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三娘对陆家的事也全是道听途说来的, 便是姜婉宁也少与她讲家中的事,而这毕竟涉及家私,她总不好主动问询。
便是到了现在, 她也没问两人具体什么打算。
“好了,三娘你知道这个事就行, 明天或者后天,你看什么时候方便, 把大宝送来我家便是,我就先走了。”
“不再坐一会儿了?”
姜婉宁摇头:“不要了,陆尚还在河边等着我呢。”
提起陆尚, 樊三娘也不劝了, 她来不及去地里摘新鲜的桃子, 就把家里的七八个都给姜婉宁装上。
“你先吃着, 这两天我去你家时再给你带新鲜的!要是不怕冷的话, 千万把桃儿扔进水井里试试, 可甜爽呢!”
“好, 我记下了。”
姜婉宁从樊三娘家离开,出门时正好看见大宝,虎头虎脑的小娃娃, 乌溜溜的眼珠转个不停, 瞧着很是机灵。
樊三娘把他喊到身边:“这是婉宁姨姨, 叫人。”
“姨姨好。”大宝一点不怕生,惦着脚抓住姜婉宁的手,“姨姨真漂亮。”
如今的姜婉宁算不得大美人,可毕竟底子在那里, 加上她周身温婉的气质,甚是讨小孩子亲昵。
此话一出, 门口坐着的人皆是笑起来。
姜婉宁心里软趴趴的,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大宝也好看,一看就是个好孩子。”
樊三娘顺势道:“娘明天送你去漂亮姨姨家玩,你可要听姨姨的话。”
“好!”大宝脆生生地应下,目送姜婉宁离开很远,嘴里还是念着,“要去姨姨家玩啦!”
姜婉宁在樊三娘家待的时间不长,但前后也有半个多时辰,从她家里出来口,抬头望见头顶刺目的烈阳,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
单把陆尚丢在河边,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她猛地想起昨夜的发病,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然而等她一路小跑着赶去河边,却见陆尚不光安然无恙,甚至还挽起了裤腿,不知从哪寻了根树杈,正踩在水里叉鱼。
陆尚听见脚步声,抬头看清来人,咧嘴笑了:“阿宁快来,我逮着两条大肥鱼!”
姜婉宁顺着他的手指一看,果然在河边的草地里看见两条白鲤,一条伤了尾巴,一条被戳穿了鱼腹,但毕竟是刚捉上来没多久,鱼儿还算新鲜。
陆尚也不贪心,姜婉宁一回来他就上了岸。
他已经许多年没叉鱼了,全是因为这条河里鱼儿多,才叫他瞎猫碰上死耗子,勉强逮上来两条。
不过折腾了这么半天,他的衣裤基本全湿了,脖子上和脸上也在抓鱼时溅了泥点,远远看去整个人都脏兮兮的。
姜婉宁却没注意这些,她看着陆尚在河里走动,只觉心惊胆战,忙提起裙摆过去拽了他一把,理所当然的,也是沾了一手的水和泥。
等陆尚在岸边站定,两人视线不经意对上,一滞过后,却是不约而同地笑出声。
陆尚有些奇怪:“你在笑什么?”
“当然是笑夫君很厉害呀。”
“……”陆尚被这直球打得晕头转向,实在不知如何应对,只能转过头去,闷声道一句,“你别说话了。”
姜婉宁不知哪里惹到了他,可看他的模样,又不想像是不高兴的样子,索性也不深究了。
他们在河边扯了两根草杆,从鱼嘴里穿过去,一人拎着一条,收获满满地回了家。
而从樊三娘家带回来的桃子也被陆尚接了过去,他在河里随便冲涮了下,一口咬下去,确实甜得很。
等他们回去的时候,陆奶奶已经回房歇息了,不然看见陆尚这一身的水和泥,少不了又是后怕。
至于旁人,或许会关心两句,可紧跟着就被两条白鲤吸引了主意,就连一向没什么好话的王翠莲都惊了。
“我滴个乖乖,最近是怎么了,怎么不是鸡鸭就是鱼肉,咱家这是开了大荤啊……”
可不是,前有陆奶奶掏钱买鸡,后有陆尚买回来的猪肉。
猪肉没等着吃,庞大爷又送来了猪肘和小炒肉,吃完没过两个时辰,又是新鲜的河鱼来了。
可以说,陆家这几天里,几乎日日有荤腥。
饶是王翠莲对冲喜一事嗤之以鼻,如今也惊疑不定地打量着陆尚和姜婉宁,等他们回了屋子,转头就跟陆老二嘀咕:“我看陆尚这些日子变了挺多,跟之前可不一样了。”
“不会真跟那老道说的似的,逢大劫获新生了吧?姜氏真有那么大本事?”
