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姜婉宁已经很久没有应付过这样的场面了, 待将人送走,难免感到一阵疲倦和惶恐,又怕身份被冯贺宣扬出去, 只恐惹来无穷尽的烦恼。
没过多久大宝三人回来了,她赶紧招呼孩子们过来吃饭, 又去外面把陆奶奶叫了回来,好些人凑在饭桌前边吃边说话, 她这才把之前的事暂时忘掉。
然而热闹散去,随着陆奶奶帮她收拾完碗筷,几个孩子也跑去休息, 她回了房, 无疑又是一个人了。
今日下午不用去巷口写信, 姜婉宁便待在自己房里, 她本是要把书肆的字帖给写了, 偏偏总是心神不宁, 写了两张尽毁了, 只好就此停下。
她起身坐到了梳妆台前,旁边的窗子是打开的,不时拂进来点威风, 给这初秋添了一点凉意, 也叫她心底的沉闷渐渐散去几分。
到了午后休息的时候, 却听大门那边传来声响,姜婉宁抬头一看,可不正是陆尚回来了。
他手里拎了包用油纸包好的点心,瞧着包装有些简陋, 可按照往常的经验,能被他带回家里的, 总不会是什么难吃的。
陆尚隔着窗子看见姜婉宁后,当即露出笑,抬高了手里的东西,用口型说:“我给你带了栗子糕来。”
姜婉宁下意识起身,主动开门迎了上去。
考虑到家里的其他人还在休息,陆尚一进去就把门带上,又挽着姜婉宁到了桌边,乐呵呵地给她看了糕点。
“这是陆启推荐给我的,是城门口的一对老夫妻手打的,我尝了味道还不错,不算太甜也不是很腻,你应该会喜欢。”
“赶明儿我在家无事,正好把假山后头的鸭子给宰一只,一半清炖一半辣炒,这样一天的饭就都有了……要是有空再把假山后面的地给收整收整,看能不能种点冬菜什么的。”
陆尚絮絮说着,看姜婉宁尝了栗子糕,又递了一杯水去。
姜婉宁闻言不禁露笑:“那我去找田婶问问,她家也有菜畦。”
陆尚起身去门口擦了把脸,看着下巴上露出青茬儿,又去窗台上寻刀片。
就在他收拾下巴上的胡茬时,背后传来姜婉宁幽幽的声音:“夫君,有件事……我想跟你说一声。”
“怎么?”陆尚并未觉出异样。
直到姜婉宁又说:“今天冯少东家来了,先是去了学堂听了半个时辰的课,又来家里坐了小半刻时辰,提到了……老先生。”
陆尚动作一顿,用湿帕子把下巴清理干净,继而转头:“阿宁想说什么?”
“少东家他发现了,知道了不是老先生给他授课。”
陆尚看着姜婉宁的表情,见她并无太多波动,便也没有太多慌乱,他走过去拉着姜婉宁坐下,这才细细问道:“阿宁能把事跟我完整讲一遍吗?”
姜婉宁点了头,从冯贺出现到离开,所有举动所有言语,分毫不落地复述了一遍,最后说:“若是只说冯少东家,他好像是已经接受了这般情况,但我有点担心旁人,万一他给旁人说了,会不会引来麻烦。”
“毕竟……犯官之后,本就是罪籍,没有如规去往流放之地便罢了,还这般张扬,若是被官府发现,只怕还会连累到夫君。”
叫她纠结了半天的,正是如此。
陆尚的表情却没有太多变化,甚至为了安抚姜婉宁,他还故作轻松:“我还当是什么事呢,既然冯少东家不介意,那便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不是说要找我商量生意上的事?等晚点儿我过去一趟,到时再看看他态度,若是真如你所说,心甘情愿受你教诲,我便再提一提。”
“阿宁放心,没有什么好连累的,也不会出事的。”
也不知是他声音太温柔还是如何,姜婉宁那颗飘忽不定的心也渐渐沉下来。
陆尚哄她又吃了两块糕点,听她说不小心坏了两张澄心堂纸,仍是安慰,还将责任推到了冯贺身上:“都怪他乱讲话,等日后叫他赔了才行。”
姜婉宁忍俊不禁。
没过多久,午休结束,院里响起几个孩子的说话声,姜婉宁把桌上的糕点屑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出去招呼他们上课了。
陆尚倒是没跟去蹭课,而是小憩片刻,等精神头恢复得差不多了,便换了一身衣裳,出门转去冯贺家里。
听说陆尚到来,冯贺赶紧从书房出来。
自从陆家离开后,冯贺就像吃了什么神药一般,人也不困顿了,神思也不迷惘了,一头钻进书房,硬是挥笔写出两张策论来。
先不说内容如何,好歹字句是连贯了。
他出门挥退左右小厮,亲自把陆尚领去堂厅里,又是殷勤地奉了茶,坐下后目光炯炯,一眨不眨地盯着陆尚。
见他这一番动作,陆尚心里也算有了谱。
可是这样被人盯着,他实在有些不自在,刚端起茶盏,又受不住地放下,轻叹一声:“少东家这般看我,可是叫我好生惶恐。”
冯贺只笑:“不至于不至于,倒是陆贤弟瞒得我好苦啊!”
陆尚苦笑两声:“实是情况所限,少东家想必也是听说了些什么,毕竟——”
“了解了解,我都是明白的。”
陆尚顺着说道:“我回家后也跟夫人说了两句,谈及此事却是不宜声张,少东家要是有心留在这边,还请少东家包含一二。”
冯贺想了想,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想的虽与陆尚有差别,可结果却是大差不差的。
人总是有私心的,倘若这位姜夫人能叫他过了院试,那定也能叫旁人过院试,万一风声传出去,谁知世俗偏见又会说成什么,到时事态一乱,他却是恩将仇报了。
不论他心里如何作想,只要他不往外乱说,陆尚便也全不在意了。
说完这事,陆尚提了一嘴生意。
冯贺想起来:“是了是了,我差点把这事儿给忘了,还是商宴的事,我这边联系得也差不多了,赴宴的商户约莫有三十来家,其中不乏与我相当的少爷公子。”
“我是想着把时间定在九月底中秋前后,到时又是吃蟹品酒的时节,大家伙也好聚一聚,我便是来问问陆贤弟的想法,要是没有问题,我就叫底下人去拟帖了。”
饶是陆尚,也不禁感慨。
要论他与冯贺之间,一个大商户家的公子,一个才转商籍没两月的小商人,本该全无交集的两人,现在却几乎到了平起平坐的地步。
他可不会觉得这是陆氏物流多大多好,归根结底,全是因着姜婉宁的缘故。
若非冯贺有求于她,他这个名义上的丈夫,恐也沾不得这样大的光。
思绪回转间,陆尚却仍保持着低姿态:“全听少东家的安排,我何时都可。”
“那行,我就先安排着,等全都定下了,再跟陆贤弟说,届时到场的还有一家做木材倒卖生意的,利润颇高,只是往返路程有些远,往日都是请镖局押镖,陆贤弟要是有意,可以提早准备着。”
陆尚神色一正:“多谢少东家提点。”
冯贺原本还想请他给指点一番经义考校的,可一想问了陆尚,不就间接问了姜婉宁,问与不问也没甚差别了,还显得他投机取巧。
冯贺一时有些讪讪,也只好歇了讨教的想法。
因着他还要回书房苦读,陆尚便也不再打扰,起身告了别。
当天晚上,陆尚把这事给姜婉宁讲后,见她彻底安了心,心下也是一阵轻松。
只是这份轻松随着学字的继续,很快又转做了痛苦。
好不容易结束了今晚的习字,陆尚往床上一倒,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我也学了有一二百字了吧,常用的字学得也差不多了,是不是可以停一段时间了?”
姜婉宁只做没听清:“什么?夫君觉得学得太慢?那从明日起便多加半个时辰吧,夫君要是愿意的话,也可以跟学堂一样,每月一考校。”
“……”陆尚闭眼,大声道,“我不!”
姜婉宁抿唇笑着,帮他把桌上的纸笔收拾好,自顾自下了决定:“那就说好了,等下月学堂小考时,我也给夫君留一份试卷。”
“我!不!”陆尚拒绝得更大声了。
他一个二十的大男人,跟一群几岁十几岁的孩子比,考过了没什么好得意的,没考过可不更是丢死个人。
陆尚又重复了一句:“我不考,好阿宁——”
姜婉宁可受不了他这样喊,当即改口:“好好好,我不想了就是。”
……
转过天来,姜婉宁早早就去了学堂,陆尚做完健身操后又睡了个回笼觉,起床整理了一番近日的账目,这才出去捉鸭子杀鸭子。
到姜婉宁下学回来,陆尚已然做好了午饭,陆奶奶又蒸了一大锅白馒头,就着刚炖好的鸭子吃格外香。
这天下午,姜婉宁收了书信摊子,到家门口却是碰上了项家母女俩。
项敏换了身轻便的衣裳,头上的扎了两个丸子头,还是躲在她娘后面,瞧着怯生生的模样。
可有了上次的经历,姜婉宁总不会错认了去。
之后果然听项娘子说:“我想着从明儿起送阿敏去学堂,不知道夫人那里方不方便?”
“方便的。”姜婉宁温婉道,“只是学堂里的孩子已经学了一段时日,阿敏后面来的,只怕会有些跟不上,到时我再看看,要是有必要的话,等下午再叫她来我家,跟着另外几个孩子多学一会儿。”
“项姐姐放心,之前说好不收阿敏学费的,下午加课也不收。”
项娘子却不肯占这个便宜,摆摆手:“不用不用,我把阿敏送来,一来是想叫她识两个字,二来也是因她在家里太闹腾,送来夫人这我也放心。”
“后面只麻烦夫人多费心了。”
姜婉宁连连说“不”,蹲下去跟项敏认真打了招呼,又说:“那等明天早上,我便等阿敏来上学了。”
“好,夫子,阿敏知道了。”单听小姑娘软软糯糯应答的模样,可是跟项娘子嘴里的孩子王大相径庭。
项敏要来上学的事,一贯只陆家和项家知道,等她进了学堂,其余孩子才晓得。
姜婉宁怕她一个姑娘在学堂不适应,专门给她挑了最前面的一个位置,只要她在前授课,便是离她最近的。
小姑娘上课听得很是认真,乖乖背着手,叫人越看越是喜欢。
然而等学堂下了学,不等姜婉宁叫她来家里吃饭,却见项敏猛地从座位上跳起来,一巴掌拍在旁边人的肩膀上:“二虎子!快把你之前上课学过的给我看看!”
姜婉宁:“……”
除了第一个受灾的二虎子,项敏在学堂里跑了一圈,要了七八人的功课,还把几个跟她玩得好的小弟叫过来,押着他们帮忙补课。
至于她上头那个只大三岁的亲哥哥,守在旁边一脸的无奈。
项奕看见姜婉宁面上的震惊,只好再过来低声解释:“还请夫子见谅,阿敏她其实也是听话的……偶尔的时候。”
姜婉宁震惊过后,很快释然了。
她昨儿还说给小姑娘补课呢,现在看来,哪里用得着她,就她那些“小弟”,就能帮她弥补了前些天的缺漏。
再说什么欺负不欺负的,小姑娘不欺负旁人就算好的了。
当天晌午吃饭时,不等姜婉宁提及,大宝就把学堂里来了个女学生的事说了出来,他瞪大了眼睛:“她好凶哦——”
话音刚落,顿是逗得姜婉宁和陆奶奶大笑不已。
几日后,冯贺将他钻研数日的经义送了过来,除了经义外,还带了一套笔墨,笔是上好的狼毫笔,墨也是极珍贵的徽墨。
冯贺将东西恭敬递给姜婉宁,又说:“还请夫人代我交给那位先生。”
明明是双方心知肚明的事,可偏要加上代称,平白添了一股陌生感。
姜婉宁接了经义,却不肯受笔墨。
哪只冯贺一本正经道:“我这是送给老先生的,夫人只管转交便是,若是老先生不肯受,我只好再寻其他笔墨了。”
“……”姜婉宁无法,只好暂时接下。
要说能叫为学生者害怕的,大考小考必占其一,然比考校更可怕的,当然还是看着老师阅卷,冯贺也不例外。
他把东西送来了,就怕姜婉宁当着他的面批阅,抱着晚死一会儿是一会儿的想法,赶紧告了辞。
照理说经义批注最是费时间,冯贺好不容易熬过一劫,当天下午就出了门。
谁成想等他回来,就听留在家里的小厮说:“陆老板来了。”
冯贺心头一跳,进门看见陆尚后,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
陆尚却无这些顾虑,把带来的厚厚一沓纸递过来:“这是批阅过的经义题目,少东家且先看着,老先生说了,等少东家都看过了解了,再重新作答一回。”
“这回没有时间限制,少东家什么时候学好了答完了,什么时候送去我家便是。”
饶是早有准备,冯贺还是一惊:“这么快!”
陆尚轻咳一声,故意道:“不快了不快了,这天都黑了,都有半天了。”
冯贺张了张口,把那摞纸稍微翻了翻,有他答案的那几页已经密密麻麻全是字,每行的缝隙里都有批阅,最后的几张白纸上,则是列了许多书目,每条书目下还写了该着重学习的章节,更骇人的是,每一条都与两道经义题相关。
这叫他抓耳挠死好几天的东西,人家只用了一下午,就寻出了无数与之相关的条文,这便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吗?
这下子,冯贺是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陆尚对他的感受感同身受,忍不住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声安慰着。
本以为冯贺拿了这些书面指导后,怎么也要消停上半月一月,不料没过两天,他便又来了陆家。
因着陆尚常跟物流队送货,家里只有姜婉宁和陆奶奶在。
陆奶奶正在院里择菜,打了声招呼后,便主动去了厨房里。
冯贺主动开口:“叨扰夫人了,实是我对老先生的批阅有太多不解,实在无法,只能再过来一趟,想请夫人代为转达,要再辛苦老先生给解释一二。”
说着,他拿出提早准备好的疑难。
姜婉宁抬眸看了一眼,眉目却是带了点微妙,她忍不住问了声:“就这些?”
她的语气并无什么不同,可冯贺还是听出了其中的几分不解,仿佛再问——
这么简单的东西,也需解释?
他顿是满脸羞愧。
好在姜婉宁很快便说:“请少东家稍后片刻,老先生之前也留了一些解释,待我去拿出来。”解释自是没有的,她是要当场写。
冯贺并不在意这些,恭敬应了是。
而在他等候的时间里,到了大宝他们的课间,几个孩子出来放风,除了大宝庞亮和林中旺外,还有项敏也在。
项敏虽是有小弟们补课,但姜婉宁对她总是有几分期许和偏爱的,这不没过几天,就把人叫来了家里,跟着大宝他们多学点什么。
冯贺在几个孩子面前也算露了头,只有项敏对他比较陌生。
只是她胆子大又自来熟,在台阶上看了一会,便蹦蹦跳跳地找了过来,歪着脑袋问:“你也是夫子收的学生吗?”
冯贺一怔,又听项敏说:“可是你看着比我们大好多诶。”
冯贺失笑,半蹲下去与她平时,小声道:“嘘——我还不是夫子的学生呢,夫子嫌我年纪太大,不愿收我,这也太丢人了,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
项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道:“那大哥哥你好好学,夫子可好了,等你认真了,夫子肯定就愿意收你做学生了。”
“好,我记下了,谢谢你告诉我。”
“不客气哦。”项敏甜甜地笑了笑,跟他一挥手,便去找大宝他们玩了。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姜婉宁从书房出来,她抱歉道:“东西被我放忘了地方,找了好久才寻到的,还请少东家见谅。”
冯贺一接过来,当即就瞧见了上面未干的墨迹,他心下了然,嘴上却说:“无妨无妨,还是辛苦夫人了。”
毕竟男女有别,他拿好了东西,便也不再多留。
只是他今日的到来仿佛是开启了什么按钮——
虽然姜婉宁说了不收徒不受礼,冯贺也应了,可他总有旁的借口往陆家送点东西,从两天一次到一天两次,眼看着往家里跑得越发频繁。
到后面他更是一日三餐都长在了陆家,偏偏人来了不止,还带了所有人的吃食,都是由观鹤楼精心准备的,大盘小碟能拜满满当当的一桌。
姜婉宁每次都会拒绝,可要论嘴皮子,她总是比不上冯贺的。
且冯贺还打着跟陆尚谈生意的名号,饭桌上总要与他说两句关于月底商宴的事,这又是陆尚最近极在意的事,这下子姜婉宁也不好赶人了。
一来二去的,冯贺反而成了陆家常客。
当然相对的,他次次来时都要带点什么问题,多是些浮于表面的浅显东西,姜婉宁一开始还能耐心解答,后面看他实在不动脑筋,只好换了解答方法。
从开始的逐字逐句,便作只列书目章节,叫他回去自行领悟。
早前就说过,冯贺并不是那等读书的料子,强求之下,也只能靠勤奋刻苦弥补天赋,眼下有了书目章节,他苦读之下,往陆家跑得次数也不似之前那般频繁了。
转眼又是一月过去,陆尚用了一天时间算清账目,发现这一月的物流运输里,抛去本金和工人车马费用,竟是盈余足足十三两。
再加上姜婉宁从书肆那边得来的报酬,小夫妻俩这一月能赚个二十两左右。
照这个速度下去,最多不过一年,就能把当初买房租房挪用的货款补齐。
而月底到来,便也意味着中秋将近,冯贺将商宴定在了中秋前三天。
为了那家做木材生意的老板,陆尚已经准备了半个月,从运输所需的车马到人手,全部清晰列了出来,还专门请姜婉宁誊抄了一份。
按着冯贺透漏给他的信息,若能接手这单木材运送,每趟利润至少百两,碰上好时候,三五百两也是不无可能的。
第52章
中秋前三日, 商宴在观鹤楼如期举办。
为了这次宴会,观鹤楼提前歇业三天,将楼上待客的装潢重新收拾了一遍, 又特意从府城运来了新鲜高档的食材,以及数名经验丰富的大厨。
除此之外, 冯贺还联系了府城里最有名的戏班子,届时在楼下搭台, 也做宴飨之外的娱乐,再就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歌女怜人,他虽不大看得上眼, 但这种宴会一般都要安排上少许, 用不用陪就全看个人了。
到了商宴这天, 观鹤楼虽不对外营业, 酒楼外的车马下人却只多不少。
陆尚早早就过来了, 除他之外还另带了陆启和詹顺安两人, 见冯贺在门口招呼其他客人, 他便只打了声招呼,带人且去里面等着。
今日到场的这些商人多是从府城来的,塘镇的商户只有三五家, 如今也全攀着人脉去跟上头的老爷公子们打交道, 试图从他们手里得些大生意。
到头来只陆尚谁也不认识, 无奈只能在场内四处走动着,虽未曾与人搭话,却也将大家所谈论的事听了个大概,甚至凭着这些人的交谈, 把场内的人认了大半。
还有那位被冯贺再三提及的做木材生意的人家,他家姓黎, 今天派了两位公子来,两人没站在一起,可周围全站满了人。
陆尚粗略看着,光是他们两人周围站着的,就有二十几人了,更多人还是根本凑不到前头,只能垫着脚站在最后面,不时拔着脖子瞅一眼。
曾几何时,陆尚也是那两位公子的待遇,只时过境迁,他遥遥望着,不免心下唏嘘,赶紧调整了心态,也凑过去当围观者之一。
虽说他也没能跟两位黎家的公子搭上话,但旁听了小半个时辰,也大概了解了黎家此行所需要的生意伙伴。
原来黎家往日合作的镖局受雇于一伙番邦商人,两个月前跟着远走关外了,黎家本想等上一等,可镖局的镖头送了信回来,估摸着一年内是回不来了。
而黎家总不能干等上一年,只好另寻其他镖局。
除了木材的押镖外,黎家这两年还往丝绸锦缎上发展了一些,但他家不走南北方的常见布匹,而是专门去寻西域番邦的稀罕布料。
正巧今天来参宴的人里就有做镖局和成衣的,两家老爷也是少数能与黎家两位公子搭上话的,一说就说了一刻钟。
直到最后一位客人到场,冯贺和福掌柜先后进来。
冯家的生意做的很大,在府城也算佼佼,只今天到场的还有诸如黎家之流,比之冯家也不逞多让。
冯贺便只到众人前说了两句场面话,紧跟着就吩咐人上菜,一楼的戏班子也可以准备开场了。
福掌柜去后头安排诸事,冯贺跟几个相熟的生意伙伴打过招呼后,径直往陆尚这边走来。
他毕竟是冯家唯一的公子,又是此次商宴的发起人,他的一举一动被许多人注意着,以至当众人看他跟一个陌生男子言笑晏晏后,不少人都惊掉了下巴。
随着冯贺与陆尚交谈的时间越长,坐不住的人也多了起来。
陆尚正听冯贺讲述黎家寻找镖局的一些基本标准时,就听旁侧传来问候声:“冯少爷好,不知这位是——”
来者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后面跟了一个账房打扮的先生。
冯贺面上挂了客气的笑:“原来是张老爷,且容我给二位介绍一下。”
“这位是张老爷,塘镇本地人,家里也是做酒馆生意的,镇上很有名的忆江南便是张老爷名下的产业——”
“原来是张老爷,久仰久仰。”陆尚拱手道。
冯贺继续说:“这位是陆老板,家里是做物流生意的,张老爷应该也是听说过,我们观鹤楼最近换了好几家供货商,就全是由陆老板帮忙牵的线,不光如此啊,他们陆氏物流所提供的包赔包损服务,才是最绝的!”
