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一顿乔迁宴, 吃得宾主尽欢。
福掌柜浅尝两口后,整个人的眼睛都亮了,他甚至顾不得仪态, 径自起身围着桌子转了一圈,将每道菜都尝了一遍。
“好好好, 这个好……这个也不错!诶这个味道好特殊,叫我再尝尝……唔唔好吃得紧——”
福掌柜的这番举动引起众人的注意, 就连纠结了许久的冯贺也抬起头,将信将疑:“福掌柜你是不是太夸张了?”
福掌柜才舀了一碗酸菜鱼汤,在陆尚的指点下往里面泡了鲜面条, 一口下肚, 面条筋道软烂, 酸菜鱼汤鲜香酸辣, 奇妙的口感叫他大声称奇, 偏尝了一口后, 又被勾得吃下一口。
见他没有反应, 冯贺也不问了。
他自己动了碗筷,尝了尝离得最近的糖醋鲤鱼,糖醋鱼的外衣被炸得焦香酥脆, 浇上特调的番茄汤汁后, 每一块鱼肉都带了酸甜。
冯家的主宅在府城, 那可是比塘镇还要高两个层次的地方,可他在府城生活了二十几年,又走了许多其他地方,也不曾尝到这般口感, 谁能想到,酸与甜会结合的这样灵动美妙。
观鹤楼只是冯家诸多生意中颇不起眼的一项, 福掌柜兴许还要考虑这些菜是不是能纳入观鹤楼的菜谱,冯贺就只用品鉴了。
而有了他们两人做例,其余人也是好奇心大增。
就连旁边几桌啃排骨啃得正欢的人都停了下来,探头探脑地观望着这边的情况,若非实在不雅,他们都想过来尝尝了。
也就在这时,姜婉宁去其余四周走动了一番,每桌都提醒一句:“厨房里还有酸菜鱼汤,想喝的可以过去盛一碗尝尝,只是家里的碗筷准备不足,现下没有空余的碗了。”
“我家有!陆家娘子你等着,我这就回家去拿!”说完,一个腰宽体胖的大娘离开座位,扭着腰便往家里赶。
等大娘把碗拿来了,姜婉宁便去厨房盛了还热腾着的酸菜鱼汤,便是里面大多的鱼肉都被盛走了,剩下那些也够一碗添两块,而陆尚在汤里放得盐少,汤底只有淡淡的咸味,正是为喝汤而做的。
等姜婉宁把剩余几桌照顾好了,她方返回主桌去。
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桌上的菜都被动过了,只有一道白灼菜心无人问津,而出自陆尚之手的全鱼宴,自是最受欢迎的。
然而等她坐下,姜婉宁却发现碗里已经夹了不少菜,桌上的每道菜都放了一点。
陆尚偏头过来,在她耳边小声说:“我都给你夹了一点,旁人没动过的,快尝尝。”
姜婉宁指尖一跳,嘴角无法控制地上扬几分。
不等她把碗里的东西吃完,一转头,陆尚又盛了一碗酸菜鱼汤过来,里面已经泡好了面条,搅拌过后叫每根面条上都挂满了汤汁。
姜婉宁胃口不大,这么吃了一圈下来,基本已经饱了。
而桌上的客人们吃干净鱼后,肚子叫着饱,偏嘴巴还不愿接受,试探着尝了尝其他菜,意外发现,其他菜的味道也不错。
像那椒盐排骨,炸得酥酥脆脆的,肥而不腻,像那油炙鸭,比不得观鹤楼的招牌,可也吊打其他酒楼餐馆了。
就连看着不怎么讨喜的素菜也出奇得可口,尤其是在吃了大鱼大肉后,夹上两筷子格外解腻。
从开席到结束,众人吃了将近一个时辰,这还是因为大多数人都没有喝酒,才能这么快吃完。
夏末的天黑的已经没那么晚了,随着天光渐沉,庞大爷和樊三娘一家率先提出告辞,姜婉宁起身送他们离开,又把厨房里剩下的几份肉菜给他们带上,用海口大碗装好,等过两日孩子们来上学时再还。
家门口,樊三娘很是愧疚:“我该留下帮你收拾收拾的,那么多碗筷,留你自己洗要收拾到什么时候……不然等明天我自己再来一趟吧,你今晚不要麻烦,等明天我来了再说。”
庞家的几个女眷也这样说道。
“不用了,大家回去好好休息,我这边顾得过来,再说还有那么多街坊邻居的,一天做不完就两天三天,慢慢来就是,还要谢谢你们不辞路远来参加我们的乔迁宴,辛苦你们了。”
无论是庞大爷一家还是樊三娘家,来参宴都带了贺礼,庞大爷家是直接从镇上买的现成吃食,还有庞亮母亲亲手做的两床褥子,褥面稍显粗糙,但里面的棉花却是实在。
而樊三娘家带了四五筐鲜桃儿过来,今天席上的桃子就全是他家的,还有三斤香油,也被妥善放置在了厨房里。
乔迁的贺礼不好退回,姜婉宁也没说这些客气话,只邀请两家以后有时间了再来玩,或者家里不方便,留孩子在这边过夜也没问题。
他们两家走了后,车马行的管事和黄老板也相继告辞。
再就是一些邻居,男人们带着孩子先回家睡觉,女眷留下等着帮忙收拾收拾东西,这时就坐在院子里,一人捧一个桃,一边吃桃一边聊闲话。
不知不觉提到了今日的乔迁宴,桌上的每道菜都能叫人赞不绝口,还有那主桌上的十几道鱼,越是没吃着的,反越勾人。
至于主桌上的客人也走了大半,最后只剩下福掌柜和冯贺,福掌柜是吃得太饱实在走不动路了,冯贺就是还琢磨着老先生的事。
陆尚假装看不见他的纠结,只去跟福掌柜搭话:“福掌柜看今天的全鱼宴如何?”
“甚好甚好,我只能说这个——”福掌柜比出一个大拇指。
“那您看,之前我说的鲜鱼供给?”陆尚点到为止,起身说道,“不过这些也不着急,您后面有时间了再看看,今儿时间也晚了,咱就不谈这些生意上的事了。”
“正好我厨房里还剩了两条松鼠鳜鱼,您带回去,吃之前复炸一遍,然后再浇汁,可能比不上刚出锅时候,但也能尝尝。”
“啊?好好好,那我可就不客气了,真是谢谢你了……”
福掌柜这连吃带拿的,整个人都高兴的不行,然陆尚比起他也不逞多让,只看观鹤楼来的这一掌柜一东家的表现,不出太大意外,这单生意应是跑不掉了。
天边的最后一抹残阳消失,院里吃席的人全部散去,姜婉宁把留下帮忙的婶子们打发回去,望着这满院的狼藉,转头和陆尚相继一笑,不约而同道:“走,睡觉去!”
转过天来,家里的三口人全是睡到了半上午才醒过来。
陆奶奶在门口转了两圈,被新认识的老伙伴拽走,要去巷尾打一会儿络子,而家里的那些狼藉桌面也不用她担心,田奶奶大手一挥:“我叫我姑娘去帮忙,她手脚可麻利!”
田奶奶一辈子只生了一个女儿,便是田婶,她老伴去世后,便被田婶接来一起住了,打络子既是消磨时间,也能补贴一点家用。
陆奶奶拒绝不得,只能被她拽走。
于是等姜婉宁和陆尚醒来后,院子里还是安安静静的,两人只以为陆奶奶还没醒,洗漱后吃了点东西,难得捡起了被丢下好久的健身操。
也不知是不是这段时间常在外行走的原因,这一回,陆尚很完整地打完两套,除了呼吸急促些,总算没有之前的半死不活了。
他正要得意两句,才张嘴却忽然顿住了。
“怎么了?”姜婉宁擦着汗,转头问道。
陆尚惊喜道:“阿宁,我好像明白你之前说的暖流是什么了,我、我好像感觉到了——”
姜婉宁也是惊讶,而后便觉欢喜:“那夫君再多坚持坚持,万一练上个一年半载,身子就彻底好了呢!”
单说她,她不比陆尚常出门,这套体操也一直坚持了下来,不管是心里原因还是什么的,反正身体素质是强了些许。
再加上她这段日子一直好吃好喝的养着,也不似之前总有做不完的累活重活儿,手腕都没那么纤细易折了。
就在两人准备收拾院里的东西时,却听大门口传来叫门声,打开一看,却是周边好几家的邻居。
田婶一边戴围裙一边说:“我娘这一大早就守在你家门口,一看见你家老太太出门,这赶紧把人拽走了,可有人陪她说话了。”
“这不,我娘临走前还叫我快点来帮忙,我看家里也没什么事,估摸着时间就来了,在外头正好碰上别的邻居,大家伙一起弄,也好快点搞完。”
正说着呢,田婶就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群或眼熟或不眼熟的邻居,大家都是做惯了家务的,收拾起来可比姜婉宁和陆尚麻利多了。
到了后头,田婶嫌他们碍手碍脚,只叫他们自去整理昨天收到的贺礼,院里碗筷的洗刷全由她们来办。
两个小年轻面面相觑许久,左右给人让着路,最后只能离开。
不过他们也没真去收拾贺礼,而是去了厨房,先把昨天的剩菜剩饭规整了一番,有些肉多的菜就分出来留下,已经有点变味的就丢掉,还有灶台底下的四五条鱼,到现在还活着。
陆尚去外面把鱼杀了,烧火起灶,又做了一大锅金汤鱼。
等外面的桌椅碗筷都收拾好了,他这边的金汤鱼也做好了,外头帮忙的婶子们趴在门口张望。
姜婉宁笑说:“婶娘们快回家拿两个大碗来,夫君刚做好的金汤鱼,你们快带回家,晌午就不用做饭了,往里面泡点馒头面条,一顿吃下来肯定很舒服。”
“泡米饭也行,汤饭也很好吃。”陆尚嚷了一句。
门外的人对视一眼,顿是一哄而散。
没过一会儿,大家伙又都回了来,除了女眷之外,有几家还来了男人,那是借了桌椅碗筷的,过来把东西拿回去。
许大娘家索性直接带了一辆车来,几个汉子合力把大桌都搬上去,还有椅子圆凳,复赶车离开。
而厨房那边又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陆尚只负责做饭,做完了就跑出去躲凉了,只留下姜婉宁给大家伙分汤,她分时还会问一句:“那边还剩下些菜,都是没怎么动过的,有炒猪肉还有鸡鸭,您要吗?”
有要的有不要的,反正到最后,剩菜也全部分出去了。
有人感叹:“陆秀才这手艺,以后便是去酒楼里做大厨都够了!”这话一出,赢得周围人许多附和。
姜婉宁但笑不语。
到了半下午,家里可算空下来,凌乱一片的院子恢复了整洁,或者说荒凉,只有厨房那边还留着热气。
陆奶奶连中午饭都没回来吃,陆尚出去一问,才知道她是被拐去了田婶家,等着吃完饭再出去唠嗑打络子呢!
陆尚:“……”也行吧。
既然老太太有了事做,陆尚也不会拘束她什么,再说在这儿有个三五朋友,万一就得了趣儿,不想着回陆家村了呢。
他回家和姜婉宁稀里糊涂吃了一口,赶着倦意又回了房,一直到傍晚才歇好醒过来。
陆尚去外头不知折腾些什么,姜婉宁则在屋里盘算接下来的复习计划,或者说,陆尚的识字计划。
这天晚上,陆尚回屋后被姜婉宁问了好多。
“夫君是一个字也不认识了吗?”
“那之前看书或者看其他的时候可有熟悉感?”
“哦哦我教给大宝他们的字你都认识了呀……”
陆尚老实回答了,只他想不到,等他睡着后,姜婉宁在旁边愁得半宿没睡着,翻来覆去好半天,总算认识到——
教陆尚认字不该叫复习,应该也叫启蒙。
而她也不得不把新制定好的计划推翻重来,其中最紧要的,便是延长每晚的识字时间,这样才好在规定时间内认得大部分文字。
陆尚睡得昏天黑地,全然不知等着他的是什么。
而到了转天,两人做完操后,姜婉宁本想喊他去做一会儿早课的,谁成想观鹤楼的福掌柜派了小二来,要请陆尚过去谈一谈鲜鱼生意,陆尚大喜,转头就离了家。
姜婉宁沉默半晌,只得长叹一声:“那就只好全留到晚上补了。”
浑然不知好日子到头的陆尚一路美滋滋,到了观鹤楼后直奔楼上去,开门一看,除了福掌柜外,冯贺也是在里面的。
三人一阵寒暄后,福掌柜开门见山:“是这样,我与少东家商量了一番,对陆秀才的全鱼宴甚感兴趣,便想找你谈谈合作的可能。”
陆尚先说一句:“别叫我陆秀才了,实不相瞒,前几天我才去衙门转了商籍,如今已经不是秀才了。”说着,他将随身带来的契书递过去,底下盖好的官印从侧面佐证了他的话。
对面两人皆是一怔,福掌柜不相信地拿起契书要看个仔细,冯贺更是不敢置信:“什么叫……不是秀才了?”
大多数人不理解从秀才堕入商籍,而对于冯贺这样为了科考坚持多年的人来说,陆尚的举动更是荒唐至极。
陆尚拿出应付外人的措辞:“非是我之愿,只是家中贫困,我又常有恙在身,秀才是很好,可却养不活我和我的家人,也只有改入商籍,我才能堂堂正正地和酒楼做生意,才能赚到钱。”
他苦笑道:“若是有的选,我也不愿的。”
福掌柜和冯贺为他的话沉默,片刻,冯贺呢喃道:“你要是早说,我可以供你继续念书啊……”
陆尚摇摇头,无声拒绝了这种可能。
事已至此,真正的利益受损者都不再说什么了,福掌柜和冯贺自也不好再多置喙,两人只是惋惜无奈。
陆尚将话题转到最开始:“关于鲜鱼的生意,大致还是跟之前一样的,就是我与供货的农家联系,再提供货物运输服务,包括赔偿等事宜,还是跟肉鸭一致,只是除去供货之外,我这边还可以提供一定的鱼肉制作手艺,直叫店里的厨师学会为止。”
供货和运输已经是双方合作过的了,福掌柜没有其他疑义,只是后者叫他疑问:“不知陆秀……陆老板说的教手艺,是怎么个样子呢?是跟卤菜一样买断,还是拿分成?”
陆尚说:“因为鲜鱼能做的菜比较多,像前日的全鱼宴,也只是冰山一角,便是观鹤楼后续再想上新,我也是可以提供新品的,所以单纯买断,兴许不太合适了。”
“那依陆老板的意思是?”
“我是想着,毕竟也是从观鹤楼拿到的第一笔生意,后续或许还要请您多多关照,所以便想拿一成利,后面无论是店里的师傅要学手艺,还是要研究新品,我都可以配合。“
一成一出,却见对面两人皆是惊讶。
两人昨晚就此事商量过,也提出过分成制,而考虑到陆尚帮冯贺联系老先生,他们的底线便是四成利。
而陆尚的主动让利,无疑是叫他们又喜又疑。
好在陆尚紧跟着说:“当然了,福掌柜和少东家要是方便,也请二位多替我陆氏物流宣传宣传,不拘酒楼餐馆,若是有其他需要押送货物的生意,我们也是可以做的,若有其他问题也可商量。”
听他提出这个,福掌柜了然,对他的让利也没那么多疑虑了。
而冯贺又从他那拿了《时政论》,昨日匆匆找了个夫子看过,那夫子差点把书抢走,光是他那副珍惜的模样,就叫冯贺知道,他是得到好东西了。
不等福掌柜回答,冯贺先说:“自是没问题的,等后面我去了府城,也会帮你多做宣传,还有我家有一部分丝绸布帛,原是和镖局合作的,今年年底到期,到时便交给你来做。”
陆尚笑容扩大:“那真是太感谢了。”
吃过一轮茶点后,陆尚又是试探:“说起来,二位前日可尝了桌上的蔬菜水果?”
待得了准确回答后,陆尚笑吟吟道:“说来也巧,乔迁宴上的蔬菜也是跟鲜鱼出自一个地方,再就是水果里的鲜桃儿,却是跟我一村的乡亲种出来的,他家的桃又大又水灵,便是用来招待客人,想必也是不差的。”
“好呀,陆老板这是想把整个观鹤楼的进货源都握在手里了呀!”福掌柜大笑。
陆尚顺势道:“您要是信任我,自然也不是不行,便是那猪肉羊肉之流,署西村也有现成的,就是不知能不能达到您的要求了。”
要说把酒楼的所有货物采买都交给一人,那确实方便,可同样的,要承担的风险也就极高,但凡这人出一点差错,整个酒楼的生意都要停滞。
福掌柜便是心动,也知道不能把宝押在一人身上。
他思虑良久,最多再接受了鲜桃儿和蔬菜,蔬菜也不是全要,从陆尚这儿收的,也只占观鹤楼日需求量的三成。
陆尚赶紧应下:“实不相瞒,您便是多要我也没辙了,农户虽也种蔬菜,但量也不大,除去那些卖相不佳的,剩下的也就这么一点,再加上还是只要新鲜的每日一送,夜间的损耗也要考量进去。”
他说了其中为难,但这些损耗并不用酒楼考虑,全是他的事。
从观鹤楼坐了半天,陆尚又拿了五百两银票,有了这些预付款,他的物流队伍也可以组一组了。
冯贺基本确定下来,要接受“老先生”的书面指导,只是他还要回家交接一番手里的生意,定好半月后再去陆尚家里送束脩,请陆尚代为转交。
回家路上,陆尚在首饰店看见了一支很漂亮的素钗,是翡翠的质地,通体碧绿,瞧着很是喜人。
他过去问了价格,这支钗子只要三两,他没能忍住诱惑,还是将这支素钗买下,又请掌柜帮忙包装一二,拿回去给姜婉宁做礼物。
待他到了家,大宝和庞亮正好要开始下午的功课。
陆尚赶紧去拿了纸笔,跟着一起进了西厢,开始他蹭课的第一节 。
两个孩子对他的到来很是好奇,几次打量观察,可看他也在认真写字后,逐渐没了兴趣,复将注意力放回到自己身上。
姜婉宁把两个小孩安排好了,便忍不住往后面走去。
这一看不要紧,等她看清陆尚写下的字后,顿是一脸惨不忍睹。
“夫君……有没有可能,我是说,你握笔的姿势要改一改呢?”
“咦?”陆尚抬头,可没有一点的不好意思,“这不对吗?”
姜婉宁不知如何跟他解释,只好俯身亲自握着他的手,一点点调整了姿势,又带他写了三个字,方才从他身边离开。
只是才一转身,她便忍不住闭了闭眼睛,吸气呼吸几回,方将乱了的心跳压下去。
至于她背后的陆尚,他只记得手背上的温热触感,至于什么落笔的力道走笔的趋势……他忙将纸挡住,可不敢叫姜婉宁再看见他毫无变化的字体。
因着这点不好明说的悸动,陆尚一下午的学习是白学了。
他虽是跟着认了几个字,但也仅限于认识,要是换他来写,写得好看不好看暂且不论,光是缺笔少划的,就是一大问题。
临近下学时,陆尚也有点摆烂了。
他换了一张干净的纸,先是把前些天肉鸭的营收记下来,又粗略算了算蔬菜和桃子的利润,以及他要组物流队的基础花销。
这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真要把物流队组起来,就算只买五辆车,雇上二三十人,还是只做塘镇周围的生意,没有五六百两也下不来。
无法,他只好暂时歇了买车马的心思,转考虑起长期租赁的可能。
许是他思考得太认真,一直到他桌面被人敲响,他才猛然回神,抬头一看,姜婉宁正是满目的无奈:“夫君,下学了。”
“诶?大宝他们呢?”屋里已经没了第三个人。
姜婉宁说:“庞大爷到了,两个孩子已经回家了。”
“啊……”陆尚终于觉出两分不好意思来,他搓了搓手,诚恳认错,“阿宁对不起,我上课不认真了。”
姜婉宁却是好说话:“没事,夫君若是静不下心那便罢了,反正还有晚上,到时只有你一人,我也好时时盯着。”
陆尚的脸上从愧疚到茫然到震惊,嘴巴也是越长越大,他不自觉吞了吞口水:“什么叫还有晚上呀?”
姜婉宁理所当然道:“夫君不是着急认字吗?我想好了,以后就晚上教你识字,每天晚上学两个时辰,这样只需要半年时间,就能把常用的字认得差不多了,咱们先从识字开始,等都认得了,再练习写字。”
她计划得很好,耐不住陆尚实在不是一个好学的。
他一脸苦相,张口就要拒绝,可姜婉宁并不给他反对的时间,匆匆说了一句:“我现在就去准备晚饭,还是要抓紧时间,不然等学完就太晚了。”
陆尚欲哭无泪。
姜婉宁一心记挂着晚上的识字课,晚饭只简单准备了一些,好在昨日的金汤鱼还有些剩余,她便往里面加了几把蔬菜,又加了两块豆腐,一起炖上片刻,就能出锅了。
而家里还有面饼,她在热汤时顺便把面饼放在了锅盖上,汤和饼一起做好,再把陆奶奶叫回来,前后不过半个时辰,晚饭已然解决。
姜婉宁先回房间备课,陆奶奶听说大孙子又要念书了,可是高兴得不行,连声催促陆尚快快回去用功,根本不给他刷碗拖延的机会。
陆尚无法,只好磨磨蹭蹭地回房。
而屋里,姜婉宁已经准备好了纸笔,笔是书肆老板给的,纸虽不是最好的那种,但也是家里最好的。
看清这些东西后,陆尚欲言又止:“要不……”
“夫君回来了?”姜婉宁招招手,“那便开始吧,今天只是第一天,我们就粗略学五十个字,要是能适应的话,后面再加。”
陆尚毕竟已经是个成年人,便是心里发憷,可也知道好坏,如今见姜婉宁这样上心,他更没有退缩的余地了。
只是在开始前,他先把带回来的翡翠素钗送给了她。
姜婉宁小心打开后,当场将钗子带了上去,没去照铜镜,而是仰头问陆尚:“好看吗?”
不知怎的,陆尚却是心口一跳,口舌都觉出两分干燥来:“……好看,阿宁怎么都好看的。”
姜婉宁莞尔,带着这支新钗开始了今天的识字。
陆尚只是不习惯写毛笔字,只要不叫他写,单纯识字还是要简单一些的。
且他自有一番旁门左道的识字方法,往往只需姜婉宁讲上两遍,他就能把字音字形记得差不多。
这个法子有利有弊,好处便是记得快,坏处一开始不明显,可等见得字多了,弊端也就显现出来了。
姜婉宁为他的学习速度感到惊喜:“夫君果然聪慧,按这个速度,哪里用得到半年,只用两个月就能认得差不多了。”
陆尚被她夸得飘飘然,然等下一遍检查时——
“等等,我怎么记得刚刚那个字也有一样的比划呢?”同形不同字,发音自然也是不一样的。
姜婉宁听了一遍,却发现陆尚把这五十来个字记混了将近一半,在她看来完全不相干的两个字,陆尚怎就能混淆呢?
陆尚也很郁闷,又忍不住在心里埋怨,大昭的文字怎就跟他会的丁点不相干,这叫他连猜蒙都不行了。
两个时辰过去,五十个字的任务是达成了,可无论是教的还是学的,都觉自己受到了冲击。
这天晚上连睡前的闲聊都取消了,两人各自平躺着,也不知在怀疑什么。
以至转日,陆尚一看见姜婉宁就不自觉联想到备受折磨的一夜,囫囵吃了早饭,连健身体操都不练了,活像后面有人追着似的,一路逃出家门。
他一日里先后去了丰源村和陆家村。
丰源村的鱼和菜都是村民自行销售和食用,并没有与酒楼或参观合作的,如此当陆尚提出每日采购后,当即被村长请去家里,最后按照一尾鱼三文钱,一斤蔬菜两文的价格达成合作,而这些东西转给观鹤楼,便分别变成四文和三文,薄利多销,陆尚亦有赚头。
再就是樊三娘家的桃子,今年的鲜桃儿不值钱,观鹤楼也不愿做这冤大头,看在两家关系上,陆尚便没有再赚他家的差价,按着观鹤楼给的价钱,两文钱一斤,每隔三天采购一次,每次收五百斤。
这还是因为观鹤楼的水果都是餐前赠送的,只要有客人入店,都会分到一盘水果,要是换成其他酒楼,只怕远收不了这么多。
等做完这些后,也到了他回家的时候。
只是想到晚上又要开始的识字,陆尚头一次对回家生了几分抵触,偏偏要识字的事还是他提出的,人家姜婉宁不辞辛劳,总不能他先退缩了。
而留在家里的姜婉宁,这一天却不怎顺利。
这主要还是因为大宝和庞亮进行了一次小考,考校内容便是从入学到现在学过的所有大字,姜婉宁在上念出读音,他们两个在下面写出来。
两人在小考时交头接耳已经很叫姜婉宁不悦了,等考校结束,她把试卷收上来,看完直接失了言语。
只见纸上的字写得七零八落,不能说他们不会,可也确实没有学精,很多字都缺了笔画,至于写得好看就更谈不上了。
这叫姜婉宁很是挫败,联想到昨晚的加课,她都有些怀疑,到底是学生悟性不佳,还是全因她教的不好。
可她回顾着幼时父亲给她启蒙时,也无甚差别啊。
这样的坏情绪一直持续到陆尚回来,他又给姜婉宁带了东西,这次是一包果脯,酸酸甜甜的梅脯叫人散去几分郁气。
恰逢陆奶奶又问:“尚儿昨日念书念得怎么样了啊?”
陆尚说:“唉,我这记性实在太差,太长时间没拿书本,昨天一看,竟什么也不会了,实在惭愧。”这话是说给陆奶奶听的,但更多也是说给姜婉宁。
陆奶奶一惊,但还是宽慰:“没事没事,尚儿你自小聪慧,只要用功上一段时间,肯定能想起来的,咱不着急啊!”