陆老二不愿说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这么多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还不快去把鱼收拾了!”
“去就去,凶什么嘛……”王翠莲翻了个白眼,看一眼手上沉甸甸的白鲤,不知怎的,心里念头越发强烈起来。
陆尚回屋换了一身衣裳后,估摸着自己状态还好,紧跟着就要出去处理猪下水。
姜婉宁虽帮不上什么忙,却也跟了出去。
猪下水被挂在墙头的大槐树上,臭烘烘的,周围围了一圈的飞虫,王翠莲把白鲤处理过也挂了过来,还有之前买的猪肉等不耐放的东西,基本全挂在树下。
大树生得枝繁叶茂,在这炎炎夏日里是难得的阴凉地方,而且这边避阳,一些肉类能放上三四天。
要是时间再长久不成了。
陆尚把猪下水解下来,顺口说道:“赶明儿有空了把剩下的鱼和肉都处理了,看看是熏还是腌,再放下去就该坏了。”
“我会做熏鱼,工序倒也不复杂,肉的话可以做腊肠,就是不知道婆母他们有没有别的安排。”
“没事,晚点我去问。”
陆尚也是嫌猪下水味道太大,先去端了好几盆水,一股脑都浇在上面,把盘旋在周围的蚊虫赶了去。
他一抬头,却见姜婉宁站得远远的,看着是想过来,可又实在受不住这么冲的味道。
她自认为掩饰的很好,可眼睛里的小嫌弃却露得明明白白。
陆尚忍俊不禁:“回去吧,回房里去歇一歇,这边我自己来就行,等做好了我叫你。”
“……我给你帮忙吧。”姜婉宁这话说得有气无力,连她自己都不信。
陆尚摆摆手:“快去吧。”
“那我……真走了?”姜婉宁是真的不习惯这个味道,犹犹豫豫的,终究还是先逃一步。
午后的村子里很是安静,墙头外偶有走动声,也只是一晃而过,很快又恢复了安静。
有人瞧见陆老二家有人留在院里,原本是想打个招呼的,可以探头看见是陆尚,又忙不迭缩了回去,加快脚步赶紧离开。
陆家人都各自回了房间,等着过了晌午最热的这段时间。
一时间,院子里只剩陆尚在忙碌着。
陆光宗倒是中途出来了一趟,看见陆尚用布条堵着鼻子处理猪下水,顿是惊叫一声。
只不等他转身,就被陆尚抓了壮丁。
“光宗过来,去给我打几盆水来,我说着你倒。”
陆光宗一点都不想干。
但陆光宗也不敢拒绝。
他磨磨蹭蹭的,半天走不了几步,直到又被陆尚恐吓了,才哭丧着一张脸,叽叽歪歪地跑了过来。
他人小端不动一整盆水,那便半盆半盆得端,用不大不小的水流冲洗着刷过的下水,那股腥膻味直往鼻子里窜。
他不敢埋怨陆尚,便嘀咕起姜婉宁来:“大哥你怎么能干这种事,你怎么不叫嫂嫂来干啊?”
哪想他刚说完,头上就挨了一巴掌。
陆尚打得不重,多是恐吓的意味。
他又戳了戳陆光宗的脑门:“我不能干你嫂嫂就能干了?陆光宗,你这脑子里天天都在想什么啊?”