“哦?”张老爷起了兴致。
冯贺并没有越庖代俎,微微一笑,便是后退半步,示意陆尚亲自解释。
陆尚了然,主动接过话茬:“是有这么回事,鄙人不才,招人组了个物流队,雇得全是从小在山上打猎的好手,专门负责货物运输的。”
“那不就是镖局?”张老爷的反应和当初的福掌柜一般。
陆尚笑说:“并非仅仅如此,陆氏物流除了能提供货物押送之外,更特殊的还是在货物破损包赔上,便是说——”
他仔细将赔损条款解释了一遍,最后道:“当然,除了赔损之外,若是买方没有时间亲自寻找卖家,只要报了底价和要求,我们也可以代谈货源的。”
张老爷听得瞠目结舌,不禁道:“难怪我看福掌柜最近都清闲了,原来是找了陆老板代劳,这物流送的,可是便宜了他个家伙……”
说曹操曹操到,福掌柜走过来:“这谁说我坏话呢!”
张老爷回身和福掌柜打了个招呼,忍不住又细细问起观鹤楼近来的货源供给来。
陆尚提供的物流从成本上说是没有缩减的,但好多时候,对于福掌柜和冯贺这样的大忙人来说,时间就是最贵重的成本。
福掌柜说:“主要还是贪个省时省心,就说叫农户送货或者叫自家酒楼里的伙计去拉,总有误点的时候,耽搁的时间只能自认亏损,可交给陆氏物流就不一样了,观鹤楼的菜肉果蔬等叫他们送了两月,从来只有早到的时候,便是品质也始终如一。”
“虽说做生意不好说那些丧气话,但张老爷你也知道,农户种菜也好,养殖也罢,总有照顾不周的时候,这万一路上出个什么事,农户不赚钱也就罢了,咱们酒楼受的影响可是更大,还是那句话,有了陆氏物流,其中损失就全补上了。”
“说白了,无非就是用小钱买个心安,买个省心罢了!”
张老爷深有所悟,目光不觉转移到陆尚身上。
正说着呢,从旁边经过的人脚步一顿,黎大忽然转头:“请问各位说的物流是?”
他也只是碰巧经过,只听了福掌柜的半段言语,忍不住停下问了一句。
冯贺见他过来面上一喜,当即又是介绍起来:“哎这位是黎家大公子,之前我曾与陆贤弟你说过的,黎家欲重新寻镖局的事便是大公子负责。”
“这位是陆老板,陆氏物流便是陆老板负责的。”
“我与黎大公子自幼相识,大公子性情高洁,虽看着清冷,却是极好相处的,而陆贤弟则是我近来认识的密友,品行也是无暇的。”
说着,冯贺又凑到黎大旁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我不是搬来塘镇住了,如今就住在陆贤弟家周围,常去他家做客呢!”
冯黎两家历来较好,冯贺与黎二的关系一般,同黎大却是好友。
之前他回府城安排生意,也与黎大见过,不觉提及他将重回考场的事,黎大也多多少少知道一点其中内情。
听他说完,黎大少不得多打量了陆尚几眼。
府城的两家公子都在,张老爷便说不上话了,他颇有些讪讪,却又不想放弃陆尚这边的合作,还是福掌柜拉了他一把,小声说:“晚些时候我再单独给你引荐。”
张老爷这才重新露出笑容。
随着两人走远,冯贺做主,将黎大和陆尚一同请进旁侧的雅间里,陆启和詹顺安就在不远处,见状也赶忙跟了进来。
众人坐下后少不得又是寒暄一阵,随后才听黎大问:“不知能否麻烦陆老板,再将物流一事细细讲与我。”
送上门的机会,陆尚岂有不好好把握的道理。
加上他提前做好的功课,在介绍完陆氏物流特有的优势后,他又叫詹顺安上前一步:“这位便是物流队内的长工,詹猎户了,詹猎户的本事那可不是我三言两句能说完的,就说那山上的头狼,也是死在詹猎户手中。”
木材运送不比镇上,那是要出远门的,除了中途损耗外,他们最怕的便是挡路的山贼,故而也多是请镖局来押,真碰上了好歹有一战之力。
黎大也是见过一些练家子的,只看詹顺安的表面,一点不比之前合作的镖局差。
不知不觉中,他心中偏向陆尚的天平又重了几分。
且冯贺还在旁帮忙劝说:“陆贤弟的物流绝对是顶顶好的,观鹤楼与他们合作了这么久,那可是一次岔子都没出过,如今他们的帮工又全换成了经验老道的猎户,便是路上真遇上什么劫匪山贼,那也是全然不惧的。”
“要我说,黎大你尽可以试上一试,反正你也不差这点钱,万一就找到宝了呢!”
像冯贺这样的,轻易拿出五百一千两很是轻松,而换成黎大,便是一下子拿出三五千两也是极轻易的,且他家木材都是备好的,眼下只差最后的运送。
依着黎大的想法,要是再寻不到合适的镖局,他就直接从家中找寻家丁,由他亲自带队,再送往岭南。
只从松溪郡去往岭南一路漫漫,连人带货走上这么一路,少说要三月,时间久不要紧,他只怕这么一走,等三月后再回来,家中还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
黎家不比冯家,只一个少爷,黎老爷风流,膝下光公子就有七八个,其中以黎大和黎二为重,偏两人乃是异母兄弟,这两年争斗越发激烈了。
冯贺一咬牙:“再不行,我给陆贤弟做担保总可以了吧!你尽管把货物交给他,安全送到了你就给钱,万一路上出了事,所有损耗由我来付!”
不等黎大说话,陆尚先是一惊:“这可使不得!”
黎大还从没见过冯贺这样上赶着帮人的样子,对陆尚又是打量许久。
他沉吟片刻,问道:“因着之前镖局临时远走,家中积攒木料足有三百余数,若是将其交给陆老板,不知陆老板能安排多少人护送,又需多长时间呢?”
三百非是重量,而是已经分割好的成品圆木,依着以往的经验看,一辆三驾马车上最多只能放五十根木料。
陆尚问:“不知黎大公子可否方便告知,每数重量几何,长宽又是几何?”
要是陆尚随口胡说,黎大或许还要多上几分怀疑,可他这般谨慎了,黎大却是放心了许多,嘴上也松了口,他把详细情况说完,便等陆尚后续回答。
陆尚心算后道:“那我这边大概能出八驾车,每车护送人数在四人左右,至于全途要花费的时间,不瞒大公子,陆氏物流还不曾出过塘镇,且需我快马走上一趟。”
黎大不禁露笑:“如此甚好!”
“我家中木料最多再等两月,若陆老板能在两月内予我准确答复,那我便可试上一试,运送费用也全按陆老板说的一成来。”
黎家的那些木料,便是按着最低的市价走,也值上千两,折合一成后,那便是百两左右。
但他家之前合作的镖局,那是按照人数和路途来算的,单人所付押镖费通常是在十到二十两之间,这一趟走下来,少说也要二百两。
不管怎么说,与陆尚合作,只要他这边不出岔子,还是黎家赚了。
陆尚说好会尽快去岭南走上一趟,一来是估摸时间,二来也是看看那条路途最合适,他与黎大口头做好约定,这便算成了大半。
饶是陆尚是为了黎家来的,真把这单大生意谈下来,也忍不住心下激动。
只可惜黎家的布匹生意是黎二在负责,他与黎大谈成,只怕就无法再与黎二交好了,好在陆尚并不贪心,遗憾一瞬后也不再多想。
谈话间,底下的蟹宴也准备好了。
福掌柜敲了门,里面人便停下生意上的交谈。
冯贺说:“今日这蟹宴,除了我观鹤楼擅长的醉蟹外,还有陆贤弟提供的几道新品,还有这月心上的全鱼宴,黎大公子可要好好尝尝!”
“哦?陆老板竟还擅厨吗?”
陆尚并未觉出不妥:“一点兴趣罢了……”
三人从雅间里出来,只见外头的老板们已经不再谈论生意了,而是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等着店里的小二将蟹宴摆在跟前。
宴会分为两部分,左半部分是品酒品蟹的,什么桃花酒桂花酿清酒黄酒应有尽有,秋蟹最是肥美,出去醉蟹外,另有蟹煲、蒸蟹、炒蟹、蟹膏蟹油等。
右半部分则是为一些脾胃不好的人准备的,那是一大桌的鱼宴。
鱼宴上大半菜品是陆家的乔迁宴上出现过的,但还添了一些新菜色,用料更为新鲜大胆,做出的造型也更精致大气些。
陆尚毕竟不是专业的厨子,但他只要将菜谱一说,自有大厨改刀下手,做出的菜只好不差,色香味俱全,亦有一股富贵在。
场上诸人食指大动,当即开了宴。
与此同时,底下的戏班也开了腔,咿咿呀呀的唱腔只做背景,反给这场美食盛宴添了几分情调,而那些歌女怜人,却是被彻底忘在了后面,无一人讨要。
因着好多人要吃酒的缘故,这场商宴持续了很长时间。
陆尚虽酒量一般,但宴上的酒水度数不高,吃了几盏也不上脸,更没有醉酒的感觉,他大概心里有了数,便开始主动找人敬酒搭话。
陆显和詹顺安对这种场合多有不适,两人作伴躲在一边,也没人找过来。
直到傍晚时分,这场品蟹宴才算落下帷幕。
愿意来这种商宴的,显然不可能只是为了吃而来,无论收获多少,好歹人是认识了,日后再见面也能点头打个招呼。
而这场宴本就是陆尚为借冯贺人脉而办,且冯贺始终帮他引荐着,这半日下来,已经确定将有合作的就有足足三家,还有黎家之流,只差最后确定的。
这定下的三家里有两家也是做酒楼生意的,陆尚早早摸清了周边村子的情况,只要在给观鹤楼送货时带上他们便成。
还有一家是做医馆的,比之送货,他们更多的还是想找人统一收购药草,既然陆氏物流能兼顾于此,他们便也一同定下了。
陆尚和他们约定好定契的时间,陪着冯贺将人送走。
待最后一人离开后,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应酬了半日,要说累那是必然的,可比起累,陆尚更多的还是兴奋。
他转过身,正式向冯贺道了谢。
冯贺许是喝多了,脸上绯红一片,他摆了摆手:“害,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陆贤弟你往后多帮我在老师那说说好话就是了嘛——”
“老师?”陆尚眉头一拧。
“啊……”冯贺一拍脑袋,“以后的老师,以后的老师嘛!”
陆尚哑然失笑。
冯贺脑袋晕乎乎的,索性歇在了观鹤楼里,陆尚尚且清明,便不再多留。
待他回到无名巷子,姜婉宁正好在收摊,今日跟她体验的是庞亮和项敏,两个小孩也不知做了什么,染了一脸的墨迹。
“阿宁!”陆尚遥遥喊了一声,等姜婉宁抬头后,又冲她挥了挥手。
随着他走近,庞亮站好,小声喊了一句:“师公好。”项敏也跟着学了一声。
陆尚应了一句,赶紧帮着姜婉宁把笔墨收拾好,又从她手里接过这些东西,一同拿回家里,至于两个小的,两人对视一眼,默默跟在了后头。
姜婉宁只看陆尚表情,便知他是高兴的,忍不住问:“夫君这是谈好了?”
“嗯!”陆尚重重应了一声,伸出三根手指,在姜婉宁眼前晃了晃,“谈定的便由三家了!”
姜婉宁笑了,情不自禁说道:“我就知道夫君肯定能行。”
“咳——”陆尚捂嘴咳了一声,然等手放下来后,嘴角的弧度还是那样深刻,而与人分享成功后的喜悦,更是叫他胸膛滚烫。
姜婉宁很捧场地问:“夫君能跟我说说吗?”
“自然可以!”
每当陆尚说到他与其余商户谈合作,姜婉宁总能有话说——
“夫君的口才原来这样好!”
“换我也愿意把生意交给陆氏物流的。”
“能成当然好,不过夫君也要注意别太累了……”
姜婉宁并不是多话的人,可她却总能在适时的地方感叹一句,便也叫陆尚的分享欲越发强烈,直到进了门,还是喋喋不休的。
陆奶奶正在院里剥玉米,她傍晚买了四根糯玉米,正等着晚上给煮了呢。
她并不知陆尚每日动向,可看一个人开不开心,那还是很简单的。
见小夫妻俩正说着话,陆奶奶便也没多打扰,招手把庞亮和项敏赶过去,在他们两人鼻尖上点了点:“这是哪里来的花猫哟——”
陆尚喊了一声:“奶奶您帮我看着点孩子,等庞大爷来了叫他们走就行了。”
“好。”陆奶奶应下。
至于陆尚和姜婉宁则径直回了屋里,先把笔墨等放下,陆尚吃了一下午的酒,身上难免沾染了酒气,他想了想说:“我还是擦一擦换身衣裳吧。”
“好,我去煮点醒酒汤来。”姜婉宁说。
陆尚没拒绝:“那我不吃姜。”
“记得记得,夫君快去吧,衣裳昨儿才洗好,都在柜子里呢。”
陆尚笑着应了,还不忘说一句:“辛苦阿宁了,那下回换我来洗衣裳,你把脏衣裳都放盆里就行,等我回来就洗。”
“好好好。”姜婉宁嘴上应了,实际并没在意,只快步出了门,又把房门给带上。
陆尚身上只是有点酒气,但远没有到醉的地步,姜婉宁给他熬得汤也只是为了防止转日头疼,并没有添那些苦口的药材。
她在熬醒酒汤时顺便炒了菜,又把馒头和米饭给热上。
陆尚并不喜欢吃麸麦馒头,以至从搬来镇上后,家里只用白面做馒头了,再不就是蒸些软糯的米饭,陆奶奶尤其喜欢泡饭吃。
他在外头吃了饭,姜婉宁和陆奶奶却还要吃,于是便只准备了两人的份。
等醒酒汤煮好了,主食和饭菜也差不多了,陆奶奶进来接手了剩下的活儿,然后还要把糯玉米给煮上。
这玉米是刚下来的,乃是最嫩的一批。
姜婉宁也没有推辞,稍微把汤放凉一点,听着屋里的动静歇了,便推门进去。
陆尚果然已经擦完换了衣裳,只是头上还沾着点酒气,他接过醒酒汤一饮而尽,喝完了不觉打了个水嗝,后知后觉地想起:“啊对了,我好像忘了跟你说,等过了中秋,我大概要出趟远门。”
“远门?”姜婉宁抬起头来。
“是去岭南,要是路上顺利的话,等回来就能跟黎家谈合作了,黎家是做木料的,给他家送一趟货,能有百两的间人费呢。”
陆尚知道姜婉宁的顾虑,忍不住勾了勾她的手指:“一趟就有百两,这等大生意可不好找,而且我只跟前几趟货,等物流队熟悉了,我便不跟了,好不好?”