“好。”陆尚应下。
今天饭后洗碗的人是陆尚,姜婉宁没有回房,而是跟在他旁边打打下手。
却听陆尚忽然说:“我今儿也想了,这识字念书总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的,也亏得有你不厌其烦地帮着我,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是好。”
他今天回家路上想了许多,终究不愿做个大字不识的文盲,且有姜婉宁耐心教授着,断没有再不用功的道理。
姜婉宁动作一停,悄悄低下头,片刻才问:“夫君觉得,我教的还好吗?或者比你之前的夫子如何……我不是说要与夫子们做比,就是担心——”
“好。”陆尚打算她,肯定道,“阿宁讲得好极了,比我之前遇到了所有夫子都要好,应该说是最好才对。”
他笑道:“只可惜如今只有我这朽木,短时间内你是瞧不见成果了,等日后观鹤楼的少东家来了,阿宁便知道自己讲得有多好了。”
暂且不论他这话是否真心,姜婉宁听后却是松了一口气。
此时的她尚且不知,往后数年里,每当她因外界质疑而摇摆时,便是陆尚的这句“最好”,叫她坚定了本心,将女学兴办下去,乃至开创了大昭女子入仕的新盛世。
至于眼下,当然还是继续教陆尚认字罢!
随着陆尚没了对学习的抵触,他识字的速度也渐渐快了上来。
而姜婉宁并非那等贪图进度的,每教上十字便要从头复习一遍,偶尔碰上有典故的,便给陆尚讲一讲文字的故事,借以加深印象。
像陆尚这等对学习并无太大兴趣的,也沉浸在她不急不缓的讲述中。
待到第二日,庞亮和大宝都来找姜婉宁认错。
原来他们昨日把小考的试卷拿回了家里,惨不忍睹的成绩叫他们换了一顿皮带炒肉,今早来上学时,他们却想到这段时间的懈怠。
大宝哭着说:“姨姨对不起,我已经好久没有做功课了,你叫我们回家后多多回顾,我回家后却只顾着玩,这才考砸了,姨姨你别赶我走。”
庞亮也是抽抽搭搭的:“姐姐对不起,我、我也不听话……”
被两人这么一哭,姜婉宁哪里还能生起气来,她一手牵一个,耐心问了他们近日的活动,最后说:“那这样,以后每天上课前,我带你们复习一遍可好?或者你们要是能坚持的话,那便加半个时辰的早课,这样就不留回家后的功课了。”
她其实有心把两个孩子留在家里,像外面的书院那样,每月放假一次,只是考虑到两个孩子到底还小,只好暂且作罢。
两个小孩嘀咕半天,选择了后者:“我们想上早课。”
“那好,等晚上我就去跟庞大爷说,他要是方便送你们的话,那便加一门早课,要是太麻烦的话,还是要你们回家多多努力哦。”
“好!”
等到了晚上,姜婉宁把这事给庞大爷说了说,当然还是借了陆尚的名义。
庞大爷很快答应了:“没有问题!不过还要晚两天,我这两天跟坐车的乡亲们说一声,以后的牛车都早半个时辰。”
“那就辛苦您了。”
“不辛苦不辛苦,都是为了小孙孙嘛,都是为了叫他念书考秀才!”庞大爷哈哈笑道,抱庞亮上车时,忍不住狠狠亲了他一口,“爷爷的乖宝哟!”
后面几天,陆尚皆是白天去谈生意,夜里学识字,有时早上有空了,再练练健身操,或者跟上上半节早课,一天过下来身心俱疲,却又格外充实满足。
姜婉宁收拾了一番近日写好的字帖,趁着中午出门买菜时,准备给书肆送去,哪成想她才到书肆门口,就被从侧面冲出的两个人给拦下了。
“就是她——”
冲出来的是一高一矮两个男人,两人分别站在了姜婉宁左右,大张双臂,拦住了她所有去路。
姜婉宁被吓了一跳,意识到情况后更是吓得不行,她强装镇定“你、你们是什么人?你们要做什么?”
高的那个问:“你是不是很久之前那个,能在信上画画的?”
姜婉宁一愣,缓缓点了头。
矮的那个嚷嚷道:“大哥你看!我就说是她,我认得她!你快把钱给她,叫她给咱们写信!”
第42章
一直到被带去书肆里, 姜婉宁其实还是糊涂的。
但毕竟是到了她相对还算熟悉的地方,店里又有另外七八人,便是被两个陌生男人在后面看着, 她也没那么害怕了。
反而是那一高一矮两人进来后就变了表情,高的那个还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姜婉宁后面, 矮的那个却换上一脸谄笑,走到柜台前:“老板好老板好, 不知老板这里还出不出借写信的笔纸呀。”
黄老板从算盘中抬起头来,原是不耐烦要打发走的,余光骤然瞧见姜婉宁, 少不得愣了一下:“是夫人要借?”
姜婉宁点了点头, 复又摇了头:“不是,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 刚才在门口突然被他们拦下了, 还没来得及问便被赶了进来。”
黄老板听出两分不对, 视线在另外两人身上打量许久, 半晌才说:“那夫人您来,我给你拿纸和笔墨。”
那两人并没有听出什么不对,闻言反高兴了几分。
只是等姜婉宁走到柜台后, 黄老板一下子变了脸色, 他厉声问道:“你们是谁!你们想对陆夫人做什么!”
这波反转打了那两人一个措手不及, 矮个子直接傻眼了,高个子也磕磕巴巴说:“写、写信啊……我们在这守了半个月了,就等着她来,好替我们写信, 我们连钱都准备好了。”
说着,他把藏在腰间的钱袋掏出来, 把里面的铜板倒在手上,打眼一看,该有二三十文。
黄老板也有些懵:“你们这……夫人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几人一对证词,才发现里面确有些误会。
原来这两个男人是从平山村来的,平山村乃附近村落中距离塘镇最远的一个,也是最贫困的一个。
平山村没有适宜耕种的田地,村民以打猎为生,只周边山野多猛兽,每年死在山上的村民难以估量,经年下来,村里的青壮年越来越少,生活自然也越来越难。
一个多月前姜婉宁帮老妇写信那次,两人正好看见了,他们原也没想到自己家里有寄送书信的时候,不料就在月初,平山山上来了一群饿狼,不光霸占了山野,隔三差五就要去村子里捣乱,偷鸡鸭不说,甚至还会冲上乡路伤人,报了衙门也没人愿意接手。
村民苦不堪言,偏村里又没有足够的人手制服饿狼,村长实在没有办法,便想给去当兵的村民去信,看能不能请他们回来收服饿狼。
高个子的叫蔡勤,矮个子的叫蔡勉,两人全是村长的儿子,自掏腰包来了镇上,他们又不识字,唯恐被人骗了,便想起那个会画小人画的姑娘,匆匆赶来书肆等人。
然而代写书信那事,这段日子又是搬家又是做生意的,陆尚早就忘掉了,姜婉宁也忙着给两个小孩上课,慢慢也把这事淡忘去。
只可怜两兄弟在书肆门口守了半个多月,之前拦陆尚的人里也有他们两个,陆尚的安抚又叫两人生了希望,继续等了下去,直到今日,可算碰上了姜婉宁本人。
听他们将前因后果缓缓道来,姜婉宁不禁沉默。
说实话,她并没有真的把写信这差使放在心上,也更没有想过,真有人会将全村希望付诸与她,苦等她半月之久。
她不敢想象,若是因她的缘故导致平山村的村民产生更大的伤亡,她又该如何背负那么多罪孽。
“我——”姜婉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垂头从腰间取了钱,将其推给黄老板,“麻烦您给我拿两张纸吧,再要一套笔墨。”
等黄老板把东西取来了,她看向蔡家兄弟二人:“你们写什么?”
她便站在柜台前,依着两兄弟的转述,快速写好了书信,又如他们所愿,在旁搭配了足够的小人画,便是把那些文字去掉了,只看小人画也能明白其中涵义。
兄弟俩拿到信后顿是大喜,蔡勤将其小心收好:“多少钱,我现在就给你钱!”
姜婉宁摇头:“不用了,你们快去寄信吧,现在送去,等今天晚上就能送走,再晚就要等明天了。”
两人被她的话惊到,蔡勉急吼吼道:“那哥我们快点去!”
蔡勤也有些着急,看姜婉宁怎么都不肯收钱,只好再三道谢:“谢谢谢谢,你是好人,好人有好报,太感谢你了——”
兄弟俩一边往外跑一边大声说着谢,直到出了门,还能听见他们的感谢声,唯姜婉宁觉得他们的感谢过于沉重,叫她受得心有不安。
黄老板也是感叹:“这世道啊……”
姜婉宁缓缓吐出一口气,把字帖交了后,拒绝了拿新纸,而是说:“麻烦黄老板再借我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我下午在外面接几封书信,等临走时再拿吧。”
只要不是不干了,怎么都好,黄老板顿是松了一口气。
考虑到今天陆尚不在,姜婉宁一个女流之辈单独在外也不安全,黄老板可不想丢了财神爷,索性自掏腰包去外头请了两个打手,就守在书肆门口,若是有人动手动脚,他们第一时间就能冲上去。
姜婉宁找了个小童回家给陆奶奶和大宝他们说了一声,叫他们晌午去邻居家吃一顿,而她也顾不得吃饭,赶紧支起了摊子。
她怕过路的行人不理解,又找黄老板买了一张硬纸,在上面写了“代写书信”几个字,下面画了指示的小人、桌子和纸笔,再用长线把信纸引向驿馆的图案上。
书信摊支起的前一个时辰无人问津,偶有行人好奇地看上两眼,只家里并无需要,也不会花这个冤枉钱。
过了晌午最热的那段时间,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有些需要给远方亲人的人路过,抱着试探的态度问了问。
姜婉宁说:“不论字多字少,都是八文钱一封,还会配有简易图案,就像前面展示的那样。”
“多少钱?”路人怀疑自己是听错了,“我要是、我要是写上三十四字,也要八文钱?”
“是八文,还会有配图,先写后付,满意了再付钱。”说着,姜婉宁在大张的黄纸上裁下来一截,方寸大小,按着她写字的习惯,能写下二三十字。
姜婉宁补充说:“一般就是这样一张纸,要是实在写不下,可以添两文钱,再加一张纸。”
那问价的路人还是将信将疑,一是不相信一个小姑娘能写信画画,二来他也不相信这个大的好事能落在他头上。
八文钱一封信?
肯定的骗人的吧!
就在他犹犹豫豫准备走的时候,却见旁侧又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把着胳膊,应是一对夫妻。
姜婉宁不认识他们,他们却是记得姜婉宁的。
只是她近来气色好了许多,跟前段日子见过的还有些许差别。
妇人问:“你可是之前帮老婆婆写信的那个姑娘?”
姜婉宁点头,又把她的收费标准说了一遍。
夫妻俩面上露出喜色:“那您可以替我们写一封信吗?就十几个字,只是麻烦您多给画一点画,我家小儿在码头做工,我们怕他找不着识字念信的人。”
“好。”姜婉宁研墨提笔,按着他们的要求写明文字,又再两侧和下免填满了小人画。
夫妻俩看过极是满意,付完钱后百般道谢,转头又跟一直留着观望的路人说:“这是个好姑娘哩!你信她!”
最开始问询的那人再不迟疑,当即给了钱,写了一封给远方做生意的亲戚的信,因他要写的太多,后头又添了一张纸。
而在姜婉宁写信的途中,周围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
其中不免站了之前见过她的,热情地跟周围人介绍起她的本事,又指着她桌前招牌上的字说:“你瞅瞅,多形象!”
八文钱对镇上的许多人家来说,并不是一个很贵的价格。
而他们又见惯了动辄一字一两文的写信摊子,猛一碰到这么实惠的,也不管是不是真需要了,全都涌上前排起长队。
黄老板雇来的那两个打手一看人渐多,唯恐哪里看顾不周,便站去了姜婉宁身后,有他们两位猛壮的汉子坐镇,自没人敢来捣乱。
至于开在不远处的那个写信摊子,早就无人在意了。
这一下午过完,姜婉宁接了大约十几封信,收回的钱堪堪抵了笔墨,若说有什么赚头,大概连一个肉包子都买不了。
可她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好,等给最后一个老汉写完,从他手里接过被攥得汗涔涔的铜板,她面上浮现出一抹释然的笑。
她起身叫住要走的老汉,从铜板中捡出三文钱,重新递回他手里:“天色不早了,您拿这钱搭个牛车,一路小心。”
老汉愣了许久,嘴唇哆哆嗦嗦的,双手合在一起,冲着姜婉宁拜了拜:“谢谢丫头,谢谢你……”
还有许多没排上的人,他们就怕姜婉宁这一走又是好久不出现,围在她身边,偏要问出个准确时间来。
姜婉宁沉思片刻:“那便等后日晌午吧,往后我每隔一天来一次,午时来,太阳落山时走,要是有急事的就往前走走,不着急的便辛苦您多等一会儿。”
“至于找我写信的,永远都是这个价钱,大家不用怕后面涨价,又或者自带纸笔的,我只收三文钱的辛苦钱。”
下午的时候黄老板过来看了一次,叫她陆夫人,便叫周围的百姓听了去,有人问:“夫人后日当真还来?”
“定是会来的。”姜婉宁再三保证,总算叫围着的百姓们散去。
而她在桌前坐了整整一个下午,起身才觉出肩膀已经酸涩,拿惯了笔的手都有点难受起来。
她请后面的打手帮忙把桌椅搬回去,又领了下一次的字帖。
黄老板有点担心:“夫人来摆书信摊子,可还有时间写字帖?”
姜婉宁道:“黄老板尽管放心,我不会耽误了您的字帖的,还是一旬两到三张,再说您也认得我家,我要是失约了,您直接去家里捉我就是。”
“哎夫人说笑了,那我也就安心了,夫人路上小心。”
离开书肆后,姜婉宁拐去市场买了些蛋肉菜,只是到了收摊的时候,许多蔬菜和肉都不新鲜了,她挑着勉强合眼的买了点,只做今晚的晚饭,等明天天亮了她再出来买。
回家后两个孩子已经走了,陆奶奶说他们做了功课,功课放在桌上,姜婉宁过去看了看,字迹稍有潦草,但数量却是不缺的。
想到她日后常有不在家的时候,姜婉宁有些头疼。
这天陆尚回来的很晚,头身都带着腥味,一问原来是去了河里摸鱼,还很得意地把两条大草鱼提姜婉宁看。
“我今天把丰源村的鱼和蔬菜给观鹤楼送去了,福掌柜说另外有几家酒楼想找陆氏物流合作,他和冯少东家商量后,打算等下月组一次宴,届时也好互相认识认识。”
“这是我自己下河摸的鱼,别说,丰源村的鱼就是多,我跟着扑棱了半天,也呆上去几十条,这是里面最大的两条,明儿我还要去陆家村运桃儿,等后天回来我就给你煲鱼汤喝。”
陆尚拿了个大盆,往里面倒了半盆水,又把鱼给放进去。
“且扔厨房养两天吧,死不了就行。”
姜婉宁给他热了饭,有心谈及今天下午的事,可看陆尚兴致勃勃的样子,又有些说不出口。
这么一拖,便拖到了睡觉。
陆尚闭着眼核算:“今天的鱼和蔬菜赚了大概两钱银子,虽比不上肉鸭赚得多,但每日都有两钱,一个月也有六两了,约莫是够了家里的日常花销。”
“如今车马谈了下来,按月租赁,五辆车一个月二两,这个倒是能暂时放下心,就是干活儿的工人一直定不下,我就怕哪天干活儿的人太少,万一耽搁了送货就不好了。”
“原本我还想着再等一等,现在看来,还是要尽快把送货的工人给定下,偶尔可以招一些短期工,但长工也要招下十到十五人。”
姜婉宁问:“夫君想好去哪儿招了吗?我记得牙行也有不卖身只做工的人,价格也比较便宜。”
“牙行……”在陆尚心里,去牙行招人实在有买卖人口的嫌疑,他有点过不去心里那道坎,便有些犹豫。
正当他思量的时候,却听姜婉宁又开口说:“我还有个地方,夫君听说过平山村吗?”
陆尚张开眼睛,在黑暗中转过头,模模糊糊能看见姜婉宁的轮廓。
如今两人熟悉了许多,便也不一定背对背睡觉了。
就像现在,陆尚一扭头,便跟姜婉宁正好对上,也就是有着黑暗的遮掩,他们才能保持镇定。
“好像听过,还没去过呢,怎么了?”
姜婉宁斟酌一二:“我今天去书肆送字帖,在门口碰上了两个人,据说他们在那儿等了半个多月,就是想请我写信来着。”
她故意隐去了其中惊险,只把平山村的情况说了说。
“我听蔡家两兄弟说,村里好多人都不愿做猎户了,只是他们出去做工也赚不到什么钱,好多时候根本找不到工,我想着做猎户的肯定都是身强体壮的,夫君要是缺人,不妨看看他们呢?”
说到底,姜婉宁还是为蔡家兄弟的事扰动了心神,又对自己的疏忽感到愧疚,便想帮他们一把。
也是凑巧陆尚用人,不然她还真想不出什么旁的法子。
陆尚听进了心里,终于想起平山村是怎么回事。
平山村世代狩猎,村里的许多人家都是老猎户,就连陆家村的许二叔,也是跟一个平山县的老猎户学的手艺。
要不是这几年山上实在不太平,大多数人还是不愿放弃这门祖传的本事的。
姜婉宁只觉得他们身强体壮有一把子力气,可陆尚同时想到,猎户狩猎的本事更是难得。
要是招来这么一群人负责运货,不说他们力气大小,就是这路上的安全都添了许多保障。
想明白这点后,陆尚难掩心头激动。
他反身抱了姜婉宁一把:“我的好阿宁,你可真是我的福星!”
姜婉宁脸上一热,忍不住从他怀里挣出来。
陆尚正是兴奋的时候,一时间也没意识到自己的唐突。
缓了好一会儿,两人的情绪才平复些许。
趁着说起平山县,姜婉宁又说:“还有那书信摊子的事,镇上代写书信的费用实在太高了,好多人家为了写一封信,要省吃俭用好久才能攒出来,我想着倒也不比多赚钱,就当给人行个方便。”
“我今天是说隔天支摊儿,每次写半日,夫君看可以吗?”
毕竟是抛头露面的活计,姜婉宁就惹得陆尚不高兴了。
哪想陆尚张口便是赞同:“自然可以,这是你的事,只要你觉得好,我自然不会反对,不过在书肆门口还是不安全,你看是跟黄老板似的找两个打手护着,还是换个地方呢?”
“我记得离书肆不远的地方就有个代写书信的书生吧,只怕你抢了他的生意,他会怀恨在心,哪日对你做出什么就不好了。”
听陆尚这么一说,姜婉宁也感出几分后怕。
她想了想:“那我要是把写信的摊子摆到巷口怎么样?离家也近,周围还都是认识的邻居,就算真有恶人,我也能大声呼救呢。”
陆尚认真思考片刻:“我觉得可行。”
“那等后天你再去的时候,我陪你一起,到时我给你宣传着,告诉他们去哪找你的摊子,等后面名声出去了,大家也都认识了。”
饶是知道姜婉宁的脾性,陆尚还是忍不住盯住几句:“你跟人打交道时候可千万吧别跟人吵架,不管谁对谁错,我就怕你吃了亏,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你出门在外一定安全为先。”
“嗯!我晓得的。”
到了后半夜,姜婉宁熬不住先睡了过去。
陆尚反为她那书信摊子担心,就怕她一个小姑娘在外被人欺负羞辱了去,可算也体会了一把辗转反侧的滋味。
不管陆尚心里怎么着急上火,供给观鹤楼的鲜鱼和蔬菜却是一天都不能断,今天到城门口的时候,来做工的村民就多了些,加起来有约莫二十人,陆启感激他给自家桃子找到了销路,也不收钱偏来帮忙。
今天除了丰源村外,还要去陆家村取一趟桃子,时间很赶,众人去车马行赶上车便匆匆出发了。
陆尚不愿跟陆老二等人打照面,便在村口等着。
在他等待的这段时间里,不出意料又是听了一段陆家的八卦。
就在四天前,王翠莲回来了。
只是她才进家没多久,院里就传出她与陆老二的争吵声,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她又被打了出去。
王翠莲在前头疯跑,陆老二拎着扫把在后面追,在村里追了好几圈,最后以陆老二崴到脚告终。
而闹了这么一番后,王翠莲自然也回不来了,灰头土脸地又回了娘家,边走边骂陆家没一个好东西,叫村里人看尽笑话。
只是现在好多人都给陆尚做工,他们复述的时候,便隐去了那些腌臜话,只说王氏又被打跑了,再偷偷打量陆尚的神色。
陆尚轻笑两声,转说起村里的庄稼。
众人见他不欲多谈,也只能收起八卦的心思。
一直到天黑,这趟货才送到,陆尚每人多给了两文的辛苦费,又一人给了四个包子,赢来一片道谢声。
去平山村招工的事暂时还没有着落,陆尚便没跟他们透漏。
只是他明天要去给姜婉宁看一看书信摊,过两天还要去平山村一趟,中间有个三五天时间不在,便需要这些人全程负责送货。
陆氏物流刚起步,他承担不起一点损失。
便只能跟这些人说好,他不在时的工钱翻倍,但要是中途出了一点差错,或者是货物有一点不达标,往后就再也不找他们做工了。
在高价工钱的利诱下,众人拍着胸脯作保,叫他尽管放心。
陆启更是主动请缨:“陆大哥你放心去,我给你盯着,保准不出一点差错!”
“行,那我就托付给你了。”陆尚拍拍他的肩膀,对其委以重任。
安排好了观鹤楼的送货后,陆尚总算能全心去准备书信摊子和平山村招工的事。
第43章
赶到这天出去支摊, 因着是提前定好的,也不会像上次那样叫人措手不及,姜婉宁提前一天买好了菜和蛋, 又准备了两张字帖留作功课。
到了约定好的时间,她和陆尚一起出发。
等到书肆门口的时候, 却见旁边已经有两人在等着了。
黄老板帮忙拿了桌椅出来,又见陆尚跟来, 凑上来寒暄两句,随后看写信的客人多起来,便自觉停止交谈。
陆尚虽不通文字, 可裁纸这样的简单事还是能做到的, 便是研墨的活儿他依葫芦画瓢也弄得差不多, 两人配合着, 效率更是提高了几分。
后头他看等待的人又多又乱, 又指挥着排了个长队, 那些单纯看乐子的, 也一律往街边站,别阻了旁人的道路。
当然他也没忘最重要的——
“咱家的写信摊子要换地方了,换去了衙门后头的无名巷口, 离县衙就两条街, 以后大家要是有需要, 可以去那边找。”
“辛苦夫人给认识的人说一声,下次您来给您优惠!”
有亲人好友在远方的人本就不多,会寄送书信的更是少之又少,陆尚也没搞什么吸引客人的手段, 只要叫人知道有这回事就好。
今天来写信的人比之前只多不少,主要还是因为前日看热闹的太多, 口耳相传着,能画小人画的书信摊子的名声也就打出去了。
姜婉宁一下午都没停笔,而这回有了陆尚帮忙裁纸收钱,她也少了许多操心,到了申时三刻,急需代写的人就都接待好了。
剩下的有些看天色太晚,约定了下次再来,还有的原是想等一等,转头却被陆尚劝了回去。
以至等姜婉宁落笔,她的桌前已经没了人。
正这时,陆尚捧了一盏清茶过来:“阿宁快喝点水,这半天可是累坏了……你先喝着,我再去给你端。”
姜婉宁尚没觉出口渴来,但被他这么一说,还是喝了两盏才停。
黄掌柜从书肆里出来,他也听说了写信摊子要换位置的消息,对此他很是惋惜:“书肆门口不好吗?咱这过路的百姓还是挺多的,人一多照顾生意的也多,你换去住宅区,可就不一定有这么多人了。”
再说姜婉宁摆摊这两天,进书肆看书买纸笔的人都翻了一倍。
陆尚没有戳破他的小心思,笑说道:“不劳您挂心了,书肆离家还是远了点,我想着还是挪到家附近比较好。”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及姜婉宁,担忧也好,强势也好,一律是他的想法,黄掌柜虽是惋惜,却也没再多说什么。
这天从书肆离开时,姜婉宁又带了二十张黄纸和两盘墨,又挑了两杆兔毛笔,黄掌柜没收钱,而是请她下旬再多交一张字帖。
这些纸笔的价值是超过一两的,姜婉宁思量片刻后便同意了。
回家时正好在街口碰上庞大爷,两个小孩坐在车上东瞅瞅西看看,碰上姜婉宁后第一时间却说:“姨姨我们都把功课做好了!”
“姐姐你快去检查噢,我写得可认真了——”
“我也很认真好吧,我写的要比你写的更好看!”
“才不是……”
刚才还手牵手好朋友的两人,当即争论起来,最后怒哼一声,同时抱肩背过头去,谁也不理谁了。
几个大人笑得不行,姜婉宁只好说:“好好好,我回家就看,我相信大宝和亮亮,你们肯定都用功了。”
这般,才算把两人重新哄高兴了。
庞大爷隐约觉出两分别扭来,可一时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怪异,他跟陆尚和姜婉宁打了声招呼,赶车从此地离开。
等他走远了,姜婉宁眉间浮现一抹忧色:“怪我没跟他俩交待好,在外面还是少与我说话为好,刚刚他俩只说叫我看功课,也不知庞大爷会怎么想,万一发现了什么……”
陆尚听完她的担忧,却是不屑一顾:“发现便发现吧,都是早晚的事,再说叫谁教书有关系吗?他们两家孩子在你这学了将近一个月,就说有没有学到东西吧。”
“要是他们只因你是女子便不愿送孩子来了,那我反倒觉得,这学生不教也罢。”陆尚说着,在姜婉宁背后轻抚两下,“阿宁放宽心,既然你没有错处,那就什么都不用怕。”
姜婉宁欲要反驳,可话到了嘴边,又觉没甚意思。
她甩了甩脑袋,再抬头便挂上了笑容:“夫君说的是。”
两人进门才发现,陆奶奶已经做好了饭,她蒸了一锅鱼肉馅的包子,只是没掌握好火候,好多鱼肉都被蒸散了。
“我看厨房里的鱼都蔫了,就怕再放一晚上就死掉不新鲜了,便给杀了蒸了包子,这还是田大姐告诉我的,谁知道没弄好。”陆奶奶捧着失败了大半的鱼肉包子,声音里满是懊悔。
谁知姜婉宁尝了一口后,惊喜道:“好好吃呀!”
