋旁,打开窗正对着湖心亭,凉爽的春风吹进来,带着新鲜的树木香,令人心旷神怡,因堆放了许多典籍的缘故,修的颇大,可容数人在此坐下。
苏窈原也正打算去书房,好给师太傅回信,便顺势带着魏京极进去。
“书房就是这,”她看了一眼书房内的摆设,道:“日后要用,你直接进来便行。”
魏京极走在她身后,顺手就将门关了。
苏窈听到动静转过身,目光落在他放在门上的手上。
他淡道:“吵。”
书房选址时便着重考虑了清静与否,这里距客房的位置也有一段距离,因而苏窈并未听到吵闹声,连侍女和侍卫的走路声都听不见。
可她转念一想,魏京极是习武之人,耳力较之常人不免要好上许多,她不觉得吵,他却未必,便也就由着他关上了。
白露正想跟着进门,不曾想门当着她的面关上,她一下便愣在原地,不知是进去的好,还是不进去的好。
纠结一阵,也没听着苏窈喊她,便也作罢。
于是门一关,里面就剩下他们两人。
书案做的宽大,便是躺两个人上去也绰绰有余,苏窈想的是她与魏京极一人一边,她写完信便能出去。
谁知刚才因打开窗,风将一张宣纸吹到了地下,恰好就在苏窈脚边。
魏京极看到时,她已经踩了上去。
苏窈未曾防备,身子一个不稳就要摔倒,就在这关键时候,手腕却隔着衣袖被男人滚烫的掌心攥住。
魏京极等她站稳了,才放下手,嗓音微沉:
“怎么总是这么不小心?”
苏窈无言以对,在被他握住手腕的那一瞬间,她以为他下一秒便会顺势揽住她的腰——这个动作他曾做的极为顺手。
她的身体甚至习惯到先她的意识一步,还没被他碰到,便先为即将而来的触碰颤了下。
可魏京极只是拉住了她的手腕,几个瞬息的功夫便松开。
他好像真的,在与她认真保持义兄与义妹应有的距离。
苏窈起初听到魏京极的话,心里还有些怀疑。
可现在,她却有些茫然了。
魏京极不像是在作假,自那日出现后,他便一直与她恪守距离,就如同现在,在说了她一句后,他便把胳膊递了过来,“扶着?”
“或者我扶你?”
苏窈没有犹豫多久,把手轻放在他胳膊上,借着他的力气,慢慢走到书案前。
这是好事不是么?
说明,他应该是将她说的话都听进去了。
前尘往事化为过眼云烟,她身边又能多一个胜似亲人之人。
这个时候,书房的门被敲了敲。
梁远站在门口道:“殿下,是我。”
等到里面传来一句:“进来。”
梁远方才推门而入。
苏窈的手还搭在魏京极的胳膊上,看梁远进来,手里拿着一册眼熟的东西,看见她也在,他面色似乎犹豫了一下,人也站在门口不动了,朝她行礼道:“郡主。”
苏窈略一点头,算是回应。
魏京极先让苏窈扶着他的手坐下了,才出声:“有事直说。”
他处理政务的时候也从不避着她,可苏窈从没主动去听过什么,坐下后,她便挽袖子去提笔。
梁远这时候开口了,他轻咳了一声,嗫嚅道:“殿下,这是圣人送来的东西。”
苏窈提笔的动作一顿。
她想起梁远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了。
像是三年前东宫选妃的时候,各官员送来的女子小像,她当年在梁远手上看见的,也是这样的一册画像。
空气随着梁远的话安静了许久。
魏京极就靠在苏窈的座位旁,他缓缓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轻瞥了眼梁远,直把他看的浑身打哆嗦,才不咸不淡道:
“放着。”
梁远忙送不迭,还刻意将那画册放远了,离苏窈此时坐的位置隔了十万八千里,放好后,他恭敬的侯在一旁。
苏窈仿佛没听见他们的话,继续提笔写信。
过了一会儿,魏京极用手指在她面前敲了敲,指骨修长冷白的仿佛瓷器。
她于是平拿着手里的笔,抬头去看他。
魏京极道:“明日我要动身去齐州,快的话五日回来,你想我给你带点吃的还是其他东西?”
梁远也道:“郡主,齐州的珍珠最为出名,宫里御贡的东珠便大都产自齐州,您戴着一定好看。”
苏窈闻言,语气越发淡了,道:“不用了。”
魏京极俯低身体,视线与她平视,“真不要?以前不论我去哪,你总要我给你带些东西。”
苏窈一边摇头,一边加快了笔下的动作。
信很快便写好了,她朝外喊了声:“白露。”
等在外头的白露推门进来,想把门关上时,苏窈却阻止了她:“不用关了,信写完了,你扶我出去,再将信交给丁夫子。”
白露应了声是,然后过来,小心扶着苏窈出去,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后,打开的门再度被合上。
偌大的书房里。
魏京极转头,似笑非笑地撇了眼梁远。
梁远自觉说错了话做错了事,想到方才是他让他直说了,又有心想辩驳几句,可甫一抬头,便看到青年那张面色不佳的俊脸,还是没敢开口。
丁经文拿到了苏窈的回信,当日下午便将信寄了出去。
师太傅收到了信,也是立即修书两封,一封给师明镜,催她尽快动身前去乌州,一封则是给苏窈的回信。
苏窈收到信后的第三日,魏京极便从齐州回来了。
她闲来无事,正等着慕茹安过来与她对弈,结果慕茹安没等来,倒是等来了魏京极。
临近梅雨时节,乌州时不时便暴雨倾盆,这日难得没有下雨,早间的空气却像吸饱了一夜的露水,润在皮肤上,带来轻微寒意。
苏窈在外头坐了一会儿,手上便有些凉。
魏京极来时,仿佛未卜先知,不知从哪找来了暖炉,塞进她手里。
若他不是以她前任夫君的身份,抱着与她和好如初的想法,而是以她兄长的身份待她好。
苏窈发觉自己并没有那样排斥魏京极。
甚至都不用适应的时间。
因为很长一段时间,长达十几年的时光里,她都是这样被他照顾着的。
习惯难以改变。
魏京极塞给她手炉后,右手还没空,手里拿着一个雕花匣子放在她面前的棋盘上,眼眸漆黑带笑。
“打开看看。”
苏窈打开匣子,发现里面是一对孔雀绿珍珠耳坠,在阳光下折射着浅浅的光晕,圆润的毫无瑕疵。
“好看么?”
饶是苏窈见过不少珍珠,可还是被眼前这一对惊艳到。
梁远神出鬼没道:“郡主,这对耳珰是殿下走了许多地方寻到的成色最好的一对,便是放眼整个齐州,这对珍珠耳坠也是极品。”
苏窈并不喜欢太过奢华之物,有时只用一支簪子挽起发,也是常有的事。
参加再隆重的宴会,她也不会顶着满头珠翠去,这一对珍珠算是投其所好,既不过分贵重张扬,也能时不时戴戴。
礼物既然已经给她带回来了,苏窈也不好再推却。
她转而想到魏京极的生辰礼,因时间匆忙,她还未去给他挑,便顺势问道:“你想要什么生辰礼?”
魏京极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听她问起他的生辰礼,他难得沉顿了半晌。
这时,月门外传来一道银铃般的笑声。
“就是这儿吗?”
苏窈循声望去,看见白露领着一个姑娘进来。
那姑娘生的肤白貌美,并非寻常闺阁女子的发髻,反倒像西域那儿常见的装扮,几绺头发编成细辫,身上的衣服像是由各种质地,大小不一的布拼成。
额前有一额坠,是一粒浅金色的珍珠。
苏窈看的愣了愣神。
不是因着这姑娘过人的容貌,而是因为,她与她长得有六七分相似。
尤其是笑起来时的神态,让她一下子便想到了从前的她,那个在魏京极的羽翼下,活的无忧无虑,未曾经过后来风浪的她。
鬼使神差之下,苏窈朝魏京极看了一眼。
却发现,一贯对女子兴致缺缺的青年,视线也在师明镜身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有些深邃。
苏窈收回视线,眼皮微敛。
师明镜冲苏窈打招呼没得到回应,下意识便看向了站在亭柱旁的青年,眼神一下便亮了:
“是你?”
魏京极没抬眼,正低头将那对耳坠拿出来,可也嗯了一声,话却是对着苏窈说的。
“要不要试试?”
苏窈看着眼前的这对耳坠,还未说话,师明镜便道:“原来这就是你妹妹?”
“我还以为你说的妹妹你是杜撰出来的呢,”她笑道:“说起来那日你帮我解围,我还没来得及好好谢谢你,不曾想今日在郡主这又见到了你,我们可当真有缘。”
魏京极答的随意。
“举手之劳。”
师明镜看着他笑得灿烂,再度看向苏窈的时候,却忽然想到了什么,笑容微顿:
“不对,如果说永嘉郡主是你妹妹,那你,你是……”
梁远看魏京极有些不耐烦的脸色,隐觉不妙,吃一堑长一智,这回他反应的很快,赶紧上前一步,道:“师姑娘,这是太子殿下。”
不等惊讶之中的师明镜回话,他又快速解释道:
“郡主,殿下那日为你寻礼物时,虽先看上了这对耳坠,可这对耳坠和其中一件额饰却被师姑娘先行买下,不巧那时有几个欺男霸女的二世祖想明抢,殿下便同师姑娘做了交易,我们赶走那些人,不让他们去骚扰师姑娘,师姑娘便将这对耳珰让给殿下。”
苏窈听了,略一抬眸,便瞧见了在师明镜额间晃荡的珍珠。
看她看她了,师明镜上前一步翘起唇道:
“就是我额头上的这一件,当时我其实更喜欢郡主你面前这对耳坠,可太子殿下不肯退步,说要送家里的妹妹,我当时还只当是借口,不料竟是我多想了,永嘉郡主貌美绝伦,比我更适合这对耳珰,也算物得其所。”
苏窈觉得这世间的缘法颇为奥妙,师明镜虽生了和她有几分相似的容貌,性子却和慕茹安相似。
她道:“你若实在喜欢,那我送你吧?”
师明镜眼睛一亮。
魏京极却将耳坠从苏窈手里抢了过去,表情看起来有些不好,嗓音低沉:
“不行。”
苏窈对上魏京极的眼神,说:“一对耳珰而已。”
魏京极略扯了下唇,看着苏窈的眼神略有深意,轻描淡写地反问,“而已?”
“这是能换我生辰礼的耳坠。”
第73章
苏窈斟酌着道:“这对耳坠原是明镜先买下的, 给她也无妨,你的生辰礼,我自然也不会少。”
魏京极低着头没看她, 重新将这对孔雀绿耳坠放进匣子里, 语气云淡风轻的:
“因为是我送的,所以无所谓,是么?”
苏窈一怔。
寻常人若知道了魏京极的身份,多少还是会惧大于敬, 师明镜却不然, 许是因为她与魏京极之前便相识, 如今喜出望外,更不拘小节。
她侧跨出来一步, 主动摆手道:
“不用了郡主, 这耳坠还是你收着吧,我已有了一件, 再多便有些奢侈了,我爹也不喜欢我身上戴太多首饰,多谢郡主好意。”
魏京极在她说话时,将手里的匣子抛给白露便往外走,白露手忙脚乱接住了,不知所措地看着苏窈。
苏窈并非故意为之, 师明镜远道而来,是她与魏京极的恩师之女,看上去又很是喜欢这东西,她便想当做见面礼送她。
她收到过许多魏京极送的东西, 诚如他所说,每回他外出都会给她带些东西回来。
那些东西若有更合适的去处, 她也不止一次送过人。
因此她才会提议将东西送给师明镜。
但是此番确是她考虑不周,如今她与魏京极之间道不分明,粉饰太平的关系,怎能与之前相比。
看到白露朝她投来求救的目光,苏窈扇了扇团扇,道:“收着吧。”
白露点头:“是。”
苏窈说完,单手压着裙摆站起身,朝师明镜挽唇道:“师太傅说你比我大半岁,日后不用叫我郡主,叫我阿窈就行,屋子已经命人给你打扫好了,一会儿让白露带你去。”
白露从她身旁上前一步,向师明镜行礼。
“日后若是缺了什么,或是有哪不习惯,都可以告诉她,也可以直接同我说。”
师明镜方才眼神一直直勾勾望着魏京极的背影。
待到看不见了,才有些失落的收回,看到苏窈这样说,她也没故作推让,点头笑道:
“多谢阿窈,往后请多关照了。”
“师太傅是我的启蒙恩师,你是他唯一的嫡女,不必同我客气。”
苏窈给师明镜安排的屋子就在慕茹安屋子隔壁,为的是叫她二人熟悉些,免得他们几人互相熟识,而师明镜初来乍到孤身一人,让她觉得在府上受了冷落。
可她也没想到,仅仅一个上午的功夫,慕茹安和师明镜两人便好到勾肩搭背,把酒言欢。
午膳时众人从各自的屋子里出来往苏窈的院子里去,魏京极方才虽带着气走了,没一会儿却又折返回来,照常去她的观雨台小睡。
舟车劳顿,他才从齐州赶回来,累也是正常,也正因如此,等到菜都差不多上齐了,梁远才去叫醒他。
魏京极一起身,便发现苏窈身旁两个位置都坐了人,他蹙了下眉尖,靠着亭柱抱臂站着了一会儿,方才坐去苏窈对面。
两个侍女布好了菜,退至一旁。
笑声自慕茹安与师明镜进来院子,就没停下来过,偶尔萧应清会接一句。
另有侍女添置酒水点心时,她们也你一言我一语,聊的欢快。
魏京极在苏窈对面坐下后,他们两人便成了这桌上唯二沉默的人。
苏窈安静坐着,她们聊的火热,她也没找到合适的插话时机,便在动筷前夹着花生米吃,咀嚼的声音可以忽略不计。
慕茹安身边坐着师明镜,她相见恨晚的一把揽住她的胳膊,叹惜道:
“我之前便一直想去西域那一带骑骆驼,也好见见什么叫大漠孤烟直,怎奈一直不得空,若早些认识你,我便同你一块去了!”
师明镜认真给她建议,道:“可能因为我是南方人的缘故,在那住了有一个多月,我还是适应不了那的水土,若你只想见见大漠,可以从乾南道那一带去,沿途不仅有荒漠,绿洲亦不少,因而空气较为湿润,住的人也多,不算太折磨人。”
慕茹安笑着记下,想起另一件事,好奇道:“我听丁夫子说,你还登台唱过戏,可是真的?”
“他竟把这事都说出来了?”师明镜略显僵硬的收了筷,有些不太自然道:“他还说我什么了?”
“没说你什么,只说了你这些年游历的经历,我觉得新鲜,便想问问你真假,你这样四处乱跑,家里人都不管着你的吗?”
师明镜之前并不认得慕茹安,只当她是一般的商贾,所以话没说太明白。
“我爹常年不在家,逢年过节都不一定能回来,母亲生下我不久后便过世了,因此我爹颇为宠着我,家里哥哥也总为我打掩护,所以我在外胡闹的事,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然叫我在家闷着,岂不活活闷坏了?”
慕茹安深有同感,只是她从前都是偷着去偷着回,还不敢像师明镜这样明目张胆的去,不由得有些羡慕。
听她提起家人,她也想到了远在京城的父亲和母亲,兄弟姊妹。
伤神一阵,慕茹安打起精神,继续同师明镜笑道:“我听阿窈说你是第一回 来乌州,一会儿我带你听风楼喝茶听曲,那是乌州最有名的茶楼,你唱过戏,等会顺道也给我讲讲戏呗?”
师明镜爽快答应。
慕茹安说完,凑到苏窈身边,把头探到她视线底下,含笑道:“阿窈,一会儿一起去么?”
这时,师明镜也凑到魏京极身边,含着几分期待道:“殿下要一起么?”
魏京极没应,抬眸看向苏窈。
梁远见状上前道:“正好殿下今日在听风楼约了人,顺路可送姑娘们一程。”
师明镜发觉魏京极的视线落在苏窈身上,也看向她。
苏窈仿佛没有察觉,摇头道:“腿还有些痛,我就不去了,你们玩吧。”
慕茹安虽想拉着苏窈一起去,可苏窈腿伤未愈也是真的,闻声只能点头,转而看向师明镜时,她忽而发现师明镜正毫不遮掩地盯着魏京极的侧脸瞧,边瞧边笑,连筷子都忘了动。
慕茹安露出点意味深长的笑,撞了撞师明镜的手,道:“你们认识?”
师明镜便将那日魏京极出手解围的事说了出来,说完,她有些忐忑地看向魏京极,可惜从他脸上看不出半点反应。
慕茹安觉得有趣,“这天底下竟还有这么巧的事,那你与魏公子也太有缘了。”
师明镜笑了笑,用魏京极听不到的音量,与慕茹安咬耳朵道:
“我也这样觉得。”
苏窈坐在她们两个身旁,将她们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用完午膳后,吃饭的人,伺候的婢女,皆三三两两离开。
魏京极与她们一道出了门。
而一刻钟前还欢声笑语不断的院子,此时安静的能听到枯黄的阔大落叶垂落水面的声音。
白露前去收验侍女们的活儿,苏窈伤的位置正是脚踝,若非必要,便不会穿着锦履,她脱下后便靠在临窗的墙壁上,双.腿伸直,也没叫其他人进来服侍。
屋子里寂静的发慌。
她大脑放空了一会儿,索性闭上眼休息。
不知睡了多久,苏窈耳边传来轻轻的“叩叩”声。
像有谁在敲窗户。
她睁着惺忪的睡眼,反应过来是哪的声音后,反过身去开窗。
窗户打开,锣鼓声率先传入耳畔,还有咿咿呀呀的唱腔,陌生的动静叫她分神了几息,才凝眸望向敲窗的人。
青年趴在她窗前,逆着光,每一根头发丝都纤毫毕现,周身隐约镀着一层光晕。
“我把茶楼的戏班子叫来了。”
苏窈看着他愣了一会儿,恍然明白过来府里的声响从何而来。
“你不是同她们一起去看戏了?”