第53章
“要走多久呢?”姜婉宁问。
陆尚想了想:“最多两月, 但也不排除路上遇见特殊情况,但我肯定会尽快回来的。”
理智上讲,能有这般好机会, 姜婉宁该举双手赞成的。
可她只要一想到家里只留了她与陆奶奶两人,还是要持续两月之久, 她便忍不住心中生了怯,张了张口, 挽留的话险些吐出来。
好在最后关头,她终究还是压住了心底的真实想法,呐呐点了头:“好。”
陆尚隐约觉出她情绪有些不好, 可便是真要走, 那也要等中秋之后, 前前后后也有个十来天了, 等着慢慢安抚也无妨, 又或者直接把人带走也不是不能考虑。
姜婉宁等他躺下后, 才出去和陆奶奶一起吃了饭。
陆奶奶少不得对陆尚关心几句, 听说他只少少吃了一点酒,并不见醉态,这才安心许多, 但也忍不住叮嘱一句:“尚儿以前是不吃酒的, 我怕他万一有哪里不舒服了, 婉宁夜里辛苦一点,帮奶奶多看顾一些。”
“好。”姜婉宁应了,想了想又多备了两碗醒酒汤。
到了夜里,陆尚身子果然热了起来, 虽不如之前那般高热,但体温也升了许多。
姜婉宁迷迷糊糊地睡着, 半睡半醒间碰了他一下,当即一个激灵惊醒了,她慌张爬起来,下意识去把陆尚叫醒。
哪成想陆尚身子发了热,神智却还是清醒的,他甚至都没觉出难受,被姜婉宁提醒了,他才后知后觉地应了一句:“是低烧了吧……”
“我觉得没什么大碍,应该也没什么事,阿宁别管了,先睡吧。”
一边说着,他拽了拽姜婉宁的衣摆,试图叫她躺回去。
“……”姜婉宁被他搞得反而冷静下来,小心从他脚下爬下去,又点了屋里的蜡烛,待屋里亮堂了,才能仔细看他一眼。
陆尚的脸上有点红,搭在胸前的手也不似之前那般苍白,且他呼吸平缓,好像真没什么大碍。
只姜婉宁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她去墙角的柜子里翻找半天,还好家里还剩着之前的药,放了两三个月,应该也没什么大问题。
她给陆尚搭好了薄被,只披了一件外衫就匆匆出去了,在厨房忙活了半个时辰,才算把药煎好。
回来一看,陆尚还是走前的那副模样,没什么感觉,也没什么痛苦,只有额头的温度仍旧有些高。
姜婉宁把他叫醒,喂他喝了药,摸着他身上出了些热汗,又寻了温帕子把裸露在外的部分轻拭了一遍,最后重新搭好薄被。
在这个过程中,陆尚倒是睁了几次眼睛,不过稍稍看上两眼,便又沉沉睡了过去。
姜婉宁半宿未眠,一直等到陆尚的体温彻底正常了,她才算放心躺下,而此时的窗外已经见了熹微晨光,假山后的公鸡也咕咕打起了鸣。
她实在心神俱疲,便是只能歇半个时辰,还是躺回了床上。
到了原该起床的时候,姜婉宁眼睑微颤,不知怎的,眼皮前的光亮也黯淡了去,耳边一同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睡吧,还早呢……”
她眼睛又颤了颤,喉咙中发出一声轻喃,意识也重新坠入混沌。
在她旁边,陆尚靠着床头坐着,醒来这一会儿,他已经把昨夜发生的事想起大半,再看姜婉宁眼底的青黑,很容易就猜出了全部。
他把姜婉宁哄睡下后,转而下床换了衣裳,又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
转头正好碰上买早餐回来的陆奶奶,他招了招手,又用手势做了噤声。
陆奶奶等他走过来,小声问:“怎么了?”
陆尚说:“我昨晚有点低热,阿宁照顾了我一晚上,天亮才睡下,便不要打扰她了。”
陆奶奶一惊:“低热!”
“没事没事,您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陆尚赶紧揽住老太太,“阿宁昨晚就给我煎了药,又守了一晚上,现下已经彻底没事了。”
“我昨儿听说你吃了酒,就觉得恐要不好,多亏婉宁在……尚儿啊,奶奶虽不知你在外做什么,但黄汤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就算不顾婉宁辛苦,总要在乎你自己吧。”
陆奶奶不想做那多说少道的,稍微劝了两句,便打住不提了。
“好好,我知错了,往后再不乱吃酒了,我这会儿去学堂帮阿宁上个课,奶奶辛苦您给她热着粥米,等她醒了也能垫垫肚子。”
陆奶奶点头:“不用你说,我知道,我看婉宁挺喜欢昨天的糯玉米的,一会儿我再去买两个,给她熬在粥里,再加一点肉沫,就做你说的那什么……瘦肉粥?”
陆尚笑说:“是的,您手里还有钱吗?”
“还有好多呢!婉宁隔几天就要给我一点,我又不花钱,有点钱你们不自己留着,总给我一个老太婆做什么……”陆奶奶说着,就想把这些日子攒下的钱拿出来。
陆尚连忙制止:“不用!阿宁给您您就收着,这每日买菜买肉什么的不都要花钱,再说您要是有什么喜欢的,也好直接买下了。”
“行了,时间差不多了,我先去学堂了,阿宁要是醒了,您告诉她我去学堂了。”
“哎好好。”陆奶奶目送他离开,等他出了门才想起,竟忘了叫他带了包子当早饭。
陆尚也算学堂里的常客了,对于他代替女夫子讲课,孩子们也算习以为常,甚至他们都习惯了,碰上这个男夫子,他们总要学些稀奇古怪的算数方法。
但还真别说,就是这听着都不靠谱的算数,家里算账时还真能用上。
正如陆尚预料的那般,姜婉宁在半上午时就醒了过来,她睁眼发现时辰不对,还以为要迟到了,慌张熟悉后,便赶紧冲出去。
直到出门撞见院里喂鸡的陆奶奶,才知陆尚已经去了。
姜婉宁这才心下一松,又被赶去厨房吃瘦肉粥,喝得胃里暖和舒坦了,不等思考接下来做点什么,陆奶奶出现在厨房门口:“婉宁吃好了?”
“吃好了,您有什么事吗?”
陆奶奶过来推搡她:“没事没事,我看你吃好了,那就快回房歇着吧,尚儿说了,你昨晚一宿没睡,可要好好补回来。”
姜婉宁先是一愣,旋即哭笑不得。
她没有拒绝老人家的好意,顺从地回了房,等真躺到了床上,睡意很快袭来。
晌午时分,陆尚带着大宝等几个孩子回来,一群人一起吃了晌午饭,便各自回了房。
因着几个孩子有午睡的习惯,总趴在矮桌上也不是个事,不久前陆尚想了个折叠床,给姜婉宁描述后,她抓紧找人打了床出来,这床又宽又大,足足能躺下四五人,且木床用了机巧,轻巧不说,不用时还能折叠起来,放在小学堂也是正好的。
她过去帮着把折叠床伸开,又见大小三人并排躺下,这才从小学堂离开。
不过等她回到房间,却发现陆尚换了一身轻便的短打,看模样是要出门的。
姜婉宁习惯性地过去帮他整理了发冠,而后才问:“夫君这是要去哪儿?”
“我去找陆启他们一趟,之前不是在平山村招了七八十长工,眼下才来了四五十人,我过去问问,看剩下那一批人什么时候能到。”
“还有昨天说好合作的几家老板,我和他们约了晚上见面,仔细谈过也好尽快把契书定下,至于能供货的农户等,那就都等中秋后再说吧。”
“也就这两件事,我尽量今天都做完,也好腾出时间陪你准备中秋。”
姜婉宁瞪大眼睛:“中秋!前不久还提过来着,我最近竟把这事给忘了……”
她这几天不怎么出门,最多也就是在学堂和家之间走动,便是偶有看到邻居家有客人往来,她也只是稍一疑心,并未多想。
哪成想连中秋这样重要的节日都被她忘掉了。
陆尚揉了揉她的手腕:“没事,等我明天回来,咱们一起看看买些什么。”
“好,那我下午去给邻居们说一声,明天开始学堂就放假吧,中秋前后歇三天,等月底就不休月假了,还有庞大爷他们那……”
“都好,你看着安排就是。”
陆尚整理了一下仪容,又跟姜婉宁打了一声招呼,很快离了家门。
如今城门附近的几座宅子里除了平山村的村民外,还有几个陆家村的百姓,再就是陆启也跟他们住在一起,七八天才会回家一趟。
每座宅院里都招了三个老妇,五六十岁的样子,只负责长工们日常的吃食和家务。
陆尚每处都走了一趟,看了看长工们的居住环境,又看了看厨房里备着的食材,厨房被收拾得干净整洁,蔬菜肉类也都是最新鲜的。
反而是长工们住的房间有些凌乱,且又都是汉子,于卫生上就没那么在意了。
陆尚只好再交代一句:“屋里注意着通风,阿婆们只管洗衣做饭,你们屋里记着自己收拾,要是实在记不住了,索性排个班,一人轮一天。”
都是大老爷们了,被这样明面说,大家面上也不好看。
等陆尚从院里出去,他们当即就麻利收拾起来,连着床单被罩也送出去洗了。
从几处宅子走过后,陆尚这才把陆启和詹猎户喊到前面来:“昨天在观鹤楼的商宴你们也去了,物流队马上又有了新的生意,所以这长工的人数便不大够了。”
“詹大哥你看平山村的其他人还要不要来,之前报名那些要是不来了,我也好尽快招人,再就是岭南的押送,也问问有谁愿意负责这种长途物流。”
詹猎户一一记下,陆启也问:“岭南我要跟着去吗?”
陆尚说:“暂时不用,岭南我会亲自跟货,你留在塘镇负责日常的送货就行。”
“好,都听陆大哥的。”
“再就是中秋快到了,观鹤楼这几日歇业,中秋便不用送货,等晚点我问问新合作的几家,看看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我会尽量拖到中秋后,也好给你们放个假。”
中秋能回家当然好,但若是不方便,他们也不强求。
詹猎户说:“我们都行,全听老板您的。”
陆尚又就货物押送上提点了几句,无非还是安全和质量上,老生常谈罢了。
他没有在这边多留,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紧跟着便去了忆江南,也就是张老爷家中的酒楼。
他在酒楼中等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到原本约定的时间。
三位老板是一起来的,昨日在观鹤楼时,相关条款也谈得差不多了,今天只是做最后一番检查,以及做最后的定价。
两家酒楼也是头一次跟陆氏物流合作,尚有其他顾虑,于货物数量上还是不多,只要鲜鱼和鸡鸭猪肉,两天送一趟,给的价格也个观鹤楼相差无几。
医馆收的草药又多又杂,品质倒是好坏都要,不拘多久送一次,也不管陆尚去哪找货源,只要是他送来的,医馆照单全收。
与其说医馆是要找个物流队,倒不如说是找个能收整散户的间人,随便招几个人也能干,只送上门的买卖,陆尚断没有拒绝的道理。
几家商户带来的掌柜草拟了契书,双方检查无误后,便各自画了押。
陆尚问及送货时间,另外两家酒楼也不差这三五天,爽快地同意等中秋后再开始,若是陆尚提供的货物他们不满意,也可提出更换或合作终止。
因陆氏物流不提供垫付服务,两家酒楼各预付了二百两货款,医馆给的多一些,给了三百两,但若是碰上什么老参灵芝,只怕三百两也只够一次的货款。
陆尚将该考虑的地方都跟他们说清楚,见几位老板满意了,这才说了告辞。
而从忆江南离开,已然过了饭点。
陆尚收好契书,也不想着买什么东西了,匆匆回了家,吃上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就觉整个人都舒坦了。
转过天来,学堂放了假,物流队也停了工,可不正是准备中秋的好时候。
陆尚和姜婉宁大早就出了家门,原是想带上陆奶奶的,只陆奶奶怕自己腿脚不便反成了累赘,拒绝了他们的邀请,还是拎着小板凳去找田家的老太太。
正值中秋佳节,街上商贩明显多了起来。
一些糕点铺子成衣铺子外也挂了装饰,进出客人络绎不绝。
虽说是出来了,可无论陆尚还是姜婉宁,对买什么都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
两人在街上走了一圈,姜婉宁才想到:“既是过节,夫君要给物流队的长工准备些节礼吗?”
陆尚恍然:“是该准备些东西的,只是该给多少好呢?”
姜婉宁问清人数,琢磨道:“不如就每人两斤肉一两糖,若有吃酒的,还能添上一坛黄酒,我看刚刚经过的酒馆只要十文钱就有一坛,不吃酒的就折成铜板。”
“我是想着,他们毕竟还领着月终奖励这些,又跟夫君做了没多久,这些节礼也够了,若是过两年他们还在,干得也还好,再多给也不迟。”
“那就按你说的办。”陆尚一锤定音。
两人说干就干,先去刚刚经过的酒馆定了三十坛酒,因着数量较多,酒馆可以给送到家,陆尚便留了长工住宅的位置。
再往前走不远就是一家杂货铺,他们又要了十斤糖,一两包一份,每份的分量不大,加起来也才装满一个篮子。
再就是新鲜猪肉了,镇上的长工加起来不到五十人,他们便买了一百斤肉,同样是送去长工住的地方,肉铺老板另送了二斤大棒骨,则被陆尚收起来,等回家熬汤合数。
这几样东西听起来不多,可中途又要挑选又要讲价,等全部安排好也临近晌午了。
陆尚想了想,索性再去城门那边走一趟,连着姜婉宁一起,给长工们送个节礼,再说一声放假。
姜婉宁不欲在长工面前出现,却耐不住陆尚再三劝阻,最后也只能跟着一同前往。
过去的路上,陆尚顺便盘算道:“等把长工的节礼送完了,咱们就去买自家吃的东西,难得碰上中秋,团团宴我可要好好露一手。”
姜婉宁眸光一凝,细声问:“那……明天一早回去吗?”
“回哪?”陆尚懵了。
姜婉宁道:“不是团员宴,不是要回陆家村吗?”
谁成想陆尚脑袋得飞快:“不回不回,就你我跟奶奶,咱们三人也是团圆,就在镇上,哪儿也不去。”
“这样呀……”姜婉宁竭力保持着平静,可言语间还是无可抑制地流露出一丝欣喜。
陆尚没有注意到这点微妙,只管碎碎念道:“你要是觉得人少不够热闹,那就问问邻居们,万一有谁家也是人少,也可以凑一桌来吃。”
“不用。”姜婉宁拒绝得极快,“就你我,还有奶奶就好。”
“也好,反正全听你的!”
等他们两人到长工们的住处,黄酒和猪肉已经送到了,一群人正围着板车一头雾水,遥遥望见陆尚走来,赶紧招呼一声:“老板!”
陆尚带着姜婉宁过去,先叫他们把酒肉搬去院里,又付了酒钱和肉钱,然后才跟大家伙说了节礼的事,最后他还说:“夫人念着大家辛苦好久,特意准备了这些。”
话音一落,众人不光感谢陆尚了,连着姜婉宁也被再三道谢。
两斤肉一点糖一坛酒,要论价钱其实并不算贵重。
但众人还是头一次碰上过节还送东西的老板,东西多少,总不耽搁他们高兴。
在陆启和詹猎户的招呼下,一群人在院里排成长队,先后领了东西,便是院子负责洗衣做饭的阿婆们也没落下。
送完最后一人,陆尚拍了拍手:“行了,东西拿到了,大家赶紧回家吧。”
“中秋给大家放两天假,回家好好陪陪媳妇孩子,等后天再来上工!”
“谢谢老板!老板中秋团圆,老板发大财!”
“也谢谢夫人!祝夫人和老板百年好合——”
一群人大声嚷嚷着,说什么的都有,陆尚制止不得,只能随他们乱吵吵。
念着他们还要去采买其他东西,两人没有多留,跟陆启他们打了声招呼,很快便从此处离开。
晌午两人也没回家,只在街边随便吃了点东西。
到了下午便是一路走一路买了,什么鸡鸭鱼肉新鲜蔬菜,还有各种点心糕点果脯,以及一点不醉人的甜酒酿。
姜婉宁尚记着陆尚低热一整晚的事,说什么也不肯多买,最后只要了一小坛梅子酿,分到三人身上,也就是一人三两口。
陆尚还从一个小杂货摊那买到了两包胡椒,研墨成粉后洒在骨汤里,更添风味。
就这样采买了大半日,东西可算买齐了。
在外行走了一整日,两人回家后累得手指都抬不起来,陆奶奶看得好笑,又是给他们递水又是给他们做饭,把人照顾得舒舒服服了,才想着回房休息。
就在这时,姜婉宁却是叫住了她:“奶奶您等下!”
她从桌上的一堆东西里翻找半天,找出一个银制的镯子来,镯子做工很是精巧,但因里面镂空,整只镯子也才三两银子。
姜婉宁把银镯子给陆奶奶套上,温声说:“这些日子辛苦您了,我总在学堂忙着,要不是有您在,只怕吃饭都要顾不上了,今儿也是正巧碰上,就给您买了个镯子。”
“您看这上面还篆刻了花纹,您可喜欢?”
“这这这——”陆奶奶何曾戴过这般贵重的东西,戴上镯子后动都不敢动了。
陆尚在旁酸溜溜道:“这可是阿宁写字帖赚来的钱,都没给我买什么,就记着您呢!”
“我不要,这不行……这也太贵了,我不敢要呀——”陆奶奶忍不住颤了起来。
姜婉宁看都不看陆尚一眼,只是对着陆奶奶笑,搀着她往屋里走,顺便细细解释着:“这不贵,您不觉得这镯子很轻吗?就三两银子,以后我再给您换个好的。”
“您记得田奶奶手上也有一只银镯吗?这下子您也有了……”
也不知姜婉宁怎么劝的,到最后老太太泪眼婆娑,抓着她的手直夸“好孩子”,便是夜里睡下了,也不舍得把镯子脱下来,一定要把手压在身下才能安心。
转过天来,陆奶奶戴着孙媳妇儿送的镯子,可是在巷子里炫耀了一番。
这天三人一直待在家里,收拾鸡鸭鱼,再把大骨汤给炖上。
哪怕家里只有三个人,却也不妨碍陆尚准备了满满一桌的菜出来。
陆奶奶倒是有心回家,可见两人兴致勃勃地准备着中秋饭,没有一点要回家的念头,思量许久,终究是没有过去扫兴。
月上柳梢,陆家的院子里却是灯火通明。
陆尚把饭桌搬来的院里,每人倒了一盏梅子酿,轻轻碰杯:“那便祝我们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了。”
姜婉宁轻抿酒酿,抬头望见苍穹圆月,却是不觉心中一忸——
也不知爹娘和大哥,现下何处,又可安好。
第54章
中秋之后, 姜婉宁的生活节奏恢复了平常,陆尚却是真真切切地忙了起来。
中秋后长工们都回来了,除了原有的四五十人, 平山村剩下的那三十多人也过来了,这样加起来也有了近百人。
还好当初租的宅院够大, 陆启和詹猎户负责安置,只用了半天就安定下来。
黎家的木料虽是能等, 但黎大公子也说了最多再等两月,两月之间从塘镇到岭南府城快马走上一个来回,到底还是勉强了些。
再说陆尚还没法即刻出发, 出发前怎么也要把新添的三家物流给定下来。
丰源村的蔬菜有限, 因着又是只要最新鲜的, 便只能供给观鹤楼。
新添两家的蔬菜还要从另外的地方收购, 也亏得陆尚提早考察过, 赶紧在临近的村子里定好, 价格与丰源村一般。
鲜鱼则继续从丰源村拿货, 搭上些贝壳虾子,仍是走薄利多销的路子。
此外就是一些鸡鸭猪肉,观鹤楼的肉鸭是从葛家村走的, 但当初与观鹤楼定契时, 说好了只供给他们一家。
不过署西村才是正宗的养鸭大村, 且过了当初那段日子,陆尚找两家酒楼的老板问过,只要能保证鸭肉品质,便无所谓是从哪里进货了。
杨家自失了观鹤楼的大单后, 鸭舍里的鸭子只能靠散卖,一天卖出去个七八只都算是好的, 赚到的钱将将够几千只鸭子的吃食,落到人手里的寥寥无几。
以至当陆尚带着葛浩南找上门后,待他讲明合作,杨家全无还价的意思,当场同意了以二十二文出售肉鸭,还帮着他去旁人家说道,低价定下了鸡肉和猪肉等。
就这么奔走了两天,两家酒楼的合作算是定下了。
还剩下一家医馆,陆尚却是有些为难,正这时,詹猎户站了出来:“老板若是不嫌弃,我们平山村也兼顾采药的,之前村民主要靠打猎为生,现下村里的汉子们出来了,留下的人只能在山野周围采采药。”
“另外就我所知,塘镇下属的村子多多少少都有采药人,我可以叫村长帮忙,联系采药人收购草药。”
陆尚大喜:“此话当真?”