陆奶奶的懊恼止住,颇有些不敢置信:“婉宁是说这包子吗?”
姜婉宁又咬了一大口包子,用行动表达了她的想法,等把手里的包子吃下去大半后,才肯定道:“是呢!奶奶蒸的包子可真香,这鱼肉馅就是要散着才好吃,鱼的鲜味全浸到面皮里去了,我今晚要吃三个才行。”
“好好好,吃三个,吃得越多越好!”陆奶奶笑得睁不开眼,忙把剩下的半屉包子端过来,一股脑全推到了姜婉宁跟前。
她高兴地坐到姜婉宁身边,看她吃得香,心里更是美得不行。
陆尚看她三两句就哄好了老太太,也是不禁露出笑来。
至于这包子到底好不好吃,人家老人家辛苦了半天做的饭,他们这些白吃的,哪来的底气挑三拣四。
饭后陆尚去洗刷碗筷,姜婉宁这把她要支个书信摊的事给陆奶奶说了一遍,陆奶奶不懂什么帮不帮助的,但在她心里,能写字的都很厉害,这替别人写字,一定是更厉害。
她唯一担心的:“尚儿同意了吗?”
姜婉宁说:“夫君也是支持的,前两次的摊子是支在别处,我也是跟夫君商量后,才决定搬来巷子口。”
“到时您要是有什么事了,到巷子口就能找着我,晌午晚上我也能及时回来,就省得您操心做饭了。”
“哎做几顿饭是无妨的,我总不能待在这儿啥也不干,你和尚儿都有大本事,自去忙你们的,这家里啊,趁着我还在,也给你们帮帮忙。”
陆奶奶摆了摆手,她自乔迁宴后就想提出搬回陆家村,可现在听着小夫妻俩都要出去忙,这忙一天回来只怕连口热乎饭都没有,她只是想想就觉揪心,那想走的话是怎么都提不出来了。
等陆尚回来后,祖孙三个又坐了一会儿,随着天色渐暗,也相继回了房间。
诚如陆尚和姜婉宁说过的,把写信摊子开到家门口会多了许多方便,旁的不说,只路上要费的时间就缩减了大半。
姜婉宁计划两天一出摊,对于不去的那一日,她也有了新主意。
她从家里找了一张老旧的桌子,把桌子搬去了巷口不碍事的地方,从上面立了之前的招牌,又在招牌上挂了另一张纸——
急事请入内寻找。
纸上画了一个流汗的小人,小人走过长长的巷子到达一处宅子外,宅门一打开,便是写信人了。
除了流汗小人没有脸,剩下的无论宅子还是巷子都画得栩栩如生,只要仔细瞧上一眼,定能找到她家来。
而姜婉宁在代表自己的小人手上又画了纸和笔,含义明显。
对于她的举动,陆尚很是赞赏,只考虑到陌生人上门许有隐患,他便琢磨着家里是不是养条看门的大狗。
姜婉宁思量后也说:“是该谨慎些,那我便先把纸扯下来,若有人真有急事,肯定会在桌前等着,我早晚都会出门,总会看到的。”
“也好。”
等把写信的桌椅收拾好后,陆尚便要出门了。
他这回是要去平山村,看能不能给物流队招些长工来。
只是想到他们那常有豺狼,陆尚又从家里寻了把斧头,斧头前些天才打磨过,至今还没用过呢。
他怕多说会引姜婉宁的担心,拎着斧头来不及打招呼,便从门口偷偷溜走了,等姜婉宁再发现,家里早没了他的影子,只院里的圆桌上留了一张纸,上面写着歪歪扭扭并不熟练的字——
明日归。
再说陆尚这边,他到了城门口问了一圈才发现,城门七八辆牛车,竟没有一辆会经过平山村。
有个矮矮胖胖的大爷劝他:“后生你要不是平山村的人,可不要过去涉险哦,他们那遭了狼,这些天死了好些人嘞!”
这话叫陆尚面色更加凝重,可迟疑良久,终究还是摇头拒绝了。
从塘镇到平山村,若是走路要走上整整一天才能到,陆尚是过去招人,可不是想把自己小命折腾在半路上。
他只好再回镇上,去车马行找熟悉的管事租了一匹驴车,选了车马行里最小的一辆,两天只要二十文钱。
只是说及他要去的地方,整个车马行竟没一人愿意驾车。
就是那管事都心有戚戚:“陆老板你真要去平山村?他们那这段日子闹得可厉害了,我倒也不是心疼这驴车,就是怕你遭什么不测。”
整个塘镇内外,无论是镇上的车马行,还是周边村里赶车的百姓,都知平山困境,可便是这样了,仍未曾听过丁点关于官兵支援的消息。
陆尚扯了扯嘴角:“管事不用担心,我要是真回不来了,你这驴车的钱就去我家里要,你上次不是也去过我家?”
管事不禁讪讪,摸了摸后脑,转去后面寻了一把长砍刀来。
“罢了罢了,陆老板便去吧,我这刀也借给你,等你来还我。”
陆尚没有推辞,连着他的斧头一起丢进车里,而没有车夫驾车也罢,他跟着送了这么多天货,赶车的本事还是学到了几分。
管事好心,叫行里赶车最好的老汉教了他两招妙计,等陆尚掌握得差不多了,便独自赶着车离开。
平山县实在太偏,陆尚半上午出发,一路边问路边赶车,硬是到了傍晚才抵达村子,又在村口被放哨的村民给拦下。
只见村口竖起了围栏,半人高的围栏上缠满了带有倒刺的藤蔓,围栏顶端还竖了尖枪和刀刃,后面放哨的百姓足有二十人之多。
“来者何人!”
“此处可是平山村?”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陆尚从驴车上跳下来,退后半步表示并无恶意,然后大声喊道:“我是塘镇来的商人,听家中夫人说平山县百姓欲寻其他生计,便来看看有没有要做工的,想在此招工。”
放哨的村民闻言却是将信将疑,正这时,从人群后面走出来两人,个子高的那个靠在围栏后打量半晌,忽然问:“你是不是镇上那个给人写信的夫人的丈夫?”
其他村民没想到竟是认识的,忍不住向陆尚投来打量的目光。
陆尚也是一怔,旋即回过神:“你们就是找内子写过信的蔡家兄弟?”
双方互通过名姓,哨兵把围栏拉开,放陆尚的驴车进来。
蔡勤带他往家里走,路上不禁问:“陆老爷刚才说招工是指?”
陆尚说:“实不相瞒,我在镇上做些物流生意,就是跟押镖比较像,但不像镖局那样走南闯北,现在只在塘镇一代活动,现今生意扩大,我这边就需要招一些长工。”
“正好前两日我听内子说起平山县,听说你们这多是猎户,身强体壮,自有一把子力气,便来问问你们这边,有没有愿意跟我做工的。”
行走间到了村长家,村长夫妻听见动静走出来。
蔡勤给双方介绍了一番后,又说了陆尚来此的目的,再有就是一些跟来的村民,对此也是颇感兴趣,忙追问:“老板能仔细说一说吗?”
陆尚只好再给他们介绍一遍,最后谈起大家最关心的工钱,他说:“工钱和短工是一样的,但比他们多出一个月终奖来,就是比如一月三十天,你三十天都在做工,又每天都很卖力,那月底就会多给你一成的报酬作为奖励,一年都如此的话,年底还会另给你赏钱。”
“当然这只是这段时间的工钱,后面要是工作量增加,我也会适当提高工钱。”
不得不说,工钱加奖金加年底赏钱的方式叫许多人动心不已。
老村长这些年见多了出去谋生路,却再无音信的例子,而陆尚这里的活儿不光能长期做,更是离着村子近,一年到头总能回家住几天,他们平山村也不至于彻底成为荒村。
思绪回转间,老村长一锤定音:“蔡勤蔡勉,你俩去把乡亲们都叫来,就说有老板来招工了!”
村长发话,总比陆尚一家一家去问要好。
村长夫人从屋里走出来,喊大家进去吃饭,她原本只炒了两个素菜,后来见有镇上的贵客来,又赶紧炒了一盘鸡蛋,还把家里最后半块腊肉给炒了,勉强凑了四菜一汤。
饭桌上,陆尚并没怎么去夹鸡蛋和腊肉,随便吃了吃,更多还是打听平山村的情况。
平山村受狼群侵袭已有一月之久,最开始没有经验,常常在半夜被恶狼偷家,为此死了三四人,后来才添了围栏,以及组织村民放哨巡逻。
这半个月里,村里已经没有再因狼群产生伤亡,但乡亲们日夜巡守,也是满心疲累。
村长面上的皱纹完全挤在一起:“我是没有办法了,只希望能挨到冬天,狼群能沉寂下去。”
陆尚不禁沉默。
片刻,他又问:“衙门那边……那要是去最近的守城官那里求援呢?”
村长摇头:“没用的,县衙和守城官那里我们都去了,大人只说会来会来,可我们等到现在,却没有看见任何人来……罢了罢了,只希望去了远处的村民收到信能回来。”
送走的信是送去北疆的,他们也是听说,当初去当兵的那个村民做了百户,手下管着百十号人,只不知对方听了平山村的困境后,愿不愿意回来帮帮忙。
没过多久,村里的村民都被招呼过来了。
陆尚出去一看,才发现村里的青壮年已经不多了,平山村有二百多户人家,可打眼望去,正值壮年的男人也才一百多人,平均到每户只一人。
后来听村长说,不光青壮年的男人,便是一些妇人,也跟着丈夫外出做工了。
这种情况持续了几年,村里的小孩也变少,要是继续下去,平山村消失也只是早晚的事。
陆尚没有去想平山村的以后,他只是当着全村人的面,将他招工的事又说了一遍。
村长在旁帮忙劝说:“情况就是这样了,我觉得给陆老板做工挺好,要是有谁愿意去,便可以跟陆老板说,看看什么时候动身去帮忙。”
该说不说,想做长工的人还是挺多的。
就陆尚说完后,不过过了半个时辰,他身边就围了四五十人,左一言右一语地跟他问着。
陆尚耐心解答了所有问题,忽然想起来:“对了,除了长工之外,我还要招三五个妇人管洗衣做饭,就是给长工做饭的,跟他们住在一起,所以稍微上点年纪的最好。”
他也不是不想要精力好的年轻妇人,但这个时代,他总要在意着女子的名声,反正只是洗衣做饭这样的简单事,年纪大小也没甚关系了。
这下子,围在他身边的已经不光男人了,还有几个阿婆,大声打探着他们能有的工钱。
陆尚说:“一个月一钱,管吃管住,也是有月终奖和年底的赏钱……”
“哎慢慢来慢慢来,我要招的人多,只要大家愿意来,我这边能收下好多人……对了还有月假,每人一个月有两天的假,这两天就是不做工也有钱。”
到最后,除了实在走不出去的老人和孩子,半个村子的人都围了过来。
村长被挤在最后面,见状又是欣慰又是难受,半晌过去,他背着手缓缓离开,忍不住思考起,若这些人都走了,那剩下的老弱妇孺,又该如何抵御狼群的侵袭。
可叫他把人拦下……总不能叫村里的儿郎们,永远围困在这个小山沟里。
这场招工一直持续到半夜,要不是蔡勤在后面招呼该去巡逻盯梢了,村民们还不愿散去。
也幸好陆尚从车马行拿了半只炭笔,又在空地上寻了一块木板来,有报名的便记上一笔,等后面粗略数着,能押货做长工的足有八十多人,能洗衣做饭的也有七人。
随着他数出人数,一直跟在他旁边的蔡勉忽然开口:“大家都走了,那谁来守护村子呢?”
“村里还有那么多老人孩子,我们该怎样保住他们……”
他并非是向陆尚质问,只低声喃喃着,偏这话叫陆尚听去,也叫他浑身一震。
陆尚并非什么道德感极强的大善人,可他却知道,要是他真把村里的大半青壮年带走,被留下的那些真就危险了。
他不觉皱起眉头,望着远方忽明忽暗地火把,蓦然问道:“你们就没有想过,将狼群彻底赶走,或者全部捕杀了一劳永逸吗?”
蔡勉苦笑:“怎么就没想过,但老板您知道山上有多少狼吗?到了后半夜您去村口看看,密密麻麻的全是狼群的绿眼睛,根本就数不过来啊!”
“我们村最厉害的詹猎户,他可是能徒手制服野猪的人,面对这样多的饿狼也束手无策,就连头狼都找不到,谈何将它们制服呢!”
陆尚往木板上看了一眼,在最后有个小小的“詹”字。
他想起来了,在报名的最后时间,有个一身腱子肉的男人徘徊好久,很是犹豫地报出他的名字。
陆尚摩挲着手指,垂首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在蔡勉打算告辞,去村口看看情况的时候,却听背后传来清冷的声音:“我倒是有个法子,不妨试上一试,万一就能捕杀大部分恶狼了呢。”
蔡勉猛然回头:“陆老板您说什么!”
陆尚说:“带我去村口看看吧。”
第44章
这一晚, 平山村虽没有受到狼群进袭,可陆尚还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毛骨悚然,任谁仅隔一道围栏与狼群相望, 恐也无法冷静。
村长说:“这些狼已经在村外徘徊了七八天了,这些日子它们虽没再闯进来, 可有经验的人都知道,它们这是等待时机呢。”
“只盼着在它们发起进攻前能有人来帮帮我们吧!”
从夜半到太阳东升, 全村人都绷紧心里那根弦,每家每户的青壮年都走出家门,轮班在村里各个哨卡值守。
陆尚跟着村长在村里绕了一圈, 发现并不只村口设了围栏, 还有几条能通向山林的小路, 也全被泥墙给堵死了, 整个村子都被圈了起来。
人们正是高度紧张的时候, 陆尚也就没有说他那并不一定靠谱的法子, 直到天光大亮, 村民收拾着猎刀弓箭准备回家时,他才找上村长:“您有见过战场上那种阻拦战马的陷马坑吗?”
对面一群人面面相觑,却没想明白这是个什么东西。
陆尚只好一边比划一边解释:“就是在一些不明显的地方挖深坑, 在坑内竖好尖刀铁矛等物, 若是有野狼掉进去, 便很难逃生了。”
“那不就是山上捕猎物的陷阱!”有人大声喊道。
陆尚眼前一亮:“对,和陷阱差不多,不过陷马坑往往是很长很大的一段,考虑到野狼的跳跃性也好, 宽度也要足够,这样才能叫他们逃不开, 而外面的狼太多,那更是要多准备一些。”
“我想的是,除了铁矛尖刀之外,还可以在坑底堆一些干草,在草上洒满了油,等野狼掉进去后,叫村民往里面射火箭。”
猎户打猎的陷阱很少会设置这样要命的把式,而放火烧更是会把猎物的皮毛和肉都毁掉,自然也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
陆尚提出的方法虽是残忍了点,但用来对付威胁村民性命的狼群,那便没有任何不妥了。
村长忍不住跟左右的人商量起来。
要是没有陆尚招工一事,他们兴许还能再拖再等,可如今这样好的活计送上门来,总不能因为村外的一群畜生,反阻了大家的财路。
众人商量片刻,议论声渐渐平息。
村长眼含期许,热切问道:“敢问陆老板,可知这陷马坑该如何设置才好?”
村长阻止了一群经验丰富的猎户,随着陆尚一起去了村外,在几个狼群观望聚集的地方考察了一番,最后选出六个地方来。
这六处地势稍低,从天然环境上就为陷阱提供了优势。
而几个猎户一合计,也估摸出野狼跳动的最高距离和最远距离,根据这个数据画好位置,剩下的就是挖深坑设埋伏了。
也亏得平山村是有名的狩猎村,家家户户都有些利器,等把各家的刀刃弓箭凑到一起,勉强能把几处陷马坑都填满。
干草就从地里现割,提前晒伤上个三五天,便也准备好了。
最后就是引燃干草的油。
陆尚说:“炒菜的油就行,要是实在没有了,用肥猪肉现熬也行,再不行就去镇上买,我给你们先把钱垫上。”
“不用不用,岂敢叫您破费——”村长连连拒绝,“村里还有两头猪,今儿就把这两头猪给宰了,到时就能炼出诅咒的猪油来了。”
陆尚点头,又是叮嘱一句:“等陷马坑快挖好了再杀猪,不然血腥味太大,就怕会激了狼群的凶性,还有猪肉也可以留一点,扔在陷马坑对面,好引它们往前。”
“好好好,我们都记下了。”
那位詹猎户又单独找陆尚问了一些细节,只可惜陆尚只知陷马坑的存在,并没有深入了解过,只能叫他们多凭经验来。
最后,詹猎户说:“陆老板不光给我们提供了维生的活计,还替我们想出制服狼群的方法,若是这次真能解了狼群之困,往后我老詹这条命就是您的!”
“不至于不至于,能帮到你们就好。”陆尚哭笑不得。
挖陷马坑需要三四天时间,后等着狼群进攻又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陆尚不可能陪他们守着,既是交代完了,便也该离开了。
他给了这些村民半个月的时间,若是半月之内还受困于此,只怕他便要另招长工,这事给大家说完,村民们也都表示了理解。
从平山村离开时,村里人还捧了两匹狼皮过来,都是仔细打理过的,回家裁剪缝制一二便是一件极好的狼皮衣了,冬天尤其保暖。
陆尚受了他们的心意,挥挥手,赶车离开。
这么长时间以来,陆尚还是头一次在外过夜,之前还不觉如何,这出去了一晚上,他才琢磨出几分思念来。
他不想细究到底是在思念谁,便一律归咎于家。
想家嘛,人之常情罢了。
等陆尚回到塘镇,又是到了半下午的时候,他赶紧去车马行还了驴车,管事看他安全回来,无论真心还是如何,很是松了一口气。
管事送他离开,少不得念叨两句:“陆老板眼下家庭美满,事业顺达,何必亲自往那等穷乡僻壤里钻,这也就是运气好,没碰上什么东西,万一真有什么事,便是不为你自己,也该为家中少妻考虑考虑吧。”
陆尚不欲与他争执,只好点头应下:“是是,您说的是,这次是我冲突了,往后再有什么打算,一定仔细思量。”
“诶这就对了嘛!”
从车马行离开后,陆尚顺路去了观鹤楼一趟,他这两天不在,将生意全交给底下人,这回来来反倒扑腾起心来。
福掌柜听说他来,特意出来见了他一面。
听陆尚问及这两天的货物,福掌柜才知道原来他出门了一趟:“怪不得我这两日没见你来,原来并没有跟着物流队走啊。”
“哈哈哈都好都好,送来的蔬菜和鱼都新鲜着,厨房用着挺好,便是客人都说,今天的鱼格外大呢!”
“你手底下那个管事的是谁?我瞧着他倒是个盯事的,往后陆老板要是有事要忙,将这生意交给他看顾也还算行,我瞧着他管上货卸货都仔细,跟干活儿的工人们也还算谈得来。”
“没耽误了您的生意就行。”陆尚笑道,“您说的那个管事我大概知道是谁了,上回乔迁宴上您还见过他吧?”
福掌柜想了想:“好像是吧。”
陆尚又问了问店里的新菜情况,上回店里的厨子只跟他学了糖醋鱼和酸菜鱼的做法,这段日子新菜卖得挺好,福掌柜便想再添两道菜。
陆尚爽快应下:“那好,等明天送货来的时候,我再来教两道。”
“好好好,辛苦陆老板了!”
离了观鹤楼,陆尚终于能直奔家里去。
只是从观鹤楼到家这一路,他几次停下,在街上看见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或者觉得姜婉宁会感兴趣的,总要买一些。
等他进了家门,已然是左右手全拿满了。
姜婉宁听见声响出来,刚出门就被陆尚喊了一声。
陆尚举起手里的东西:“阿宁快来,我给你买了吃的,还有新鲜的梨子,这边还有两个香囊,你看看喜不喜欢。”
姜婉宁才张口,陆尚便走到了她跟前来,不由分说地给她展示着手里的东西,找香囊时还顺手给她喂了一枚梅子干。
姜婉宁:“……”
持续了两天的担忧骤然落了空,她忍不住笑起来,弯腰帮他一起整齐这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
还有那两匹从平山村带回来的狼皮,姜婉宁本想做两件皮衣,打算等冬天穿,可陆尚想起那做针线时被戳破的手指,想也不想就把狼皮抢了过来:“不行!”
迎着姜婉宁满面的错愕,他磕巴道:“我是说、我是说这两件狼皮不好,咱不要了,赶明儿给卖了吧,以后有好的我再买给你。”
这毕竟是他带回来的东西,姜婉宁便是有些惋惜,却也没再讨要。
为了庆祝陆尚回来,两人一起下了厨,做了整整五道菜。
陆奶奶回家看到桌上摆着的大荤,还以为家里又要来客人了。
客人自然是没有的,这些菜只他们三口享用。
陆尚试探着做了一道辣子鸡丁,可惜陆奶奶吃不了一点辣,就连他也受不太住那种麻辣,浅尝了两口也就罢了。
反而是姜婉宁吃得面不改色,被陆尚问了,她也只是疑惑:“我觉得还可以吧……挺下饭的倒是。”
陆尚忍俊不禁:“那等下回我弄点牛肉来,给你做小炒牛肉,那个还要更辣一点,你肯定喜欢。”
两人明明只是在说着家常,可陆奶奶坐在旁边,却莫名有股被排斥在外的感觉,尤其是打量两人之间的目光——
咦!
陆奶奶偏过头去,可不好意思再看。
后面两天的生活恢复了正常,陆尚每日在村子里和塘镇穿梭,但每日回家时,要不提一篮鸡蛋,要不买一块瘦肉,再不就是三五块点心,反正总要给姜婉宁带点什么。
等到了晚上两人再坐一起,陆尚于识字上进步飞快。
姜婉宁的书信摊子换位置后冷清了两日,但慢慢的人流量也就恢复了,巷子口的单家看排队的人挺多,就在家门口摆了个凉茶摊,一文钱一个人,添水不限量。
就连街上叫卖的小商贩都愿意往这边走了,站在书信摊子旁看一会儿热闹,等出去了还能帮着宣传一二。
姜婉宁还是维持着原来的价格,两日一出摊。
但随着生意平稳后,她也慢慢把大宝和庞亮给带了出来,叫两个小孩跟在她旁边,无论是学一学待人接物,还是看看信,总比一直闷在家里好。
陆奶奶怕两个孩子跑丢了,一般也会跟着出来,她就远远的坐在巷子里的台阶上,视线始终落在大宝和庞亮身上,又隔一段时间给姜婉宁三人送点水,被等着写信的人问到了,她也只是摆摆手。
反而是姜婉宁大方说:“这位是夫君的奶奶。”
陆奶奶嘴上没说什么,偏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再有人找她搭话,也敢小声应上两句了。
无名巷子里的写信摊子格外红火,饶是姜婉宁赚不了三五个钱,可这边的生意还是叫许多人眼馋,尤其是其他书生的摊子,那等高昂的代写费用下,越来越多人宁愿排队等,也不去他们那了。
这天下午,姜婉宁正准备收摊回家,却见一个衣裳打了补丁的妇人走过来,上上下下打量她一遍,问:“你可是陆家买来的媳妇儿?”
姜婉宁很不喜欢她的目光,那目光又尖又利,叫人很不舒服。
而妇人的问题更是叫她一愣,回神后下意识摇了头:“你是?”
妇人没理她,嘴里也不知嘀咕了什么,转头便从这儿离开了。
姜婉宁看她的背影从附近消失,饶是满心怀疑,却也没有人能解答,只好定了定心,拿上剩余的纸和笔,带着大宝和庞亮回家去。
大宝揪着衣角:“姨姨,刚才那个人好眼熟呀……”
能知道姜婉宁是陆家买来的,多半是陆家村附近的人,便是大宝眼熟也属正常。
姜婉宁柔声安抚了几句,心里却意外不平坦。
而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转身后,不远处的胡同里走出两个人来,一男一女,女的就是刚才问话的那个,男的可不就是王翠莲的弟弟。
王占先一脸阴沉,无论是脸上还是露出的胳膊上全是淤青,走路时一瘸一拐,还有一只胳膊弯出不自然的弧度。
王董氏没了刚才的气焰,扶着王占先唯唯诺诺道:“刚刚那人,应该就是姐姐继子的媳妇儿……相公,你看她一个女人家都能把生意做得那么红火,陆家那个病秧子肯定也不差,他俩定是赚了不少钱,她和陆家的病秧子赚了钱,哪有不给家里的道理。”
“姐姐还一直说没钱没钱,我看就是不愿意给相公你了……”
“我倒不是怪姐姐藏私,只是相公你欠赌坊的钱要是再还不上,那你的另一条胳膊——啊!”
啪一个巴掌,将王董氏的话打断。
王占先一脸一沉:“闭嘴!”
王董氏捂着脸,只眼里含着泪,再不敢说话了。
王占先站在原地看了好久,片刻说道:“走,回家!”
“姐她就是短见!上回我明明已经赢了钱,要不是她不肯给我钱,我后面肯定不会输,又何至于被人打断一条胳膊!”
“这回她最好痛痛快快把钱给我,不然——”王占先发狠道,“是她先不顾我这个弟弟,可别怪我不要她这个姐姐。”
王董氏小碎步跟在他身后:“是是是,等相公你有了钱,肯定还能赢更多,到时候咱们家就好了……”
当天晚上,陆家村便发生了一起大事。
听说是王家那个男的把他姐姐打了个头破血流,要不是姐姐拼死逃回了夫家,兴许就这么没命了!
