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为了避免无端的问询, 陆尚特意起了个大早,趁着村里还没什么人走动就离开了。
只是可惜了他的健身体操,才坚持没几天, 尚未见到什么功效,便又要中断了。
陆尚起时尽量没有发出声音, 然就是他换个衣裳的功夫,一回头, 却见姜婉宁已经睡眼惺忪地坐了起来,低声问了句:“这么早就走吗?”
陆尚没忍住,返回去搓了搓她的发顶:“你继续睡着, 等回来我给你带吃的, 或者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姜婉宁摇摇头, 不顾他的劝阻, 坚持下了床。
她去墙角的柜子里翻了半天, 终于找出一个被团得皱巴巴的布兜, 稍微整理整齐一点了, 方递给陆尚:“你带着这布兜,里面装点吃的喝的,途中买了东西也能放进去, 也省得你手上再拿东西了。”
“还真是。”陆尚表示赞许, “你不说我又要忘掉了。”
他又仔细检查了一遍, 确定再无遗漏,继而准备出发。
然而临行前姜婉宁又一次叫住了他,看她表情,似乎还有些迟疑。
陆尚颇为耐心:“还有什么要嘱托的吗?”
姜婉宁细声说了什么, 陆尚没有听清:“什么?
姜婉宁:“我说我给你重新冠发。”说完,她只觉耳上一热。
就陆尚那梳头的手艺, 已经不是好看不好看的问题了,没有披头散发,或许便是他能做到的最大的努力。
这样在家里没什么,走在村里也无伤大雅,可既然是要出去了,又是见客谈生意这种大事,少不得缺了几分郑重。
听闻此言,陆尚大喜。
他早就苦这一头长发久已,随着外出的次数增加,将其剪短的念头也越发强烈,他都想好了,只要能看见一个短发之人,他一定会做第二个。
而姜婉宁的提议,无疑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至于夫妻之间冠发代表着什么,陆尚显然没多想。
屋里的铜镜很是模糊,但这一点不耽搁陆尚对镜欣赏。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换了个发型,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了。
姜婉宁的手很巧,经她打理,再也不会出现甩甩脑袋发冠就散开的事,就连陆尚额前的碎发,如今也服帖地附在两侧。
陆尚美滋滋地看了好几遍,不禁感叹:“阿宁的手真巧,要是不麻烦的话,以后就多劳烦你帮忙了。”
他没注意姜婉宁的面色,瞧着窗外隐约见了朝霞,起身最后查点一遍,快步离了家。
姜婉宁没有跟出院子,她站在房门口,望着越发模糊的背影,蓦然升起一股怅然若失之感。
等陆家人发现陆尚出门,对方怕是早出了陆家村。
而不等他们逼问姜婉宁,庞大爷又把小孙孙送来了。
这两天一直都是姜婉宁接的孩子,便是没看见陆尚,庞大爷也没起疑,高高兴兴地把庞亮交给她,再问一声好。
“那我就先走了,乖孙你可听话用功,别叫陆秀才生气!”
“好。”庞亮乖乖点头。
庞大爷一甩长鞭,驱着牛车接去镇上的人。
既然庞亮来了,大宝也很快就到了,这几天上学下学的时间差不多固定下来,大宝就由樊三娘自己接送,偶尔来不及了,才请姜婉宁给送一送。
眼看两个孩子都到了,陆家人再是着急,也无法多说什么,只能放任姜婉宁带着孩子进去。
为了躲避陆奶奶等人的追问,姜婉宁上午都没带他们出来,中午吃完饭很快又回去了房里,全然不给他们问询的机会。
至于被一家子惦记着的陆尚,他走得太早,路上根本看不见第二个人,他又不知方位,只能闷头走着。
好在随着太阳升起,乡间小路上渐渐有了其他人影。
陆尚也是运气好,碰见了从山上打猎回来的猎户,猎户驱着一头驴子,后面的车上捆了十几只兔子,多半是把兔子窝给端了。
等他把人拦住一问,猎户是周边署西村的人,在山上守了四五天,这是要回家安置兔子的。
署西村?
陆尚回忆半天,终于想起来——
这不就是给观鹤楼供货的养鸭农户所在的村子嘛!
这就是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吗?
陆尚掩去眼底的喜色,拱手道:“大哥方便捎我一程吗?我是隔壁陆家村的人,家里婆娘怀了身孕,就是馋一口鸭子,我听人说署西村的肉鸭最是肥美,就想着给她买两只。”
“买鸭子啊?”猎户了然,“那行,那你上来吧。”
行进路上,陆尚跟他打听村里养鸭户的情况,为了取信于人,还特意买了他一只兔子。
“我看大哥你的兔子也挺好,能卖我两只吗?”
“又是给媳妇儿吃的?”
陆尚笑笑:“都行,她要是喜欢就给炖了,不想吃就养着。”
“那成,我给你挑一公一母,养几个月又能下一窝。”猎户姓孙,自祖上就靠打猎为生,为保安全,他家基本不会去深山,只在外围蹲蹲野鸡兔子,碰上春夏猎物多的时候,也能赚点小钱。
“那感情好,多谢孙大哥了,两只兔子多少钱?”
“都是周边村里的,我也不多赚你了,公兔三十文,母兔四十文,我再送你俩野鸭蛋。”
上次去塘镇时,陆尚也碰见过卖兔子的,人家那是打包卖,一窝八只,公母都有,一共二百文,一只兔子只合二十五文。
兔子这玩意儿繁殖得太快,秋冬时兴许还能贵上一点,可这夏季里,漫山遍野都是兔子,寻常小孩儿都能逮上一只,兔子一泛滥,自然也就不值钱了。
孙猎户没说错,还真是没多赚,也就赚了二三十文。
不过陆尚此行另有目的,犯不着为了这点小钱跟人起争执,等他痛快地给了钱,孙猎户的态度更是亲热了。
“好好好,你刚才说要给媳妇儿买肉鸭是吗?我知道一家专门养鸭子的,镇上的大酒楼你知道吧?他家之前的鸭子是专门供给酒楼的,后来出了事,酒楼不要了,那一舍的鸭子就全砸在了手里。”
“要我说啊,也是那酒楼不厚道,多大点事嘛,说不要就不要了,这不是生生断了人家的生计!”
观鹤楼中断合作既是为了自己的口碑,更是打着为客人好的名号,不愿承担多余的意外。
可到了村民口中,那就是酒楼忒不近人情,人家老杨也不是故意的,再说又不是一批鸭子,能有什么祸。
各方有各方的为难,陆尚不做评价。
反正走了这一路,他也把署西村的情况摸得差不多了。
署西村家家户户都养鸭子,有些是在周围或镇上散卖,有些是给固定的酒楼餐馆供货,但后者只极少数,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
陆尚好奇道:“村里的鸭子都是一样的吗?”
“反正我瞧着是一样的,但老杨非说他家的好,之前酒楼的管事亲自来看的时候,也只挑中了他一家。”
老杨家的肉鸭能被观鹤楼选中,自是有其优势所在,而这既然是他家赚钱的门道,肯定也不会轻易被旁人知道了去。
说着说着,便到了署西村。
从村口看去,署西村和陆家村并没有太大差别,一样的泥草房,一样的小河山丘,大片大片绿油油的耕地穿插其中。
唯一的区别,便是署西村有许多棚舍,棚舍里养着鸡鸭鹅等家禽,从外头看,还有两家做繁殖家兔的。
孙猎户说:“你要是买牛羊猪也可以来我们村,我们村有两家养猪的,一家养牛羊的,都是精心饲喂起来的,绝对比其他地方的肥壮,要驴子骡子也是有的!”
若是说陆家村以农耕和零散小活儿为主,那署西村就是以家禽家畜为生,已然是一个小型牧场。
陆尚应了一声,观察得更是仔细了。
这个时间路上的村民多了起来,一村之间都是熟面孔,蓦然见了陆尚,少不得好奇打量一二。
孙猎户好心将他拉去了老杨家,又给他捉了兔子,拿好野鸭蛋和赠送的草笼,这才驱车折返回家。
正如他之前所提过的,老杨家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养鸭大户。
陆尚一转头就能看家家宅左右的棚舍,这些棚舍都围了起来,上面搭了屋顶,只在头顶高的位置留下一尺长的通风口,又在各面留下方便进出的小门。
只要依靠进老杨家,就能闻到大群鸭子聚集的味道。
坦白讲,并不好闻,可放在以此为生的农户家里,只要能赚钱就够了。
就在陆尚在鸭舍外徘徊的时候,老杨家出来了人。
是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最大的那个看着也不过十二三岁,光着膀子,正对身后的小弟指指点点,然而等他看见陆尚,却是一瞬间起了警惕:“你是谁!”
陆尚退后两步,举了举手里的草笼,特意露出了里面的两只兔子。
“我是陆家村的人,受人嘱托,来署西村采买些禽畜,听说你家的肉鸭最好,特意过来看看的,你看我这两只兔子就是从孙大哥手里买的,也是他送我过来的。”
提及孙猎户,男孩眼中的戒备散去两分。
但他还是不能彻底放下心,推了后面的小弟一把:“你去喊爹娘出来,就说有人想买鸭子。”至于他自己,则还是跟陆尚面对面对峙着,生恐他对鸭舍里的鸭子做些什么。
而他的这份举动,反叫陆尚生出几分赞赏。
趁着小孩去喊爹娘,陆尚试图跟他套套近乎:“你多大了?”
男孩:“你买鸭子做什么?”
陆尚:“这些鸭子全是你家的吗?”
男孩:“谁叫你买鸭子的?”
陆尚:“……”
哪料陆尚问一句男孩问一句,说了大半天,两人光互相提问了,根本没得到一个回答。
陆尚被逗笑了,摆摆手,只好作罢。
正当两人相对无言的时候,家里的大人终于出来了。
大概是出现了被中断合作的事故,夫妻俩的面容都有些憔悴,饶是想对陆尚露露笑脸,扯出来的笑容也格外牵强,眼尾间全是心酸。
“我听小九说,公子是来买鸭子的?”
陆尚没有把话说死,拿出原有的措辞,又中和了一番给孙猎户的说法:“是这样的,我有个朋友,想要大批购入肉鸭,我四下打听后,听说署西村的老杨家鸭子养得最好。”
“正巧我家夫人怀了身孕,馋了好几天的鸭子,两桩事撞在一起,我也就来了。”
“哦哦哦是这样啊……”杨木了然,让开门口,请陆尚进去坐,又互相交换了姓名。
杨木是个老实人,陆尚坐下没多久,他便磕磕巴巴地说道:“陆兄弟可能是不知道,我家之前是跟塘镇的观鹤楼合作的,我家的鸭子也只卖给他家。”
“但月前出了一次事故,一车的鸭子都落了水,好不容易救上来一半,哪成想送回来没几天就染了病,那一批鸭子全没了……观鹤楼怕鸭舍的鸭子被传染,我观察了大半个月,尚未发现症状。”
“如今你想买我家的鸭子,我也不瞒着你,你在仔细考量考量吧。”
观鹤楼的肉鸭供给出了问题,陆尚已经听不同的人说了不下三遍了,但每个人的说辞都不一样,各有各的出发点。
他做生意的十几年,最大的收获就是不要全信任何一个人的说辞,有时眼见都不一定为实。
陆尚沉吟一二:“那这样,我想看看杨哥家的鸭子行吗?等回去我跟上面的人再说说,看看该怎么办才好,毕竟是单大生意,我一个小小间人,说了也不算。”
“行行行。”杨木对陆尚原本还存了两分怀疑,如今一听他只是个间人,反而放心不少。
之后在他和妻子柳氏的带领下,陆尚分别进了东西两个鸭舍里。
东面的鸭子是跟病鸭接触过的一批,但依陆尚的眼见,并没有看出它们有哪里不妥。
西面的鸭子虽没有跟病鸭接触过,但饲养的时间短,个头也偏小,不如东面的肉多肥美。
陆尚有注意到,杨家的鸭舍里饲喂的不是草料,而是一种被搅碎的糊糊,有些破碎不完全的,依稀能看出是掺了面食。
他没有细问饲喂,转而问道:“之前鸭子生病,就没有请懂行的人给看看吗?”
杨木不解:“懂行的是?”
“就是能给鸡鸭看病的大夫,乡里镇上什么的,就没有这类人吗?”陆尚暗暗想着,还是要有个兽医在,确定这些鸭子未染病,他才敢盘算下一步的计划。
只叫他失望的是,杨木搓搓手:“我们自家算吗?只听说给给人看病的郎中,哪有什么给鸡鸭牲畜看病的大夫。”
“不过我家养鸭子养了十好几年了,看鸭子的状态也能判断一二,便是村里的其他养殖户,也都多多少少有点经验。”
然而这点经验,相对于老道的兽医来讲,到底是不够的。
陆尚摇摇头:“也罢,这边的情况我大概是了解了,回去会如实和上头的人讲清楚的,这样,我还想去其他人家看看,杨哥要是方便的话,先给我逮两只吧,我给我媳妇儿带回去。”
“哎好好,陆兄弟你看要哪两只?”
陆尚挑不出优劣,在西面随手指了俩,抓上来才发现,其中一只气势凛凛,被逮住翅膀还一拱一拱地往前啄人。
陆尚失笑:“杨哥家的鸭子倒是好精神。”
杨木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细看又带了点自豪:”那可不,陆兄弟你尽管去看,整个村子的养鸭户,保管是我家的鸭子最神气。“
到最后,这两只鸭子也没要钱。
可以看出来,杨家是真遭到了困难,杨木把陆尚请去一边,低声说道:“陆兄弟要是瞧着不错,还请跟主家美言两句。”
“我家一共养了九百多只鸭子,观鹤楼突然不要了,实在处理不掉,你那边的主家要是能收,我们也能便宜实惠些卖,陆兄弟你的间人费我也能再掏一份。”
间人嘛,赚取的便是差价或赏银。
杨木觉得不妥帖,还叫柳氏回屋包了个小红包,拉拉扯扯地非要塞给陆尚。
等陆尚好不容易拒绝了走掉,身上的衣裳也被拉扯得凌乱不堪,他一边笑一边打理,在乡间小路上又随机挑选了一个幸运儿。
“大爷,我看您后头割的是牛草吧,您家养牛吗?”
从旁经过的牛大爷脚步一顿,抬头打量起这个眼生的后生:“是哩,你是?”
“我是隔壁陆家村人氏,受人嘱托,帮主家寻一头小牛犊,刚从杨大哥家给媳妇儿买了鸭子出来,这不碰巧遇见您了嘛!”
有了从孙猎户那买的兔子和从杨家带出来的鸭子做筏子,牛大爷表情缓和些许:“要买小牛犊的话,俺家没有,俺家就养了三头牛,今年没下小牛犊,你得去张家看看。”
“那大爷方便给我指个路吗?”
牛大爷热心地给他指了路,看他打扮也不像买得起牛的,交待完也就离开了。
大昭的牛分耕牛和肉牛两种,耕牛在出生三个月后要去衙门备案,交上一定的银钱,换取一个备案的印章,这样这头牛就受到了律法保护,只能用作耕作拉货,不可宰杀食用,也不可随意售卖。
真要买卖了,同样要去衙门登记备案,做一个转移的文书,耕牛要是不小心被旁人误伤了,伤牛的人是要下大牢的。
而肉牛的用处就比较广泛了,主人不光能将其用作农耕,是杀是卖全随主人处置,故而在市场上的流通也多。
至于说耕牛和肉牛在农作上的差异有多大,那还真不好说。
毕竟衙门的备案给钱就有,花了大价钱买回来的耕牛可能是个老弱病残,较低价格购入的肉牛也可能正当壮年。
有些不懂的农户在上面可是吃了大亏。
陆尚虽不了解其中的许多规则,但他看牛也只是一时兴起,若说买牛什么的,至少这个阶段,他还没那么多银子。
“张哥说那边的牛是能吃的?”在陆尚的印象里,古代的黄牛向来备受保护,能吃的倒是少见。
张怀金给他简单解释了一番耕牛和肉牛的区别。
陆尚不免心动:“那牛肉怎么卖?”
“牛肉啊……我家上个月刚宰了一只,整只卖给了镇上的大户,合下来一斤八十八文,价格还算合适。”
陆尚:“……”
便宜的猪肉只要十几文一斤,牛肉偏要八十几文一斤,难怪他上次去观鹤楼没听人说牛肉。
咱就是说,这个牛不吃也罢。
陆尚讪讪,转问起刚两个月大的牛犊和成牛的价格。
不出他所料,一只两岁左右的成牛要一百多两,母牛还要再添二十两,便是才出生没多久的小牛犊也要八十多两。
张怀金倒没奢望当场成一笔生意:“反正我家是署西村最大的养牛户,你便是去周围十几个村里看,也没有比我家牛更多的了,买不买随你们,价格嘛也很公道了。”
“好说好说,我回去了一定跟主家说清楚,要是买的话,我一定来找张哥。”
陆尚一路走一路问,一整天下来,不说把署西村转了个遍,可几个养殖大户的家里都是去过了。
正如他在孙猎户车上听过的,所有常见的禽畜,在署西村都能找到,质量有好有坏,价格也有高有低。
他过来原本只是为了肉鸭,如今见了那么多,反生了几分旁的念头。
而他边看边买,等傍晚从署西村出去的时候,已经带了两只兔子两只鸭子一只长颈鹅,以及一整窝的小鸡仔儿。
至于另外拎着的那一提鸡鸭鹅蛋,全是养殖户送的。
回去的路上,陆尚就没那么好运气了,好不容易碰上了驴车,一问还是往陆家村相反方向去的。
无奈之下,他只好拖着一群家禽,徒步走回了家。
等陆尚抵达陆家村时,外面的天已经彻底黑了,多亏他牵了鸭子,有鸭子在前探路,这才避开一些坑坑洼洼。
而他天黑未归,可是吓坏了陆家的一众人。
在他进家门时,姜婉宁正被一家人围着,连声逼问陆尚去了哪儿,奈何姜婉宁只知道他去做什么,哪晓得他到哪里去。
而他要做的事,姜婉宁心思百转,也在家人面前瞒了下来。
当陆尚踏进家门的那一刻,院里有一个算一个,目光全落在了他身上。
陆奶奶最先反应过来,高呼一声:“尚儿啊!”便直直扑向陆尚。
他身前的鸭子受了惊,扑棱起翅膀,甩了满天的鸭毛。
“噗噗噗——”陆尚把嘴里的鸭绒吐掉,说了一天的媳妇儿,这时说话也没过脑子。
他举起拴着鸭子的绳,张口便是:“看我给媳妇儿买的鸭子。”
只顷刻间,院里就陷入死寂。
一众人的目光惊疑不定,慢慢从陆尚身上,转移到姜婉宁那里。
第32章
姜婉宁逃回了房, 陆尚却是走不成的。
他前后左右都围了人,陆奶奶更是挡在他最前面,抓着他的手不断嘘寒问暖:“尚儿这一天可好?没遇到什么坏事吧?怎又买了东西回来, 还那么多东西……”
陆尚一一答了,又说:“这些家禽先养在院里吧, 赶明儿我给它们圈个窝出来,平日就养着, 想吃了也好宰杀。”
“还有这兔子,卖给我的猎户说是一公一母,放一块待上一段日子, 看能不能下小崽儿……这些蛋奶奶您拿去吧, 别往厨房放了, 什么时候吃您看这办。”
陆奶奶也记着王翠莲搬空厨房的事, 虽说她是回了娘家, 但谁知道哪天又回来了, 好不容易弄回来的几个蛋, 可别又便宜了小舅子。
陆尚在外头跑了一天,其中辛苦只他自己知道。
他明天还要继续出去,也就不多寒暄了。
刚好陆光宗陆耀祖两兄弟在旁边, 被他抓了壮丁:“去, 把这些鸡鸭鹅兔子安置好, 小鸡仔儿刚孵出来没多久,记着跟旁的分开放,多小心着点。”
两人小心应了,一人抱着小鸡, 一人牵着拴鸭子和大鹅的绳子,满院子找安置点, 而陆晓晓和陆秋俩姐妹也跟在后头,不时支使一句,全部注意力都落在了新来的家禽上。
“那我先回去休息了。”陆尚说。
“好好好,快去吧。”陆奶奶扶着腰,跟陆老二站在一起,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房门口。
屋外的家禽安置暂且不提。
随着陆尚进屋,房门发出刺耳的吱钮声,姜婉宁原是坐在窗边的,闻声却是整个人都紧张了起来。
屋里没有点蜡烛,只在门口放了一小块蜡烛头,微弱的烛火勉强照清门槛,再大的范围就没有用了。
陆尚进来后先是疑惑了一下,张口便要找姜婉宁。
可他突然想起什么,面上一热,实在没能喊出口,只默不作声地寻出火折子,再依次把屋里的蜡烛点上。
他们的屋里一共四个烛台,全点亮后基本整间屋子都能看清了。
然而便是到了这个时候,窗边的姜婉宁也没有转身,她头颅微垂,仿佛是对窗棂上的木刺生了兴趣。
陆尚对其原因心知肚明,他弯了弯手指,难得感到尴尬。
过了好久,才听他辩解道:“刚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今天在署西村为了方便,便借口你想吃肉鸭。”他将今天发生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为了避免更窘迫,将“怀孕”一词给隐了去。
听完他的解释,姜婉宁缓缓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也分不清自己是轻快多一点,还是怅然更多一点,但不管怎么说,至少她能坦然面对陆尚了。
姜婉宁问:“夫君吃东西了吗?”
“吃了,还好你提醒过,往兜里捎了两个饼子,晌午是在做养殖的农户家里吃的,晚上啃了一个饼子,稍微垫了一下。”
“那我再给你炒点菜?”
陆尚再怎么病气,好歹也是个成年男人,傍晚时吃的那点东西,早在进家门的时候就消化干净的。
只是时间太晚,他不忍叫姜婉宁再出去折腾半天,过一身热气。
他摆手拒绝:“不用了,明天再说吧。”
姜婉宁想了想,又道:“时间太晚了,吃太油容易积食,就炒个青菜吃吧,我再用大酱炒两个鸡蛋,提前夹在馍馍里,明早你走时带上,有时间也可以放锅里热一热。”
“……”陆尚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馍加鸡蛋诱惑到,到了嘴边的拒绝含糊半天,终是被咽了回去,“好。”
他本想跟过去一起帮忙,哪知姜婉宁给他递了个帕子,又从柜子里翻出一套干净衣裳。
陆尚一开始没明白她的意思,直到在额头上摸了一手的汗,手从鼻前挥过的时候全是汗臭味。
饶是他再不讲究,也忍不住对自己生了几分嫌弃。
他老脸一红:“那我、我先去洗洗。”
便是到了这个时候,姜婉宁还不忘叮嘱一句:“别直接用井水,太冷,小心着凉。”
“好,我先去了。”陆尚应了一声,闷头就走去院里。
这时陆老二等人还没有回房,见他出来少不得再问一句。
陆尚说:“出了一身汗,我出来擦擦身子……不出门了,就在树底下。”
如此,其他人少不得回避一二。
好在陆光宗几个已经把鸡鸭们圈好了,除了叽叽嘎嘎地吵闹些,至少不会踩一脚屎。
而屋里,姜婉宁跟陆家人打交道还是不多,也不太愿意面对这一大群人,她一直等到外头没什么声响了,才从屋里出去,又有意避着大槐树那边,侧着脸,快速去了厨房。
等陆尚把自己收拾干净,姜婉宁也炒好了菜。
她简单炒了个豆角,又熬了一碗疙瘩面粥,把东西盛好放到桌上,转去炒大酱鸡蛋。
家里的大酱都是提闷好的,储存在一个海口罐子里,口味偏重,随吃随取,多是给地里干活的男人捎饭用的,两口酱一个饼,这一顿饭也就有了。
姜婉宁在厨房翻找半天,才从角落里找出最后两枚鸡蛋。
她在锅里添了一点油花,趁热把鸡蛋打进去,等鸡蛋大概成了形,又添了半勺大酱进去。
陆尚进门的时候,大酱炒蛋也刚好出锅。
为了方便他明天拿取,姜婉宁索性把馍馍也备了出来,三个馍从中间割开,里面塞了满满当当的炒蛋。
陆尚被蛋香吸引,忍不住凑过来,看着颜色并不是很好看的炒蛋,偏是咽了口水。
“要不……先给我一个尝尝吧?”他实在没忍住,被勾起了馋虫。
姜婉宁扭头看他一眼,眉眼都柔和了几分,她没有说话,只将最先做好的那个递给他:“剩下两个赶明天再吃吧,家里的蛋不够了,不然就给你多备几个了。”
“不碍事。”陆尚抓着馍,大刀阔马地坐到板凳上,就这么一口馍一口菜,不时再秃噜上两口疙瘩汤,可是吃了个心满意足。
饭后,他摸了摸肚子,忍不住打了个饱嗝。
按理说刚吃饱饭是不能躺的,然陆尚真是一点都不想站坐了,麻利地把碗筷洗干净,进门直接上了床。
姜婉宁前两天刚洗的床单,今早才换上新的,躺上去还能嗅到浓郁的太阳的味道,清爽干朗,抚平一整日的躁动。
临睡前,陆尚突然想起:“我带回来了好多家禽,有约莫十二三只小鸡仔儿,还有两只兔子两只鸭子一只大白鹅。”
“那鸭子是上好的肉鸭,别看个头不大,我路上却是摸过的,现在吃正鲜嫩,你要是想吃了,我就找人宰一只。”
“大鹅就先养着吧,家里没人的时候就拴在门口,把绳子拉长点,这样万一进个人,大鹅也能挡一挡。”
“其实我觉得鹅还是不保险,你等我再去找找,看有没有合适的狗崽,给你要一只来养着,等养熟了也能护着你……”
他们还是陆尚在外姜婉宁在内的睡法,但不知何时,姜婉宁已经不再整个人死死贴在墙上了,有时睡得熟了,小半个身子都靠在陆尚身上,全靠陆尚醒得早,再偷偷挪开。
陆尚絮絮说着,声音越来越低。
姜婉宁时不时应一声,表示自己在听,实际早在陆尚开始说话的时候,她的目光就开始涣散,哈欠打了不知多少。
屋外的鸡鸭停下鸣叫,屋内也陷入安寂。
一夜好眠。
陆奶奶记挂着陆尚外出的事,转天早早就守在了屋外。
只她到底还是慢了一步,等她匆匆忙忙出来的时候,陆尚早已经拎着布兜离了家,就连姜婉宁都收拾妥当,正围着那群小鸡仔儿小心拨弄。
“婉宁啊——”陆奶奶喊了一声。
姜婉宁看过来,拍掉手上的灰尘:“奶奶。”
“哎!”陆奶奶走过来,“婉宁啊,尚儿还在屋里?”
姜婉宁摇头:“夫君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他今天还有事要忙,多半也是要到晚上才回来。”
“夫君特意嘱托我跟您说一声,叫您别担心。”
陆奶奶却没能安心:“那你知道他去哪去干什么了吗?”
姜婉宁说:“夫君也没跟我说太多,好像是跟镇上有什么关系,具体的我也不知道。”
陆奶奶仍想打探:“那你们上次去镇上都干了什么呀?尚儿说你在书肆接了活儿,赚了好些银子,什么活儿能赚那么多啊?尚儿这几天出去是不是也是为了这个?”