得了詹猎户肯定的回答后,陆尚忙道:“那就辛苦你回平山村走一趟,因着医馆要收什么药材也没说,我也不知该收些什么,那就来者不拒便是。”
“蔡村长肯定懂得比我多,我这着急去岭南,就先麻烦村长了,等后头我从岭南回来了,我再亲自过去跟他老人家谈价钱。”
“好,我会把老板的话带到的!”
陆尚怕蔡村长年纪大应付不来,就把蔡勤蔡勉给派了过去,两兄弟一直跟着他做工,这次安排回去收购药草,他也算放心,工钱还是按着长工的给。
这样又能回家又能拿钱,两兄弟自没什么不愿的,拍着胸脯给他保证:“老板放心,我俩也是采过药的,那些坏了药性的一定给挑出去,不叫您赔钱!”
“好好好,那可就都交给你们了!”陆尚谢道。
匆忙定下这几单后,陆尚还要挑选能跟他去岭南的人。
整个物流队里就没有一个出过塘镇的,此番出门全靠地图和问路,那便一定要挑身手好本事强的,真碰上什么山匪拦路,好歹能闯一闯。
再便是快马往返需要马术好,外地行走需要人机灵,这么多个条件筛选下来,最后真正合适的也就十几人。
陆尚考量后,选了包括詹顺安在内的八人,南下一途,随行长工工钱全部翻倍。
后面他又多留了两天,一来是叫新来的长工们熟悉熟悉流程,二来也是为了到忆江南和另一家酒楼走两趟,确保他们所选货物是叫店家满意的。
好在一切顺利,这一眨眼就到了出行岭南这天。
陆尚几日都在外奔波,回家全是深夜了,便是姜婉宁还等着,可两人也说不上几句话,他原想的安抚也未能实现,直到将走这日,才窘迫地搓着手。
“要不……阿宁你跟我一起去吧?”陆尚说道。
姜婉宁怔愣住了,半天才回过神,却是展颜一笑:“不要了。”
从过了中秋,陆尚在家的时间越来越短,她心里的焦虑也越来越深,可随着那份焦虑达到一个点,那些积压的负面情绪却一下子释放了。
直到今日,她已然能坦然接受陆尚的离开。
“夫君安心去吧,家里有我,我会照顾好奶奶的,左右不过两月,我等夫君回来。”
“那等下次——”陆尚无端升起两分愧疚来,“我这次快去快回,等摸清了道路,下次就不着急了,下次我带你一起可好?”
姜婉宁还是摇头:“夫君忘了吗,我没有路引呀。”
“路——”陆尚有些茫然,“不是用户籍就可以通关吗?”
大昭不同州府之间出入是需要检查路引的,但为了方便商人出行,商籍百姓可凭户籍通过关卡检查,而不用专门去衙门兑换路引。
但这一特例只针对商户,姜婉宁虽是嫁了陆尚,但她的罪籍并不会因为出嫁而随夫家,平日里或许看不出什么限制,可一旦涉及到出行等要用到户籍的地方,她的罪籍便成了最大的阻碍,会耽搁行程不说,碰上意外情况,被捉拿回大牢也不是没有可能。
要将罪籍改为良户,要么等着皇室赦免,要么就是洗清罪状,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且由于姜婉宁先获罪后嫁人,也就是陆尚改了商籍,若他继续科考,入朝为官者是万不可能要一罪臣女做妻子的,便是做良妾的资格也没有。
陆尚对其中的弯弯道道了解不深,下意识便要去问询。
姜婉宁却不给他探究的机会,把准备了两三日的行囊塞给他,转而交待:“这里面放了三套换洗的衣裳,还有一些耐放的馕,银票放了百两,裹挟在衣裳里面,夫君换洗时注意些,再就是一些手帕什么的,东西不多,且带着吧。”
“对了,最底下我还放了一瓶药丸,是从医馆买来的,医馆的大夫说把药丸点燃可以驱虫,野外被虫蛇咬了,吃上一粒也能缓解,之后再赶紧去找大夫。”
“旁的东西……我怕夫君携带不便,便也没有准备太多,夫君看还缺少什么,我赶紧给你拿来备上。”
陆尚此行只行快马,好多东西是不方便携带的,便是银两银票这些,为了避免被山贼路匪盯上,也是能少则少。
姜婉宁将要考虑的都考虑到了,陆尚全无补充。
他心头一片熨帖,喉咙莫名有些干哑,半天只吐出一句:“……谢谢阿宁。”
“一家人有什么好谢的。”姜婉宁笑道。
眼看到了约定离开的时间,陆尚不好再拖延,最后抱了抱姜婉宁,遂转身离去。
只是他到底不放心只留两个女眷在家里,走到冯贺家门口时,问了门房得知他尚在书房里奋笔疾书,又托门房给冯贺带了一句话,麻烦他帮忙看顾一二。
安排好这些,他才直奔城门而去。
此行陆氏物流出了九人,黎家大少爷又派了一个熟悉路途的小厮过来,以做指路。
而塘镇的生意则由陆启全权接手,如若遇到实在无法解决的难题,便去陆家找姜婉宁,届时由她定夺。
辰时一刻,陆尚等人旋身上马,直奔岭南而去。
岭南一行路途遥远不提,中途还要经过三道群山,也就是在这三道山群里,乃是商户遇险的高发地带,有些经验丰富的镖局都会栽在此处。
陆尚等人日夜疾行十多日,便到了第一道山险处。
黎家的小厮对此多有经验,提前告知:“经此山险最少需两日,中途要在山中过夜,白日尚且还好,到了夜里才是最危险的。”
詹猎户等人一路观察着,闻言补充道:“此山多有山林,林间最是容易藏人,不过我们刚才探了探,山口那里安全,但出山时有没有问题就不得而知了。”
陆尚对此了然,瓮中捉鳖嘛,总要把肥羊放进来才好抓。
黎家的小厮又说:“这个时节的山匪少有活跃,等到春冬才多,陆老板要是实在觉得危险,也可到旁边绕路,只是绕路所耽搁的时日,黎家是不管的。”
“哦对了,还有过城的商税,约莫有二百两左右。”
“……”只这么一句话,就彻底打消了陆尚绕路的想法。
他一咬牙:“所有人下马休整,待明日大早入山。”
“是!”詹顺安应了一声,转头又说,“老板且安心,不管怎么说,我们也算是在山里长大的,连狼群都能应付,只是穿过山群,定能保老板安危。”
该说不说,请猎户做长工的好处,在此处体现的淋漓尽致。
陆尚抹了一把脸:“且先走这一趟看看吧,如果可行那我们就接,实在危险便算了,赚钱虽重要,到底比不过命重要,我既把你们带出来,肯定要安全带回去的。”
众人休整一夜后,转日天光大亮,队伍再次踏上路途。
前半途路有惊无险,詹顺安甚至还能带人将一些易藏人的隐蔽之处探看一看,根据树木痕迹等,辨出这半段路少有人走动,换言之,也就是没有山匪。
黎家的小厮以往也跟着镖局走过,可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主动的,心里更是称奇。
到了后半程,林间明显多了一些稀稀索索的声音。
不等林间的人冒出头,詹顺安已然弯弓搭箭,将抹平了箭矢的弓箭射出,正好从林间小贼的脸颊旁擦过,警告意味十足。
眼下世道安稳,山匪只为求财,并不愿为此丢了性命,见队伍中有好手,当即熄了拦路的心思,连首领都不报,只眼睁睁放他们过去了。
从第一道山险中出来后,黎家小厮佩服的五体投地:“大少爷果真慧眼识珠,竟能寻到如陆氏物流这般厉害的队伍,有了陆老板和诸位侠士在,黎家的木材是有着落了!”
陆尚对这番恭维却翻不起什么高兴的情绪,只有他自己知道,自从进了山林,这两天一夜之间,他的衣襟被冷汗打湿过多少次。
詹猎户他们倒是兴奋,交头接耳着:“这不也没什么厉害的,还不如去山里打猎刺激呢……”
陆尚苦笑,只好劝一句:“还是多小心谨慎些好。”
“哈哈是!老板放心,我们也就嘴上说说,肯定会小心的。”
过了这第一道险关,陆尚他们也算有了少许经验,而后面的路就顺遂了许多。
按理说避开山路,走官道或穿城而行最是安全,无奈从塘镇到岭南府城,中间间隔足足十二道城池,商户入城是要交税的,十二城走下来,光是商税就要上千两,那也别说什么赚钱了,不亏都难。
故而商户才宁愿冒险走山路,只在最开始和最后的两城之间交税。
詹猎户等人常在山间打猎,深谙先发制人的道理,以前他们碰上猛兽,若是不好逃走,那就趁猛兽发起攻击前,先对其进行威慑。
只要猛兽不是饿极了,往往都会就此离开,而不是冲上来拼个你死我活。
猛兽如此,人更是这样。
就这样过了二十多天,他们终于穿过三道险关,后面的村镇渐渐多了起来。
黎家小厮恭喜道:“后面便没什么危险了,大少爷说了,陆老板要是想沿途了解一下其他城镇,也可进城参观一二,而木材的运送道路,便是在城外,紧贴着城门走的。”
陆尚虽对古代城镇多有好奇,可他尚记着答应姜婉宁的——
早点回家。
他拒绝了入城参观的邀请,只叫小厮帮忙指点货物运送的道路,带着物流队里的长工把每一段路都摸清摸透,绝不放任一点危机的存在。
第二十八天,众人抵达岭南。
来时走了整整一月,那全是因探寻商路,等到回去时,约莫半月就能返回了,却是正合黎家大少爷给出的两月之期。
陆尚做主,叫所有人入了岭南府城,在此停留两日,复再返程。
他又每人给了二两银子,城里若是碰见什么好东西,也可买上一二,只做离家数日后带给家人的些许补偿罢了。
而他自己更是去钱庄兑了银票,拿着现银,找街上百姓问了:“请问您可知哪里是卖女子脂粉首饰之类的?”
岭南府城之大,绝非塘镇一小小村镇可比,且岭南乃大昭商贸之枢纽,素以商贸出名,单是那卖丝绸的铺子,一条街上就有上百家。
更有胭脂水粉翡翠玉石等,只要有钱,就没有买不到的。
众人入街仿若刘姥姥入大观园,一时目不暇接,连手脚都不知如何动作了。
……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塘镇陆家,却与素日并无差异。
陆尚走后的前两天,姜婉宁和陆奶奶多有不适。
陆奶奶早膳晚膳总会多做了一人,桌上也摆三人的碗筷,等被姜婉宁提醒了,才想起陆尚已经出了远门。
而姜婉宁白日尚且清醒着,到了晚上却是脑袋发懵了,就她屋里的蜡烛总会燃上半宿,等她趴在床边惊醒了,才想起今夜无需留门,惶惶然地去熄了蜡烛。
待到第二日,又恢复了平静表情。
陆奶奶在镇上住的时日久了,难免会想念村里。
可是这陆尚一走,家里只剩下姜婉宁一人,她又要顾着学堂,又要顾着写信摊子,到了下午还有几个要加课的孩童,隔一段时间还要去书肆送字帖,实在忙的不行。
饶是有陆奶奶帮忙准备一日三餐,她还是肉眼可见得倦惫下来。
见状,陆奶奶哪里还敢提什么回村的事,只能一拖再拖,且等陆尚回来再提了。
而这么一等,便等过了农忙,等过了初秋,天气也越发寒凉起来,眨眼进了十二月,天气彻底凉了下来。
姜婉宁被买来陆家时还是春天,自然没有什么冬衣,而陆奶奶也没想到自己会在镇上住那么久,连秋衣都是现买的,冬衣更是没有。
镇上的冬衣最便宜的一套也要一两银子,陆奶奶只看了一眼,就赶紧拉着姜婉宁出去,附在她耳边小声念道:“这也太贵了……婉宁你只买自己的吧,我家里有,赶你不忙了咱们回趟陆家村,我回陆家村拿吧……”
姜婉宁却记着,陆家这半年发生了诸多变故,像那王氏被卖做冥妾之事,还是全瞒着陆奶奶的,眼下陆尚未归,她更不可能把这些事挑破去。
她故作为难:“可是奶奶,您也见了,我实在没有时间回村里,这天气越来越冷,之前的秋衣已难以御寒了,您再熬着,只怕会寒坏了身子,我先给您买两件穿着,就捡最便宜的那种,等夫君回来了,我们再陪您回去可好?”
“那、那……那我自己掏钱,我还有钱,是好久之前尚儿给我的。”
好久之前陆尚是给过她钱,可那是为了添补她的棺材本的,不到万不得已,怎好叫她再花这份钱。
姜婉宁不同意,根本不肯带她回家取钱。
她重新把陆奶奶带回成衣铺里,果真选了那件最便宜的灰白色冬衣。
冬衣的尺寸与陆奶奶有些许不符,店里的绣娘可以当场给改,姜婉宁叫陆奶奶稍等片刻,她去付钱的时候,却是多添了一两银子:“麻烦您往里多添点棉,老太太腿脚怕冷,又怕多花钱,只好在棉花上多做点手脚了。”
对于她的这番安排,陆奶奶全然不知。
只是等她拿到改好的冬衣后,明显能摸出比店里摆得厚了许多,陆奶奶出了门口还存着怀疑:“这是不是拿错了啊……”
“没有没有,可能是您看错了吧,这两件就是四两银子,没拿错。”
“那、那好吧。”陆奶奶也不多想,转而说道,“我买好了冬衣,婉宁你也快些去买,我看你手上都生了冻疮,肯定是早起晚归太冷了,等尚儿回来了,他瞧见定是要心疼的。”
闻言,姜婉宁忍不住蜷了蜷手指,动作间带动了关节处的伤疮,顿时一阵痒痛。
这冻疮是去岁流放路上染的,后来天热消了去,谁成想今冬一到,这冻疮也复发了。
且她每日去的学堂里没有火炉,又要常碰沙盘和冷水,冻疮只越发严重,就连当初用来涂抹双手的膏脂都不管用了。
姜婉宁没有再犹豫,把陆奶奶怀里的冬衣接过来,带她又去了另一家成衣铺子里。
如今家里不缺钱,不说用作货款的银票,就是她自己从书肆卖字帖拿到的银子,也足够添些新衣了。
可陆尚一日不归,姜婉宁就不敢大手大脚地将钱花出去,便是留在手里压底,至少能求个心安了。
到了另一家成衣铺,姜婉宁也是直奔最便宜的冬衣去,这家的冬衣有深色的,那是黑色棕色这些,她穿着也不怕弄脏。
陆奶奶想叫她去看样式更新颖一点的,却被姜婉宁摇头拒绝了,下一刻,她便挑了一件灰扑扑的冬衣出来,给了钱,也就买好了。
陆奶奶还在跟店里的伙计问:“就那件好看的要多少钱呀……四两银子!那、那我家婉宁能穿吗?能穿哦……”
陆奶奶被带出成衣铺,临走时却止不住回头望,连着成衣铺周围的铺子也牢牢记在心里。
到了第二天,一老一少全换上了冬衣。
姜婉宁买的那件冬袄袖口有些长,她却正好把手缩进衣袖里,两个袖口搭在一起,便把双手暖暖地藏在了里面,不会再进一点风。
当天晚上,姜婉宁把庞亮等人送走了,才发现陆奶奶不见了。
她当即一慌,转身就要出去找人,哪想出门正好跟她撞在一起,陆奶奶怀里抱了个包裹,看见她后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绽开了。
“婉宁你快来试试,我也给你买了冬衣噢!”
姜婉宁有些发愣,陆奶奶却解开了包裹,只见里面放了一套袄裙,是最近很流行的杏黄色,袄裙外面还搭了一件斗篷,斗篷是极正宗的红。
“您——”姜婉宁说不出话来。
陆奶奶笑着把衣裳往她身上比划:“打昨儿我就瞧上这间袄裙了,婉宁你长得白,穿上一定会好看,我这眼光果然还没坏——”
姜婉宁实在不忍辜负老人家的一片心意,抬手抹去眼尾的一点水渍,赶忙回房换了袄裙出来,又特意梳了与之搭配的发髻,才一出门,就听陆奶奶惊讶地喊:“好漂亮呀!”
陆奶奶围着她转了两圈,越看越是欢喜:“我看婉宁一点不比镇上的大小姐差,你可比她们漂亮多了……可真好看。”
祖孙俩笑得正好,又听门口传来敲门声。
陆奶奶怕她弄脏了新衣,拦住她顾自去看门,开门却见是冯贺带着家里的小厮来了。
自陆尚出门后,考虑到男女之防,冯贺来陆家的次数有意减少,但他人不来,东西却是时时不缺的。
就像现在,他进门瞧见姜婉宁后,眼中惊艳一闪而过,但很快恢复了正常,先对着陆奶奶一拜:“老太太近来可好?”
“哎好好好,冯少东家怎又来了呀——”陆奶奶对冯贺也是很熟了,连忙招呼他坐下。
冯贺进到院里后又向姜婉宁打了一声招呼,先把小厮手里捧着的宣纸递上前:“夫人,这是我近日的功课,还请夫人转交给先生。”
姜婉宁悄声应下。
然后只见冯贺一招手,门外的小厮鱼贯而入,大的有火炉,小的有银炭,还有些手套护膝等,全是冬日里防寒会用到的,不一会就摆满了院子。
冯贺说:“我还多准备了七八个火炉,已经送去巷子里的学堂了,往后的早晚我会派家丁过去看火,也省的孩子们受寒了。”
这般情况已然不是第一次发生,姜婉宁深知拒绝不掉,索性也不推脱了。
她道了谢,转而说:“那位先生前不久写了两篇策论,是针对明年院试的推论,少东家一会儿带回去细细读阅一番,若有什么不明白的,也好早些提问。”
冯贺面上一喜,对着姜婉宁又是一拜:“辛苦夫人,辛苦先生了!”
天色已晚,冯贺就没有在陆家多待。
在他走后,姜婉宁和陆奶奶又把院里的东西归置了一番,手套和护膝分了分,保证每人屋里都有一套,火炉也是一屋一个,银炭则要挪去厨房,防止下雨下雪给浸润了。
除了这些防寒物件外,冯贺还送了些冬菜和鲜肉,这些则被挂到了墙头,高高地吊在了墙面上,外面再扣一个竹篮,防止夜里有野猫闯入。
将这些都办好,天色便彻底暗了。
陆奶奶问道:“我看刚刚的肉里有大排骨,明天我取两根出来,给你炖个黄豆排骨汤可好?”