魏京极瞧她时要低着眼,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分外温和,平常难掩的漠然疏离之感也蓦然变得可亲可近。
他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你不想看?”
“我哪想看了?”
“不想看,你用膳的时候又是为何不开心?”
苏窈下意识想反驳,可对上青年那双似乎能洞悉一切的漆眸,她话到嘴边,忽然觉得无所遁形,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的确有些说不出的空落。
不知为何。
冲着去看戏听曲的慕茹安和师明镜白走一趟,此时也跟着回来了,不过她们比魏京极慢了一步,这会子才迈入院子里。
魏京极见她们来了,将叠在窗口的双臂放下,又看了苏窈一眼,便不急不缓地踏入小径离开。
慕茹安作为全程目睹了魏京极是如何砸钱买下一整个戏班的人,眼下又见魏京极与苏窈说话,心里悠长了叹了口气,嘴里小声嘟囔道:
“其实他要是一直把阿窈当做妹妹,那倒也挺好的……”
她话说的小声,咬字也模糊,师明镜没有听清,可当两人走到苏窈门口时,师明镜却好似听到了她的话一般,扬唇道:“他对妹妹这样好,日后看来对自己的女人也会很好。”
苏窈刚想让白露端茶上来,听到这一句,却有些失神。
三年前,乞巧节,她看了魏京极放给她的焰火之后,对盛华说了一句。
——【太子哥哥人就是这样的,可他对人好起来也是真的好,如今他这样待我好,婚后便会加倍待你好。】
如出一辙。
慕茹安与师明镜来寻苏窈,是为了与她一道去府里听戏,她原就在苏窈府上弄了个戏台子,与苏窈也会时不时去听一场,如今有了新戏班子,也只收拾些器具便能用。
猛不丁听到师明镜这句话,她很想劝她一句知难而退,可想到她方才在马车里说的话,还是没有多言。
戏班里的人都已来了府上,苏窈也不打算扫兴,便收拾了一番,与她们一道去听戏。
戏台子修了两层,灰瓦白柱,与府内建筑融为一体,层收式藻井上雕刻着名戏里的忠孝人物,台上布置一番,便灿灿如珠宫贝阙。
优伶正在屏门后穿衣演练。
苏窈与慕茹安坐在台下,师明镜陪着她们坐了会儿,便不知往哪里去了。
慕茹安吃着案上的糕点,欲言又止了下,才试探着问道:
“阿窈,你对魏京极,可还有意?”
苏窈一顿,像是有些奇怪她为何突然这样问。
慕茹安看明白了她的意思,小声道:“适才回来的路上,明镜同我说,她心仪魏京极,还说,还说……让我帮她,告诉她魏京极喜欢什么东西,有哪些忌讳之类,她好投其所好。”
“我当时想,若魏京极另与旁人在一起了,你们之间不就断干净了么,所以我也没有第一时间回绝。”
不等苏窈回答,慕茹安就拍着胸脯,笑着表忠心道:“不过阿窈你放心,不管认识多少朋友,你在我心里永远排在第一位,若你还对魏京极还有意,我绝不会帮她,绝对会站在你这一边的。”
“但是,若你早已不喜欢他了,我觉着,让魏京极身边多个女人也好,起码日后省去了你许多麻烦。你觉得呢?”
苏窈沉默了一会儿,红唇微启。
“你告诉她吧。”
这算是默许了?
慕茹安试图透过她的眼睛看出点什么,可什么都看不出,她若有所思的点头,不经意一撇身侧,却魂都吓没了——
“魏……魏京……魏公子。”
这一声,音调起承转合的简直比台上唱戏的人还要到位,包含了惊讶、惊悚、慌乱,急转直下等诸多语气。
苏窈听得心里一紧,回头一看,果然瞥见魏京极在他们身后,
不到五步的距离。
对上青年看不出什么情绪的表情,她仿佛也被慕茹安传染了慌乱。
“你什么时候来的?”
魏京极嗓音轻缓,淡淡道:“刚来。”
刚来,那他到底听到没有?
苏窈看上去有些踌躇。
倘若直接问,多半也只问不出什么,到最后变成自己胡乱猜测。
魏京极似乎并不打算问什么,面色如常的坐在了苏窈旁边。
寻常看戏,男女需得分席,可这是在苏窈自己的府上,便无这许多规矩。
姿态袅娜的侍女们上了茶水,点心,退到座位旁等着吩咐。
苏窈在魏京极在她身侧坐下的那一瞬,眼底的情绪便完全敛住,纤长的卷睫掩去心思。
就算他听到了又如何呢。
从她离开京城那一日起,便默认了会有这样的情形,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亦会有主。
并不会因为她一句话而有所改变。
苏窈真正有些不自在的是,在看到魏京极突然出现的那一刻,她心里冒出一种类似于心虚的情绪。
这并不是好兆头。
好戏登场,优伶逐个上台,露天飞檐下,深厚老道的唱腔在园子里回响,胡琴激昂,长笛悠扬。
台下戴金着锦,贵不可言的年轻人里,只有慕茹安在认真听戏。
师明镜在魏京极来后不久便又出现,十分果断的坐在他身边,“殿下,我方才叫你你怎么都不理我?”
魏京极正低头选戏,表情很淡。
“梁远。”
梁远从旁边过来,会意点头,朝师明镜道:“师姑娘,劳您起身。”
师明镜看上去有一丝不情愿,可还是起身了,往旁边挪了一个位置。
如此一来,从左往右便依次坐着师明镜、梁远、魏京极,魏京极右手边则坐着苏窈,苏窈身边则是慕茹安。
台上演的是《汉宫秋》,这一场戏苏窈已听了不下十遍。
正有人唱着——
“四时雨露匀,万里江山秀。忠臣皆有用,高枕已无忧。守着那皓齿星眸,争忍的虚白昼……”
师明镜的声音却自左边轻声响起,“殿下,昨日.你说你生辰快到了,是什么时候?”
没有回应。
过了一会儿,她锲而不舍道:
“我能送你生辰礼吗?”
“殿下,你想要什么生辰礼,可能与我也说说?”
“殿下……”
魏京极冷道:“不必。”
师明镜见他搭理她了,喜滋滋便想继续问,青年却道:
“再说就滚。”
师明镜闭上了嘴,没好气地把自己往椅上一靠。
苏窈耳边终于安静了。
戏也演过了精彩一段,她看着台上的人舞袖,竟回忆不起这是哪个情节。
《汉宫秋》唱完后,几人又各自另点了戏,师明镜安静了许久,趁着点戏时人声窸窣,她路过魏京极,看着坐在椅上矜贵冷淡的男人,眼里有某种志在必得。
“你不说我也会弄清楚你的生辰是何时的。”
“我会送你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生辰礼!”
魏京极看她一眼,眼神微冷。
师明镜不以为意地回他一个笑,心满意足的收回眼神。
她说话时挑的是送点戏册子的空隙,边往台上走,边同魏京极说话,因此,说这一句时,恰巧对着苏窈。
苏窈此前从未见过像师明镜一样的女子,京城里胆大的女子不少,却没有几个人敢往魏京极身旁凑的,便是盛华姐姐也是如此。
也许是师明镜虽是太傅嫡女,却极少去京城,骨子里便没有对天家的畏惧,又在江湖里行走,故而面对魏京极也能这般恣意不拘。
苏窈抬起茶喝了一口,放下后偏头问:“你还没说想要我送什么生辰礼?”
他似乎有点意外,沉顿了下,道:
“随便什么都行。”
苏窈夜里便送了一条剑穗给他。
魏京极躺在苏窈书房的榻上,拿起剑,将那缠在剑鞘上的白兔剑坠解下,换了条新剑穗上去。
他晃了晃剑身,看着剑穗牵着白兔玉坠轻摇。
缺了半角的月倒映在他眼底,显得有些晦暗不明。
这几日夜里总有雨,天上一打雷,苏窈便能清晰感知到,继而久久不能入眠。
这夜,雷打不动的慕茹安与她睡在一块,苏窈已经尽可能靠近她,还尝试着伸出手抱了她一会儿,却还是有些心悸。
兀自坐了一会儿,苏窈决定去书房找两本话本子来瞧,好转移注意力,也不会吵醒慕茹安。
等看累了,便再回来睡。
此时已是深夜,书房紧挨着她的寝屋,她便也没穿多少衣裳,只披了件大氅遮寒,罗袜也没穿,踩着缎鞋,推开了书房的门。
魏京极还在用手指拨弄剑穗,听到动静,下意识便看去。
习武之人的目力耳力确是好。
他一眼便看见少女端着灯进来。
乌发云鬓,柔肌雪肤,门口倾泻的月光将她的寝衣照的通透,一眼便可瞧见一手可控的细腰,与兜衣下若隐若现,熟软的饱满。
薄裤下一双长腿匀称细嫩,脚踝裸露在外,白的晃眼。
倘若说三年前苏窈的身段姣好,尚带有少女的青涩,如今便能说柔媚诱人,每一处都能牵动男人心里最为强势难抑的欲念。
魏京极这一眼足足顿了数秒,待她关上门,那段半遮半掩的旖旎风景消失,才收回视线,僵在原地。
听她的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
第74章
外头雨势渐大, 空中浮着薄凉的水汽,园里被浇灌过树木发出清香。
苏窈进了书房便觉大氅太厚,披着捂得脸热, 春末的温度已不算低, 她的寝衣都是长袖长裤,房中这样穿着并不算冷。
窗外传来雨打荷叶的脆响,她先是走到书案前,将大氅垫在椅上, 复又端起灯, 将案台两侧的蜡烛都点燃。
一会儿房内便亮堂起来, 烛火暖融融的,驱散黑夜。
爱看的话本子就放在书案后的架子上。
因这是苏窈自个儿院子里的书房, 平常能直接进来的也都是她亲近之人, 便没做遮掩。
且都是珍藏精装版。
苏窈挑了本没看过的,托腮翻看。
星沉烛影深, 她为话本里的情节聚精会神,连屋外如倒百川的急雨惊雷声传到耳中都变得模糊。
书内主人公险之又险躲过一劫,苏窈也跟着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松了松。
也就是此时,她听到了一道极轻的动静。
像是从书房里供人休憩的小榻上传来的。
苏窈脑中登时嗡嗡作响,一瞬间脑海里闪过千百个念头。
那里怎会传来声音, 难不成有人?
惊异中她又想,若是人倒好,若不是人……
她手臂上浮起细密的鸡皮疙瘩,放轻脚步往后走了两步, 一等靠近窗,她便尽力稳着音调喊了一声:
“白露。”
白露便住在寝房外的耳房里, 听到苏窈的声音,她很快便穿衣起身,端着灯匆匆赶了来,“怎么了小姐?”
府上女子多,苏窈买下宅邸后便买下许多侍卫,还有些是她离京时长公主不放心,特意派去保护她的亲卫。
白日或是夜里都会轮班巡视,夜间哪里有动静便会过来。
书房这传来异响,他们很快便赶了去。
苏窈听到外头传来的脚步声,心里没那么发虚了,端着灯往小榻处走,小榻处并无什么遮拦的物,只用一扇屏风略作隔开,一眼便看到这里并没有人。
白露跟着进来,小心地挨着她的胳膊:“郡主,你看见什么了?”
苏窈瞧见白露脸上毛毛的表情,略感到一丝窘迫,她总不能说是看话本子看得入神,以为房里闹鬼了,才弄出这样大的阵仗吧……
“无事,你回房睡吧。”
白露没控制住,打了个哈欠,却还坚持问道:“郡主这么晚了还来书房,怕是魇着了?奴婢还是在这陪着您罢?”
苏窈念她辛苦,摇头柔声道:“不用了,你回去睡着罢,我再坐一会儿便回房睡觉。”
白露见状,睁着困眼点了点头,替苏窈倒了茶水便离开。
书房里很快便只剩下苏窈一人,她思索片刻,干脆拿起大氅,同话本子一起带去小榻上趴着看。
魏京极抱剑坐在被绿枝掩大半的屋檐上,方才还挂着剑坠的地方,此时只剩了剑穗,白兔模样的玉雕已不见踪迹。
等书房里的动静停歇,众人离开,他才落地,准备将剑坠取回。
还未进去,倒先捕捉到了翻书的动静。
他低头看去。
烛火下,苏窈衣裳薄如蝉翼,领口只到胸前,为宽松只用一条细带松松系着,身前雪软如同挂在细枝上挂着的桃儿。
这个姿势下,圆臀长腿的优越曲线被勾勒的尤为明显。
而白兔玉雕被她白嫩沉甸之处压着,时轻时重,微陷软弹。
苏窈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感觉雨声里似乎多了一道略微发沉的呼吸声。
她坐起身回头,朝窗外看去,却只看到了屋外角灯下延照到花丛的光束,雨水拍打在坚硬的石块上。
这时,身侧传来一道轻响,像是榻上有什么东西掉下去了。
她四下看了一圈,没见着东西,估摸着是掉在了榻下。
见状,苏窈仅犹豫了半秒,便决定放着不管,榻下漆黑,若是白日还好,夜里她当真不敢伸手下去捡。
应当也并非要紧之物。
翌日清晨,梁远领着乌州官员去见魏京极,一抬头便见魏京极眼下有淡淡乌青,他坐在主位,眼皮阖着,像是在假寐。
梁远道:“殿下,可要让他们再等等,您先休息片刻。”
嘴上这么说,他心里却在琢磨,殿下昨晚上,怎么跟一夜没睡似的。
魏京极略抬了抬眼皮,眼睛里因没睡好泛起血丝,难得显出几分不羁拓浪,嗓音也像干了一夜不曾喝水,略微沉哑。
“不必了。”
梁远点头,让外头候着的人都进来,几人诚惶诚恐的行过礼后,又有一人被蒙着面带进房内。
“殿下,这人是戎族与鲜卑族通婚所生,不会官语,微臣已经让人去寻能懂这两种语言之人,只是从他手中搜缴出来的证据,是他用戎族语与鲜卑语混着所写,微臣尝试让两个分别精通戎族语与鲜卑语的人直译,却依旧牛头不对马嘴,因此要找同时精通这两种语言的人,许得再等个一日。”
魏京极颔首,拿起一册官员所呈文书,道:“尽快。”
梁远拱手退下,刚合上门,肩膀便被拍了拍。
他看向背着双手正往门缝里瞧的师明镜,轻咳了声,将她目光引回,带她走到院中的空地,道:“师姑娘有何事?”
师明镜笑道:“我刚才路过这儿,听你说道什么鲜卑什么戎族,可是遇到什么麻烦了?我认识不少人,大江南北都有朋友,也识得些异族部落的人,不如同我说说?”
梁远有些哭笑不得,太子太傅为人谨言慎行,怎的生出师明镜这样胆大包天的姑娘,连殿下的墙角都敢听。
也就是在郡主这儿,殿下这屋子与寻常客房无异,对面便是慕家那姑娘和师明镜,也没的人把守。
他边寻思着弄几个侍卫来房前守着,免得叫师明镜做出其他惊世骇俗的事,边与她道:“此乃正事,师姑娘莫要添乱了。”
师明镜仿佛才感到自己的行为不妥,也学着梁远拱手,急声解释道:“这门并不隔音,我方才就想来问问殿下要不要一同去用早膳,不巧就听到了,但我真的就只听到这一句!我也是想为殿下排忧解难,若有不周之处,还望梁大人看在我爹的份上,原谅我这一回。”
大周太子太傅为从一品,行教导,辅翼太子之责。
师太傅虽已致仕,不再担此重任,可梁远身为东宫舍人,此前也常与他打交道,还是有些情分在的,闻言,也还是给了个面子。
“不知师姑娘可有精通戎语与鲜卑语的朋友?若有,不妨将他请来。”
梁远去而复返,中间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身后却带了个姑娘进来。
乌州官员面面相觑,魏京极也朝门口处看了一眼,见是师明镜,下意识皱起了眉。
“你把她带来做什么?”
这话是问梁远的,师明镜却上前了一步,笑容灿烂道:“殿下,你不是要找个会两种语言的人吗?我就会呀。”
魏京极看向梁远。
梁远恭声道:“殿下,微臣适才试了试师姑娘,她的确看得懂信上的内容,便将她带来了。”
室内陷入沉默。
魏京极转眸,看师明镜脸上露出小小的得意之色,眉心蹙的更紧。
“把人带过去,盯着她,把信译完了便走。”
师明镜察觉到了青年的冷淡,却也不着急,能与他同处一室,在她这已算大有进步,便十分顺从的和梁远走去一旁,蹲着与蒙面的人交谈。
……
苏窈的腿总算好的差不多了。
早几天她便发觉走路时不怎么痛,可大夫让她再多休养两日,绷带便还一直缠着。
今日大夫来,便是为了替她拆绷带。
她坐在窗边的炕桌上,看女医小心地一圈一圈解开,白露站在一旁看着,待看到漂亮白皙的脚踝处连轻微划痕也没留下,骤然松了口气,“多亏的大夫您的药,当真看不出这曾经受过伤。”
大夫道:“各人身体素质不一,苏姑娘不是容易留疤的体质,如今已经好完全了,你们可以放心。”
苏窈尝试着活动脚腕,果然没有任何不适,心情也好起来。
拆完绷带便到了晚膳时分。
慕茹安是第一个到饭桌,苏窈有些奇怪,“你怎么没等明镜一块来?”
因两人住的地方近,用膳时慕茹安总会等着师明镜一起来,她这会儿正让侍女退下,自己给自己斟酒。
“明镜这两日都不知道在做什么,总见不着她人,我今日便没等她。”
倒完酒,慕茹安坐好,朝苏窈看去,发现她脚上的绷带没了,喜的一把掷下酒杯,“你的腿好了?”