既然陆尚没有跟家人透漏,姜婉宁自然也不会多这个嘴。
“我确实不大清楚,书肆的活儿也是夫君找到的,我只用写一写字就好了,至于夫君外出跟书肆有没有关系……那日我被拦在了外间,并没听到他和老板的谈话。”
“奶奶要是实在想知道,不如问问夫君吧,我去给小鸡倒点水,奶奶您要是没旁的事,我便先去了。”
她看似回答了许多,但仔细一琢磨,偏没有一句准话。
陆奶奶轻叹一声,望向门口的目光中难掩忧忡。
简单吃过早饭,庞大爷和樊三娘相继送了孩子过来,两家之前接孩子时碰过一次面,说起自家孩子的长进,那是一个高兴。
庞大爷一边拍大腿一边说:“把小孙孙送来陆秀才家可太对了!我就说陆秀才是个有本事的,看我小孙孙才学了几天,都识得十好几个字了,还会背了一首诗!”
“就是就是,我家大宝也会写好多字了,可惜家里没给他买纸笔,等下次去镇上,我一定要给他备齐,省得天天用陆家的,倒显得咱们占便宜,能有这么好的夫子已经是最大的便宜的。”
庞大爷至今不知真正的夫子是谁,樊三娘也不会挑破。
但这也不影响两人对“夫子”大吹特吹,越想越觉得把孩子送过来,简直是做得最对的决定。
听说庞大爷在他们村里还炫耀过,已经有好几家打听怎么才能也把孩子送来,叫陆秀才教导一二。
上午时候一切正常,两个小孩被新来的小鸡仔儿吸引,连画画都不喜欢了,全围在小鸡旁边,左看看右看看,稀罕得不得了。
姜婉宁只在旁边看着,并无打扰的意思,等他们看够了玩够了,才听她说:“那你们知道鸡如何写吗?曾有大家为鸡作词,其言——”
她细细说着,见谁有走神,那便停下等一等。
等这一上午过去,两个孩子也玩开心了,对下午要学的东西也有了个大概了解。
未曾想,晌午吃饭时,王翠莲回来了。
她的回归叫一众人大吃一惊,就连陆光宗都小声嘀咕:“娘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之前不都是走好几天吗……”
不管旁人是何想法,王翠莲却跟忘了之前的事似的,三五步走过来,脸上挂着笑:“娘,当家的,我回来了。”
陆奶奶的脸色并不好看,闻言冷哼一声,不做回应。
陆老二虽然也不大高兴,但毕竟是同床共枕多年的人,他闷了一口豆汤,粗声粗气地问:“回来干嘛?”
“害!当家的你看你这话说的,我家在这儿,我不回来上哪去,哎对了——”王翠莲表情蓦地一变,把背在后头的背篓往地上一扔。
她一手掐腰,一手指着姜婉宁:“你们的东西拿回来了,快拿走快拿走,谁稀罕这点破玩意儿!”
说完,她把大宝和庞亮往两边一堆,一屁股坐在了桌前。
“正好我还没吃饭,先让我吃两口……你还坐那儿干什么,还不抱着你们的破东西滚蛋!”
“吵嚷什么,怎么,还是你有理了?”陆奶奶听不下去了,重重地一撂筷子,虎起了脸。
“娘你别光护着她,你瞅瞅这都多少天了,也不见她洗衣裳也不见她做饭,成天待在屋里躲懒,真把自己当祖宗了啊……”王翠莲边吃边念叨,时不时往姜婉宁身上丢一个眼刀。
“我跟你说娘,咱要是再不管教管教她,她早晚要翻了天,到时不管家里也就算了,说不准连陆尚也不管了。”
听到这儿,陆奶奶面容一僵,嘴唇颤了颤:“……别说了,吃你的饭!”
王翠莲得意地翘起二郎腿,筷子专挑鸡蛋吃。
见状,姜婉宁却是胃口全无。
她叫大宝和庞亮先吃着,又跟其余人低声说了句,转去把王翠莲带回来的东西搬走。
本以为那大半筐东西会很重,姜婉宁都做好使力的准备,哪想刚提起筐沿,入手的重量叫她晃了一下。
她压下心里的疑惑,将其全部搬去厨房里。
等背着全家人把里面的东西清点一遍后,姜婉宁心里也有了数,此时此刻,她是连气都生不起来了。
王翠莲是带了东西回来,但她估摸着,连她拿走的十分之一都不足,而且那些值钱的点心和肉类都没有了,反是用乡间最不值钱的野菜替换上。
她带回来的那小半篓东西里,也就自家种的青菜还勉强值上三五文钱,还有青菜上面压着的两枚鸡蛋,一磕开全是臭的。
望着这些东西,姜婉宁满心的无奈。
她记着陆尚的叮嘱,便是再不高兴也没表露出来,只将所有东西重新收拢进背篓里,一齐放去墙角,而后估摸着大宝和庞亮吃好了,才出去把他们叫上,一齐转身回了房间。
背后还有王翠莲刻意拔高了的嗓音:“娘你看看!我早就说了,那小浪蹄子是越发没规矩了,吃完也不刷碗也不收拾,净会躲懒!”
“行了,别说了!她那是给尚儿帮忙呢,这么点儿家务你不会自己做吗?整天拉扯她干什么!再说不还有晓晓和秋秋给你帮忙!”陆老二呵斥道。
“那凭什么我闺女能帮忙,她这做儿媳妇儿的不干……”
“就凭人家识字,能给尚儿帮忙,陆晓晓和陆秋能吗?妇人就是眼皮子浅,啥也不是!”
“是,她识字!”王翠莲冷笑,“识字又怎么样,还不是入了罪籍,被我三两银子买回来了……”
听着背后忽高忽低的声音,姜婉宁便是哀伤也只有一瞬。
她拍了拍大宝的后背:“走快些,要抓紧时间午睡了。”
随着房门被合上,院里的诸多纷扰也被隔绝在外。
不知何时,这间叫她恐惧厌烦的屋子,反成了她在这个家里唯一的庇护之地。
王翠莲的归来,便注定了家里的平静走到了尽头。
当天下午,她就来砸了一次门,大声喊着“出来”,多亏陆奶奶在家,一听见动静就出去了,连吵带骂地把她拽走,这才暂时安分了下去。
因着这次事故,姜婉宁也不敢继续留在家里。
她从窗户往外看,见王翠莲回了房间,便叫上大宝和庞亮,轻手轻脚地离了家。
他们并未往远处去,就在院子后面,只要不是特意绕过来找,轻易不会发现房屋后面还藏了人。
而在这里,无论是庞大爷和樊三娘过来接孩子,还是陆尚回来,姜婉宁都能第一时间听见声响。
后半晌,院里不出意料传来无尽的喧吵声。
家里但凡是个活的,除了陆奶奶,王翠莲把能骂的都骂了个遍,也不知她哪里气不顺了,便是马氏出来喝口水,都被她嫌弃光吃光喝一点用没有。
若说姜婉宁对她多是无视,那马氏除了逆来顺受外,对婆母还要恭维着,被掐了也不敢吱声,只低眉顺眼地认着错。
有些声音实在太过,姜婉宁越听越是眉头紧锁,只能先把俩孩子带离这里,转去听不见的地方。
然而今天陆尚回来的早,他们一大两小还在找庇荫地方的时候,便跟回来的陆尚撞了个正着。
此时正是午后闷热的时候,陆尚不知在哪儿找了个草帽,大半张脸都被挡在草帽底下,他的衣袖裤脚全挽了起来,薄衫后面湿透了。
他闷头往前走着,一心想着快点回家。
直到被姜婉宁遥遥喊了一声??,他才茫茫然地停住脚步,四下里一看:“阿宁!”
姜婉宁带着大宝和庞亮过来,长时间待在太阳底下,几个人的脸都有点红。
“怎么这个时候出来了?”陆尚不解。
姜婉宁摇摇头,不欲在孩子面前多言,可陆尚跟她待得时间久了,只一眼就看出其间自有隐言。
等姜婉宁再说一句:“婆母回来了。”
陆尚一颗心都沉到了谷底,他眸光一暗:“她又为难你了?”
“还好,且先回去吧。”姜婉宁转移话题道,“夫君怎回来得这么早,可是事情都办妥了?”
陆尚随手搓了搓大宝的脑袋,说:“不算办妥,今天本是去找人的,问了好几个村子就没着落,我看天气太热,索性回来了。”
“等明天再去打听一二,实在不行就往镇上问问。”
姜婉宁好奇:“找人?”
“是,我想找一个精通禽畜医治的大夫,之后的生意少不了。”
“夫君说的是兽医吧。”
姜婉宁这话叫陆尚顿是惊喜:“阿宁知道兽医?”
姜婉宁点头:“很久之前有见过一次,是安王府上的侧妃养了一只蓝眼猫儿,猫儿生病后特意请来的,听说那郎中专治动物病症,无论禽畜还是宠物,都是精通,后来被请进宫里做专职郎中去了。”
陆尚刚兴起的欣喜不觉褪了大半:“那除了京中,民间可有兽医,好找吗?”
姜婉宁对这些实在了解不多,但她还是给了建议:“夫君要是有门道,倒可以去军中看看,军营里养着战马,一般都会有专人照看,一军之中兴许会配备一名兽医。”
不巧的是,陆尚还没手眼通天到这种地步。
他对姜婉宁没什么隐瞒,简单将他这两日的事说了说,又说起兽医的必要。
比起他一心想找个兽医,姜婉宁却持有不同看法:“我对农家了解不多,但我觉着,一些经验老道的养殖户,不一定比兽医差。”
“而且他们常年饲养一种禽畜,或许就专精这一种了。”
陆尚也考虑过这些,但毕竟涉及到入口的东西,还是谨慎些好。
大宝和庞亮热是热着,却也没消去玩乐的念头。
庞亮来陆家才十来天,性子却比之前活泼了不少,这其中有大宝带动的,但更多还是因为姜婉宁的引导。
姜婉宁虽以教书为主,但不会跟他娘亲一般,只要一坐下就不许走神不许乱动,稍微一点顽皮,便会遭到严厉训斥。
姜婉宁只会告诉他:“你正是爱玩的年纪,不差这一会儿。”
等玩闹够了,庞亮自己先心虚了起来,就怕玩过了头,只会更用功地弥补之前流失的时间。
一眼没看住,两个孩子又跑去了前面,一路打闹着,一路往前走。
这正好给了陆尚方便,他捏了捏姜婉宁的手指,压低声音问道:“二娘怎回来了?”
姜婉宁回头看了他一眼,同样小声说:“我也不知道,就晌午吃饭时突然回来了,还带了半筐东西来。”
“婆母说是把之前拿走的拿回来了,但我看着,里面只有些野菜和自家种的蔬菜,唯二的两个鸡蛋还是臭的。”
对此,陆尚却是毫不意外,他勾了勾唇角,眼中一片冷然:“早想到了,无妨,她拿走那些东西,早晚叫她都吐出来。”
但凡王翠莲对姜婉宁和善两分,陆尚兴许也不会这般咄咄逼人。
他又问:“那她又怎么为难你的?跟我说说,我去给你报仇。”
姜婉宁被他的说法逗笑了,想了想,如实将中午发生的事讲了出来,说着说着,言语间不觉带了两分委屈:“……婆母说了,我便是识字,仍是叫她买了回来。”
早在她刚开口的时候,陆尚面上就彻底没了笑意。
闻言,他更是手上一紧,直接捏痛了姜婉宁。
陆尚微敛双目,忽然问:“阿宁想搬出去住吗?”
“啊?”姜婉宁愣住了。
可她又无法否认,随着时间流缓,她心跳越发剧烈起来。
想。
当然想。
只要一想到或许能搬出去住,能和陆家人分开,姜婉宁全然控制不住心头的狂喜,嘴巴颤得都说不出话来。
不等她回答,陆尚在她背后拍抚一二,无声安抚着什么。
很快,一行四人重新回到家中。
陆尚想了半路该如何叫王翠莲安分些,哪成想她嘲讽姜婉宁的仇还没报,一进家门,对方又撞了上来。
王翠莲正带着两个女儿在院里不知做些什么,听见动静猛地回头,待看见陆尚后,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努力挤出一抹笑,亲切地迎了上来。
至于跟在他后面的姜婉宁等人,王翠莲仿佛没看见一般。
她直直扭到陆尚跟前,夸张道:“尚儿你这是去了哪,好久没见着你,可是想死二娘了!”
陆尚也不应声,就看她拙劣的演技。
果然,王翠莲并非那等会迂回婉转的,才寒暄了没两句,就露出真实目的来:“哎呦我刚才才看见,家里多了那么多鸡鸭鹅。”
“我听晓晓说啊,那是你买来给姜氏养着的,她哪会养什么鸡鸭啊,可不就是白白糟蹋!”
“正巧晓晓她们早就想养几只鸡了,既然你带了回来,那就叫她俩帮忙照看着,等以后养大了下了鸡蛋,全分你一半!”
“还有那兔子,那大鹅——”反正院里这几只活物,她是安排的明明白白,一家人全说到了,唯独没有陆尚和姜婉宁的事儿。
陆尚终于忍不住了,他似笑非笑:“二娘可能是误会了,我买这些鸡鸭不是为了生养的,就单纯给阿宁解个闷儿,她能养活最好,养不活也没关系,我再给她买新的就是。”
“什么叫晓晓秋秋的,二娘想多了吧?”
第33章
王翠莲也记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起, 对这个继子越来越怕了。
以前的陆尚虽也是叫人不敢靠近,但王翠莲鲜少受他明面上的忤逆,家里的大事小事他更是从来不管, 全是王翠莲做主。
现在的陆尚没了那股子阴森气,反变得愈发威严起来了。
就像现在, 王翠莲呐呐半天,也只说出一句:“我、我不也是为了你们着想的嘛, 怎不领情呢……”
陆尚轻笑两声,转头跟大宝和庞亮说:“你俩先回屋去。”
他便是面上带着笑,可周身气场并不和善, 两个小孩极是敏感, 闻言忙点头,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就全跑回了屋里。
至于姜婉宁没听到支使, 也就继续留在了这儿。
陆尚问:“我听阿宁说, 二娘把之前偷走的东西拿回来了?”
王翠莲被那个偷字狠狠一刺, 但凡换成别人,她早就破口大骂了,偏偏这么说的是陆尚, 她就是咬碎了牙, 也只能赔笑道:“是, 都拿回来了,既然你们非得要,那我也不能不听。”
“拿回了什么?”陆尚故作不知。
王翠莲心虚地偏开目光:“就、就拿走的那些呗,我这一下午又是刷碗又是洗衣裳的, 可不跟某些人似的,整日闲着, 看我忙了一下午,脑子都混沌了,也记不清楚了。”
明里暗里点一点姜婉宁,好像已经成了她的习惯,要是哪天没借机数落对方两句,她才是浑身不自在。
只是她上眼药上错了人,陆尚根本不会为此生气。
两人的衣裳都是随换随洗的,吃过饭的碗筷也是会顺手洗刷干净,便是平日的一日三餐,只要陆尚有时间,都会帮忙搭把手,根本不存在白吃白喝等伺候的情况。
而在他的观念里,便是一家人,也轮不着叫一人伺候一家子。
陆尚冷笑一声,彻底敛了好脾气:“二娘既然不记得了,那就一起去看看吧,正好我数数全了没。”
王翠莲彻底慌了:“数、数数……陆尚你看我还有旁的事要忙,就不跟你一起去了,再说二娘的为人你还不清楚,哪还用的着点。”
陆尚站在原地,不动弹也不说话,而他的态度,也叫王翠莲渐渐反应过来,面上渐渐染了一抹怒色。
“我知道了!怪不得你一进家门就数我罪过,全是姜氏跟你告的状是不是!我就知道她没安什么好心——”
“够了。”陆尚听得火起,厉声打断道,“二娘既然知道,也该明白自己干了什么,我之前就说过,要么把东西原原本本的拿回来,要么就等我去报官,现在看来,二娘是选择后者了?”
“你不能这么干!”王翠莲也是破罐子破摔了,“再怎么说我也是你二娘,是你爹明媒正娶进门的续弦,是你的继母!你去衙门告我就是不孝,你是要被县太爷打板子的!”
“我知道你不乐意,但东西已经没了,你就是杀了我我也拿不出来,陆尚你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全是姜氏教唆了你!”
王翠莲一屁股坐到地上,就地打起了滚来。
陆尚有的是手段对付不配合的泼妇,但正如王翠莲所言,她毕竟还担了一个继母的身份,只要他在村里一天,就不可能全无忌惮。
陆尚深吸几口气:“行。”
“那我就问,二娘羞辱阿宁的事又该怎么算?”
王翠莲的哭嚎声一滞:“什么?”
陆尚做不到当着姜婉宁的面重复那些话,只好改口问:“阿宁的身契是不是还在你那?”
“在、在啊……”
“给我。”
王翠莲张口便问:“凭什么!”
“那是我花了钱买来的,花了我整整三两银子,全是我掏的钱,就算是买来给你当媳妇儿的,她也该是我的人!”
听到这,陆尚的火气彻底压不住了,他当即上前半步,直至觉出后襟被人牵扯,回头一看,却是姜婉宁满脸担忧,她张了张嘴:“夫君……”
陆尚念了许多声冷静,尽量温柔地把姜婉宁的手拂下去:“没事,别怕。”
他转头望向王翠莲,眼中尽是厉色:“三两银子是不是?”
王翠莲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呐呐点了头。
“等着!”陆尚说完,大步闯回房里,中途踹开门连关都没关,也不知在里面做了什么,很快又走了出来。
他将几块碎银子砸在王翠莲跟前:“三两,把身契给我。”
王翠莲瞪大了眼睛,惊得没法儿,她回神后的第一反应就是把碎银子全拢在手心里,然后从地上爬起来:“不、不行!”
“三两是之前的价钱,我还养了她好几个月,给她吃给她穿,还叫她有了住的地方,三两已经不够了,得十两才行!”王翠莲原是想说更多的,到底是怕了陆尚,只咬出个十两。
但这三两已经是陆尚短时间内能拿出来的极限了。
之前在观鹤楼拿到的预付款是很多,但他也要考虑后续花销,轻易不敢妄动。
而提前支出的五两银子,在经过镇上采买和署西村的买卖后,也剩余不多了,就这三两银子还是他翻遍了整个屋子才凑出来的,把这三两给出去,他便是真的分文无剩。
只万万想不到,王翠莲能不要脸到这个程度。
陆尚掌心开开合合,甚至动了再换银票的心思,可这一回,姜婉宁紧紧抱住了他的手臂。
她用力摇着头:“夫君,别……不值的,太多了……”
那可是十两银子呀。
便是她再怎么想把身契捏在手里,也没得白白便宜了王翠莲。
陆尚扭头望着他,眼底一片黑沉:“你不要身体契了吗?”
“要,我想要的——”姜婉宁声音里带了点颤意,“等我把字帖交给书肆,我就有钱了,我可以自己赎回来,我就能把身契拿回来了,不急这一两天。”
算算日子,她交字帖也就这一两日了。
听闻此言,陆尚终于恢复了两分冷静。
而旁边的王翠莲更是两眼放光,她想再提一提价格,却被陆尚投来的眼刀止住了话茬。
陆尚一字一顿:“那就说好了,十两银子,把阿宁的身契给我,还差七两。”
“二娘既然事事算得这么明白,那也别怪我跟你掰扯个清楚,等晚上我会找庞大爷问清楚,他之前送来的礼花了多少钱,加上猪肉和鱼的价钱,还请二娘都补齐。”
“至于说什么报官不孝……呵。”陆尚勾了勾唇角,“不瞒二娘,我没打算继续科考,这点子身外名,有没有也没甚差别,还是二娘先想想,能不能熬过大狱去吧。”
话已至此,两人算是彻底撕破了脸皮。
陆尚去到厨房,将王翠莲带回来的背篓搬了出来,甩手丢在她跟前,临走前又点了点墙角出的禽畜:“那些鸡鸭鹅兔子,别叫我看见你再靠近。”
说完,他拉上姜婉宁,回房重重合上了房门。
院子里的声响,大宝和庞亮都听了个清楚,虽然他们有许多东西不理解,却也听出了陆尚的勃怒。
两人进来后,大宝和庞亮全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退去墙边,低着头,好半天才敢偷偷打量一眼。
陆尚很久没动过这么大的火了,猛一冷静下来,却是胸口火烧火燎的,眼前更是一片朦胧。
姜婉宁看他状态不好,忙去倒了水,又服侍他躺下,帮着解开了前襟,用床头的书本帮着扇风。
就这样过了小半刻钟时间,陆尚才缓和些许。
他闭着眼,抬手抓住了姜婉宁的手腕:“不用了,歇下吧。”
“等把你的身契拿回来,我就去探听镇上合适的住处,我们搬出去住。”这一次,他不再问询,一锤定音,“就你和我,不在陆家待着了。”
陆尚从来都知道,他形单影只多年,一向是个冷心冷情的,便是转生到了这具身体,对其家人也只是熟悉的陌生人,要论什么亲情,实在太过浅薄了。
若非姜婉宁在最初激起了他的两分怜悯,又始终陪在他身边,恐怕连她也不在他的顾念范围内。
而且他忘不掉,那日天光微沉,小姑娘一本正经地跟他说——
夫君,我赚钱养你。
便是到了现在,陆尚每每想起,都是想笑。
笑过之后,心底又是止不住的悸动。
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大本事,也就是于商途有几分经验,刚好,能搞些银钱,叫两人过得滋润些。
院里的争吵到底还是吓到了两个孩子,后半晌,姜婉宁便没叫他们习字,转说起之前看过的一些故事。
“相传在南山之巅,积雪常年不化,有一千年莲,乃稀世珍品……”
大宝听得惊叹不已:“那最后是狐妖守住了雪莲,还是被人夺走了去?”
“肯定是狐妖守住了雪莲呀……”庞亮脆生生说道。
之后两人就雪莲去处争论了起来,直到到了下学时间,还没争出个结果。
今天陆尚特意把庞大爷拦下,他先是夸了庞亮认真,趁着两个小孩互相道别时,问道:“庞大爷上次送来的那些东西,方便问问您价格吗?”
庞大爷一愣,未曾想这么多天过去了,陆尚竟还在纠结之前的礼。
陆尚掐头去尾,含糊说道:“家里进了贼,把您之前送来的东西全偷走了,也是碰巧,后来被我们逮到了,只是那些东西她都用了,我便合计着,叫她照价赔偿。”
庞大爷第一反应就是:“那可报官啊!”
陆尚笑笑:“所以还请您跟我说说,里面都有什么,价值几何。”
“庞亮是个好孩子,在家里这么多天,无论学习还是什么都适应了,只要你们不嫌弃,自可以一直学下去,那便也无需在意虚礼了。”
庞大爷被他说得彻底安了心,他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那些东西里面要说值钱,也就只有一盒点心贵了点,大概四两,再就是一些腊肉和熏肉了,多是猪肉,只有一小块牛肉,加起来大概二两银子,再有旁的……”零零散散合计起来,也有十两了。
饶是知道庞大爷大手笔,陆尚也不禁倒吸一口气。
当初第一天上课时,庞亮还带了他娘给姜婉宁准备的礼物,里面全是自己绣的帕子和香囊,一看便是用了心。
这要钱有钱,要心意有心意,可见庞家无论是对小儿还是陆尚,全是上了心。
正巧庞大爷问:“陆秀才啊,你看这也好多天了,那拜师礼?”
“这个不急。”陆尚还是拖,“家里最近可能还有点变动,等安定下来再说吧。”
“啊?哦哦也行,陆秀才要是有用得到我的,可千万别客气!”
“好。”陆尚道了谢,又跟他们告了别。
当天晚上,陆尚在饭桌上把王翠莲偷走的东西算了一遍,宽容道:“我毕竟不跟二娘似的斤斤计较,就粗略算十两吧,二娘看什么时候方便,把钱还了来。”
“我知道二娘也没贪了这些东西,都是给娘家送去了,我也好说话,这个钱就不叫二娘出了,谁收了东西谁出,可行?”
王翠莲咣当一下子站了起来:“不行!”
东西给了谁?当然是给了她的宝贝弟弟。
叫她自己出钱都不愿意,何况是叫她的宝贝弟弟拿钱,那可不是要了她的命。
王翠莲当场骂咧了起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安的什么心吗?你不就是嫌我没把姜氏的身契给你嘛,你就是存心报复我!可怜我在老陆家辛苦十几年,到头来连这几两银子都不值——”
“我给你们老陆家生了好几个孩子,好不容易把他们拉扯大,就连陆尚天天生病,我也全无怨言地照顾着,到头来你们就这么对我,我真是命苦啊——”
许是她演的太逼真,陆老二有些听不下去了。
他看了看陆尚,缓缓道:“尚儿啊,你看你二娘也不容易,要不然——”
“不然就把阿宁的身契给我,偷东西的事也就一笔勾销了。”陆尚冷脸道。
陆奶奶眼前一亮,撑着桌子站起来,忙去推了王翠莲一把:“还不快去把婉宁的身契拿来,尚儿都不跟你计较了,你还想怎么样……那可都是点心和肉啊,你还真想下大牢不成?”
“再说婉宁既然已经成了尚儿的妻子,把身契交给尚儿保管也是应该的。”
王翠莲不甘心,却也没办法,一路被陆奶奶推搡着,在屋里磨蹭半天,终于拿了一张泛黄的纸出来,黄纸最下面扣着官印。
陆尚接过后,转手就给了姜婉宁:“是这个吗?”
姜婉宁竭力控制着,才说出清晰的话来:“是。”
陆尚点点头,重新端起饭碗,在满桌的沉寂中,率先吃起了饭。
吃了两口后,他忽然想起来:“对了,还有下午给二娘的那三两银子,二娘别忘了还回来。”
王翠莲:“……”
王翠莲没说出话,她一个大喘气,竟是被当场气晕了。
一时间,众人乱做一团。
陆老二皱着眉把她拖回屋里,陆奶奶着急地搓着手,探头探脑地问着情况,其余人也全围了上去。
一时间,桌上竟然只留了陆尚和姜婉宁两人。
不等姜婉宁觉出惊慌,就听陆尚在耳边笑说道:“好了,身契有了,等过两天我把字帖交回去,且借阿宁一些银子,看能不能在镇上租间房,等以后我再还你。”
大概是要跟媳妇儿借钱的缘故,陆尚有些窘迫。
姜婉宁却没注意到这些,她只是在嘴边念了好几遍——
去镇上租间房。
好半晌,她咧开嘴:“嗯!不用还!”
王翠莲那边又发生了什么,陆尚不关心,也不好奇。
回房后,他跟姜婉宁一起合计了一番手里的积蓄,又考量了一番对镇上宅子的要求。
姜婉宁说:“要是可以的话,最好有两间房,一间用来住,另一件用来念书,也省得叫孩子们日日跟我们在一起了,也规矩些。”
陆尚嘴上应着,心里却是想了三间房。
他一间,姜婉宁一间,再是书房一间。
现在两人住在一起,那是条件有限,不得不如此。
可要是等搬出去了,两人再住一起,是不是就有些……
陆尚心里说着只把姜婉宁当妹妹看,但一想到真要跟她分开住了,又莫名有些不得劲儿。
而他根本没意识到,光是这些天跟姜婉宁的相处,许多举动,哪里是兄妹之间该有的。
这天晚上,他并没有提及身契之事,姜婉宁也藏了两分私心,见他没说,也就没有提及,只把身契牢牢地攥在了自己手里。
转过天来,陆尚走得晚了些,跟姜婉宁一起练了两套健身操,又在家人面前露了面方才出门。
王翠莲大概是还病,一直到他走都没露面。
而他昨天也是说清楚了,家里的鸡鸭鹅兔子等,那是全属于姜婉宁的,非她允许,谁也不许动,更别想着据为已有,成了家里的公有财产。
陆尚这些年养病念书花了不少钱是真,但他考上秀才后,月银也填补了不少,再有他秀才免税的便利在,很难说清到底是谁占了更多的便宜。
只是没想到,这天陆尚走了没多久,陆奶奶就找上了姜婉宁。
她倒也不知责怪昨天发生的事,而是说:“婉宁啊,我看你一直在教俩孩子识字念书?”