“都行,您看着安排就行。”姜婉宁应着,又把陆奶奶送了屋里。
就这样,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到了冬至。
冬至这天学堂也是不放假的,但姜婉宁提前跟无名巷的邻居们商量过,等这日下了学,就在学堂里面聚一聚,大人连着孩子一起包饺子,一年到头也一起吃顿饭。
巷子里的学堂开了三个月了,好与坏根本无需言说。
就说田婶家的儿子,算账虽还有些糊涂,但已经能帮着田婶记账了。
还有项家的女儿,一个姑娘家家的,那手字可是整个学堂最好的,等再多练上个十年八年,说不准就能跟女夫子一样了!
从姜婉宁的学堂里出去的大小孩童,不说能比得上官宦人家,可比起同龄人,那已然是佼佼者,毕竟能念书写字碰纸笔的,在寻常百姓家本就不多见。
许是因为有了下午的饺子宴,孩子们上课时多有走神,姜婉宁一个不注意,下面就交头接耳起来了,她管了两次没管住,索性也不再管了。
她放下手中的书卷,转而问道:“说起冬至,大家可知冬至来历?”
接下来,她从冬至来历讲到冬至习俗,又讲了古往今来无数大家对冬至的描述,甚至还说起一些官宦人家冬至这日的活动,乃至皇室会有的宴飨。
一群孩子们听得实在认真,直到堂上响起了惊木,姜婉宁拍拍手:“那今日的课到此就结束了,明日上课请大家交我一篇冬至有感,不少于百字。”
区区百字,孩子们丝毫不惧。
他们回家后匆匆吃了午饭,连午休都不休了,紧跟着就帮大人把面粉蔬菜肉等抬去学堂,还有什么面板擀面杖之类的,总之包饺子要用的,全要搬去学堂里。
到了约定好的时间,大半个巷子的邻居都出动,全来了学堂。
这时候也不分什么男女老少夫子学生了,随便找地方坐,坐下便是和面搅馅擀面皮,满屋子的人在烧得旺旺的火炉旁,忙得一派热火朝天。
姜婉宁给陆奶奶倒了水回来,正准备坐回去继续捏饺子,突然听见门口有人喊:“陆夫人在吗?你家来人了!”
姜婉宁抬头一看,却是冯贺家的下人,上月来过来巷子里伺候的。
她只好再起身:“好,我这就来。”
她跟陆奶奶说了一声,又在门口的水盆里净了手,等不及擦干,赶紧出去看是谁来。
然而等她走回家门口,也没能看见外面站了谁,反倒是有大小两辆车停着门口,家中的两扇门都开着,车夫正往家里搬东西。
姜婉宁脚步一顿,心口蓦地剧烈跳动起来。
“就是在这了,辛苦两位帮我搬进来,我还要出去找人,晚些回——”陆尚一边喊着一边往外走,偏偏才踏出院门,就跟姜婉宁视线撞上。
陆尚裹了一身浅褐色的大髦,脚踩马靴,腰间系着马鞭,他头发乱糟糟的,下巴上也全是胡茬,不知在外跑了多久,身上竟盖了一层灰。
他扯了扯嘴角,不觉上前两步,忽然想起自己的埋汰来,又生生停下。
可是就在这时,姜婉宁有了动作,她眼眶一红,顾不得尚有外人在,直愣愣地冲过来,又一头扑进了他怀里:“陆尚——”
“哎我在,阿宁我在呢。”陆尚反手将她紧紧揽在怀里,入手的袄裙一片冰凉。
他刚才还嫌自己埋汰呢,可真把人抱住了,便是怎么也舍不得松手。
“这么久没见我,阿宁可有想我了?”陆尚笑问道。
可他注定得不到答案,只听怀里骤然响起一声哀鸣,而后便是竭力压抑着的呜咽。
陆尚的笑容挂不住了,他深吸一口气,蓦地把姜婉宁抱起来,只管把她的脑袋按在自己肩上,而后便大步返回家中。
一直回了屋里,他方把姜婉宁放下,屈膝半跪在床前,仰头看着她哭红了的眼睛。
陆尚心口泛起密密麻麻的酸意来,抬手用大拇指帮她抚去眼尾的泪痕,看着那被咬得苍白的唇,他竟升起一股冲动。
“阿宁——”陆尚记不清在心里念了多少声冷静,方没做出出格的举动来。
曾几何时,他竟敢大言不惭地认为,要把姜婉宁看做一个需要照顾的妹妹,现在他只想质问自己——
你会和妹妹同床共枕半年之久吗?你会对妹妹思念不已吗?你会对妹妹……生起那许多不合时宜的情愫,乃至想亲吻她吗?
不过是他自欺欺人罢了。
时至今日,他终于敢直面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姜婉宁于他,是妻子,是喜欢,是这一世的无可割舍。
陆尚轻声问了一句:“阿宁,我可以亲你吗?”
姜婉宁倏尔瞪圆了眼睛,仿佛无法理解这话的意思。
然而不及她回神,陆尚已然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扼住了她的后颈,俯身亲过来。
“!”从开始至结束,姜婉宁脑中一片空白,便是耳边响起了熟悉的轻笑,她眼中还是白茫茫的,只会愣愣地转过头,实则什么也看不进眼里去。
陆尚笑她:“傻了?”
姜婉宁点头。
陆尚终忍不住闷声笑出来,细细摩挲着她的后颈,只想将这人按进骨里去。
过了不知多久,姜婉宁可算回过神,她脑海中渐渐浮现了先前的场面,她虽没有说话,可那双眼睛仿佛活了一般,又是惊又是喜的,可比她的表情灵动多了。
还有她藏在乌发中的耳朵,也一点点染上赤色,最后变得滚烫。
陆尚在她身边坐下,并不带什么诚意地说:“好像不小心吓到你了,阿宁对不起,但重来一次……我怕还是忍不住。”
他把姜婉宁藏在袖中的手捉出来,只是才一碰上,便不觉面色一变。
姜婉宁也想起什么,猛地将手缩回去。
陆尚表情变了,声音也不复之前的喜悦:“手怎么了?我看看。”
“没、没什么……”姜婉宁顾言其他,“今天是冬至……对,今天是冬至,大家一起在学堂里包饺子,奶奶也在,奶奶想你好久了,我们却学堂吧。”
说到最后,她言语间都多了几分哀求。
陆尚偏不为所动,强硬地捉过她的胳膊,将她的手一点点剥了出来。
垂眸一看,只见纤白细长的手上全是黑红黑红的冻疮,冻疮长在关节处,因没能处理好,已经开始影响到关节的活动了。
他不想生气的,可话一出口,还是无可避免地染上了怒意:“这是怎么回事?”
姜婉宁不敢隐瞒,老老实实说:“是之前,是去年流放路上不小心染上的,我以为已经好了的,没想到上月又犯了……我有小心涂抹膏脂的,夫君你别担心,很快就会好的。”
“今天是冬至,我跟邻居们说好一起吃饺子的,还有那么多学生……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好吗?”
“你——”陆尚猝不及防撞进她那双含了哀求的眸子里,顿时什么火气也没了。
他在姜婉宁手腕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等晚上回来我再与你算账!”
“那现在……”
“不是说要去学堂包饺子?还不走吗?”陆尚没好气道。
姜婉宁笑了,主动牵了他的手:“是,那现在便走吧!邻居们也好久没见你了,前不久还问你去了哪里,还有奶奶——”
“我这身袄裙就是奶奶买给我的,我觉得有些贵,其实不想要的,可奶奶自己去买了回来,还说我穿一定会好看……”
陆尚怎能听不出她话语中的炫耀,捧场道:“是很好看。”
说话间,两人到了学堂外,陆尚的到来可是叫一众人惊讶不已。
陆奶奶更是抱着他又哭又笑,把他拽去自己身边,一定要时时看着才好。
陆尚则接替了姜婉宁的活儿,只许她坐在旁边什么也不干,但凡姜婉宁要干些什么,他总要发出点声音,等把她注意力引来了,再往她手上瞥。
“……”姜婉宁无法,只能老老实实坐下,光等着吃了。
虽说吃饺子的人多,但做饺子的人更多,大家伙一齐忙着,只用了两个时辰就全部做好了,巷子里支起一口大铁锅,用铁锅下了饺子。
而后便是众邻居围在一起,欢声笑语间,一齐过了这个冬至节。
大家伙一起吃过饺子,便各自收拾了东西回家,陆尚一手扶着陆奶奶,一手牵着姜婉宁,回家陆尚又给她们两人说这一个多月的见闻,以及带回来的许多东西。
听说他从岭南带回了冬衣,陆奶奶很是高兴:“冬衣好,婉宁就两套冬衣,我早说她该添衣裳了,这下子可巧了。”
“还有她手上的冻疮哟!我都讲了好多遍不要碰冷水,这一眼看不住,便又用冷水洗手了,我是管不住了,尚儿你可要说说她……”
陆尚瞥了姜婉宁一眼,果不其然,她目光里全是心虚。
陆奶奶累了一日,下午又是大喜,回家很快就疲乏了,也没什么精力看陆尚带回来的东西,跟两人说一声,便回房休息了。
余下两人一合计,也不愿打理什么东西,并肩回了房,只留了床头的两盏灯。
陆尚奔波多日,只在半月前洗了澡,偏他才认清对姜婉宁的感情,根本舍不得叫她半夜去烧热水,只简单擦了擦,便拥她上床了。
时隔多日,两人可算又躺在了一起。
陆尚抛却了往日的矜持,反手把姜婉宁揽进怀里,额头抵着额头,与她絮絮说着私语。
第55章
陆尚在外一个多月, 大多时间都是在野外囫囵睡上两个时辰,还要小心听着周围动静,一晚上不知惊醒多少次, 自是没有一天安稳的。
如今却是温香软玉在怀,实在无法不松懈下来。
就这么一懈怠, 等转天他恢复清明,才发现怀里早没了人, 伸手一摸,就连身边的位置都凉了下来,屋里早没了姜婉宁的影子。
眼下他正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的时候, 恨不得睁眼闭眼全是姜婉宁。
他当即从床上爬了起来, 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 麻利地穿上衣裳, 他原本想直接去找人, 可从梳妆台前经过时, 又瞧见了自己的埋汰模样。
“……”算了, 还是先洗个澡吧。
只是出了房间才知道,姜婉宁走之前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包括洗澡要用的热水, 梳洗后要穿的衣裳, 以及软烂好消化的早膳。
这些全被她交代给了陆奶奶, 只等陆尚一出门,就全转告给了他。
陆尚全然抑制不住嘴角的笑了,乐呵呵地应下:“好,那我先吃饭, 吃完再洗澡!”
“阿宁是去学堂了吗?”
陆奶奶说:“是呢,这天亮得越来越晚了, 她出门时外头还黑蒙蒙的,不过婉宁也说了,准备跟邻居和庞大爷他们商量商量,把上学的时间调整一下。”
“行,晚点我再问问她。”
陆尚是起的最晚的,陆奶奶已经提早和姜婉宁吃过,他问了一声,便不等陆奶奶帮忙盛饭,索性站到了锅台前,稀里糊涂地喝了两碗热粥,又吃了三个包子。
陆奶奶就坐在旁边看着,看他食欲变得这样好,面上的笑就没落下去过。
吃饱喝足,陆尚紧跟着就去洗了澡,又把胡茬刮干净,仔细收拾了一番,瞧着恢复了之前的清爽俊秀才作罢。
他溜达去梳妆台前左瞧瞧右看看,心里却是想着——
他虽不算什么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可至少也不算丑吧?勉勉强强……也能与阿宁配一配?
怀着这样的心思,他又整理了一番仪容,出门跟陆奶奶打了个招呼,转身就往学堂那边去,中途碰上相熟的邻居,他更是毫不避讳:“诶对,是去找阿宁的!”
待他抵达学堂,里面的孩子们正进行小考。
姜婉宁在场中巡视着,转身就瞧见他在后门鬼鬼祟祟,不禁莞尔,旋即起了几分促狭,用眼神示意陆尚进来,往后头没人的位置坐。
陆尚被她笑得晕乎乎的,根本没有多想,谁成想他这边才坐定,姜婉宁就走了过来,藏在背后的手伸到前头,手中抓着的一张空白考卷也落在了陆尚眼前。
“?”陆尚一愣。
姜婉宁并不解释,又去前头的书柜里拿了新笔新墨,顺带把墨汁都研墨好了,方才给陆尚送来,复气音说一句:“陆秀才也试试吧。”
被心上人叫秀才,理应是高兴的。
可是陆尚看着桌上的试卷,实在生不起半分高兴来,且其余孩子正专心致志做着答,他连出声婉拒的机会都没有。
半晌过去,他只能沉重地点了头。
这份小考试卷并不难,或者说学堂内的小考从来都不会为难人,只是就孩子们某段时间的学习成果进行一个查验,也好方便姜婉宁给他们查漏补缺。
试卷上多是填字和算数,陆尚粗略扫了一遍,好歹没有不会的。
等小考结束,也到下学的时候了。
姜婉宁从头收到尾,收到最后时,孩子们才发现陆尚的存在,只姜婉宁收卷的速度快了些,才没叫他们发现大名鼎鼎的陆秀才竟也跟他们一起小考。
姜婉宁送孩子们离开,陆尚就去桌案后帮忙整理了书卷,这样也能节约少许时间。
两人走在最后,学堂却是不用落锁的,再等上一两刻钟,冯贺家的下人就会过来,到时他会把学堂里的火炉熄了,再行落锁。
陆尚回头看了一眼:“我还说这是哪里来的那么多火炉……”
姜婉宁笑说:“夫君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冯少东家对我和奶奶多有照顾,隔三差五就会差人送东西来,倒是劳他费心。”
“我不好与他走动,既然夫君回来了,那便辛苦夫君跟他说声谢吧。”
陆尚点头:“应该的。”
两人到家时,大宝庞亮和林中旺已经回来了,正帮着林奶奶端饭端菜。
之前的饭桌上,姜婉宁总会跟几个小的说说话,问问功课,又或者听听他们最近的趣闻,可是眼下陆尚归家,整个桌上就没旁人的事了。
之前陆奶奶就觉得,只要陆尚一和姜婉宁说话,完全插不进去第三个人。
可今天这股感觉尤烈,不光是插不进去人了,便是他们在旁边都显碍事。
反正陆奶奶说不好该怎么形容,只能赶紧吃了饭,又招呼上几个孩子,赶紧回了房间,好把空间留给两个小年轻。
偏偏无论是姜婉宁还是陆尚都没觉出异样,边吃边说着话,从岭南这一路的见闻,到巷子里学堂的情况,说话的时间远比吃饭要长。
一顿普普通通的晌午饭,却是叫他们两个吃了足足一个时辰,要不是再拖下去饭菜就要凉透了,两人还能聊。
饭后姜婉宁要去刷碗,可手才碰到碗筷,就被陆尚拍在了胳膊上。
她不明所以地抬起头,陆尚用下巴点了点她的手:“阿宁是真不记事啊。”
姜婉宁垂首,后知后觉地想起手上的冻疮,赶忙将手缩了回去。
陆尚轻哼两声,忍不住用手指点了点她:“还不快回房暖着,等下午我带你去医馆,看看该怎么治最好。”
姜婉宁自认理亏,呐呐应了是。
她这边回房没多久,陆尚也跟着追了回来,他正是兴奋的时候,他不肯歇息,便缠在姜婉宁左右,哄她一起去看从岭南带回来的好玩意。
那大车小车两辆车的东西,瞧着就不少,便是除去布匹冬衣等大件的,零碎的小玩意也剩很多,且全是为了姜婉宁才买的。
陆尚不晓得当朝女子的喜好,布匹和冬衣都是托店里的伙计给选的,有两件价格偏高的,但更多还是物美价廉的,又因岭南府城店铺繁多,同样一件衣裳换一家店,兴许就会便宜几分,一件不显什么,可买的多了,省下的也就多了。
姜婉宁轻叹一声,将那几件冬衣全换了一遍。
到底是一郡之府城所流行的,那些冬衣的样式秀丽又不失大气,格调也甚清明,便是拿去了京城,也不落下乘。
陆尚看得欢喜,又喊她去看一些首饰。
他淘了整整一匣子的首饰,没有什么贵重的,胜在精致小巧,花样也多,光是素钗就有足足七八支,加上其他环饰,足够把姜婉宁打扮得漂漂亮亮了。
他每拿出一件,都要问问姜婉宁喜不喜欢。
姜家家道未曾中落时,姜父偶有远游,也会给家中亲眷带些礼物回来,但姜婉宁还是第一次见礼物能带这么多,又全是可着她一人买的。
她想说不必这般浪费,可抬头望见陆尚眼中的喜悦,那些丧气话就全说不出了。
姜婉宁笑道:“喜欢的。”
“喜欢就好,对了我还寻到一枚玉扳指,第一眼就觉得适合你,也不知你习不习惯带这些,反正你留着吧,扔在桌上当个摆饰也好。”
陆尚说着,又从匣底摸出一枚玉戒来。
姜婉宁打眼一看,乍一瞧着实在眼熟,直到接过来细细打量了,才知并非她早些年那枚,但这并不妨碍她心生喜欢。
她轻轻比划着,言语间皆是欢喜:“我之前也有一枚差不多的玉扳指,做工要比这枚好一点,但成色不如它,我戴了好些年,不过后来给弄丢了。”
“这枚扳指……”她抬头,望向陆尚的眸子里仿佛在发光,“我很喜欢。”
陆尚咧嘴笑着:“喜欢就好。”
他亲眼看着姜婉宁将扳指戴在手上,目光却忍不住往她无名指上飘。
……也不知大昭有没有婚戒的说法。
两车的东西自然不只有用的,还有些特色吃食,只是因为路途遥远,只能带些馕饼腊肉,用油纸里外三层封好,这才能放上半月一月。
光是把这些东西整理好,便用了一个时辰。
小学堂那边传来动静,项敏也推开院门,悄悄钻进学堂去。
姜婉宁拿了一支素钗,在陆尚直勾勾的视线中把它带上,又习惯性地转了转手上的扳指,这才说:“我去看看他们。”
今日下午有书信摊子要开,但陆尚念着她手上的冻疮,说什么也不肯她在外头受凉了,亲自在摊子前守了半个时辰,把那些不着急的全劝回去。
还有两个实在心急的,便由他代劳,反正只是写字丑了点,小人画抽象了点,大不了不收钱了嘛。
姜婉宁乐得不行,好声跟来写信的客人说了抱歉,又依着陆尚的意思,早早收了摊儿,再一起去医馆里看手。
冻疮这种东西非是一朝一夕就能根治的,便是用药消下去了,来年还会犯。
医馆的大夫开了两幅药后,也只叫姜婉宁少受寒少碰冷水,等伤疮不发痒了,兴许就好的差不多了,但之后每年还是要多多注意。
出了医馆后,姜婉宁尚未反应过来,陆尚就把手套戴在她手上:“听见了?以后你就在学堂放一盆热水,用火炉温着,可不许碰凉水了。”
“还有家里,我知道你不好意思叫奶奶自己做家务,既然这样,那咱们家也请个婆子来吧,我明天就去牙行看看,招个手脚利落的大姐来。”
“招婆子?”姜婉宁惊讶道,“会不会有点小题大做了。”
陆尚说:“阿宁,你知道我还要走的,你也不想我一路都不安心吧?”