陆家村的人对此事多有议论,连着村里的短工也听了几嘴。
转天送货时,陆启把这事给陆尚说了一遍,而后嘀咕:“王占先非说陆哥你在镇上赚了大钱,认定王氏手里还有钱,今儿大早就去陆家了。”
“不过陆哥你家里两个大男人,陆二叔也不是吃素的,抄着扫把把他打得吱哇乱叫,后头陆显还给他娘报仇,偷摸踹了他两脚……”
反正姜婉宁和陆奶奶都在镇上住着,村里随便闹成什么样子,只要没出人命,陆尚便也没什么好在意的,只当听了个笑话。
后头又是送菜送鱼,大家忙着热着,也就没心思讨论这些闲事了。
只是陆尚忽略了一点——
有些人自己过不好,便也看不得别人好。
像那王翠莲,晌午醒来后不怪王占先心狠,反怪起陆尚和姜婉宁来,尤其是那被她买来的小贱人,她只要一想起来便恨得牙痒。
物流队的人干得次数多了,整套送货的流程也熟练起来。
且陆尚记着福掌柜对陆启的夸赞,有心培养他做个小管事,便有意放手叫他安排,他自己反轻松许多。
这天把货物送到后,陆尚照例付了工钱,把人遣散后,又去观鹤楼教大厨做了两道新菜,等忙完这些,外头已经彻底暗下来。
福掌柜给他准备了一饭盒热菜,叫他带回去当晚饭。
今天回去的迟,虽买不了东西,但这一饭盒也算有东西了。
陆尚哼着小调,只觉心头一片轻松。
然而等他到了家,一推开门,却以为自己走错了家门口。
直到见姜婉宁从屋里出来,他直接把饭盒丢在了地上,三两步冲过去,将姜婉宁护在身后,戒备地看着满院子的男人:“你们是谁!”
只见人群里走出一个人来,那人瞪着眼:“陆老板,我是詹顺安啊!平山村的!您不记得我们了!”
陆尚仔细看了半天,终于认出他来。
也不知詹猎户这几天是经历了什么,原本光洁的下巴上长满了胡子,头发也被燎没了大半,半个脑袋都是秃着的。
难怪陆尚一开始没认出来他。
不等陆尚发问,詹顺安便把这些天的经历讲了一遍。
这些事姜婉宁已经听过一回了,如今再听一遍,还是觉得惊心动魄。
原来自陆尚从平山村离开后,他们便出动了全村人挖陷马坑,因着狼群只在后半夜出动,他们便有一整天加半个晚上的时间,这样日夜赶工,只用了三天就把全部陷马坑给挖好了。
而后他们赶紧布置了陷阱,又杀了猪炼了猪油,把全村的油都洒在了干草上,就等狼群出动了。
而那日陆尚的警告果然没错,他们白天才杀了猪,强烈的血腥气刺激了狼群,当天夜里就有了异动,到了子时,伴着头狼的一声嚎叫,狼群直扑平山村而来。
好在村民早早做好了准备,全村的汉子都守在了村口,不成功便成仁,能不能把这些畜生杀了,就全看今天晚上了。
随着第一头狼落到陷马坑,后头的狼根本停不住,接二连三地陷了进去,一时间村子外全是野狼的惨叫声。
后头的狼群生了戒备,有心要撤退,偏偏稍微一动,又陷进了旁边的坑里,四面八方,全无退路。
这群不知从何处来的野狼足有二百多头,但是落进陷马坑里的就有一百多只,剩下的那些寻着退路,转身欲逃。
谁知就在这时,从天而降的火箭射|入陷马坑中,火舌腾空而起,而平山村的围栏被打开,村里的汉子们操着猎刀斧头,呐喊着冲了出来。
詹顺安的头发就是在追杀野狼时被火舌烧到的。
便是现在想起来,詹顺安仍要说一句:“真他娘的爽!”
“那些畜生不是要伤我村里的乡亲嘛,如今看它们如何嚣张!我抓了头狼,把头狼的皮剥了,然后把它的尸体挂在了村口,后面再有外来的野兽来,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
“还有剩下的那些狼,也被分开埋在了村子周围,只做警示了。”
一夜鏖战后,村民们没有死亡,只受了些伤,至于惨烈拼杀下没能保住野狼最值钱的皮毛,他们也全不在意。
没办法,他们都要去做长工了,谁还在乎这些搏命的活计!
这不,平山村的困境才解,詹顺安就带了二十多个村民找来了。
他们并不知道陆尚的家在哪儿,却打听到了那个能画小人画的书信摊子的位置,既然陆老板和写信的夫人是一家,找着了姜婉宁,自然也就相当于找到陆尚了。
姜婉宁听他们讲明后,便把人带回家里人。
好在他们家院子破是破了点,面积还是足够大的,再去邻居家借上点椅子凳子,也能叫这些人坐下。
詹顺安说:“陆老板!当初说好了,只要能解了狼群之困,往后我这条命就是您的!老板您有何吩咐,尽管交待给我!”
他的爹娘便是死在了山上野狼的嘴里,等被人发现时,尸体都被毁坏了,他此生最恨的就是狼。
而陆尚提出的方法不光叫他们村子免受狼袭之苦,更是直接杀了这么多野狼,他心底的感激简直难以言表。
陆尚并不知其中隐情,闻言也没多放在心上。
他摆了摆手,有些无奈道:“那这样,你们今晚先找个客栈住下,客栈的钱我出,等明天你们先回平山村,过上个三五日我再去接你们。”
“现下供你们住的房子还没找到,你们等我安排妥当了,再叫你们来上工,这样可行?”
詹顺安这才意识到,他们的突然来访反给陆尚造成了麻烦:“那不用,我们用不着住客栈,我们连夜回去就行!”
陆尚没有跟他争辩,只转头叫姜婉宁去取了钱。
“反正钱是给你们了,你们住不住我也管不了,只是夜路多有危险,万一你们回去的路上受了伤,那我可就要少一个能干活的长工了。”
在他的劝说下,詹顺安只好听从。
其余人跟着詹顺安来,也全听他的吩咐,尤其是见了这样为他们着想的老板,简直恨不得明天就来干活。
可惜陆尚这边还没准备好,他们也只能先离开了。
好不容易把平山村的这些猎户送走了,陆尚忍不住摸一把额头上的汗,回头看姜婉宁一眼,哑然失笑:“他们可真是……”
笑过之后,他又忍不住有些悲哀。
像他一介商贾,只不过是提了一个方法,就能得到这么多村民的感激,那些自诩父母官的官员们,怎就能眼睁睁看他们围困甚久?
从观鹤楼带回来的菜洒了大半,好在家里都不知讲究这些的,稍微收拾一下后,也全部吃了干净。
陆尚今日受了些许冲击,神色颇是倦怠。
姜婉宁把他赶回房间去,和陆奶奶一起收拾了碗筷,然等她回房,却发现陆尚已经睡下了。
她脚步一顿,熄灭了屋里的蜡烛,又凑过去帮陆尚褪了外衫,方上床歇下。
转过天来,陆尚不出意外起晚了,幸好他提前跟陆启说过,要是到了去拉货的时候他没到,那便由他带人先走,左右也耽搁不了生意。
可是等他出了房门,却发现院子里静悄悄的,并无往日的念书声。
姜婉宁从厨房里出来,也是奇怪:“大宝和亮亮还没来吗?”
正说着呢,却听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车轮声。
陆尚走过去看了门,可往外面一看,车上只有大宝在,而且今天还是樊三娘陪着大宝一起来的。
庞大爷面色铁青,停好车后径自走了进来。
他在院里看了一圈,见到姜婉宁也在后,却是面色愈发难看。
就在樊三娘带着孩子进来的同时,只听庞大爷问:“从第一天到现在,教我小孙孙念书写字的到底是谁?”
说这话时,他的眼睛死死盯住了姜婉宁。
第45章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 真相如何,其实已经不用言说了。
只一瞬间,姜婉宁便是面色惨白, 身形不受控制地晃了一晃,反手扶在了门框上, 方才稳住身体。
樊三娘带着大宝跟进来,见状忙跑到她身边, 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婉宁你别多想,庞大爷肯定不是那个意思……”
“什么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那个——”庞大爷挥舞着手臂, 骂骂咧咧地就要反驳, 可一对上姜婉宁发怔的眸子, 他又猛地止住话头。
这时候, 陆尚也走了过来, 他先到了姜婉宁身边, 小心拍了拍她的发顶, 低声说了一句:“没事,我来处理。”
然后又对樊三娘说:“麻烦三娘陪阿宁进房说会儿话吧,桌上还有昨天买的梅子, 叫大宝尝尝。”
樊三娘怔然, 下意识点了头。
然而就在她准备带着姜婉宁离开的时候, 姜婉宁却是拂下了她的双手,力道不大,偏是格外坚定。
姜婉宁垂下头:“夫君,叫我跟庞大爷说几句话吧。”
当初收下大宝和庞亮, 是用了陆尚的名义,如今叫他解决了这一系列争端, 好像也并无不妥。
可姜婉宁却是觉得,既然她教了这两个孩子个把月,也算与这两家有些缘分,好聚好散,也算不负这段时间的相处了。
她没有等到陆尚的回答,从他身边绕了过去,见了庞大爷,她扯出一个并不算好看的笑:“您进来说吧。”
家里四间房,却没有专门的待客厅。
东西厢各有一间住了人,显然并不适合待客,另一间书房不光简陋,里面还放了陆尚的账本、姜婉宁的字帖等重要物品,也不太适合叫外人进去,这样算着,也就只有孩子们的学堂能进去坐一坐。
这间小学堂用了这么久,无论是庞大爷还是樊三娘,还都没有机会进来过,只有两个孩子偶尔说上两句,叫他们知道念书的地方很规矩。
姜婉宁走在最前面,推开房门后便让开了路,请后面人先进去。
庞大爷来时还气势汹汹的,如今却莫名有几分气短。
可他再一想——
又不是我的错!明明是陆家夫妻俩骗人!
想到这里,他又是冷哼一声,大摇大摆地进到屋里去。
等姜婉宁和陆尚先后跟进来,只见庞大爷站在屋子正中央,手足无措地四处看着,他慢吞吞地走到矮桌旁边,弯腰在桌上摸了摸,抬头看见两张矮桌上都贴着纸。
姜婉宁解释说:“那是大宝和亮亮的名字,是他们亲手写下的,贴在桌上,便知道哪个才是自己的座位了。”
说完,她又去墙边的书架上拿了几卷纸过来,一左一右铺平在矮桌上,她这边才铺好,躲在樊三娘后面的大宝就嚷起来:“那是我和亮亮的功课诶!左边的是我的,右边的是亮亮的!”
庞大爷忍不住往右边看去。
姜婉宁铺开了四张纸,时间从前往后,能很明显的看出,上面的字越发工整顺畅起来,便是比划都没有那样生涩了。
一个人的字写得好不好,其实不用什么大家品评,舒不舒服好不好看,都是最直观可以看出来的。
便是庞大爷对姜婉宁怀了满腔的偏见,也无法说出“不好”来。
他眯着眼睛,把庞亮的每个字都看过,他本就动摇了心念,偏大宝还在耳边聒噪——
“这个是刚跟姨姨学写字时写的,这个是搬来镇上后写的……这个是前天刚写的!姨姨说了,我们两个进步可大了,要是再用功一点,不光能考上秀才,将来还能当举人当进士!”
“姨姨对我们可好了,不光叫我们念书识字,还给我们讲故事,教我们画画呢……庞爷爷,你别对姨姨发火。”
小孩子对情绪的感知最是敏感,大宝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可却知道昨天回家时,庞爷爷被王家的婶婶拦下,婶婶说了姨姨好多坏话。
今天一早,庞爷爷不光不许他的小伙伴来上学了,还找到姨姨家里来,对姨姨生气发火。
大宝跟庞大爷没有什么交集,与姜婉宁却是日日相处着的。
要是叫他选一个人来维护,毫无疑问,只会是后者。
大宝鼓起勇气,从樊三娘背后跑了出来,快步跑到了姜婉宁跟前,大张着双臂,把她护在后面:“庞爷爷你要是生气,你就冲着我来吧!”
他大喊完,便害怕地闭上了眼睛,举在空中的双臂不住颤动着。
本冷凝的气氛因他这一番操作蓦然破了冰,不知谁第一个笑出声,很快的,屋里全是大家的笑声了。
庞大爷还想冷脸,可控制了几次也没能压下嘴角,只能狠狠地搓了两把脸,长叹一声:“不是我来找事,可当初明明说好,叫陆秀才教乖孙念书的啊。”
姜婉宁请他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水:“那这样,我跟您聊聊这事行吗?”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庞大爷也说不出什么重话来了。
姜婉宁先道:“当初确是说好叫夫君给亮亮启蒙的,后来换成我,没跟您家说明,也是我的过错,我先给您和您的家人赔个不是。”
“哎——”庞大爷抬了抬手,不好接下这句话。
熟料姜婉宁话音一转:“不过话又说回来,您家里叫亮亮启蒙,一来是想叫他试着走走念书这条路,二来也是存了大志向的,那您觉得,亮亮在我这学到东西了吗?”
这哪里用的着庞大爷回答,单是不远处矮桌上的功课,就是最好的答案。
庞大爷没法昧着良心,垂头道:“学到了。”
不光学到了,还比同村的孩子学得都好。
他们村里有个屠户也给幼子找了夫子,听说是个老秀才,交了好多束脩才把幼子安排在老秀才门下的,但他家那小孩被老秀才教了半年,整日整日地之乎者也,到头来却连自己的名字都写的歪歪扭扭。
反观他的乖孙,比屠户家的小两岁,统共学了一个月,学会了十好几个字,写的字还越来越好,还会背诗了!
要说一个两个还是个例,但老秀才教了这么多年书,也没教出一个秀才来,能去镇上做个账房先生都是烧了高香,而陆家教出来的这两个小娃娃,却是怎么看怎么聪慧,一瞧就是有大出息的。
但凡姜婉宁不是个妇人……
庞大爷捂住脸,左右为难着。
姜婉宁又说:“当然,我也能理解您的为难,索性也没有拜师,也没有交束脩,前段时间便只做朋友间的一点指点,您要是觉得把孩子送来不妥,那便另寻名师,这般可好?”
“您也尽管放心,关于庞亮受我指导的事,我不会往外说的,您要是实在担心,就叫夫君再出去辟个谣,总不会耽误了他。”
其实好些东西,哪有那么多复杂。
老师好不好,从门下学生就能看出一二。
但凡姜婉宁不是一介妇人,庞大爷肯定也不会纠结如此。
可换言之,若姜婉宁不是一介妇人,岂还轮得到他把孩子送来?攀着人家念书识字不说,便是那该有的束脩都没有,饶是送过两回礼,但比起其他夫子招学生,这点礼又算得了什么。
姜婉宁明明没有说什么重话,一言一语尽是为了庞大爷家着想,可他还是从最初的气愤,到如今的羞愧难当。
正这时,樊三娘站起来说:“反正我是不在意那些虚言的,把大宝交给婉宁教导,我是放一万个心。”
她没有说早知实情之事,只坚定地站在姜婉宁这边。
到最后,庞大爷再说不出一句诘问,匆匆找了个借口,慌张离去。
姜婉宁起身欲送,始终在旁边保持沉默的陆尚却拦了她一把,沉声说:“你坐,我去送。”
姜婉宁抬头看他一眼,对上他暗沉沉的眸子,没有再拒绝。
而陆尚出门后三两步就追上了庞大爷,他把人送出门后,开口又把对方叫住。
“庞大爷,您也知道,我这段日子忙里忙外,一天到晚少有在家的时候,上回乔迁宴上您应该也听见了,我是在给观鹤楼做点小工。”
“实不相瞒,为了这份工,我已经改入了商籍,商籍不可入考场的规矩想必也不用我多说了吧?”
他未顾及庞大爷大变的面色,继续道:“我知道您家里盼着庞亮考个秀才出来,是,我曾是秀才不假,但您一定不知道,阿宁在嫁给我之前,接触的人可全是进士之流,那都是何等人物?而她更是从小熟读诗书,腹中才学岂是你我可想象的?”
“我敢断言,您便是找遍整个塘镇,也找不出比她更合适的老师了。”
外人只道姜婉宁是罪臣之女,可他们怎么就不想想,罪臣罪臣,那也先是做了臣子,后面才有的罪,何况还是京城里的书香士族之家。
庞大爷神色变幻不断,几次张嘴,偏又说不出什么。
陆尚最后说:“我尊重阿宁的意见,日后无论您是选择继续送庞亮来,还是送他去别处,我都不会多言什么,便是您家里有需要我配合帮忙辟谣的,也尽可以找我。”
“我言尽于此,您也再仔细想想吧。”
说完,陆尚微微颔首,转头返回家中。
就在他将要关门的时候,庞大爷忽然叫了他一声:“陆秀才!”
陆尚抬头看去。
庞大爷说:“你家里……你家里那继母,我知道实情,便是她昨天晚上拦下我说的,还说了许多不好听的话,反正你——”
到底是别人家的家事,他不好说的太深。
好在陆尚很快明白,朝他道了声谢,继而合上大门。
至于王氏还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很快,他便从樊三娘口中知晓了全部。
庞大爷走后没多久,陆奶奶就回来了。
她去巷子口买了两碗豆浆,一碗加糖一碗不加糖,两个碗都装得满满的,她要走的极小心才不会洒。
陆尚听见声响后连忙迎了出来,其余人一起跟过来后,陆奶奶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揉了揉衣服:“哎我不知道你们要来,看我买少了,那啥你们先喝着,我再出去买两碗回来……”
陆奶奶还是第一次出门买东西,刚出门时她是忐忑的,可等把豆浆端回来,她又觉得自己还算能干点事,只她到底节俭惯了,给两个孙辈买豆浆也就罢了,她一个老太婆,哪配得上喝这等稀罕玩意儿。
即便一碗豆浆只两文钱,她也没舍得给自己买一份。
姜婉宁只看了一眼便猜出大概,见状忙拦了一把:“奶奶,我和夫君都不喜欢豆浆的味,我们就不喝了。”
“正好您和大宝一人分一碗,我们就算了。”
陆奶奶有些不信,偏陆尚也附和了,等她看向樊三娘,樊三娘更是说:“奶奶可别看我,我只要一喝豆浆都闹肚子,可不敢喝了。”
“那我、那我是不是买错了啊……”陆奶奶嗫嚅道。
姜婉宁扶她坐下,又招手把大宝叫来,将带糖的那碗给了他,大宝抿了一小口,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好喝!”
姜婉宁浅笑,转而看向陆奶奶:“您看,这还是买错了吗?您既然回来了,那就辛苦您帮忙看看大宝,我们几个进去说会儿话。”
一听他们有事,陆奶奶也顾不得心疼那几文钱了,连声应下。
大宝跟陆奶奶也熟,人家都说隔辈亲,这祖孙辈的更添两分怜爱。
有陆奶奶帮忙看孩子,剩余几人便返回了小学堂那屋。
等屋里的门窗都关好了,樊三娘忍不住骂了一声,这才把昨晚的事缓缓道来——
原来昨天晚上她去村口接大宝时,正好碰上王氏出门。
王氏挨了打,脸上还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因着姜婉宁的缘故,樊三娘对她没什么好感,便是跟她走了一路,也没搭两句话。
就这样到了村口,她刚把大宝从牛车上抱下来,两个小朋友互相道别的功夫里,就见王氏冲了上来。
她面目狰狞,嘴角的伤口格外可怖,张口便说:“你们都被骗了!”然后她就把姜婉宁代陆尚教书的事一一讲来,中间夹杂了数不清的污言秽语,全是对姜婉宁的轻贱和咒骂。
樊三娘几次打断,偏王氏又喊又叫,根本打断不得。
庞大爷便是听得难受,可显然更在意姜婉宁教孩子的事,尤其是他严肃问了庞亮后,庞亮一个没忍住:“是、是姐姐……”
庞大爷一下子就恼了。
王氏尚在喋喋不休:“一个小贱人能教什么!等将来传出去了,还不知道别人怎么说你们两家孩子,什么东西,小贱人还想着翻身——”
后头的便全是王氏的谩骂,樊三娘实在学不出口,索性她说与不说,陆尚都能猜个大概。
樊三娘说完这些后,看对面两人的面色,就知道他们该有私话要说。
她很有眼色地说了告辞,还说先把大宝带回去,至于什么时候送回来,全听姜婉宁的安排。
姜婉宁牵强地笑了笑:“辛苦三娘跑这一趟,大宝的话……只要你不介意,我这边一直可以教他,不过这两天应是不行了,等过些天吧,过个三五天,我叫夫君跟陆启哥说,到时再叫大宝过来。”
“好好好,那你们先歇着,我就先走了。”
樊三娘走到门口时,转头又说了一句:“婉宁,我知道大家对妇人多有偏见,可至少在我们家,我们全家都是感谢你的。”
姜婉宁一怔,待再回神,樊三娘已然离开了屋子,而她眼眶周围全是红了一圈,嗓子里也哑干哑干哑的。
院里传来老中少三代的谈话声,可外面的温馨气息,丝毫传递不到屋里开。
姜婉宁只觉肩上一沉,回头才发现是陆尚走了过来,把双手搭在了她肩上,稍微用力按了按,开口说:“没事。”
他的声音里全是寒意:“原以为我们走了,王氏就该消停了,如今看来她还是太闲了些,既然她看不得我们好过,那也怪不得我不敬继母。”
姜婉宁扭头看着他:“夫君……”她当然也恨王翠莲,可要是叫陆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是万万不想见到的。
陆尚稍微敛了敛面上的冷色,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别怕,我不会乱做什么的,可还记得王占先?”
姜婉宁回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来:“夫君是说……她的弟弟?”
陆尚轻笑两声:“人家都说十赌九输,也不知道二娘的好弟弟最近回本了没有,不过我猜是没有的,不然如何会追去陆家要钱,还把他的亲姐姐打了个头破血流。”
姜婉宁不知还有这事,闻言不禁瞪大了眼睛。
陆尚只好再把从村民口中听来的八卦给她讲一遍,最后添一句:“自作孽不可活,这也是他们姐弟俩的福报吧。”
“阿宁你说,我对王氏还不够忍让尊敬吗?”
姜婉宁眨了眨眼,却是不好回话。
后面两天,陆尚一直守在家里,就怕王翠莲再做什么出格的事,万一找来家里,陆奶奶和姜婉宁两人总不好对付。
而庞大爷也没再送庞亮过来。
姜婉宁等了一天两天,也从最开始的期待到失望,最后到坦然接受。
陆尚也是常常安慰她:“是他们不知好歹罢了,阿宁何必为了他们伤心,正好没了庞亮,你只教大宝一个,还要轻松许多,再说了,你是不是忘了观鹤楼的少东家?”
经他提醒,姜婉宁猛然想起,她还有个不用面授的“学生”呢。
陆尚适时提醒:“上回我去观鹤楼,还听福掌柜提了一句,说冯少东家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最晚下个月就能全心念书,还想争取参加明年的童生试呢,他这么些年可才只过了府试,还差一门院试呢。”
大昭科考制与陆尚了解过的一致,春闱秋闱每三年一次,秋闱设在每年的八月,春闱设在来年四月,春闱过后一到两月便是殿试了。
而童生试则由各州府订立,像他们所在的松溪郡,就是三年两试,分县、府、院三门,每门成绩都可保留,只要有生之年能把这三门都过了,那就是秀才了。
就在不久前,秋闱刚刚结束,他们塘镇只出了两个举人,就是不知冯贺所在的府城又有多少人中举。
不过他如今连秀才都不是,想什么秋闱春闱还是太早了些,再说就算他来年过了院试,等下一次开秋闱,又是三年以后了。
陆尚这时提起,也只是想给姜婉宁转移一点注意力,省得她把大半心思都放在庞亮一家上,徒增忧思。
而他的法子显然起了一定效果,姜婉宁转去思量起冯贺那边的事来。
就这样又过了一天,眼见家里确实不再有外人来,陆尚便开始琢磨找个地方租两个大院,好给平山村的长工们住。
还有陆家村,便是为了他的“好二娘”,他也要尽快走上一趟。
谁成想这一天都快要结束了,傍晚几人正吃晚饭的时候,却听门口传来砸门声,等陆尚开门一看,可不就是庞大爷一家。
是了,不光有庞大爷,还有他家老少加起来十几口。
庞大爷在门外站定,冲着陆尚深深鞠了一躬,而后大声道:“请问陆夫人可在家?”
陆奶奶和姜婉宁都往门口看来,姜婉宁听见有人提她后,起身走过来,还有门外几个经过的邻居,见状也停下脚步。
就在陆尚和姜婉宁猜测他们来意时,只见庞大爷把庞亮拽到前头来,叫他跪在了门口,而后说道:“前几日之事,实是我迂腐冒犯,回家后我仔细考虑过,也跟家人商量过,最后却是得出一致结论——”
“陆夫人是极好的夫子了!”
“只是不知陆夫人可还愿收下我孙,今日我们全家都来了,还带了束脩礼,若是您不计前嫌,还愿教导庞亮,我们这就行拜师礼。”
不等姜婉宁回过神来,这一大家子人后面又钻出来一个矮矮胖胖的妇人,那妇人牵了一个和庞亮差不多大的孩子。
她谄笑着,把孩子往前头一推:“还有我家,我是庞亮的亲姑姑,这是我的二儿子林中旺,陆夫人您看,陆夫人能也教教我儿吗?”