这事在陆家不是什么秘密,姜婉宁便痛快点了头。
陆奶奶又说:“那你看,你教别人家的孩子,怎么也不教教光宗耀祖他们,识字念书可是好事啊。”
“啊?”姜婉宁有些茫然,不知陆奶奶何出此言。
很快,她便有了答案。
陆奶奶说:“昨儿我听王氏提起才想到,这识字念书是费钱,可那全是因为要找夫子,要买书买纸笔,才花费多了,但眼下家里就有现成的夫子,可不是省了一大笔钱。”
“我听说尚儿不太想考了,那咱家也不能就此断了不是?我就想着啊,你再受点累,把光宗和耀祖也带上,也叫他们识几个字,将来跟他们大哥一样,给家里考个秀才!”
姜婉宁问:“那他们两个……之前有念过书吗?”
“哪有呢!他俩淘气,根本不肯看书,到现在还是打字不识一个哩!”
“这样啊……”姜婉宁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只好半推半句地答应了。
她倒没把这事看得多重,总归就是俩孩子,还是在家里,再怎么顽皮,也翻不出天去。
晌午吃饭时,王翠莲还是没出来。
陆奶奶把叫陆光宗陆耀祖跟着姜婉宁念书的事说了,陆老二应该也是提早被知会过,只说了一句:“好好学,别一门心思耍了。”
陆光宗和陆耀祖没有拒绝的权利,但看表情,仍是不愿的。
等睡过晌午觉,兄弟俩就去了姜婉宁房里。
他们的屋子本来就不大,一下子进了五人,就算其中四个还是幼子,也有些拥簇了。
考虑到陆光宗和陆耀祖的基础,姜婉宁少不得迁就一二:“那今天咱们就把之前学过的复习一二,大宝和亮亮可还记得之前学过了什么?”
趁着他们两人写字,姜婉宁去教陆家俩兄弟写自己的名字。
前几天樊三娘和庞大爷都给自家孩子买了纸笔,之前的两杆毛笔就闲了下来,正好给兄弟俩用。
陆光宗被陆尚教训了几次,在姜婉宁面前不敢造次,最多也就是闷头不语,旁的也不敢多做。
陆耀祖就不一样了,他昨晚才被王翠莲叫到身边,跟他说了半天姜婉宁的不好,现在看着她全是抗拒。
在姜婉宁给他磨墨递笔的时候,陆耀祖猛地推了她一把:“你走开!”
亏得姜婉宁后面有圆凳挡着,这才稳住身型,可笔尖上的墨点全甩了出去,溅了她满身。
……行吧。
姜婉宁看看自己裙摆上的墨点,要说生气倒还真没太生气。
有王翠莲在前,陆家的其他人,于她而言也不过如此。
且她从小就知道,有些人的命运是注定的,就像有人偏要穷苦一辈子,不想改变不想上进,你追着赶着去拽他,得不到感激不说,或许还会被怨怼。
这种时候,尊重他人命运,便是最好的了。
姜婉宁把笔放下,平和问道:“那还学吗?”
陆光宗仍是不说话。
陆耀祖大喊:“我不用你,我要大哥教!”
“可夫君出门了,要很晚才回来,而且他从不教人,一直都是我在讲学呢。”
陆耀祖还不同意:“你滚呐!”
姜婉宁面色淡了下来,她深深看了两人一眼,索性远离这里。
她看了大宝和庞亮一眼,两人便是好奇,也老老实实握着笔,一笔一划地落下学过的大字。
“今天的任务便是把之前学过的字写两遍,写完就可以下学了。”
“好。”大宝和庞亮相继应声。
等安排完他们两个,姜婉宁也就不在桌边守着了,她走去墙角,把上了锁的柜子打开,将底下的布匹拿出来,又顺手挂上锁。
只见她手里拿着的正是之前在镇上买的月白色棉布,棉布被裁剪过,已经见了短衫的雏形。
自陆尚外出开始,姜婉宁就在缝制短衫了。
大宝和庞亮都是比较省心的孩子,姜婉宁只需稍作引导,再时不时检查一二,他们就能很好得完成功课,而在这段时间里,姜婉宁便是空闲的。
她抓紧这点时间,按着陆尚的身材裁剪了棉布,因着布料有限,只能缝出一件短衫。
剩下的布料便做些钱袋之类的,另有一块分出来,是给马氏的孩子做口水巾的。
这段时间,姜婉宁一直仔细用着擦手的膏脂,手上的茧子已经褪了不少,肌肤也见了几分细嫩。
偏她许久没碰针线,初一拾起来,手艺还有几分生疏,前两天更是不小心扎到了手上,叫才见好转的手指又多了一两点伤痕。
也就是针尖留下的伤口细小,这才没叫陆尚发现了去。
眼见姜婉宁一心做起针线来,被落在桌前的陆光宗和陆耀祖却是懵了。
在他们的设想里,这个大嫂该哄着求着他们的,这样才能叫他们动一动笔,不去找爹和奶奶告状。
那现在又是个什么情况?
陆耀祖尚且呆愣着,陆光宗却敏感地觉出两分不妙。
偏他根本没碰过笔,就是想写字,现在也是写不出来的,而叫他跟姜婉宁服软,那就更是不可能,只能望着泛黄的纸张抓耳挠腮,全无办法。
至于他们两人的动静,姜婉宁全部知道。
但人嘛,总该为自己犯下的错误负责,小孩子也一样。
转眼到了快下学的时候,姜婉宁把做了大半的短衫收起来,又指点了大宝和庞亮的笔触。
“如今你们也识了二十几个字,从明天开始,我们便要学《千字文》了,回家可以叫爹娘给收拾一块平整的沙地出来,就跟你们画画的地方差不多,用来回家练习大字。”
两人认真记下,又缠着姜婉宁讲了两个志怪小故事,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被家人接回了家。
至于第一天跟着上学的陆光宗陆耀祖两兄弟……
陆奶奶一手拉一个,问:“你们都学了什么呀?”
两人傻眼了。
姜婉宁送大宝和庞亮回来,顺口提了一句:“我看五弟和六弟好像不太想识字,今天差点打翻了墨,还弄脏了一张纸,奶奶您要不再劝劝他们吧,这一张纸毕竟不便宜……”
她委婉劝道,面上全是难色。
陆奶奶一开始还没什么反应,可等听到弄脏了纸,可是心疼了。
“什么纸啊?不会是尚儿的纸吧?”
姜婉宁说:“正是,家里的只有夫君买着纸笔,我想着五弟和六弟和夫君也是亲兄弟,便给他们用了,谁成想——”
“哎呦!你们两个不听话的!”陆奶奶生气了,一手一个,全给了巴掌。
正当她教训孙子的时候,陆尚也赶了回来。
他没有问缘由,跟陆奶奶打了声招呼,便喊上姜婉宁回房,只在经过的时候,漫不经心提了一句:“这是又闯祸了吧?可不能轻饶,不然可不长记性。”
之后便听身后的责打声更大了。
姜婉宁勉强保持着面上的表情,然刚回了屋子,便忍不住笑了出来。
陆尚同样笑吟吟的:“看他们挨了打,高兴了?”原来他进门时正好听见姜婉宁跟陆奶奶告状。
旁人看不出姜婉宁的心思,陆尚却是门清。
尤其是她提了陆尚,可不就是熄了陆奶奶的最后一点宠溺。
陆尚在陆奶奶心里的地位,那可是谁也撼动不得的。
姜婉宁被戳破也不害怕,仍是高兴的。
她把兄弟俩想跟着念书的事说了说,又问陆尚的意思。
对于陆光宗和陆耀祖要跟着念书,陆尚却没有什么想法,毕竟:“等我在镇上找好了房子,我们就搬走,他们两个也就跟不得了。”
姜婉宁不想显得自己太着急,却还是想问:“找房子要多久呀?”
陆尚估摸着:“我明天去镇上一趟,把字帖交了,再去观鹤楼找掌柜问点事,之后就去牙行打听宅子,要是快的话,十来天就能定下来,最慢也就一个月。”
“或者随便找个房子先住着,等后面有心仪的了再换,你看呢?”
话是如此,陆尚却更偏向一次定下来。
谁料姜婉宁与他持有相同看法:“那不如就多花一点时间,直接找个合适的,不然搬来搬去也麻烦。”
“好,那等我跟牙行看过一遍后,再带你去做最终决定。”
姜婉宁不知道她的意见能占多大作用,但有陆尚这句话在,总是叫人高兴的。
晚上临睡前,陆尚说起今天的收获:“我在丰源村发现了菜园子,那边的村民只留了一小部分的耕田,剩下的田地全种了蔬菜,各种常见的菜都有,瞧着很是水灵新鲜。”
“而且他们村在河道下游,也方便捕鱼,我见有好几家圈了鱼塘,养些鱼虾蟹子……这些都能给酒楼等地供货,还有一些富商家的采买,就看后面能不能定下来。”
“至于给观鹤楼的肉鸭,我问到南星村也有几家养殖户,等下次我再过去看看,看他们那边有没有肉鸭。”
姜婉宁是一个很好的倾听对象。
碰上她有所了解的,她便提一点意见,一点为止,并不多言,若是她不曾听闻的,那就仔细听着,偶尔一两句疑问,反叫人更欲倾诉。
陆尚惊喜发现,姜婉宁在许多方便都有所涉猎。
哪怕她从来没有做过农活,也没下过耕田,但这并不妨碍她曾看过许多农政要书,对大昭诸多农耕律令烂熟于心。
想想姜婉宁的年纪,再想想他自己,陆尚不禁汗颜。
窗外星辰星闪烁,又是一日过去了。
第二天清早,陆尚把姜婉宁写好的字帖收好,等庞大爷来送小孙孙的时候,顺便跟上了牛车。
对于庞大爷的疑惑,陆尚自有说辞:“我给他们留好了作业,阿宁会帮忙看一日的。”
“这样啊,那就好那就好。”庞大爷也知道,人家不可能把所有时间都放在教孩子上,临走还能安排好,已经很好了。
待陆尚抵达塘镇,他第一时间便去了书肆。
按着他们之前约定的,今日正好是一旬。
只叫他没想到的是,不等他进到书肆,先在门口被人拦下了。
他不认识拦下他的人,拦人的却是认识他的:“我记得你,你就是上次代写书信那姑娘的相公!”
陆尚愣了一下,冷不丁想起这回事。
当初他还信誓旦旦地跟围观百姓说,下次还来,价格肯定实惠。
而实际上——
要不是被人拦下,他早忘了这回事。
而拦住他的人往他左右看了一遍,没找着姜婉宁后,便把他放开了,只问道:“你家夫人呢?你家夫人没来吗?不是说她还来帮大家伙写信的吗?”
“额咳咳——是这样的。”陆尚赔笑道,“我家夫人上次来镇上,不幸染了风寒,这些天一直在养病,这才失了约。”
“等她好了,等她好了我们一准儿会过来了!”
旁人对此将信将疑,只是姜婉宁不在,就算他们不信也没办法,嘱托半天,也只能放他离开。
而书肆老板早在外面响起动静的时候就出来了,看见陆尚后,那扑棱了十来天的心可算落了下去。
陆尚避开前面的人,专门趁人不注意时才进了书肆。
今天书肆里的人多了点,黄老板便把他引去了后面。
等落下帘子,黄老板迫不及待:“可是送字帖来了?”
“正是。”一边说着,陆尚将身后背着的卷轴拿了出来,和黄老板一人一张,将其摊平开了。
随着字帖露出全部面貌,黄老板的呼吸都急促了:“这这这——”
陆尚早就提前欣赏过,便是再看,还是与有荣焉,他问:“黄老板且看看,这两张可还满意?我家夫人说了,恰巧空了一张纸,留着也是浪费,索性一齐写了,都交给黄老板。”
“满意!可太满意了!”黄老板小心抚摸着两张字帖,满眼全是上面的字,一张字体娟丽秀气,一张笔锋狂放张扬。
要不是提前见过,黄老板怎么也不相信,这会是出自一人之手,还是一个看着柔柔弱弱的姑娘。
陆尚问:“那之前说好的报酬……”
“之前说的不算了!”黄老板一拍柜台,“这等帖子岂是七百文就能买到的,我给一两银子!”
他像是怕陆尚反悔,赶紧去拿了二两出来,塞给陆尚后才继续说:“劳烦公子跟夫人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改成一旬两张帖,不拘字体,一律按一两银子算,要是能多一点的话,我再给赏钱。”
这毕竟是姜婉宁的活儿,陆尚不敢替她做主。
“那等我回去跟夫人商量商量,这次就还是先按一张帖来算吧,等我问过夫人的意见,下次来交帖时,再给老板答复。”
黄老板虽觉遗憾,却也无可奈何。
但他还是准备了四张纸,说什么也要陆尚给带回去:“没事没事,就当是两次的一起给了,公子一齐带走吧。”
陆尚拒绝不得,只好全部收下。
等他离开书肆后,黄老板转身就去找了街上传话的小童,付了三文钱,催促道:“你现在就去郭家找郭老爷,就说我给大公子寻了两幅极好的字帖,赶明儿就给郭老爷送去!”
什么二两银子,等他把字帖给郭老爷献上去,就是二百两也不多。
另一边,陆尚背着纸带着钱,赶在晌午人多之前进了观鹤楼。
进去后他直找福掌柜,可巧,福掌柜刚从外面回来,一看见陆尚,当即赶了过来:“你可算是来了,这些天少东家问了好几回呢!”
陆尚道了歉:“这些天一直在外头走访,好在也算有点收获,这不一有苗头,我就赶紧来找您了。”
“走走走,到上面去说。”福掌柜亲自引他上去。
等两人坐下后,福掌柜竟没有问及生意,而是小心问道:“前些天我本想去找一找你的,只走在半路碰上急事,不得不返回来,不过我听有人说,陆家村有个秀才,也是叫陆尚,敢问陆公子……”
陆尚没有拆穿他拙劣的谎言,微微点头:“正是在下。”
“……”便是早有猜测,福掌柜还是惊了。
待他再反应过来,福掌柜更是难以理解:“敢问陆公子为何不继续念书,反做起了生意?”
士农工商,商籍向来是末等,掌柜不明白,陆尚放着好好的秀才身不要,为何自甘堕落来做商户。
就像他们少东家,为了能有参加科考的资格,只能将户籍落在母家,这才逃开商户的身份,有机会上场科考。
福掌柜说:“陆公子可知,一旦入了商籍,那之前的秀才身就不作数了,且家中上下三代皆不可入朝为官,这不是舍本逐末嘛!”
陆尚根本没想到,经商还有这等限制。
就算他没打算再行科考,闻言也不禁诧异:“那我现在还是农家子,只要不入商籍,是不是就不受影响?”
“此言差矣,陆公子不入商籍的话,许多大生意是做不了的,毕竟这些生意都要签契,文书要拿去衙门落章,没有商户证明,就落不下来的。”
“再说还有商税一事,不入商籍的话,公子怎么算商税呢?”
第34章
陆尚只好再向掌柜仔细打听一番商籍之事。
原来在大昭境内, 凡以经商途径年盈利超过百两者,皆需到衙门改入商籍,商税按月缴纳, 二十税一,比田税的三十税一略高一筹。
至于经商的范畴, 那可就多了。
大至商会小至街边小贩,只要营收一高, 除非躲躲藏藏不被发现,不然必少不得入了商籍,若因未入籍被人举报了, 那除了需要补齐过往税收外, 还将面临牢狱之灾。
福掌柜说:“若说完全没有办法, 那也不至于, 陆公子家中可有兄弟?”
待得了陆尚肯定的回答后, 福掌柜说:“你可以选一亲近兄弟, 将其从家中分出去, 将他独一门入了商籍,你便可以他的名义行商,只需要每年给他一定的报酬就是。”
这种情况在许多地方都会出现, 也是规避商籍带来的弊端的最好的方法。
虽说行商是比种庄稼赚得多, 但这种年代, 谁家不想出个读书人,万一一举高中,但凡能谋上个一官半职,那可就真是从此改头换面, 跨身士族了。
福掌柜说的办法确无不可,但对陆尚而言, 并不适合。
陆家能分家出去单开户籍的,也只有陆显一个,而他与陆显并无过多交情,且有王翠莲在中间挡着,真以他的名义经商,只怕到头来全是麻烦,还不知会出什么大篓子。
陆尚想了想又问:“那若是入了商籍,还能改回来吗?”
福掌柜皱着眉:“好像是有什么条例,但这么多年也没听说过,总归不会是什么简单的法子,不然少东家如何会跟了母家的门户。”
“行,我再好好想想。”
陆尚说起这些天走访各村的收获,琢磨道:“我观杨家的肉鸭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观鹤楼不考虑恢复与他们的供应关系吗?”
福掌柜摇头:“话已经放出去了,断没有改口的道理,再说他家的鸭子好是好,总不是不可替代的,实在不行我们就去邻镇进货,与他们重拾合作是不可能的。”
“那好吧,还没问过您这边对肉鸭的要求?”
福掌柜想了想,索性去门口叫了小二,让他去准备一只避风塘鸭来,回来后又解释说:“店里还有几只鸭子,不过也是放了好些天了,没有现宰的新鲜,公子将就着尝尝。”
等待的时间里两人也没闲着,陆尚又说起蔬菜和鲜鱼的事,只可惜他们这的菜全是自己种的,从外面采购的成本再低,也不如自己种来得合算,陆尚只能无奈放弃。
就是这鱼——
福掌柜说:“我们这用鱼的菜不多,平日里就是直接在街上买,大批量的采买时用不到,也就是一些零散货。”
陆尚说:“那店里不考虑增加一些鱼羹鱼煲烤鱼什么的吗?”
福掌柜顿时乐了:“公子可真是每每都有新法子啊……说起来上回你给的那张卤菜方子我们试了,还别说,味道是真的好,比之前那家还要好,我们这才换上没几天,老主顾们都称道。”
“少东家说了,公子信任我们,给了我们方子,我们也不能叫你吃了亏,那方子的价值也不好估量,你看是一次性付给你三百两,还是按分销算,每卖出一份给你多少的利。”
陆尚没想到还有这等意外之喜。
要说赚钱,肯定是拿分销最合适,只要观鹤楼在一天,那他就有源源不断的进帐,供给家里的花销不成问题。
但他还想着借观鹤楼打开生意的路子,原本他交出方子来,也没想着多赚钱,能跟观鹤楼的少东家讨个交情就够了。
思绪回转间,他很快就有了决断:“贵店□□我,愿意给我个机会,还提前付了货款,我也得对得起这份信任。”
“那方子既是给了您和少东家,自然也就是你们的东西,福掌柜要是想买个安心,那就给我二十两罢,以后除了自家吃用,我肯定不会把方子说给第二个人。”
“那可不成那可不成!”话是这么说,福掌柜却是笑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可不能这么占便宜——”
陆尚又跟他推脱了两句,最后以五十两的价格将卤菜方子买断。
而这无疑又给了他新的赚钱思路:“不知福掌柜有没有时间,我请您吃一顿全鱼宴如何?”
“全鱼宴?”福掌柜反应过来,“就是公子刚才鱼羹烤鱼什么的?”
陆尚微微颔首:“正是。”
福掌柜笑道:“陆公子想请我吃全鱼宴是假,想叫我观鹤楼大批量购入鲜鱼才是真吧?”
陆尚弯了弯眉眼,但笑不语。
而福掌柜于这事上也不全是拒绝,若是陆尚做出的鱼真的味道不错,酒楼里添几道新菜也不成问题。
“那成,我就等公子消息了!”
“好,我和夫人正商量着搬到镇上来住,等过些日子定下来,新居乔迁之日,便是请福掌柜吃全鱼宴之时。”
福掌柜爽快应下。
正说着,避风塘鸭也好了,与之一齐送上来的,还有两壶清酒。
福掌柜亲自介绍:“观鹤楼的避风塘鸭以咸甜口调为主,鸭肉外酥里嫩,入口即化,满口留香,配以香葱细糖更添风味,为防腻口,我们还搭了清酒,小酌怡情。”
动筷之前,陆尚先敬了福掌柜一杯。
也不知为何,福掌柜很是受宠若惊,连连应下,又吩咐小二多准备一份,招牌和炒菜点心都备些,给陆尚带回去。
既是为了咨询对肉鸭品质要求而来,陆尚便仔细尝了这道招牌。
该说不说,不愧是观鹤楼做大做强的底气。
这鸭经多道工序处理后,全然没了自带的腥膻,而整只鸭子从内而外全被特制的调料浸透,香而不俗,滋味层层叠叠,自有妙处。
陆尚仔细品尝后,也稍稍摸出了店里肉鸭的区别。
这鸭子能做好,除了大厨的本事外,当然也离不开肉鸭本身的品质,店里的鸭肉三肥七瘦,正是足够多的油脂,才能经受住长时间的烤制,又将油脂完全浸润到瘦肉中。
卖给观鹤楼的鸭子不光要嫩,还要肥,更要肥得恰到好处。
福掌柜问:“陆公子可有想法了?”
陆尚擦去嘴边的油花:“晓得了,我大概是知道什么样的鸭子才能入了福掌柜和少东家的眼。”
“善!”福掌柜快意道。
酒过三巡,福掌柜眼中多了两分迷离。
他看着对面端坐的陆尚,忽然惋惜道:“可惜少东家回了府城,不然知道陆公子过来,一定要亲自来见您的。”
“怎么?”陆尚好奇。
福掌柜倾身往前凑了凑,低声道:“也不瞒您,我家少东家啊,虽是时时为家中生意奔波,可那心实在没放在生意上,少东家他啊,仍是想着考取功名,入朝为官呢!”
“您上回只留了家乡,却不曾说过自己已成了秀才,少东家后来才得知,可是后悔得不行,只觉得错过了跟秀才讨教的机会。”
“还有您夫人……这话好像不该说,但少东家也没什么恶意,就是上次见夫人写得一手好字,心生钦佩罢了,现在看来,原来是秀才公的娘子,难怪颇有才学。”
陆尚听得好笑,再一次体会到了秀才身带来的便利。
福掌柜又说:“少东家说了,等下次跟您见面,一定要跟您好好请教,若您能指点他过了乡试,您就是他的大恩人,再生爹娘!”
“……”陆尚一下子不知接什么了。
眼看福掌柜还要絮叨,陆尚可不敢再坐,他忙说:“这样吧,时候也不早了,我还要赶回家里,福掌柜您看,今天要不就到这儿?”
“啊?这就走了啊?”福掌柜拍了拍额头,勉强清醒了几分。
他有些遗憾,但毕竟少东家不在,留着陆尚也没其他事。
他叫来小二,得知之前叫他准备的东西都好了,便也不多拦:”那这些菜公子带回去,也请夫人尝尝。”
陆尚道了谢,拎着食盒从观鹤楼离开。
办完观鹤楼的事,陆尚却还要去牙行一趟,打听打听这镇上出租或售卖的宅子。
镇上空置的宅子不少,但要找个处处可心的,那便要多费心了。
牙人问:“老爷是想租还是想买,心里价位几何?”
陆尚道:“租或者买倒是不定,价格也有调整的余地,我就是想找个治安好些的,位置也不错的,最好能有两三间房,再带个小院子。”
其实他还有更多要求,只是一次全说出来,只怕也叫牙行为难,倒不如挑出几个最重要的,余下的另外再说。
牙人了然:“那这样的话,我倒有四五处可以请老爷挑。”
“这其中一处是在临近郊外的地方,宅子大也清净,治安虽不如镇里,但雇上几个门房也就解决了……”
等牙人一一介绍后,陆尚又选了其中三个,亲自过去看了看。
最后他交付了三十文的定金,这样等下回再来,就还是这个牙人负责,有些好的宅院也会记着帮他留意。
牙人欢欢喜喜地送他离开:“那我就等老爷的好消息了!”
回去的路上,陆尚又特意去了上回买膏脂的铺子一趟,听说又上了新的东西,专门用来擦脸的。
新上的膏脂价格不便宜,小小一盒便要二两银子。
不过陆尚才用卤菜的方子换了五十两,二两一盒便二两罢,他不光买了,还一下子买了两盒。
而后便是街上的一些小食,专挑新奇的买。
陆尚也是最近才看出来的,姜婉宁于吃食上不挑,但更喜欢一些甜食,还有外观好看精致的,总能叫她欢喜几分。
陆尚买了一包酥糖,又买了两个用饴糖捏出的小玩意儿,最后便是一包裹满砂糖的甜果儿,就此收了手。
这些吃食全被他藏在了背篓最底下,还有从观鹤楼打包回去的两份点心,也被他另外拿了出来。
等把这些东西都整理好,陆尚才出了塘镇,找到在老地方等着的庞大爷,上车等待回家。
庞大爷一看见他就高兴,便是他手里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食盒,也不如陆尚本人来得有吸引力。
归其原因嘛,自然还是为了他的宝贝小孙子。
牛车上没有旁人,陆尚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着,不知说起什么,庞大爷却是羡慕:“姜氏好啊,也是个会识字念书的,还能帮着陆秀才你教教孩子,不像我家,妇人只能干些杂活儿。”
陆尚心念一动:“庞大爷怎知阿宁识字的?”
“乖孙说的啊!”庞大爷坦然,“他说有回见了你媳妇儿写字,写得可流畅了,可比他厉害多了。”
虽然他也知道自家小孙孙会写的字不多,但姜婉宁能写得流畅,肯定不是只会三五十个。
陆尚试探道:“我有时也忙,要是叫阿宁教他们写写字……”
“应该的应该的。”庞大爷浑不在意,“反正就是识识字,谁教都一样。”要是他家有认字的,便是自己教都行。
不管怎么说,见了他这幅态度,陆尚松了一口气。
后面的庞大爷再问什么,他的回答也热情了。
庞大爷问:“我们村有两家也想送孩子来学几个字,陆秀才你看还能收下他们吗?”
“哎,不急不急,这事以后再说吧。”
庞大爷以为他是婉拒,虽是遗憾,但也没再纠缠。
等回到陆家村,正是傍晚开始做饭的时候。
庞大爷把牛车赶进了村子里,既是送陆尚,更是为了接庞亮。
今天一下午,两个孩子全沉浸在了《千字文》中,学得那是一个晕头转向、苦不堪言,出来时脑子都是蒙的。
可庞大爷见了他这幅模样,不光没责怪,反而更是高兴了:”哎呦这才对嘛,念书哪有不累的,你该感谢师娘,这么费心教你们……”
别管孩子高兴不高兴,反正家长是高兴了。
把这两家送走后,陆尚和姜婉宁也一起进了家。
院里有人,自然也是瞧见了他带回的许多东西,王翠莲坐在她房门口,眼珠子哧溜哧溜地转着,昨晚的三两银子还没还回去,眼看这又动了歪心思。
然而这一回,陆尚根本没往厨房去,手上的背上的,有一样算一样,全部带回了房里。
房门一关,外头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他把从书肆领会来的纸和专门买给姜婉宁的东西放下后,又喊她过来看食盒:“你看看有什么喜欢的,我给你留下来。”
他又指了指旁边的背篓:“里面有酥糖和饴糖娃娃,从观鹤楼带的两碟点心也给你留下了,剩下的我便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你自己来挑,等你挑好了再拿出去。”
姜婉宁被他说得满心欢喜,探头挑了挑,又留下一份糖渍樱桃肉。
陆尚笑她:“怎跟个小孩儿似的,光喜欢甜食,小心染了蛀牙,可有你后悔的。”
姜婉宁不理他,高高兴兴去拿了饴糖,面上的笑意根本掩不住。
等高兴完了,她才想起来:“这么多东西肯定花了不少钱吧,夫君是把观鹤楼的生意谈成了?”