陆光宗委屈得不行:“我又说错什么了嘛!家里的活一直都是奶奶和娘她们做,什么时候轮到大哥你跟我了。”
“陆光宗你好意思吗你?”陆尚被他气笑了,“你瞅瞅你自己,整天跟个小猪似的,吃得多喝得多,就是干活时没影了。”
他虽然对王翠莲没什么好感,但有些东西,并不是好恶能影响的,也就是陆光宗年纪还小,性子也没坏到无可救药的地步,才能得他教训两句。
“奶奶一把年纪了,自己腿脚都不利索,二娘整日操持着家里家外,就没站脚的时候,你二嫂更是顾着孩子,整宿整宿睡不了一个完整的觉,更别提你嫂嫂了,她大了你一半,都不一定有你重,你就能眼睁睁看她们忙,你闲着?”
“可是、可是——”陆光宗结巴半天。
陆尚却不肯听他辩解:“可是什么可是,你都九岁啦!再过几年就要娶媳妇儿啦!往后你不照顾你媳妇儿,还等着她伺候你吗?”
陆光宗仍是迷迷糊糊的,好在抓住了两分重点:“那、那以后我多帮忙?”
“不然呢?”陆尚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
陆光宗搓搓脑袋:“……哦。”
“别哦了,再去打两盆水来,再冲一遍。”
这一回,陆光宗也不嘀咕什么该不该了,老老实实帮着把下水冲洗了,等陆尚扔进厨房,还帮着生了火。
陆光宗在家里也算被宠大的,陆尚也没想着他一天两天就能变过来,只要不是说不通,那一切尚有的教。
等第一拨水开,陆尚踢了踢他的屁股:“行了,回去睡觉吧,等做好了我给你留一碗。”
陆光宗可是闻够了这个味,闻言把脑袋摇得跟骰子似的:“不不不不,我可不吃!”
陆尚也没理他,吃不吃的,等做好了自见分晓。
就在两兄弟进行了一番“亲切友好”交流的时候,早一步回了房的姜婉宁也没闲着。
陆尚说了,庞大爷心切,说不准明天又把小孙子送了来。
大学士府的姑娘,那是真真从小长在书堆里的。
凭她的学问,莫说是给小孩子启蒙,便是指点秀才也是绰绰有余的,但毕竟是第一次教人,她还是有些生怯。
思来想去,还是先准备一番才好。
姜婉宁去墙角的柜子里翻了翻,找出两块墨十张纸,还有两支被压在箱底不小心秃了毛的笔。
那两支毛笔用的猪棕,许是制作手艺不到家的缘故,笔尖又粗又硬,稍微一点不注意,都会导致笔尖劈叉。
而陆尚卧床几个月,连书本都没碰过,自然也顾不上收拾纸笔,姜婉宁只能暂且浸到温水中,看还有没有救回来的可能。
既然写字的笔都没有,那就更是用不到纸墨了。
索性姜婉宁也不一定用这些,她只是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叫五六岁的小孩提起对书本的兴趣。
她已经记不清小时候学字的场景了,但时至今日,她仍忘不了被父亲握着手,一笔一划写下自己名字的画面。
许是她性子温顺,从小到大鲜有极强烈的喜恶,读书写字也好,抚琴作画也罢,父亲母亲说了这个很好,她便试着学一学,不讨厌,那就继续学下去。
包括针绣、下厨、算学、投壶……只要是在京城流行过的,她基本都会试上一试,很多东西她学得不一定精,但都粗通一二。
小孩子嘛,尚是未定性的时候。
或许他们被大人洗脑过,一定要好好读书才能赚大钱,才能考上官,但谁又知道,这是不是他们自己所愿意的呢?