“嗯,大夫说已经没事了。”
“太好了!”她激动的一把上前抱住苏窈,“总算等到你脚好了,日后我们又能一块出去逛了,来来来,趁魏京极不在,我们多喝两杯庆祝一下。”
苏窈被慕茹安按着肩膀坐下,身前的小杯很快被倒满了,她抬手正要喝的时候,却听到一句。
“慢着。”
这清冷的声音直听得慕茹安寒毛直竖,她条件反射般把苏窈手里的酒倒了,换上热茶,做完这一切,才转头看向月门处。
苏窈也跟着声音看去,却看到了两个人一起走来。
魏京极走在前面,师明镜和他保持着一个不算太远的距离,察觉到她们的视线,她笑了一笑,从魏京极身边一阵风似的跑过去。
“阿窈,你的腿好了呀,我前日还跟安如说我们两人在外头玩太过冷清了些,要人多才热闹,眼下你的腿好了,我们三人作伴,总算是要热闹起来了。”
苏窈忽视掉那道落在她身上的视线,看向师明镜道:“你可是有了想去的地方?”
师明镜笑笑,“我听说乌州城外青弥山上有几处山庄风景尤美,还有温汤可以泡,正巧连日来多雨,我们不如一起去那玩玩,也好去去寒气。”
慕茹安向来爱热闹,马上起身赞道:“好主意,我与阿窈还没去过青弥山呢。”
苏窈也有许久未曾泡汤,点头便准备吩咐人准备,“那我去安排。”
师明镜却阻止了她:“让我来吧阿窈,这次我匆匆赶来,给你准备的见面礼你又不肯收,这回便让我请客好了。”
苏窈略一停顿,也没有再拒绝她的好意,“好,那便多谢你了。”
师明镜摆摆手,转头看向魏京极,眼睛里亮晶晶的,“殿下,你同我们一块去吗?”
魏京极手臂轻撑在苏窈手边,与她的手隔了不过一个茶杯的距离,嗯了声后,对苏窈道:“这几天少喝酒。”
苏窈道:“腿好了为何不能喝?”
青年抬起手臂,放在她椅背后,凑到她耳边低声道:“酒水辛辣,若我没记错,你月事就在这几日?”
苏窈本想听听他能说出什么来,没想到听到这么一句,心跳倏地漏了一拍。
魏京极说完,面色仍旧如常。
晚膳用完,苏窈望了眼天色,径直去了书房。
比起深更半夜过来看话本,她不如提前将自己看累了,那样到了时辰便犯困,也就不会再被雷声惊醒。
吩咐侍女将书房各处都燃起灯,苏窈与慕茹安说了一声,便关上门,一个人在里头待着。
天色还未彻底暗下,苏窈看了一会儿,忽然想到前几日夜里掉下床底的东西。
她那时想的是第二日一早再去捡起来,可后来睡过头,白露进来伺候她起身,她便将那东西忘记了。
窗外朦胧的月光尚浅,她放下话本,朝小榻走去,到了小榻旁,苏窈端了一盏灯,往榻下探去。
眼前闪过一丝白光。
瞧着熟悉又陌生。
像是玉。
但这玉紧靠着墙边,苏窈的手够不着,便去寻了根玉如意勾了出来。
东西出现在烛火下时,她愣住了。
这白兔玉坠,怎么同她送给魏京极的东西那么像呢。
难不成……苏窈思绪微顿,那晚上他也在书房?
……
魏京极在看见苏窈压着那块玉坠时,以为她迟早会发现,故没来寻过,再来时也没想到玉坠就在他躺着的榻下。
本想找个机会要回,这几日却总是事务繁多,只能暂且搁置。
这几日夜里,他照旧沐浴完后来书房。
苏窈特意把门窗都关紧了,这样有一点动静,她就能察觉到,为了验证她的猜测,她从日薄西山等到月上柳梢,堪堪要睡着的时候,她听到了开窗声。
声音极轻,若非她一直竖着耳朵听,恐怕也发现不了。
瞌睡随着这“咯吱”一声醒了,苏窈忙端起灯,往小榻走去,心里已经做足了准备。
可还是扑了个空。
没人在里面,窗户也关的好好的,苏窈正有些泄气,视线一转,却照到了地上湿润的靴印。
外头正在下雨,若有人在外面走动,靴底必然是湿的。
在这府上,能做到悄无声息离去,又喜好穿长靴的人,她只能想到魏京极。
原来这些日,他都在这里陪她。
苏窈感觉心弦似乎被轻轻拨动了下。
想着外面雨大,她还是没说破,端着灯出去,继续坐在书案前看书。
如她所想,魏京极果然还在外头没有走。
等她从话本的第十回 看到第四十回时,又有了动静,这次苏窈没有再去小榻一看究竟,听到动静的那一瞬,她在这雷声轰鸣的夜里,找到了久违的熟悉安心之感,没过多久,困意便汹涌而来。
一连数日,这场绵延半月的雨不曾停歇过一日。
苏窈也养成了习惯,每晚入睡前必先去书房里看会儿书,然后再回房休息。
魏京极日日晚上都来,可他们两人从未碰过面,像是一种无声的默契。
近些日,苏窈也总能从侍女口中听到魏京极的名字。
不过大都时候是与师明镜一起被提及。
美人榻上,她将洗干净的荷叶遮在脸上挡日头,连白露都忍不住八卦:
“小姐,师姑娘三天两头往殿下那跑,不是送点心就是送各种小玩意,我听人说,殿下原来并不怎么理会她,可最近她时不时从殿下房中出来,拿进去的东西也都空了。”
“殿下去哪,她便跟着去哪,也不怕众人的眼神,当真是大胆。”
“梁大人与师姑娘的关系也日益见好。”
苏窈原本只当是闲话,也没往心里去,直到她经白露提起,意识到魏京极白日里素来喜欢在观雨台里小睡,这段时日却几乎不曾来过。
她掀开荷叶,“我们去园子里逛逛。”
白露不知苏窈为何突然起了逛园子的兴致,可也马上上前伺候她穿鞋起身。
花园之中百花争妍,新鲜的露珠垂挂在枝头,倒映出师明镜的笑靥,她站在池子边,挡住了青年的去路,他眉眼如同寒霜凝聚,冻得周围空气都凉了些。
师明镜上前了一步,表情哀怨:“我就在你面前,你为何总要通过别人来吩咐我做事,都不直接与我说话?”
“无话可说。”
“怎么无话可说了?我看你对阿窈就好的很,你要是对我有对她十分之一好,我便会很高兴,我一高兴,便能时时刻刻同你有话可说。”
魏京极后退了一步,语气并不强烈,却不难察觉到到其中漫不经心的讥嘲,居高临下般疏冷。
“说完了?”
师明镜赶紧道:“我知道她是郡主,是你义妹,还曾是你的妻,不管哪一个身份,都非我能相比,可我就是喜欢你,你若肯给我机会,定能发现我的好,阿窈她现在并不喜欢你,甚至故意在与你疏远,见我这样缠着你,也从未阻拦,还好生待我,事事周到,她早就放下从前了,你为何还要这样守着她?重新开始不行么?”
魏京极神色越发冰冷,越过她,往前走去。
“等等,我为你准备的生辰礼还没给你,”师明镜抱着木匣,想跟过去,却被梁远拦住。
“师姑娘,殿下乏了,东西你还是收回去吧。”
师明镜急的打开匣子,道:“我听我爹说,先后曾经为殿下你做过一柄孩童玩的木剑,怕伤着你,可是有回殿下你不慎弄丢了,寻了好久都没寻回来,我从前便常听爹爹提起殿下你,也曾照我爹的话做过一把,殿下,你看像不像?”
梁远面色微异,看到木剑的那一瞬间,眼前仿佛看到了先后将它作为生辰礼送给殿下的场景。
这一柄剑,与殿下丢失那把有九成像,唯一不像的地方,就是新了点,可也十分用心了。
……
苏窈逛完园子回来,脑海里的画面还停留在魏京极低头与师明镜讲话的画面。
他冷冰冰的站着,却还是没有打击到少女的热情,她跟着他后头走,仍自顾自的讲话。
这夜雷声比前几日都大,让人感觉下一秒屋顶便会被劈的粉碎。
一直到苏窈回房,她也没听到魏京极来的动静。
这是这么多日里,他第一回 宿在了自己的房间,就在师明镜屋子的对面。
后半夜雷与雨皆停了,苏窈依旧失眠了。
翌日清晨,有人来禀她:“莫公子回来了。”
苏窈刚洗漱完,便收拾了一番往正院里走,正院里,莫羡嘉恰好牵着马进来,身上的衣裳是新的,那股血腥味却没淡去多少。
看见苏窈来迎接他,他正经不过三秒,便被喜悦冲昏了头脑,上前将她抱进怀里。
苏窈怔了片刻,来不及做出反应,莫羡嘉便已松开她,看着眼前一月多未见的明艳脸庞,他捂唇轻咳了声,“抱歉阿窈,我刚刚一时激动,日后定不会如此莽撞。”
苏窈犹豫片刻,跳过了这个话题,“你临行前不是说只需一二十日么?怎么去了那么久?”
莫羡嘉道:“原先以为至多二十日便能清剿完,可到了地方,发现那里的匪众比原先设想的要多的多,险些中了埋伏,好在要紧关头被我识破,否则恐怕会损失惨重。”
他并未夸大其词,这些天凶险万分,一个不小心便马失前蹄,几度陷入危险境地,幸而最后都逢凶化吉。
见多了尸山血海,再一瞧见她,胸腔就仿佛被什么东西填满,以至于他失了分寸。
苏窈让人将莫羡嘉的马牵去马棚,看他精神颇好,不似连夜奔波的模样,便问道:“路上休息过了?”
“昨日撑不住,便睡了一晚。”莫羡嘉笑道:“上回没能陪你去扬州,我心里一直记着,这回回来了,你想去哪,我都陪着你去,如何?”
苏窈正转头吩咐侍女去传膳,余光不经意掠过正厅拐角处。
青年抱臂,神情淡漠,眸底深邃的瞧着她,见她发现了,也坦荡的没有移开目光。
她未说出口的话卡在喉咙里,在侍女小心翼翼询问之后,苏窈才继续开口。
身后传来脚步声。
正院的青石板地上,有长靴踩在地面的声音,朝着她和莫羡嘉而来。
莫羡嘉看见魏京极,浑身跟刺猬似的散出敌意,往苏窈身边走近了一步。
苏窈未曾注意到。
看见魏京极的第一眼,她还在分神想,昨夜他为何没去她的书房,可是……被师明镜缠得脱不开身?
苏窈站在原地,看着魏京极离她越来越近,最后在她与莫羡嘉中间停下。
随即,她感觉头顶被轻轻揉了一下,男人的手掌宽大微烫,骨节修长。
他笑了笑。
“玩的开心。”
苏窈的心往下沉了沉。
不等她分辨出这其中包含了何种情绪,魏京极便撞开了莫羡嘉的肩膀,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这时,师明镜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和苏窈打了声招呼后,便追着魏京极离开。
苏窈在他们身后,也能听到他们的对话声。
师明镜欢快的问道:“你去哪?”
青年嗓音不近人情。
“别跟着我。”
“就跟!”
“哎哎梁大人,你拦我干什么啊?”她被拦住了,却转而跟着梁远走,“梁大人,我同你坐一辆马车吧?你不同意,我可就去缠着殿下了。”
“知道你们要去办正事,你们谈事情的时候我自个儿在外头玩不行吗?回来的时候捎我一程嘛。”
少女的声音清脆,像出谷黄莺,莫羡嘉没见过师明镜,纳闷道:“这是谁家姑娘?”
苏窈觉得耳边师明镜的声音异常清晰,她想忽视却做不到,等莫羡嘉看了她好一会儿,她才想起来他刚刚问的问题,道:“师太傅的嫡女,师明镜。”
“太子太傅师汝清?”莫羡嘉摸着下巴道:“那小老头从前做祭酒的时候我可没少挨过他打。”
这话说的搞怪,苏窈却没都逗笑,她的目光不自觉看向了门口停着的两辆马车。
前一辆是魏京极的,后一辆坐着梁远与侍卫,而师明镜正在对梁远软磨硬泡,几次想上马车都被拦下。
此时,前一辆车的马夫似乎听到了魏京极说话,麻溜站起来倾身去听。
他听完吩咐,便朝着第二辆马车走去。
第75章
马夫边走边挽袖子, 到了梁远与师明镜跟前,赔笑着说了几句。
师明镜听了,立刻想拐弯从旁边跑过去, 结果被马车旁的侍卫用剑拦住。
马夫从侍卫咯吱窝下钻过去, 怕惹火上身似的,立即牵起缰绳,驾马走了。
如此只剩下梁远那一辆马车还未走。
师明镜见魏京极的马车走了,二话不说往回走, 叉腰与梁远理论了一番什么。
最后梁远朝她一拱手, 带着侍卫坐着马车离开, 师明镜垂头丧气的站在门口。
苏窈慢慢移开目光,却没注意到莫羡嘉方才一直在观察她的表情。
看她转过头来了, 他看着她, 假装不经意的问:“太子不是离开乌州了?怎么又回来了。”
苏窈简单道:“为的是重修运河一事。”
莫羡嘉唔了一声,还想问魏京极为何会从她的府邸里出来, 但这念头一出,他随即想到,自己似乎并没有身份去追问她。
欲言又止一番,他正想问问苏窈的近况,门口站着的姑娘却进府了。
看到这儿有个陌生面孔,师明镜匆忙之间停了步子, 看向苏窈:“阿窈,这位是?”
苏窈介绍道:“这是镇北侯嫡子,莫羡嘉。”
莫羡嘉抬手,与师明镜互报了家门, 后者颔首后微微笑道:“原来是莫将军,久仰久仰, 我可能叫你一声莫兄?今日我还有些事,你也住这儿的话,等我改日再与你细聊。”
莫羡嘉应道:“都行,一个称呼而已。”
师明镜点点头,转而对苏窈道:“阿窈,午膳不必让人给我留了,我自己在外头吃。”
苏窈看着她一副很赶时间的模样,说完便走,踟蹰一秒,问道:“你去哪?”
师明镜挥着手,一路小跑没了踪影,声音遥遥抛在后头:“我也不知道。”
“他去哪我便去哪。”
仿佛为了证明她的话,没一会儿,府外就传来马儿的嘶鸣声。
师明镜翻身上马,去追那两辆马车,脸上丝毫没有半点愠色,还隐约透着股狡黠的笑意。
莫羡嘉看她纵马离开,皱眉道:“这个师明镜,可是对太子殿下有意?”
“很明显吧。”
莫羡嘉心道也对,不是眼瞎的,谁都能瞧出师明镜的心思。
这段插曲过去,苏窈与莫羡嘉聊着近况,往观雨台走去,侍女们端着做好的佳肴也跟在后头走着。
苏窈想到他刚才说要陪她出去逛的话,沉默了一下,道:“你回来的正好,三日后我们正要去青弥山泡汤,你想和我们一起去么?”
莫羡嘉其实更想和苏窈单独去哪游山玩水,泡汤,听起来似乎去的人颇多。
可能多点时间与她相处,他断没有拒绝的道理。
于是他点头:“自然去。”
……
嫩绿碧圆的荷叶轻举天上水,消去白日里的热气,雨下了整日,到了夜里却渐渐小了许多。
清爽的空气凉凉扑在苏窈露出的皮肤上,淡香怡人。
午膳和晚膳,魏京极与师明镜都没有回来,她在园子里走走,消食之后,犹豫着是去书房还是直接回房休息。
走到书房门口,那种心神不宁的感觉却逐渐淡去,苏窈忽然冷静下来。
她这是在做什么?
当初分明是她想方设法想要魏京极离开,如今他身边有了别的女人,也不再在意她身边出现的别的男子,她倒不习惯了。
甚至只要看见师明镜与他说话,即使他不给她眼神,她心里也酸涩的紧。
像是正在失去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可,她好不容易远离了那座禁宫,如今难不成要自己一步步再走进去吗。
苏窈在书房门口徘徊了许久,眼见积雨蓄势待发,铅云滚着沉闷的雷音,最终还是迈开步子,朝寝房走去。
魏京极是入夜时分来的书房。
今夜的书房没有点灯,如同他第一回 来时那样,漆黑一片,安静异常。
他和往常一样,躺去小榻上。
甫一闭眼,眼前便闪过,那日他站在窗外,看房里的莫羡嘉将她困在椅子上亲吻的画面。
离开的一个月里,这个画面往往与苏窈在马车里对他说的话一起出现,几乎成了他的梦魇。
现在想起,魏京极眼里似乎平静了许多。
苏窈有时会在深夜里来,因此,等了一个时辰没等到人,他也没有离开。
直到书房外传来莫羡嘉与侍女交谈的声音。
“阿窈睡了吗?”
“小姐还没睡,正等着莫公子你来呢。”
“适才有事耽误了……”
脚步声凌乱,期间夹杂着莫羡嘉与侍女的对话,在某处静止须臾后,传来开门的声音,莫羡嘉喊了一声阿窈。
然后进了屋。
魏京极坐起身,缓缓将脊背靠在墙壁上,下巴微微仰起。
一墙之隔的地方听不到任何声音,门也没有再被打开过。
他等到身体僵硬,许是一个动作保持的太久。
又过了半刻钟,魏京极眼眸深黯,缓慢站起身,没有再犹豫,拿起剑离开书房。
……
莫羡嘉此次出行回来,一路纵马经过许多地方,给苏窈带了不少东西,因马上放不了多少,便托人走水路运了过来。
他用完午膳便去渡口等着,夜里才将东西都装进马车赶回来。
苏窈让人将莫羡嘉送来的东西都清点了放进库房,请他喝完茶才送他离开。
门外,白露为她披上了件披风,雨水溅在石子路上,苏窈单手握了握披风,脸上露出犹豫神色,还是抬步,朝书房走去。
书房里和她昨夜离开时的摆设一模一样,话本子翻了几页,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她提着灯,去下榻处看了一眼。
几步之远的距离,她已看到了里头没有人,但步子还是没有停,等到走到榻前才停下。
也就是在这时,苏窈将提灯放在案台之上,鼻尖闻到了一缕极淡的檀香。
她瞳孔微微一缩。
复提起灯,往周围照转了一圈。
却没看见人。
疾步走出书房时,白露正端着新鲜瓜果过来。
看到自家小姐往后门走,她唤了她一声,她却没有听见,她心生奇怪,还是先将瓜果送去了书房。
苏窈脑中什么都没有想,几乎是凭借着身体的本能往前走。
等到当真在垂花门处的小亭子里,看见了坐在美人靠上,被漆红廊柱挡住一半身形的青年,她才猛地停下。
躁乱的心跳逐渐平复。
魏京极听脚步声便知道是她。
可他没有回头。
两个人谁都没有先说话。
最后,魏京极放下剑,将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微微偏了偏脸,问道:
“你在找我?”