“那倒没有,是上次给他们的卤菜方子,店里用着不错,就花钱买了下来,以后那方子就归他们了。”
“这是卖卤菜方子的五十两,路上买东西花了些,还剩下四十五两多,全给你,你收好。”
“再就是字帖的钱,黄老板看你写得实在好,涨了价格,改成一两银子一张,这次又给了四张纸,想改成一旬两张,要是有多的,另外给赏钱,你看着写就是,别伤了精神。”
“还有镇上的房子,我倒是看了几处,各有优劣,等晚上我再与你细说……”
这一趟下来,又是四十七两六钱进帐。
姜婉宁将它们小心收好,和银票放在一起,饶是这些钱比银票小很多,但毕竟是切切实实属于他们的,更叫人舒心。
至于书肆门口苦等代写书信的百姓,陆尚早些还记着,如今又是忘在了脑后,直到睡觉也没能想起来。
等陆尚和姜婉宁再出去,院里早坐了一群人。
大人们尚且表现得不明显,可小孩的眼睛全黏在了他手上的食盒上,陆耀祖吞了吞唾沫,大声问:“大哥你又带回什么好吃的了!”
陆尚扫了他一眼,想到他待姜婉宁的态度,冷笑一声:“有什么好吃的也没你的份,这是我带给你嫂嫂的,你问她愿意给你吃吗?”
“怎么就没有了……”陆耀祖不高兴地嘀咕着,抓着筷子在桌上叮叮咚咚敲个不停,偏又不敢真逞威风。
陆尚把食盒放在桌上,而马氏也把炒好的豆角端了上来。
她炒菜和姜婉宁可不一样,那是一点荤腥也没有,就连鸡蛋也不会放一个,一把豆角一把盐,那就是一道菜了。
还有两个素菜,也是一样的做法。
这几份菜一端上来,陆尚就全推到了陆耀祖跟前:“多吃一点,吃饱了才有力气跟长辈顶撞嘛。”
他也不偏心,三碟菜两碟给了陆耀祖,一碟给了陆光宗。
他甚至贴心地去拿了馒头来,一人分两个,保管能吃得饱饱的。
这番举动下来,谁不说一句好大哥啊!
偏偏被区别对待的两人一点不觉得开心,只哭丧着脸,差点直接哭了出来。
陆尚招呼姜婉宁坐下,又喊了马氏等人落座,而后便是慢条斯理地把食盒里的菜端出来,每拿一道,都要在陆光宗和陆耀祖跟前转一圈,叫他们闻尽香气。
旁人对他的做法多有不解,可略知一二的陆奶奶却隐有猜测。
她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劝解的话来。
食盒里的菜共有六道,除去姜婉宁提前留下的那份糖渍樱桃肉,还有五道,个个都是观鹤楼的招牌。
几道菜摆上桌,众人全是讶然。
坐在门口的王翠莲也顾不得装矜持了,一溜烟跑了过来,扭屁股就要坐下。
却不想陆尚忽然拦了一把,他客气问道:“二娘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什么?”
“昨晚给您的三两银子,二娘打算什么时候还呢?”
“不是,你还真叫我还啊!”王翠莲这话说的,好像他多占理似的,换个弱势些的,兴许也就就此作罢了。
陆尚点头:“毕竟三两也不是个小钱,还是麻烦二娘尽快还来吧,不然今天这顿饭——”
他没说全,未尽之言却不难猜测。
王翠莲被气得嘴都在哆嗦,可前几天的经历告诉她,跟陆尚耍泼是没有任何用处的,最后只叫自己没脸。
这么一大桌子的菜,香得叫她心痒痒,但若是要用三两银子换……
王翠莲站起来:“我不吃了!”
陆尚并不阻拦,淡淡应了一声。
等王翠莲走了,他又看向陆光宗和陆耀祖:“你们两个是不是也不吃了?”
他们俩可没拿钱,馋得擦了擦嘴:“吃!”
“那你们争得嫂嫂同意了吗?她辛苦教你们念书识字,你们不领情也就罢了,反打翻笔墨,眼里可有一点长辈在?”
他的声音很是严厉,明明是坐着的,偏气场一点不弱。
两个小的顿时不敢说话了。
而他教训人,剩余几个也不会掺和进来自引怒火,陆奶奶最多只是说一句:“认识到错没有?还不跟你大哥大嫂道歉。”
两人对视一眼,陆耀祖大概还是不情愿,奈何陆光宗是个识时务的,他猛地站起来,先后冲着陆尚和姜婉宁鞠了躬:“大哥对不起,我不该弄坏你的东西!”
“大嫂也对不起,我不该跟你顶撞!”
有了他在前示范,陆耀祖也不敢坚持了,他的态度不如陆光宗端正,又被陆尚压着重新说了一遍,这才作罢。
等姜婉宁说了“没事”,这才算过去。
而因为饭前的这个小插曲,其余人心有余悸,对陆尚说话都小心了许多,也只有桌上碗筷碰撞时,才会发出几分异音。
马氏把女儿抱了出来,她挑了一个手指大的鲜虾子,嚼碎了给女儿喂了一点,又沾了点汤汁,小心点在女儿嘴里。
姜婉宁一边吃东西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不小心和小婴儿对上视线,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像是被惊扰了一般。
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后,陆老二带着板凳去村头唠闲嗑,陆显和马氏带着女儿回了房,剩下的几个小孩也各有各的安排。
陆尚帮着收拾完桌子,原本是要回房的,不料被陆奶奶叫住。
只见她面上隐有忧虑之色:“尚儿啊……”
“怎么了,奶奶您说。”陆尚只好坐回去。
姜婉宁往这边看了一眼,见没她什么事,便擦干净手提前回去。
只听陆奶奶问:“你今天带回来的这些菜,一定是花了不少钱吧?”
陆尚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怎么了?”
却见陆奶奶面上的忧色更重了:“我是见你这些日子花了好多钱,奶奶不是说这不好,只是你看,你也好久没看书了吧?”
陆尚这才明白她的意思。
他想了想,选择如实相告:“奶奶,我之前就跟你们提过,兴许就不继续科考了,实在是我大病一场,看清了许多东西。”
“这科举做官自然是好,可奶奶你有没有想过,像我这般从偏僻山村里出去的秀才,哪里比得上大家族培养出来的,就算叫醒中了,也不知会被分去哪里做个小官,那可就大半辈子回不来了。”
“再说了就依我的身子,肯定还是要花大钱养着的,就算做了官,要是做个清官,那没什么收入,早晚会因为买不到药病死在官位上,要是做个贪官,哪天被发现了,还是逃不过一死。”
“难道奶奶就想看我死吗?”
“当然不是!”陆奶奶只觉哪里不对劲,偏又寻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她被念着念着,竟有几分被说服了。
“那你现在是……”
“我现在就是在做点小生意,想着先赚点钱,把身子养好一点,之后要是还想科考的话,再复习上场也不迟。”
陆尚闭眼瞎说:“这几天我带回来的东西是花了不少钱,但也有是旁人送的,就像今天晚上的菜,那家店有求于我,才送来讨好我的。”
“这么厉害呀……可你不是才开始做生意吗?”陆奶奶懵了。
陆尚说:“哎,这不是我有几分做生意的天分在,像我这样简简单单就能考上秀才的,做生意肯定也不赖。”
“好了,奶奶您就别操心了,我心里都有数。”
陆奶奶无法:“那好吧,那你、那你可千万别偷抢,实在挣不到钱也没事,奶奶想法子养你,你可千万不能进大牢。”
她的一番忠告叫陆尚很是受用,眼中也存了几分暖意:“好,我都记着呢。”
“那你快去休息吧,在外面跑了一天肯定累坏了,奶奶不留你了,等明天早上啊,奶奶给你煮鸭蛋吃。”
“那感情好,奶奶明天再去杀只鸭子吧,炖锅汤给大家都补补。”
“哎好,都听你的。”便是陆奶奶也无法否认,自从大孙子不念书了,家里的这个生活质量啊,可是猛一下子就上去了。
就这隔三差五的荤腥,可不是一般人家能有的。
陆尚把陆奶奶送回房,这好不容易说服她,可是费了一番心思。
等他回了房间,却见姜婉宁提前准备了洗脚的热水,还有擦拭的帕子等,一应全备好在床边。
她已经洗漱好了,正跪坐在床头,手里拿了一卷不知什么书。
见陆尚回来,她抬头说:“夫君快来,泡泡脚休息一下吧。”
陆尚没有拒绝,他褪去外衫,又把裤脚撩上去,双脚踩进热水里的那一瞬间,他很是舒坦地呼出一口气。
一回头,只见姜婉宁已经放下了书,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怎、怎么了……”
姜婉宁笑:“夫君不是要跟我说镇上的房子的事嘛?”
“哦哦哦,房子啊——”陆尚想起来了。
他组织了一番语言:“我今天看了三户,都是矮子里面拔将军,在一众房子中勉强合格,但又达不到好。”
“其中一户是在棠花街后面,是户三进的院子,平日里有衙吏巡逻,治安不错,又在商街附近,要买卖些东西很是方便,但同样的,因为临近商街,平日里有些喧吵,周围的邻居也有些复杂。”
“第二户是在青园街附近,紧挨着镇上的书院,周围住着的都是本地居民,还有一些书生,倒是清净,只是宅子有些小,只有两间屋,带一间厨房一个小院,杂物没处放,再就是价格偏高了点,和前一个比起来贵了五十多两。”
姜婉宁原是对第二间起了兴趣,一听价格,瞬间歇了心思。
她问:“那最后一间呢?”
“最后一间是在县衙后面的两条街上,治安好,宅子也不小,足足四间房,另有厨房和杂物房,院子里还有一块菜圃。”这么听着,却是符合了两人最基本的需求。
“那是哪里不妥呢?”
陆尚啧了一声:“按牙人说的,这间宅子风水差了些。”
“二十多年前这间宅子遭了匪人,一夜之间一家十几口全死绝了,后面被一户外地书生买了去,那书生考上了进士,哪料回乡探望亲眷的时候,莫名其妙死在了家里,他家之后,陆陆续续又来了两三户人,但不是丢了孩子,就是坏了生意,总之下场都不是很好。”
而且最重要的是,其中一户原本也是入朝做了官,偏被人诬陷下了大牢,后来也是全家流放。
陆尚怕引起姜婉宁的伤心事,便将这最后一家隐没了去。
他说:“后来这宅子就没人敢买了,一直荒废了去。”
牙人给他介绍也只是偶然,哪想陆尚还真去看了。
他对这些风水之类的并不算迷信,但也持敬畏的态度,再加上还有姜婉宁在,若她避讳这些,索性也不考虑。
姜婉宁想了许久:“那这几户都多少钱呢?”
“第一家是二百三十两,第二家是二百八十两,最后一家只要二百两。”陆尚宽慰道,“你知道有这几户就行,等下次去镇上,我带你去看看,或许就能碰上更好的了。”
下次去镇上的时间也近,最多七八天。
姜婉宁知道这事急不得,暂且应下。
说好房子的事,陆尚想起另一件更重要的:“还有一个事,今天我听观鹤楼的掌柜说,若以经商的途径年获利超百两,就要改入商籍,阿宁知道这事吗?”
姜婉宁终于想起来,这些日子被她忽略的是什么了。
她先是一怔,然后身子都绷了起来:“是有这回事,我竟忘了提醒你……幸好现在赚的钱还不足百两,没到改籍的时候。”
陆尚问:“我还听说,商籍不能参加科考,但也有例外的时候,是能换回农籍或者其他吗?”
“非也,入了商籍后,便再无改籍的可能了,除非是家中女眷嫁了人,那可以从夫家,至于我们——”姜婉宁眨了眨眼。
“至于夫君说的参加科考,其实是有例外的,大昭律规定,若商户对朝廷做出特大贡献,可得特权,但就我所知道的,这种情况自大昭建国后,只出现过一次。”
“那还是某一年江南水患,有一富商散尽家财,助江南府衙安置灾民,后上报朝廷,皇帝为表彰其善心,方才开了先例,或许其子弟科考资格,或许其三代不降爵位,富商选择了后者,也就是如今京中的淮安伯,便是那位富商的后代。”
先不说这等特大天灾百年难遇,就是真遇见了,又有几个商户舍得散尽家财呢?
律法是有特例,其条件之严苛,根本不是轻易能达成的。
姜婉宁有些紧张:“夫君改入商籍,那不光会失去科考的资格,便是如今的秀才身也没了。”她虽对商籍没有偏见,可也清楚,秀才身对一个农户来说有多重要。
这种情况陆尚在回来的路上就有了考量,如今不过是灭了他的侥幸心理。
他静静坐着,姜婉宁也安静下来。
许久过后,陆尚忽然说:“那便改入商籍吧。”
此话一出,姜婉宁倏地坐直了,她张了张口,却发现震惊之下,自己根本说不出话来。
陆尚自嘲地笑了笑:“饭都快吃不起了,还想那么多往后做甚。”
“福掌柜还说,可以把家里的兄弟分出去,只叫他一户入籍,届时我便可以他的名义经商,只是我想着,这事到底不妥帖,还是算了。”
“改入商籍这事还不急,我就是跟你打声招呼,你也好有个心理准备,当然了——”陆尚闭了闭眼,“阿宁要是觉得不妥,那我便再想旁的法子,其实说到底,我也不是太过肯定。”
姜婉宁这才收回几分震惊,她蜷了蜷手指:“夫君说……那因此丢了秀才身,就不觉得惋惜吗?”
惋惜吗?
这并非是陆尚考来的,他确实没什么压力。
只在其他人面前,他不能这么说,只能摇摇头,免去解释。
改籍这事太重大,根本不是一时半刻能决定的,再说了,就算真要改,那是陆家全部改,还是单陆尚一人?
其中牵扯太多,尚有得掰扯。
为了这件事,姜婉宁一整晚都没睡安生。
而提出的陆尚倒是心大,后半夜更是直接打起呼噜,一觉睡到大天亮。
姜婉宁当然想讨论个明白,但看陆尚的模样,这等大事,真正有损的人都不着急,她急什么。
想明白这一点后,姜婉宁也把心放下了。
第二天她早早起来,顺便喊上了陆尚,两人一起出去练了体操。
练完后,陆尚喘的不行,可他捏了捏自己的胳膊,好像不似之前那般塌塌软软的了。
“也不知是健身体操的功效,还是我这几天到处跑的功效……”他嘀咕两句,反正都是有了变化,也不追究到底谁的原因了。
陆奶奶如约煮了鸭蛋,另外还煮了两个鸡蛋,全都塞给了陆尚。
陆尚趁她不注意时,把鸡蛋塞给了姜婉宁,又小声说:“别忘了屋里还有吃的,那樱桃肉今天吃完,再放就要坏掉了。”
姜婉宁同样小声:“好。”
姜婉宁把他送到门口,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后,方才返回。
不成想陆奶奶琢磨了一晚上后,对陆尚放弃念书改经商的决定仍觉不妥,她说不动陆尚,只好改从旁处入手。
这跟陆尚睡在一起的姜婉宁,便成了她的目标。
“婉宁啊——”陆奶奶笑吟吟地走过来,先问了声好。
等寒暄得差不多了,陆奶奶才说:“你知道尚儿最近忙生意吧?”
姜婉宁点头应了一声。
“哎呦我这左思右想的,觉得这样还是不妥,只是我老太婆懂得不多,也劝不住了,婉宁你就不一样了,尚儿啊,他听你的话!”
姜婉宁实在不知陆奶奶从哪得出来的这结论,又是尴尬又是讪讪,想不出如何回应,只好默默听着。
“你看你能不能劝劝他,这生意可以做,但也不能一门心思搞这些啊,这白日里空闲的时候,或者晚上回来后,是不是也能温温书?”
“应该……是吧?”姜婉宁呐呐道。
陆奶奶满意了:“你看,我就说,那这样,婉宁啊,等尚儿回来了,你帮奶奶劝劝他行吗?你别说是我说的,就说是你自己觉着,叫他多少也温温书,行不?”
姜婉宁犹犹豫豫地:“……好。”
得了她的答应,陆奶奶彻底放心了。
为了表达她的谢意,她又去煮了一个蛋,说什么也要塞给姜婉宁:“你多吃点,把身子补好了,也好早点给尚儿生个大胖小子!”
“!”姜婉宁怎么也没想到,话题竟会转移到这里。
再想她至今没有跟陆尚有过任何越矩行为,这话更叫她面红耳赤,只觉得从头热到脚,整个脑袋都在冒热气。
“我、我……我不吃了,我先回去了!”姜婉宁就怕再待下去还有更叫她炸裂的,匆匆忙忙把鸡蛋放回桌上,顾不得陆奶奶在后面的招呼,一路跑了了房里。
甚至因为这,她的心一整天都没静下来,连给陆尚缝短衫的时候,都因为走神而扎了好几下,搞得右手食指上冒出好几个血珠。
第35章
这天直到下了学, 也没见陆尚回来。
一开始姜婉宁倒也没多想,可眼看天色越来越暗,直至天彻底黑下来, 仍不见他影子,她这才觉出两分意外。
她心不在焉地用了两口饭, 忍不住去了门口等。
这个时候还有回家的村民,在门口看见她后, 有的仍是避着,但也有三五个抬手打了招呼。
“这是陆秀才的媳妇儿吧?陆秀才这些天好点了?”
“啊……是,好多了, 您是——”
“我是村北的张家, 你叫我张叔就行!”
许是因为要打起精神应付乡亲的缘故, 姜婉宁的注意力也跟着偏移几分, 总不会满脑子乱猜陆尚的去处了。
然而等最后一个村民也回了家, 陆老二家门口再没有人过路, 就连隔壁家的大黄狗都回了窝, 周围安静得过分,陆尚还是没有出现。
姜婉宁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回头一看, 果然是陆奶奶过来了, 她步子有些乱, 走近后第一句便是:“尚儿还没回来?”
“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没回来,这是去哪儿了啊……别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吧,问题是咱都不知道他到底往哪边去了啊。”
没有姜婉宁的应和, 陆奶奶的焦虑越发重起来。
她在门口左右徘徊着,因为担心嘴巴也闲不住:“我就知道, 不该同意尚儿做什么生意的,就他那身子,哪里扛得住啊……”
“等他回来我一定再跟他好好说说,还是念书吧,念书好,要不然怎那么多大老爷都叫家中儿郎念书?尚儿糊涂啊!”
陆尚糊涂不糊涂的吧,姜婉宁不晓得。
但她却知道,陆奶奶这话根本不现实,陆尚连转商籍的念头都有了,又哪里是三言两语会放弃行商的。
再说了——
姜婉宁没法儿违心地说,以前能比现在好。
就在陆奶奶将要忍不住去村口找人的时候,只见远处的小路上出现一点忽明忽暗的光点,姜婉宁精神一震:“那是不是夫君!”
陆奶奶顿时拔高了脖子。
随着小路上的那道人影接近,他的面容也露了出来。
“尚儿!”陆奶奶当即便是一声呼唤,一路跑过去。
姜婉宁虽是没有动,可她紧紧攥了一晚的手缓缓松开,她也分不清自己是惊喜更多一点,还是后怕更多一点。
远处,陆尚跟陆奶奶碰上,他也没有停,搀着老太太之往家走。
等见了姜婉宁,他才抹了一把脸:“这一天可真是!”只见他整个人都灰头土脸的,也不知去了哪,弄了满身泥,还浑身臭烘烘的。
偏偏他精神头大好,整个人都散发着喜气,要不是有长辈在场,他简直想抱起姜婉宁转上一圈。
陆奶奶没注意他的情绪,听了这话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心一紧:“怎么了吗?尚儿你别吓奶奶啊……”
“没事没事,我先洗把脸,进去再说。”陆尚只好先宽慰老太太,又哄她先进门。
院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陆晓晓和陆秋两姐妹在墙角那边,看模样是在给鸡崽儿唯食。
陆尚瞧见了却也没多说,径自去井边打了水,洗完脸还不够,又舀了一瓢,直接从头浇到脚。
陆奶奶当即大惊:“哎哟这怎么行!这可不是要受凉了……”
然不等她把话喊完,姜婉宁已经拿了毛巾过来,她还带了一个大一点的薄毯,有心给陆尚围上,却被他摆手拒绝。
陆尚只囫囵擦了擦脸和头发,直接在井边坐下,这才开口说起今天的事:“今儿失算了,我去了葛家村,本来没想再去旁处的,不过在那碰见一个半大孩子,正是我找了好久的人,后来跟他一合计,又往署西村和南星村走了一趟。”
“倒也不是路远路近的问题,主要是——”便是现在想起来,陆尚都觉腌臜,“我去了几个鸭舍,还去了几个猪圈,正好碰见大猪发狂,被拱了一身的泥,就成这样了。”
陆奶奶渐渐回过味来:“那就是……没有坏事了?”
“也不算坏事,毕竟找着了我需要的人,还算值得,总归是高兴大过不高兴吧。”陆尚说,“就是害你们担心了。”
“没事没事,只要人没事就行……”陆奶奶听了这么一通,除了一点心疼,倒也没旁的心思了。
至于她刚才还信誓旦旦说要劝陆尚重新读书的话,如今也被咽回了肚子里:“那你吃东西了不?奶奶给你煮点饭吧?”
“不用了,我半下午时把早上带走的肉夹馍给吃了,现在这一身脏兮兮的,也吃不下东西,赶明儿早上再说吧。”
“时间不早了,奶奶您也回去休息吧,我跟阿宁也回去了。”
想到他这一天绕了好几个村子,陆奶奶也不忍心他再熬,又问了两句,便先一步回了房间。
而陆尚却没有直接回房,他抬头看着姜婉宁:“辛苦阿宁给我找套新衣裳吧,我出去冲个澡,现在这一身是进不了门了。”
“要不还是在家里洗吧,我给你烧点水,你去屋里擦擦,我在外头等着就行。”姜婉宁怕他大半夜再出点儿事,犹疑道。
“不麻烦了,那你先回去,我在墙头随便冲一冲。”
姜婉宁点头:“好,我去给你拿衣裳和皂角。”
等把陆尚需要的准备好了,姜婉宁也不在外面多留,紧赶着躲回了屋里,而因为陆尚要脱衣洗澡,喂鸡崽儿的两姐妹也要避回去。
该说不说,这一身被猪拱过的味道,可不是轻易能洗下去的。
陆尚连着打了三四遍皂角,这才把身上的味道去的差不多,而头上沾着的泥巴,更要用力搓揉才能搞下去。
他本想着速战速决,早点回屋睡觉,到头来还是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才算重新洗干净。
他甩了甩脑袋,赶紧穿上了衣裤,又端了几盆水,先把地上的泥水冲干净,又把脏衣服泡进去,总算能回房了。
姜婉宁换了寝衣,正靠在床头等他。
陆尚进门先是左右闻了闻,确认自己身上没有杂七杂八的味道了,方才上床,转头看见姜婉宁擦手的膏脂,他却是顿了顿。
“阿宁呀……我能用用你的膏脂不?”
姜婉宁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头。
而后便看见,陆尚在小盒子里狠狠挖了一大块,从脸到脚,但凡是露在外面的,全部涂了一层软膏,偏要把自己弄得香喷喷的才算完事。
姜婉宁看得哭笑不得,只好说:“够了够了,已经很香了。”
“真的吗?”陆尚可是忘不了今天下午漫天而将的臭泥,又是前后左右都闻了一遍,才算彻底了事。
他顺着床头滑下去,躺下的那一刻,大声吐出一口气。
姜婉宁好奇地看着他,想了想问:“夫君今天是找到兽医了吗?”
陆尚惊讶地看过来:“你怎么知道?”
“那不是你说碰上一个找了好久的人,前段时间又一直说想找个专业的兽医,难不成是旁的?”
陆尚嘿嘿一笑:“就是兽医。”
他翻了个身,侧过来看着姜婉宁,把今天的事仔细讲了一遍。
原来他去葛家村是为了看他们村的养殖户,据说同样有鸭舍的几户人家就在葛家村,也是赶巧,其中一家的鸭子受了暑,正被人看诊。
陆尚只是好奇问了一句,才知那个黝黑精瘦的少年,竟然是世代给禽畜治病的,他虽年纪小,但也给村里的鸡鸭牛等看了好多年。
就像这叫好多养鸭户头疼的暑病,少年才来看了两趟,开了几副不值钱的药,就治得差不多了,大半鸭子都恢复了活力。
听说这事后,陆尚可是喜得不行。
他等少年给鸭子诊治过后,直接把他请去外边,跟他说了想雇他做个专职兽医,帮忙判断禽畜状态。
少年家境也是一般,能给禽畜看病的人虽然不多,但不是必要时候,很少会有农户花钱给牲畜看病,靠着这门手艺,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还不如在地里刨庄稼挣得多。
少年叫葛浩南,十四岁的小伙子,面对陌生人也是警惕得很。
还是陆尚先给了钱,一月一两银子,他才算相信了几分。
陆尚跟姜婉宁说:“还别说,葛浩南年纪不大,给禽畜看病的手艺却是学得精,我带他去了几家鸭舍,全说得头头是道,还有那发了狂的大猪,也被他一眼看出问题,按下后给解决了。”
“若是以后常用他,一个月一两银子还是给少了。”
他对葛浩南颇是赞赏,连着姜婉宁都生了几分兴趣。
“那以后要是有机会,夫君带他来家里吃顿饭,逢年过节给些赏钱,也算收拢人心了。”
陆尚点头称是。
既然心心念念的兽医找到了,姜婉宁又问:“那肉鸭的事是不是也解决了,跟观鹤楼的生意算成了?”
“成了大半吧。”陆尚道,“福掌柜不同意沿用之前的货源,我今天去葛家村看,他们的鸭子品质也不赖,下回带上两只,叫福掌柜掌看一二,要是能行,那就算是成了。”
“而且今天叫葛哥儿看过后,杨家的鸭子也没有问题,到时候我再看看,能不能把他家的鸭子销去其他地方,这便又是一笔生意。”
“那就成……”姜婉宁躺下去,双手搭在小腹上,不禁轻喃一声,“我都不敢相信,这段日子过得可太顺畅了。”
可不是,陆尚病好了,虽还是会猛一下子犯病,但平日里瞧着康健了许多,无论是外出还是干活儿,都有了精神,就连他跟观鹤楼谈下的生意,辛苦跑了这么多天,也有了好结果。
而她不光开了个小学堂,还在镇上的书肆赚了钱,即便在家里还会受婆母刁难,可陆尚也帮她挡了绝大部分。
这一切不真实的……她都怕是在做梦。
陆尚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捏了捏姜婉宁的手:“睡吧。”
一夜无话。
转天陆尚睡到晌午才起床,又等外头日头没那么大了,方才出去。
他今天要做的事很简单,去葛家村买几只肉鸭便完了。
真正的重头戏,当是在明日。
他要带着鸭子去观鹤楼请福掌柜掌看,要是能把生意定下,剩下的时间便是用来看房子订房子的。
为了这,姜婉宁特意给大宝和庞亮放了一天假,且两个小孩学了小半个月,也到了休息的时候。
小孩放假当然开心,只是一想到要有一整天看不见小伙伴,两人又少不得依依不舍,站在陆尚家门口,牵着手说了好半天话。
到最后连樊三娘都看不过去了:“行了行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就此分别,再也见不到了呢!”