第46章
姜婉宁叫他们这一系列的举动搞得措手不及, 心里存了几分怯,便下意识往陆尚那边凑了凑。
直到她掌心一热,低头一看, 却是陆尚牵住了她的手。
陆尚看着从巷子内外凑过来的邻居们,只好说:“你们先进来吧。”
先不论姜婉宁跟庞亮的那短暂的师徒情谊, 便是这一大家子今日的态度,陆尚也无法冷脸将他们拒之门外。
庞大爷还想说什么, 姜婉宁又补充了一句:“外面人多,这样不好。”
庞大爷转念一想,这样在门口拉拉扯扯的, 确实不好看, 他两步上前将庞亮抱起来, 又招呼一声, 叫上一家人进到院里去。
陆奶奶见这么些人都进来, 怕耽误了他们谈正事, 考虑再三, 还是选择先躲回房里。
只是一行人才进到院里,姜婉宁一回头,便发现庞亮又是跪下了, 还有那个叫林中旺的小少年, 也不情不愿地跪在他身边。
姜婉宁沉默片刻:“……先起来吧。”
“好些事还没说清, 您这样做,孩子不好受,叫我也为难,倒不如坐下来好好谈谈, 等双方都满意了,再说什么拜师不拜师。”
“啊……”直到这一刻, 庞家众人才反应过来,他们如今的行径,可不就是存了几分逼迫的意味,若那陆家娘子是个心软的,见此便是心里膈应,单是为了孩子,恐也不好拒绝。
而他们诚心来拜师,到最后反生了隔阂,这就不好了。
想明白这点后,庞家老大赶紧把孩子拽起来,顺手拉着林中旺一把。
可站起来了,后面该如何做,他又没了主意,只能把目光投向庞大爷,等着他做主。
说起来,庞家这一大家子人是昨天晚上才聚齐的,庞大爷想明白其中的关节后,第一时间把分散在各处的家人召了回来,他是家中唯一的长辈,也是整个庞家最有话语权的人。
于是哪怕庞亮的爹娘对他拜一个妇人为师多有不满,可还是被庞大爷呵住了,尤其是他的一连串问题,更是叫他们哑口无言。
庞大爷当着全家人的面问:“你们只说陆家娘子不好,你们倒给我说说,她不好在哪里!”
“你们去镇上找找看,哪个收学生的先生不是一年几十两的束脩,在先生坐下侍奉七八年,方能学到一点皮毛,可咱家乖孙呢?这才一个月!他会了那么多字,会背诗,会画画,换个老师能学到这么多?”
“陆家娘子除了是个妇人,你们可还能挑出她一点毛病?你们倒是想找个哪哪都好的,可你们咋就不看看自己家的条件,那哪哪都好的,轮的着咱家?咱家配吗!”
“正好家里人都在,赶明儿我就送乖孙去拜师,你们都跟上,什么束脩礼拜师礼,别人家有的,咱家也一样不能少!”
庞亮的娘怯怯问了一句:“那等将来,亮亮还能考秀才吗?”
“干嘛不能!”庞大爷大声嚷嚷,“陆秀才说了能!陆夫人也说了能!那就肯定能!不光考秀才,还要考举人呢!”
老爷子发了话,旁人再有什么意见,也不敢提出了。
反倒是庞亮的姑姑眼珠子一转:“既然亮亮能找陆夫人拜师念书,俺家兴旺是不是也能?我不在意那些杂七杂八的,只要兴旺能识上几个字,将来做个账房先生就行了!”
如此,才有了庞亮和林中旺先后下跪的事。
庞大爷前不久才找姜婉宁红完脸,现在仍不好意思着,嗯嗯啊啊也说不出什么话,到头来索性摆了烂,把家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遍。
最后他说:“事情就是这个样子,陆夫人还能收亮亮做学生吗?”
姜婉宁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就像您家里人说的,还有许多人在意的,我只是一介妇人,或许能教导庞亮识字念书,可若有朝一日他入官途,我是没办法为他开路的,这个您想好了吗?”
“想好了想好了,那都是以后,再说当官什么的,咱们小破村里的农家汉子,哪里敢想那么多啊,再说就算他真做了官,那也是夫人您给他指明了路,我们全家感谢您还来不及呢!”
庞大爷说完,庞亮的姑姑赶紧道:“还有俺们家!俺家娃不科考不当官,夫人您教教他识字算数就行,等他将来做了账房先生,俺们一定全家都来谢谢您!”
听完这些,姜婉宁又是沉默良久。
半晌过去,她招招手,把庞亮叫到跟前来。
小男孩本就性子腼腆,这几日又被家里拘着各种盘问,他只以为是给姜婉宁惹了事,如今被她叫到身边,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姜婉宁弯了弯嘴角:“小男子汉如何能落泪呢?我们不听他们的,我只问你,你愿意做我的学生吗?”
“日后我将教你最基本的识字算数,还会教你仁义道德,若你想做官,那我便教你经义策论,若你想入世,那我便教你农耕五常。”
“庞亮,告诉我你的想法,好吗?”
庞亮用力咬着下唇,这才没有在人前落泪,他抬手狠狠抹了一把眼睛,复重重点头:“姐姐,我想做你的学生。”
“哎呦傻孩子,还喊什么姐姐哥哥的呀,快点跪下叫老师!”
庞大爷可比谁都着急,忍不住跟上来,在庞亮背后拍了一把,又扶在他肩膀上,稍微用力往下压了压……
庞亮有些懵,可仰头去看姜婉宁,见她并没有说不,便也犹犹豫豫地往后退了几步,重新跪下去。
庞大爷说:“快给你老师磕头!”
庞亮听话地叩首,抬头喊道:“老师。”
庞大爷又跟陆尚讨了一杯水,塞给庞亮后指点:“快给你老师敬茶!”
庞亮膝行到姜婉宁跟前,举起手中的茶盏:“老师请喝茶。”
姜婉宁垂眸,将那盏清水接了过去。
她稍微抿了一点,便将茶盏放在了手边的石桌上,复弯腰将庞亮扶起来,轻声说:“那往后,你便是我的学生了。”
“哎好好好!”庞大爷忍不住大笑,又招呼其余人去外头把束脩礼和拜师礼拿来,他是按着老秀才的标准准备的,拜师礼是十斤猪肉五斤羊肉两斤牛肉,并两只鸡两只鸭两只鹅,再就是腊肉黄酒点心和绸缎。
庞家不缺钱,可一下子掏出这么多东西,也是狠狠出了血,没个三年五载是攒不回来的。
至于束脩礼,因着各处的收法不同,他便着家里包了十两的银子,用红纸包好,上面用墨笔写了个“礼”字,和一应笔墨纸砚放在一起。
然而等他们把这些东西摆上来,姜婉宁却是轻叹一声,从中挑挑拣拣,只挑出一只鸡和一只鸭子来。
至于剩下的——
“剩下的您都带回去吧,像绸缎笔墨这些,都是能退掉的,用不着这样破费,再就是猪肉牛羊肉这些,您看是转手卖出去,还是留着自家吃,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
庞大爷傻眼了:“可是别人都这样啊……”
姜婉宁笑笑:“您也说了,那是别人,亮亮是我的第一个学生,既是第一个,合该跟后面的有所不同,他叫了我一声老师,我这做老师的,总不能搜刮学生家里的东西。”
“孩子还小,用不到那样好的笔墨,您要是真想准备,就换成最便宜的黄纸,毛笔也可以从家里备些牛毛狼毫,去书肆请老板加工一下。”
庞大爷对读书全然不懂,姜婉宁说什么,他就连连应着。
到最后,他们带来的这些礼中,姜婉宁只收下了那一鸡一鸭,她说:“这鸡鸭便算作拜师礼了。”
庞大爷还要再争,陆尚也帮忙说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您可千万别客气,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就说参加童生试的最小年纪是十岁,庞亮在这至少还要学四年,难不成您每年都要这么送上一回?”
庞大爷是有这心,只家里确实供不起,要不然也不会冒着许多避讳,把孩子送来姜婉宁这里了。
陆尚说:“您要是实在觉得不妥当,那就每月月初交一回学费吧,每月三百文,就当在这儿的饭钱和笔墨钱了。”
姜婉宁应和:“夫君说的是。”
三百文一月,对于念书的人家来说已经很是合算了,先不论那顿晌午饭,就是每月的纸墨,也不是三百文能满足的。
而他们这番态度,也叫庞大爷越发羞愧起来。
他偏了偏头,一时没忍住,蓦地老泪纵横:“是我老眼昏花,竟听信了外人谗言,不分黑白是非就来同你们叫嚣,多亏陆秀才和夫人肚里能撑船,没跟我这个老东西计较啊!”
其余人也被他的动容影响到,一时沉默。
过了好半天,庞大爷才收拾好情绪,擦干净眼泪,道一声:“叫你们看笑话了……哎乖孙来,你听爷爷跟你说——”
“你的老师乃是这世上顶好的人,她不计前嫌,待你又是用心,如今你做了她的学生,往后定要尊师重道,好好孝敬你的老师。”
庞亮绷着小脸,郑重道:“好,我会尊敬老师的!”
这么长时日的相处下来,庞大爷知道,陆家的小夫妻俩都是敞亮人,既然他们说了不收礼,那便是真的不要。
他也没再撕扯,摆手又叫人把东西搬回去,只是把那两斤牛肉给留了下来,坚持叫小两口尝个鲜。
趁着旁人往车上搬东西的功夫,庞亮的姑姑又不敢落寞地凑了上来:“那夫人,您看俺家娃?”
姜婉宁询声望去,只见躲在后面的那个小少年低头踢着脚下的石子,时不时抬头偷看一眼,跟她视线对上后,又慌张地躲开,偏面上还要装作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姜婉宁问:“孩子多大了?”
“中旺比亮亮大四岁,您别看他长得不高,其实力气可不小!什么砍柴烧火打水做饭都能干,您尽管支使他!”姑姑话音一转,“就是夫人您看,俺家没什么钱,那什么学费能不能……”
姜婉宁又问:“您想如何呢?”
“哎俺就是看,中旺跟亮亮也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俺不敢奢望也拜您为师,您就当收个学徒呢?他要是听话干得好,您就教他念几个字拨几下算盘,要是不听话了,您也随便教训他!”
“那学费、学费……俺家也一个月给三百文,行不?”
姑姑讪笑两声:“反正他将来能当个账房先生,俺家就满足了。”
姜婉宁其实并不知道该不该收下他,可看那小少年装得浑不在意,偏不断往这边偷看的模样,忽得心念一动。
她轻笑道:“当然可以。”
“再不然的话……啥?夫人你说啥!”姑姑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您同意了?您愿意收下中旺了?”
姜婉宁说:“只要会识字算数,能做账房就行了对吗?”
“哎对对对,能当账房就行了!”
姜婉宁算了算:“那便在我这留两年吧,两年后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地方,叫他去柜台再学上一两年,等十四五岁了,也就能做工了。”
姑姑万没想到,姜婉宁这边竟连后面都能给安排,顿是喜出望外,当即上前两步,抓住了姜婉宁的手又是摇又是晃,嘴里的谢就没停过。
今天已经耽搁了大半天,姜婉宁也有些累,便不把人留下了。
她说:“叫亮亮和中旺也回去休息两天吧,两天后回来上课,下次再回来,可就没有之前那样轻松了。”
庞大爷和姑姑一起应下,又道了好几声谢,方才从陆家离开。
姜婉宁和陆尚只送他们到门口,看他们都上了车,也就合上了大门,于是他们也不知道,庞大爷一家在巷子里走了一路,也跟巷子里的百姓说了一路。
说什么?
——哎你一定不知道吧!陆秀才家不光陆秀才会识字念书,他家夫人也厉害着呢,今儿我就是叫小孙孙来拜师的。
——拜谁为师?当然是陆夫人了!
——什么妇人不能做夫子,大姐你这可就短见了!我家小孙孙在她那学了一个月,会写了二三十个字,还会背诗呢!再说你知道人家陆夫人才收多少学费吗?我怕说出来你都不信!
——不光我的小侄儿,我也叫俺娃跟陆夫人学识字算数了呢!人家陆夫人说了,先学上个两年,等学的差不多了,就送他去柜台上学!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俺娃将来要做账房先生嘞!
甭管是炫耀还是什么,反正等庞大爷的牛车从无名巷离开,大半个巷子的邻居都知道了,陆秀才家的小娘子,能给孩子启蒙呢!
无名巷住的这些街坊邻居里,谁家没个小孩的,大点的十二三岁,小点的三四岁,可要是论五六七八岁能启蒙的,那也不在少数。
自陆尚他们一家搬来不久,左邻右舍就知道,他家有个秀才老爷!
只可惜秀才老爷瞧着不亲切,还整日不着家,他们除了乔迁宴上跟他见过一面外,其余少有跟他打照面的时候,便是有那动心思想找他做教书先生的,也根本寻不着机会。
早姜婉宁在巷子口摆书信摊的时候,邻居们就惊讶过,但惊讶归惊讶,他们也没多想,经庞大爷一提,可不就给他们提供了一条新思路!
镇上的人对念书做官倒没太多幻想,但就像庞亮姑姑说的那样——
你管他是男是女,能叫家里的娃儿识上几个字,总比大字不识强吧?
只要不涉及到做官,不考虑朝堂上那些迂酸规矩,其实大多百姓对男夫子女夫子并没有太大感悟。
就说人家大户人家的女眷少出闺阁,可到了他们寻常百姓家里,女人干得活儿一点不比男人少,街上也没少抛头露面。
至于什么男女之防,人家陆秀才都没介意,他们有什么好在乎的。
不过一个晚上的功夫,无名巷子的讨论话题就变了。
转过天来,有孩子的人家碰了面,先要问一句:“你家要送孩子去识几个字吗?”
“我家还得再想想,一个月三百文呢,也不是一笔小钱……”
“哎也是,我家也要再考虑考虑,不过你说,咱们要是不在女夫子家吃晌午饭,能不能稍微便宜一点?”
——女夫子。
之前邻居们提起姜婉宁,要么是秀才娘子,要么是陆家媳妇儿,可这才几个时辰,就全变成了女夫子。
对于街坊间的变化,陆尚和姜婉宁尚未知晓,而陆奶奶这一天也没怎么出门,自也是没听见这些闲话。
陆尚打算最后歇一天,赶明儿就回正轨,该租房租房,该送货送货。
他之前就说给姜婉宁做一道小炒黄牛肉尝尝,现下有了新鲜牛肉,家里还有做全鱼宴时剩下的青红辣椒,择日不如撞日。
他在厨房里忙着炒菜,姜婉宁就和陆奶奶搬面板菜盆出去,一人负责压面皮,一人负责装馅儿,边聊天边包着饺子。
昨天庞家来人时,陆奶奶在屋里听了个差不多,如今再想起来,便是止不住的唏嘘:“这转了一大圈,还不是转回来了……”
“也是婉宁你自己有本事,要是换做旁人,只怕处理不好了,就是不知道谁这么坏心,来做这个搅家精!”
姜婉宁动作一顿,明智地没有接这个话。
一家人吃过午饭,各自回房歇了半个时辰,陆奶奶就搬着她的小板凳和毛线团出了家门,要去巷尾找老伙伴打络子。
哪成想她坐下没多久,身边就围了一圈人。
就连田奶奶都细细打量着她,神神秘秘地问了一句:“陆奶奶,你家孙媳妇儿还招学生不?”
“啊?”陆奶奶一下子懵了。
就在她被人团团围住的时候,陆家的大门又一次被敲响。
彼时陆尚和姜婉宁才起床,陆尚脑袋昏昏沉沉的,正靠着床头缓和,姜婉宁简单擦了把脸,到梳妆台前打理妆发。
听见门响后,她肩膀抖了一下,这些天都快生成心理阴影了。
陆尚也睁开眼睛。
两人等了两息,门口还是有敲门声,姜婉宁才站起来,就听陆尚在后面说:“没事,我去开门。”
说着,他从床上下来,开门喊一声“来了”,继而快步走出去。
姜婉宁想了想,又重新坐回去。
然而她才坐回去没多久,又听院里传来陆尚的声音:“阿宁,找你的!”
姜婉宁无法,只好尽快打理了一下襦裙和碎发,怀着不解走出房门。
她出了房间才发现,原来找她的还不止一人。
就她站在门口打眼一瞧,院里少说有十来个人,眼熟的眼生的,只全都是妇人。
“这是?”她下意识看向了陆尚。
可是这一回,陆尚摇了摇头,只留下一句:“阿宁你们聊,我出去转转。”说完,他竟径自走出了家门。
他的这番举动可把姜婉宁惊呆了,偏偏不等她追问,找来的妇人们已经开了口:“陆夫人呀——”
这个称呼一出来,姜婉宁便是眼皮一跳。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听她们说:“我们大家伙听说,陆夫人也是能识文断字的,夫人昨天又收了俩学生,那我们家里也有差不多年岁的孩子,夫人您看——嘿嘿。”
这么多人在,便是一人一句话,也能将姜婉宁说得晕头转向。
像那田婶家的侄子,许大娘家的孙子,张大嫂家的儿子……这还只十几家人,就这么一数,二十个孩子都是少的。
姜婉宁被吓到了,磕磕巴巴道:“不是、等等、我是说——”
“哎我知道夫人这边是要收学费的,不就是三百文,大家伙都拿的起,只要夫人收了,我们保准按时来交学费,还有晌午饭,咱们住得近,就不给夫人添麻烦了,孩子们都能回家吃……”
“是呢是呢,像我家还开着包子铺,夫人上课辛苦,等到了饭点,我就给夫人送饭来!”
“还有我家!我听说念书写字是要用到桌椅的,夫人你看差多少,我家就给做了!”
明明姜婉宁还没说话,可听她们的说辞,好像这些学生已经被收下了一般,就等着入学了。
姜婉宁哭笑不得,好不容易找着机会,赶紧说:“等等等等,婶子大娘们先等等,这事不是这么简单的呀……”
“怎么了?还有什么不妥吗?”
姜婉宁领她们到西厢的小学堂一看:“我这里的屋子就这么大,我刚听你们说,至少要有十几个学生,这屋子怕是放不下呢。”
众人万万没想到,影响他们孩子入学的不是姜婉宁的应许,问题竟是出在了客观条件上。
第47章
姜婉宁到底还是低估了邻里间办事的本事。
众人才低落了不过片刻, 就听后面响起一个柔柔弱弱的声音:“若只是地方不够宽敞,我倒是知道一个合适的地方。”
大家询声望去,才发现说话的是风娘。
风娘和她家男人是两年前才搬过来的, 带着两男一女三个娃,一直都是男人在外赚钱, 风娘在家照看孩子,偶尔还会接些缝缝补补的零散儿。
她家男人是个走货郎, 每天走街串巷,除了在镇上叫卖外,还经常去下面的村子里卖东西, 因着人勤快, 也不怕苦不怕累, 日子眼看着越过越好。
她家租的那套房子带一个很大的仓房, 只是仓房和主宅并不在一起, 中间隔了三四户人家, 他们又怕把进来的杂货放在里面被偷, 便一直闲置着。
风娘长得不高,眉眼很是秀气:“我家的仓房空了两年了,就在巷尾, 地方很大很宽敞, 要是好好收拾一番, 用作学堂正合适。”
“仓房里面只有一些没用的腐木桌椅什么的,便是收拾起来也简单,等明天我家男人回来了,我就叫他打扫干净, 看看再怎么添桌椅。”
不等姜婉宁说话,其余人纷纷应和起来:“我知道风娘家的仓房, 也没出巷子,孩子们上下学业安全,我觉得行!”
“那这样,风娘你家的仓房每月多少钱?大家伙把钱给凑一凑,不能叫你家单独出……”
姜婉宁:“……”行吧。
她默默站在一边,等大家伙都商量好了,连怎么分摊仓房怎么订做桌椅都安排好了,她们可终于想起姜婉宁来。
田婶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替大家伙问道:“那上课的地方有了着落,夫人看学生?”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姜婉宁也不好再说拒绝了,她想了想道:“那这样,等夫君回来了,我再跟他商量商量,最晚明天给大家答复可好?”
“还有大家叫孩子来我这,那是想叫他们将来科考,还是要做账房之类的文书,又或者只单纯识几个字,这总有些想法吧?”
说起这,不出意外,底下又是一阵喧哗。
有大声说要当账房的,有说要去给大户人家做管事的,还有说要去医馆给大夫当学徒的……好在姜婉宁听了一圈下来,却是没有人想着走仕途。
科考这些她虽也能教,但要是这么多人都想着科举入仕,也足够叫她头疼。
先不说并不是所有人都适合走这条路,就算她拼死拼活把所有人都教出来了,一条街上全是秀才?只怕要有人怀疑是不是科举舞弊了。
她虽没有当场应下,可听了这么多人的回答,心里也基本有了数。
她好声好气地把人送走,回房喝了两口水,只还没等安生下来,又是来了下一波人。
这一整个下午,不光陆奶奶被围着,姜婉宁在家也没能得空,一批又一批的邻居找来,说来说去都是想叫孩子认字的事。
偏偏这些邻居对她多有照顾,姜婉宁也做不到把人赶出去的事,只能一一接待了,又全拖去明日再谈,而她粗略估摸着,少说有三十个孩子了。
就这样一直到陆尚回来,家里的人才算少一些,但还是时不时响起敲门声,这次来的就是单门单户,又或者一两家一起了。
其实原本也没有那么多家想送孩子念书的,可谁叫这一下午的动静实在太大了些,再加上相熟人家的撺掇,反正到各家都歇下,无名巷里的四五十户人家中,已经来了三四十户了。
那日庞大爷来质问时,陆尚尚站在姜婉宁身边,无论是帮她说话,还是默默支持,总归有个人陪着,然而这一次,陆尚只管躲闲。
就是吃完饭时家里来了人,陆尚也只往旁边多,等把人送走了,他才肯出来偷笑两声。
姜婉宁被他搞得摸不着头脑,又少不得迁怒两分,抬手在他手臂上拍一下:“夫君又笑!”
陆尚全不在意,趁着她转身时,反手在她头上揉了一把:“往后阿宁怕也没闲喽!”
“喂——”姜婉宁转身,可对方已经跑开了。
她站在原地抿了抿唇,可回神后,眼尾还是漾开了一抹笑意,心口也暖烘烘的,全是对未来的希望和美好。
就好像……本以为是一望见不到底的深渊,然到了谷底却发现,那底下竟是开起了朵朵小花。
笑归笑闹归闹,到了晚上,两人还是说起正事来。
孩子多有利有弊,可既然决定收下他们了,那总该为他们负责,主观上有姜婉宁负责,剩下的便是一些外在条件了。
姜婉宁说起风娘家的仓房,陆尚却说:“若是决定用那里,不如由我们出钱,看看是租还是买,这等涉及到钱财的事,还是分得清楚些好。”
“我也是这样想的,毕竟人太多了,以后谁家不来了谁家添人,又是一笔烂账。”
陆尚说:“还有学费束脩这些,庞大爷家是按三百文算的,但当初你也说了,这是看在他家庞亮是第一个学生反份上,其余人呢?”
提起这,姜婉宁有些犹豫:“我倒没想着靠学堂挣钱,若是要我负责学生们的纸笔,那一个月三百文反有些不够,可要是再多了……都是寻常百姓,既没想着把念书当叫出路,花销太多,反成了负担。”
便是到了这时候,她仍觉得:“其实,能认些字、学学算数也挺好的,人这一辈子,谁知道哪天就能用上了呢?”
换做另一个人,或许无法理解她的意思,可陆尚却知道,普及教育有多重要。
他沉默良久,缓缓道:“那不如就把学费改成按日收费,每人每天三五文,只当你的授课费,其余纸笔就叫他们家里准备。”
“而且这些孩子都住在巷子里,晌午回家吃饭休息就可,这样又少了一顿饭钱。”
姜婉宁问:“可纸笔也是一笔不小的花销。”
“我知道,但你忘了沙盘吗?”陆尚轻笑两声,“他们家大人不是说了,没想着走科举的路子,那只要会写会认就好了,偶尔用纸练练,其余时间就在沙盘上写画便是。”
话落,却见姜婉宁直接坐了起来,黑暗里那双眸子格外灵动,盈满了月光。
陆尚笑问:“问题可都解决了?”
姜婉宁歪了歪脑袋:“到现在发现的问题,算是解决了。”
“那就睡吧,等明天早上我去给你问问仓房,把你这边处理好了,我才好安心去办旁的事。”陆尚说着,拉姜婉宁躺下来。
姜婉宁满脑子都是学堂的事,根本无法平静下来,可她稍稍一歪脑袋,就能看见陆尚已经闭眼的模样,便是有再多的想法,也慢慢沉寂下来,最终化作一片安详。
“夫君寝安……”姜婉宁小声道了一声。
本以为陆尚已经睡下,可下一刻,便是他沉沉的声音:“安。”
黑暗中,姜婉宁的嘴角微微上扬,终合上双眸。
道了第二天早上,不等陆尚和姜婉宁起床,门口已经有人来了。
陆奶奶年纪越大觉越少,且经过了昨天的一下午,她也知晓了邻居们是想做什么。
她听见敲门声后便赶紧开了门,看见门口的一大帮人也没生怯,只侧身让开大门:“尚儿和婉宁还歇着,大家先进来坐吧。”
一帮人进了院里倒也没喧哗,只接头接耳地窃窃私语着。
只是屋外有人没人的感觉总是不一样的,陆尚睡梦中蓦地一个激灵,猛地坐起来,却是一扭头就能看见打在窗子上的人影。
尤其是再一细看——
“?”陆尚疑惑地推了推姜婉宁,“阿宁,家里是不是又来人了?”
姜婉宁被叫醒还是迷迷糊糊的,可等她往外面一看,也很快就精神了,她下意识看了陆尚一眼,两人一对视,目光中尽是了然。
陆尚失笑:“行吧,看来有的是比我们还急的。”
他快速换了衣裳,又用门口脸盆里的水洗了把脸,继而说:“那家里就交给阿宁你了,我去给你把仓房问来。”
姜婉宁一边挽发髻一边应了一声,陆尚出门没多久,她也出去了。
随着姜婉宁露面,院里的讨论声也掀起另一顶峰。
姜婉宁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正好比大多数人高出一小截去,她连着压了几次手,总算叫大家安静下来。
她说:“昨天我和夫君已经商量过了,对于大家想送孩子来识字,我是没有问题的,就是大家比较在意的学费问题——”
“大家也知道,庞亮跟我学了好久了,在我没搬来镇上就是跟着我的,且他是正儿八经行了拜师礼,认我做了老师的,既是我门下第一个弟子,总该比旁人多些优待,如此他的学费才只三百文。”
此话一出,街坊邻居们冷静许多。
有人担忧地问道:“那夫人的意思是,我们的学费要贵了?”