他的语气似乎有些淡的过分,静的异常,恹倦的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苏窈见到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想好理由解释她追出来的行为。
可她忽然想到,那枚白兔玉坠还在她锦囊里,于是看他一眼,苏窈解开锦囊,从中拿出坠子,道:“这是我送你的那枚吧。”
半晌过去。
魏京极还是没有起身来拿的意思。
苏窈的心仿佛被轻轻扎了一下,她垂睫,将玉坠放在一旁的石桌上,强打起精神。
“东西放这了。”
在她要转身的那瞬间,魏京极终于出声了,问的却不是玉坠。
“你没有别的想问我的?”
苏窈转了半边身体,侧着身看向他,轻声道:“问你什么?”
“问我,对师明镜是什么想法。”
他道:“问我今日是不是和她在一起。”
苏窈不自觉抓紧裙摆,纤指隐隐发白。
魏京极难道是察觉到了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她动了动唇,声音听起来拒人千里。
“没有想问的。”
魏京极忽然朝她走来,在她面前站定时,连天上的月亮都被挡了个干净,他看向树墩上放着白兔坠子,眼底翻涌诸多情绪,顷刻间复而归于平静。
“你知道我在?”
苏窈没做声。
沉默有时也是一种默认。
“知道我在,”他弯下腰,慢慢凑近她,盯着她的眼睛,嗓音低沉。
“为何愿意让我陪你?”
斜风细雨,吹在脸上也是轻柔的。
沉默逐渐在两人之间蔓延横亘。
苏窈手指动了动,连着裙摆一起蜷起。
“我愿意让义兄陪着,哥哥陪着妹妹,很正常不是吗?”
魏京极看着她,不知看了多久,看到连眼眸也逐渐黯淡下来,自嘲道:
“对。”
“所以他回来了,也不再需要我陪你了。”
少女没有再回答他的问题,她转身,趁着风雨欲来前最后一丝平静,从小路走上廊道,最后消失在拐角。
魏京极看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弯下腰,将玉兔剑坠捡起,转身离开。
三日后,众人往青弥山去。
说是庄子,倒不如说是大点的客栈,因处于乌州城外,往来路人众多,其中不乏有身份之人,掌柜的做的便是贵客的生意。
到了地方,魏京极消失了一阵,到晚间才回来。
掌柜安排了天字号房,温汤水每日换三次,清洁干净。
男客和女客泡的地方则各自分开,中间隔了一栋高台,像是一把利剑,将客栈劈成两半。
苏窈自那日和魏京极说过话后,后来两日,她连影子都没见到过,今日聚在客栈同用晚膳时,饶是慕茹安一贯大大咧咧的性子,也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不对劲。
今日备的是流水宴。
假山曲流,小碟装着各色菜肴,顺着水流流下。
苏窈就坐在魏京极对面,可两人之间没有说过一句话,说是在吵架赌气,各自的表情却又看不出什么,如出一辙的淡。
客栈外的山路上,几个鬼鬼祟祟的人蹲在草丛里,为首两人脸上脖子上爬着狰狞的刀疤。
“那就是那个狗.娘养的马!老子绝不会认错!”
“他肯定就在这里!看我今日就要了他的狗命!”
脸上有刀疤的男人道:“等等!那日我们寨里那么多弟兄都没伤到他,如今就凭我们几个,想杀他谈何容易!”
“那我们难道要眼睁睁错过这个机会?弟兄们可都在山上等着!只待三当家的你一声令下!”
“小点声,”开口的男人一道伤疤从锁骨蜿蜒到下巴,“昨日我早就打听好了,这个莫羡嘉在乌州有个相好,前段时间还买了不少首饰,奔着定亲去的!只要我们抓住他的女人,把他骗入埋伏!这里可没有那么多朝廷的走狗,定叫他有来无回!”
众人齐齐点头。
“那与他一起的那么多女子,到底哪个是他的相好?”
这话一出立刻难倒了众人,那苏府里可不止一个姑娘。
“管他那么多,这里除了丫鬟,就只有三个女的,总有一个是他的相好,趁今夜全都绑了!”
第76章
客栈有天然的温池, 占了得天独厚的位置,不足之处在于平地少,整个客栈鬼斧神工般从山腰处立着, 从外看去颇为险峻, 站在客栈廊道往下望去却是群山连绵,风景秀丽。
苏窈与慕茹安以及师明镜的屋子紧挨在一块,女客的房间总也不过十间。
她晚膳吃的心不在焉,想到明日还有许多安排, 泡完汤后就径直躺在榻上休息, 原本不怎么困, 奇怪的是睁着眼睛没一会儿,眼里却像是进了沙子逐渐模糊。
困意席卷, 很快意识昏沉。
再醒来时, 苏窈强打起精神,发现地面在动, 她惊讶地动了动身体,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绑着,嘴里也被塞了布块。
在动的不是地面,是油黑发亮的木板,她正坐在一辆破旧的驴车上,对面是尚在昏迷的慕茹安和师明镜。
驴车外几个男人正光着膀子交谈, 隐约还有铁器碰撞纠缠的声音。
“幸亏咱们这回人多!否则老子没准还真要折在那!”
“那些个侍卫倒是有两下子,不过还是不敌咱们三当家的!三当家的就是厉害!”
“废话!当初那个姓莫的都差点死在我们三当家的手里,那些小喽啰算什么?能劳三爷爷动手就是他们的福气了!”
“行了,都闭嘴!总算可以为弟兄们报仇了!都快去准备着, 一会他们就该追来了!”
“……”
苏窈听得心里凉了半截,也理清了眼下状况, 这外头恐怕是从延州逃窜出来的恶匪,一路跟踪莫羡嘉来了乌州。
昨夜她觉得头晕,肯定也是因为他们动了手脚的缘故,像这样的恶匪,不知做过多少打家劫舍的勾当,手里的阴私东西不计其数。
正想着,帘子一把被掀开,厚厚的灰尘浮在空气里。
天边露出鱼肚白,看时辰,她们已经睡了大半夜,外头一闪而过的皆为山景。
看着驴车颠簸的样子,也可知道这是全然陌生的地方。
时间短暂,苏窈只能看清这么多。
进来的男人长得凶神恶煞,见她醒了,脸上流露出刻骨的仇恨,他眦着眼眶地瞪了苏窈一眼,拔下她嘴里的布块,往外吆喝一声要了酒囊。
到手之后直接拔开塞子,又急又狠地倒在慕茹安和师明镜的脸上。
昏睡的两人很快便被辣人的酒水呛醒。
嘴里的布块也被丢开。
慕茹安遇到过不少险境,一睁眼,看清自己的手脚都被绑着便迅速反应过来,盯着那男子道:
“你们想要什么?钱?”
要是要钱还好说。
苏窈心道,可方才听到的那些话,说明他们是冲着莫羡嘉的命来的,钱定然打发不了他们。
师明镜尚且也弄不清楚状况,以为只是遇到了普通的绑匪,附和着慕茹安道:
“你们要是想要钱,要多少开个价,先把我们放了。”
苏窈观察着男人,果然,他们压根不想要钱,听到这两句话,他往下呸了口口水,低咒几声,说话时,锁骨处的疤痕像蜈蚣一样爬动,讽刺道。
“钱?多少钱能买姓莫的命?多少钱能买我弟兄们的命!”他眼神阴毒:
“说,你们谁是他的女人?”
苏窈愣了一秒,旋即很快明白了他们想做什么,在与慕茹安视线对上的一刹那,她与慕茹安脱口而出:
“是我!”
他们肯定是想用她来威胁莫羡嘉,慕茹安与师明镜完全是无妄之灾,苏窈想也没想便开口,可她没想到慕茹安竟会开口承认,而且竟还比她快一步。
男人显然没料到这种情况,在他的预想里,莫羡嘉的女人肯定不会自己站出来!这几个女人必然互相推脱,他便在一旁看着她们当中的谁露出马脚。
可居然有两个人自己承认。
他沉了脸,皮笑肉不笑道:“倒是姐妹情深。你们两个可知道他的女人落在我们手里会有什么下场?嗯?”
苏窈道:“是我,这事与她们两人无关,你把她们放了。”
慕茹安紧随其后:“你莫要将自己没做过的事揽在自己身上,莫羡嘉都要与我定亲了,与你何干?你把她们两人放了,我跟你走。”
她说的言之凿凿,连苏窈都被她这笃定的语气惊了一瞬,连忙道:“茹安!这是我的事,他们要绑的人是我,和你没有半点干系,你要出事了,叫我日后良心怎么能安?”
说着,苏窈看向男子,忍着惧意道:“你若不把他们放了,我就在莫羡嘉赶来之前自尽,你们也别想利用我将他引来,永远也别想报仇。”
师明镜震惊地看向苏窈。
难以想象这样决绝的话是从眼前少女的口里说出来的。
在她的印象里,苏窈就像是被保护的很好的花,无论什么时候看见都觉得温软娇糯,在这样的生死关头,她怕到身子发抖,可还是毫不犹豫站出来保护她们。
即使她知道落在他们手里可能会发生什么。
男人死死皱着眉,环视一圈,好像才发现这还有第四个人,用脚踹了踹师明镜。
“你说,她们谁是?如果你说真话,我现在就放你走。”
师明镜吃痛的嘶了一声,苏窈和慕茹安的眼神同时看来,她唇瓣干涩,看着她们两人,忍痛出声。
“不知道。”
男人正要发怒。
此时帘子又被掀开,另一个男人钻进来,“三当家的,问的怎么样了,姓莫的相好是哪个?”
苏窈与慕茹安各执一词,闻言都紧张的绷着呼吸。
三当家看她们一眼,笑的疤痕像是活了过来,狰狞地在脖子上游走。
“都抢着承认是吧,那就一个都别走了!全部关起来!”
……
离客栈不远的山路上,梁远脑门直冒虚汗,因殿下这两回皆是微服出访,他们带着的侍卫本就不多,加之对此处地势不甚熟悉,急急追到这茂密林子里,竟就断了痕迹。
他吩咐完侍卫,追上最前方的青年,道:“殿下,对方的人比微臣设想中的还要多的多,恐怕有数百人,他们像是早有准备,做的极为干净。”
魏京极声音冷的掉碴:
“只会说这些废话?”
一直走在他身后沉默着的莫羡嘉看着手里的信条,忽然道:“是延州那伙人,他们是冲我来的,还说只要我跟着他们去,他们就会把阿窈他们放出来,是我牵连了她们,我这就去和他们换人……”
魏京极提着他的衣领将他拖回,一脚将他踹进浅坑里,素来清冷自持的眉眼此刻戾气难掩,“给孤闭嘴。”
“你以为你送上门就能救她?”
莫羡嘉腿骨上狠狠挨了一记,跌在地上,痛意让他逐渐冷静下来。
他手上沾染了太多山匪的血,那一夜他几乎将几座寨子里的匪众都屠尽,他们见到他去了,只会更有恃无恐,到时阿窈才真的危险了。
思及此,莫羡嘉咬着牙站起来,手里却被抛了个令牌。
魏京极冷声:“去调官兵。”
说完,一旁的侍卫牵了马来,他翻身上马,却被莫羡嘉拉住缰绳,他瞳孔微缩道:“殿下,你要一个人去?”
“孤要做什么,轮不到你过问。”
魏京极眼底闪过寒意,手里的马鞭毫不犹豫抽下。
莫羡嘉躲得很快,可手背上还是划过一道血痕,眼睁睁看着马蹄扬起风沙。
任谁都知道青年此刻极力压着怒气,梁远给莫羡嘉留了一匹马,带上剩余的侍卫紧跟上去。
……
一转眼已是黑夜。
苏窈几人被关在一间塌了一半的茅草屋里。
外头的匪徒正在庆祝,围着篝火饮酒吃肉,言语粗俗猥鄙,浪笑声不止。
来时她们被灌了药,眼下苏窈缓过劲来,四肢都还酸软,因一日未曾进食,肚子叫了两声。
幸好这群人似乎急着赶路,她们的衣裳还是完整的,苏窈旁边便是慕茹安与师明镜,匪徒没有把她们三人分开。
在她打量周围的时候,慕茹安和师明镜也悠悠转醒。
被长条木封紧的窗,屋里长着乱糟糟的杂草,丢着发霉的馒头和馕饼,破水缸里装满雨水,水面厚厚一层飘着绿,水下浑浊,不知底下长了什么东西。
慕茹安看清眼前情形就想骂人,可声音还没发出来,就看到苏窈朝她摇头,她便勉强忍住了。
“这群人不是一般的土匪,”苏窈将自己听来的朝她们解释道:“前段时间莫羡嘉奉旨剿匪,剿灭的便是他们的老巢,一般的金银财宝没有用,我们还是赶紧想想法子逃走,不然生死难料。”
慕茹安隐约猜着了点,可当苏窈这样说出来时,她还是忍不住眉心紧凝,用气音低骂道:“该死的莫羡嘉,动手就不能动干净点吗?人都追到乌州了!”
苏窈示意她小声,指了指头顶,道:“你们看这屋顶。”
两人抬头看去,茅草屋的屋顶只简单的架了木头和零散的瓦片,上头简单垫了层茅草。
可她指着的地方漏下了月光。
“这里定是破了洞,月光才能照下来,”苏窈低声道:“要是我们能想法子从那里钻出去,没准能逃走。”
师明镜听到这群人根本就是亡命之徒,语气有些慌乱:“万一被抓回来了呢?”
慕茹安看着这间歪倒在一旁的屋子,在地上仔细找了一圈,回道:“抓回来便抓回来,他们在看到莫羡嘉之前,肯定不会拿我们怎么样,要是我没猜错,他们肯定有埋伏,在这里看着我们的应该没多少人。”
师明镜诧异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有埋伏?”
苏窈看了慕茹安一眼,道:“莫羡嘉刚端了他们老巢,他们几个人肯定没胆子来招惹他,身后必定做了准备,兴许还有不少人,若没有埋伏,他们便会直接对莫羡嘉动手,可他们选择了先抓我们来,再引莫羡嘉上钩,这样的情况下,有埋伏是必然的。”
对付她们三个弱女子,他们必然不会留很多人。
她刚才也注意听了外头的动静,守着她们的人应当不会超过十个,他们此刻正在休息吃饭,又是夜里,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逃跑机会。
“就是不知他们在哪设下了埋伏,”慕茹安喃喃道,“不过我们现在想这些为时过早,趁机会逃出去才是要紧的。”
话说着,她忽然控制着自己往地上伏倒,苏窈看到她是想去够碎裂的瓦片,忙把耳朵贴着墙,注意门外的动静。
慕茹安用嘴咬着瓦片来,将钝口在地上磨了磨,待到差不多了,才开始给自己解绑。
外面的那群人正喝到兴头上,完全没注意屋子里三人的动静。
绳子都顺利解开后,她们不由得同时松了口气,但放松不过一秒,慕茹安便招呼两人去搬水缸。
苏窈这辈子还没搬过这么重的东西,甫一用力,差点没抬起,幸亏她险险撑住了没掉在地上。
慕茹安力气大是三人中间最大的,她小心顾着她们两人的脚步,耐着性子搬到洞底下。
这茅草屋有一半埋在了土里,那洞正好是背对这匪徒的一面,只要她们稳着不出差错,有极大的可能逃走。
也幸得水缸里装的雨水多,慕茹安试了试,发觉以她的个子和体重站上去也能站的稳,于是便压低声音道:
“你们先走,我垫后。”
“阿窈,你先来。”
眼下正是危急关头,苏窈也没有与她推让,这茅草洞只能一个个钻,不管如何都有先后,谁也不知爬出去是个什么情况,往前垫后都有风险,抓紧时间才是要紧的。
师明镜听到慕茹安这样说,因觉得自己没帮上忙,面色犹豫道:“还是我垫后吧,你们先走。”
慕茹安扶着苏窈,看她小心揭开头顶的茅草,边同师明镜道:“你放心,我有点功夫在身上,一会倘有人推门进来,我钻的也快点,若换成你未必就能顺利离开。”
师明镜闻言,这才作罢。
好在几人最后都一个个顺利钻了出来,这茅草屋后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连条路都没有。
苏窈几人跑了许久,却还是在山里打转,而因暗坑断坡众多,几人逃起来束手束脚,怕一不小心踩到兽夹或是掉进陷阱里。
过了小半个时辰,山里隐隐亮起火光。
师明镜擦了擦汗道:“这样不行,若还找不到下山的地方,我们恐怕又会被抓回去,不如我们分开跑吧?”
“我们现在往一个方向跑,若没找到出路,便是全军覆没,分开逃跑,运气好三人都逃出去,运气不好,也能盼着有一个人脱险,到时那个人再寻人来救其他两人。”
慕茹安有些放心不下苏窈,犹豫着道:“阿窈还是和我一块跑吧,我怕一会儿你体力跟不上。”
苏窈不想变成她的负担,道:“无妨,如果我没找到路下山,这深山老林里,我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也够他们找好一阵的,你是我们之间最有希望逃走的人,可再带上我也难了,万一要是我们两个都走到死路就更糟了。”
慕茹安眼里挣扎片刻,还是选择听苏窈的,三人便在这里分了道,每人走了不同的方向。
……
为免打草惊蛇,魏京极等人上山时并未燃起火把,步子放的很轻。
走到一处空地时,草丛里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人山上滚了下来。
侍卫立刻警惕聚拢,拔出刀前去查看。
梁远也赶紧走了故去。
等他们拨开草丛,却齐齐睁大了眼。
“师姑娘!”
梁远面色一喜,连忙去翻她背后的草丛,发现没人之后又去看她掉下来的地方,看到同样没人之后,他脸上的笑容没了,心头直发慌:
“师姑娘,郡主呢?怎么就你一个人?”