“等后天晌午的时候,姨姨请亮亮来我家吃饭可好?”
庞亮回头看了爷爷一眼,不等庞大爷指示,他已然转回头去,高兴地说道:“好,去姨姨家吃饭!”
“哎好好,好孩子,可比我家臭小子乖多了……”
樊三娘就喜欢这样斯斯文文的小男孩,越看越是喜欢,亲自把庞亮抱上了牛车,这才挥手跟他说了再见。
等庞大爷赶着车走了后,樊三娘一拍脑袋:“对了!婉宁呀,等后天我给你送一筐鲜桃儿过来,都是刚摘的,比上回的还甜!”
无论大宝还是庞亮,自念书以来每天都要在陆家吃一顿饭,而姜婉宁和陆尚不光没有收束脩,就是这顿饭钱都没要,庞大爷家里等着一次性给个大的,樊三娘就是隔三差五给送点吃的。
就说她家的鲜桃儿,从第一次送来,陆家就没断过。
姜婉宁知道自己拒绝不了,索性也不多言了,爽快地应下。
到了晚上,姜婉宁写完最后一幅字帖后,为了养足精力去镇上,同陆尚都是早早上了床。
那日书肆的黄老板给了四张纸,姜婉宁加了一点班,到现在也是全部写好了,只是依陆尚之见,便是全写好了,也不好全交上去。
“物以稀为贵,你要是给的太勤,黄老板兴许就觉得这字写起来一点不难,长此以往,少不得压价,还不如控制着数量,一旬最多三张,数量也就差不多了。”
而一个月三旬,那就是九两银子,若是只用做日常开销,已经能支撑两人一个月的吃用。
虽然在姜婉宁看来,写这些字帖确实不是什么难事,但她对陆尚抱有一种特殊的信任,听他这么一说,便也全应了。
“那等明天我就带两张过去,过几次再改成三张,然后就不加了。”
两人最后盘点了一下明天要捎带的东西,很快入了梦乡。
有了庞亮的缘故在,他们再去塘镇,庞大爷更是不会收钱,且看他们带了一筐活鸭,为了保证路上一切顺遂,还提前走了一刻钟,至于那些没赶上车的村民,便只能徒步去镇上了。
书肆和牙行在一个方向,两人便先去了观鹤楼。
他们来的早,观鹤楼未到营业的时候,酒楼里只有小二在打扫擦拭桌椅,还是其中一个见过陆尚和福掌柜谈生意的伙计把他们放进来。
伙计弓着身:“回公子,听说少东家又来塘镇了,福掌柜赶去接少东家了,还要等会儿才能回来。”
陆尚挑了挑眉:“那倒是正好。”
伙计把他和姜婉宁引去楼上雅间,又给备了茶点,确定两人没了其余吩咐,方才从屋里退出去。
出门在外,陆尚和姜婉宁没有多说什么,品尝了茶点后,便静静等着,好在福掌柜和冯贺来的很快,等了不过两个钟,他们便回来了。
听说陆家村的陆秀才过来了,冯贺表现得比福掌柜还要兴奋。
他三步并作两步,兴高采烈地闯了进去,张口就要喊“陆兄”,转头瞧见屋里还有第二人在,那声兴奋又全卡在了喉咙里。
“陆陆陆、陆夫人——”他腼腆地笑了笑,冲着姜婉宁拱手一拜。
陆尚不满地敲了敲桌子:“少东家是忘了陆某吗?”
跟在后面的福掌柜不忍再看,忙跟上来,不动声色地推了冯贺一把,又满脸笑意地看向陆尚:“陆公子怎又来了?”
待几人坐定,陆尚开门见山:“这回我是带了几只鸭子过来,都是从葛家村买来的,外看品质不错,想请二位定夺,若是同样觉得好,那我便跟他们商议定价,也好早早把合作定下来。”
说着,他把旁边的背篓推上前来,移开盖子,里面的鸭子扑楞着翅膀,疯一般往外涌。
还好陆尚眼疾手快,又把盖子合上去。
既是说正事,冯贺也正经了几分,他起身凑过来,只打开一点盖子,粗略瞧了鸭子的羽毛和个头,点点头道:“且等厨房拿去宰杀了,我看看肉质,再看看做出的菜品如何。”
“应该的。”陆尚并无异议。
很快,福掌柜亲自把鸭子送去厨房,而冯贺也终于有机会提一提关于科考的事。
他轻咳两声:“之前竟不知公子乃本地秀才,多有冒犯,还请陆秀才见谅,实不相瞒,在下下场数次,偏多次不中,也是自己不争气。”
“如今有幸认识陆秀才,我又听闻,陆秀才乃是十里八乡难得的神童,十四过童生试,十六就成了秀才,还是次次一举即中,实在是令冯某佩服。”
陆尚借着喝茶掩饰面上的尴尬,并不好说那全是过去了,现在的他,只怕跟家里学写字的大宝庞亮没甚区别。
却听冯贺又道:“生意归生意,私下里能跟秀才公有两分交情,那真真是极大的幸事,今天冯某托个大,敢问秀才公是否有意给我指点一二呢?若我能考上秀才,愿聘您做家中西席。”
冯家也算大户,能做冯府的西席,可跟教几个孩子识字大不一样。
陆尚虽没这个本事,但——
他竭力忍着没看姜婉宁,捂着嘴巴咳嗽了两声:“这个事……也不是不行。”
不等冯贺高兴,他又转口道:“不过少东家也知道,我现在一心行商,之前书本上的东西也忘得差不多了,只怕教不好反耽误了您。”
“再不过我认识一人,兴许能帮上少东家一二,当初我能一举考上秀才,便是因为那位的指导。”
“谁!”冯贺双眼放光。
“不可说不可说。”陆尚高深道,“那位先生不欲受世俗叨扰,我只能把少东家引荐给她,她若是不愿意,只怕我也做不得什么了。”
“还请少东家稍安勿躁,待我回去后,便将您的事告诉那位先生。”
峰回路转,也不过如此了。
冯贺按捺住心底的激动,起身行了大礼:“还行陆秀才美言。”
冯贺已经想好了,便是为了讨陆尚的人情,等会儿来了鸭子,无论好与不好,他都要收下,大不了他费心再采买一回,这次就全当卖个人情了。
却不想,等现宰的鸭子上来,无论是鲜肉还是已经做好的菜肴,观其色,尝其味,与之前并无两样。
冯贺大喜:“好!”
他当场就拍了板,酒楼的鸭子每月需八百余只,按照店里之前采买的价格,单只鸭子二十五文,实际采购价的高低,就全看陆尚本事了。
一月运送一次,那每个月的运送费就在二两左右,只要陆尚能把肉鸭价格控制在二十三文,那就又是一两六钱,粗略一合计,一月四两银子不成问题。
这个盈利听起来不高,但这只是一样菜,一家酒楼,往后慢慢扩大,还有的是赚头。
“那之前的五百两?”
福掌柜说:“就算预付的钱款,陆公子您先用着,等不够了再算。”
“那就多谢贵店信任,待我回去了,定尽快将肉鸭送来。”
冯贺提醒:“还有那位先生。
“记得记得,少东家便等消息吧。”
众人一番寒暄后,酒楼开店迎客,陆尚和姜婉宁也就此离开。
既然观鹤楼每月的肉鸭需求量较少,那他们提前预付的五百两就能用上大概一年,陆尚只需留出三个月的富裕,剩余钱款便能提前周转了。
他拽了拽姜婉宁的衣袖,挑了挑眉:“那我们……去看房子?”
姜婉宁莞尔:“嗯!”
第36章
两人先去了趟牙行, 在牙人的带领下把上次看过的三间宅子重新看了一遍,也是赶巧,一下子就排除了前面两间。
棠花街后面的那间门口挤满了人, 一问才知是左右两户邻居打了起来,又是动到又是动棍子的, 打得头破血泪,连官府都惊动了。
青园街的那间则是订了出去, 一家十二口一齐挤了进去,带来的行礼一直堆到门外去,院子更是站不住脚。
“……那要不, 还是去看看县衙附近那间吧。”姜婉宁惋惜道。
他们又绕去县衙后, 中途经过书肆, 顺便把写好的两张字帖交了上去, 黄老板果然一劝再劝, 试图叫姜婉宁每旬多写些, 而她则牢记陆尚的嘱托, 不管对方如何巧舌如簧,她都是咬死了——
“写不来了,便是两张都废了好些功夫, 我在家里还有旁的要忙, 黄老板要是觉得两张太少不合适, 那我也只能放弃给您供稿了。”
“哎别别别!”想起前天换来的三百两银子,黄掌柜哪能放跑了财神爷,只好遗憾地应下来。
而牙人围观了这一切后,待他们两人的态度更是热络了几分。
“没想到夫人竟也是识字的, 可真是不得了!其实要论清净氛围好,还是青园街那边的房子最合适, 无非是小了点,但您二位住,约莫也是不差的,可惜晚了一步,叫人家给抢了去……”
“不过我记得丰石巷那边还有一处不错的宅子,离着青园街也不远,您二位要是属意,我带您二位也去看看。”
“宅子多大?”陆尚问了一句。
“一间卧房一间杂物房,没有小院,但宅子后面有公用的灶台,一套下来也才八十两!”对自己吃饭的东西,牙人记得很清。
不等陆尚拒绝,姜婉宁已经摇头了,她抓着陆尚的袖口,眼巴巴地瞅着他:“换个大一点的吧……”
这同样也是陆尚的意思。
牙人叹息,只好再想还有没有其他合适的地方。
便是他们是去看宅子的,但他打心眼里也不觉得,陆尚二人会买下那座房,毕竟谁愿意住进一个霉运连连的凶宅里呢?
却不想,往这座赫赫有名的凶宅里一走,姜婉宁还真动了心。
县衙周围的民宅不多,能像这间宅子一般大的更是少之又少,要不是因为过往那些传闻,这宅子定是抢手。
上次陆尚赶时间,只是粗略看了看,这回才是仔细瞧的。
这座宅子东西厢各两间房,东厢旁边有杂物间,西厢旁边有厨房,院里开了一块菜圃一块果园,另有一座小山和石桌椅,而在小山后面还有一口井,虽是荒废多年,但仍能看见井底冒出的水流。
水井在镇上可不常见,除了一些大门户,寻常人家都是一条街共用一口井,离得近还好,离远了吃水就要一桶一桶往回挑。
最叫姜婉宁心动的,还是果园里的那架葡萄藤,日后若是能打理好了,无论休闲还是纳凉,都是绝佳的地方,在挤挤挨挨的镇上能有这么一块地方,绝对是十分难得了。
上次有牙人在耳边念叨宅子的过往,陆尚对这宅子也没多过心,这次跟着姜婉宁看了一趟,才发现它的妙处。
他打早就想着跟姜婉宁分开睡,原本还为难怎么分,现在的东西厢各两间,他俩却正好可以在东厢一人一间,西厢拿来做书房和学堂。
而且几间厢房也不小,随便拿出一间来,都要比陆家的屋子大,到时屋里除了能摆床和衣柜外,说不准还能添一添桌案梳妆台什么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等他再转头一看姜婉宁的表情,便知道她是心仪了。
“小哥方便叫我们商量一下吗?”陆尚问道。
牙人会意,主动退到院子里,临走前还带上了门,把空间留给屋里的小夫妻。
而屋里,陆尚问:“喜欢这套?”
姜婉宁没有掩饰她的心思,重重地点了点头,只是顾忌着那些不好的传闻,略有些忧虑的看着陆尚。
陆尚沉吟一二:“牙人说的那些凶事,我倒是不怎么在意,这座宅子既处处合适,也不是不能订下来,只是我之前瞒了你一件事,怕你后面知道了心有嫌隙,还是提前说给你。”
“怎么了……”姜婉宁茫然。
“其实还是之前的事,这座宅子的某一任主人,曾经也入朝做了官,只是被人诬陷下了大狱,后来全家流放。”
“我怕你难受,上次就没有说,现在既然喜欢上了这座宅子,这些也不该瞒着你,阿宁再好好考虑一下,要是介意,我们再去找旁的。”
听他将前因絮絮道来,姜婉宁不禁怔然。
屋里到处都是灰尘,也没有能坐的地方,陆尚正寻思着用衣袖擦个凳子出来,却听姜婉宁小声问:“夫君会在意这些吗?”
陆尚直起腰:“我都行,主要还是看你的意思。”
“那便订下吧,就这套了,不换了。”姜婉宁扯出一个笑,笑容很浅,消失得也快。
她垂眸摆弄着手指:“我对那些风水之事倒不是很在意,至于之前……想必也只是巧合吧。”
“而这里院子大,房间也多,位置还不错,便是价格都很便宜了,对我们现在来说,应该是难得的合适,只要夫君不在意那些流言,我也没关系,这里还是实惠些的。”
如她所言,能找到处处都适宜的房子,确实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而一头成年的牛尚且要百两,一套镇上的宅子才二百两,还有那么多间房一个大院子,实属可遇不可求。
陆尚跟她想到一处去,闻言不禁轻笑。
他想了想说:“之前那任流放的人家后来被翻了案,虽没能官复原职,却也被外放去了一个富饶之地做地方官,也算不错的结局了。”
外人都怕染了晦气,那他们就试着沾沾喜,说不准过上个三年五载,姜家的一众人也能得以赦免,重回朝堂了。
姜婉宁被安慰到,表情更是舒展了几分。
既然确定要买这套房子,事不宜迟,也该抓紧时间办理相关手续。
在得知陆尚二人当真定下这里,牙人可是惊掉了下巴:“真真真、真要这套了?不变了?”
“那我可提前说好,咱们牙行的契书一旦签好,那断不能反悔了,到时您要是不想要这里了,也只能重新挂售,咱们可不给退钱的。”
“确定了,辛苦小哥,帮我们办下房契吧。”
这座凶宅的房契就在牙行手里,当初他们买下时,本是想捡个篓,哪成想就此砸在了手里,到现在已经不想着能赚多少钱了,不亏本都是谢天谢地,根本不会拖延半分。
陆尚他们没有带银票过来,只交了三两的定金,还是姜婉宁用字帖钱付的,之后另要补一百九十七两的房钱和二两的佣金。
“那等明天我们来交钱,到时再去衙门过户领房契。”
“好嘞!”不管怎么说,佣金是赚到了,牙人的态度还好,甚至热情介绍,“您们需要帮忙搬家的吗?咱们这免费帮忙搬家。”
“好,等把新宅收拾好了,我再来找你们帮忙搬一搬东西。”
所有事情都说好定下,外头的太阳斜下西山,天边漫了一层朝霞。
今天的时间太晚,也没法再去采买什么了,而他们这一下子花出去二百两银子,于日常上也少不得节俭几分。
两人一边往镇外走,陆尚庆幸道:“还好上次多买了几盒膏脂,如今买了新房,后头少不得清贫上一些日子。”
“我瞅瞅你的手,比之前好多了吧?”
陆尚好歹还记着这是街上,没有直接去碰,只歪头看了一眼。
只见姜婉宁手上的蜡黄已经褪得差不多了,指甲盖上重新犯泛了粉色,翻手一看,五指修长纤细,唯有指肚圆滚滚的。
诶?
陆尚眨了眨眼,好像看见了几个不甚明显的小红点,但不等他看个清楚,姜婉宁已经把手收了回去。
她问:“我们什么时候搬家呀?”
“就这几天吧,等回去了就收拾东西,明天来换房契时,顺便收拾一间屋子出来,等住下了,再慢慢收拾剩下的地方,待收拾得差不多了,我再出去看看怎么给观鹤楼把鸭子送去。”
观鹤楼的招牌鸭已经断货大半个月了,也不差这一天两天。
只是陆尚想把准时快速的招牌打响,最多到这个月月底,不光新房要收拾好,观鹤楼的合作也要完美结束。
姜婉宁不知他心底的盘算,只一想到明日后日就要搬家,实在是兴奋,她想到会很快,却没想到会快成这样。
“夫君……”她抓住了陆尚的袖口,可等陆尚看过来,又不知道说什么了,只好抿了抿唇,小心把自己的手凑过去,牵住了陆尚的小指。
陆尚心口一跳,等再回神,已然将那只柔软的手拢进掌心中。
为了避免再生事端,他们没把在镇上买了房子要搬家的事说给任何人,直到吃完晚饭所有人都回了房,陆尚才带上二两银子,敲响陆奶奶的房门,闪身进去里面。
姜婉宁知道他此行的目的,却不清楚祖孙两个是如何说的。
反正等陆尚回来后,他的表情并不轻松,昏暗的烛火下,他摇了摇头:“奶奶不愿跟我们走。”
“啊……”这个结果叫姜婉宁感到意外。
她在陆家这么久,要说陆奶奶最在意的,无疑是陆尚了。
镇上房子的屋子多,便是带上陆奶奶一起,三口人也很好安置。
依着她的想法,最在意的孙子要搬走,老人家少不得为此积郁,若是能带上一起,兴许还能好上几分。
而陆奶奶并非那等刻薄的人,就算之前她刚嫁进来时,也并未受其过多刁难,往后没了王氏在中间供火,隔代人相处起来也会轻松很多。
有陆尚过去做说客,陆奶奶多半是会同意的。
陆尚说:“奶奶说儿子还在,断没有跟孙子生活的道理,她虽不愿见我们搬走,但我要是一定要离开,她也拦不住的。”
“她说跟去也是拖累,倒不如不去添乱。”
无论陆尚怎么劝,陆奶奶都不肯跟他们走,最后他只能放弃,把二两银子给了她,补齐之前挪用的棺材本,再留下保证——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奶奶你想我们了,随时能去镇上,若是您哪天愿意搬去了,我们也始终欢迎。”
老太太攥着银子默默擦泪,而只要陆尚他们不改搬家的念头,此事便无解,陆尚宽慰再多,也免不掉她难受。
听完陆尚的转述,姜婉宁沉默良久。
最后还是陆尚先说:“没事,又不是不回来了,以后她要是想去镇上了,我接她过去住两天便是。”
“现在想想搬家要带些什么吧,没意外的话,等后天我们就走。”
这个家里勉强能叫陆尚挂念的,也就陆奶奶一人,跟她说好要搬家后,其余人说不说也就没那么重要了,当天搬当天知道也无妨。
两人商量了一番,不打算从家里搬太多东西,除了一些日用的衣服被子,什么床铺柜子都不带,轻装简行,走也方便。
陆尚说:“我上次带回来的鸡鸭鹅兔子要带走,这样等哪天吃不起饭了,好歹还有几只家禽能吃一吃。”
当然这只是玩笑话,养着等吃不至于,但总不会留给王翠莲。
说好后,他们找了两个床单,平铺在床上,再往上面摆东西,什么衣裳被褥,再就是笔墨纸和书籍,只没想到把屋里要稍走的东西都装好后,也只堪堪装出一个包裹。
陆尚耸了耸肩:“看来是不用找牙行帮忙搬家了。”
可不,就这么一点东西,就算是添上院里的家禽,到时候只需庞大爷拉上一趟,也就全部带走了。
陆尚走到床边,准备将床单系起来。
姜婉宁忽然止住他:“等等,还有一件……”她声音微顿,抓着衣裳的手不觉用力了几分。
陆尚转头看来,看清衣裳的模样后却有几分不解:“那是什么?我怎么没见过,是新——”他打了磕巴。
他记起来了,来到这里后第一次去镇上,就是买了一块同样颜色的棉布。
但他无论怎么看,姜婉宁手里的成衣也不像女子的样式,反而跟他常穿的短衫大差不差,连袖口的绑带都差不多。
“我、我给你做了件新衣裳,做好有几天了,一直忘了给你,就是不知道尺寸合不合适,你要不试试……”姜婉宁小声道。
陆尚忽然有些手足无措。
他眼睁睁看着姜婉宁走到跟前,将新做好的衣裳抖开,又亲自帮他穿上,仔细系好了衣带。
姜婉宁的手艺很好,用眼睛丈量出的尺寸也分毫不差,无论是衣领还是下摆,都妥帖得正正好,衣袖稍微有一点长,但也无伤大雅。
陆尚从铜镜里打量着,也不知是真好还是添了滤镜,越看越是喜欢,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觉得好看。
甚至是他之前找专人订做的西装,也不如这一件短衫来得好。
“可真好看……”陆尚毫不吝惜他的夸赞,“阿宁手真巧,我从来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等下回我去谈生意,就穿这一件了。”
姜婉宁被他夸得脸热:“你穿着合适就好。”
等把衣裳换下来,陆尚忽然想起什么,眉心微皱,走到姜婉宁旁边,不言不语地抓住了她的手。
“怎么?”
陆尚凑近看着,果然在食指和中指指肚上发现了几个很小很细的针孔,那伤应该有几天了,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他今天果然没看错。
陆尚问:“这是做衣服时伤到的?”
姜婉宁没想到他会这样仔细,一时间摸不透他的想法,只好如实说:“是我走了神,不小心碰了几下……不严重,也好得差不多了。”
做针线时被扎两下实属常见,姜婉宁确实没怎么在意。
偏偏陆尚摩挲着受伤的地方,半晌才说:“阿宁辛苦了。”
“啊……也、也没什么。”
陆尚没有再说什么,点了点她指尖上的伤,似乎是在开玩笑:“以后再不叫你给我做衣裳了,你的也不许,还是直接去买成衣吧。”
姜婉宁闻言不禁弯了嘴角。
她根本没把这句话当真,却不想往后数年间,除去极少数的几次,她真的再未碰过针线。
陆尚和姜婉宁要搬去镇上住的事,最开始是陆奶奶知道,然后是大宝和庞亮也放几天假,他们两家再知道。
至于陆家的其他人,陆尚出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便是去镇上,他们也未做多想。
陆尚到了镇上后,先是交了钱拿了房契,然后便找牙行借了些水桶和抹布,在牙人的热心帮助下,用一天时间收拾了一间屋子出来。
屋里的床桌等都是完好的,只是太久没人脏了些,先搬出去用水冲一遍,再用抹布擦两遍,便能抬回去使用。
至于其他地方,家具破损的就丢出去,门窗漏风的就补上,反正后续还要进一步修整,暂时能住下人便够了。
这天晚上吃饭时,陆奶奶明显情绪低迷,才吃了两口就吃不下去了,她怕继续待下去影响大家伙心情,起身颤巍巍地回了房。
当天晚上,陆尚把新拿来的房契交给了姜婉宁,连带着剩余的银票和银子,总共剩余二百八十两多。
其中二百五十两还是银票,另外三十两则兑成了现银。
最近他们花的钱基本全是姜婉宁赚到的,本就不多的钱到现在也花的差不多了。
陆尚去钱庄兑了银票,一部分交了牙行,一部分留着去买鸭子,再就是多出来的三十两,尽数给了姜婉宁,一是补齐她前段时间的花用,剩下的就是用作日常开销了。
姜婉宁没有推辞,一贯小心地包起来,顾及着明日就要搬家,这回她没有再放在什么地方,而是随身带上。
就这么来来回回走了两三日,总算迎来了搬家的日子。
这天到了两个小孩来念书的时辰,还不见家长送孩子过来,王翠莲还纳闷着,哪想没过多久,庞大爷就赶着牛车到了家门口。
“陆秀才,我来帮你搬家了!”
这一声可不要紧,不光陆家人闻声走了出来,就连左右两户邻居都出来看热闹。
唯有当事人不紧不慢,他扛着最大的包裹,姜婉宁只提了一些小零碎,陆尚把东西抗上牛车后,紧跟着招呼了一句:“二娘,快帮我把院子里的鸡鸭都捉了,我也一块儿带走!”
“噢——”王翠莲答应完才反应过来,“不是等等!你要搬去哪儿啊?”
“镇上啊,我没跟你们说吗?”陆尚一边装傻,一边在院里找了四五个竹筐出来,专门用来装鸡鸭鹅兔子。
王翠莲人都傻了,她怀疑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偏偏回忆了好半天,也没找出与之相关的记忆。
正好陆晓晓出来,当即被她抓住问:“你知道你大哥要搬家吗?”
陆晓晓摇着头,王翠莲却松了一口气。
她这口气松得莫名其妙,吐出去了才想起来:“你根本没跟我们说过啊……不是,陆尚你哪来的钱搬家啊,还是搬去镇上?”
这不光是她的疑惑,左邻右舍看热闹的也同样存疑。
陆尚并不愿透漏太多,叫姜婉宁去牛车上等他,而他则挽起袖子,亲自抓鸭子抓大鹅。
饶是他没有经验,耐不住这些家禽的生存空间小,没等着转圈,已经被陆尚掐住了脖子,反手丢进竹筐,再盖上盖子。
等把最后一只小鸡仔儿也丢进筐里,陆尚拍了拍手,在院里环顾一圈,忽然大步走向水井。
只见他从井口里拎出一个小筐来,毫不客气地把里面的桃子也拿了出来,一个不落地放去牛车上。
他还很是客气地问:“这桃儿是三娘给阿宁的,我带走不过分吧?”
王翠莲尚且停留在最初的问题上,大概是陆尚要搬家住到镇上的消息太震惊,她至今没能回魂。
陆尚也不恼,在她眼前晃了晃:“那好吧,二娘您别送了,我们这就走了。”说着,他转身走向门口。
就在他一只脚踏出门口的时候,身后总算响起咋呼声:“等等!陆尚你站住!你不能走!”
对于王翠莲的阻拦,陆尚真是一点不意外。
第37章
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 周遭围观的人全凑了上来。
有人默不作声,也有人开口劝着:“陆显他娘冷静点,一家人有什么不能商量的, 坐下来好好说,别动手啊——”
王翠莲才不管外人怎么言语, 她一溜小跑着,直到门口才停下, 然后从陆尚身边挤过去,反身张开双臂,将大门完全挡住。
她虎着一张脸:“不行, 你不许走!”
比之旁人的紧张, 陆尚倒显得气定神闲了, 他仍是好脾气地问:“为何不能走, 二娘给我个说法?”
“你——”王翠莲打了个磕巴, “你没钱……对!你哪来的钱搬家, 还是搬去镇上, 你肯定是偷了家里的钱!”
此话一出,不等陆尚说什么,旁边看热闹的邻居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人跟旁边的人嘀咕:“你瞧瞧王氏说的什么话, 还偷了家里的钱, 她家能有这么多钱?就是把家里东西全卖了,也不一定能凑出个十两八两吧。”
他的声音不低,恰逢周围安静,便叫所有人都听了去。
王翠莲面上时青时紫, 她忍不住回头嚷了一句:“光你什么事!就显得你有嘴会说话了不是!”
“嘿,恼羞成怒了吧……”被凶了的人嘿嘿一笑, 躲去后面。
王翠莲重新看向陆尚:“还有你搬走的那些东西!你凭什么搬走,那都是家里的,你不能带走!”
陆尚的笑容淡了几分,他说:“二娘是不是看错了,我带走的东西只有衣服和被褥,再就是念书时剩下的一些纸笔,衣服被褥多是奶奶做给我的,二娘前些年给我做的那床褥子,我还留在屋里。”
“而纸笔书册那些,基本也是我用衙门的月银买的,跟家里没什么关系吧?然后就是那几只鸡鸭,二娘不会忘了我上回说过的话吧?”
王翠莲想起不久前的那场对峙,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那、那谁知道你有没有带其他的,你万一多拿了呢?不行,你得叫我检查一遍,看你有没有带多余的!”说着,王翠莲就要往牛车上去。
陆尚一个闪身挡在她面前:“二娘做得过分了。”
不想这叫王翠莲误会了去,她当即一拍大腿:“你看我就说!你要是没有多拿东西,怎么就不敢叫我检查?这肯定是心虚了!”