岭南之行只是一个开始,只要与黎家合作,那陆尚定是还要出远门。
他这才回来一天,姜婉宁不愿想那些不高兴的,便刻意躲着,如今还是提了出来。
她沉默良久,缓缓点了头:“好。”
陆尚此番回来,却是在家里待不了太久。
他在家歇了两天,中途又带姜婉宁去牙行走了一趟,挑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娘,那大姐不卖身,因此便是手脚利落,也无缘进富贵人家去,只能在一些小门小户流转。
而陆尚至今无法接受买卖人口,听说这位江婶人勤快,干活也仔细,便是家中也没有什么拖累,很快就定下她。
往后江婶就去陆家做工,每月休一天,一月一两银子,平日就洗洗衣裳做做饭,再就是帮着陆奶奶喂喂鸡鸭,旁的便没什么了。
江婶的住处就在书房,陆尚把书房里的重要纸张都搬去自己房里,只留了一个空书柜和一张桌案,再往里面添一张床,便是一个简易的住处了。
到底是家中帮工的下人,也没有什么慢待不慢待的说法。
再转过天来,他就赶紧去了长工们居住的宅子,跟着送了两天货,跟几家酒楼的老板见了个面,又听陆启把这一个多月的情况汇报后,花了两个通宵把账目记录核对上。
单是这三家酒楼的账目,就叫他算得头晕眼花,结束后忍不住说一声:“要不然叫陆启也来上学吧,不然就叫大宝教教他爹,他这大小也算个管事了,不能连账都不会计吧。”
姜婉宁闻言不禁侧目,看着他手上那些凌乱的文字,亦不知如何评价。
陆尚有做账不假,但他用的是他所熟悉的文字和数字,除了他自己,那是谁也看不懂的,之前姜婉宁也曾质疑过,哪料陆尚对着账目说得井井有条,彻底打消了她的疑惑。
姜婉宁沉思片刻:“那夫君看着安排一下吧,正好下午家里也有人,叫陆启过来一起认认字学学记账也不是不行。”
“唔——”陆尚也只是有这个想法,能不能实行还需仔细考量。
又过一天,詹顺安他们回来了,还带了蔡勤蔡勉两兄弟,一问才知,兄弟两人在一月里把塘镇下属的村子走了个遍,只要是采药的人家,他们全部亲自拜访了一遍。
蔡勤说:“秋冬山上的草药不多,我们也没能收上什么,不过有户人家采到了山参,年数有些短,好在山参丝毫未损,也能卖上个七八十两。”
“好好好。”陆尚大喜,“辛苦你们了。”
“药草一事你们先跟进着,既然秋冬山上草药不多,那就索性等开春再给医馆送,正好我最近也忙不过来,剩下的还要辛苦你们。”
“只要是你们觉得好的药草都可以先记下来,价钱拿不准的就先等等,左右也不是什么着急事,且等我回来。”
“再就是蔡村长的工钱,我想了想,不如就跟你们一样,这样可好?”
蔡勤蔡勉连连摆手:“不用不用,爹说了,能给老板帮上忙,他已经很高兴了,绝不可收钱的,且我们兄弟俩本就在您这做工,已经承了很大的情的,再不可贪得无厌。”
陆尚也腾不出时间去平山村,闻言不好再劝,只好暂时先应下。
等把物流队这边都处理清楚了,接下来便是最重要的黎家了。
冯贺得知他回来,很快就在观鹤楼设了宴,宴上只他、陆尚和黎家大公子三人,再就是福掌柜作陪,实际多是陆尚和黎大公子在说话。
黎家派去的小厮说是带路,实际也是在观察陆尚等人。
就这么两三天时间,那小厮已经把这一路的见闻分毫不落地告知了黎大公子,无论是詹猎户等人高超的身手,还是陆尚的小心谨慎,都叫黎大公子极为满意。
就是在这天的接风宴上,黎家与陆氏物流正式定下合作,随着签下与黎家的契书,这也预示这第二趟远行要开始了。
眼下是十二月底,倘若年前出发,下次回来便是三月四月了,无法留家过年。
只黎家这批货催得实在急,甚至愿意为此多付一成的间人运输费,还为此承诺,只要这趟木料完好准时送达,之后至少一年里,黎家的木料生意全归陆氏物流。
陆尚实在无法拒绝这样大的诱惑,再三纠结,终究还是答应了下来。
按照他与黎大公子的约定,一月一元旦一过,物流队就出发,先去府城黎家拉上木料,然后就出发岭南。
此行货物颇多,黎家可提供车马,只押货人手需要陆氏物流出。
陆尚仔细考量后,决定由四十人押货,除了上次一起去岭南的八人,还要另选出一批,这一批要求可以稍微降低一点,但身手好是决不能降低的硬性指标。
这四十人选出后,他们便得了几日假,等过完元旦再回来。
至于其他人则还是按着月休的法子走,具体怎么安排,就全交由陆启负责了。
待诸事皆定,只剩下最后一件事,也是叫陆尚最棘手的——
该如何跟姜婉宁说,无法跟她一起过年了。
前不久他还揽着姜婉宁幻想,等过年时可以去府城,听说府城的年节可是热闹,大年夜那天还会有烟花展。
陆尚在家呆了两日,瞧着没什么变化,可姜婉宁还是敏感地觉出他情绪上的波动。
她又观察了两日,见陆尚情绪实在低落,只好先问:“夫君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讲吗?”
陆尚面上闪过一丝惊讶:“怎么这么说?”
姜婉宁坐过来:“我看夫君这两日神不思蜀的,昨晚练字时都写差了好几行,我提醒了也不见改,那便是心思没落在习字上了。”
“还有这两天你夜里睡得迟,清早醒得也早,偏是注意力凝不起来,不知在想些什么。”她沉吟片刻,挑明道,“是因为夫君又要去岭南了吗?”
“……”陆尚苦笑,“什么都瞒不过你。”
大概是早有心理准备,姜婉宁情绪还算稳定:“什么时候走呢?能等到下月过完年吗,还是这几天就急着去?还是一个多月就能回?”
陆尚握住她的手,小心避开了关节上的疮疤,小声道:“等不到过年了,等元旦后就走,一个多月也是回不来的,这次有货,往返最少三月,年关那几天碰上封城的话,可能还会更久,我跟黎家大公子推的是四月中才能回来。”
话音一落,姜婉宁肩膀一震:“这么久?”
时间过得很快不假,但一年里又有几个四个月。
光是他离开这一个半月都叫姜婉宁觉得度日如年了,如何又长了一倍不止?
陆尚更觉为难的是:“因着是给东家送货,路上肯定是要以货物为先的,我原想着带你一起,现在看大概也是不能了,还有你那路引……我问清楚了,也不太好办。”
姜婉宁清楚,她随行的阻碍太大,而叫陆尚放弃这单生意,不说他愿不愿意,便是她都觉不甘心。
她面上表情几经变化,好久才吐出一口气:“没关系,我都理解。”
“夫君去吧,我等你回来便是。”
陆尚捧起她的脸,果不其然,就见姜婉宁一脸的平静,唯有眼尾泛着不正常的红色。
“阿宁……”
姜婉宁扯了扯嘴角,反安慰起他来:“家里一切都好,之前不也安稳过来了,再说现今家里还有江婶在,我和奶奶是彻底轻松了。”
“夫君眼光真好,江婶干活是真的勤快,她还很会说话,常把奶奶哄得合不拢嘴,便是做饭都顾及着所有人的口味,连几个孩子都照顾到了……”
后面的话她没能说出来,盖因陆尚垂首吻住了她的唇,鼻息间只剩灼热的呼吸。
陆尚是经历过一次白手起家的,但如这般羁绊不断的感觉,还是头一回体验。
直到今日,他才深刻意识到,为何总说美人乡,英雄冢。
后面几日,陆尚再未出过门,他每日都留在家里,要么是陪陆奶奶说话,要么就是跟着姜婉宁去学堂,从早到晚恨不得黏在她身上。
反是姜婉宁早早接受了现实,一边上着课,一边给他重新收拾行装。
元旦那天学堂放假,几人懒于做饭,索性一家人出去吃的,就去了观鹤楼,点了店里最出名的招牌菜,配着两壶小酒,也算欢快了。
元旦一过,陆尚如期离开。
他离开那日,姜婉宁亲自把他送到城门口,两人又躲去旁边说了好久,多是陆尚在絮絮叮嘱,大事小事都能说上两句,若非詹猎户他们催促,他还能继续说下去。
随着陆尚的离开,陆家一下子又冷清下来。
但他只是出趟远门,日子还是要照常过的,陆奶奶有江婶照顾着,倒是省了姜婉宁不少心,就这么一晃,又是一个月过去了。
进了二月后,塘镇连着下了两场大雪,大雪的降临也意味着年关将至。
江婶在年前找姜婉宁请了假,要回老家陪家人过个年,一直到正月十五之后才肯回来。
江婶走后,家里又只剩下姜婉宁和陆奶奶两人了。
因着姜婉宁给好多孩子上课,学费收的又是极低,许多人家念着她的情,过年之前也往她家中送来节礼,便是樊三娘都跟着庞大爷的车亲自来了一趟。
姜婉宁没有推拒,只是回了等值节礼。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来送节礼,陆奶奶的心也跟着浮动起来。
她想回陆家村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可这半年下来,要么因为忙而拖延,要么就是被陆尚打断拐去旁处,这一来二去的,她也隐约明白了——
孙儿不想叫她回去。
因着各种各样的原因,她确实没有再提,镇上的房间里也添了越来越多的新衣,添了越来越多的家用,比起村里的小屋也没甚差别了。
可她到底还记着,她在陆家村还有儿子孙子孙女呢。
既然陆尚不在,又是过年,是不是该回陆家村了呢?
陆奶奶犹豫了好久天,终于跟姜婉宁提起回陆家村住几天的事。
过年本该回家团圆的,但姜婉宁却说:“我留下守着家吧。”
陆奶奶几次劝说无果,想到陆家村里一大家子人,总不缺她一个老太太,可她要是真回去了,镇上可就只姜婉宁一个了,谁家过年是一个人过的。
这样一对比,该如何选择,便是不言而喻了。
陆奶奶很是通透,只纠结了不到半天就下了决定。
而江婶回了老家,她做了两日饭又渐渐找回了手感,看姜婉宁一回家就能吃上热饭,反找回自己在家中的用处来。
姜婉宁都已经想好,要是陆奶奶坚持,她就托庞大爷把她送回去。
哪想几天下来,陆奶奶再也没提过回陆家村的事,还把田奶奶邀请到家中来,跟她讨教镇上都是怎么过年的,两个小老太一起上街,又是买窗花又是买对联。
姜婉宁每天回家,都能看见家中细微却明显的变动,略显清冷的宅子也慢慢红火起来。
对于这番变化,姜婉宁与陆奶奶皆是心照不宣。
眼见过了二十七,大小学堂都放了年假,黄老板的书肆也要关门了。
姜婉宁交完今年的最后一趟字帖,从黄老板那里又领了二两的赏钱,算是对她每旬都能按时交帖的奖励,也是过年的一个好彩头。
这二两的赏钱也给她提了个醒,她又专程去物流队的长工们的住处一趟。
也是赶巧,但凡她再晚来一天,长工们就要放假了。
年关乃是大昭最重要的节日之一,等到了年三十初一,街上便没有任何商贩了,像什么酒楼餐馆,自然也会停业几天,与之相对的,便不用送货了。
姜婉宁跟长工们不熟,只认得陆启一人。
她叫来陆启细细问询一番,听说他们的工钱要等陆尚回来才有,心下有了决断,又问:“那除了送货这些,夫君有交待其他事吗?”
陆启一头雾水:“还有要交待的吗?”
姜婉宁了然:“那你叫大家伙先等等,你跟我回家一趟,我把所有人的工钱给结了,还有之前是不是说过,逢年过节会有节礼的?夫君不在的这些日子也辛苦了你们,剩下的便叫我做主,你只管听我安排吧。”
“这这——”陆启一时愣住。
姜婉宁却不给他反驳的机会,抓紧时间带他回去取了钱,又匆匆赶了回来。
长工们上工的时间都是有记录的,姜婉宁算数的速度又快,往往陆启才念出时长,她就算好相应的工钱了,连着月终奖一起,分毫不差地付给长工们。
长工们本以为年前是收不到工钱了,如今峰回路转,自是乐得不行。
而这还不算完,姜婉宁又说:“最近三月也是辛苦大家,年关将至,本该给大家包些节礼的,只是夫君不在,我又是才想起这回事,只怕准备不及,便将节礼折成现银,辛苦你们自行采买了。”
“除了节礼之外,再就是年终奖,考虑到诸位最长的也只做了半年工,这回就连着节礼一起,每人给一两银子。”
“再有什么其他安排,因着夫君也不曾告知与我,只能等他回来再谈,我在这也给大家拜个早年,辛苦诸位了。”
话落,姜婉宁拿出早准备好的红封,亲自递到每个人手里,就连在院里洗衣做饭的妇人们也没落下。
有人觉得碎银不够爽,那就给他们换成十吊钱,满满当当一大口袋的铜板,光是听声音都叫人高兴,沉甸甸地拎着手里,只觉这半年的辛苦都值了!
还有那些跟着陆尚去了岭南的长工,姜婉宁没有算他们的工钱,只等回来后一起结算,但该给他们的节礼和年终奖是不缺的,仍是一人一两,叫同村的人给带回去。
等把长工们都安排好,这一天便过去了。
工人们拿了钱,也不知在谁的鼓动下,竟一起跪了下去,一定要给姜婉宁磕个头才肯走,姜婉宁阻止不得,最后只能躲进屋里去。
便是这也没能削减长工们的热情,一时间屋外全是拜年声。
到最后只剩下了陆启陪着她,姜婉宁笑了笑,拿出另一个红封:“你的工钱我就不管了,只等夫君回来叫他给你结算,你又多是费心,我便多给你包了二两,过年图个吉祥。”
“还有这些——”她从另一小包里拿出几个较小的红封,“这是给大宝、亮亮和中旺的,他们放假早,我也没记起这回事,便辛苦你多跑一趟,也是我这个做老师的一点心意。”
要是换成平常时候,陆启怎么也不会收这些。
但年关什么都能和吉祥吉利挂勾,又是为人师者的心意,他怎么也拒绝不得。
陆启擦了擦手,双手接过:“好好,多谢夫人,多谢夫人了!”
陆启把所有宅院检查后锁上,又送姜婉宁回了家,这才从塘镇离开。
赶在街上商贩关门前,姜婉宁和陆奶奶买足了食材,还凑热闹买了两捧烟花,等着过年那天放。
三十这天,祖孙俩简单吃过早饭,便开始操持年夜饭,饶是只有两人,也是鸡鸭鱼肉样样齐备,不肯有一点的含糊。
在一片热闹声和对远方人的思念中,年关悄然而逝,新的一年又到了。
正月十五一过,江婶重新上工,物流队恢复了送货,学堂的孩子们也被押着收心。
过年虽有辞旧迎新之意,但到了寻常百姓家,年前年后也没什么两样。
冯贺过年是回了府城的,却不想他早早地回了来,给陆奶奶拜了个晚年,又找姜婉宁说:“夫人见谅,我与府城同窗问询,知今年三月三将开院试,我欲上场一试,还请夫人代问那位先生,不知我可有上场机会?”
姜婉宁有些奇怪:“之前不就是想着赶今年的院试,夫君当初没与少东家说吗?”
“!”冯贺一惊,旋即狂喜,“是是是,是我疏忽了!那敢问夫人,这最后一月,我又该如何准备?”
姜婉宁耐着性子说:“无需慌乱的,之前半年少东家已打下基础,之后一月将以巩固押题为主,其余便是少东家放平心态,坦然赴考罢了。”
话是如此,冯贺却无法真的淡定下来。
他颇有些手足无措:“可是、可是我能行吗……我还是有些不敢,真的不用挑灯夜读,最后拼一个月吗?”
姜婉宁忍笑:“少东家不信自己,难道还不相信我……我是说那位先生吗?”
“不过也无妨,先生留了新的功课,需少东家在三日内交出答卷,是两道经义两道策论,还请少东家抓紧时间。”
冯贺一开始还没明白她的意思,可等拿到了题目,忽然就明白为何姜婉宁说无妨了。
却见那几道经义策论题皆是妙极,他前不久还觉自己学问精进了些,现在一看,恍惚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智障。
之后一个月里,冯贺每天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中。
要么是为答题抓耳挠腮,要么是为答卷上的批注训得面红耳赤,他白天夜里光想着背书答题了,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为院试而焦虑。
一直到院试前两天,姜婉宁收了他的功课,没有再拿新的题目来,而是说:“距离院试仅剩两日,少东家可以回府准备着了。”
“……”冯贺愣了好半天,终于意识到时间的流逝来。
他回去后又是一阵兵荒马乱,赶紧收拾了东西回府城,回去后刚睡了一晚,又着急忙慌地赶去考场,中途还险些找错位置,等再回过神,已然是院试结束了。
冯贺走出考场,被家里的小厮迎上马车,感受着身下的颠簸,他后知后觉地感出两分紧张来,而院试都结束了,再紧张不紧张的,好像也无甚大碍了。
直至此刻,他才领悟到姜婉宁最后一月安排的精妙之处来。
院试如何,只与冯贺一人有关,姜婉宁把他送走了,尚有一学堂的孩子要教呢。
她心态上没有任何起伏,仍是家学堂写信摊子三点一线,偶尔再去书肆走一趟。
陆奶奶找到了新的活儿干,正在家里和江婶收拾院子,连着菜圃葡萄藤一起,一定要在开春前打理出来,每天都忙得站不住脚。
就这样到了三月十五。
姜婉宁是去书肆送字帖时,听见店内有书生说:“今日院试放榜了吧?”
她这才想起,原来院试已经出来结果了,而院试结果只在府城能看到,她远在塘镇,并无法第一时间知道结果。
对此她只是一笑而过,要说全然波澜无惊不至于,但要说紧张,大概也是没有的。
与此同时,府城冯家。
家中小厮一路跌跌撞撞,飞一般地闯入堂厅,他顾不得厅内的客人,气喘吁吁道:“恭喜老爷!少爷他院试过了!”