魏京极听到梁远的话,掉了方向过来,可当他说完后一句,他的步子也随之停下。
一颗心像是坠入深渊。
师明镜的腿像是被划伤了,摇摇晃晃站起来道:“我们三人分开跑的,我如今也不知阿窈跑去了哪。”
梁远闻言,简单问了她几个问题,便疾步走到魏京极身边道:“殿下,莫将军那约莫还要一个时辰。”
魏京极未作犹豫:“继续走。”
师明镜听了,立刻拖着腿跑到他面前挡着,急急道:“不行殿下,你不能去,郡主她们说这群人有埋伏,你们人这样少,肯定会出事的!”
话音刚落,她脖子底下就横了一把剑,刚饮过血的剑身还有斑斑血迹,血腥味直冲头顶。
只差一点。
只要她再向前一步,这削铁如泥的刃便会划破她的喉咙。
青年冰寒刺骨的声音响在她头顶,带着浓烈的杀意——
“滚。”
师明镜咽了下口水,怔怔往旁边让开,身体因为惊惧僵硬的如同石块。
她刚才没有看错,刚才那一瞬间,魏京极是真的对她动了杀心,眸底的寒意侵入骨髓,仿佛她只要再耽误一秒,便会死在他手上。
梁远分了个侍卫给她,让侍卫带着师明镜离开。
—
苏窈不知自己在比人还高的野草里走了多久,她拿着一根手指粗细的树枝往前探路,一直走到没有半点力气了才停下来。
天空亮了一点。
她发现自己还在山里,四周放眼望去也都是山峦,可多少能看到来路和前路。
坐在地上休息了会儿,苏窈用石头在树上刻了个记号。
因为怕被匪徒发现,她刻的是一只白兔的头,如果莫羡嘉是和魏京极一起来的,魏京极一定能知道这是她留下的。
做完记号,苏窈继续往前走。
走了小半个时辰,她发现周围的地势平坦了许多,及腰的草里似乎有不少人走过留下的泥坑。
兴许离山底不远了。
苏窈直起腰,刚想松口气,却忽然想到了什么,缓缓抬头,往树林上空望去。
目光所及之处,四周都是小山坡,只有她站在的这块林地地势最低。
简直就像是天然的陷阱。
若那群人要引莫羡嘉来附近,再要他的命,这里实在太适合不过。
她一念至此,山坡处立刻传来了嘶吼打斗声,火光冲天。
竟然还有火铳。
怪不得莫羡嘉原定二十日的时间硬生生拖了一个半月才回来。
听这声音,应该是救她们的人到了,正与潜伏在山坡后的土匪缠斗。
密密麻麻的声音响彻山谷,也不知他们带了多少人。
苏窈压着狂跳的心脏,加快脚步,突然面前被射了一支箭,她停步不及,摔在了地上。
有人站在山坡上,冲这为首之人遥遥对着她一指。
“就是那个女人,他是从三当家手里跑出来的!快放箭!”
苏窈忙站起来躲在树后,可这里的树都不算高大,只能勉强遮住,身体因为害怕轻轻发抖。
来救她的人正在与山坡上的土匪搏杀,可如今她在的位置如同捉鳖的瓮,一把火再推滚石便能叫他们有去无回。
越来越多的人看见了她,好几次箭都差点射中她的胳膊。
她没有再犹豫,边躲箭边往外跑,地上插满了射入地里她的箭,她跑的不快,很快便叫人抓住她摔倒的空隙,长箭出弓,直朝她面门射去——
苏窈瞳孔微微一缩,躲闪不及闭上了眼。
可预料中的疼痛没有传来。
头顶上空传来剧烈的喘气声,青年下巴处滚烫的汗水滴落,掉在了她的额心上。
“我找到你了。”
苏窈眨了下眼,怔怔看着挡在她面前的魏京极,说不清是害怕还是什么,顷刻间红了眼眶。
魏京极抱起她,用剑顶着地面站起,动作间呛出一口血。
苏窈看着他胸口上喷涌而出的血,身体根本不敢动,大脑也是一片空白,颤抖着用手去擦他嘴边的鲜血。
梁远见魏京极中了箭,惊骇着叫人来掩护。
撕心裂肺砍杀声像是离苏窈远去,刀光剑影之中,她被魏京极捂着后脑勺抱着往外走,泪水不住的掉。
埋伏在这的足有数百人,便是个个都以一当十,也需得活生生用命杀出一条血路。
突出重围后,魏京极靠在树后,脸上是失血过多的苍白,眼皮轻垂,胸口处不断淌着血。
很快周围便散发出浓郁的血腥味。
梁远看着后穷追不舍的匪徒,也觉到了生死关头,这群人可不会顾忌太子殿下的身份,他们早就与朝廷不死不休,只为报仇雪恨,若被追上,所有人都难逃一死。
他面色严肃道:“郡主,敌人太多了,我们这样走迟早会被追上,殿下的伤拖不得。”
苏窈手里被塞了几瓶药。
“一路往西便可离开这,”他看着仅剩的十个侍卫道:“一会我假扮成殿下往东走,郡主您带着殿下先躲起来,莫将军带着官兵很快便会赶到西边与你们接应,在那之前,请您务必带着殿下躲好。”
梁远说完,便取了魏京极的外袍,丢下一句,“殿下,得罪了”,便朝相反的路走去。
苏窈也不敢耽误时间,用裙摆打了个兜,把药都好好装好了,便拖着半昏迷的魏京极往西走。
匪徒很快发现了梁远等人,蜂拥而上,一眨眼的功夫便往外奔了数里。
她得以有时间找到了一个被杂草遮掩住的山洞,拖着魏京极往里走了段路,山洞里豁然朗阔不少。
苏窈忙把魏京极放好,想到梁远说的要处理伤口,她看着魏京极胸口那支箭,双手握了上去,可却因为害怕用不上一点劲。
魏京极靠着墙壁,修长的双腿曲起一条,微微掀起眼皮,轻握住她的手。
“别怕。”
话音刚落,他便单手折断了箭,将箭头拔出,自己撕下布条,开始处理伤口。
苏窈连忙打开药瓶,朝魏京极受伤的地方倒下药粉。
雪白的药粉很快被血水浸透。
她愣愣看着,眼眶发热,喃喃问:“为什么止不住血。”
可只有这么多药了。
第77章
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感骤然镬住她的心神。
苏窈看着魏京极胸前的伤口, 一动口,唇瓣都在颤,“我现在该怎么办?”
魏京极脊背贴墙, 仰着头, 低着眼皮看她,空气安静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尾音竟还带着笑。
“你在害怕什么?”
苏窈道:“我怕你……”
后两个字, 她怎么都发不出声, 脸颊上似有温热的液体淌下来。
“不是不需要我了?”魏京极的眼皮垂的更低, 看着她的眼泪,他一时不知这种蚀骨钻心的痛到底是从何处传来:“我死了, 你也能过的很好。”
见他毫不避讳提到死, 苏窈感到浑身发寒,像四肢百骸都被浸在了寒冬腊月凉寒的水里, 一点点凉至头皮。
魏京极在她面前,即便受了再严重的伤,也会咬牙血吞,不会让她担心。
可现在,他为何要语气轻松的和她谈到死?
年少种种,往事温情, 此时尽在脑海涌现。
苏窈根本不敢细想,只要稍一想到,魏京极可能会死,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魏京极了, 她声音便已带上了哭腔。
“我从来都没想过你死。”
她整个人都颤抖的厉害,说话是声音是抖的, 拔出他的剑,割下裙衫最柔软的内衬,手掌也抖的像是下一秒就能伤到自己。
可她死死忍着,表情看上去比他还痛。
魏京极眸光微动,轻声道:
“看到你和别的男人在一起,我比死了还难受。”
他顿了顿,“要是我今日死在这里,倒好过继续受折磨。”
苏窈同样难受的像有人将她的五脏六腑都搅碎了,可给他包扎的动作还是没停,涩声道:“你不能死。”
魏京极问:“为什么?”
山洞里面虽敞大不少,容下两个人后,却也显得逼仄。
每一个窸窸窣窣的动作,经过回音,如同贴着身体响在耳边。
不知过了多久,苏窈才通红着眼道:
“你看不出来吗?”
魏京极不语,漆黑的眸子平静的看着她。
苏窈说完,也不打算继续说下去,她眨了两下眼,将眼眶的泪憋回去。
小心将他衣裳上留下的药粉用手指一点点拨到掌心,给他抹到伤口。
良久,耳侧传来一道轻叹。
手被一只微凉的大手握住。
魏京极没有用力,苏窈只要轻轻一推就能推开他。
可她停住了。
他的手心向来是滚热的,包着她的手时像是暖炉,可此时凉的让她心颤,泪水抑制不住落下。
视线逐渐模糊。
苏窈看着魏京极离她越来越近,失去血色的唇轻轻吻在她的睫毛上。
这是一个试探的吻。
吻的极为小心翼翼,又带着几分安抚。
……
山里一直没有传来动静,也不知梁远等人的情形。
天色很快便黑了下来,怕被山匪发现,苏窈没敢点火。
山洞里只能依稀通过月光窥物。
苏窈给魏京极上完药后,他便昏睡了过去,她一个人在这清醒着,一刻都不敢放松。
等夜再深一点,她便带他离开山洞。
若不是为了救她,魏京极也不会落入如此危险的境地。
她自被抓起就没有吃过一点东西,连水也没喝过。
他肯定也没有喝。
思及此,苏窈看着山洞外半人高的深草片刻,站起身,猫着腰往外走。
山洞被草遮盖住了大半,偶尔有些野兔跳过,好奇朝洞口张望。
可生不了火,即便再饿,今夜也只能忍着了。
苏窈边想边走到洞口,谨慎地看了看周围,这里是一片低地,前些时候下了不少日的雨,若往下走,没准能找到些干净的水。
步子刚迈出一步,余光却出现了一抹火光。
她立刻顿住脚步,折返回洞里。
月光下,有人举着火把正在四处搜寻。
“三当家的,这里没有!”
“这里也没有!”
苏窈本还抱了一丝希望,兴许这是西边莫羡嘉带来寻他们的人,可听到这句,她一颗心当即沉入谷底。
她犹豫了一秒,便抱着魏京极的腰,将他拖到了山洞最里面靠着。
这里比之前的地方窄多了,连月光也照不进来。
苏窈为了让魏京极躺的舒服一些,把大半位置都让给他,自己则蹲在他身边。
“有人来了?”
耳廓忽而被一阵热气吹过。
魏京极不知何时醒了,目光落在她脸上,神色微倦,嗓音微哑。
苏窈点点头。
她蹲着便能碰到山洞顶,裙摆的颜色深浅不一,因割下了自己的裙子给他包扎伤口,小腿几乎裸露在外,连膝盖往上都若隐若现。
发髻早就散乱,虚虚坠着,看上去十分狼狈。
洞口外的动静一直不曾停下,大有不找到人誓不罢休的样子。
苏窈蹲了一会儿便腿麻的厉害,还有些头晕目眩,估摸着是饿的。
忍了段时间,从脚跟开始,她感觉腿都不是自己的了,仿佛有无数根细针不断刺着皮肤。
“你坐到我身上来。”
气音响起的时候,苏窈反应慢了一拍,在她想拒绝的时候,身子已被带入了男人怀里。
几乎可以说是跌,她险些摁到他的伤口,好在及时反应过来收回了手。
可这样一来,双手没了支撑点,苏窈直接倒在了他大腿上,脸紧紧贴着他结实的肌肉。
魏京极是靠墙坐着的,本收了腿,可在拉她过来时便又将腿伸直了,好让她坐。
眼下苏窈这样一倒下来,昏暗潮湿的山洞里,这个姿势莫名变得旖旎,连带着空气都有些粘稠。
挨得太近,以至于苏窈看清楚自己倒下的位置时,第一时间脸就红了,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手忙脚乱从魏京极身上坐起。
“我还是继续蹲着吧。”
“地上凉。”
苏窈这句话没有同他商量的意思,刚一说完便想再次站起去旁边。
可腿上一用力,那种针扎似的绵密的疼就沿着腿心蔓延到膝盖处,她站不直腰,又徒然失力,直直跌回原处。
这下她连眼睛都不敢睁开,因为在她倒下的那一瞬间,头顶上就传来了一声闷哼声。
脸上不知碰到了什么,烫到她耳垂都红了。
这一回魏京极没给她后退的机会,单手握着她的腰,将她提到了自己的腿上,无奈道:
“坐着,别动。”
苏窈终于安静了,认命的坐着不动,双手蜷缩着放在男人的肩膀上,洞外的声响还未停,可她却有些分神。
这还是两人自重逢后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接触。
她还直接坐在魏京极的大.腿上,从后看去就好似她夹住了他的腰一般,这样的姿势,对曾经水乳交融过的两人而言,都不可避免的想到了别的事。
呼吸声有些乱。
刚一调整好位置,空气便默契的安静下来。
也就是这时,洞口前照来了火光。
“三当家的,这有个山洞!”
苏窈用力握了握拳,感到心脏都到了嗓子眼。
这句话一落,外面的脚步声随之响起。
“哪呢?”
三当家的遥遥喊了一句,暴躁的像是在骂人,“看到山洞了不知道往里面找找?叫老子有什么用!”
被骂了的土匪像是也低骂了几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坑靠近洞门。
苏窈在魏京极身上颤抖了下,抱紧了他的脖子。
如果在这被找到,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山高皇帝远,正如梁远所言,这群亡命之徒绝不会有任何忌惮,他们的老巢被莫羡嘉端了,可那也是朝廷的命令。
魏京极是大周的储君,若落在他们手里,只会被他们折磨的不死不休。
心里有个声音说,魏京极这样的人物,绝不会死在籍籍无名的恶徒手里,战场九死一生都活下来了,也不会在这殒命。
可越是这样想,苏窈越是害怕,甚至开始后悔给他留印记,若不是看到她留的印记,这群土匪连近他身的可能都没有,更别谈杀他。
后背被轻轻拍了拍。
魏京极偏头,贴着她的耳畔道:“一会儿要是有人进来,我会杀了他,你趁机逃出去。”
苏窈的心瞬间被抓紧。
她怕自己控制不住声音,给外头的人听了去,只拼命摇了摇头。
魏京极却还在继续交代她:“继续留在这里,我们都会死。”
苏窈对上他的视线,眼眶发热,声音像是挤出来的,又轻又颤,“一起走。”
魏京极捂住她的嘴,看她的眼神专注又认真,眸底清楚的倒映出她的脸,像是要将她的模样刻在心里,又像是在道别。
而后,在苏窈眼里,仿佛慢动作似的拿起一旁搁置的剑。
苏窈从来没这么害怕过。
不知名的恐慌感,即将失去魏京极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她怔怔睁着眼回看着他。
魏京极看了她一会儿,缓缓低头,在捂着她的手上轻轻碰了一下,而后笑了笑。
“忘了我。”
苏窈的眼泪夺眶而出,滴在他的手背上。
魏京极说完,便放开了她,想起身时,肩膀上忽然传来一道力,将他按回了墙上。
他略有些意外,一时忘了反应。
苏窈趁他晃神的功夫,握上了他的剑鞘,抹了抹脸上的泪水,红着眼道:
“你拿剑,我就拿剑鞘,你杀人,我就砸人,拉一个陪葬算一个,反正若不是你,我早死在十多年前了,如今一块死了也没什么。”
魏京极怔住,心脏像是被她用柔软而温暖的手捧起。
不等他说话,山洞门口的声音就已经传了进来。
被三当家的呵斥了一番,这个土匪显然心情躁闷。
“真是见鬼了,就这么大点的地方,怎么哪也不见!”
“那么多人埋伏都叫他们给跑了!”
山洞里漆黑一片,草鞋硌了一下,土匪骂骂咧咧低头,却看到了白森森一堆骨头,不知道是动物的还是人的。
他打了个寒噤,忽然觉得这个山洞有点危险,该不会是什么野兽的巢穴吧。
再往里一看,黑魆魆深不见底,本就入夜,此刻天全黑下,鬼气森森,火把映照出的地方,并无生活或是其他人留下的痕迹。
苏窈和魏京极所在的地方,已经能看见男人穿的草鞋,只要他再走进一点,就能看到拐角处的山洞尽头。
她抓着剑鞘,一点点用力。
土匪犹豫了一下,骂了声给自己壮胆,然后往里走。
此时,山洞外又传来一道声音。
三当家的语气十分不耐,“都找完了吗!”
“马六在哪?山洞找完了吗!”
众人踏过草丛的声音窸窸窣窣紧密传来,进了洞口的土匪一顿,也往外跑去。
“找了找了三当家的!没有人!”
又有一个土匪说话了,“三当家的,您是不是看错了,那人分明是往东边的方向跑了,我们在这怎么能找着人?”
“你懂个屁!那不过是个小喽啰,他主子中了我一箭,哪那么快就能好了!他们肯定是趁我们没注意的时候换了衣服,这是调虎离山!”
三当家气得折断了手里的一支箭,“那娘们也不见了,他们两个肯定是一起跑的,绝对跑不了多远,继续给我追!兄弟们的血海深仇能不能报,可就只有今日一次机会了!等朝廷的走狗来了,可就再没机会了!”
众人纷纷附和,想到寨子里血流成河的惨状,饶是作恶多端的他们也悲愤难当。
“三当家的放心,我们这就分开去找!”