“倒也不是贵。”姜婉宁摇摇头,“昨儿我也问过大家了,各位婶婶嫂子们也说了,没想着叫孩子科考入仕,既如此,只是简单学学字算算数,实是没必要好笔好墨的伺候着,也是白白浪费钱。”
“我是想着,大家的学费每月月底结算一次,按照人数和天数来收费,每人每天两文钱,比如田婶家来了两个孩子,一个月来了二十天,那就等月底交八十文钱,以此类推。”
昨晚陆尚提的学费是三五文,但姜婉宁还有书信摊子,没法把全部精力都耗在学堂里,且孩子们只是学写字,也没必要一整天都练字。
所以她便想着,少上一点课,她也少收些钱,便是那笔墨纸砚的费用,也全从这笔钱里出,就不用叫大人操心了。
姜婉宁继续说:“不过另有一点,咱们巷子里的学堂不是整日整日的上课,是每天只上半天,只有上午统一上三个时辰,从寅时起,至巳时结束,下学后就能回家,下午是复习功课,还是帮家里做做活儿,我这边就不管了。”
“那只上半天,能学到东西吗?”仍有人提出疑问。
姜婉宁耐心道:“只是识字算数,半日足矣,再说孩子们年纪还小,便是我能教,他们学得太多,岂不是忘得也快?这样劳逸结合着,学习之余,也不能叫他们全没了生活。”
“当然,这里面也有我的思量,巷子口的书信摊子大家也是见过的,我也没法把所有时间都放在学堂上,只一点,我既是收了大家的学费,总不会亏了自己良心。”
“情况大概就是这样了,大家也不妨回家再考虑一下,等三日后我再统计一次人数,看看具体有多少人要跟我念书。”
姜婉宁说清了情况,看大家还要讨论,便也没赶人,她看陆奶奶帮忙招呼了半天客人,忙叫她回房休息,她则给大家倒点水。
在她给大家伙递水的时候,总有人拦下她问问题。
“我家大宝今年十四了,只在家帮我和他爹干活,还没个正式工,像他这个年纪,我能送他来吗?”
“自然可以,主要还是看孩子和您的意见。”
“那夫人,我有个侄子不在咱这边住,他能来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我这边不管饭也不管住,他得考虑好食宿才行。”
“还有风娘家的仓房,用不用我们大家伙先凑凑钱,提前定下来呀?”
姜婉宁一拍脑袋:“哎我竟忘了这事,忘了给大家说了,仓房的事也不用大家操心了,无论是租还是买,这笔钱也由我家里出,等全都安排好我会通知大家的。”
有那精明的掰着手指头一算——
这女夫子半日课只要两文钱,就算能有三十个孩子,这一个月下来也不过二两银子,一年也将将二十四两。
而这二十四两又要租仓房,又要买纸墨,当真不用倒贴钱?
任她怎么算,也算不出姜婉宁有丁点儿的赚头,能满足这一院孩子的日常笔墨都算是好的了。
这人越算越是咋舌,也越发坚定这女夫子是个实诚人,把孩子送来她这儿念书,准没错儿!
大家问的差不多了,心里也基本有了数,很快便三三两两地离开。
然而走到了最后,有个妇人神神秘秘地凑到姜婉宁身边,小声问道:“夫人呀,你看你虽是女子,却也博学不输男人,那你瞧这学堂里,我能不能也叫我女儿来听听,将来要是有机会,也叫她给你帮帮忙?”
姜婉宁先是一怔,旋即莞尔:“当然可以!”
“您要是愿意送姑娘来念书,我便免了她的学费,至于说给我帮忙什么的——”这世道女孩儿念书有多难,姜婉宁实在是再清楚不过了,她就怕对方反了悔,连忙许诺道,“您看我那书信摊子如何?等她学得差不多了,我就叫她跟我一起替人写信,赚到的钱对半分。”
“哎呦还有这好事呀!”妇人大吃一惊。
“我素日也不经常出门,瞧您倒是有些面生,姐姐怎么称呼?”
妇人说:“我夫家姓项,夫人随便叫我就行。”
“那好,项姐姐——”姜婉宁再三斟酌,声音都不自觉轻了几分,“我便等您把女儿送来了?”
得了项家的再三保证,姜婉宁才将她送走。
等把项家的送走,这院里也彻底空下来了。
姜婉宁也不知怎么的,那女学生还不一定能不能来,她却比被许多街坊邻居找上门求学时还要高兴,这会儿尤其兴奋,恨不得早早准备好笔墨,等那女孩一来,就全都送给她。
好在想到还有许多事没有安排好,她也渐渐平复下心情。
晌午时分,陆尚从外面回来了。
他不光是自己回来,还带了一张房契,打开一看,可不正是风娘家的那间仓房。
姜婉宁惊喜道:“夫君这是买下来了?”
“买下来了。”陆尚说,“也是巧,他家的宅子跟我们买房的是同一间牙行,反正这仓房他家也不用,我跟他们商量了一下,就去牙行单独买下来了,这样以后他们每月的房租能少一点,仓房也全归咱家了。”
这间仓房很大,但并不好出租或售卖,不然也不会捆绑租给风娘家。
那牙人也是发现了,这位陆老爷惯会捡些旁人不要的,房子是,这仓房也是,但不管怎么说,房屋能脱手,他多少也有得赚。
因着仓房没有围墙没有小院,就孤零零一间屋,最后以二十两的价格售出的,牙人还提出可以帮忙收拾。
陆尚没有推辞,只叫他们最好这两天收拾出来。
“牙人说明天就带人过来,等后天就能收拾得差不多了,到时你看着订购桌椅什么的,这些我就不管了?”
姜婉宁应下:“好,剩下的我来吧。”
“对了还要麻烦夫君跟三娘家说一声,这两天就可以把大宝送来了,不过明天庞大爷他们来时应该会把大宝带上。”
陆尚自无不应。
时间已经不早了,晌午饭便没有精心准备,陆尚炒了个米饭,姜婉宁帮着熬了一锅粥,又单独给陆奶奶蒸了一个蛋,这顿饭也就应付过去了。
陆奶奶小心翼翼吃着蒸蛋,一时感慨不已:“想当初便是我做姑娘时,也没这么吃过,这老了老了,反享福了呢……”
陆尚顺嘴说了一句:“就是老了才该享清福呢!”
午休前,姜婉宁没忍住,将项家想送家里女孩来念书的事说了说,陆尚虽是惊讶,却也同样高兴。
“那正好,等把那姑娘教出来了,你也能轻松许多。”
说起这,姜婉宁眨了眨眼睛:“夫君记得亮亮的那个表哥吗?”
待陆尚说了是,她又说:“我看那孩子是个机灵点,就是不知道于算学如何,要是学的好,等过两年就去给夫君帮忙吧。”
陆尚这才知道,当日她敢跟庞亮姑姑说找工是哪来的底气,合着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饶是如此,陆尚也没生气,甚至大手一挥:“那感情好,阿宁尽管教,还有这巷子里的娃儿们,将来要是学好了,就去给我记账做管事,肥水不流外人田,你教出来的我也放心。”
至于说他那物流生意用不用得到这么多人,两人却全无担心。
娃儿们学出师还有两年,谁知两年后,他家又是何等光景。
到了下午,姜婉宁和陆尚同时出门,在巷子口才分开,一个去买菜买肉,一个去找便宜宽敞的房子。
因着是给平山村的长工住,对房子的要求也就少了许多。
陆尚到了牙行后,只提了一个要求——
大,越大越好。
当然,这房子周围要是能有合适的地方做仓房就更好了。
跟着牙人找了一下午后,陆尚最后定下了靠近城门的三处宅子,这三间宅子都挨着的,合起来共计十三间房,且宅子里的水井厨房一应俱全,就连陆尚的附加要求都是满足的。
就在宅子外不远处,有个一居室的房子,房子有个极大的院子,正好能用来摆放车马,等房子里住上人,夜里也有人看守了。
只是因为临近城门,这几套房周围人员变动很大,白日里更是嘈杂不堪,好在长工们白日不在家,也不受太大影响。
这四套房按年租赁,每年只需二十两银子。
要说合算,当然还是买下最合算,只陆尚确实不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只能先租下一年的,等过后好周转了,再说其他。
等他随牙人去衙门签了契,天色已然暗下来。
而姜婉宁这一下午也没得闲,她把买好的菜肉放回家,紧跟着又出了门,这回则是去程嫂家,请她回娘家一趟,给她订些矮桌圆凳和书架。
程嫂家也有一个适龄的孩子,说好要送来念书的。
对于姜婉宁的请求,程嫂忙不迭应了,仔细记下她的要求,说好赶明儿就回去,叫父兄快快赶制出来。
上午大家从陆家出去后,也有凑在一起说道。
那个精明的娘子把她的盘算给众人说了,大家伙一算计,才知姜婉宁是真不赚钱,兴许也就是碍于邻里情面,才肯收下他们这么多孩子的。
人家已经自掏腰包买仓房订桌椅了,程嫂自也不好再多赚她钱,粗略算了个成本价,五十套桌椅并八台书架,共七两银。
闹腾了几天,这许多事宜,也算暂告一段落。
转天陆尚要跟一回物流队,顺便检查检查他不在这些日子里的情况,天不亮时就从家里离开了。
而到了上早课的时候,正如姜婉宁预料的那般,庞大爷车上带了三个孩子,庞亮、大宝,还有林家的小少年。
庞大爷许是还有几分尴尬,可姜婉宁好像忘了之前的事一般,亲切地把孩子们叫到跟前,开口便是问询功课。
在大宝和庞亮抓耳挠腮的时候,姜婉宁跟庞大爷说了下巷子学堂的时,往后庞亮他们就跟着一起上半上午,下午再上小课。
庞大爷闻言也没有不高兴,反而乐道:“我就说陆夫人是个好老师,他们肯定不会后悔送孩子来念书的。”
姜婉宁说:“等亮亮他们再大一点了,我就在家里给他们打几张床,到时歇在我这,把日假改成月假,这样您能少费些心,也叫孩子们收收心,好把心思定下来。”
“好好好,都听您的。”饶是庞大爷对小孙孙上心得很,但事涉学业,他也不敢随意发表意见,只能姜婉宁说什么便是什么。
送走庞大爷后,姜婉宁却是敛了敛面上的温和。
大宝和庞亮歇了好几天,正是该受点刺激,好奋发图强的时候。
她随笔出了两张试卷,上面皆是这段时间所学,等把试卷分给两人,只见刚才还高高兴兴的小豆丁,瞬间便蔫巴了。
姜婉宁说:“快快写,写完我便要批阅了。”
“现在我要带林哥儿出去说话,但我还会回来看你们的,要是叫我再发现你们交头接耳互相抄写,那我便要罚你们了。”
“尤其是亮亮,你既做了我的学生,学识如何暂且不论,要是品性不端,那我可就要重重罚你了。”
“大宝你笑什么呢?你以为你就没事了吗,你也老老实实的,不然我一定要给你娘告状,叫她好好教训你!”
这样一通恐吓后,两个小孩再不敢打那些歪七歪八的主意。
趁着他们答题的功夫,姜婉宁把林中旺带出去。
没了娘舅等人在身边,这个瞧着有些个性的小少年也收敛了许多,他虽还是装得一脸冷酷,可眼里还是稍稍露出点怯。
姜婉宁没有戳穿他,只温声问道:“你娘说想叫你将来做个账房先生,那我也要问问你,你愿意学算术吗?”
她怕林中旺对算术没有概念,便当场给他演示了两道简单的算术题,又说:“大宝和亮亮他们还没有开始学算术,这段日子一直在背诗学字。”
“但你要比他们大一点,时间也要紧迫一些,你要是对算术不排斥,那我便从算术入手,等你适应一些了,我们再识字,你觉得呢?”
林中旺扭头看了她一眼,复又看向地上的算术,好半天突然问一句:“我也能跟你一样,算得这样快吗?”
姜婉宁笑说:“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两人回到小学堂时,大宝和庞亮也把试卷写完了,不出意外,又是一塌糊涂,若说上次好歹还能答对,这次实在寻不出优点了。
饶是姜婉宁这样好的涵养,也忍不住问一声:“你俩在家待久了,便把知识也给丢在家里了?”
俩小的丝毫不敢吭声。
之前装这间小学堂的时候,姜婉宁并没有想过还会添新学生,便只打了两套矮桌,现在有了林中旺,索性把他们都叫去大桌上学习。
大宝和庞亮被她罚写大字,她则在这段时间里教林中旺一些算术时会用到的字句,不时写写画画,再叫她重复一遍。
等这一天的课结束,大宝和林中旺也被庞亮带的,全管姜婉宁叫老师了。
家里结束了一天的课程,只差等庞大爷来接孩子。
只陆尚那边却是进展不太顺利,倒不是说生意有什么不顺,单纯是从陆家村来的这些短工,在准备遣散时出了问题。
陆尚已经租好了房子,等明天就能去平山村拉人过来,之后有了固定的长工,这些短工的存在就没那么太大必要了。
非是他不顾念旧情,只是这段时间以来,短工的人数时多时少,谁家有个事了,或许这人就会有两三天不来,等下次好几家一起来,人手上又会多出许多富裕。
因着是短工,陆尚也不好强求谁来谁不来,有时人少了,上货下货用的时间都会延长,送货的时间也会有所延迟,有时人多了,送货速度不见得快多少,他平白给出去的工钱却要多上许多。
无论是人多还是人少,对陆尚而来,皆是百害而无一利。
他斟酌了几番措辞,可当说出往后不需要短工做工了,一些干惯了的乡亲当即不愿意了:“陆秀才这是什么意思?当初不是说好上一天工给一天钱吗?那我们家里有事,虽没来干活,不也没要工钱吗?”
陆尚敛了笑意,沉声说:“是有这回事不错,但我这边的生意也是持续性的,短工的不确定性太大了,等到了九月农忙,你们这些人里又能来几个人?我总不能因为大家不来,就断了观鹤楼的货吧?”
话是如此,可大多数人只想自己,并不愿体谅他人的难处。
“那、那也是九月了,这才八月底,不还有些日子!”
陆尚摇头:“那不行,我招来新工还要他们熟悉,要不然等你们都走了,新来的又不熟练,那么多货都砸在我手里,这不是要我命。”
“我能理解大家的不情愿,所以要是有谁说能做长工,跟我新招的长工一般每月只休两天,那也可以留下,我这边管吃管住,准时发工钱。”
他也没有瞒着,将长工的待遇给他们讲了清楚,包括月终奖年底红包这些,给平山村村民说过的,在他们这也没落下。
听说了这等丰厚的报酬后,少不得有人心动。
但管吃管住同样意味着不能回家,每月只能回去两天的限制,还是叫他们不敢轻易答应。
正当双方僵持的时候,却听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响起:“我、我能做长工,我不用休假……老爷还招赶车的吗?”
陆尚定眼一看,竟是之前被他嫌弃过的一个人。
他对这人的印象还算深,由于年纪和体力的因素,这人上货下货其实都达不到陆尚的要求,但自那日他说可以学赶车后,这人只花了四五天就学会了赶车的技巧,之后每趟拉货,赶车的人里都有他。
陆尚想了想,记起这人的名姓:“卢胜是吧?你要是能保证每月至少上工二十八天,那就能留下,报酬什么的跟之前一样。”
“那我留!老爷我能干长工!”卢胜家里只有两亩地,种的一点庄稼,连自家吃用都不够,要是他不出来赚钱,那全家都要等着饿死了。
至于什么农忙时分,他家十来口人,就算他不在家,剩下的人也完全可以把田地照顾好,他留在外面赚钱才更重要。
在他之后,另有两人坚定地站了出来。
陆尚又问了一圈,见其余人没有说话的,也就大概明白了。
“那行,短工我确实不需要了,后面三两天要是还有人想来也可以来,跟着上工的我工钱照付,但等三天后,我便不再管了。”
原本他还想明天亲自去平山村一趟,现在看来,在长工上工前,之后的每一天送货,他都要亲自监看才行。
无论这些人心里如何怨怼,天色已晚,他们再不回来就赶不及了。
等陆尚付完今日的工钱,这些人也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去。
陆尚把确定继续做工的三人留下,嘱托了一句:“你们记得跟家里人说一声,等长工到了,你们便也住过来,以后就在镇上住。”
“是是是,我们都晓得了……”
到最后,陆尚身边只留了陆启一人。
陆尚看了他一眼,戏问一声:“怎么,你也想留?”
哪知陆启挠了挠脑袋,竟真的说:“也不是不行……反正我在家里也没什么事,三娘早就想打发我出来做工了。”
“陆大哥你是不知道,我跟着你干活这几天,先不说钱多钱少,我这一不在家,等回去了三娘对我态度都好了,之前一天骂四五次,现在一天也就骂一次,不乱说话都不挨打了。”
“……”陆尚其实想问。
——你就没想过,挨骂少只是因为你在家时间短,其实跟态度没什么关系吗?
可看陆启满脸的高兴,他到底没有坏人心情。
正巧,陆启帮忙盯了几天工,陆尚确实没有寻出什么不妥来。
他想了想,问:“那这样,我这边正好缺一个管事,主要就是送货时给盯工,以及出了问题及时跟双方沟通,你看你成不?”
“管事?”陆启吓得长大了嘴。
陆尚忍不住笑道:“管事怎么了?亏得福掌柜之前还跟我夸你来着,难道你对自己连这点信心都没有吗?”
“那倒也不是没有……”陆启嘿嘿笑道,“我这不是怕辜负了陆大哥你的期望嘛,不过要真干,也不是不行。”
“那就这么说定了。”陆尚一锤定音,“你回家跟你媳妇儿商量商量,因着要盯工,你回家的机会恐怕也不会太多,不过管事的工钱和长工总是有区别的,我暂时还没想好,但总不会亏待了你。”
“反正我这边的物流是要一直做下去的,你也跟家里商量好,别今日成明日不成的,你不好看,我也难办。”
陆启点头表示明白:“陆大哥你等我明天一定给你答复!”
“行,哦对了,阿宁还叫我跟你说一声,你回去了转告你媳妇儿,从今儿开始大宝的课就恢复了,还是庞大爷来回给捎带着。”
“行行行,我都记下了,那我就先回去了,谢谢哥!也谢谢嫂子!”
望着陆启跑开的背影,陆尚却是不合时宜地想到——
这比他小一岁的人,家里的娃儿都开始启蒙了,再看他,莫说启蒙,连个娃毛毛都没见着。
要说急他倒也不是急,可这一琢磨,竟还有几分奇奇怪怪的羡慕。
转天陆启跟樊三娘一起来了镇上,两人一起到了陆尚家里,一方面是给姜婉宁送束脩的,另一方面也是感谢陆尚对他们家的照顾。
经过一夜的商定,陆启决定继续跟着陆尚干。
既然他定下了,陆尚也不客气,当即把人打发去平山村,叫他去平山村接詹顺安等人过来,而他则去城门跟货,盯好短工们的最后几天岗。
樊三娘这次没有带很多东西,简单粗暴地包了五两银子,也不知他家是攒了多久,才攒下的这个钱。
姜婉宁推拒不受:“哪里的束脩要用这么多钱,三娘没听说吗,亮亮和他那表兄都是一月三百文,这一年也用不了这么多钱,不行不行——”
她能拒绝,樊三娘当然也可以不听。
她强硬地把钱袋按在姜婉宁手里:“庞家是庞家,我家是我家的,庞大爷说了,庞亮已经拜你为师,我家大宝不像学习那块料,我也不叫他拜师白污了你的名声,但便宜不是这么占的。”
“大宝如今跟着你念书,还在你家吃饭,五两银子也不多,何况陆秀才还叫我家陆启做了管事,咱们更该分得明白些。”
“反正你要是不收这个钱,往后我也没脸叫大宝来你这了。”
“哎不是——”姜婉宁实在为难,“三娘你要是这样说,当初我在陆家村时,你难道就没照顾我吗?你要是一定这样,却是伤我心了。”
无论是樊三娘还是姜婉宁都没存坏心,可两人各有看法,谁也说服不了谁。
最后她们只能各退一步,姜婉宁留下二两,当做大宝的伙食费,樊三娘也不许再提加钱的事,双方都高兴。
后面两日,便到了巷子里邻居报名学堂的时候。
姜婉宁记了一整天的名字,最后一数,竟足足有四十二个学生,可比她之前在京中偷看过的学堂里的人数多了数倍,幸好她打得桌椅够多,不然还真坐不下这么多人。
转眼又过了两天,平山村的猎户们都在塘镇安定下来,已经跟着送了两天的货,基本熟悉了整趟物流的流程。
那些本不忿的短工们见了他们模样,在悬殊的武力差异下,便是有再多不满,也只能夹着尾巴咽下,等做完最后一天工,除非改做长工,不然再没这样轻松赚钱的活计。
至此,物流队就算组建好了。
而程嫂娘家也把订做的桌椅和书柜送来,程嫂的爹做主,又给添了十把椅子,只当是送给学堂的,不收钱。
当仓房大门被打开,年轻力壮的汉子们帮忙往里面搬桌椅的时候,大半条巷子的人家都走了出来,他们手里牵着自家孩子,在他们耳边说道:“快看呐,这就是你以后念书识字的地方。”
第48章
姜婉宁不欲惹人耳目, 便也没办什么学堂的开班仪式,就连学堂都没起名字,提起来只有巷子里的邻居们明白。
开学第一天, 学堂内外行人往来如织。
来识字的孩子大小都有,最大的有十五岁, 最小的仅有四岁,但许是因为头一天进学堂的缘故, 这些孩子还算乖巧,没有站出来惹事的。
项姐姐早上送儿子来时,也是带着女儿一起的, 叫她那女儿跟姜婉宁见了个面, 想等学堂稳定一些了再入学。
正好姜婉宁这几天要把剩下孩子们分一分, 恐也没法对某一人单独分出精力, 很是爽快的答应了。
项家的姑娘今年八岁, 长得灵灵透透的, 一双水汪汪的眸子仿佛会说话一般, 怯生生地跟在娘亲后头。
姜婉宁还以为这是个很文静的小姑娘,谁知项姐姐把她拉到一边,边笑边说:“夫人可别被她给骗了, 这丫头可灵光着, 瞧着柔柔弱弱的, 实际上在咱这巷子里也是个孩子王,天天比男孩都皮实闹腾。”
“哎反正我说夫人也不一定相信,等后头您就晓得了……不过阿敏虽顽皮了点,却也是个懂事的, 她女红做得也挺好,可比我好多了, 夫人要是需要,也可以叫她帮着缝缝补补,她肯定会尽心的。”
项姐姐不好跟着女儿欺瞒姜婉宁,可说了女儿性格后,又怕惹她不喜,少不得说两句好话,好叫姜婉宁感官上好上一些。
姜婉宁只笑一声:“皮实才好,太柔弱了反容易被人欺负,项姐姐不必担忧,等后面我跟她聊聊,看看她是怎么想的。”
“好好好,那我这儿女们就麻烦夫人了。”
项姐姐把项敏喊过来,等她跟姜婉宁告了别,母女俩方才离开。
可就在她们将拐回家的时候,却见小姑娘躲着母亲扭过头,冲着姜婉宁做个了鬼脸,又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白花花的牙齿。
姜婉宁没能绷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随着最后一个孩子进到学堂里坐好,姜婉宁走进来,关上大门,又打开四面的窗子通风,迎着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不急不缓地走到她的位置前坐下,婉声道:“欢迎大家的到来,从今日起,诸位便是巷子里学堂的第一批学生了,在这里你们将学会写字,学会算数,但更重要 ,我希望你们能知礼明礼,学会做一个善良的人。”
这个善良不是软弱可欺,也不是毫无底线,只是在心里永远存着一毫善意,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而这些,对于这些双眼懵懂的孩子来讲,尚且太过遥远。
这半天里,姜婉宁没有教他们什么东西,只是叫所有人站起来,按着个子高矮重新排了座位,又讲明白学堂的纪律,以及一些课时上的安排。
后半堂就是叫他们每人领了一个沙盘和一截木棍,木棍都是打磨工整过的,和毛笔差不多长短粗细,磨去了所有细刺,不会再划伤双手。
姜婉宁从第一人走到最后一人,问了每个人的名字,又扶着他们的手将名字写在沙盘上,有好奇的孩子要涌到前头来看,又被她呵了回去:“刚刚我说的学堂纪律如何?我有叫你们离开座位吗?”
许是她的脸色太过严肃,蠢蠢欲动的孩子们只好坐回去。
好在学堂内的所有人,包括大宝和庞亮在内,四十五个孩子全受了她单独指导,第一次体验了写字的感觉。
大宝和庞亮早会了自己的名字,但他们既然来了学堂,姜婉宁便不想叫他们太过特殊,提早交代过,在学堂要跟着所有人进度一起走。
两人也算听话,没到他们时,两人便背着手坐得端正,还影响了周围一圈人,也学着他们坐好,从后头瞧着可乖可乖。
等把最后一个孩子的名字写好后,姜婉宁直起身,久违地觉出几分疲累来,整个后腰都是酸胀的,就不提满身的热汗了。
她稳了稳声音,复道:“大家桌上沙盘上的字,便是你们的名字了。”
“如今已经快到了下学的时间,我便不要求所有人学会自己的名字,若是有想学的,可以在周围写写练练,若是不想那就看看你周围人——”
她本意是叫他们看些不同的文字,哪想在有了第一个练字的后。
“二娃在写字了诶……夫子叫我看周围人,那我是不是也要写……”
“怎大家都开始练字了,我、我要不也开始吧……”
“为什么我的名字比旁人都难写,呜——”
前后不过半刻钟,却见矮桌后的小脑袋都低了下去,他们笨拙地握着木棍,仿着工整的名字,一笔笔落下他们的字迹。
姜婉宁先是错愕,而后便不可避免地挂了笑。
学堂开课第一天,便以延堂作为告终。
巷子里的人家见到了时间孩子还没回来,正是纳闷着,一出门就碰上隔壁家,两人一说,原来还没见谁从学堂出来。
就这样晚了整整半个时辰后,姜婉宁怕他们误了午膳,只能人为制止,表扬过后,放所有人下学。
如此,才有无名巷的几十个孩子蜂拥而出的画面。
当天下午,好多人家都出现了相似的一幕——
“爹娘!你们快来!这是我的名字!你们快看!”