“什么!”冯老爷一惊,连下首的客人也望过来。
小厮是从放榜的告示牌一路跑回来的,他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扑通一声跪下去,给冯老爷结结实实磕了个头,复说:“少爷院试过了!还是院试第一!少爷是今年的府城案首!”
冯老爷双目放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自家儿子的本事,他这做爹的,嘴上不说,心里却还是清楚的,去年冯贺闹腾半月,又是交接手里生意,又是搬去塘镇住,还找了个什么先生,他可是发了好大火。
虽然后面也是同意了,但对于冯贺能通过院试当上秀才,他并不抱什么希望。
便是前些天院试结束,冯贺信誓旦旦地跟他说:“这回的题皆在先生意料之中,多是我刻苦钻研过的,想必此番定能过了院试!”
冯老爷嘴上说着好,心里却不以为然,当时还想,哪怕冯贺能在榜尾,都是冯家祖坟冒青烟了。
谁成想院试结束不过半月,竟有这般惊喜砸在了头上。
府城院试第一?
他根本无法想象,这该是何等的荣誉。
直到下首老友起身贺道:“恭喜冯老爷,恭喜冯公子,这可是大喜啊!”
“大喜、大喜……”冯老爷手都在发颤,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贺儿过了院试,实乃冯家家门之光,我要为他设宴三日,宴飨全城!”
“还有府上所有人,一律发赏!”
底下的小厮又是一番叩谢,刚要领命下去,却听冯老爷忽然改口:“不!不是宴客,是恩师,是贺儿的恩师——”
“来人呀!快快备礼,我要亲自带他去叩谢恩师!”
第56章
待冯贺从外头赶回来, 冯老爷已经备齐厚礼,就等他一齐出发了。
冯贺尚没有从案首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一进门又遭了来自亲爹爹一记重击, 冯老爷直冲他奔来,大掌啪啪砸在他肩上:“我儿好样的!我儿好眼光!我竟不知我儿能认得这般举世高人, 硬是能在朽木上雕出花来,哈哈哈!”
冯贺:“……”咱就是说, 话也不必如此直白吧?
他缓了缓,慢半拍地瞧见地上的诸多箱匣,开口问道:“爹你这是要做什么?”
“当然是带你去叩谢恩师了!”
“叩谢恩师啊……等等!我何时说过要去拜谢先生了?”冯贺脑袋突突得疼起来。
先不说他有没有这个拜谢的资格, 便是真认了老师, 他这位老师的身份, 只怕也根本无法大张旗鼓地上门叩谢啊。
冯老爷不知其中的诸多不便, 闻言只是大怒:“放肆!你何时变成了这般不知感恩之人, 若无你那位先生, 你以为你真能成为府城案首吗?”
“算了我懒得同你说, 你爱去不去,你只管告诉我,你那恩师现在何处, 我先代你送过谢师礼, 不能叫人家说咱们商户没有家教, 等回来我再收拾你!”
冯老爷见他吭哧吭哧说不出话来,一时心急,索性去找他身边伺候的小厮来问:“六顺你说!你这半年一直跟着少爷,少爷的恩师是哪位?”
“不是爹!根本不是你想的那回事!”冯贺赶忙拦住他, 挥挥手叫厅内的下人全部退出去,这才说, “爹你倒想去谢师,你怎么就不知道,人家还不肯收我做徒弟呢!”
“啊?”冯老爷愣了,“不、不是徒弟……也能教出个案首来吗?”
冯贺不禁苦笑:“您忘了我去年拿回来的那本《时政论》了吗?您觉得能写出那等大作的的,又岂是凡俗之人,区区案首,在人家看来又何止一提。”
“先生指导我半年,却从未以真身相见,便是铁了心不想与我有牵扯,爹您这样直接上门,岂不是坏了先生的规矩,叫我难做啊!”
冯老爷识得几个字,却并未精研学问,闻言也是似懂非懂:“那、那就算没有收你做徒弟,可老先生对你有这等大恩,还不值得你我父子亲自拜谢吗?”
冯贺摇摇头,面上露了几分颓丧:“哪里是不值得,只要她愿意,便是叫我认她做干娘,我也不会有半点迟疑的,可现在我与她并无私交,贸然上门,岂不是给她添麻烦。”
冯老爷忽然意识到某些不对来,心里一下子翻腾起来:“你刚刚说认什么?干、干什么?”
冯贺后退半步,撩开衣摆跪下去:“孩儿莽撞,不曾告知于您,孩儿那位先生,并非什么老先生,而是一位女先生。”
冯老爷眼前一黑,再度生出几分荒谬来。
……
三日后,今春院试的结果也传到各地县镇。
冯贺在诸多读书人中并不是扎眼的那一个,偏生他成了最大黑马,甚至压过了夺魁希望最大的鹿临书院顾言奚顾公子,虽然只是府城案首,可也是惊掉了一众人的下巴。
素日与冯家有生意往来的全奔去冯府拜访,谁知只有冯老爷精神萎靡地与人寒暄,并不见冯贺出面见客。
松溪郡的许多县镇也对此多有谈论,随便走进一家书肆,都能听见有书生在谈论:“这位冯贺冯案首我却不曾听过,可是哪个世家培养的公子吗?”
“我倒是听说这位冯案首乃是商户之子,只是将户籍挂在了远房亲戚家……”
“商户之子能考出这样好的成绩?高兄你可别骗我!”
这话说得多了,连些百姓都有了耳闻,而商户地位低下更是众人皆知的,今年猛一下子冒出一个商人家的孩子做案首,可不更是稀奇了。
到最后连姜婉宁的书信摊子前都有了人说:“夫人听说了吗?今年的府城案首是个商户之子呢!”
姜婉宁抬头,眼中闪过一瞬的诧异。
但她还是很快恢复了表情,笑说道:“商户之子也好,世家之子也罢,既是能考上秀才,那必是于学问上下了苦功夫的,又是堂堂案首,那不岂是更说明,学问一途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吗?”
“夫人说的是,人家能做上案首,定是有真才实学在身上的,以后我家要是能发达了,也把孩子送去学堂念书,不求跟人家一样做案首,便是当个秀才也是光宗耀祖啊!”
姜婉宁莞尔,复又埋头到书信中去。
冯贺成了案首虽有些出乎她意料,但也不算太过离奇,他又不曾再到陆家来,等这波风声过去了,姜婉宁也不再多想了。
谁成想院试张榜半月后,冯贺竟又找上门来。
不光是他,还有冯老爷冯夫人,冯家统共三个主子,竟是断断续续全住到了无名巷子来。
一开始姜婉宁还不知道这事,她只是听说冯少东家的那户宅子里住进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也是衣着富贵不似凡人。
她还以为这是冯贺考上秀才把宅子卖出去了,可当天晚上,这对夫妇就找上门。
此时姜婉宁才把几个孩子送走,回到院里看陆奶奶和江婶刚打理好的菜畦,她虽不懂种菜种地,却是会想会说:“我看夫君更喜欢脆生生的菜,等天暖和了能种些生菜吗?”
“生菜好啊,生菜长得快又好打理,到时一定记着分出一块来!”江婶兴道。
陆奶奶又问:“婉宁喜欢什么?这块菜畦可不小,种完生菜还能剩下好大一块地,尚儿他天天早出晚归的,在家吃不上几顿饭,咱不管他!你看你喜欢什么,奶奶给你种!”
“这样好呀。”姜婉宁想了想,“那便再种些黄豆吧,刚生出来的黄豆苗又嫩又脆,到时候用热水一烫就能吃了,我记得有些人家喜欢吃锅子,就是一家人围在一起,边吃边往调好的汤锅里涮菜涮肉,捞出来再裹上蘸料,也是极香的。”
“竟还有这种吃法?”陆奶奶惊奇道。
“正是,奶奶要是感兴趣,过两天咱们就试试,趁着现在天气还没热,等天热了再围锅吃饭就不好了。”
“好好好,那咱们也试试。”
正说着,只听门口传来敲门声,姜婉宁并未多想,只当是哪个邻居来。
然她一开门,便见一对面生的夫妇冲她笑着,他们约莫是想展现两分和蔼的,但因着不熟悉和拘谨,笑得实在牵强,反展出许多生硬来。
姜婉宁愣了愣:“二位是?”
“我们是——”
不等冯老爷介绍自己,却见两人后面又冒出一个人来,冯贺侧着脸:“夫人……”
姜婉宁心中浮现出些许不详的念头。
冯老爷把儿子按回去,乐呵呵地望向姜婉宁:“在下冯有财,听说小儿在无名巷多受陆夫人照顾,特携夫人来拜会一二的。”
姜婉宁没有应,只是看向最后头的冯贺:“少东家?”
冯贺无法,只好再到前头来,腆颜道:“不知夫人是否方便,叫我等入内一叙。”
门口的动静已经惹来陆奶奶和江婶的注目,门口经过的邻居也投来疑惑的目光。
姜婉宁半晌才点头,侧开身子:“冯老爷冯夫人请。”
“哎好好好,叨扰了叨扰了——”冯老爷赶紧进来,冯夫人和冯贺亦是紧随其后。
陆奶奶和江婶站在院里,见状更是疑惑:“婉宁,这几位是?”
冯老爷顿时介绍起自己来:“老太太好,我是冯贺的爹,最近和夫人搬来无名巷住,这不来拜会邻居了,想必您就是小儿说的陆奶奶吧。”
“啊是是……”陆奶奶不善与人交际,磕磕巴巴应了一声,便不知说什么了。
姜婉宁轻叹,只好开口说:“冯老爷和冯夫人远道而来,不如入内一坐?寒舍颇小,未有待客厅堂,眼下只有一稚子学堂,还请您二位莫要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都听夫人的!”冯老爷连忙应下。
姜婉宁先是给他们指了学堂位置,又走到陆奶奶身边说:“这是夫君的朋友,我来招待就好,您跟江婶吃了饭就先回去休息吧。”
“那行,那我就不等了?”陆奶奶问。
“不用等。”姜婉宁又招呼江婶,“江婶你陪奶奶先吃饭吧。”
说完这些,她才走进小学堂,此时冯家几人还没坐下,只是因为小学堂里多是矮桌,冯老爷和冯夫人坐到这上面太过促狭不雅,只好先站一站。
姜婉宁进来后先表示了歉意,又请他们去圆桌那边坐,冯贺没脸坐下,只站在爹娘身后,而姜婉宁则坐在他们一家对面。
片刻,冯老爷率先开口:“陆夫人……这是在家里办了学堂?”
姜婉宁在巷子里办学堂的事虽没有宣扬,但也并没有藏着掖着,多往巷子里走动两趟也就知道了,于是她也没有刻意辩驳,只说:“教孩子们识识字,算不得什么。”
“识字也好,识字也好……”冯老爷看她没有多言的意思,不禁有些尴尬。
他求助地望向冯夫人,希望她们女眷之间能好交流一些。
冯夫人便接过话头:“我之前一直在府城,却是不曾来塘镇走动,竟不知这县镇中还有陆夫人这般的才女,也是叫我好生钦佩呢。”
姜婉宁想了想,索性直白问:“区区小事,不值一提,不知几位所来是?”
“啊……”冯夫人也受了挫,重新把困难抛给冯老爷。
他们商贾之家,素擅交谈的,可只要一想到这是把家中独子教成案首的女先生,他们好像失去了言语的能力,说什么都觉轻俗。
冯老爷无法,只好开门见山:“是这样,夫人约莫也是听说了,今春院试,犬子侥幸夺了魁首,犬子的能耐我和夫人还是晓得的,这般一飞冲天,归根结底还是得了良师的指导。”
“我们听说夫人与那位先生相识,不敢贸然叨扰先生,只好来见一见夫人。”
“冯家自祖上行商,看似家境殷实,实际也只有铜臭,便是想重谢先生,也不知该拿些什么,我与夫人再三思量,实在寻不出合适的谢礼,最后只能俗气一些。”说着,他拿出袖中藏了好久的银票,银票上包了红封,但露出了数额。
姜婉宁垂眸一看,足足万两。
而冯老爷还在说:“一点薄礼,还请夫人转交给那位先生,我等知先生不欲引人瞩目,也不好抬重礼前来,只好拿银钱来,既表达了心意,也不叫先生为难。”
冯老爷说完,冯夫人又补充道:“我们也是才知道,原来夫人还开了学堂,夫人家宅本是宽敞的,现下却因学堂显得拥簇了些,夫人若是不介意,不如由我给夫人寻一处宽敞的宅院来呢?”
冯老爷眼前一亮,对妻子的补充颇为赞同:“是是是,夫人要是还缺什么,尽快开口尽管提,我夫妻二人一定给夫人办妥!”
他们字字句句都说着先生,可眼睛始终落在姜婉宁身上,更是祈盼着她的意见。
姜婉宁忽然有些厌倦了。
就是明明双方都知道实情,却又要因为那些无谓的世俗看法,各自演着戏,借着一个并不存在的“先生”,来达成这场所谓的邻里拜会。
冯老爷和冯夫人都是长辈,她的家教叫她无法对两个长辈说出什么苛责之语。
如此能叫她发泄一二郁气的,显然只剩下一个——
“少东家。”姜婉宁叫道。
“在在在!”始终缩在爹娘身后的冯贺站出来,直面上姜婉宁,更是脸上一阵火辣。
当初陆尚再三与他叮嘱,只说“先生”不愿出世,对他最多书面教导。
而他却私自打听,挑破了“先生”身份,更是借着距离之便,几番上门请教,尤其是到了院试前一月,他几乎每日都要来陆家,更是常有失言,直接向姜婉宁请教。
如今他又顶不住爹娘压力,把爹娘带到姜婉宁家里来。
冯贺虽不懂什么家国大道理,但言而无信还是明白的。
他重孝道,拦不住爹娘,到头来反忘了尊师重道,把压力全转移给了恩师。
瞬息间,冯贺心里想了划过许多念头,他抬头望见姜婉宁眼中的薄怒,心下一跳,脱口而出:“夫人只管依着自己的心思来,您若是不愿收银票,我这就拿回去,今日之失礼,明日必来赔罪,您若是能赏脸收下,那也是您不计前嫌。”
“不论如何,我都不敢忘夫人的大恩。”
说完,他羞愧地垂下头。
冯老爷和冯夫人未曾想过情况会变成这样,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正当局面陷入僵持之际,房门被敲响,屋外传来问询声:“我可以进来吗?”
哗——
在旁人尚未反应过来时,唯姜婉宁直接站了起来,她顾不得失礼,转头就奔向屋外,她拉开屋门,果然见了熟悉的身影。
陆尚面带浅笑,他也没有朝里面看,只牵起姜婉宁的手,悄声问道:“阿宁可想我了?”
上一次他从岭南归来,问了同样的言语,当时姜婉宁没有回答。
这一次,姜婉宁却忍住了眼眶中的温热,她捂着嘴,重重地点起头:“想、我想——”
陆尚眼中的笑意愈发深邃,他强忍着揽人入怀的欲望,只把她拽去身侧,这才看向小学堂内:“我听奶奶说家中来了客人,不知这两位是?”
姜婉宁敛了敛情绪,只声音还有些喑哑:“这两位是冯少东家的爹娘,少东家月中高中,今日随冯老爷和冯夫人来拜会了。”
陆尚一听就明白了其中意思,他转头看了看姜婉宁的表情,却是看不出什么。
姜婉宁刚才还是生气的,但再多的情绪,在见到陆尚后,也只剩下欣喜。
如今她只是有些埋怨,冯贺一家怎还不走,就是因为他们不走,才耽搁了她与夫君团聚。
她微微低着头,看不出什么表情。
陆尚想了想,在她背后轻抚片刻:“我给你带回一身湘蓝刻丝水纹玉锦春衫,听说极是娇气,也不知这一路有没有损坏,那春衫已送回房里了,阿宁去看看可好?”
“那这边……”
“这边有我呢。”陆尚道,“奶奶不是说是我的朋友来拜访了,那我回来了,自然该换做我招待,嗯?”
姜婉宁全然没了跟外人打交道的心思,点点头,应了一声好。
她最后跟冯老爷冯夫人说了一声,转身竟是丝毫不留恋,没一会儿就躲回了房间里。
随着她合上屋门,陆尚眼中的笑意散去些许,他望向冯贺一家,和气问道:“夫人不善处理这些,那剩下的,
不如叫我跟几位聊聊?”
“哎行行,想必这位便是陆秀才了吧,果然一表人才……”冯老爷心中忐忑,嘴上还是寒暄,受了陆尚礼让后,才敢重新坐下。
陆尚屈指敲了敲桌面,目光移向冯贺,他微扬下巴:“少东家也坐吧。”
要论面善与否,明显是姜婉宁更好相处一些,可不知怎么的,冯贺在她面前并不敢轻言,换成了更有距离感的陆尚,反轻松许多。
他依言坐下,长叹一声:“是我坏了事……”
得中案首,这该是何等高兴的大事,谁成想闹成这个样子。
陆尚微微颔首,只问道:“夫人最是怕麻烦,少东家是知道的吧?”
……
半个时辰后,冯贺一家从陆家离开,几人面上表情多是复杂,似有难堪,又似有庆幸。
但他们的情绪显然并不为姜婉宁所关心,他们一家才走,她便忍不住出了房门,站在台阶上,遥遥望着送客的陆尚。
随着大门被关上,姜婉宁轻声喊道:“陆尚!”
她的声音不高,很快散在了空气中,陆尚却还是捉住了最后一点余音,蓦然转身。
他是一月一走的,如今却是到了四月初,整整三月方归,这还是因为他抛下物流队,只把木料送到,归程全权交由詹猎户,提前快马赶回来的结果。
情愫才定,便要面对这样久的分别,陆尚对姜婉宁的思念一点不比她少。
他三步并作两步,很快走到姜婉宁跟前,连一句话都等不及说,就拉她返回了屋里,房门一关,直接将人压在了房门上。
“唔——”熟悉的气息铺面而来,姜婉宁不禁闭上眼睛。
等两人真正分开,已然是一刻钟后了。
姜婉宁坐在床边,双唇泛着不正常的红润,嘴角的位置更是隐约瞧出两丝血痕来。
陆尚将她双手仔细看过,见上面已经没了冻疮的痕迹,心下更是满意,他问:“阿宁可瞧见那件春衫了?那是我去岭南徐家送货,徐家少夫人送的,我又请岭南府城的绣娘给改了尺寸,估摸着是适合你的,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玉锦昂贵,哪怕只是一件春衫,也能卖到二三十两,何况这件春衫的做工更是精细,刻丝水纹叫其价格翻了一倍不止。
饶是陆尚这趟赚了不少钱,可要他一下子拿出上百两只为买一件春衫,他怕也要犹豫好久。
而人家徐家的少夫人,轻易就把春衫送了人,这等财力,实在叫陆尚咋舌。
上次去岭南时,他未与城中世家富绅打交道,这回有幸去徐家走了一趟,他才意识到这古代的富贵人家生活如何。
之前他还想着,能叫姜婉宁衣食无忧、生活富足便足矣,现在却是改了看法——
不说跟徐家的少夫人一般出手阔绰,可至少也要买得起昂贵新衣吧?