姜婉宁无意识地摩挲着中指。
那里曾经佩戴着一枚翡翠玉戒,是她八岁生辰时母亲送她的,戴了许多年,后来在流放路上被官兵抢了去。
姜婉宁的思绪不觉发散开,从即将到来的两个小孩,想到自己的幼年时光,又想到病重也不知如何了的母亲……
也不知过了多久,却听门口传来脚步声。
紧跟着,房门被推开,陆尚带着一身燥气,生无可恋地走进来,直接倒在了床上。
姜婉宁一下子从漫天神思中回过神来,没等她追问,陆尚先开口:“不行了,太热了。”
前几天他还说,陆家村可是个好地方,这等酷夏也不会灼得人受不了,围在三面的大山总算还有点用。
现在再看,大山再怎么庇荫,那用处也是有限的。
你就不能奢望夏天不热。
陆尚才在外头忙活了一个时辰,全身就全被汗水浸透了,回来时连脚步都是飘着的,随时都能原地飞升。
看他只是热过头,并没有其他大碍,姜婉宁很是松了一口气。
她又觉好笑,又带了点微妙的心疼,赶紧倒了凉白开,送上去等他咕噜咕噜灌了两大碗。
姜婉宁说:“这个时节本来就热,我把从三娘家带来的桃子吊到井里了,等晚上就能吃了。”
“要是实在不行,还可以去找找谁家售冰,不过夏天的冰山一向贵得咋舌,更是有价无市,并不好搞到。”
陆尚摊平在床上,光是想着增大散热面积了,姜婉宁的话听了个断断续续,只记住了想听的几个字。
“你说冰很值钱?”陆尚摸了摸下巴,“也不知地窖储冰是不是真能行得通。”
不用他尝试,姜婉宁先给了他答案:“多是不行的,家里以前也在冬天存过冰,只是冬日都没过去,冰就全化了。”
而冰山能卖得那么贵,自有其过人之处,要是谁家都能储存下来,自然也就不存在有价无市一说了。
陆尚只是稍微动了点念头,并没有真要做什么。
他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眼下能把观鹤楼的合作做好,能把家里的小学堂办起来,那就足够了。
事事都想掺上一脚,只怕最后事事不成。
等陆尚歇够了,床上也被他折腾得一塌糊涂。
姜婉宁从柜子里拿了新的床单,就等他走了好给替换上。
陆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换好就别管了,等会我来洗。”
至于现在,他当然还是要去看看鼓捣了半下午的猪杂汤。
姜婉宁嘴上说了好,然而等她把床单换好,在门口顺手拿了个盆,三两步走去井边,打水揉洗。
等到陆尚一脸喜色地回来时,她这边的床单都洗好晒上了。
陆尚一把抓住她的手,面上的欣喜之色难以掩饰:“阿宁快来,猪杂汤煮好了!”
厨房里接连起了三四锅热水,正是热气喷涌的时候,不用进去只在门口经过,就能别热气撩一脸。
陆尚身上的衣裳湿了干干了湿,裤脚衣袖全被他卷去上面,露出干瘦带着点病态的躯体。
他挡了姜婉宁在外面:“你别进了,等我给你端出来。”
为了吃用方便,他先把厨房里的桌椅都搬了出来,之后才端来盛好撒上胡荽粉的猪杂汤。
胡荽粉是用胡荽晒干研制而成的,跟香菜一个味道,因着来自塞外,价格不菲,就上次买来的一钱,便花了一百多文。
胡荽粉用不着放太多,只在最后撒上一点提提味。
陆尚只是有点犹豫:“你是吃香……胡荽的吧?”
“胡荽?是塞外的香料吗?”然而姜婉宁只在书中见过这个东西,并未亲口尝过,也说不出接受与不接受。
陆尚摆烂了:“那你先尝尝吧,要是不喜欢,我再给你换一碗新的,锅里还有许多。”
却不知,姜婉宁根本不担心胡荽不胡荽的,她更怕烹煮过的猪下水还是那股腥膻,可不知如何下口。
然而等她真接过了汤碗,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极浓郁的骨香,她使劲嗅了嗅,也没闻到熟悉的腥膻味。
陆尚更是在旁撺掇:“尝尝?”