若是姜婉宁在,定能一眼看出,他们循着记忆写出的字并不正确,有形无神亦无意,只瞧着模样大差不差罢了。
但他们的爹娘不知道。
很难得的,这些惯会顽皮挨骂的小少年们得了爹娘赞赏,被揉着脑袋大呼“祖上保佑”,还赏给他们几枚铜板拿去买糖吃。
孩子高兴了,爹娘也高兴了,这家里自然也和谐顺意了。
姜婉宁并不知道旁家的事,她只是被大宝和庞亮一左一右地缠着,一人晃她一边的胳膊,耳边全是稚嫩的哀求。
“老师我想跟大宝坐在一起,我不想自己坐嘛——”
“老师我也想跟亮亮坐在一起,他现在离我好远诶!”
林中旺远远站在一边,他虽没过来纠缠,可眼睛也时不时往这边瞧一眼,视线不住在庞亮和姜婉宁身上流连。
姜婉宁注意到,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也想跟庞亮坐在一起。
倒不是因为什么亲情友情,单纯是因为他在这儿只有庞亮一个熟人。
可惜两个小的磨了半天,也没能叫姜婉宁松口。
她叫两人面对面站在一起,很明显可以看出大宝高出半个头去。
姜婉宁说:“你看你们两个都不一样高,要是把亮亮调到大宝你那,他就要看不见老师了,要是把大宝调去亮亮这,大宝会挡住后面的同窗的。”
“啊……”两个小孩并非那等不通道理的,闻言只好哭丧起脸。
至于林中旺,姜婉宁抓了抓他的掌心:“学堂里好多跟你一个年岁的少年,你记得坐你旁边的曲大郎吗?他跟你一样大,你可以试着跟他交朋友哦,还有其他人,万一就能交到很好很好的伙伴呢?”
反正连说带骗的,最后几人总算不嚷嚷着换位的事了。
今日下午姜婉宁要去巷子口替人写信,思量过后,把大宝和庞亮留在了家里,只带了林中旺过去。
有陆奶奶留在家帮忙看着两个小孩,她也能放心许多。
今日的写信摊前不光有来写信的客人,巷子里的居民经过也会停一停,探头探脑地看上一会儿,再很是满足地离开。
姜婉宁不是很懂他们在满意些什么,但既然他们没有打扰到这边,也没有多余提及什么学堂之事,她也就没多在意。
就这样上午学堂下午写信,姜婉宁钱没赚到几个,人却是疲累了许多,眼看着才养起来没多久的身子又瘦了下去,不等她先说什么,陆尚却是不干了。
“这样不行。”到了上课的时间,陆尚闪身挡在她面前。
姜婉宁昨晚没睡好,精神正是恍惚,一不留神,竟是直接撞在他身上,被陆尚托了一把,方才没摔下去。
“啊?”她险些摔倒也没回过神,望着陆尚的眼里还是迷茫。
陆尚气笑了,当即什么也不说,弯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姜婉宁不禁惊呼一声,等再回神,已然被放回了床上,眨眼间连薄被都盖好了:“?”
陆尚眯着眼睛:“睡觉。”
“睡……”姜婉宁看他的目光里全是疑惑,“可我还要去上课呀。”
“上课?”陆尚抬起她的手,轻轻一捏,掌心里又全是骨头了,他越捏越是生气,愤愤问道,“昨儿我带回来了烤鸭腿,前儿我带回来了鲜肉饼,大前天我带回来了炖鸡,就不说再往前的了,这么多东西,阿宁都吃去哪儿了?”
姜婉宁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在质问那些东西的去处,面上不禁一白。
可她很快又回了神,不是大家一起吃了?
她循着陆尚的目光看去,脑子慢吞吞地转着,恍惚明白了他的意思:“吃、吃去肚子里了?”
陆尚反讽道:“我看是都吃去学堂了吧?我这辛辛苦苦养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养出来一点肉,这才几天又都瘦回去了。”
“往后一日三餐是不行了,阿宁得加餐,改一日六餐。”
此话一出,姜婉宁忍俊不禁。
见她终于露出笑模样,陆尚也绷不住了,用力揉了揉她的手腕:“我不是拘着你,可你顾着学堂顾着写信,更要顾着自己呀。”
“今日不是只有学堂吗?你留在家好好歇着,我去替你上一堂课,再过些日子就是大宝他们的月假了吧,到时连学堂一起放了,我带你去周边转转。”
“正好丰源村的河蟹都肥了,我们去捉点河蟹虾子回来,我给你做辣炒河鲜,若有机会再喝一点清酒。”
陆尚说:“你要忙自己的事业我是一百个支持,你总跟家长们说要劳逸结合,怎到了你这儿就忘掉了。”
经他这么苦口婆心的一番劝说,姜婉宁也觉出几分愧意来:“那我、那我今天不去了,我在家好好歇着。”
“这就对了。”陆尚去倒了一杯清水来,放在床头供她睡醒喝,又随口问了两句学堂里的进度,看时间差不多了,起身过去代课。
而姜婉宁本就神思混沌,又被这么劝了一通,饶是心里不安,却也没再多想什么,闭上眼睛没多久,便重新沉入了梦想。
至于学堂那边,陆尚的到来叫孩子们又惊又喜。
女夫子的相公是个秀才,这是整个无名巷子都知道的。
他们能跟着姜婉宁学写字,尤其是这些天来实实在在学会了点东西,已经很是满足了,谁成想有朝一日,还能得秀才公的亲自教导。
便是大宝和庞亮,在陆家学了将近两个月,也没能得他指导一次。
陆尚虽没有教书的本事,也不敢拿出他那手烂字,可毕竟是跟着姜婉宁日夜不休地学了一个来月,给他们念念书还是可以的。
他在姜婉宁的桌案上挑了最简单的一册书,粗略翻了翻,见里面的字能认个大概,便选下这一本,连删带减的,给孩子们念了两刻钟。
等把他们念得昏昏欲睡了,他又轻咳两声:“那行,接下来你们就练字吧,你们夫子之前教过的那些字,先每个练上十遍二十遍,然后我们再进行下一项。”
许是秀才公的光环太深,饶是孩子们已经写得滚瓜烂熟,也没有人提出异议,只最后完成的速度快了些,引来陆尚的一阵惊奇。
他看了眼时辰,距离下学还有一个半时辰,再接着练字念书,实在有些敷衍了,他琢磨半天,问:“你们可学算数了?”
“学过两堂。”最前头的那个把之前学的讲了一遍。
陆尚眼前一亮,当即拍板:“那今日我们就学算数,鸡兔同笼的故事听过吧?哎咱们不用那等复杂的法子,今日我再教你们几个其他算法。”
“这算法比寻常法子可要简便许多,科考场上兴许不大适用,但等将来你们做个账房管事之类的,这样能省上不少时间。”
姜婉宁尚且不知陆尚教了些什么旁门左道,反正当日下学后,大多数人都带了一脸的困惑,被家长拽住问上一句,他们也只会说——
“秀才老爷难怪是秀才老爷,今儿我听了半天,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乱了什么……”
“秀才老爷?今天不是女夫子给你们讲课吗?”
“啊不是……秀才老爷说夫子生病了,他来给夫子代课。”
托陆尚的福,当天下午,巷子里的邻居们就往陆家送了东西来,什么肉菜蛋奶,还有一些生病时常吃的,没什么贵重物品,却是对姜婉宁的一片心意。
经此一事,姜婉宁虽还是对学堂和写信摊子多有上心,可也会顾及自己的身体了,稍有不适便会停下缓缓,或者索性告假歇上两日,叫陆尚过去代个课。
因着街坊邻居们对陆尚的评价还不错,孩子们也说还好,姜婉宁便没怀疑。
而自平山村的猎户们做了物流队的长工后,陆尚于送货上省了可不是一点半点的心,寻常时候有陆启帮忙盯工,另有詹猎户辅助着,这送货的时间是一日早过一日,送去观鹤楼的蔬菜也越发新鲜水灵,鱼儿都更活泼了。
这么一日日的过下去,陆尚每日的进项也十分稳定,抛去日常开支和给工人们预留的工钱,每日能存下一百文,一个月就能攒三两,这还是不算肉鸭的。
只他这一闲下来,就忍不住寻思些旁的赚钱营生。
转眼进了九月,酷夏消去,傍晚黑夜里渐渐多了凉意。
这天大早,陆尚和姜婉宁一起练完一套健身操后,突然听假山后传来陆奶奶的惊呼声:“生了生了!生了七八只呢!”
两人过去一看,原来是母兔子下崽了。
寻常母兔生产多是在三十天左右,可他家的兔子硬是拖到了三十七八天才下,要不是看它每日吃吃睡睡并无异样,陆尚还以为它怀了一窝死胎。
好在拖了这么久,总算生下来了。
这么一合计,他们搬来镇上也有一个多月了,谁能想到,就这么短短四十多天,家里开了写信摊子,办了学堂,另有字帖物流等生意备着,衣食无忧。
新生的兔子家里只留了两只母兔,剩下的全被送人了,大母兔也留着,至于那只大公兔,陆尚寻了个天朗气清的日子,做了一锅兔煲。
姜婉宁本就不善饲养这些,如今她又忙着,全靠陆奶奶照看。
老太太毕竟上了年纪,陆尚给她留了鸡鸭鹅,好歹还能看个家下个蛋,再就是以此为借口,叫她少想什么回陆家村的事,这些家禽的数量正正好。
九月初十,学堂里放了假。
陆尚尚记着他答应给姜婉宁的,学堂放假当日,他便带她出了门,跟着运货的物流队,一同去了丰源村。
往常他跟车的时候都会找长工们聊一聊,问问他们在镇上住得可习惯,再似又若无地打探一些运货途中的事。
只是今日有了姜婉宁在,他除了最开始跟大家伙打了个招呼,后头根本没理他们一句,便是陆启过来问好,也被他随意打发了去。
从塘镇到丰源村这一路,陆尚已经走了不知多少趟。
直到今日,他偏走出几分乐趣来。
车夫把驴车赶得极稳,他和姜婉宁独坐一车,从出了塘镇就一直在给姜婉宁介绍路上见闻,便是路边的一个凉茶摊子都能叫他说上好半天。
姜婉宁同样看得稀奇,不是碰上其他村子,才问上一句,陆尚已经把这个村子的特产和奇人奇事都讲了出来,最后得意地说一句:“就塘镇周边的村子,没有一个是我不熟知的。”
姜婉宁很捧场地说道:“夫君好生厉害!”
“咳咳——”陆尚是什么反应暂且不提,反正前头赶车的车夫是恨不得找两把稻草把耳朵给堵上了。
这陆秀才平日看着冷冷清清一人,怎一碰上家中媳妇儿,就话又多又密了呢。
到了丰源村后,陆启和詹猎户带着长工去上货,陆尚则带着姜婉宁去养有河蟹的河边摸鱼补蟹捉虾。
因着是村里的大老板,他们两人吃点虾蟹,村民也不肯收钱,只叫他们随意捉,捞上多少算多少,全带回家里去!
姜婉宁身着襦裙不好下水,陆尚就没那么多顾虑了。
他把裤腿挽到膝盖以上,直堂堂地跳进河里去。
姜婉宁只管跟在他后面装虾蟹,偶尔还能捞上来几条小鱼苗,又被陆尚丢回去了。
丰源村的这条河是天然的,但被村们在半道截住,用作养鱼养虾养蟹,河蟹不如海蟹鲜甜,但肥美更胜一筹,尤其是其中膏脂,做成蟹子酱亦是别有一番风味。
陆尚捉了人家的蟹,便以蟹子酱的制作方法做了报酬。
养蟹的这户人家赶紧记下来,记好后对着陆尚再三道谢,还把大早刚捞上来的虾子全送给了他。
等物流队那边上完货,陆尚和姜婉宁也是满载而归,两人一人拎着一个竹筐,里面全是最新鲜的河蟹和虾子,陆尚边走边说:“眼看到了吃蟹的时节,就是不知道观鹤楼那边要不要做蟹的法子。”
姜婉宁实在好奇:“夫君怎会这么多菜谱?”
想他一个读书人,改做生意尚且能说天生有经商的头脑,可这做饭做菜,总不能也是天生的吧?
陆尚脚下一晃,磕巴说:“我、我也是从书里看来了,之前不知在哪儿看了一本杂食集,里面全是些新鲜吃法,我一时新奇,便给记下来了。”
“原来如此……夫君忘了文字忘了书册,竟还能记得菜谱。”
姜婉宁只是随口感叹一句,却是叫陆尚生了一身冷汗,后半程路说话更是小心了。
等从丰源村离开时,陆尚才知道,今日还要去陆家村运些桃子。
他和姜婉宁商量片刻,决定也跟着走一趟。
到了九月,基本所有桃子都熟过了,陆启家常年种桃,对桃子的保存也有一手,可便是保存得再好,能满足观鹤楼要求的鲜桃也不多了。
去往陆家村的路上,陆启好不容易寻了个空当,同陆尚说起正事来。
陆启说:“等送完这一趟,我家就没有能供给观鹤楼的桃儿了,陆大哥你看观鹤楼那边该怎么说?”
“自然是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了。”陆尚很是坦然,“蔬菜水果这些本就是看时节吃的,不光你家的桃儿,就连丰源村的蔬菜等这月结束,也要换上一批了。”
“等今天到了观鹤楼我去跟福掌柜说,看看后面改怎么弄。”
“我记着阳宁村有种大片枣树吧?陆家村可有种枣的人家?”
陆启想了半天:“只陆大山家种了几十颗,数量不算多。”
陆尚说:“那就算了,等跟福掌柜谈完了我去阳宁村走一趟,趁着有新下来的枣子,看能不能从他们那买些枣儿。”
“陆大哥你这是又有新主意了!”陆启十分佩服。
然陆尚只是摆了摆手:“还没准儿呢,行了行了,快去你自己车上,我这忙着呢。”
陆启被赶了也不生气,嘿嘿一笑,大声说:“那行,我走了陆哥,嫂子一会见。”
“乱喊什么呢……”陆尚小声念了一句,可也没有再纠正什么。
因着要去陆家村的缘故,姜婉宁的兴致降了许多,直到快到村口的时候,才听陆尚靠近说:“是在担心王氏?”
姜婉宁诚实地点了点头。
陆尚嗤笑一声:“她早就自顾不暇了,便是我们回家,她估计也没时间出来。”
然后姜婉宁便听了这些天陆家的一系列变故,也亏得陆奶奶搬去了镇上,不然留在家里,还不定会被气成什么样子。
自那日王翠莲跟庞大爷告状后,陆尚就狠狠记了她一笔。
前不久他跟着过来拉桃儿时,刚好在村口碰上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王占先。
陆尚一眯眼睛,亲热地凑了过去:“诶这是谁呀?这不是舅舅嘛!哎呀舅舅好久不见,你这是怎么了!”
王占先看了他好半天,才想起他是谁,当即啐了一口:“你还说!”
他先是骂了陆老二等人,又是骂王氏,最后不禁将主意打到陆尚身上:“乖外甥啊,我听说你在镇上赚了大钱,你看你能不能借舅舅一点,等以后舅舅赚了钱,一定翻倍还给你。”
“哎哟我的好舅舅啊,你在说什么呢!我之前就听说你在镇上欠了钱,还被人给打了,我可是记挂得不行,手里有了银子后当即就给二娘送了去,叫她先帮你把钱给还了,怎么,难道二娘没有把钱给你吗?”
“什么钱?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王占先懵了。
“就前几天啊!大概有个七八天吧,我也是回家才知道二娘回来了,怎么,舅舅你最近没去找二娘吗?”
陆尚怕被陆家人缠上,最近很少会进到村里来,可他说起谎话来,却不见丝毫心虚,一言一语信誓旦旦,假的也给说成了真的。
“我昨天才去过啊!”王占先心存怀疑,“可姐她说她没钱了。”
“二娘糊涂啊!钱再怎么重要,难不成还能比过人命去!肯定是二娘把钱藏了起来,可我明明才给了她十两银子,好叫舅舅你还钱的。”
陆尚每一句话都在供火,说了没几句,果然见王占先恼了。
“臭婆娘!就这还说我是她的命,我看她是想要我的命!”王占先撸起袖子就往陆家去。
陆尚站在村口,渐渐敛了面上的表情,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看着格外暗沉。
……
听陆尚讲明前因后果,饶是姜婉宁不清楚后续,也不禁打了个寒颤:“那现在……”
陆尚摇了摇头:“我只听陆启说,第二日王占先提了好多东西去陆家赔罪,又说之前对不起王氏,要请王氏回家住上两天,姐弟俩抱头哭了好久,王氏便跟着他回家去了。”
“再后面我就不知道了,最近我不怎么跟物流,也没怎么回来,便不清楚陆家情况,不过我最近在赌坊门口没见过王占先,想必他那边也不好过。”他既然不好过,王氏自然也没什么好下场。
至于说王占先真心悔过?
一个赌徒,最不可信的便是他的悔悟之心。
然到了陆家村后,陆尚和姜婉宁才知道,原来竟是他们想得太轻了些。
自王氏被王占先带回家去,一连五六天都没再回去过,最后陆老二嫌家里没人干活,亲自找上了门,才知原来王氏早不在了。
王氏被王占先虐打了三天,王占先见实在从她这抠不出钱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她发卖了换钱。
王家二老对此虽有不赞成,可被王占先说上两句:“要不卖了她!要不就看我死!你们自己选吧!”毫无疑问,二老选了前者。
也不知王占先从哪里找来的关系,竟是层层周转,把王氏卖给了隔壁镇的富贵人家,给他家死了好几年的老太爷做冥妾。
王氏今年也有三四十岁了,很少还会有人家买她做填房,王占先打听了好几家,见价格实在太低,方才起了冥婚的念头。
像在他们陆家村,再贫穷的人家也不会沾染冥婚这种事的,折活人阳寿不说,据说还会坏了自己风水。
可王占先穷途末路,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那位死了好些年的老太爷生前是有妻妾的,可人都死了还不安生,家里不知怎的,这两年给他寻起冥妾来,不拘年纪,只要是女人就行,给的价格也高,像王氏就换了足足三十两。
三十两不光能还上王占先欠下的赌债,还能叫他有继续赌博的本钱,他哪里还有半分迟疑,连夜把王氏给送了去,之后生死再与王家无关。
也就是陆老二找来了,才知道自家媳妇儿已成了旁人家的。
毫无疑问,陆老二当场就闹了起来。
王氏不好归不好,可毕竟跟陆老二过了这么多年,又是好几个孩子的妈,便是留个不花钱的干活婆娘,也不能叫她没了啊!
负责八卦的村民打量着陆尚的神色,轻啧一声:“陆老二说那是他给了聘礼娶回去的媳妇儿,谁知王家忒不要脸,咬死他们没去衙门合籍。”
“咱这乡里乡下的,有几家结婚还合籍改籍的,人去了不就得了,谁愿意没罪没状地往衙门……不过照王家的说法,陆老二便是闹去了县衙也不占理。”
“这——”事情发展得太过离奇,陆尚哑口无言。
两人跟村民道了别,实在无法,只能回家一趟。
等他们两个走远了,村口八卦的村民话音一转:“还别说,这去了镇上的人就是不一样,你看陆家的病秧子才搬走多久,气色都红润了。”
“何止啊,你看他家买来那媳妇儿,穿得可比你我好多了,还是有钱啊!”
“早知道当初我还不如叫我侄女嫁过去,熬上个一年半载,也能跟着享福,哎真是失算了——”
很快,陆尚和姜婉宁到了陆家。
许久不曾回来,陆家看着没什么变化,但好像也变了许多,走进院里一看,院子里乱糟糟的,陆奶奶和陆尚的那间房房门敞着,里面进了许多灰尘。
陆尚不觉皱起眉头。
就在两人进门没多久,忽然听见侧面传来惊叫声,回头一看,正是马氏从厨房走了出来,她手里拿着锅铲,把孩子绑在了后背上。
孩子正在大声哭闹,马氏哄了半天不见好,这才出来。
马氏愣了片刻,当即大喊:“陆显!爹!大哥回来了!”
只听屋里一阵乱响,几个房门先后打开,不光陆老二和陆显出来了,就连剩下几个孩子也站了出来。
陆尚粗略打量了一遍,也不知是因为王氏不在还是因为家中遭变,几个小的邋遢了许多,眼睛空洞无神,全躲在门口看着外面。
陆老二和王占先起了冲突,两人打斗间他也受了伤,见到陆尚面色更是难堪,忍不住骂道:“你老子都快被人打死了!你还知道回来!”
陆尚回来是带了两分同情的,可被这么一骂,本就脆弱不堪的表面父子顿时散了个干净,他冷眼旁观,并不应话。
正这时,陆显和马氏的女儿哭闹声越发高昂起来。
陆老二被烦得不行,又是怒扣一声:“哭哭哭,整日只知道哭!我这还没死呢,天天哭丧呢!还不赶紧滚进去!”
马氏被吓得一个激灵,赶紧把手里的锅铲放下,又费力地把背后的女儿解下来,搂在怀里轻声哄着。
姜婉宁的目光自回来就一直落在马氏和她背后的孩子身上,她趁无人注意时几次摆手,可越是摆,神色越是惶然。
马氏低声说了句什么,搂着孩子跑回房里。
而直到她和孩子的身影完全被房门遮挡,姜婉宁也没能收回目光。
四个小的怕被陆老二迁怒,见状也纷纷躲回屋子里,最后只剩下陆显远远站着,却也不敢插手陆老二和陆尚之间的事。
半晌,陆尚终于开口:“我听说二娘不在了?”
一听这话,陆老二顿时炸了:“你还敢跟我提她!那个贱妇,我早跟她说过离她娘家远点,她可就是不听!如今被人卖了去,难不成她还想叫我去救她?”
“做梦!”
“老子当年娶她就花了五两,这些年被她拿回家的东西也海了去,如今她不在了更好,往后再也没有偷东西的家贼了!”
“还有你陆显!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王氏既然做了别人家的妾,那就休想再回我陆家,你也不许去救她,还有屋里躲着的,你们有一个算一个,要是叫我知道你们谁敢去找她,我就打断你们的腿!”
陆老二狂躁且疯狂,一瘸一拐地踹开陆光宗他们的房门,进去对两个小的展开新一轮的教训。
陆尚回来是要看看家里的情况的,要是陆老二不甘心,也不介意带他去衙门走一趟,看看能不能叫王家吐出些银钱来。
可如今见他这个模样,他却是歇了所有心思。
趁着陆老二对着家里其他人大呼小叫时,陆尚牵起姜婉宁的手,悄无声息地从家里离开。
至于陆老二发现他离开后又会如何震怒,反正陆家也没有知晓他现居地的,到最后也不过无能狂怒。
从陆家离开后,姜婉宁忽然拽住了陆尚的袖口:“夫君,你注意到了吗……”
“怎么?”
“小孩的眼睛……她好像看不见东西。”姜婉宁之前就觉得不大对,今日一见,却是证实了她的猜测,“之前我就见她的眼睛仿佛蒙了什么,只没靠近过,便我以为是看错了,今天再看见她,才发现她的眼睛灰蒙蒙的,右眼已经盖了白膜,我在旁边晃手她都没有反应。”
“什么……”陆尚对家里的小婴儿并没有注意过,听闻此言却不免震惊。
可他们已出了家门,总不会再回去。
片刻,陆尚说:“等以后碰上陆显我再问问他吧,那孩子——”暂且不论能不能治好,便是能治,只怕其中需要的银钱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因着陆家这一趟,陆尚和姜婉宁的兴致是被彻底搅和了。
等物流队那边那鲜桃装好,他们更是一刻不多留,赶紧离开了此地。
当天陆尚跟福掌柜谈及了鲜桃和蔬菜的替换问题,又提出以醉枣代替鲜桃,得了福掌柜的应许,这几日就可以开始替换。
还有河蟹和虾子,因着还不到吃蟹的最佳时节,尚要等等再谈。
回家之后,陆尚抓紧时间处理了河蟹和虾子,一部分白灼或清蒸,另一部分做成香辣虾和香辣蟹。
姜婉宁确实对辣口更偏爱一些,且她年纪小,便是吃多了辣的,皮肤也没什么变化,身子也无不适,既是她喜欢,陆尚也乐得偏宠两分。
而他和陆奶奶自然只能吃白灼虾和清蒸蟹了。
从观鹤楼回来时,陆尚讨了两瓶蟹醋,将肥美的河蟹沾着蟹醋吃,滋味更佳。
可惜蟹性寒凉,陆尚注意着分寸,看姜婉宁和陆奶奶吃的差不多了,便叫他们停下了,剩下的河蟹拨出蟹黄,等着炒蟹子酱。
而虾子倒是无碍,当天吃最是鲜甜。
一日奔走后,陆家的小院陷入一片黑暗,月光皎皎,洒落在小院里。
转日陆尚本还想带姜婉宁出去转转的,哪知没等他们出门,家里就来了客人。
冯贺一身风尘,面上却是难以掩饰的兴色:“我已处理好家中琐事,陆兄,我来找老先生念书了!”
老先生本人——
姜婉宁不禁后退半步,将大半个身子都藏在了陆尚身后。
第49章
陆尚一脸的一言难尽, 好不容易才开口说:“不是说好只书面指导吗?”
“我知道啊!”冯贺左瞧瞧右看看,见陆尚左右两家都住了人,面上一阵失望, “但陆兄不是老先生的弟子吗?我就想着跟你一起住,这样先生有个什么指导点评什么的, 我也好第一时间知晓。”
“再者以我的资质,只怕无法领会先生大才, 有陆兄在旁,届时我也好找你请教,这样才不会枉费老先生的一片指导嘛!”
陆尚只记住一句话:“跟我一起住?不是少东家, 非我不愿接待你, 只是我家这几间房都住了人, 实在没有多余的客房了呀。”
“我知道我知道, 我是想在这边的巷子里买一套房, 能离陆兄近些就好, 我已经差人去牙行里问了, 最晚下午就能有答复。”
他已然是打定了主意,跟陆尚寒暄完,还不忘跟姜婉宁打个招呼。
就在陆尚思量着怎么劝他离开的时候, 却听冯贺又说:“对了陆兄, 之前福掌柜不是说安排一次商宴, 邀请塘镇及周边村镇的商户参宴吗?”