“……”
声音逐渐远去。
苏窈略松了口气,等人声彻底没了,她才想从魏京极身上爬下来,因为顾着他的伤口,所以显得有些蹑手蹑脚。
“他们应该还在这一带,我们今晚恐怕不能出去了。”她思索片刻,道:“可刚才有人检查过这,他们应该不会再进来。”
魏京极嗯了声,看着苏窈的眼神却没离开。
苏窈想到刚才发生的事,也语默了一瞬。
就在她以为魏京极会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却放下剑,复闭上了眼。
“我再睡会儿。”
苏窈凑近了点这才发现,青年的脸色似乎比早上还要差,可他和她说话的时候,她没有听出一点异常,如果现在有光照在他脸上,定然难掩苍白。
她点了点头,弯着腰往山洞外走,这会儿他们走了,一时半会不会再往这一带来,她或许可以找点水来。
幸运的事很快就找到了水,苏窈将原先装药的玉瓶洗干净了,自己先喝够了,又把水装进瓶子里带回去。
喝完水后,保险起见,苏窈还是坐在了山洞最里面,和魏京极紧挨着。
翌日,阳光的温度通过石壁传来。
苏窈睁开惺忪的睡眼,动了动手指,却没有感受到身体有半分僵硬不适,舒服的像是躺在寝房的绸被上睡了一.夜。
这个认知让她彻底醒了,再一看去,她总算明白是为什么了。
因为她趴在魏京极的身上。
苏窈连忙看向他的伤口,看到伤口处的血迹没有扩大,她方才稍稍安下心。
旋即想,她昨晚入睡的时候分明是坐在魏京极身边,怎么一觉醒来爬到他身上去了。
许是她夜里惧寒,下意识往他身边靠,多亏没有将他的伤口压裂。
阳光的温度有些暖,看样子已经天亮好一会儿了,趁着魏京极没醒,苏窈走出山洞,正踌躇着要不要带他离开时,又传来一道轻微的呼喊声。
“没有!”
她一惊,凝神仔细听。
“这里也没有!”
“快去找!若太子和郡主有半点差池,所有人都得陪葬!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殿下!”
“殿下!郡主!”
听到这儿,苏窈心中微喜,刚想答应的时候,又冷静了下来,不管是问话的男子还是应答的男子,他们的声音都像是破二胡拉出的嘶嘎声,口音也有些奇怪。
果然,没过一会儿,就又传来熟悉的咒骂声。
“那小子是不是疯了,竟说我们抓着的人是永嘉郡主,被三当家射中的是太子殿下!”
“一把硬骨头说出什么话都不稀奇,管他什么郡主太子的,就算是又如何!”
被他们抓着的人一口一个太子殿下,还说他们要是敢动那个青年,圣人必诛他们九族!
他们哪来的九族!谁家里有牵念还跑山上当土匪的!
便是有九族,也都八竿子打不着,死便死了!太子给他们陪葬,也不算亏!
“没错,三当家的说得对!如今我们射伤了太子,更是没有退路,早晚不过一死!”
苏窈听得脊背发凉,从声音的源头来看,他们离他们并不远,要是她刚才发出了一点声音,绝对会被这群人发现。
她小心的摸着山壁,又坐了回去,几日不曾好好休息,也没吃过什么东西,精神一直紧绷,她也几乎要到极限了。
这一次来势汹汹的土匪并不像昨晚那样逗留许久,反而显得十分仓促,像是逃跑过程中想抓个垫背的,没一会儿,洞口外就安静下来。
听梁远话里的意思,莫羡嘉正带着人往这里赶,现在应该已经到了这座山,这群土匪的命数也到头了。
她索性也继续睡,以此减少忍饥挨饿的滋味。
若莫羡嘉还没找到他们,那她至多再过一会儿,便要出去找些东西吃了,趁着白日里,点火也不会引人注意,否则连扶着魏京极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再次醒来时,她睁开眼便看到了许多眼熟的面孔。
白露、莫羡嘉,还有梁远,梁远打头,带着一群人顺着她离开的地方找了过来。
苏窈彻底安心了,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
……
回到客栈,苏窈一睡便是一上午,尽管夜里睡得还算好,可精神尚有些不足。
魏京极有伤在身,不好坐马车颠簸,他们只能继续再住几日。
可有了山匪的例子在先,唐太守包下了整个客栈,又战战兢兢派了上千人驻扎在客栈外,生怕又出什么意外。
客栈老板也毕恭毕敬,唯恐有招待不周的地方。
白露早早的备好了饭菜,她一醒便吩咐人端了饭菜进来。
苏窈吃着饭,问道:“魏京极现在怎么样?”
白露仿佛知她会有一问,早准备好了,道:“太子殿下还没醒来,大夫说用药及时,处理的也很干净,只需多休息些时日就能好。”
魏京极在军营中见过比这更严重的伤,久病自成医,他的手法也很干脆果决。
苏窈闻言,心情终于轻快不少,又问道:“茹安和师明镜呢?”
白露道:“茹安小姐从山上跌了一跤,跌进了湖里,因崴了脚,游的慢,上岸时又没来得及换衣裳,湿着衣服跑了一.夜,现在感染了风寒,大夫说着两日都不得见风,茹安小姐自己也说一被风吹就头疼,这几日兴许不能来小姐您屋子里用饭了。”
“还有师小姐,师小姐从山里跑下来,没多久就遇着了太子殿下,殿下让人把她送了回来,可是……”她话说一半,有些欲言又止。
苏窈见到梁远他们时,已问过了她们两人的安危,得了肯定的答复,她才作罢,看白露面色犹豫,她顺势问:“可是什么?”
“可是奴婢觉得好生奇怪。茹安小姐不能活蹦乱跳,那是因着感染了风寒,可师小姐摆明了没伤着哪,只是胳膊小腿被枝叶划过,受了点皮外伤,可她也安静了许多,从回到客栈起,她居然都没往殿下眼前凑过。”
白露是真的纳闷,之前师明镜对魏京极穷追猛打,有事没事便往他面前凑,大有非他不嫁的意思,整个苏园都知道她的心思。
可经过这么一遭,分明也是遇到了太子殿下,也算是太子殿下救了她,她反而不借着由头赶着上前了。
苏窈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可她每每听到师明镜和魏京极的名字出现在一起,竟都会有些微妙的情绪在胸口发酵。
“小姐,”白露看她沉默,小心翼翼地朝她看去,“刚才奴婢进来时,梁大人问奴婢,您要不要去看看太子殿下?他睡着时叫了您的小名。”
这会儿犹豫的变成了苏窈。
在逃命的危急关头,她似乎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魏京极为了她可以命都不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救下她。
她又情不自禁和他说了些棱模两可的话,这无异于给了他希望。
可她和魏京极以后怎么样,是当时的她来不及考虑的。
苏窈未做决断之时,门突然被敲了敲。
梁远收手,在外头道:“郡主,微臣有事求见。”
苏窈看了白露一眼,白露点头,前去开门,而后自己出了门,将门合上,守在门口。
“梁大人有何事?”
梁远先问了安,后才道:“是这样的,郡主。”
他说着,皱起了眉头,像是颇为苦恼。
“殿下有伤在身,不方便动作,微臣和微臣手底下的也都是些爷们,没干过这些事,下手总不知轻重,您看,您这两日,可能帮着照顾照顾殿下?”
说完,像是怕苏窈拒绝,他连忙继续道:“就如同郡主您小时候住在东宫时那样,时不时搭把手便行,若是累了,微臣即刻叫人来替,可好?”
话说到这个份上,苏窈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是为救我受的伤,照顾几日也是应该的。”
梁远则心道,得亏他反应及时,刚才他来时可都听到了,白露问出那句话时,郡主可是没有回答的。
“郡主,殿下方才醒着的时候特意和微臣说了,此回山匪一事明面上是与莫小将军有关,可莫小将军也是受天子命才去剿匪,与殿下也脱不了干系,您才是其中的受害者,殿下救您是理所应当的,”
苏窈却道:“他有很多种法子救我,可却选择了最危险的一种,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莫羡嘉是受命剿匪,圣人之所以要下令,也是为了无辜百姓,我生来便享有荣华,免受寒苦,归根结底却也是百姓所赐,我怎会是无辜的受害者呢。”
梁远一愣,明白了话里意思后,真心实意道:“郡主言之有理,这其中种种,的确难以理清。”
苏窈心道,就好像魏京极与她之间的种种,谁又理的清呢,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
魏京极原先住的男客房,因唐太守包下整个客栈后,为方便保护照顾,便差人将男客房的东西收拾换新,去了原先女客房的那处。
这两处的装潢并无什么不同,只是摆件有些差别。
男客处摆的是松柏,挂的是翠竹一类的画,女客房里则添了不少花瓶花枝。
将一切都换新之后,魏京极便搬到了苏窈隔壁。
而在梁远的精心安排下,以让魏京极安心静养,不宜多人走动为由,让慕茹安与师明镜去了下一层的天字号房。
如此一来,这一楼便只剩了魏京极和苏窈。
因魏京极刚换过药睡下,苏窈便没先去瞧他,而是先去瞧了慕茹安。
慕茹安担惊受怕了许久,一直等到苏窈安全回来,她才睡下,苏窈看了眼她的伤,确认的确没事后,没有叫醒她便离开。
站在慕茹安房间门口,隔壁就是师明镜的房间。
白露说师明镜一回来就安静的很,眼下看来果然如此,她是个爱热闹的性子,这样安静,莫不是被吓到了?
苏窈思及此,犹豫了片刻,还是去敲了敲师明镜的门。
里面很快应了一声,看样子是没有睡。
师明镜打开门,发现是苏窈,身体明显顿了一下,表情略有些不自然,“阿窈,你找我?”
她其实也能察觉到一些微妙的气氛,可那时她会笑着糊弄过去,现而今她却是笑不出来。
苏窈道:“我来看看你,白露说你伤着腿了,可是摔到哪了?”
师明镜打开门让苏窈进来坐,闻言道:“不过是些小伤,没什么要紧的。我听说……太子殿下为了救你中箭了,你没事吧?”
“我没事。”苏窈略一停顿,补充道:“他也没有大碍。”
师明镜仿佛被说中了心思,慢慢低下头。
苏窈假装没有发现她的异常,看了她胳膊上的划痕后,发现有些深,道:“我那有上好的药油,一会儿我让白露送来,伤口不会留下疤痕的。”
师明镜却没有回应,一直沉默。
苏窈见状,大概也清楚,师明镜应该不是被土匪吓到,让她安静下来的事,应该和魏京极有关。
又说了些忌口的饭菜,苏窈起身,“那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师明镜终于有了动作,她把手放在了刚才苏窈碰过的地方,点了点头。
“谢谢你,阿窈。”
苏窈道:“不用同我客气,师太傅是我的授业恩师,他肯将你送到我这来,我定是要照顾好你的。”
所以,魏京极也是因为,他的恩师是她父亲,所以才忍着没有动怒。
师明镜握紧了手,若不是她摔下山那夜,从他眼底深处读出了一丝杀意,她恐怕还会执迷不悟。
苏窈从师明镜屋子里出来,已快要到晚膳时。
这个时候,魏京极也该醒了。
第78章
可苏窈没有当即往楼上走, 而是站在廊道中,任由穿堂风拂过脸庞,风本质清, 却吹不动她心头堆积的一团乱絮。
稍稍平静了下, 她抬步上楼。
路过自己的房间时,身后却传来白露的声音:“小姐,有京里来的信。”
“京里来的……”苏窈停下脚步,接过她递来的信封, 熟悉的字迹使她一眼就认出了是谁写的。
段凛。
苏窈与段凛这些年偶尔互通信件, 大都也止于问候。
她离开京城之前与许多人告了别, 可去段府却没见着段凛的面,她连句抱歉都没能当面对他说。
姨父明显不愿她与段凛再有除表亲之外的关系, 那日被他拦在正院里时, 苏窈便知,她与段凛再无可能。
想来段凛也应是想通了, 这些年两人默契的不提往事。
所以,在看到信上写的“需得来乌州一趟,还望阿窈能收留”时。
苏窈表情有惊有喜,也只是高兴,旁的什么情绪早便没了。
与此同时,魏京极的房间内, 梁远正站在床榻旁禀事:“殿下,圣人已经得知你遇险的消息,当夜便下急令派了钦差大臣与段大人来接手乌州这一带的事务,并传口谕, 让殿下您养好了伤便立刻回京,派来接莫小将军回京的人也已经动身。”
害的太子与郡主遇险, 圣人免不了要治莫羡嘉一个办事不力的罪,眼下莫羡嘉被关了紧闭,只等京里的人来便会被带回京领罚。
魏京极听了此话,原还不错的心情蓦然跌至底,表情有些不好看,“段大人,哪个?”
梁远咳嗽一声道:“段凛,段大人。”
按说段凛位属翰林院,这运河一事,与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干系。
此前有翰林院学士被遣去做地方官的,可却没有派来与钦差一道监察水利的。
圣人之心,可谓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梁远心道,估计圣人是猜到殿下遇险与郡主有关,才会派段凛来乌州。
要他看,在感情一事上,殿下从来就没把莫小将军真正放在眼里过,可段凛不同。
那是郡主真真切切动过心的男人。
圣人这一手可真是,想让段大人来乌州,趁着殿下养伤的空隙,好与郡主再续前缘么。
刚走了一个莫羡嘉,又来了个更厉害的对手,连梁远都为魏京极捏了一把汗。
可出乎梁远意料之外。
青年的脸色只沉了几息,很转而如同想到了什么似的,表情快便恢复如常,甚至唇边还勾起了弧度,淡淡嗯了一声。
梁远看得狐疑。
殿下这是什么反应?莫不是在山上还撞到了脑袋不成?
“叩叩。”
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的力度。
梁远一看外头的人影,忙送不迭地道:“殿下,郡主来了,微臣这就告退。”
魏京极脸上的弧度牵的更大,他掀开被子躺下去,薄唇微动。
“嗯,下去领赏。”
梁远高兴地退下了,见着门口的苏窈时,立马变了一副面孔,神情严肃道:
“郡主,殿下有些没胃口,刚才送来的饭菜一口都没动,这样下去不利伤口恢复,请您多劝劝殿下,您劝殿下定然会吃。”
很快便要入夜了,此刻暮光金灿。
苏窈本打算今日只先来看看魏京极,明日再着人搬些消遣的物件进他屋子里,她则留在他屋子里,给他喂水递药之类。
如今梁远这么一说,怕是得多耗些功夫。
苏窈也只犹豫了一瞬,继而点头,抬腿进屋。
八仙桌上摆了许多佳肴,难得的是清一色的京城菜色,做的颇为地道。
苏窈没用晚膳,这一下就看得有些饿,中午那一顿像是白吃了。
好在她还记得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她走到魏京极的床榻前,看到男人平躺着,被子盖到胸口,看起来十分虚弱,紧闭着眼。
竟还没醒?
苏窈犹豫着要不要叫他起来吃些东西再睡,还没发出声音,床上就传来一阵轻咳。
魏京极咳了几声,缓缓睁开眼,脸庞上染上了病态的潮红,唇色不必之前见到的毫无颜色,反而几分瑰丽的血气。
看清楚她的脸之后,他像是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他醒的猝不及防,苏窈猛不丁对上他深沉的注视,罕见的结巴了一下,道:
“梁……梁远说你身边没有人照顾,让我来照看照看你。”
魏京极闻言,就要坐起。
苏窈上前去扶他,等他坐好了,她才去找了一把椅子,放在榻旁坐下,“你感觉好些了么?”
“嗯。”
“不饿吗?”她看向桌上的菜,那香味无时无刻不在挑.逗人的味蕾,“我瞧那桌上的菜都做的挺好的,如果不合胃口,我让人再重新去做?”
魏京极道:“饿。”
苏窈仿佛噎了一下。
既然他说饿,那便是要吃饭的意思了。
苏窈起身去给他盛饭菜,大夫说了,魏京极的伤不宜下地走路,要吃饭也需人喂。
香喷喷的米饭上浇了些汤汁,荤素搭配,既不油腻也不过淡,看着就食欲大动。
魏京极看她端着饭菜坐下,没有递给他的意思,没忍住扬了扬唇。
“你喂我吃?”
“嗯,你伤的是上半身,手能别动就别动罢。”
不知是不是因为顾及他是伤患,她的声音也放得很轻,前所未有的柔软。
魏京极吃饭的速度很快,苏窈用筷子夹一大口饭菜,他几下就吃干净了,动作却慢条斯理的。
喂他吃完,苏窈自己也吃了一碗,吃饱后她喊人进来收拾。
等人收拾完,屋内又只剩他们两人。
这时,魏京极忽然道:“阿窈。”
苏窈应了一声,走过去。
想在椅子上坐下时,手腕却落入男人带有薄茧的掌心,她始料未及,踉跄了一下,双手险险撑在魏京极耳侧。
这个姿势,像是她将他堵在了床上。
魏京极笑了一下,身体往前动了动,快要抱住她时,面前却突然一空。
苏窈躲开了。
像是被烫到一样,收回手站起身之后,还有些不自在的抓紧了裙摆。
魏京极脸上一直挂着的,若有若无的笑意,一点点淡去。
他低垂着眼皮,敛去了眸底的波澜。
苏窈的心跳的很快,几乎是落荒而逃,“用完晚膳该吃药了,我去催催,看好了没有。”
乌州附近最好的大夫连夜被抓了来替魏京极诊脉,御医也在赶来乌州的路上。
虽是客栈,如今里里外外的人员已焕然一新,如同小行宫。
负责煎药的也都是清一色的东宫侍卫,早就算好了时辰,只等着人来取。
侍卫端着药碗进来,放在苏窈身边的案台上后便离开,苏窈端起药碗,舀起一勺吹了吹,道:
“这里虽也方便,可到底不如在我府上,你好好吃饭,按时吃药,过个两日,我们便回我府上。”
魏京极默不作声的喝完药,也没接话。
苏窈把空了的药碗放在一旁,深吸一口气道:“我明日再来,你好好休息。”
青年还是没说话。
房间内仿佛一下子窒闷许多,让人感到喘不过气。
苏窈加快脚步,走到门前,手碰到门时,魏京极才缓慢出声:
“你在山洞里说的……”
“我忘了。”
魏京极仿佛被浇了盆冷水,长久回不过神。
苏窈的语速很快。
来时,她便想到了魏京极可能会问到这事,因此早已想好了怎样回答。
魏京极沉默了一会儿,定定望着她:“你还是不信我。”
这句话不在苏窈的预料之内,她下意识反问:“信你什么?”