“街坊邻居的大家伙儿给评评理,这还有天理嘛!”她吊着嗓子吵嚷起来,“我嫁进陆家十几年,兢兢业业教养着继子,如今他发达了,撇下我们自己去镇上享福也就罢了,还把家里的东西都拿走!”
“呜呜我这命苦的哟,真是一腔真心全扔了——”
她这一哭喊,不光是左邻右舍都出来围观,家里的两姐妹也走了出来,一左一右站在门后,不知是不是要上前。
村民不知道她言语的真假,可陆尚夫妻要搬家是明了的。
“难不成陆家的真发达了?这可是搬去镇上啊,镇上的一座房子,再怎么也要几十两吧?哎那可是几十两诶……”
“我看倒不是不可能!陆家的打小就聪明,要不然怎就他能考上秀才,给家里免了田税劳役不说,还给村长家挂靠了几亩……”
说起这,众人免不了又是一阵唏嘘羡慕。
陆尚看这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索性也不费那劲了,他退后半步,歪着身子靠在门上,好整以暇地看着王翠莲大哭大嚷。
被他那双黑漆漆的眸子盯住,王翠莲呼吸一滞,不觉打了个嗝,咳了两声后又是继续,絮絮说着她这些年的不容易。
容易不容易的吧,陆尚不好多做评判。
他只是在等,等一个能叫王翠莲无心纠缠的人。
眼见家门口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王翠莲的哭喊声也越来越大了,她一把鼻涕一把泪,仔细听一遭下来,无非是怪陆尚有了钱不补贴家里,反搬去镇上享福。
也亏得陆奶奶不愿亲眼看他们离家,早早就去了地里,不然被这边的动静吓到,少不得被惊扰几分。
就当有好事的人去田里喊陆老二的时候,陆尚眼尖的发现,人群后面出现了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再细一打量——
“姐!”王占先睁着一只眼,一瘸一拐地跑了过来。
王翠莲还以为是自己幻听,直到被王占先拽住了胳膊,她才惊喜地扭过头去,一轱辘爬起来:“弟,你咋来了!”
“等等——弟你的腿怎么了!”
王占龙哭丧着脸,抬手间掩去眉间的一抹狠意:“姐你别说了,你手里还有没有银子……算了咱们进去说。”
王翠莲自打看见这个弟弟,彻底是把陆尚他们抛之脑后。
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死死扣住弟弟的手:“好好好,这就进去,你慢点,这腿是怎么回事呀……”
可别说,她这番前后反转的态度,可是看呆了一群人。
趁着他们姐弟情深的时候,陆尚跳上了牛车。
临走前,他冲着周围的乡亲拱了拱手:“今儿叫大家看热闹了,等来日有时间了,我再回来看望诸位。”
“啊?哦好说好说,陆秀才一路顺风啊——”
莫管他们心里是什么想法,这表面上的功夫却是做足了,陆尚和姜婉宁便在一路的祝福中,悠悠离开陆家村。
等牛车驶上小路,姜婉宁终于忍不住了。
牛车颠簸,她把着陆尚的胳膊:“刚刚是怎么回事呀?”
涉及家私,陆尚不好大声宣扬,便只能贴着姜婉宁的耳朵,小声道:“后面来的那人,便是王氏的亲弟弟。”
“我昨天来镇上的时候正好撞见他,你猜是在哪儿?”
这还是姜婉宁头一次看见被王翠莲放在心尖尖上的弟弟,除了知道他哪哪都好,其余一概不知。
单从面相看,王翠莲是有两分尖酸刻薄之相的,然刚才匆匆看了一眼,她那弟弟反像个老实憨厚的。
谁知陆尚扯了扯脸皮:“在赌坊门口。”
姜婉宁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原本我也不知道那是王氏的弟弟的,但他正被赌坊的人追着打,被按在地上的时候喊了一句,他姐姐家的孩子是秀才,还说了陆家村,我就猜出他是谁了。”
“赌坊的人许是有所顾忌,打了他,倒也没太严重,他那条腿也只是受了点不轻不重的伤,没到折断的地步,等赌坊的人都走了,我在街上找了个小孩,问清他确是王氏的弟弟,便透漏给他,王氏手里有至少三两银子,这不,今天就找来了。”
会被赌坊追着打的人,要么是有仇,要么是欠债。
王占龙一个村里的汉子,显然还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姜婉宁了然,却又有点担忧:“赌坊的人……我总觉得不会是三五两能解决的,听说王家家境也只是一般,便是有婆母拉扯着……”
她没说的是,她见过太多深陷在赌场中的人,无论这些人是执迷不悟,还是哭着喊着说再也不去了,偏没有一人能逃过心底的贪念,自己受了害不说,最后还要牵连一家人。
陆尚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没事,王氏手里的钱不少,就上次被她要去那三两,也能应付上一段时间。”
当初他用来给姜婉宁买身契的银子,便是追了许多回,也没能从王翠莲手里要出来。
陆尚紧着搬家,便是拿不回来这钱,也不会叫王翠莲白白得了去。
他又说:“等后面我会多关注着些,总不会牵连到家里。”
王占先既已欠了赌坊的债,那要么还钱,要么还命,只该怎么选,总不会是陆尚能替他决定的。
且他一贯看不起赌徒,不想着靠自己改变现状,只将未来寄托在虚无缥缈的运气上,而运气,简直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言语间,牛车也到了塘镇。
往常庞大爷很少会把车赶进镇上,今日为了把车上两人送到家门口,特意在城门受了检查,进来后在陆尚的指引下去往新居。
庞大爷根本没想过他们的新宅会这样大,到了家门口,他还左右寻找着:“我看这附近也没有太小的宅子啊?”
陆尚率先跳下牛车,又扶着姜婉宁下来,他扬了扬下巴:“这不就是了?”
“哪……”庞大爷顺着他的视线去看,不出意料惊呆了,“陆秀才你说的不会是这这这、这个吧?”
陆尚笑笑,上前开了锁,推开厚重的木门,又弯腰把门槛拆去:“这下牛车就能赶进来了,里面应该勉强能装下。”
只见院里全是破破烂烂的木头家具,那全是陆尚前一天清理出来了,破损的家具占据了院里大部分地方,要是把牛车再赶进来,那院里就真没有能站脚的了。
庞大爷收起他的惊讶,探头看了一眼:“那我快进快出,等把行李都卸下了,我再赶紧出来。”
新家周围都是有邻居在住的,这座荒废多年的宅子卖出去,如今又有了新人搬进来,邻居们少不得打探一二。
陆尚在帮着卸行李,姜婉宁有心帮忙,偏被陆尚挡了回去,她只好先退去门口,等着里面稍微宽敞了再进。
见有邻居观望,她想了想,主动过去问了好。
有个婶子很是热情,三五句话就跟姜婉宁熟络起来,她捂着嘴:“你们怎搬来这里住了?莫不是牙行骗了你们,这座宅子啊……可不祥!”
姜婉宁笑笑:“这不是家里银两不足,在牙行看了几处房子,也只有这里的合适些,至于那些传闻,我跟家里不在意这些的。”
人家既然不信,她们一众外人,总不好一直提。
说话的那婶子讪笑一二:“哎我姓田,家里开了间杂货铺子,你们是从哪儿来的呀?家里做什么?”
等陆尚他们把里面收拾好了,姜婉宁也知道了周围七八家的情况,什么卖包子的卖杂物的做学徒的,杂七杂八,总之各家都有生计。
在得知新来的这家有个秀才后,一众婶子大娘皆是惊得不行,转言再一听:“怎就不继续念书了呢?念书多好啊,将来能做大官!”
这是大多数人的想法,可还是那句话,毕竟不是自家的事,外人最多是嘴上说道两句,真正能做决定的,还是当事人才行。
庞大爷的牛车赶出来,姜婉宁也要进去收拾新家了。
刚刚认识的许大娘热心道:“你们先收拾着,等晌午我给你们送包子来,就省得你们做饭了。”
“这会不会太麻烦了……”姜婉宁犹疑。
许大娘一摆手:“这有什么,邻里邻居的,又不是什么大事,这互帮互助的,将来才能处得好,那就这么说定了!行了,我也该去铺子里了,晌午见!”
许大娘之后,其余人也相继散开,便是有想去这座赫赫有名的凶宅里面参观的,也要等姜婉宁他们安置好才行。
陆尚少见姜婉宁跟外人打交道,也不知这会发生了什么,竟很轻易的跟周边的邻居打成一片,这叫他又是新奇又是欢喜,也不忍打断,直到最后一人也散了,方才走过去。
“这是交了新朋友了?”陆尚问道。
说是朋友也不尽然,毕竟刚才那些人里,年纪最小的那位也是姜婉宁两倍大了,看做长辈也不为过。
姜婉宁点点头,眼睛亮闪闪的:“我刚才听说,林嫂家里有做医馆做学徒的后辈,往后夫君再有个头疼脑热,也是方便了许多。”
“田婶家有间杂货铺,我看夫君做饭甚喜香料,到时候可以请田婶帮忙留意着,以后若是有需要,也省得四处寻了。”
“还有许大娘家开着包子铺,王大娘家是卖馄饨的,夫君下次出门来不及做饭,就可以在他们摊子上捎一份……”
就这么一条街,十几户人家,姜婉宁很快就寻出便利来,这镇上果然就是比村里方便。
陆尚听得窝心,捏了捏她的手腕:“那你呢?”
“我?”姜婉宁不解。
陆尚问:“不想着我,单纯你跟她们聊天,可开心?”
姜婉宁迟疑片刻,轻轻点了头。
那些人不知她的来历背景,只把她看做寻常秀才娘子,言语间颇是亲昵,不跟村里人异样,十个人里八个都有异样眼光,好像她天生背了一身罪状,跟她说了话,就要染上罪似的。
陆尚笑道:“那就好,这样阿宁也有人说说话了。”
姜婉宁莞尔:“那现在先去收拾收拾?”
陆尚点头应是。
庞大爷帮到这里,后面的就不需要他了,他问好下次上学的时间,暂且定在十日后。
因着陆家村到塘镇尚有一段距离,上下学的时间全部往后推迟一个时辰,到时再辛苦他去陆家村捎上大宝。
送走了庞大爷,陆尚顺便带上了门。
两人站在院里环顾一圈,不约而同放弃了杂乱的院子,一前一后进到东厢里,只先把睡觉的地方收拾出来。
有陆尚前一日的打扫,屋里已经很少有尘埃了。
只是之前放衣裳杂物的柜子腐朽了大半,被陆尚一股脑丢了出去,现在屋里没有能放杂物的地方,他们带来的衣服被褥也只能继续绑在床单里,往墙角一放,等着打了新柜子来。
这时候就体现了姜婉宁新交到的朋友的用处了。
她瞧着有点兴奋:“我知道去哪订!街尾的程嫂娘家就是做木工的,程嫂的爹就是老木匠师傅,我们可以找程嫂帮忙。”
陆尚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又莫名觉出两分欣慰来。
他问:“那订柜子桌椅的事,辛苦阿宁去联系行吗?”
“我?”姜婉宁指着自己,“应该可以吧,只是我不知夫君的喜好,或者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陆尚摇头:“全按你的喜好来就是,我没什么需要的,不过你可以打两个书架,你用一个,给大宝他们用一个,放个书本什么的也方便。”
“好,我记下了,然后就是柜子,柜子就先订四个吧,东厢的两间房里一间放两个,再就是桌椅……夫君喜欢方桌还是圆桌?”
“我都行,你看着安排就是。”
陆尚全权放手,也想看看姜婉宁布置出来的新家会是什么模样。
姜婉宁在屋里转了一圈,暂时定下这间屋里需要的东西,旁边那间也只想到了基础家具。
陆尚补充了一句:“还可以打个梳妆台,你看你喜欢什么样式的。”
等把需要订做的家具确定好,时间便到了晌午,宅子外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正是说好要给送包子的许大娘。
姜婉宁提前准备了钱,只对方说什么也不肯要。
拉扯间她看见了后面的陆尚,许大娘奇道:“这就是秀才公了吧?”
陆尚上前打了声招呼,似有若无道:“您谬赞了,其实要论学问,还是我家阿宁学得更好,在她面前,我也是自愧不如的。”
说完,他也不管对方有多震惊,礼貌地告了别,又重新合上大门。
简单用过午饭后,两人又回房继续收拾了。
陆尚负责把比较厚重的褥子铺上去,上上下下铺了三层,然后就由姜婉宁继续铺床单,再把枕头和被子摆上去。
陆尚有心提及分房睡,可看姜婉宁自然而然地铺了两人的床,不知怎的,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心里想着——
那就再等等吧,等把家里全收拾好了,再说分房。
就这样,分居的事又拖延了下去。
等把被褥都收拾好后,为了安心,两人又把卧房里里外外擦了一边,赶在天黑之前,总算把这里收拾干净了。
待后面添了柜子桌椅等,新房便算修整好了。
后面几天,两人一心扑在新家上。
姜婉宁在第二天时就找了程嫂子,跟她说了需求,因要打的东西比较多,又是街坊邻居的,便走了一个优惠价。
四个柜子,两个大木箱,四个杂物架,四张圆桌十六个圆凳,以及两个书架和一个最新款式的梳妆台,再赠一些小物件,总计十两银子,定金三两。
陆尚本想再去钱庄兑一部分现银的,却被姜婉宁拦下,用了那三十两的散钱,她已经算好了,这三十两足够把新家装点好。
姜婉宁说:“剩下的银票就先不动了吧,留着预备生意,别万一夫君接了新生意,到时候拿不出钱就不好了。”
“反正我在家也花不了多少钱,有个一两就能生活得很好了,再说这是我们的新家,我总该出些力的,便是现在花的这些,不也是夫君赚来的吗?”
陆尚失笑:“那好,等之后手上富裕了,我再补给你。”
第八天时,程嫂娘家人把订做的家具都送了过来,陆尚和程家人把新家具都搬去各个屋子里,姜婉宁留下付清剩余的银子。
程木匠的手艺很好,打出的家具没有一点异味,边角的位置还做了磨平处理,拼接处也完全看不出痕迹。
尤其是姜婉宁的那个梳妆台,小小一个台子上,却是打了十几个小抽屉,梳妆台下面还添了一个暗匣,专门用来藏些贵重首饰。
等把家具摆放好,近日新添的家用也全摆上去,几间屋子便粗略置办好了,再剩下的也只剩小院和厨房。
如今已是夏末,菜圃和果园来不及翻耕下种,索性就先荒废着,等之后哪天有闲暇了,再慢慢打理。
而厨房里的灶台等都是好的,只是做饭用的铁具等需要衙门批,陆尚递了条子上去,什么时候批下来还是未知。
院里的那口水井打理疏通后已经能正常使用了,家里吃水用水更是方便,而在水井不远处,就是从陆家带来的那一批鸡鸭鹅兔。
该说不说,兔子的繁衍能力是真的强。
这才几天没注意,等陆尚再去看的时候,只见母兔已然大了肚子。
“那行吧。”陆尚也分不清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抓紧时间开辟了一块新地方出来,把兔子和其他家禽分开。
至于陆尚想了好几次的分居,他又换了新想法——
不是他贪恋温柔不肯分,只是才搬来新地方,初来乍到,骤然分了房,只怕阿宁会害怕,他也是为了叫阿宁安心,才压下不提的。
反正有理没理都在他。
第38章
随着新家收拾好, 一切也重新走上正轨。
原本该请熟人或街坊邻居吃一顿乔迁宴的,只是观鹤楼的肉鸭不好再拖,陆尚思量过后, 决定等把这趟货谈好送完再办。
便是席面他都想好了,届时叫上福掌柜冯少东家一起, 摆上一场全鱼宴。
说起观鹤楼,陆尚骤然想起:“阿宁你记不记得, 上次少东家想请人指点一二,好考个秀才回来?”
姜婉宁想了半天,可算扒拉出点印象来, 她对那位少东家没甚记忆, 却依稀记得陆尚说过:“夫君说认识一个老先生?”
陆尚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摆了摆:“非也, 不是老先生。”
不等姜婉宁疑问, 他指尖一转:“是你。”
“我?”姜婉宁满目的惊诧, “我怎么会是老先……”
未及说完, 她蓦然反应过来:“夫君是说, 想叫我指点他考上秀才?”而就在不久前,这话她也跟庞亮说过。
陆尚只关心一点:“阿宁可以做到,对吗?”
“我——”区区秀才, 姜婉宁自是无妨, 只是这需要教导的人不一样了, 后面的诸多情况自然也不一样了。
若只是给几岁的幼童启蒙,姜婉宁是丝毫不惧的,且小孩子最是好懂,跟他们相处起来, 可远比跟大人在一起轻快。
可要是把这学生换成成年男人,她便有些迟疑了。
陆尚没有强求, 只是问:“阿宁是有什么顾虑吗?”
姜婉宁张了张口,她已经想了好几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可到最后说出口的,却是一句:“我不想……”
陆尚面容一顿,却很快收拾好表情。
他没有问为什么不想,轻笑一声:“那便罢了,等下次再见了他,我就回绝了,还是以你的意愿为主。”
偏就是这份体谅,又叫姜婉宁拧起了眉。
她想了想,复说:“上次夫君说,你是受了那位先生的教导,才能一举考上秀才,而我来陆家村才不到半年,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事,稍微一问就能问出来,那位少东家看我是个女子,万一生疑去查了,只怕会生了误会,反生了怨怼,那就不好了。”
“若不然我们不见面,只通过书本功课来交流,只是一个秀才,便是不见面也不碍的,还能叫他承夫君的情。”
陆尚不觉眼前一亮:“不见面也可?”
“除非朽木,自无不可。”
“那可实在太好了!”陆尚笑出声,看着姜婉宁矜傲地微扬下颔,只觉她愈发耀眼了起来。
但书本教授这些,能动手脚的地方太多,要叫冯贺信服,总要彰显出三五分水准来。
“我知道用什么取信于他。”姜婉宁站起身,去床头柜子里翻找片刻,将藏在最底的一册书取了出来。
等她带着书回来,陆尚瞧着扉页上的字却有几分眼熟。
只听姜婉宁道:“这是我抄写的《时政论》,上面粗浅做了些批注,便是冯少东家看不出好坏,想必他身边也有能看出的人。”
“这些批注有些是父亲讲给我的,有些是我自己的浅薄见解,因当初没想着送人,便全写在这上面了,不过只看父亲讲过的那些,也非市面上的书册能比的。”
姜婉宁解释完,抬头却见陆尚惊讶地看着她。
她不知对方所想,又怕对方误会了什么,放在书上的手往后缩了缩,下意识道:“这是给大宝他们上课的闲暇时抄的,亮亮受了他母亲的叮咛,每回来都要带上,我有时无事,便借来抄了一份,原是想着——”
原本她是想着,可以把书送给陆尚,那他以后再参加会试殿试也比旁人多了几分胜算。
只是后来陆尚起了改入商籍的心思,姜婉宁摸不准他对未来的规划,便也不好再提,批注好的手抄书也被压在了箱底。
而陆尚便是在柜子里翻找衣裳,也从来不会去看底下的纸笔书册,自然也没有发现多了这一册手抄本。
姜婉宁含糊了一句:“再有谁用,也不用花大银子去买了。”
陆尚却并未体悟到她的言外之意,他把书拿过来,随手翻了几页,整齐端正的小楷周围,又用不同的字迹做了密密麻麻的批注,单是批注都比得上正文了。
“把这给冯少东家?”
姜婉宁点头:“应是足够了。”
“肯定是够了呀!”陆尚说,“我的意思是,一开始就给他这么好的东西,是不是太便宜了他,之前听庞大爷说,光这书就找了好些人,花了足足十两才买来的,如今又得了你的精心批注,岂不是要值上百两?”
姜婉宁打量着他的神色,好像确是觉得惋惜,她这才松了口气,莞尔道:“不拿出诚意来,如何叫人信服呢?”
“夫君瞧着要是合适,就把这给少东家吧,等后面亮亮再来了,我重新抄一份就是,也废不了多大功夫。”
陆尚知道,学霸和学渣做功课是不一样的。
要是叫他抄书批注,还是连着两遍,那他一准儿抓耳挠腮,又烦又燥,恨不得把书全扬了。
可要是换成本就于学问一途有成就的人,抄书也好,批注也罢,多半就如喝水吃饭一般简单又习以为常。
显然,姜婉宁便是后者。
但陆尚还是说:“你自己多估摸着,不要累到就好。”
“这如今搬来了镇上,要是缺了纸笔什么的你就直接去买,不认识路便叫上两个邻居陪你一起,之后再多多感谢就是。”
“家里的钱都在你那,要是哪里缺了少了,你看着调度就是,再不够了便找我说,我来想办法。”
陆尚自认自己已是一家之主,什么赚钱养家,便成了他的责任,犯不着再有第二人为此劳心劳神。
姜婉宁一一应了,又寻了一块还算规整的布料,将批注后的手抄本包起来,随手放在桌上,也方便陆尚随时拿取。
后面又休息了一天,转天辰时一到,庞大爷带着两个孩子准时抵达,庞大爷从家里捎了新鲜蔬菜来,分给姜婉宁一部分,另一部分则拿去集市上卖,借此消磨时间。
“那我就先走了,等晚上再来接他们。”庞大爷说道。
乍一下子从村里来到镇上,两个孩子是又胆怯又新奇,就连一贯胆大活泼的大宝也有些生怯,跟庞亮手牵着手,亦步亦趋地跟在姜婉宁身后,参观他们念书的新房间。
西厢的两间房中,一间按着卧房收拾的,另一间就是给孩子们念书的地方,里面少了床铺柜子等,只摆了方桌和书架,方桌有大有小,一起识字时就去大桌,自己练时便去小桌。
而且姜婉宁还给他们每人准备了一套沙盘,不用时堆在书架上,若要画画或练笔画了,就把沙盘拿下来。
因着两个孩子正是看什么都新奇的时候,姜婉宁便带他们四下里转了转,一起爬了假山,又看了假山后的禽畜。
随后看快到晌午了,姜婉宁便带着他们两个出去买饭。
家里的铁锅还没批下来,这段时间也只能买着吃,偶尔有好心的邻居给端点什么,也能将就一顿。
新家就在县衙周围,附近的摊贩也比较少,要买物美价廉的吃食,还要去两条街之外的地方去,田婶家的杂货铺也在那边。
街上人多眼杂,姜婉宁就怕不小心把孩子弄丢,只好就近寻了一家小铺,买了四个素包两个肉包,包好后便原路回家。
却不想,这一趟反把两个孩子的好奇心彻底勾了出来。
一直到吃完饭午休的时候,两人还缠在姜婉宁身边,你一句我一句,句句不离出去玩。
“姨姨我们什么时候再出去呀,外面真的好热闹!”
“姐姐等我们念完书,可以再出去吗?”
姜婉宁哭笑不得,却又不敢真的应下,顺便还要吓唬一句:“这可不是村子里,你们千万不能自己跑出去,要不然碰上人牙子,小心把你们拐走卖了去,那可就再也回不来了!”
“啊!”大宝惊呼一声,扭头看向庞亮。
两个小豆丁用眼神交流一番,不约而同道:“不去了不去了!”很明显,在姜婉宁没注意到的时候,两人才商量了偷溜计划,还好胎死腹中,不然真出了什么事,谁也承担不起。
姜婉宁后怕的同时,只坚定了一定要把俩豆丁看好的决心。
就在姜婉宁带着两个孩子适应新环境的时候,陆尚也忙碌了起来。
塘镇不大,出门在外难免碰上熟人。
陆尚是准备直接去葛家村的,谁成想才去车马行租了车,一出门却碰见了冯贺。
或者说,还是冯贺先发现了他。
“陆秀才!陆秀才!”冯贺这一喊可不要紧,大半个车马行的人都看过来,就连刚跟他签好协议的车马行管事都显了几分诧异。
陆尚满脸无奈,只好叫等在一边的车夫暂候片刻,而后拉上冯贺,先去外面说话。
冯贺一开口,果不其然就是:“陆秀才,上回你说的先生?”
陆尚没想着会碰到他,自然也没带那份批注过的手抄书,最不是不能回去拿,但就怕哪里不小心露了端倪,反辛苦了姜婉宁的一番思量。
他回答道:“说了说了,只是先生说还要仔细考量几日,少东家莫急,静静等结果就是了。”
“哎呀陆秀才你不懂,这实在不是想不着急就能不急的,主要是我跟家里放了话,说寻到了一位大儒,想叫我爹重新接管家里的生意呢!你给我个准话,我也早做准备嘛!”
陆尚苦笑:“这……那我这么说吧,先生其实也是想收下你的,只是他许久不出山,对于是否去你家还迟疑着,正好我这几天搬家,先生就说等我这边安生了再去,他再给我明确答复。”
听了这话,冯贺只觉整个人都飘了起来:“当、当真?”
不等陆尚回答,他一拍手:“我今天就回府城,去找我爹!等我把家里的生意跟我爹交接好了,我就回来专心念书,争取下次考试榜上有名!”
“哎不是——”陆尚想劝他别这么激动,可冯贺正是兴奋着,根本不听他说话,他原地转了两圈,回神给了陆尚一个熊抱,再一转眼,已然快步离开了。
至于陆尚所在意的观鹤楼生意,人家更是提都没提。
陆尚:……行吧。
冯贺不着急观鹤楼的生意,陆尚却不能不上心。
他在车马行里雇了一驾驴车,一天三十文钱,连驴带车带车夫,这一整天全听他的调遣。
他乘着驴车先去了葛家村,找到上次收鸭子的那几户人家,禀明欲长期合作的来意后,当即便被奉为上宾。
几家农户没想到会有这等好事找上门来,又是沏茶又是煮糖水,一群人全挤在一间屋里,就等着陆尚给个好价钱。
家养的鸭子若是拿去集市售卖,多半是在四十文左右的,夏秋鸭子多卖的便宜点,春冬肉鸭少时卖到四十二、四十三文也不是不可能,要是村里有人买,那更是能卖到五六十文钱。
什么乡亲间实惠便宜,那是不存在的,就连月前陆奶奶买的那只大公鸡,不也花了六十文钱。
以至当陆尚提出二十文的价格后,一群人全炸了。
“老爷您可别拿我们寻开心,二十文一只鸭子,您便是四处走走瞧瞧,谁家能卖给您!”
“咱也不说要四十文,只要也要三十文吧?咱们的肉鸭都是好料养起来的,跟旁人家的可不一样……”
“老爷要是没诚意,那咱们也就不谈了,大不了我们继续自找销路,也不能把大家伙的辛苦贱卖了去!”
陆尚并无反驳,静静听着,直到他们情绪渐渐平息了,他才摆摆手,将他近来了解到的一一点明。
“乡亲们说的我都理解,只是这长期供货,和散卖却是不同的,单说稳定,就不是一只只零卖能比的吧?”
有人还要反驳,陆尚抬手止住他:“不如先听我讲?”
“说完稳定,咱们再算算成本和利润,署西村的养鸭户大家都知道吧?也巧,我在他们那问了问,如今的鸭苗一文钱三只,一千只鸭苗也不过三百文左右,去除饲养途中死去的,这三百文的鸭子,最后怎么也能剩下五百只。“
而他这还是往最低处算的,像署西村的杨家,他家养鸭苗,十只里面也只会死一只,碰上气候适宜的时候,整个鸭舍也没多少损耗,真正费钱的只有饲料。”
有人心虚了些,有人却还是嘴硬:“那、那把鸭苗养大就不费钱了吗?我们用的都是好料!”
“这就要说到鸭饲料了,莫急。”陆尚喝了口水,继续道,“我之前也看过,葛家村的鸭饲料是掺了麦谷吧?”