姜婉宁吐出一口气,取了筷子,头一次尝试猪杂汤。
陆尚买来的这份猪下水里包含了心肝脾肺肠等许多脏器,没处理前瞧着血腥,可仔细冲洗后,已经不见之前的埋汰了。
姜婉宁稍微尝了一点点,就发现了问题所在。
无论是上次的卤味,还是这次的猪杂汤,她发现陆尚做菜很下得去香料,就连平日里炒个菜,旁人最多只是撒一点盐,他却要七七八八加上三四种。
不能说不好吃,相反,就连一贯口轻的姜婉宁都挑不出毛病,只是一个习惯与否的问题。
这碗猪杂汤也是,也不知陆尚往里面加了多少香料,汤底几乎全是香料味了,唯独猪杂还保留了原本的鲜嫩。
陆尚莫名有些紧张:“如何?”
姜婉宁又尝了一口猪肺:“是好吃的。”
“我就说吧!”这一刻,陆尚的自豪感简直无以伦比。
他不好拿姜婉宁打趣,便拿躲在屋里的陆光宗说事:“刚才光宗那小子还嫌弃得不行,等会儿偏要他求着我才分给他。”
“阿宁你是不知道,这喝猪杂汤还要陪着烫面小饼,把刚出锅的小饼掰开了泡在汤里,连汤带饼一块吃,那才叫一个舒坦!”
“不过这大夏天的,吃汤还是热了点,等天冷了我再给你做,一定叫你尝尝什么叫天上人间。”
陆尚不好吃,却是个会吃的。
比起姜婉宁那些精而不俗的吃食,他更擅长家常小菜,越是市井吃法,越是被他研究得透彻。
就像现在,没人要的便宜猪下水,也能被他做出一盆美味。
姜婉宁笑而不语,默默看他兴高采烈地说着,好像他天生就该投身厨艺,而不是什么寒窗苦读十年科考。
有了这么一大锅猪杂汤,不说当天晚上的饭,就是第二天早上还有剩,家里人除了马氏实在吃不惯,其余人皆是赞不绝口。
就是陆光宗受不得胡荽的味,叫陆尚好一阵惋惜:“真的不试试吗?你稍稍放一点,说不准就喜欢了呢。”
陆光宗端碗就跑,一句不跟他辩论。
值得一提的是,当天晚上吃完饭,陆光宗难得没有撂碗就出去疯,而是虎声虎气地进了厨房,把正在收拾碗筷的王翠莲和马氏赶了出来,他也不说干嘛,上手便是刷洗。
看得王翠莲一阵错愕,回神后又是不满:“你一个男孩子干这些干嘛,快去快去,叫晓晓她们来。”
陆光宗当然也不愿意做,他的小伙伴还在村头等着他呢。
只是想起下午大哥的教训,他没能挪开脚步,只加快了手上动作,飞快地把碗筷冲洗了一遍,跑出去大喊一声:“我洗好了!”而后转头就闯出了家门。
暂且不管他洗得干净不干净,好歹是肯分担一二家务了。
——
一如陆尚所预料的那样,庞大爷望孙成龙,那是一天都等不得,转天大早,趁着赶牛车的功夫,就把小孙孙送了过来。
彼时陆尚才在姜婉宁的陪伴下练完两套健身体操,望着姜婉宁通体舒畅的样子,他除了累什么都感觉不到,甚是气馁。
姜婉宁只好安慰道:“兴许是夫君久病在身,功效发作得没那么快呢,夫君再坚持几日看看,说不准就成了。”
陆尚也不是非要叫一个小他好几岁的小姑娘安慰,但该说不说,这等叫人时刻关注关心着的滋味,还挺好。
正说着,门口就传来庞大爷爽朗的笑声。
这回他连小孙孙都不牵了,两手上全提满了礼物,就连跟在后面的庞亮怀里都抱了个大包裹,包裹挡住了他大半视线,只能走一步停一下,确定好下一步落脚的位置,方才继续向前。
庞大爷也摸出两分陆尚的脾性,不等他阻拦,已经闪身进了院里,将手里的大包小包往地上一放:“我就是从家里拿了点不值钱的东西,陆秀才可千万别拒绝。”
“我把小孙子送来了,你教着要是还行,愿意收下他,我再给你送束脩,还有那什么拜师礼,全听陆秀才你的!”