“信我可以处理好一切。”他道:“你若不想入宫,那便不入。”
苏窈转过身,后背靠在门背后,这个动作让她做的很慢,像是边往后靠边在思考他话里的意思。
良久,房间里都没有响起任何声音。
夜风吹起山间成群的绿树,传来浩渺又齐整的婆娑沙响。
她动了动唇,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你怎么处理?”
魏京极也像是早已准备好了腹稿,只待她一问。
于是苏窈就这么听到了,有生之年听到的,最令她瞠目结舌,不可思议的一句话。
偏偏说出这番话的人,语气轻描淡写,如同在点评今日的菜品一般。
“我会从宗室子弟里挑一个,由他继承大统,在他掌权之前,我会摄政。”
震惊过后。
苏窈的心跳再也慢不下来了,她试图找到一丝破绽,“谈何容易。即便圣人百年过后,你又怎么说服那些臣子?”
魏京极再次语出惊人:“已经选好了。”
苏窈反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说的选好了是什么意思。
继任者选好了。
可是,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筹划这一切的。
是在她在县令府上与他说完那段话之后,还是更早之前?
“所以,即使你再嫁给我,也不会入深宫。”魏京极轻声道:“如此,你还要推开我吗?”
……
苏窈离开后,梁远进来守夜,顺带将从京城寄来的信件整理好了,放至案前。
看到其中一卷,他视线顿住。
那日殿下连夜离开乌州,还让他将玉牌交给郡主,连他都以为,殿下是不打算回来,准备放手了。
可他错的离谱。
殿下非但没有放手,反而开始计划另一件惊世骇俗的事。
不知有多少人为皇位赌上身家性命,殿下却是第一个主动往下走的人。
选宗室子继承大统,此前并非没有先例,可无一例外,都是皇嗣单薄才有此举。
可殿下是自大周建朝以来,百姓心里最为惊才绝艳之储君,他若主动退位,必定引得天下动荡。
于是,便有了这份名册。
与其说是退位后做摄政王,不如说,殿下扶持了一个傀儡皇帝,代殿下与郡主留京而已。
而与之交换,被选中的宗室子,若无野心,便可安居皇位一生,纵享荣华富贵,不必仰人鼻息。
若有野心,这册子里可供殿下选择的,远不止一手之数。
大权在握,也无人会落井下石,依旧能护郡主安危,不过是换了个称呼的新帝。
饶是如此,此举也需得严加保密。
在圣人驾崩之前,定不能泄露一星半点。
这册子上的名单也写的十分简单,名字外加生平,多数是孤寒子弟,性情温厚的。
梁远移开视线,将这一份名录压在了卷宗的最底层。
……
苏窈回房后,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裹着被子她觉得热,掀开之后又觉得冷,哪哪都不对劲。
最让她觉得不对劲的,还是她的心跳。
分明距离魏京极说那话过去大半夜了,他的声音却好像还在她脑海里回荡。
他竟肯为她做到这一步。
若真如魏京极所言,那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道门槛,就这样消失了。
思来想去一夜的结果便是,第二日苏窈一觉睡到晌午。
白露来喊她用早膳,她都困得眼皮子睁不开,迷迷糊糊以为是在做梦。
晌午过后,苏窈犹没睡够,昏沉着睡到了天黑。
总算睡饱后,她恍惚之际想起自己还要去照顾魏京极。
匆匆用完晚膳,正准备出门时,梁远又跑来敲门了。
“郡主!殿下发烧了,请您过去看看。”
苏窈打开门,脸色有些着急,“怎么会突然发热?”
“大夫说了会有发烧的可能,微臣本想着前两日不曾发烧,应是无碍了,哪知今日夜里便发作了!大夫正在殿下房里,请郡主也去看看吧。”
苏窈跟着梁远来到魏京极的房间。
大夫刚把完脉,紧皱着眉:“烧的有些厉害,若今夜能退烧便还好说,若不能,怕是有些危险。”
苏窈坐在魏京极榻前,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果然烫的惊人。
“好烫……”
她着急道:“有危险是什么意思?”
大夫默然片刻,道:“便是姑娘你理解的意思。”
苏窈的心凉了一半,怔道:“我去吩咐人熬药。”
大夫走后,梁远本还有些不好开口,想着让苏窈回去休息,由他留在这守夜便好,哪知苏窈却主动道:
“我留下来照顾他,梁大人先回房吧。”
梁远大感意外,意外过后,内心由衷欣喜,面上却不显,“是,郡主。”
退出房间后,两旁站着的守卫便想进去。
梁远连忙叫住他们:“回来!”
气音压的很低,两名侍卫不明所以,道:“大人不去休息?今夜按说该我们值夜了。”
梁远道:“今夜你们不必在这守着,明日也不用再出现了。”
侍卫满脸疑惑道:“那明日谁来给殿下擦身更衣?”
梁远有些心虚,声音压的更低,“殿下身边还缺人?照办就是,以后没事不要来殿下这晃。”
侍卫点头,都退了下去。
苏窈给魏京极喂了汤药,看他身上出了许多汗,便想拿毛巾给他擦擦。
忽而想到,如今他们已经和离,她这样会不会有些冒犯他?
思索片刻,苏窈还是决定叫人来给他擦身。
谁知一连叫了几句,屋外都没有人应。
苏窈无法,只好自己用房间里刚送来的温泉池水洗了毛巾,舀了几瓢水进盆子里,端到床前放下。
到了解衣这个环节,苏窈还没开始动手,脸就先热了起来。
魏京极紧闭着双眼,像是毫无意识,上衣只穿了一件寝衣,单薄的能看见肌肉的形状。
她试探着叫了他一声。
没有回应。
“应该是昏过去了。”苏窈心道:“只是擦身,若这样带汗睡一.夜,等汗变冷了,反而更不好。”
这样想着,她也没了顾忌,总归是为了魏京极好。
苏窈掀开被子,将被子推到里侧,为了方便,她就坐在魏京极榻沿上,动手解他的衣带。
她解的很慢,并不熟练。
哪怕是从前做夫妻时,她也极少去解魏京极的衣带,大部分情况下,是魏京极自己解开。
或者他握着她的手,带她解开。
好在这寝衣的结扣简单,苏窈捣鼓了一阵,终于还是解开了。
青年结实坚硬的胸膛上覆上了一层汗水,随着他的呼吸起伏,汗珠不断从胸.前流淌而下,流过极具力量感的腰腹,没入裤头。
胯骨那处,几根青筋安静的蛰伏,同样蜿蜒至长裤之中。
以前行房时,苏窈都不敢多看魏京极的身体,大都是闭着眼。
偶尔他沉的极深,她才会受不住的睁开泪眼,每每到那时,看到的都是这腰腹间的肌肉与青筋暴起,像是倾注全力。
清醒的时候看见魏京极的身体,苏窈还是感到一阵喘不上气。
这具身体带给她的印象太深刻,压迫感太强。
即使身体的主人还在沉睡,她也做不到心如止水。
苏窈觉得有些口渴,忽然放下毛巾,快速去喝了杯水,才匆匆赶回来,摒弃杂念给魏京极擦汗。
上身正面很快就擦完了,她又扶起他,让他靠在她肩膀上,替他擦了擦后背。
滚烫的气息不断喷洒在她后颈上。
苏窈感觉身上像是压了一座大山。
好不容易擦完上身,苏窈不自觉往被子底下,魏京极的长裤看去。
一炷香后,苏窈睁开眼睛,自己身上也出了一身大汗。
魏京极的腿没有受伤,她蒙住眼,胡乱擦擦汗,也不会弄疼他,速度便比刚才快上许多。
做完这一切,苏窈给魏京极换上干净的衣裳,自己则去沐浴了。
翌日。
微热的阳光照在魏京极的眼皮上,晒的有些痒。
他睁开眼,略一偏头,就看到苏窈趴在他床沿中间,下巴枕着胳膊,睡得正香。
许是为了方便趴着睡觉,她坐的是矮凳,胳膊高高叠起。
魏京极的视线从侧面投去,一眼就看到了,她纤细的胳膊下,不容忽视的饱满雪团,以及纤瘦的腰线与圆臀。
与三年前尚有些青涩的身体不同,三年后苏窈不仅眉眼有了细微的变化,身体也有了些成长。
最为明显的就是眼前所见。
这样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动作,却叫人心猿意马,欲登极乐。
魏京极眸底暗了暗,默默移开眼。
苏窈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也慢慢睁开眼,看见魏京极醒了,她先是一愣,而后用手去碰了碰他的额头。
“没有发热了。”
她说完,长长吐出一口气,悬着的心落到了实处,“昨晚你突然发烧,大夫说有危险,我便来这照顾你。”
魏京极说话时总喜欢盯着她的眼睛,可这一次不知怎么了,一双眼却总不与她对上,从喉间溢出一句。
“嗯。”
苏窈没有多想,继续道:“你醒了,那我去让人准备早膳。”
这时,伺候洗漱的侍卫听到动静,已经侯在了门外。
魏京极点了点头,不经意间瞥到了自己的衣服,视线顿时一滞。
他掀起眼皮,看着苏窈吩咐人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等苏窈再回来时,魏京极道:“帮我更衣?”
苏窈想也没想便去找干净的衣裳。
“大夫说,要是今日没事,那便可启程回府了,府上总比客栈要睡得好些。”
魏京极若有所思的垂眸。
听了她的话后,一直在观察她的表情神态,像是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变化。
因此,他也没看见,苏窈在给他系腰带时,因慌乱几次也没系好一个结。
“我先回去换件衣裳,一会再来陪你用早膳。”
好不容易替他穿好了衣裳,来不及看魏京极的表情,苏窈丢下这句话,逃命似的离开他的房间。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苏窈才能大口的喘气。
她一直以为她与魏京极之间,重欲的那个人是他,哪知他对她还没什么反应,她倒总想起那些抵死缠绵的鱼水之欢。
从前她铁了心不与他好,从不会想到这些。
如今动摇,却总忍不住想起。
这让苏窈感到羞耻又窘迫,兀自站了许久,她才去换衣裳,叫来侍女伺候洗漱。
客栈离苏府相距颇远,加之魏京极有伤在身,不便赶急,于是一行十几辆马车,行了大半日才赶回。
苏窈一回府,便吩咐白露道:“二表哥几日后要来府上,你去安排一间客房出来给他住。”
白露点点头,就要去办。
苏窈却又叫住了她,思索几秒后,道:“别和魏京极的屋子挨在一块,另寻个院落吧。”
“是。”
也就在这时,师明镜找到了苏窈:“阿窈,我想换间屋子住,可以么?”
苏窈微讶,“你不住茹安隔壁了么?”
“为了我的小命着想,还是不住了……”
师明镜像是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苏窈没听清,她后面三个字倒是说的斩钉截铁,“不住了。”
苏窈便也让白露再给师明镜安排了一间屋子。
安排好这些之后,天色已晚,苏窈便去厨房,把大夫告诉她魏京极需要忌口的东西都如数告诉了厨娘,然后顺路去看魏京极。
第79章
檀木案上置了一口盛满药汁的药碗, 浓郁的药香铺满整个房间,顺窗棂而出。
梁远把从京中寄来的公文放在榻前小案上,拢起双手, 神情凝重。
“殿下, 请过目。”
青年正闭目养神,闻言,缓缓掀起眼皮,余光一瞥里伸手接过。
落在文书上的眼神平静, 不显分毫情绪。
梁远递完文书, 默退了半步, 侯在榻前,由窗棂倾斜而下的阳光恰好罩着年轻储君, 和着窸窣浓荫, 贵意凛然。
东瓯部近几年都不太平。
先是朝廷派去管理的官员被刺杀,后又有人揭竿起义, 自立为王,短短数月便集结一群拥趸,来势汹汹,直逼沧州边境。
原先五皇子魏元执掌东瓯部时,因其口蜜腹剑,方换来安静祥和的假象。
大多大周子民都对太子殿下推崇备至, 除了东瓯部。
殿下最后一战腹背受敌,打的惨烈血腥之至,浮尸千里,血流成河。
而原先与大周将士交战的敌军, 皆尽数来自东瓯外六部,不少人家的亲侄都死在几年前的战役里。
即便此举意为收复失地, 可此中掺杂着的诸多血海深仇,也被算在了太子殿下头上。
魏元便是利用了这一点。
如今五皇子已死,战火再燃,朝廷里出现最多的声音,便是让殿下再行镇压,对东瓯百姓威柔并济,借以收买人心,缓释旧怨,也好保一方太平。
否则旧战铭刻心骨,后患无穷。
可如今殿下受伤一事传到了圣人耳朵里,连带几个进言的大臣也听到了风声,这才消停了点。
“殿下,前方战事吃紧,圣人已指派了曹正崇与李长玉两位将军前去东瓯,曹将军与李将军都是老将,此番平定东瓯之乱,也断然不在话下。”
淡金色的公文摆在在榻前小案上,像是金箔堆成的小山。
密密麻麻的字映入眼帘。
良久。
魏京极看完了公文,将梁远特意递来的这份丢在金箔山顶上,眼底波澜不惊,不知在想什么,嗓音低沉。
“我的伤何时能好?”
梁远道:“大夫说,若修养的当,一月便可痊愈。”
说完,他像是有些顾虑,补充道:“可痊愈后,还需格外注意,以防留下后患。”
魏京极轻描淡写地启唇:“知道。”
梁远嘴皮子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殿下向来有分寸,他再多言,也只是杞人忧天。
苏窈走进院子里,想进门时听见屋子里有说话声,便在树下站着等了一会儿。
约莫两炷香后,门从里面推开,梁远走了出来。
见到苏窈在外头,他颇感惊讶,躬身行礼,边不确定的朝慕家姑娘住的地方看了眼,边犹豫着问:“郡主,您可是来……寻殿下的?”
苏窈点头:“他睡下了?”
“还未,郡主您来的正好。”
梁远有些惊喜,这会儿他没去请郡主,郡主自己便来了,是以发自内心的由衷笑说:
“侍卫才送药来不久,殿下还不曾喝药,暂且在案台上凉着,微臣尚有要事在身,若郡主愿代劳,提醒殿下喝药,微臣不胜感激。”
苏窈答应道:“好。”
梁远行礼告退。
房间内,魏京极刚想睡下,门口又传来响动。
他以为是梁远去而复返,便没有起身,可阖着眼等了会儿,忽而意识到了什么,抬眸往人影看去。
苏窈已经走到了青玉案旁,伸手试了试碗壁的温度,觉得合适才端起,走到榻沿。
魏京极坐在床头,苏窈在他面前坐下时,他方才回神,懒洋洋往后靠了靠,貌似随意道:
“段凛住哪?”
苏窈正握着勺子,突然听到这一句,还有些反应不及,想了一下,才道:
“二表哥会住你隔壁的院子。”
魏京极的唇线本抿直了,听了此话,倏地弯了弯,笑意有些深,“隔壁?我这院子不也没住满人,怎么不让他住这儿?”
苏窈有些奇怪他问这个问题。
兴许是她别的几间院落,都没有客人久居,来的客都住在了魏京极所住的扶风院里,因而让他误会了她安置人的安排。
沉顿片刻,她试探着道:“你想和段凛住一块?”
魏京极笑意微顿,移开眼,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凉飕飕。
“不想。”
苏窈难得见到魏京极这副皮笑肉不笑,还带着点莫名的咬牙切齿的神态,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起先魏京极还会避着她略带调侃的眼神,可她看久了,他也挑了下眉,直勾勾地回望过去。
方才笼罩在矜贵青年周身的阳光,此时一齐落在百蝶裙少女身上。
视线对上时,空气中若隐若现的尘埃都随时间,在耀目的灿阳下滞缓。
苏窈的四肢,无缘由紧张到有些僵硬,有清脆的百灵鸟抓着苍檐舒展歌喉,彷如近在耳畔,呼吸不自觉放的很轻很缓,似在掩饰咚咚咚的心跳。
蓦然,她转过头低下,顺带清了清嗓音,重新将目光移到药碗上,勺子在药汁当中搅,发出清脆的瓷器碰撞声,浓郁的药香混入空气。
“二表哥喜欢清静的地,茹安在这却少不了热闹,是以我才为他安置了另一处。”
其实还有另外的原因,但苏窈下意识模糊了去,接着问道:
“对了,我之前听梁远说,莫羡嘉此番是回去领罚的,你可知圣人会怎样罚他?”
魏京极还在看她,声音听起来心不在焉的。
“不知。”
“那我可能去看看他?自从那天在客栈和他见过一面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他,也不知他如今情况如何了。”苏窈道:“据说圣人已派人来押他回京,会不会……”
魏京极忽道:“不如聊些别的?”
苏窈顺着他的话问道:“聊什么?”
“聊聊我和你。”
苏窈刚刚平复好的心跳,又随着这句话跳的飞快,看着魏京极倾身过来,离她越来越近,她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我们……聊我和你什么?”
魏京极看着她的眼睛,敛目道:“聊我们,能不能有未来。”
晌午过后,本是昏昏欲睡的天色,苏窈却难得没有睡意。
躁意与热浪一波波随风涌来。
这句话像掉入平静水面的冰,顷刻间便让苏窈从混沌之中清醒了一瞬。
她在心中默念了一遍魏京极的话,本欲脱口而出说“不知道”,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
“我需要时间好好想想。”
“多久?”
少女连同日色,齐齐静默着。
魏京极放低了声音,商量道:“一个月,够不够?”
苏窈抬眸,下意识复述:“一个月?”