“我承认,麦谷是费钱些,但一般情况下,鸭子养到五六个月就能出栏了,前一个月用不到麦谷,后面几个月又是麦麸掺谷物,一天三顿算,一千只鸭,一天的饲料也只二十文左右,合到一只鸭子上,也才不过四五文钱。”
“我算的可对?”
村里的百姓或许不如他这般精通算数,可毕竟是养了这么多年,一只鸭子从出生到售卖,花销几何,他们心里也有数。
且他们这边的饲料掺的麦谷少,更多还是从周边山上打来的草料,除了日常费些力气,真涉及到银钱的,却是不多了。
陆尚笑问:“我给二十文的价格,诸位扪心自问,真的没有赚头吗?且这可是与镇上大酒楼的合作,非天灾人祸,一旦定下来,那可就是一辈子的担保了。”
对于村子里的庄稼汉来说,他们所求不多,不敢奢望大富大贵,能保一世安稳,吃喝不愁就很好了。
便是有人还想纠缠,可总有那禁不住诱惑的:“老爷说……跟大酒楼的合作是指?”
“观鹤楼啊。”陆尚道,“观鹤楼欲换一批养鸭户合作,我便是代他们来谈这桩合作的。”
此话一出,动心的人更多了。
“老爷行行好,再给添点钱吧,可怜我们全家的心血都放在鸭舍上,全家一年的嚼头就全在这上面了。”
陆尚故作为难,好半天才说:“二十二文,不能再多了。”
“若是还不可以,那我也只能再去寻其他养鸭户,毕竟我只是管牵线的,主家给的价格,我也做不了主。”
几户人家犹犹豫豫的,借口商量走了出去,只留了三五人在里面作陪,然庄稼汉也不会说什么话,只好不停给陆尚倒茶倒水,最后生意成不成不知道,陆尚却是喝了个水饱。
又过许久,出去商量的人陆续走了回来。
其中一人站出来:“老爷,我们都答应了。”
陆尚放下茶杯,露出大大的笑容。
双方都同意了,后面就是关于合作的具体事宜。
养鸭户们原本还担心运送,可听陆尚说:“你们只管把鸭子准备好,后面的运送全由我来负责,便是路上出了事,鸭子的钱款也不会少了你们,酒楼那边的损失也由我赔偿。”
这等事大家伙还是头一回见,可相关条款都写到了契书上,等后面去衙门盖了章,便是受到了律法的保护。
“那我们真只管养鸭子了?”养鸭户仍觉不敢置信。
陆尚再三保证,终于叫众人信了去。
契书一式四份,养鸭户一份,观鹤楼一份,衙门备案一份,再就是陆尚自己留一份。
只是因他尚未转商籍,去衙门盖章的事还要暂缓。
陆尚先付了这次鸭子的定金,约定好最迟三日便来取货,此番合计八百只鸭子,下月同一时间,同样的需求量。
葛家村的九家养鸭户一同供货,至于谁家出几只拿多少钱,全由他们私下里商量,陆尚等九户人家全押了指印,带上契书从这边离开。
达成了合作的农户们一齐送他出村,出去的路上,听陆尚问及村里的鸡和其他东西,更是热情地介绍起来。
等陆尚把契书送去观鹤楼,叫福掌柜画了押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看了看时辰,便不打算再去做旁的。
赶巧,他回去时庞大爷也刚到,看见陆尚从外面回来倒也不惊讶,熟稔地打了个招呼,又把车上剩了大半的蔬菜全留给他。
那些蔬菜都是自己种的,闷了一天有些蔫巴,却并不影响吃,而把最上面那层拨下去,底下的仍旧水灵。
陆尚道了谢,乐呵呵地收下。
等回去后他和姜婉宁把蔬菜整理了一番,留下了两天的量,剩下的则分成十几份,全给周围的邻居送了去。
东西不值钱,却也算份心意。
是夜,两人早早上了床。
陆尚习惯性地将一天发生的事讲给姜婉宁,而后说:“我打算明天回陆家村一趟,一是为了户籍,转商籍这事拖延不得了,我得回去看看,是不是尽快分了家,也省得拖累了一家人。”
“再就是物流运输单我一个办不成,临时找人总有不便,我便想着去陆家村找些,好歹也是知根知底的,出了问题也知道他家在哪,跑他一个,尚有家人在。”
姜婉宁沉默片刻,轻声问:“转籍的事……夫君想好了吗?”
大昭转籍手续复杂,士农工商多是出生便注定的,偶有农户工匠跃身士族,可那数量也只寥寥,至于商转士,近百年来也只一家,除此再无前例。
黑暗中,陆尚叹了一口:“先顾眼前吧。”
但凡他能识点字,又或者有一点科考的基础,兴许还会迟疑几分,可科举这事,对现在的陆尚来讲,前途太过渺茫了。
商户在大昭的地位是不高,可若是能做成皇商或一方豪绅,在当地也能有几分话语权,便是后代有想入仕的,大不了学冯贺,把后辈的户籍挂靠到亲戚家里。
姜婉宁便不再劝,最后添了一句:“到时也可以把奶奶接来住几天,等办完乔迁宴了,再送她老人家回去。”
“好,我记下了。”
屋内声音渐熄,姜婉宁翻了个身,半睡半醒间,仿佛碰到了什么。
新家的床比之前大了一倍有余,再没有之前拥簇,可要是半夜点了蜡烛来看,却能一眼看出,两人左右都留了空,反而是中间的间隔极小,稍微一动,就能碰上对方。
第39章
转天大早, 陆尚乘着驴车回到陆家村。
他走了这小半个月,陆老二家却是闹翻了天,追其缘由, 还要从那天王占先的到来说起。
那日他被王翠莲拦在门口不许走,有好事的人去田里找陆老二告状, 初听大儿子要带着媳妇儿搬去镇上住,陆老二也是懵的。
只陆奶奶也在旁边, 一听这话,当即从田垄上站了起来,顾不得腿脚的酸痛, 拽着陆老二就往家里跑。
然而等他们到家时, 陆尚已经离开了, 看热闹的村民们也散了大半, 只剩王翠莲抱着弟弟在院子里哭。
“你个混账东西, 你怎么就赶去赌坊了啊!那里的人都是不要命的, 你还不上钱, 这次只是打了你一顿,谁知道下次会不会要你一条腿一只胳膊,下下次直接要了你的命——”
王占先被她念得心烦, 可为了她兜里的几两银子, 不得不强忍着:“姐你别说了, 我已经把钱欠下了,除了还上根本没有别的办法,不过姐你放心,等下次我有了钱, 一定能翻倍赢回来。”
“你还赢回来!”王翠莲气得直拍他的后背,“你还赌你还赌, 你是不是不把自己小命赌进去不死心!你给我去看看,那些赌博的人有几个能有好下场的,怎就你能例外!”
“不赌了不赌了,我不再去赌了还不行!”王占先心里骂她妇人短见,嘴上却只能顺着说,“姐你先帮我把这次的钱还上,等把赌坊的人送走了,我一定老实种地,再也不去赌了。”
“当真?”
“当真当真!姐你还信不过我吗?”王占先哄道,“姐你先借点钱给我,等以后我有了钱肯定还给你。”
“亲姐弟说什么还不还的,你是我亲弟弟,我有了钱难道还会不给你吗……弟你欠了多少啊?”
“六两……姐你有吗?”
王翠莲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她攒了十来年,也不过攒下十两左右,便是加上前几天从陆尚那骗来的,也堪堪十二三两,王占先这一要可就是要走一半。
“你、你等我缓缓,你——你怎么欠了这么多啊!”王翠莲又呜呜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锤他。
王占先只好左右躲着:“姐你要是有就先帮帮我,你也不想见我被打死吧!求你了姐,姐你先给我点银子,就算没有六两,三两总有吧?先借我点应应急。”
哪成想,等王翠莲哭够了,她说:“六两是吧?我这次把钱给你垫上,可你要是再敢去赌——”
“不去了不去了,姐我发誓,我发誓还不行吗!”王占先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三两步冲上去,抱住王翠莲就是亲,“姐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有钱,姐你对我最好了!”
王翠莲破涕为笑,便是再生气再心疼,可这钱也只能掏。
可巧,这姐弟俩的对话一字不落的叫陆老二和陆奶奶听了去。
眼见王翠莲真要去给他拿银子,陆老二再也忍不住了,他一脚踹开家门,气势汹汹地闯了进去。
王翠莲被门口的声响吓了一跳,回头看清来人,面上闪过一抹心虚,她下意识把弟弟护在身后,扯出一抹牵强的笑:“当、当家的,你咋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不回来?我不回来是等你把家里的钱全给了王占先吗!”陆老二勃然大怒。
当天下午,陆家院子里全是哭嚷声。
一直到傍晚时,王翠莲和王占先才跑了出来,两人皆是形容狼狈,王占先被打了耳光,半张脸都是肿起来的,王翠莲亦是披头散发,耳朵上的银环被扯下去一只,另一只也将掉不掉。
可比起他们的模样,两人的表情却存了几分轻松。
王翠莲一边跑一边催促:“快跑快跑,揣好了银子跑快点,不然叫陆老二追出来了,你就没钱还债了!”
王占先抓着沉甸甸的钱袋,粗略估摸着,里面至少也有十两,他乐得合不拢嘴,不过顷刻就把王翠莲落了老远,自顾自逃了去。
而陆家家里,陆老二抄着铁锹就要追出去,忽听背后传来惊呼声,再一看,竟是陆奶奶气急晕了过去。
他只好丢下农具,转去背起亲娘,送回屋里又是灌水又是喊,折腾了好半天,总算叫老太太睁了眼。
之后几天,王翠莲和王占先都没在村里露面,陆老二要照顾气急攻心的陆奶奶,也只能一直守在家里,便是田里的活儿都只能交给陆显带着陆光宗陆耀祖去做。
一日之间,家里乱成一团,自然也没人再有精力去找陆尚了。
这些事陆尚一概不知,还是进了村子下了驴车,正巧遇上了旁边的邻居,一起往家走时,才被对方告诉的。
陆尚早料到王占龙会去大闹一场,可这事要是牵扯到了陆奶奶,便非他所愿了。
听着听着,陆尚的脸色难堪起来。
交谈间到了家门口,陆显三兄弟刚从田里回来,几天不见,陆光宗和陆耀祖都黑了一度,蔫头蔫脑的,从头顶流下来的脏汗糊了一脸,全是一条条的泥印子。
陆光宗看见家门口站了人,刚想问“谁不长眼地挡人家门口”,话说了一半,抬头就望见了陆尚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他生生打了个嗝,后半句全咽了回去。
陆尚瞥了他一眼,没有多追究,只问道:“奶奶生病了?”
陆奶奶生病的原因,这一家子全知道,那日王翠莲和王占先干的好事,兄弟几个也知道的差不多了,如今被陆尚一问,饶是这事跟他们没什么干系,也生出几分心虚来。
要不是陆老二出来丢东西,兄弟几个还要僵持着。
陆老二好几天没看见陆尚,猛一见着他还呆了一下,回神后忍不住问一句:“你这些天是去哪里了?你奶奶生病了知道吗?”
“刚知道,这不就回来了。”陆尚说着,快步走到陆奶奶房间门口,敲了敲门,“奶奶,我是陆尚,我能进去吗?”
只听屋里响起一阵凌乱的声音,而后便是陆奶奶年迈的声响:“快进快进,真的是尚儿回来了吗?”
陆尚没有再应,推门走进去,叫陆奶奶亲眼见着人。
只一眼,陆奶奶便落了泪:“真的是尚儿啊……”
陆尚几步坐到她床边,右手被陆奶奶包进粗粝的掌心里,摸一会儿道一句:“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呀……”
过了好久,陆奶奶忽然想起:“婉宁也跟你回来了吗?”
陆尚摇头:“没有,她还在家里,大宝和庞亮要找她念书,我就没有带她回来。”
此话一出,陆奶奶的眼神再次黯淡了下去。
——陆尚只一人回来,家里又是小儿又是媳妇儿的,显然不会在家里久留,恐怕便是一夜也不会留宿。
陆奶奶病了好几天,本就是气急攻心之症,又没有特意去请大夫,熬了几天愈显面容灰白,本就不高的身量眼看着又缩了几厘。
陆老二已经跟了进来,他虽没有打扰,却也在旁边坐了下来。
只陆尚并没有在意他,他反手握住陆奶奶的手,看似是商量,实则暗暗施了压:“我还没跟奶奶说,我这次回来,除了有些事要办,另一个就是要接您去镇上住些日子。”
“啊?”陆奶奶一怔,“不去不去,不是说好了,我不去给你们添麻烦,尚儿啊,你别记挂奶奶,奶奶在家里也挺好。”
“奶奶您听我说。”陆尚尽力劝服道,“我跟阿宁刚搬了新家,听人说要办一办乔迁宴,叫家里沾沾人气,只是我俩都不太懂,就想请您过去做个镇,还有我不常在家,光阿宁和两个孩子在,我也不放心,您要是过去了,还能陪陪他们。”
“这样吗?”陆奶奶仍是将信将疑。
陆尚闭口不谈她的身体情况,玩笑道:“阿宁说了,今儿我要是不能把您接过去,她就要罚我,要好几天不许我进房睡了。”
“奶奶行行好,就跟我过去住几天吧,反正家里还有爹在,肯定出不了什么乱子,是不是啊,爹?”
陆老二猝不及防被提到,他很是愣了一下,下意识回答:“啊是是、是——不对啊,陆尚你还真搬去镇上住了?”
陆尚对他的反应速度感到好笑,随口应付了一句,转头又继续劝陆奶奶:“那这样,您老人家先吃口饭,养养精神,我出去办点事,等下午就回来接您,跟我一起去新家住。”
若是换做十几天前,陆奶奶肯定还是要拒绝的。
可她这些天被王翠莲伤透了心,在家里多是郁郁,躺了几日脑子混混沌沌的,被陆尚忽悠了几句,也就被蒙住了。
陆奶奶呐呐地应下,被陆尚喂了小半碗白粥,又哄着睡下。
等把她这边彻底安置好,陆尚才从屋里离开。
不出意料,陆老二也跟了出来,而家里的其他孩子们,也不时在外面溜达一圈,似是在找什么,实际全是为了探听他们的对话。
陆老二眉头拧得死死的:“你为什么搬家不跟我说?走了这么多天,更是一次没回来过,你眼底还有没有我这个老子!”
陆尚轻笑一声,掩去眉间的一抹讥讽:“我搬得急,又是为了正事,来不及跟爹商量了,不过我有提前跟奶奶说过,还嘱咐了奶奶跟你说一声,谁知道——”
他不便明面指摘王翠莲的过错,可这点未尽之语,还是激起了陆老二对往王氏的怨怼:“这个贱妇!”
陆尚没有在这上面过多纠缠,转言道:“正好我这次回来,先把奶奶接走住几天,爹你也正好把家里的烂摊子处理了,别等过几天我送奶奶回来,又把她老人家气着。”
“你光接走老太太?”陆老二音调升了几分。
“不然呢?我虽是搬去了镇上,却也只是租了一间破房子,一共两个房间,其余做饭喝水都要跟别人共用一个厨房一个水井,我便是想把你们都接过去,能住下?”
听了陆尚的这一番形容,陆老二心底的期待一下子落空了。
他一心想着跟陆尚去镇上享福,如今一听,真住过去了哪里是享福的,这不纯粹是找罪受吗?
镇上又怎么样,区区两间房,还没有自己的厨房和水井,还不如他家里来得快活了。
不知不觉间,陆老二的眉头松了几分,但他还是要板着脸训斥几句:“真是糟蹋钱,你便是住在家里又怎么了,何必去镇上花钱,住的地方也不好!你打小就有自己的主意,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跟家里商量商量。”
“是是是,是我莽撞了,反正这事就这样了,我已经交了一年的钱,房租也退不回来了,这一年就不回来了。”
陆老二还想打听房租有多少,偏陆尚转言说:“还有一个事,我要分家。”
分家两字一出,陆老二当即一个恍惚,就连从旁经过的陆显都惊住了,生生停下了脚步。
不等陆老二火起,却听陆尚又说:“我要去衙门把我和阿宁的户籍独立出去,不跟家里分家产,只分户籍。”
这话很大程度上抑制住了陆老二的火气,他深吸几口气:“什么意思?”
陆尚随口瞎编道:“我搬去镇上是因为找了一家主家,给他做工的,但他们那有要求,户籍要落在他们家,不然就要被赶出去,我才预支了半年的工钱,被赶出来就要还钱了,可钱已经租了房子,还是说爹你能帮我还上?”
陆老二如今一听见还钱就脑瓜子嗡嗡的,想也不想直接拒绝:“我没钱!”
“你等着,我现在就把户籍拿给你,你快走!反正只要我活着一天,你们几个就休想分家产,老子还没死呢!”
他骂骂咧咧的,回屋里翻了个底朝天,总算在床底把一家人的户籍找了出来,随手丢给了陆尚。
户籍到手,陆尚便一刻不愿多留了。
“那行,户籍就先放我这儿了,等我去衙门办好了,下次回来时再给你们带回来,那我就先走了。”
“你去干嘛?”陆老二粗声问了一句。
陆尚这里总算没有再隐瞒:“去帮主家找几个工人。”
陆老二一开始还没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直到他下午出门时,被几个交好的老哥拦下,拍着他的后背直夸他生了个好儿子。
陆老二满头雾水,听他们你一眼我一语的,废了好大功夫,才勉强理清楚前因后果。
原来陆尚从家里离开后,直接去了村口,把他要招工的事给村口唠嗑的乡亲们说了说,他没有提及主家,只说是自己做点小买卖,现在人手不够,便想在村子里招点人。
村里的汉子们本就有去镇上做劳工的,而陆尚招人做的事虽也是力气活,但比起背货拉车,已经轻松了许多。
他没有说具体是什么,只讲了工钱——
他只要有一把子力气的男人,凡是给他做工的乡亲,按天算工钱,做一天就是八文,晌午再管一顿饭。
为了感谢乡亲们的支持,他这里都是预付一半工钱,也就是当天的工钱早上支付四文,晚上干完了再给剩下四文,要是以后生意好了,工钱还会继续涨。
八文钱不算多,但镇上最累的苦力,干一天下来也才十五文,那些常年干苦力的汉子们都是积劳在身,稍微遇上个阴雨天,往往会骨头疼得站都站不起来。
有人担心:“不是什么累活重活吧?”
“算不上,就是赶赶车,上下搬搬东西,不过东西也不重,一般情况下大半天就能做完,也是付一整天的工钱。”
陆尚说:“我这边的生意也是刚开始,不是天天都用人,一个月也就三五天,婶子们等回去了帮我跟乡亲们说一说,要是想做的,明天早晨去塘镇的城门口等我,做上一回就清楚了。”
而他毕竟是土生土长的陆家村人,村民们便是将信将疑,也并不担心会被他哄骗了去。
陆尚掏出提前准备好的饴糖,手指大小的一块,一人给分了两块,他笑说:“我拿了点糖回来,婶子们带回去给孩子甜甜嘴吧。”
有了饴糖贿赂,这些人上心了许多,陆尚才走,他们也三三两两地散去,不过一两个时辰,就把这事散得全村都知道了。
而陆尚没有回陆家,却也没有离开陆家村。
他想到离家前姜婉宁提过的,樊三娘的相公之前是在车马行做杂扫的,他运送鸭子少不了车马,走一走他家的路子,兴许租赁车马时能便宜几分。
创业初期,陆尚还是很珍惜手里的银子的。
他这次回来没带太多东西,也幸好大宝在他家启蒙,这才叫他的到来不至于太突兀。
樊三娘的相公陆启自辞了车马行的活儿后,就一直待在家里,平日帮着樊三娘做些家务,或去地里刨刨庄稼,且他家种了大片桃树,现下正是收桃的季节,他在家也能搭把手。
待陆尚禀明来意后,夫妻俩很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陆启说:“赶明儿早上我就去镇上,到时带陆尚哥去我之前的那间车马行去,正巧我认识一个小管事,兴许有用!”
“好,那就多谢你了。”
陆尚离开时正看见他家堆在院里的鲜桃儿,每个桃子都是又大又红,水灵灵的,瞧着甚是讨喜。
他随口问了一句:“现在的桃儿好卖吗?”
陆启苦了脸:“害,别提了,今年气候好,桃子长得也好,但长得好的又不光是我们一家,别人家也是一样,往年一斤桃能卖到三文钱,今年两文都难卖。”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庄稼人折腾一年,也只求来年有口饭吃。
陆尚没有再多说什么,从他家告别离开。
这四下走了一趟后,天色也不早了,赶驴车的车夫在村子外等了一天,他又你不常来陆家村,陆尚也怕赶夜路出什么事,便决定现在回去。
等他回到陆家,陆奶奶已经坐在床边等着了。
她睡了一觉才反应过来自己答应了什么,又是喜又是恼的,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病糊涂了,梦见的大孙子回来。
就在她回忆到底是真还是梦的时候,陆尚的到来叫她手足无措,张了几次嘴也没能说出话来。
陆尚没有在意她的状态,看她身边还空着,索性自己动手帮她收拾起东西来:“衣裳就带三五件吧,还有被褥也要带上一套……奶奶您看还缺什么,我都拿上。”
陆奶奶惶然地摇着头,眼睁睁看着陆尚把常用的东西全包进包裹里,收拾好后拎着包裹就走,走了没两刻钟又回了来。
陆尚说:“我把东西先送到车上了,也跟陆显说要走了,等爹回来了,叫他跟爹说一声就行,奶奶咱们走吧。”
陆奶奶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一个不留神,直接被陆尚背了起来。
后面在村里遇上了熟人打招呼,陆奶奶也从一开始的拘谨,到后面大大方方地说:“哎,去跟大孙子住几天!”
等他们回到镇上的新家,太阳刚好落山。
两个孩子已经被庞大爷接走了,今天下午时县衙的衙吏送了铁具过来,两口锅两把刀,还有一些零散的铁勺等。
大昭的铁具不得私下贩卖,但只要往衙门递了条子,批下后的价格也不高,衙吏送来的这些也只要了二百文。
可同样的,若是哪家想借着低廉价格大量囤积铁具,衙门都有备案,只要一查就知道,宽松些的只是拒掉条子,碰上风声紧的时候,全家被抓进牢里审问也不是不可能。
姜婉宁把锅碗瓢盆都洗刷干净,整齐地摆放好,刚想把院里稍微规整一番,就见陆尚和陆奶奶回来了。
她当即放下手里的活儿迎上去,又接替了陆尚的工作,站在陆奶奶手侧,小心扶她进了西厢。
亏得当初多准备了一间卧房,便是装修得简陋些,可要住下人还是无碍的。
陆奶奶自打进来后就处于失言状态,她万万没想到,陆尚他们在镇上的新家会这样宽敞明亮又讲究。
这等好地方,实是她一辈子都没见过的。
考虑到老人家一路舟车劳顿,陆尚来不及做饭,直接去外面买了吃食,他买了馄饨和米粥,这是给陆奶奶的,然后还要了一些烧饼,则由他和姜婉宁分食。
在他买饭的空挡里,姜婉宁也帮着把西厢收拾好了,被褥铺上床,再就是衣裳叠整齐放进柜子里。
她还把自己屋里的茶壶和水杯拿了过来,里面倒好凉白开,以防老人夜里渴了。
陆奶奶看她忙活很是不好意思,偏她腿脚还没恢复,实在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等姜婉宁利落地干完后,赶紧叫她过来歇歇。
初来镇上的第一晚,陆奶奶满是忐忑,只孙子孙媳太贴心,她吃好喝好后,很快睡了过去。
转天清早,陆奶奶醒来时陆尚又是不在了,姜婉宁在厨房简单做了点蔬菜粥,粥米熬得软烂,正适合养病时吃。
而早走的陆尚却是一路直奔县衙,在衙门开门的第一时间就去了户籍更改处,得知他一个秀才要入商籍,大半个衙门的人都过来看热闹。
师爷劝了好几次,见陆尚仍不改注意,只好依他。
唯一一点坎坷,便是更换商籍后师爷叫他确认一下,可新户籍上的字格外潦草,陆尚看了半天也没认出来,只好再请求师爷帮忙确认一遍。
师爷很是不解:“你不是秀才吗?”
陆尚讪笑两声,不敢多言。
好在改换商籍这事并不麻烦,待他从陆家独立出来,按了手印,衙门再给扣了章,除去他的秀才身,这事也就算完了。
只是他原想瞒着家里人,到底也不是长久之计,等今秋衙门收田税的时候,陆家的免税权没了,家里大概也就知道了。
改好商籍后,陆尚从衙门离开,他捏着修正后的户籍,缓缓吐出一口气。
第40章
等陆尚匆匆赶到城门口时, 很容易就找到了簇在一起等候的陆家村众人,包括陆启也在其中。
许是对他一个书生改行做生意不信任,陆家村只来了十三四人, 其中有两个还是上了点年纪的老汉,显然不符合陆尚所要求的有一把子力气。
但他想今天把观鹤楼的生意结束, 粗略扫视一圈后,便不再多言, 只把人都招呼过来,过了城门,直奔车马行而去。
有陆启在前说道, 加之陆尚订的车马多, 之后又会多次合作, 原本五十五文一天的大板车优惠至五十文一天, 陆尚他们又不要车夫, 便再便宜了五文。
他这次要的是两头驴子拉的一辆车, 后面的板车比寻常车马都要大出去一倍, 寻常人家少有租赁,车马行也不常碰上这样的单子,偶尔有镖局过来租一两个月, 或者是从外地来的行商车马有所耗损, 在他们这补给一二。
因此, 车马行也没有备着太多这样的车。
好在陆尚也没有要太多,仅仅五辆,他们这凑出来四辆,管事又去旁边的商市里凑了一辆, 五辆车合计二百二十五文。
等把驴车收整好了,下一步便是去葛家村拉鸭子。
陆启帮着谈完交情, 原是要折返回家的,只他好奇问了一句,听陆尚说就是去村里把鸭子拉回来,最多是上下车搬搬鸭子,听起来确实不算什么重活,他心念一动,索性也跟着去了。
如此,等再次出塘镇时,便是五辆车并十四个人。
可惜会驱车赶车的只有三个,为了避免后面的人落下,陆尚只好叫人牵着驴子走,两三人一车,轮换着休息。
而他也如约在开工前付了工钱,一人四文,剩下的结束再补。
别管后面要做的是什么,实打实的铜板到了手里,这一行人的心思也落下了,便是赶路时都多尽了几分心,驱着驴子走时找了几根菜叶子,吊在前面引其加快脚程。
这些村民只能算作临时工,陆尚便少与他们说明生意上的事,便是后面上下运送鸭子时,有人问他也巧言带过了。
第一次给镇上的大酒楼供货,葛家村的养鸭户们唯恐哪里未能周全,反叫合作中断了去,挑出的鸭子都是最好的,送走之前还特意给他们冲洗了鸭羽上的泥污。
整整八百只鸭子,陆陆续续送上了车。
陆尚跟他们清点过价钱,合计十七两六钱,现银当场就付清了,负责这事的村民葛家辉又自掏腰包,从中拿了一钱出来,欲充作陆尚的辛苦费。
陆尚笑着拒绝:“我领了观鹤楼的间人费,自没有再拿乡亲们钱的道理,咱这生意都是明明白白的,不走私下那些。”
如他所言,这一趟算下来,光间人费就有将近二两银子,再加上他从中赚取的差价,又是二两多,就算减去人工成本,这一天下来,也有四两的收入了。
而在陆家村,陆老二干一年的农活,也不一定能赚到这么多钱,更别说能存下了,不然王翠莲如何能十几年才存了十两。
陆尚又拿出随身携带的契书:“还有这契书,已经能去衙门盖印查证了,我怕你们等得及,就先送了来,你们先看过,如没有问题,过两日我便去衙门的商部扣印,过几日再给你们送来。”
葛家辉不识字,赶紧叫了同村的书生过来,听他念过了,面上的满意之色愈深:“好好好,多谢陆老板!”