“我——”
“那成了!我就把小孙子留陆秀才你这了,现在接村里人去镇上,等傍晚回来时再接上他!”
从庞大爷进门,一直到他离开,整个过程里陆尚是一句话没能说出去,再回神,身前已然站了一个小豆丁。
小豆丁努力仰着脖子:“阿叔,这是娘亲叫我带给姐姐的。”
这里的姐姐显然是指姜婉宁。
陆尚已经不知道是追究称呼还是追究礼物了,他心累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先进去吧。”
这么一大堆礼,显然不能直接丢在地上不管。
但陆尚和姜婉宁一合计,也断没有一上来就收这么多东西的道理,暂且搬去厨房,等晚上庞大爷来了,再给他带回去就是。
陆尚出了一身汗,这两天又多是炎热,他实在受不住,跟姜婉宁说了一声,出门去寻个地方冲个凉,
而庞亮就交给姜婉宁带了。
说来也巧,这边他们才回到房间,就听院外又来了人。
正是樊三娘把她家大宝送来了。
姜婉宁笑说:“这是巧了,庞亮也刚到,才进屋没多久,那正好,先让两个小朋友认识认识。”
樊三娘问:“可用我陪着?”
“不用,三娘你回去吧,等结束了我送他回家。”姜婉宁深知孩童的脾性,有家长在和没家长在时,只怕全然两个模样。
樊三娘对她也是信任,只最后叮嘱了大宝一句:“你可好好听姨姨的话,要是叫我知道你调皮,我准叫你屁股开花!”
大宝咯咯笑着,扭头的功夫,已经跑去跟庞亮拉小手了。
“呐,我叫大宝,你叫什么呀?你看我比你高,你要叫我哥哥,别怕,以后哥哥罩着你……”
大宝虽比庞亮小一岁,但被家里养的壮壮的,他平日又躲在村里跑闹,比同龄人都要高一点。
反观庞亮瘦瘦小小的,碰见生人时还会缩着背,自然也就显了几分矮小。
还没走远的樊三娘听见这话噗嗤笑出声,她转身喊道:“别瞎说,人家比你大,你要叫人家哥哥!”
说完,她也不管一脸怀疑的大宝,快步离开了陆家。
姜婉宁颇觉好笑,过去拍了拍两人的肩膀,一手牵一个,全领进了屋里。
昨天晚上她和陆尚在窗边收拾了一块地方出来,正好能摆上三四个小板凳,用来说说小话正合适。
她等两个孩子搭上了话,便引导着问:“大宝有大名吗?”
“大名?”大宝不解。
“就是除了大宝你还叫什么?你看亮亮的家里人就叫他亮亮,等出了门时,旁人就叫他庞亮。”
“那我知道!”大宝高高举起双手,“我还叫陆喜!娘亲生气是就会喊我陆喜,一边喊一边拿扫帚追我。”
“……”姜婉宁忍了好久,终究还是笑出声。
庞亮抓着双手,小声说一句:“那你娘亲好凶哦。”
大宝不乐意了:“你娘亲不凶吗?”
庞亮摇头:“娘亲不凶的,娘亲就算很生气很生气,也不会拿扫帚追我,她只会叫我跪在墙角反省。”
“那你岂不是不能动了?”