“一个月,足够我的伤痊愈。”
身负重伤,青年周身迫人的凛刃感淡去不少,罕见的显出几分清雅,他沉默一瞬,认真道:“如果一个月后,你还是不想,那么,我伤好了,便会奉旨回京。”
只是这一次离开,就与上一次不同了。
魏京极带伤回京,圣人定会为他选妃,绝不再给他来寻她的机会。
他不像是在玩笑。
他是在给她选择的机会。
若她拒绝了,他便会回京,兴许不久之后,便能听到他娶妃的消息。
苏窈有一瞬间的心乱,可思虑半晌后,还是在魏京极的注视下点了点头。
他似乎早就料到,因而也没什么其他的反应,只是眼皮往下压了压,伸手接过她手里的药碗。
一饮而尽。
苏窈没再留在他房间里,端着空碗出来。
茹安说,人在生死关头,很容易对救出她的人心生愧疚或是好感,她就曾对萧公子产生过依赖。
最近发生了太多事。
有一个月的时间冷静冷静也好。
……
段凛来信后不过七日,连人带行李便到了乌州。
当年他被魏京极扔回段府后,便被关在府中,不得已告假三月,连苏窈离京时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这三年间,他不是没有想过,来乌州寻苏窈,可总不能如愿。
只能看着她在信纸上的寥寥数语聊以慰藉。
本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再见,不曾想突逢匪乱,太子遇刺,圣人得知消息的当夜,他便奉旨入宫,接了南下的圣旨。
几日过去,段凛依旧将那夜记得清清楚楚。
养心殿里,年迈的帝王高坐蟠龙宝座,苍青色血管遍布手背,五指虚扣在传国玉玺上,艰桑的声音提及他的婚事。
并明示道,若他点头,即刻便可为他与阿窈赐婚。
段凛当即猜到,太子遇刺一事,恐与阿窈有关,可也没有半分犹豫,了断拒了圣人的示意。
圣人脸上显而易见不悦,许久方才按捺下。
段凛本做好了承受雷霆之怒的准备,可最终圣人并未勉强,只是令他好生考虑,随时可求赐婚圣旨。
他拒绝的爽快,并非这三年间,对阿窈的情意有所淡却,而是,他绝不可擅作主张为阿窈应。
故而彼时闻圣人后一句,段凛并未再次婉拒。
他心中抱有一丝渺茫希望,若他与阿窈还能心意相通,再去请婚不迟,能省去不少麻烦,族内也不会横加制止。
若再度无缘夫妻,他也会任君处罚。
苏窈得了回信,便差人时刻准备着,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亲自站在正院里等。
时值晌午,薄云似绸,她额上出了层浅汗,香腮微红,所幸未站多久,门外就传来马蹄声。
府内侍卫丫鬟闻风而动,有条不絮前去相迎。
众人拥簇之间,大门敞开,段凛一身绯红官袍从中迈出,镶玉长翅帽下,露出一张如玉精琢的脸庞来,卓尔不凡。
他走了两步,便在门口停下,看向俏生生站着的年轻姑娘,眼眸微亮。
苏窈梳着堕仙髻,别着金累丝凤形玛瑙步摇,眼波将流,靡颜腻理,站在长廊古树下,美成了眼前景,心中画。
段凛不禁想到,在苏窈离京之后,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或是寥寥数面的文人墨客中,流传最广的那句: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他正为再次相逢而柔肠百结时,苏窈已走到了他面前,笑吟吟道:“二表哥,好久不见。”
段凛软声笑回:“好久不见。”
“二表哥可是一路奔忙不曾休息?怎的还穿着官袍?”
“从太守府出来,尚未来得及换衣。”
苏窈道:“原来如此。”
段凛打趣道:“阿窈莫不是嫌我?”
“怎会?二表哥不远万里下江南,我只有高兴的道理,又怎会生嫌?”她佯装生气道:“听闻二表哥仕途亨通,早就是圣人眼前的红人,一颗七窍玲珑心,最能舌灿莲花,阿窈看来,倒也与从前无异。”
听她提到从前,段凛心中甚慰,当下紧张与略显微妙的疏离之感顿时如烟消散,微笑道:“外人是外人,我岂敢在阿窈面前卖弄?”
苏窈忍不住笑了笑,旋即安排下人带段凛下去更衣沐浴,将他带去观雨台用膳。
她本就一直想寻机会报答当日段凛冒着巨大的风险送她出京的恩情,如今他来了她的府上,她吩咐的事无巨细,侍卫丫鬟们也极有眼色,鞍前马后的伺候着。
府上顿时热闹起来。
除了扶风院。
这些日里,在苏窈的照顾下,魏京极的伤势恢复的颇好,如今已能下地走动。
外院传来动静时,梁远正在研墨。
而青年一袭雪白亵.衣,虚虚绕了结,正提朱笔批阅公文,微微弯曲的长指如冷玉凝就。
“外面什么声音?”
梁远出门唤了小厮一问究竟,弄清缘由后,赶来的白露却叫住了他,解释一番方才离去。
他进门,拢袖咳嗽一声,小心瞥了眼魏京极,道:“回殿下,段大人到了。”
魏京极笔尖一顿,停笔朝他看了眼,等梁远低下头时,他才收回视线,轻描淡写道:“他来了不先面见我?”
殿下绝非拘礼之人,梁远很容易便听出言外之意。
这段时日,郡主日日对殿下嘘寒问暖,殷勤备至,若是前几日这个时辰,郡主早就来瞧殿下,陪殿下用午膳了。
可今日都晌午了,郡主连面都没露过,高高兴兴接人二表哥去了,殿下心里能痛快吗?
脑海里千头万绪,梁远嘴上却没停多久,悻悻道:“郡主说了,殿下您需要静养,加之段大人舟车劳顿,需得休整一番,等他用了午膳再来向您请安。”
“哦?这在为我着想,还是在心疼他?”
梁远脑门直冒汗,哆嗦道:“或许,二者皆有之?”
魏京极未抬眸,只不轻不重的撂下笔,抬手关上窗,将琐碎的动静隔绝于外,接着脱靴上榻。
梁远还犹豫着没走,看着背对着他的青年道:
“殿下,不如微臣去请郡主……”
“今日不准去寻她。”魏京极眼皮微阖,开口打断他的话,“看她什么时候来寻我。”
第80章
段凛洗浴毕, 便随白露前往观雨台。
观雨台素作赏景用膳之用,早得了消息的慕茹安等人已聚在此处。遥遥望去,红粉佳人, 翩然公子于敞亭内或站或立, 仿佛在这开满苍翠水芙蓉的宝湖之上凌空而行,说说笑笑,颇为赏心悦目。
看来这些年,阿窈过的属实不错。
慕茹安铺子里的绣娘新作了一批衣裳样式, 伙计正送了图纸来, 苏窈和师明镜一左一右坐在她身边挑选, 若合适,便会将选中的图纸送去绣坊赶制。
几人虽都眼光颇高, 可这批绣娘也是慕茹安百里挑一而来, 比起王侯府里家传的绣娘也不差,故而选上小半刻钟, 苏窈手旁也叠了不下十张。
正选着,脚步声由远及近,苏窈循声望去,却是慕茹安丢下图纸先起身打起招呼:“这位就是段公子吧?久仰久仰!”
段凛的视线从苏窈身上移开,看清慕茹安的长相时,笑容略一停顿, 可很快又弯出弧度:“久仰不敢当,试问姑娘如何称呼?”
慕茹安笑眯眯道:“安如,或是安掌柜,君且随意。”
这里只有师明镜不知慕茹安的真实身份, 毕竟她与其余几人皆相识不过数十日,而苏窈和萧应清都与慕茹安关系匪浅。
慕茹安虽做了些东窗事发的准备, 可少些麻烦更好,因此便不曾与师明镜言明,师明镜也一直唤她安如。
段凛一是见过她,二是曾冒着狠狠得罪魏京极的风险送苏窈出京过,因而在慕茹安这,已经算是自己人,故而才主动打招呼,先暗示一番,且看他能不能心领神会。
慕茹安说完,师明镜也放下手上图纸,好奇的走到亭子前,彩绦编织而成的细辫在风中划过痕迹,笑着道:“小段大人,听闻家父便是新任国子监祭酒段大人?”
师明镜于段凛而言是生面孔,他似乎有些不解她突然提到父亲,疑惑回:“正是。”
苏窈还是头一回听人这样称呼段凛,颇觉有趣,便接话道:“二表哥,这位是师太傅的千金,师明镜。”
段凛想到那位德隆望尊,两朝太傅,不由得心生敬畏。
“原是师太傅的千金,我父亲常向我提起师太傅,每每提及,总自惭形秽,直言自己才疏学浅,不胜其位,只可惜家父与师太傅从没能见上一面,今日有缘得见师太傅的后人,也请师姑娘代鄙人与家父向师太傅问好。”
他这样客气问好,师明镜也正经了些,点头应了,也说了些问候之语,两人一来一回,她越发觉得眼前人说话温文有礼,透着骨子里的风雅清隽,倒是极难得的俊秀人物。
苏窈看时候不早了,便招呼道:“别光站着了,都进来坐吧,还有什么想问想说的,二表哥也不会明日就走,有的是时间。”
慕茹安第一个进来,坐在苏窈身边,侍女们依次上茶开宴,顺着她的话头问:“段公子不知要住多久啊?此番来这可是休沐?”
段凛道:“此番乃是奉旨南下,若情况顺利,兴许要不了多久便要回京,要说个准确的日子,倒是有些难。”
苏窈早已在信中知晓,因此也不意外,侍女衣鬓如云献菜之际,她看着几人谈论,却忽然想到了魏京极。
这几日她都是在他房里用膳,今日段凛到府,她于情于理都需将他向众人介绍引见一番,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也省去许多尴尬,便只派人去传了话。
忙忙碌碌安置下来,期间她也想到过魏京极,可思及她不在他房里守着时,他身边总有梁远照顾着,便没有特意过去瞧。
现在到了午膳的时辰,他那应当也传了膳吧?
“阿窈,你想什么呢?”慕茹安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快夹菜,一会儿都凉了。”
苏窈点了点头,笑道:“没什么。”
午膳用完,扶风院里都没动静,苏窈琢磨着抽个时间去瞧瞧,可也没有把远道而来的段凛丢在观雨台不管的道理。
便是寻常的来客,也不能主弃客不顾,加之慕茹安与师明镜意兴甚好,让人拿了蛐蛐来斗,又是投壶又是垂钓,玩的不亦乐乎,她就也没扫兴。
时至暮间,几人在观雨台用了晚膳,唤人点灯又闹了几个时辰,这才三三两两离开。
段凛和苏窈站在月门口,等人都走的差不多了,他才开口:“今日月色不错,阿窈可有时间与我一道赏月?”
苏窈想也没想便摇了摇头,反应过来时,理由也是脱口而出:“魏京极的伤还没好全,我得去看看他。”
段凛眼中略有诧异,夜色中显得有几分深意,“说来我还未去向太子殿下请安,不如我随你一起?”
“不必了二表哥。”
苏窈答的很快,不知为何,虽说她如今与二表哥的关系清清白白,也无旁的什么想法。
她却下意识不想让魏京极与他撞见,尤其是她也在场时。
面对段凛的目光,苏窈解释道:“我今日已同梁大人说了,让二表哥你休整好了再去见魏京极,他的伤需要静养,再说这么晚了,他兴许已经睡下了。”
段凛道:“那你……”
这么晚了,便好一个人去瞧他吗。
苏窈下意识的话无形中透着几分亲密,她对魏京极毫不避嫌,便是夜深了,只要担心,也会去寻他,今日她几次三番分神,约莫也是因为太子。
可她自己似乎并未意识到哪里不妥。
苏窈的确没想那么多,她照顾魏京极也不避讳多晚,这府上都是她的人,住进来的好友也都不会嚼舌根,她来乌州时便废了许多规矩,图个清闲自在,因此习以为常是一,浑不在意是二。
段凛没把话说完,也没点明白苏窈,嗯了一声,与她同行一段路后作别。
苏窈与段凛分路而行后来到扶风院,慕茹安房里的灯是亮着的,里头传来她与丫鬟的说话声。
而魏京极房里没有点灯。
白露追上苏窈,贴在她耳边道:“小姐,厨房那里说,今日送去殿下房里的饭菜,都原封不动送出来了。”
苏窈感到意外,“为何,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此前也是一样的厨娘为殿下做菜,怎会一下便不合胃口?依奴婢看,定是因为其他原因。”白露试探着看向苏窈,期盼她能从她的表情看出些什么。
孰料苏窈颇以为意的点头,细眉微拢道:“你说的对,我去问问他,看看是怎么回事。”
白露露出无奈的神色,认命道:“是,小姐,那奴婢在这候着。”
苏窈本已走了两步,余光瞥见慕茹安房里的光,视线一转,又望见了她要前往的魏京极的房间。
黑黢黢如同夜光隐匿之地,没有半点烛火,她在夜色下莫名生出几分心虚来。
“不必在这侯着,回房去罢。”苏窈佯装自然道:“一会儿给人瞧见了不大好。”
白露握了握手上的灯柄,道:“小姐,那这灯?”
苏窈压低声音道:“无妨,有侍卫巡逻,这月光和廊下的灯还算亮堂,跌不了的。”
白露点头离开。
苏窈走到魏京极房门口,先敲了敲门。
等了一会子,里头没动静。
她边想刚才应该让白露去小厨房端些点心来,边试探推开门。
夜色虽深,寻常魏京极也不会这么早睡下,大抵是刚躺下不久,她这会将他叫起来吃些东西也不算晚。
这样想着,苏窈整个身体已进了门,正巧这时慕茹安房里传来几道声音。
“都出来出来,这算什么晚的,刚才可是你说你能一口气踢半刻钟不歇的,莫不是怕了!”
“小姐哪里的话,奴婢怎敢诓您!”
“不敢?那你现在踢,来来来,你们都来做个见证,要是你这毽子半刻钟不落地,那我就送你一枚金毽子。”
侍女喜不自胜,忙谢道:“多谢小姐!奴婢这就踢给您瞧!”
一众丫鬟都投来羡慕的眼神,慕茹安找到了新乐子,也兴奋的很,拿着毽子走在前头,带着众忍聚在院子里。
这院子便是魏京极与慕茹安共用的院子,正对着苏窈打开的房门。
慕茹安出门时便觉得对面的房门似乎动了动,可月色朦胧间,她也分不大清是不是错觉,便没有继续瞧,不甚在意的把毽子踢给那与她说话的侍女,笑道:“麻溜的!”
侍女顺着她的力道用腿接着开始踢,笑道:“那小姐可瞧仔细了。”
其余侍女纷纷坐在阶上,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苏窈刚进门,便听到慕茹安的声音,惊慌之下立刻把门关上,身影没入一室漆黑之中。
因太过紧张,她关了门便没有再往内走一步,趴在门上看外头是什么情形。
弄清楚她们是在做什么后,苏窈轻轻松了口气,转身往里走,没走几步,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东西,身体猛地往前一扑。
这一扑就扑进了一个温热坚硬的胸膛。
隔着薄薄的一层白色亵.衣亵裤。
到了喉咙的叫声此刻化为了轻轻一声“啊”。
丝绸顺滑如水,略显冰凉,可她扑倒的男人的身体却滚烫发热。
苏窈感到脸上热的厉害,胡乱摸索着想退开,握着她腰的那双手却不肯放,反而将她拖到了身上,让她直接稳稳坐在男人的胯骨处。
她先是浑身一僵,而后半边身子都麻软了,软软趴在魏京极的身上,双膝下意识夹紧他的腰。
“你……”
黑暗中,魏京极贴着她的耳畔,灼热的气息喷洒在敏.感的颈部,声音微哑:
“今晚的月亮好看吗?”
他说话时,胸腔震动,紧贴着他的苏窈的身子也跟着麻了麻。
她感官尽数集中于两人接触的地方,无瑕分神去想,问道:“什么月亮?”
“不是要与他去赏月?”魏京极轻声问:“怎么跑我这儿来了。”
苏窈道:“你在哪听到的?”
魏京极不答这一句,静静凝视她的眼眸深邃漆黑,放在她后腰处的手带着十足的占有意味。
“他还对你有非分之想,让他搬出去。”
这是万万不合适的。
苏窈想也没想便摇头。
且不说段凛助她良多,即便他不曾帮过他什么,他也是她二表哥,她怎好把仅有的几位亲人赶出府。
魏京极看上去不为所动,从她身后抽出一只手,置放在扶手上,曲指轻叩。
苏窈一看就知道他在打坏主意,想的定是如何让段凛搬出去,她威胁似的扯紧他的衣领,压低声音道:
“你不也对我有非分之想吗?那你也搬出去?”
两人之间的距离又近了几分。
魏京极闻言却并不生气,倒是挑了挑眉,眼睛炯炯有神,卷携明朗的笑意,“你说的对,我对你是有非分之想。”
“看来你清楚的很。”
苏窈摸摸鼻子,假装没听出来他话里的另层意思,慢吞吞从他身上爬下来,幸好这是夜里,魏京极看不到她耳垂红的发烫。
每次给他换药,她都能感觉到他身体不同寻常的变化。
有时一个微乱的呼吸,她都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能佯装淡定。
“你今日怎么没用膳?”苏窈另起话题,“听说小厨房给你做的东西都原封不动的送了出去。”
魏京极道:“没人陪,不想吃。”
苏窈往外走,想去倒杯茶,闻声回道:“梁远不是人?”
“他不算。”
“……”
“你以为只要来个人陪我,我就有胃口?”
苏窈正欲反驳,却又绊到了门槛,这回她刚往前倒了一下,腰就被拖着往前,耳边脚步声凌乱须臾,她整个人栽进魏京极怀里。
唇.瓣轻轻擦过一片冰凉柔软。
意识到那时什么的时候,苏窈的背紧紧贴着闭合的窗,屋外众人正你来我往的踢毽子,热闹非常。
她和魏京极却同时乱了心跳,安静的能听到各自的心跳声。
他低头,温热呼吸轻轻洒在她的鼻梁处,“故意往我这撞?”
“没有!”
苏窈心乱如麻,隔着薄薄木板,却有一个东西嘭的砸了过来。
她被吓的搂住魏京极的脖子,可他正好头低着,两人的唇再一次贴上。
魏京极弯了弯唇,“还说没有。”
“……”
窗外,慕茹安暗道一声不好,“快快,这毽子怎么踢到他那去了,快捡回来。”
侍女连忙点点头,猫着腰去捡。
苏窈仿佛被人定住,搂着魏京极的脖子,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动的话怕被人发觉不对,不动,这个姿势又亲密的紧。
幸亏魏京极良心未泯,在侍女小跑到窗边时,捧着她的双.腿将她抱进了里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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