“我已经在联系了,如今已经有十几户人家说好会参加,等凑齐了三十户,我就差福掌柜安排, 到时我也好给你引荐一番。”
“……”陆尚一改前头的不情愿,上前两步拉住冯贺的手, “少东家实在是费心了,你看你还买什么房子,这不我家还有一间书房,少东家要是不嫌弃,我把书房给你改成卧房也行。”
冯贺一心都放在念书上,并没有注意到陆尚的态度变化。
但他想了想,还是摇头:“且等小厮从牙行回来吧,我还从家里带了仆从来,只怕不好叨扰陆兄。”
反正陆尚已经表示了善意,至于他接不接受,那便是他自己的事了。
冯贺大清早过来也只是想跟他们打一声招呼,日后做了邻居,也好常有来往,如今招呼好了,他尚要去处理一些琐事的尾巴。
陆尚高兴跟他道了别,目送他远去后,转身就把姜婉宁拉回院里,大门一关,忍不住抱了她一下,又很快松开:“阿宁!”
“诶?”姜婉宁被吓了一跳,可等身前背后的触感消失,又蓦然有些怅然若失。
陆尚早就想扩展生意了,如今冯贺送上门,正是给他提供了机会。
只是高兴之后,他又有些纠结为难。
正巧姜婉宁问:“那位冯少东家……住得太近会不会不太方便?”
陆尚想了想,到底还是选择了先顾着自家人:“不用管他,莫说他还不跟我们一起住,便是真住在一个院子里,他总不会擅自入我们的房间,到时你只管在屋里,再有什么不便了,不还有我代为传话。”
“不过你如今守着学堂和书信摊子,再有书肆的字帖缠着,万不可再在他身上投入太多精力,索性离院试还远,你看看是半月指导一次,还是一月指导一次。”
之前应了冯贺求教的请求,那是因为姜婉宁只带了两个孩子,其余时间多有闲富,多教一个人也是无碍的。
可如今她身兼数职,整日比陆尚还忙,若非是要借冯家的东风,且答应好的事不好反悔,陆尚根本不想叫她再操这份心。
这休息的时间本来就不多,再添一个要考秀才的,可不是更累人了。
再说了,非是陆尚偏见,可一个念了十多年书都没能过院试的人,怎么也不像念书的料子,日后还不知要在他身上花费多少精力。
姜婉宁了然,心下稍安:“我会安排好的。”
他们并没有在这上面纠结太久,很快便重新出了家门。
这一天两人没有出塘镇,就在大街小巷走了走看了看,尝了些新鲜的吃食,又买了点不值钱却精巧的小玩意儿。
念及姜婉宁已经很久没有过新衣裳了,便是家里那些,也多是旁人剩下改来的,陆尚暗骂自己疏忽,转身就把她带进成衣店里。
依着姜婉宁自小养成的眼光,这整个成衣店也没有真正能叫她心动的衣裳,可考虑到家中情况,便是那仅售三钱的襦裙也会叫她犹豫许久。
看了一圈后,她还是想买布料回家自己做,这样就能省下将近一半的钱。
哪知等她说了打算,陆尚一扭头,直接把店里的伙计招呼来,指了指姜婉宁,又问:“可有适合她穿的衣裳?”
“尊夫人气质天成,自是穿什么都好看!”伙计一边说着,一边挑了店里最贵的几件衣裳来,往姜婉宁身前一比划,“您看,夫人穿这件锦裙多合适!”
要是衣裳当然没有不合适的,可加上价格合适的,那边不好挑了。
最后姜婉宁挑了三件裙衫,其中两件都是素裙,只在袖口或裙摆的位置有一点装饰,还有一套颜色明丽一点的上裳和如意裙,上下都是很亮的水粉色。
成衣店没有试衣裳的说法,只能将成衣在身前比划一二。
可这一套水粉色裳裙一靠近姜婉宁,便显得她整个人都亮了起来。
伙计当即大声夸赞:“夫人穿这身真真是好看极了,又显年轻又显精神,夫人就是适合这样的颜色,不如再挑两件吧!”
陆尚被他说得很是心动,最后一咬牙,终是将这一身买了下来。
三套衣裳共花了二两银子,两件素裙都是只要四前,只那套水粉的裳裙贵了些,可因料子只是普通,也没有贵得太多。
待伙计包好衣裳后,陆尚很自然地接过去提在手里。
出了成衣店,他又忍不住说:“等以后家里再富裕些了,我便带你去买更好的,之前我听谁提了一句什么缎,据说又轻巧又舒服。”
“是妆花缎吧。”姜婉宁笑说道。
“对对对,就是这个!”陆尚记起来。
姜婉宁只柔柔应了声好,并未提醒他那妆花缎多数只在京城流行,一匹做工精细的妆花缎,往往能炒到上百两银子。
她早不是高门大户里的富贵小姐,比起那等过分奢华的绫罗绸缎,还是棉布更实在一些。
悠闲的两天一晃而过,随着学堂里月假结束,姜婉宁和陆尚又相继忙了起来。
昨日冯贺在陆家门口只露了一面,依着陆尚的想法,等他真正定下来,怎么也要三五天时间,哪料转天出门时,就碰见了冯家的车马和佣人。
就在他目瞪口呆之时,冯贺下了马车,看到他后当即迎了上来。
“少东家这是?”陆尚试探道。
冯贺大笑:“昨日我在这边买下了一套房子,叫下人们连夜收拾好了,如今正是搬家住过来!陆兄可有空闲,不如来寒舍小坐片刻?”
陆尚没有拒绝,跟着他走到新居,门口站定后有些疑惑:“我记着这里之前是不是住了一对老夫妻?”
“是有人住来着,不过我用棠花街的一套铺子和紧邻的一座宅子跟他家换了下,正好他们夫妻俩能在铺子里卖点小玩意儿,便爽快换给我了。”
不光换了,甚至在半日内,完成了两套房子的地契变更。
陆尚自来了大昭还没见过什么富贵人,更是头一次见到,原来富家公子行事如此爽利,且他手下有钱有人,真有什么主意,手下人便帮他办妥当了。
听冯贺讲明过程,陆尚少不得羡慕许多。
冯贺新买的这套房子在无名巷中间靠外的位置,和陆尚家隔了十来户人家,正是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进了家门口,陆尚没有四处看顾,只管跟他进了堂厅。
也不知冯府是来了多少下人,这才一晚上,就悄无声息地将新居布置好了,小小一处宅子,卧房书房堂厅等一应俱全,院里都摆了花草盆栽。
待下人奉茶后,冯贺便将所有人打发离开,等屋里没有第三人了,才听他惊喜道:“敢问陆兄,可曾赏阅过先生的那篇《时政论》?”
陆尚一怔,而后道:“粗略看过一些。”
冯贺眼前一亮,只觉寻到了知己:“实不相瞒,前段时间我回府城后,曾请府上先生看过那册著论,先生看后直呼珍宝,《时政论》虽能在市面上寻到,可其中批注,绝非凡人可写!”
“我那先生乃是举人出身,连他看过后都说其批注严谨深邃,非其区区举子所能领悟,而能写出这等批注者,定为德高望重之辈。”
更叫人激动的是,书册上的批注墨迹尚新,偶有更改,却更显真实。
那位举人出身的先生说:“此批注定是老先生边想边写,又或随性之作,最后反便宜了我等。”
依着冯贺的水平,那书放在他手里也没什么用,可照着举人先生的说法,此书可遇不可求,留作传家也非不可。
而举人先生的一番话,无疑更坚定了冯贺拜师求学的心。
就连他此番能顺利将脱手家中生意,来此心无旁骛的念书,也是因为那位举人对老先生的推崇,才叫他父亲愿意多给出几年时间。
陆尚不知其中还有这么一回事,可这并不妨碍他越听越是不得劲,怪声怪气地说了一声:“原来如此……我也不知道,先生的批注会这般珍贵。”
要是早知道贵重成这般,他还不如留在家里观摩呢。
冯贺只是笑:“连举人先生都难以读懂的高作,陆兄没能看出也不奇怪,就是不知道我有生之年能不能读懂一二。”
院试分诗经义三部分,昨晚睡前姜婉宁便提到,需简单看过冯贺的经义水平,留了两道功课,叫陆尚代为转交。
正好今日见了面,陆尚便把题目复述出来,又说:“先生叫少东家于十日内答出,到时再由我转交与她,要先看过少东家水平才好知道从何教起。”
冯贺赶紧记下:“我会尽快完成先生的考校的,只是日后少不得辛苦陆兄。”
“无妨无妨,不是什么麻烦事。”陆尚忽然好奇,“仔细说来,还不知少东家年岁?”
“也是惭愧,我今年二十又五,本该成家立业的年纪,如今却是一事无成,家里说的亲事也被我推去,惹得族中长辈多有不悦。”
陆尚一直被他陆兄陆兄的叫着,早怀疑是不是被喊大了,如今一问果然如此。
他失笑:“那少东家该称我贤弟才是,我前年冠发,比少东家略小几岁。”
冯贺一下子愣住了。
陆尚少不得宽慰两句,又讨论了一番“老先生”对课业的严苛后,就此告辞。
这是冯贺要交上去的第一份功课,他更是紧张得不行,说好等写完初稿叫陆尚给指点指点。
陆尚嘴上应着,可这功课只要一到他手里,毫无疑问,转手就会到姜婉宁手中去,自没有修改一说了。
从冯贺家出来,陆尚没有回家,而是去车马行租了一辆车,径自去了阳宁村。
与阳宁村的鲜枣合作谈得很是顺利,又因他们村的枣子是市面上的第一批鲜枣,个大枣甜,价格上也能高上几文。
可不要小看这几文钱,毕竟一斤多上两文,这一百斤就是两钱了。
观鹤楼要酿醉枣,每月采购一回,一次就要足足上千斤,光是其中的间人费就有四钱,而陆尚还能从中抽利,一月下来也有一两银子了。
所谓积少成多,能多一文也是好的。
阳宁村的鲜枣替代了陆家村的桃子,而阳宁村和葛家村、丰源村在一条路上,少了绕路的时间,货物抵达的时间也早了将近一个时辰。
这样走了两天后,这天下工,詹猎户拦住陆尚,瞧着有些拘谨。
陆尚问:“怎么了?”
詹猎户长叹一声:“这一晃我们来给老板做工也有半个月了,每天住着好屋子吃着好饭,连衣裳都有人帮忙洗,这月月初还领了工钱,按理说我们该更卖力给您做工的,可最近怎么活越来越少了呢?”
“我们不是说您的不是,只是这样每天都太多闲余,反叫我们羞愧不已,总觉得不光没报答了您,还白白浪费您的屋子粮食和银钱。”
陆尚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闻言不觉怔愣住了。
他往旁边看了看,却见其他人也点着头,又是好笑又是欣慰。
不论怎么说,这些人能在心里记挂着他,总比招了一群只为自己的强。
他抬手拍了拍詹猎户的肩膀,是在跟他解释,也是说给所有人听的:“最近的物流生意确实不多,这多是因为我手里只有跟观鹤楼的合作。”
“我也不瞒着大家,若是只给观鹤楼送货,二三十人足矣,但现下我招来的长工足有五十人,还有一部分等秋后也会过来,要说只给观鹤楼送货,实在多余,但这并不是说许多人无用,只是尚未到了大家卖力的时候。”
陆尚说:“这月兴许就是大家得闲的最后一段时间了,等下月定能有新合作,届时你们就会被分到不同的运送道路上,从早干到晚都不一定能做完,这也是为什么当初我说,等日后还会涨工钱。”
听了他的解释,詹猎户狠狠松了一口气。
但他很快又说:“那既然这月没那么多工,我们也不能白白拿老板的钱,既然以后能涨工钱,现在没有活儿,当然也可以降工钱!”
“我们听老板的安排,趁着现在活少也养足精力,不过工钱就不拿那么多了,如今每日只上半天工,那我们就只拿一半的钱,等以后整日干活儿了,再拿全部。”
“对对,詹大哥说的没错!”
“陆老板我们不能白拿这个钱,何况您还管我们吃住,已经很好了……”
詹猎户的提议很快迎来一众人的响应,陆尚几次想说话,发出的声音全部淹没在众人的附和中。
为了叫他们安心,最后陆尚只能答应,暂且将这月的工钱减半。
只是长工的工钱是按月发放的,九月的工钱要等十月初才有,他便是现在答应了,到下次发工钱的时候仍能照发不误。
而若能用几分钱财买来这么多人的忠心卖力,于陆尚只赚不亏。
与此同时,冯贺在无名巷子里住了三四天,粗略写了一份初稿,终于想起出门放放风了。
他从书房出来后,自小在他身边伺候的六顺凑过来,问明他的打算后,一拍大腿:“少爷您可算要休息了!我知少爷上进,可也不能日日闷在书房里。”
“正巧小的这两日在周围转了转,发现了点好东西,少爷您一定感兴趣!”
冯贺在书房抓耳挠腮了好几天,那两道经义题看似浅显,可真动起笔来,他才发现自己根本写不出东西,硬着头皮翻了无数书册,也只挤出半张纸来。
就为了这次考校,冯贺已经熬了两个大夜,如今眼下都是青黑的,对六顺的什么好东西根本提不出一点兴趣。
他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轻呵道:“起开,别挡我路。”
六顺自小陪在他身边,闻言也不害怕,便是让开了路,还追在他身边絮絮叨叨着:“少爷您可真别不信,您就跟小的去吧,等见了您一定感兴趣!”
“爱说不说,不说就不去。”
“哎呀说说说,小的说还不行!少爷您别回房!”六顺赶忙说,“小的这两天出去买东西时发现,每日早午巷子里都会出现很多孩子,还都是从一个地方出来的。”
“少爷您猜他们这是去干嘛了?”
冯贺还是不理他的茬,站定等了两息,看他还不说话,转身又要去书房。
六顺只好坦白道:“他们是去学堂了!”
“学堂?”冯贺终于起了两分兴致,“什么学堂,我怎么不记得这附近有学堂。”
“嘿嘿小的就知道您感兴趣,所以小的早就给打听清楚了!”六顺说,“这无名巷子原本也是没有学堂的,还是上个月才起了一处,就在巷子深处的一间仓房里。”
“而且这学堂里的孩子都是巷子里百姓家的,听说那边的夫子不收束脩,而是按日收学费,便是这学费也极便宜,一人一日只要两文钱!”
冯贺彻底转过身来:“什么学堂只要这么点钱,当真不是骗人的?”
六顺表情夸张:“不止呢!少爷您一定想不到,这学堂不光学费便宜,便是那教书的夫子也不寻常,是个年纪比我都小的女夫子呢!”
年纪小,女夫子。
明明六顺还没有说与她有关的信息,可冯贺还是心头一跳,隐约有了猜测。
冯贺皱着眉想了好久:“之前福掌柜是不是打听过陆尚家的情况,除了他以外,可有他那位夫人的信息?”
“有的吧。”六顺回想半天,“好像说陆老板的夫人是家里买来冲喜的,他那位夫人原是京中贵女,只后来家道中落全家流放,这才来了咱们这,再旁的……听说那位夫人姓姜?”
冯贺眼皮重重跳了一下,他连忙问道:“你说他们什么时候上课?”
六顺看他果然感兴趣,更是得意了几分:“从早上到晌午,这个时间应该还没下课呢,少爷是不是要去瞧瞧?”
冯贺随手摘了手上的扳指,反手丢给六顺:“算你小子还有点用,还不快快带路!”
六顺喜上眉梢,把扳指往大拇指上一套:“小的在呢,少爷这边走!”
……
姜婉宁的这间学堂自开课后,从来只有延堂的情况,便是准时下课都是极少的,今日自然也不例外。
她刚教完最后三个大字,趁着孩子们在沙盘上练习的功夫喝了口水。
然就在她扭头的瞬间,却发现窗子后面站了两人,正不错眼珠地盯着她。
“!”姜婉宁被吓了一跳,手上一个不稳,将茶盏打翻在地。
底下的孩子被惊扰,不约而同地抬头看来,同时也看见了窗外的冯贺主仆俩。
姜婉宁身上被沾了水,只是手边没有能擦拭的东西,只能用手拂了拂,继而再看向窗外,勉强勾了勾唇角:“冯少东家这是?”
冯贺全然没有被发现后的窘迫,他先是对着姜婉宁一拱手,然后竟然跟学堂里的孩子打招呼。
他从正门绕进来,站在门口问:“在下意外寻得此地,才知夫人大才,不知能否有幸蹭上两堂课呢?”
第50章
当着这么多孩子的面, 姜婉宁不欲与他过多争执,正巧最多再有半个时辰就要下学了,便是许他进来也不妨碍什么。
姜婉宁微微点头:“少东家自行寻地方坐吧。”
学堂里空位不多, 且多是在后排,而这边的矮桌本就是为孩子少年们准备的, 冯贺一个成年男子坐下,少不得蜷腿缩着, 其实并不舒服。
可他浑不在意,目光始终追随在姜婉宁身后,看她在矮桌间寻看, 看她给姿势不正确的孩子纠正, 最后看她带大家回顾了今天一整日的功课。
姜婉宁点了几个人:“今天的课堂这几人进步最大, 下学后可以来找我领糖渍甜果儿, 其他人也可以来看看他们的沙盘, 争取明天能有提高哦。”
“另外大家入学也有一段时间了, 明天我将对大家进行一次摸底考校, 主要就是考察一下大家这段时间的学习成果,考校成绩会告知家长,还请大家做好准备。”
“那今天的课堂就结束了, 大家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勿要打闹。”
往常的学堂里, 下学是最热闹的时候,然今天姜婉宁说完结束好久,还不见有人动弹,直到有人怯怯问了一句:“那万一考得不好呢……”
姜婉宁在整理着桌案, 闻言温柔一笑:“我当然不会惩罚大家,只是大家的爹娘如何, 恐怕不是我能约束的了。”
“!”救命!
想到自家爹娘的掸子扫把小马鞭,许多人皆是一个激灵,忍不住哀嚎起来。
方才还平静的学堂一下子热闹起来,尤其是那些平日里懒散懈怠的,当即跳起来,四处找人帮忙:“兄弟!兄弟你帮帮我,你快把上月学的再给我讲一遍——”
姜婉宁只是笑,招手把那几个能领奖品的叫走,其余的随他们闹腾。
只是这次大宝和庞亮没能跟着走,他俩跟着姜婉宁多学了一段时间,学堂里的好多孩子都是知道的,如今被人团团围住,试图打探考校的内容。
而冯贺在后面坐着,神色瞧着有些发怔。
孩子们只顾着明日的小考,也没人过来跟他搭话,他又坐了一会儿,赶紧起身追了出去。
此时,姜婉宁已经把那几个孩子带回了家,将提前准备好的糖渍甜果儿分给他们,还多余给了几个叫他们分给家里的兄弟姐妹。
等他们从陆家离开了,冯贺敲门进去,姜婉宁见他跟来,却也不意外。
“请问少东家来此是还有什么事情吗?”姜婉宁礼貌地将他请进来,因着房中不便待客,就叫他在院里的石桌旁坐下,又去屋里端了茶水来。
眼下不比从前,毕竟是住在了镇上,姜婉宁也会在家里备着些茶叶了,肯定比不得那些酒楼里的珍品,但用来招待客人,也是不失礼的。
冯贺见她忙里忙外,有心叫她不必见外,可姜婉宁的视线始终没有落在他身上,冯贺无法,便只能等她收拾完。
却不知,姜婉宁刻意放缓了动作,并不是很想跟他私下里相处。
可惜如今只是晌午,距离陆尚回来,还有一段时间,姜婉宁便是再怎么慢,也总有坐下的时候,也就只能跟冯贺面对面了。
冯贺对于这会儿的等待倒没什么意见,可跟在他身边的六顺就有些不情愿了。
等姜婉宁坐下来,六顺低声嘀咕了一句:“陆娘子还真是忙呢……”
“瞎说什么呢!”冯贺面色一变,轻声呵斥道,又见姜婉宁大概是没有听到,心下才稍显放松,然后又说,“这儿没你什么事儿了,去旁边候着。”
“诶少爷——”六顺震惊。
然冯贺急于验证他心中的猜测,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把六顺打发去墙头底下站着,与他隔了一段距离,也省的听见什么不该听的。
唯有姜婉宁见状有些忐忑,不自觉地摩挲着手里的茶盏,半天才问:“少东家这是?”
冯贺牵强地笑了笑,勉强维持住镇定:“说来上次曾见夫人墨宝,那时我便觉得夫人笔墨大气,有心结交,却因琐事耽搁了去。”
“幸好我与陆贤弟交情渐深,这才有了与夫人一坐的机会,当日我的判断果然没错,夫人大才,不光写了一手好字,竟还担了巷子里的女夫子。”
冯贺拱了拱手:“女夫子我倒是头一回见,可若是夫人来做,又好像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了。”
姜婉宁并没有因为他的恭维而放松警惕,勉强弯了弯嘴角:“少东家谬赞了,我也只是粗通几个大字,至于在巷子里教学一说,不过是因孩子们年纪尚小,启蒙罢了,到时少东家素来繁忙,怎有空来学堂一看?”
冯贺一笑而过,并不解释,话音一转又问:“不知夫人的书法又是师从何家呢?我虽才浅,却也知道夫人的笔墨非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倒是让我好生钦佩。”
既然他能一带而过,碰上姜婉宁不愿多言的,她也可以只笑不语。
哪想冯贺并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不知夫人可曾见过陆贤弟赠与我的那册书?”
姜婉宁浅笑:“倒是不曾注意过。“
“那册书乃是当今科考必备书目,书册虽难得,可更珍贵的当属其内页的批注,先不说内容之深奥,就只笔记也是极好的。”
“之前我曾叫府上的先生来看,先生还曾戏言,叫我就算看不懂批注,单是把它当做个书帖,按着练字也是好的。”
听到这里,姜婉宁已经维持不住她的表情了。
冯贺只是于科考一途无甚天赋,可一个能把家中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的人,怎么也不会是个傻的,稍微一点蛛丝马迹,就能叫他寻根问底。
姜婉宁微微垂首:“少东家想说什么呢?”
冯贺声音愈低:“我听说夫人姓姜……那夫人可知《时政论》的编者之一,也与夫人同姓啊?”
话音才落,姜婉宁猛然抬头。
冯贺表情肃正,敛目问道:“我只是想找夫人问问,陆贤弟说的那位老先生,夫人认得吗?”
姜婉宁胸口剧烈起伏着,好半天才有了平息的趋势,她的声音发寒:“认得也好,不认得也罢,少东家想如何?”
“若少东家觉得那人不可信,无法叫您如愿考过院试,又或者是介意什么世俗看法之类的,我会转告给夫君,叫他回绝了那位先生去。”
冯贺面色一变:“我绝非此意!”
“那少东家是什么意思呢?”姜婉宁自己都没注意到,她渐渐站住了气势。
“我、我就是——我就是想问问……”冯贺说完也觉得这话不靠谱,可天地良心,他试探了这么大半天,真真是没有藏坏心的。
《时政论》之绝妙,但凡是个书生都知道,而能将书中内容批注得如此精髓的,要么是深研之人,要么就只能是编者。
冯贺也曾想过,会不会是那位姜大学士亲至此地。
可他认真打探过,知道那位姜大学士年前获罪,全家流放极北寒凉之地,而他作为罪臣,绝无可能中途停下,便是死也要死在北地。
反倒是一同流放的女眷,或许会因意外掉队。
一个会念书会写字的女子,在塘镇还算常见。
可要是这人能写得一手常人无法写出的字,又碰巧也姓姜,更碰巧的是,她也是犯官之后,是被人花钱买来的……
排除掉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猜测再怎么离谱,也必是真相。
从学堂里待了那半个时辰,冯贺已经从震惊到怀疑到平静了,后面追到姜婉宁家里问,也只是想求得一个肯定答案。
女子为师,听起来许是荒唐。
可世人还说商籍低贱,商人不可入仕了,他不还是坚持了这么多年。
冯贺就是想求个答案,可没想着把好不容易遇上的贵人给问没了,堂堂大学士府上的小姐,必然也是才学惊人的,放跑了这个,他再去哪找第二个。
之前与姜婉宁的匆匆一面,冯贺还曾有过些许不雅的想法,可到了如今,只剩下尊敬和期许了。
只要姜婉宁能叫他考上秀才,别说是认她做老师,就是认她当娘也行!
亏得他没有将心中想法说出来,不然还不定要被几个人暴打。
姜婉宁深吸一口气:“那敢问少东家,便是问到了,那后面呢?”
“后面——”冯贺结结巴巴半天,老实道,“陆贤弟说老先生不愿出世,我自然不敢违背,但先生高才,我也不能白白叫他费心。”
他打起精神:“夫人若是不介意,我回去就准备厚礼,只当做是先生指导的谢礼,还望先生笑纳。”
话说到这个份上,其实许多东西都已经挑明了。
姜婉宁一时心情复杂,沉默良久才说:“那位先生既说了不用拜师不用谢礼,自用不到少东家再费心,再说这既是夫君与少东家之间的事,只你们谈便是了。”
“我一介后宅妇人,只做好分内之事就够了。”
“那——”冯贺手心里冒了点汗,“那我之后还能去学堂旁听吗?”
姜婉宁无奈:“学堂内的孩子最大不过十几岁,我教给他们的也无非识字算数,少东家早已受过明师启蒙,用不着再学一遍了,再说这些东西,多学也是无用的。”
“那我该怎么做呢?”冯贺言语越发谦卑。
姜婉宁沉吟片刻:“少东家不是收了考校的题目了?只管先作答便是。”
“哎好好好!我已经在答着了,就是可能答得不太好,还请夫人唔——我是说那位老先生,还请那位先生见谅。”
姜婉宁没有应,转而问道:“时候不早了,少东家可要在寒舍用午膳?”
“不用不用,我就不叨扰了,夫人先忙着,我这就走!”冯贺可不敢吃她亲手做的饭,当即起身,拱手拜了又拜,两边嘴角险些咧到耳朵上去。
“六顺走了!”他招呼一声,郑重跟姜婉宁告了别,临出门时又添了一句,“等陆贤弟回来,还请夫人差人告诉我一声,我与贤弟再仔细说一说生意上的事。”
姜婉宁应下,起身目送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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