“不能的,要是乱动娘亲会更生气,那就要跪一晚上,连睡觉都睡不成了。”
大宝顿是心有余悸:“那还是叫娘亲拿扫帚追我吧,反正就算追上了也只是疼两下,要是叫我好半天不能动,那才难过呢。”
也亏得樊三娘听不见他这话,不然定是要叫他知道,什么才是真的难过。
姜婉宁无法对别人家的教育方式置喙,但至少在她这里,体罚向来是她所不提倡的。
而她在家时,便是犯了错,也只是会受父亲母亲的言语呵责,至于挨打罚跪什么的,那只在兄长身上见过,从未落在她身上。
而现在,两个孩子乖乖的,她没必要讲什么赏罚。
等两人说够了,姜婉宁才说:“那你们可有想过,自己的名字怎么写?”
这一回,两人又是有了不同答案。
大宝挠挠头:“不会诶,我还不会写字。”
庞亮说:“我会的,娘亲花了好些钱,在镇上请人写了我的名字,又叫我练了好多天,练得手都疼了,才终于学会了。”
许是有同龄小伙伴在的缘故,庞亮也渐渐放开了胆子。
他有点不情愿:“姐姐要叫我们写字吗?可不可以不写呀,我不喜欢写字,也不喜欢念书……但我想考秀才。”
要是陆尚在这,少不得骂他一句“想屁吃”。
而姜婉宁更是哭笑不得:“可是不写字不念书,你到了考场上如何答题呢?不答题便没有成绩,没有成绩就考不上秀才了呀。”
庞亮一脸的为难:“我那、我那学一点点,能考上秀才吗?”
姜婉宁没有直接应,而是去问大宝:“大宝想学字吗?”
大宝却是无所谓:“我不知道诶……娘亲没有说,娘亲只叫我不要调皮,不过要是庞亮不想学,那我也不学了。”
从他们两人见面,姜婉宁始终都是在的。
听见这话她实在错愕,根本不知道两人何时建立起的友谊,这才见面多一会儿功夫,都能共进退了。
不过——
“那好吧。”姜婉宁笑道,“那我们就不学了。”
“我带你们去院子里画画可好?”
只要不写字,庞亮做什么都行,大宝更是没意见,反正小伙伴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这个时候家里没人,陆奶奶尚在屋里歇着。
姜婉宁便把他们带去大槐树底下,用手抚平一块地面,四四方方的三小块,正好一人一个。
她也没去擦手,起身在树上掰了几条树枝,给两个孩子分好后,耐心问:“你们自己能画吗?”
五六岁的小孩子嘛,只要是叫他们自己来的,都能带来莫大的兴奋,管他画的好不好,只要是自己,那都是好的。
姜婉宁看他俩头碰头凑在一起也不打扰,只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勾勾画画。
过了不知多久,却听头顶传来“哇哇”的惊呼声。
姜婉宁莞尔,将她身前的这片地方露出来,只见两个大小一般的小孩儿跃然而上。
庞亮想去碰,又怕碰坏了,甚至还后退了一点,然后才说:“姐姐你画的是我和大宝吗?这个是我,这个是大宝。”
他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画得这么像,比在纸上还像。
再看他和大宝画的,一个一团乱糟糟的线条,根本看不出形状,一个画着歪歪扭扭的小鸡,鸡脑袋比身子还大。
庞亮小小年纪,第一次懂得什么叫自惭形秽。
姜婉宁顺势问道:“你想学吗?”
庞亮猛点头,眼睛里也迸出光:“想!”
“那我也想!姨姨也教我!”大宝不甘落后。
姜婉宁为难道:“我倒是可以教你们,只是庞大爷送亮亮你来是念书的,要是叫他知道,你在这儿什么也没学到,肯定就不愿意送你来了,这样想学画的话……”
庞亮一点就透:“那我先念书,等念好了书再画画行吗?”
大宝就是个学人精,庞亮刚说完,他也跟着喊上了。
姜婉宁跟他们商量:“那这样,以后就上午画画,下午学写字,如何?”