而旁边等着出发的陆家村人,看着之前那个阴郁寡言的陆秀才,骤然变得能言善道起来,不禁啧啧称奇,奇完又少不得感叹一句:“怪不得人家能给镇上的老爷做工。”
从葛家村离开时,葛家辉带着他的大儿子送了一筐鸭子过来,只言是叫陆尚尝个新鲜,若是喜欢,以后再给。
农家人自己养的东西,陆尚拿起来就没那么大心理负担了。
他笑吟吟地受了,然而等葛家辉回去后,却在自己腰间的钱袋里摸出一百文钱,刚好对得上他送的那一筐鸭子。
葛家村的养鸭户们如何暂且不谈,另一边,陆尚叫车队停在了路边,静候不久后,便见一个半大少年从葛家村跑出来。
陆尚当即站起来:“葛哥儿!这边!”
葛浩南闻声看来,黝黑的面孔上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喜色,不过顷刻就到了驴车跟前。
陆尚指了指车上的鸭子:“就是这些,你仔细检查过,看有没有病鸭老鸭,别送去了主家才发现问题,到时不光是我,便是葛家村的养鸭户们也要吃挂落。”
葛浩南闷声不语,点头后,便径自走过去。
车上八百只鸭子,全被竹筐关着,竹筐摞起四五层高,又全靠麻绳紧着,眼下要检查,便只能重新卸下来。
干活的人闻言有些不高兴,刚要嘟囔两句,却被陆尚冷言问:“难不成简单装卸一趟肉鸭,便能拿钱了?”
“一天八文钱,一个月就是二百多文,一年就是三两,哪儿有这等好活儿,不如也介绍给我,我还费什么心。”
心有不愿的那人当即闭了嘴,老老实实跟着把货卸下车。
陆尚只管盯着,并不帮忙。
前面的人往下搬着鸭子,葛浩南就在后面尾随着检查,两厢配合着,等全部检查完也只过了半个时辰。
葛浩南做完他的事,几步跑回陆尚跟前:“都好,没有问题。”
“不错!”陆尚喜道,“把鸭子都装回去吧,小心不要磕到撞到,要是有鸭子死在半路上,那往后便再不用你们了。”
别管是真是假,此话一出,工人们只好更添几分小心。
至于陆尚偏要折腾这么一回,还是因为葛浩南出自葛家村,叫他在自家村里检查,没事还好,真查出了什么问题,到时不光养鸭户难堪,只怕葛浩南也要受些白眼。
陆尚拍拍他的肩膀:“行了,剩下的就没你什么事了,你且回家候着吧,等下次用你的时候,我再找人给你传话。”
葛浩南迟疑片刻,抬头打量着陆尚的神色,见他不似作伪,这才小心应下,告了别,重新跑回村子。
陆尚之前说做工是管一顿晌午饭的,可如今是在路上,乡间也没有路边小摊,便只好叫大家稍忍片刻。
他又说:“要吃饭的等把肉鸭送到了,我就带你们去吃,不愿意跟我吃的,那就把饭折成银子,一顿饭合五文钱,你们自己选。”
五文!
这下子,便是饿得肚里咕咕叫的人也不嚷嚷要吃饭了,一群人全选了钱,就差跟陆尚作揖说感谢。
时值晌午,一群汉子却斗志昂扬,陆尚在后面热得直喘,而前头拉车扶竹筐却没有一点难色,更是几次加快脚程,把陆尚落了一大截,被他喊了好几回,方才把速度慢下来。
到后面,陆尚缓和了些,他追上前跟押货的汉子说话:“你是许家二哥吧?二哥这力气还真不是盖的,辛苦了这么久,还不见累。”
许家二哥挠挠头:“这才哪到哪,昨儿我娘跟我说,陆秀才的活不累,我还不信,今儿来了才知道,确实不重,钱又多,多亏我听劝过来了,不然可要后悔死!”
陆尚摆摆手:“我虚长你两岁,叫我陆哥吧,你可还认识其他打零工的乡亲?过段时间可能还有这种活,你也可以介绍他们来。”
“娘家舅舅可以吗?”许家二哥欣喜道,“我舅是隔壁村的,他只比我长了七八岁,长得又高又大,可比我有力气多了!”
“也行,不拘陆家村的,只要干活卖力,人老实些的,都可以试试,其余人也是,要是有相熟的,都可以过来试试看。”
坦白讲,这十几个人押八百只鸭子已经足够了,再添人手不一定能提高效率,反徒添成本。
只陆尚的成算从不只在观鹤楼上。
他假装没有看见旁人似有若无的打量,轻笑一声,复说起一些农家逸事,再时不时提醒两句小心,这一路总算安稳走了下来。
傍晚时分,押送肉鸭的车马入了塘镇。
等他们抵达观鹤楼时,观鹤楼正是生意繁忙的时候,福掌柜听说肉鸭到了,很是惊了一下子,而后便是一阵大喜。
“好好好!快招人来卸货!另请店内贵客海涵一二,为庆我观鹤楼招牌避风塘脆皮鸭重新上市,今晚凡进店贵客,每桌皆可获脆皮鸭半只,叫后厨早早准备着!”
他的这番安排迎来满堂喝彩,客人们也愿意等一等。
福掌柜和陆尚匆匆交接后,就叫小二们帮忙卸货,其中一部分现场宰杀送去后厨,再有一部分则圈在后院里。
陆尚拿出早早准备好的字条,这还是今早托姜婉宁写的:“这是此次进货的数量价钱和运送费用,福掌柜且看看。”
他的这等作为又是叫福掌柜高看两分,他笑着把字条收起来,说:“好,晚些时候我就叫账房记上。”
做生意最忌讳钱款混乱,陆尚自己做了他那边的账,可作为买家的观鹤楼,自然也该有他们自己的账目。
聪明人说话,用不得多言。
等后面的鸭子都收整好了,管事上前道:“八百只鸭子正正好,没有病鸭死鸭,喂了水后精神头也很快恢复了。”
福掌柜很是惊喜:“这陆氏物、物什么来着……还真有两把刷子,那么多鸭子竟没一只损耗的,不错不错。”
“陆氏物流。”陆尚说,“可不能有损耗,不然赔鸭子事小,这后续的一系列损失,可又要赔偿一大笔银子了。”
“啊?”福掌柜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哈哈哈是了是了,我竟忘了陆氏物流的赔付条款,甚好,甚好!”
“那等下月同一时间,我再送下一批肉鸭来?”陆尚问。
福掌柜点头:“可,若是肉鸭提前用完了,我会派人去告诉陆秀才一声,你再看如何安排。”
陆尚应下,随后想起:“还未来得及跟掌柜说一声,我如今搬来了塘镇住,就在县衙后的两条街上,三日后家里欲办乔迁宴,届时还请福掌柜和少东家拨冗莅临。”
福掌柜道了贺,又亲自送陆尚离开。
之后便是将租来的车马还回去,以及把村民们剩余的工钱支付了,对了,还有那五文的饭钱。
这一天累不累的暂且不谈,只一天就有十三文钱到手,大多数人还是欢喜的,更是连连说:“我们下次还来!”
来可以,陆尚却要把丑话说在前头:“我昨天跟婶子大娘们说,只要有把子力气的壮年男人,大家干了一天也知道了,我这儿的活不算太重,可也不是谁都能做的。”
他虽没有点名,可人群中那两位上了年纪的还是脸上一阵火辣辣的,不觉往后面退了几步。
可他们两家都是陆家村有名的贫困户,一大家子人,一天只吃得上一顿饭,孩子婆娘饿得满脸蜡黄,偏他们力气有限,去镇上做工少有要他们的,好不容易有个能挣钱的活计,叫他们如何放弃。
好在到了最后,陆尚忽然说:“不过乡里乡亲的,我也不是那等不讲情面的人,力气不大没事,只要能做事的,那我就要。”
“今天来回赶车大家也看见了,会驾车的人不多,我这儿正好缺几个赶车的车夫,力气赶不上旁人的,那就学一门赶车的手艺,届时上下货时再给搭把手,工钱也是一样的。”
此话一出,躲在后面的两人顿时挤了出来:“真、真的吗?”
陆尚点头:“两位老大哥紧着学学赶车吧,要是下回还帮不上忙,只怕我这儿也不好养闲人。”
“是是是,陆秀才放心,等回去了我就去学!”两人又是激动又是感谢,等陆尚走出去老远,还能听见他们的道谢声。
陆尚长叹一声,摇摇头,却也说不得再多。
远离京城的小小村镇,自没有宵禁一说,只到了晚上,街道两侧也变得萧索起来,行人也是脚步匆匆,赶着回家了。
陆尚走了大半程,才碰上一个卖面的小摊,摊子的主人是一对老夫妻,一人负责招呼客人,一人守在半人高的炉边,被热气蒸腾的满脸通红。
“公子要吃些什么?咱家有鸡汤面和素面,鸡汤面五文钱一碗,素面两文钱一碗,面不够了免费加。”
“麻烦给我一份素面,等晚些时候再给我打包一份鸡汤面。”
“好嘞,公子要加鸡蛋或肉丝吗?”
“不用了,素面就好。”
陆尚唏哩呼噜吃完,又把打包的鸡汤面带上,这次直奔家里去。
他到家时,左右邻居家都熄了灯,陆奶奶也早早歇下了,只有他和姜婉宁的房间里还点着灯,成了这无边黑夜里的唯一一抹光亮。
而就在他转身合门闩的功夫,只听背后传来房门开合的声音。
转头一看,果然是姜婉宁迎了出来。
陆尚大步走过去,连他自己都没注意,此时他的表情已经变了,眉眼弯起来,嘴角更是翘得老高。
“吃饭了吗?”陆尚问完才一拍脑袋,“这个时辰了,想来你们肯定是出好了,我还给你带了鸡汤面,再吃一点?”
姜婉宁看了一眼,将装有鸡汤面的碗接过去,顺口问了一句:“夫君是在外面吃过了?”
“嗯,吃好了,就是时间太晚,不宜吃的太饱,随便垫了垫,赶明儿没什么事,我在家里好好吃两顿。”
听见这话,姜婉宁不觉露了笑。
“我去拿两双筷子,把鸡汤面吃了,不然明天就要坨掉了。”她不光拿了两双筷子来,还又带了一只碗。
趁着陆尚洗脸擦拭的功夫,她把鸡汤面分成两份,一份面和鸡丝都多一些,另一份汤多一些。
陆尚看了一眼,下意识要把两人面前的面调换过来。
只姜婉宁拒绝说:“我晚上不爱吃东西,夫君快吃吧。”
陆尚无法,只好坐下来,赶紧把大半碗鸡汤面吃下去。
他刚才还说夜里不宜吃太多,可一碗半面汤进肚,还是不可避免地觉出两分撑来,而叫他这时候再出去溜达消食……
陆尚转头躺到了床上,用力搓了一把脸:“也等明天吧。”
姜婉宁忍俊不禁。
陆尚在外这一天,看似没干什么力气活,可光是监工也费了不少心神,尤其这还是他接到的第一单生意,总要做的漂漂亮亮的。
辛苦一天下来,他已经一句话不想说了。
姜婉宁看出他的疲惫,把吃过的碗洗刷好,回来便熄了灯,等上了床才说两句:“今天我带奶奶去看了郎中,郎中说老人家只是一时积郁,别再生气,好好养上一段日子就好了。”
“还有今天出门时,碰上了田婶家的老太太,奶奶跟她聊得很好,约好后天一起去巷尾打络子,我瞧着奶奶在家也无聊,便没拦着,等明天有空了,我带她去街上买几圈好看的彩绳。”
说着说着,只听耳边的呼吸声渐渐浅了下去。
姜婉宁歪头一看,陆尚却是睡过去了,她止住话语,轻轻笑了一下,拉起薄被,也陷入梦乡。
……
随着观鹤楼的鸭子送去,陆尚确实得了几天空闲。
他好几日没能睡个好觉,这次便一觉睡到了晌午,姜婉宁和陆奶奶已经在厨房忙活着午饭了,他才姗姗醒来。
也不知是不是心里原因,陆奶奶来镇上住了两三天,心情畅快了些,人瞧着也精神了起来,如今已经能下地做些简单家务了。
姜婉宁唯恐她不小心磕到碰到,本不愿她进厨房帮忙的。
但陆奶奶不去厨房了,就到假山后喂鸡喂鸭子,前不久还巴掌大的小鸡仔,如今已经长大了一圈,羽毛也变得坚硬起来。
思来想去,还是把老太太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才安心。
姜婉宁只好把她叫来厨房,只做些洗菜择菜的轻松活儿,好在家里人口少,三五口人也吃不了多少东西,炒上三菜一汤就很好了。
等陆尚再一过来,便是这份汤都不用姜婉宁沾手,他自行包揽了剩下的活儿,又把一老一少全赶了出去。
而后便是吃饭和午睡,睡醒后念书学字,寻常百姓家的生活单调又无趣。
唯独陆尚听着西厢那边传来的朗朗读书声,不觉想起昨日在县衙里闹出的笑话。
不论他愿不愿意,在外人眼里,他都是曾经的秀才,而一个秀才偏识不得几个大字,这已经不是引不引人发笑的事了。
再说他常年在外跑生意,总不能回回找旁人写契书念契书,最合适的,还是要自己认得几个字来。
要他直接去找姜婉宁学认字倒也不是不行,自家人面前,陆尚并不在意这些脸面什么的,只是怕姜婉宁误会了什么。
而他纠结了一下午,中途又去衙门把契书扣了章,一直纠结到晚上,才勉强拿定了主意。
于是这天晚上,姜婉宁写字帖时,却发现身边人靠得原来越近,直至陆尚影响了她运笔,她只得无奈地抬起头:“夫君?”
陆尚哂笑两声,目光不自觉地四下漂移:“阿宁,我想跟你说个事,你听了别多想噢……”
“怎么?”这个时候的姜婉宁还没意识到不对。
直到陆尚说:“就是,我不识字了,你能教我认认字吗?”
“认字啊……什么!”姜婉宁一下子懵住了,错愕地看着陆尚,仿佛无法理解他的言语,“什么叫,不识字了呀?”
“夫君不是念过好多年书吗?还考上了秀才,就算……总不会不识字吧?”姜婉宁这般说着,却无法抑制地想起这段时日来的许多端倪之处,像那纸上看不懂的字划,像他毫不犹豫转去的商籍。
陆尚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声道:“阿宁你冷静一点,你听我说——”
姜婉宁其实没什么不冷静的,想当初她在陆家过的那么难,也一天天熬过来了,如今只是枕边人变成了文盲,也并非那么难以接受,她只是一时震惊,有点回不过神罢了。
“其实自打我重病好了之后,我脑子就一直混混沌沌的,最开始还隐约记得念过的书、识过的字,只不知怎的,我这身子一天好过一天,之前的学问却越来越差了。”
“直到半个月前,我发现自己开始不认得字了,就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了……我怕说出来惹你嫌弃,便一直瞒着,阿宁对不起,你要是觉得不高兴,那你就骂我吧。”
说着,陆尚低下了头。
可他来到陆家那么久,莫说见姜婉宁骂人,便是她跟人红脸都没瞧见过,书香世家培养出来的小娘子,哪里是会骂人的。
果然,姜婉宁的震惊褪去后,反被他的言语哄骗住,忙不迭辩解:“不会,不是的,我没嫌弃你,夫君……我也没不高兴,我就是有点惊讶,我是不是叫你难过了?”
陆尚本就是在装模作样,自不好演得太过。
他轻叹一声:“没有,惊讶也是应该的,就是我发现自己不识字后,都惊讶了好些天,后来怕被人戳穿,连秀才也不敢做了,正好观鹤楼的生意给了我新想法,这才匆匆改了商籍。”
如此,文盲也好,改商籍也好,都有了正当理由。
只这到底都是谎话,陆尚说过一次后,便有些不敢跟姜婉宁对视,借着喝水的动作,掩去面上的心虚。
却不想,就这么短短几句话,反叫姜婉宁想了许多——
是呀,寒窗弧度数十载,好不容易得来的秀才身,却因意外只得匆匆散去,甚至为此入了最低等的商籍,夫君作为当事人,恐惧害怕悲痛只会比她更甚。
而她不光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夫君的为难,反在他挑明后,露出那样震惊的表情,生生引起对方的伤心事,这实是不该。
至于说什么忘了学问,死而复生这样天大的荒唐事都能发生,没准就是老天给了陆尚一次新生,却收回了他的学识作为报酬。
陆尚不知只在转瞬间,姜婉宁就替他找补好了所有缺漏。
他只看见姜婉宁的目光越发沉痛怜惜起来,最后甚至泛了泪花,他顿时慌了:“阿宁,你——”
“都是我不好,竟叫夫君独自面对了这么久。”姜婉宁缓缓吐出一口气,压下鼻尖上的酸涩,“夫君要做什么,只管告诉我,我定是会配合夫君的。”
等她再抬头,却是已经收拾好了表情,露出一个极浅的笑。
陆尚沉默片刻,好不容易才把心里的歉疚压下去。
毕竟只叫姜婉宁难过这么一会儿,总比告诉她“你的丈夫已经死了,现在的只是个外来的孤魂野鬼”要好。
陆尚缓声说道:“虽说我已经改了商籍,就算被人戳破也不怕什么了,但做生意也有要写契书的时候,要是我自己能看懂能写,就不怕被人骗了,所以我是想着,叫你重新教教我。”
“那——”姜婉宁有些摸不准他想学到什么程度。
陆尚又道:“也不用单独教我,这段时间我在家,就跟着大宝他们一起上上课,后面熟悉了些,再辛苦你单独教我。”
“好。”话是如此,大人跟小孩子的学习速度总是不一样的。
姜婉宁已经想好了,这两天就制订一份新的教书进度来,届时单独教陆尚识字,也好叫他尽快掌握,好歹不用每日担惊受怕了。
陆尚尚且不知,等着他的乃是古代版冲刺班,只当下跟姜婉宁说开了,又有了识字的途径,整个人都轻松下来。
而他又想趁着这几天在家把乔迁宴给办了,便跟姜婉宁商量起办宴的事。
姜婉宁之前有学过宴会该如何安排,但那都是世家夫人才有的排场,现在只在一个小小村镇里,能叫大家吃好喝好,就能博得街坊邻居的称道了。
转过天来,两人又把这事给陆奶奶说了说。
陆奶奶在村里也参加过一些人家的新房宴,无非是买上几斤肉,炒一大锅菜,米饭馒头管够,那就成了。
陆尚却说:“我是想办全鱼宴来着,主要是想把几道菜推荐给镇上的酒楼,所以除了街坊邻居,还有外客来。”
这便触及陆奶奶的知识盲区了。
幸好几人之间还有一个姜婉宁,她思量片刻,说:“交给我吧,我负责安排宴席,夫君只要请你要请的人来,还有当日的全鱼宴,你看是你来做,还是提前教教我。”
陆尚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又对姜婉宁多是信任,爽快地应下。
他没有再多余准备请帖,一些要邀请的宾客,只亲自过去想邀,福掌柜和冯贺已经邀过了,其余便是一些打交道比较多的人。
像那常有合作的车马行管事,还有书肆的黄老板,再就是每天都会来往接孩子的庞大爷。
陆尚送庞大爷离开,又说:“赶明儿您来的时候,也可以问问樊三娘家要不要来,叫上她家一起也热闹。”
“好好好,那你爹他们呢?”庞大爷问。
陆尚浅笑:“爹他们很忙,肯定是不愿意来回麻烦的,反正奶奶也已经在了,就不用捎其他人了。”
“就您家,还有樊三娘家,你们两家人,正好坐一车。”
陆尚都这样说了,庞大爷也不会多说少道什么,带着孩子高高兴兴地离开。
就在陆尚四处请人的时候,姜婉宁更是忙得站不住脚。
虽说明天是做全鱼宴,但也不能都是鱼,万一有不吃鱼的人家,这满桌鲜鱼便有些失礼了。
亏得她近来在镇上多有走动,也清楚哪里的蔬菜最新鲜水灵,哪里的肉最便宜实惠,再就是一些点缀小菜,则要去特定的地方买。
就在买菜买肉时,她也没忘了答应给陆奶奶的事,专程绕了一圈,去邻街的裁缝铺里买了几团彩线,又买了一小包彩珠做点缀。
就这么一番采买下来,大半天就过去了。
到后面买的东西实在太多,姜婉宁没走两步都要放下歇一会,幸好陆尚找了过来,这才顺利回了家。
回家之后,姜婉宁一边收拾菜一边说:“也不清楚会来多少人,但按着邀请的人数算,兴许能有百十来人,那就摆五桌,每桌二十人,桌子可以去许大娘家借,她家包子铺有几张大桌子。”
“菜的话……除了全鱼宴,还要准备一些其余菜色,我觉得只一张桌安排全鱼宴就好,剩下的还是按着寻常乔迁宴来办。”
“二十个人一桌的话,那一桌至少要有二十五个菜,主食就要馒头和面条,到时不管剩下多少,全叫人打包回去。”
她安排得井井有条,陆尚也没什么好补充的了。
下午姜婉宁去请邻居们来参加乔迁宴,陆尚则是又出去了一趟,他这次是去了丰源村,丰源村是离塘镇最近的村子,两个时辰就能走一个来回。
他在村里订了五十条鱼,看他们的蔬菜也鲜亮,又添了三十斤蔬菜,赶明儿一大早再送去家里。
这天晚上,几人都早早睡了,就等着明天起来忙碌。
乔迁宴定在晚上,陆尚和姜婉宁有一天的时间来准备,只是要准备的东西实在太多,便是一整天也不见得充足。
不成想上午时候,庞大爷带着家里人和樊三娘一家过来了,两家的女眷进门喝了口水,紧跟着就挽起袖子,到院里或厨房中帮忙。
男人们带着孩子在家门口玩,不时进来帮忙打打水。
到了下午,几家街坊邻居也过来帮忙了,许大娘和她的相公搬了大桌来,还给配了四十多把椅子,几乎是把整个包子铺都搬空了,剩下的椅子便从其他人家借。
好在人多力量大,许多繁琐之事,一点点的也都安排好了。
又过片刻,书肆的黄老板和车马行的管事也过来了,他们都提了贺礼,只是陆尚要准备全鱼宴,无法作陪。
还是姜婉宁去房里拿了字帖来,又把黄老板引去西厢的小学堂里,请他检查这段时间的新帖。
车马行的管事没人说话,也跟着钻进学堂。
又过不久,福掌柜和冯贺也一起过来,两人带的礼极多,只这一份就顶得上之前的所有人。
两人一到,院里顿时安静了,连小孩子都屏住呼吸。
直到陆尚从厨房探头出来:“福掌柜和少东家来了啊!实在不好意思,我这边还要准备全鱼宴,怠慢之处还请海涵。”
冯贺满心都是他的老先生,忍着厨房里的闷热,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下,一头钻进了厨房中。
陆尚转身差点撞到他,待听他禀明来意,更是无可奈何了。
姜婉宁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夫君先去吧,我看着火。”
“好,我很快就回来。”说着,陆尚在她手上拍了两下。
两人的互动被冯贺尽收眼底,而他如今正急着老先生的答案,便也没过多在意。
陆尚在厨房门口擦了手,又把冯贺引去卧房。
他原是要准备茶水的,奈何冯贺太急,根本不给他做多余事的机会,张口便问:“老先生有答复了吗!”
“有了有了,已经有答复了。”
陆尚的表情叫冯贺心口一跳,可不听见明确答复,又实在无法放下心:“如何?”
“先生说了,教你考秀才是没有问题的,只是——”
冯贺哪里还听得进只是后面的话。
他抬手拍在桌面上,放声大笑:“哈哈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陆秀才你一定能帮我!哈哈哈哈——”
陆尚几次试图打断都没能成功,只好等他自己平缓了情绪。
过了不知多久,外头哭闹的孩子都不哭了,冯贺才捂嘴轻咳两声:“我失态了,叫陆秀才见笑了,你刚刚是不是还说了什么?”
“是。”陆尚无奈,“先生虽答应了教你,却并不愿出山,就是当面授课都是不愿的。”
“啊?”冯贺愣住了。
陆尚说:“依着先生的意思,她只愿意对你进行书面上的指导,通过书纸对你定期进行考校,合格了再进行下一项。”
“先生也知道这不合常理,所以还给我了一本她批注过的《时政论》,无论是你看,还是请家里的夫子审看皆可,你也回去考虑考虑,能不能接受这种教授方式。”
说着,陆尚把在桌上放了有段时日的《时政论》交给他,想到这书全是姜婉宁一笔一划写下的,他还有几分不舍。
冯贺接过书,迟疑道:“那我要是想拜先生为师……”
“至少现在不可以。”陆尚说,“先生鲜少收徒,便是我受她教导,也没能拜她为师,且你如今连秀才都不是,如何能拜师呢?”
此话一出,冯贺方感出几分羞愧。
“那行,我还要去厨房那边忙一阵子,少东家可以出去转转,也可以去隔壁书房看会儿书,我就不叨扰了。”
毕竟是他和姜婉宁的卧房,能叫冯贺进来,已经是陆尚最大的忍让,至于留他一人待在里面——
慢走不送。
冯贺那边的纠结暂且不提,陆尚出去后跟碰见的人打着招呼,没一会儿又进了厨房里。
从早到晚,这是忙活了整整一天。
要不是姜婉宁时不时给他补补水,陆尚觉得他真能虚脱过去。
而姜婉宁也被热得小脸通红,到后面根本没了说话的力气,只埋头准备着菜,多余一点不愿动弹了。
傍晚时分,整场乔迁宴的席面终于准备好了。
姜婉宁和过来帮忙的邻居把其余四桌的菜端上去,各种素菜肉菜凉拌菜点心相继端上桌,每桌都备了足足三十三盘。
再就是面条和馒头,全是用的白面,面条有肉卤和素卤,肉卤里的肉块清晰可见,素卤里的鸡蛋也都是大块大块的。
这些东西一上桌,周遭全是惊叹声。
四桌菜都备好后,陆尚又亲自把主桌上的全鱼宴端了上来,一道道颜色清亮的菜肴端上来,配着他的念唱,只叫一众人看花了眼。
“剁椒鱼头——”
“酸菜鱼汤——”
“糖醋鲤鱼——”
“秘制醋鱼——”
整整十三道鱼肉做成的菜,全是大家伙听都没听过的。
“这最后一道——松鼠鳜鱼!”
陆尚虽寻不到不同品种的鱼,可丰源村的鱼足够鲜美,便是常见的鱼种,只要制作手法老道,做出的风味也不差,何况另有形神出众,足以弥补品种带来的落差。
最后一道菜上桌,这全鱼宴也就上全了。
陆尚脱去身上的围裙,拱手道:“多谢诸位捧场,菜已上齐,不如开宴吧。”
吃食已全,酒水也是有的。
没有什么名贵的酒水,就是酒铺里最便宜的清酒,一大桶也只要二十文,但有好菜在前,谁还顾得上灌酒呢。
陆尚和姜婉宁最后落座,望着这花了足足十两银子才置办下的乔迁宴,陆尚一阵肉疼,只能将目光放在福掌柜身上,希望他能看上这些鱼,届时再叫他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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