“好!”两个孩子异口同声。
今天的上午已经过去一半了,能画画的时间只剩下一半,但两个小孩一点不觉沮丧,尤其是等他们画出漂亮的花花后,更是高兴得不行,当天晌午饭都多吃了半碗。
陆尚冲凉回来了,头发凌乱地搭在后面,直到进门才系起来,只是那明显生疏的手法,看得姜婉宁眉心直跳。
有了陆尚在,等晌午众人回来后,见到两个小孩也不意外。
就是王翠莲对他们在家吃饭颇有微词:“咱家米面还不够了,再多了两张嘴,可真是什么便宜也占。”
陆尚没理她,只给两个孩子一人夹了一筷子鸡蛋:“多吃点,吃多了才能长得又高又壮。”
可是把王翠莲气得够呛。
吃饭时,陆奶奶提起厨房里多了的那一堆东西:“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就都丢在厨房不管了吗?”
陆尚随口解释了两句,不知想到什么,又添了一句:“那些是还要给庞大爷带回去的,先别拆了。”
王翠莲暗中撇撇嘴,对此不以为然。
念及两个孩子念及还小,晌午还是要歇一歇的。
然而家里实在没有空地,最后只能再把他俩领回去,两个小孩占了屋里唯一一张床,姜婉宁和陆尚便没了位置。
陆尚最近几天都会午睡,猝不及防断了,还真有些不适应。
搞钱搞新房的念头再一次从心底浮现。
庞亮上床前可算把他背了一上午的小包摘下来,他对他的小包可宝贝了,便是吃饭时也不肯摘下。
便是把小包交给姜婉宁时,他还郑重道:“娘亲说,里面的东西可贵了,只能给夫子看,姐姐你看。”
姜婉宁担心里面是什么贵重物,并没想打开。
可庞亮三下五除二地把里面东西拿出来,并非她想象中的贵重物品,只是一册有些泛黄的书。
庞亮说:“姐姐给你,娘亲说这书可难买可难买,我能有这本书,那就一定能考上秀才!”
一同听着的陆尚心念一动:“是庞大爷上次说过的那什么……《时政论》吗?”
庞亮摇摇脑袋,不清楚。
而姜婉宁却是把书倒过来,低声应了一句:“正是。”
陆尚只探头看了一眼,很快就没了兴趣,而他不识字,便也没认出书册扉页上的编者——
姜之源。
庞亮的话倒也不假,这书确是科考必备书目,但并非是考秀才时用得到的,而是自秀才起,直至进士殿试,都会用到的极佳借鉴书目。
八年前由大学士府同翰林院同编,又有先帝亲审,许多涉及时政的论断,都能在上面找到解读。
只是一年前大学士府获罪,这本由姜大学士主编的书册也变得避讳起来,许多书肆不再公开售卖,私下偏炒出天价。
而学子们明面上不敢收购,私下里却四处打听,毕竟前两届的三甲进士,可全是精读了此书的。
原身叫庞大爷买《时政论》,给孩子启蒙是假,多半是为了给他自己看,只阴差阳错的,这书到了姜婉宁手上。
姜婉宁不敢再看,匆匆将书塞回包里。
她侧过头去,等调整好表情,确保陆尚看不出端倪来了,方才开口说:“这书你们先用不到的,晚些时候你便带回家吧,放在家里不要带出来了,等用到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要是家里问为什么,你便说这是陆秀才说的。”
庞亮乖巧应下:“好。”
然而等庞亮爬上床,和大宝并排着睡下后,陆尚忽然碰了碰姜婉宁的手,他面上似有疑惑:“你……不高兴了?”
他并不知姜婉宁哪里不悦了,可就在某一瞬间,忽然察觉到了她情绪的低落。
好不容易等俩小的都睡下了,他忍不住关心一句。
姜婉宁震惊地转头,蓦然撞进了陆尚那双满是担忧的眸子里。
她想说“没事的”,然而才一开口,便觉鼻尖一酸,眼底也跟着漫起了水雾,说出的话里全是哀伤。
她抓住了陆尚了手,呢喃说道:“陆尚,我想我爹娘了。”
话音刚落,她的眼眶再也含不住泪花,泪水蜿蜒而下,尽砸在了陆尚的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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