姜婉宁并不知陆尚心中所想,而他所说的那件春衫,她只是浅浅看了一眼,剩下的时间全在等着陆尚回来。
她虽没看春衫模样,但既是陆尚心意,她也不会说不好,只笑道:“喜欢的,什么都喜欢。”
陆尚问:“那上面绣了什么纹?”
“……”
陆尚失笑:“我早该猜到的,阿宁根本没仔细看。”
姜婉宁微哂笑,转而问道:“夫君一路赶回来可吃了晚膳?正好我还没吃东西,不如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陆尚一听她还饿着,当即不问旁的了:“那我去烧饭,阿宁帮我烧些热水,等会我洗个澡吧。”
“好。”
第57章
夜深人静, 陆家的东西卧房也熄了灯,只东厢还是时不时传出两声轻呢,侧耳细听, 其中间或夹杂着几息轻笑,复又归于轻重不一的喘息。
陆尚将姜婉宁紧紧箍在怀里, 感受着她明明又惧又怕,可还是小心翼翼凑过来的模样, 还有那微凉又柔软的双唇,时不时从下颚处蹭过。
就像一只胆怯的小动物,一点点试探着猎人的底线, 直至将自己送入猎手。
天知道, 陆尚是用了多少自制力, 才强迫住自己不再继续下去。
“睡吧。”他眸光暗沉, 用食指压在姜婉宁唇上, 细细摩挲着小巧的唇珠, 又掩耳盗铃一般挡住了她的眼睛, 在她额角落下亲吻。
久别重逢,两人却不知道该聊些什么,自熄了灯便只紧紧纠缠在一起, 耳鬓厮磨, 至死方休。
转日姜婉宁提前醒来, 她还以为是做了一场美梦,睁眼却发现自己腰间横了手臂,侧目一看,熟悉的容颜叫她心口难以自抑地剧烈跳动起来。
这个时候她该更衣洗漱了, 这样才能吃上早饭,再准时抵达学堂。
这样的生活对于她来说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之前无论什么时候,便是陆尚临行前夕,也未能将其打断,直到今日——
姜婉宁动了动手指,并没有起床的意思。
既是勤勉了这么久,偶尔有一次例外也没什么吧?
她很快就做好了决定,又慢吞吞地往陆尚那边挪了挪,抬手环住他的手臂,闭眼入梦。
于是这天的学堂因夫子缺席而被迫中止,一群人等了小半个时辰,还不见姜婉宁过来,最后一讨论,派出项敏和庞亮来陆家找。
却不想陆奶奶就守在大门口,听他们讲明来意,笑眯眯地哄道:“你们夫子今天生病了,身子不舒服,学堂就停一天吧。”
“好孩子耽搁你们了,麻烦你们两个再去跟其他人说一声,快快回家吧。”
项敏点头后又问:“夫子病的厉害吗?我去给夫子叫大夫。”
“哎——不用不用,好孩子你有心了,你们夫子就是太累了,好好休息一天就好了,阿敏一会儿也先回家,可好?还有大宝、亮亮和中旺,也叫他们去你家玩吧?”
“好。”项敏小大人一般绷着小脸,“奶奶放心,我会照顾好他们的,绝不叫他们来打扰夫子休息。”
“哈哈好好,阿敏可真乖,赶明儿你们夫子好了,你来家里,奶奶给你煮甜汤圆吃……”
许是有了姜婉宁的前例在,陆奶奶对女娃入学接受良好,又见项敏个子小小人又乖巧,对她更是多了几分偏爱,只是不知等她见到项敏带着一帮小弟打群架后,还会不会这般想。
把最麻烦的学堂给安排好了,陆奶奶也就去了一大块心病。
她拎着小板凳回到院里,没一会儿等到江婶回来,她赶紧迎上去,专往她的篮子里看:“老母鸡可买来了?快快去炖了,等婉宁醒来了才好赶紧叫她补补。”
“哎好,老太太放心,一准儿误不了事。”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慈笑来。
姜婉宁和陆尚对外面两人的臆想全然不知,只等他们再次醒来,已是日头高挂了。
陆尚睡得有些蒙,先是把姜婉宁捞过来亲了一口,而后才想起问:“什么时辰了?今天学堂放假了吗?”
姜婉宁只回答了他前半句,随后就坐了起来。
陆尚反应了好一会才明白其中涵义,将头抵在姜婉宁小臂上,得意地笑出声。
姜婉宁有些羞赧,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快些起来吧,奶奶都念你好久了,也不知道你昨儿什么时候回来的,可跟奶奶说话了?”
陆尚摇摇头:“只说了两句,没多言,我也是到了府城才听说,冯少东家得中案首,料想他可能会找来家里,没成想还真被我撞见了。”
提及冯贺,姜婉宁眉头微蹙。
陆尚说:“昨天我跟他们一家也都说了问了,听了他们一家的想法,无非是感念你的指导,要好生感谢,他们原是想着大办宴席,在宴上感谢的,只是冯贺摸不准你的意思,这才赶紧阻拦了去,好说歹说,也只是他们一家人过来,拿了银票来。”
“我也不知你心里想法,便没有一口应下,只说了其中利弊,以及最一开始说好的,你不管面授,只通过书面指导,是冯贺先违了约,惹了你不悦。”
姜婉宁眉目并不见舒展,低声说了一句:“不是违约不违约的问题,是——”
话到嘴边,她却不知如何表达了。
她是有些不悦的,但又不完全是因为冯贺打探她身份,又将她身份挑明给家人的缘故,她好像更是厌烦,明明是她做的事,最后偏要归功于一个并不存在的先生头上。
而这所有所有,只是因为她是女子。
但凡她能换个性别,莫说只是罪臣之子,便是罪臣本身,只要有真才实学,只怕也有数不清的人上门求教,而非像现在这般遮遮掩掩,全然被束缚在了女子之身上。
可是,求学的本意不是为了上进吗?又为何要在意男女之别?
就说她之前在京中认识的一些闺中密友,哪个不是自幼熟读诗书,更甚者,她们比书生还多学了琴棋书画,还学了管家做账,又或者什么厨艺针绣……
真论本事,还说不准谁更胜一筹呢!
她赌气道:“不是要谢师吗?我应了便是,如今冯家二老也知道了,没有什么老先生,就是个籍籍无名的女夫子,他们要是还愿意设宴谢师,那我就去,总归他们不嫌丢人就行。”
陆尚先是一愣,而后却说:“阿宁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嗯?”姜婉宁扭头,额间还有未散去的薄怒。
陆尚好像明白她的想法了,欣慰过后,又不觉有些心疼了。
若是姜婉宁生在另一个时代,依着她的才学,定能有一番大作为,只可惜……
他笑着把对方拉过来,跟她手贴手腿贴腿:“我刚刚不是说,他们要大办宴席吗?那时候冯家二老就知道你身份了,他们也是纠结过的,但最终还是忽略了你的女子身。”
“阿宁没听说吗,百姓们提起冯少东家,第一反应就是——”
商户之子也能得中案首?
这偏见就和“女子无才便是德”一般,在太多人心里根深蒂固。
眼下冯贺压了许多学子一头,可是叫冯老爷扬眉吐气,既然商户之子都能高中,什么老先生女夫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冯老爷都想了,等到了谢师宴上,他一是要大大夸赞女夫子的才行,二来还要炫耀他们商户人家也有争气的,就是大多数人不看好的女人商人,也能叫他们改了观念。
“人家二老根本没想那么多,全是被冯少东家给误导了,到最后也没能跟你讲个明白,反叫双方都误会了去,幸好我挑明问了清楚,不然只怕结了怨。”
“啊……”姜婉宁愣住了。
陆尚笑问:“那我去给冯家二老说,你答应赴宴谢师了?”说着,他作势下床。
姜婉宁一个激灵,赶忙拽住了他:“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刚刚乱说的,我以为他们……”也嫌她上不得台面,只肯私下送些银钱了。
“那?”陆尚捏了捏她的指尖,“冯夫人说,今晚还想上门一趟。”
姜婉宁沉默片刻:“……那我去见见冯夫人吧。”
“好,都听你的。”陆尚点到为止,并不干涉她的决定。
简单说完这事,剩下的就全是欢喜了。
陆尚喜气洋洋地跟她算了一笔账,黎家这趟木料的总价值在三千两左右,按着说好的二成间人费,到他手里的便足有六百两,就算抵去商税,还能剩下五百多两。
这些钱足够将买宅子租宅子租车马的钱补上,之后再有什么花销,就全是从自家拿钱了,再也不用怕提前挪用了货款,事到临头补不起的情况。
陆尚说:“间人费要等物流队都回来才能拿到,这一批押货的长工累了三四个月,回来后少不得放几天假,再就是他们这段日子的工钱也一直押着没结,等我过两天再算算。”
说起工钱,姜婉宁提到:“之前年关我给长工们发了节礼,只是没注意时间,到最后太仓促,我一人又顾及不来,只好把节礼兑成了银子,每人分了一两。”
长工一年的工钱也不过三两,就算加上月终奖全勤奖等,也超不出五两去,光是过年就能白得一两,其实是很多了。
姜婉宁说:“原本我没想着给他们这么多的,只是当时听了他们的上工情况,你不在时也未见懈怠,每日上工仍是勤勉,这又是头一年,索性多给了点,还有跟你出去的那些长工,我也托人给他们捎去家里了。”
陆尚听后的第一反应却是:“那你手里还有钱吗?”
他这物流队少有厚利,多是薄利多销,一个月也就只能赚个七八两,就算加上姜婉宁写信写字帖的外快,到年底时,约莫也只存下百两。
果然,姜婉宁说:“维持家用还是够的。”
“再说家里不是还有酒楼预付的货款,真碰上什么急事,无非就是继续挪用罢了。”
陆尚粗略心算一番,大半年下来虽没赚太多,但也没有亏损,勉强剩下个十两二十两还是有的,再说这只是头一年,收买了长工们的心不说,等后面陆氏物流的名声打响了,还有的赚头。
就光说黎家这一单,已然能填补上所有缺漏。
他算得差不多后,又说:“阿宁做得很好,我光顾着黎家的木料了,反忽略了镇上的长工,只要不亏就好,剩下的慢慢来便是。”
“我没办坏事情吧?”
“当然没有!”陆尚凑过去亲了亲她,“多亏有阿宁呢!”
这一转眼两人又是说了大半个时辰,外头的太阳都挂到头顶上,陆奶奶虽是能等,却也怕两人真出点什么事,蹑手蹑脚地听了听门,敲门喊道:“尚儿,婉宁,可起了?”
“起了起了,奶奶,我们这就出来!”陆尚大声应道。
姜婉宁还是头一次被长辈喊床,当即不敢再磨蹭,赶紧下床梳洗。
就在她洗脸的功夫,却见陆尚把昨日刚带回来的那件春衫拿过来,又在她的梳妆台上翻找半天,寻了一桌的首饰出来。
然后他直勾勾地盯住姜婉宁,也不说话,就这么盯着。
“……”姜婉宁实在受不住,无奈道,“知道了知道了,我换新衣便是。”
饶是两人同床共枕甚久,她还是不太习惯当着陆尚的面换衣裳,接过那身春衫,绕去后头更换,等全部打理好了,方才站出来。
这下子,陆尚看她已经不简单是直勾勾了。
姜婉宁看得好笑,没有第一时间问询,而是坐回梳妆台前,先后带了耳饰额饰,又配了一个银镯,最后梳了发,从桌上挑拣出合适的发簪素钗。
家里没有备胭脂水粉,只有几片口脂,她也不嫌简陋,仔细染了唇色。
她这大半年养得好,恢复了少女的灵透,且随着年纪渐长,她的面容也渐渐长开来,眉眼间已露出两分风情。
姜婉宁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这般认真打扮过了,一切收拾齐整后,望着铜镜中模糊的面孔,一时有些恍惚。
片刻,她笑着回头,巧言问道:“好看吗,夫君?”
“……”陆尚呐呐半晌,只觉自己词汇太贫乏,看了半天也只会一句,“好看。”
姜婉宁哑然失笑。
光是从梳妆台到门口,几步路的距离,陆尚便扭头看了她好几回,越看越是惊艳。
等出了房门,不等陆奶奶她们出现,陆尚已然大声喊道:“奶奶快来!给您看仙子!”
陆奶奶没听清,慌慌张张地跑出来,等看见姜婉宁模样后,却是出现了与陆尚如出一辙的反应,呆滞许久,吐出一句:“好看——”
这一回,便是姜婉宁和陆尚一齐笑了。
午膳就是陆奶奶专门交待过的老母鸡汤,因着她没表露什么,姜婉宁和陆尚也没多想,只听她说叫学堂的孩子们提早下了学,更是心无牵挂了。
陆尚道:“等下午我们出去一趟吧,看看有没有要采买的。”
“好。”姜婉宁应下。
反是陆奶奶和江婶不住用眼神交流,一时间满头雾水。
——那个啥了一晚,这么快就恢复好,能出门了?
——夫人瞧着不似那个啥之后啊,是不是我们误会了?
一家人吃过午饭,碗筷等自有江婶刷洗,两人就没有久留,陆奶奶目送他们回房,忍不住说:“我越看越觉得,应该是我们想岔了!”
江婶赞同地点了点头。
陆奶奶拍了拍自己大腿,心下很是惋惜:“我的玄孙哟,这又没影儿了!”
……
姜婉宁的一身打扮美则美矣,出门却是不大合宜的。
这还是因为塘镇太小,镇上又多是寻常百姓,哪怕是几乎有名的商贾之家,也不见得会打扮得这般精致,更别说以姜婉宁的模样,出门本就容易引人注目。
陆尚看她很快换了便衫,又是可惜又是满足——
可惜是看不见美人阿宁了,满足则是美人阿宁只有他能看到!
姜婉宁全然不知他心中想法,收拾好后在他眼前摆了摆手,召他回魂:“走啦!”
“啊……走走走!”陆尚猛然回神,出门也不望牵着她,美名其曰怕走丢。
这趟出门,姜婉宁先去了书肆一趟,交了三张字帖,换得了三两银子。
黄老板也是许久没见过陆尚了,闲聊间得知他去了岭南,不觉感慨道:“之前只听说陆秀才在做生意,这才过了多久,竟把生意做得这般大了,果然有本事的人啊,干什么都出彩。”
“黄老板谬赞了。”陆尚谦虚推辞。
双发拿了字帖拿了钱,又稍稍寒暄两句,很快分开来。
反观陆尚和姜婉宁,说是采买些家用,可家里其实并没有什么缺少的,与其说是出来采买,倒不如说就是想一起走走转转。
就这样走了一个多时辰,两人手上也没拿东西。
还是看时辰不早了,冯夫人兴许要过来,陆尚才提出回家。
两人看了看自己双手,又看了看对方,相视一笑,转去临街的菜市场里,挑了些新鲜蔬菜和猪肉,转身见有人卖刚宰不久的小羊羔,又买了三斤羊排。
等他们到家时,冯夫人果然已经在等着了。
陆尚只跟她打了个招呼,便陪着陆奶奶去了厨房,将院子留给姜婉宁和冯夫人。
今天没有冯老爷和冯贺在,两人说起话来也轻松许多,冯夫人受了陆尚指点,坦诚道:“其实我们也没想太多,真真是真心感谢夫人的。”
“昨儿陆老板也说了,夫人绝非那等贪图钱财之人,之前愿意指导贺儿,还是因他想与贺儿交好,请他多多引荐商户,若是论及报酬,他已经获利了。”
“可话又不是这么说的,陆老板是通过贺儿结识了其他老板不假,但我也听说,陆氏物流送货又快又准时,还有那什么包赔服务,就算没有贺儿,做大做强也是早晚的事,反是贺儿考上秀才,又是高中案首,才是求也求不来的。”
姜婉宁微微敛目:“夫人严重了。”
冯夫人想了想,慢慢拉住姜婉宁的手:“我跟老爷又仔细谈过,最终只选出两个稍微合适一点的方式,也请夫人听一听。”
“这第一种,若是夫人愿意露面,冯家就在府城和塘镇设宴宴请宾客,届时请夫人上座,您认贺儿做学生那便是拜谢恩师,不肯收他那就是拜谢夫子。”
“这第二种,若是夫人实在不愿惹人注目,我们便只对外说是受了高人指导,绝不给夫人带来一点麻烦。”
“但不管是哪一种,夫人于我冯家都有大恩,钱财也好,谢礼也好,只求夫人莫要再推辞了,只当是我们夫妻俩的一点心意罢。”
之前冯贺在无名巷住时,就常打着心意的名号,往陆家送各种东西,这换成了长辈,还是不肯亏欠半分。
姜婉宁并非识不得好坏,没了之前那些误会,闻言也有些动摇。
她犹疑好久,轻声问道:“那依夫人和冯老爷的意思,少东家还要继续考吗?”
冯夫人一怔,眼中迸发出不可思议来:“夫、夫人是说——夫人还愿指导贺儿吗?”
姜婉宁摇摇头:“谈不上指导,再说乡试也远非院试可比的,参加乡试的秀才中多有青年俊才,便是案首也有数人,下届乡试在两年半后,恕我直言,两年半时间,只怕少东家……”
冯夫人并不在意这些:“我晓得我晓得,贺儿能做了秀才我和老爷便满足了!他还要不要往上考我们管不了,只听他自己的意见,眼下还是看夫人,可愿参加日后的谢师宴?”
“谢师宴可去,但您刚刚说的当众谢师便罢了,我身份多有不便,还是不宜招摇。”
“好好好,全听夫人的。”冯夫人欣喜不已,紧紧握住姜婉宁的手,“那等我回去了,便和老爷把谢礼送来,夫人放心,这事最多只巷子里的邻居知道,我们绝不外传。”
“好。”姜婉宁总算不再推辞。
冯夫人喜过了,面上又浮现些许窘意:“其实还有一个事,老爷不叫我多说,就是我忍不住问问夫人……”
“我娘家家中子侄也有读书人,今春院试不幸落榜,最近来冯家找贺儿讨教经验呢,还有与冯家交好的几个商贾之家,也有人来问我——”
“就是说,夫人是否有意多带几个学生呢?”说完,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姜婉宁忍俊不禁:“夫人这是替旁人求学来了?”
“诶——”冯夫人想反驳,可她说得又没错,索性认下,“夫人大才,我既有幸识得您这般的妙人儿,当然也想给家中子侄谋谋利了。”
“夫人要是愿意,我冯家可以操办所有学堂事宜,还有束脩学费等,也全按着府城书院的标准来,就差夫人的意思了!”
第58章
经历了这么一档子事, 姜婉宁的心态也有了稍许变化,这回她没有直接拒绝,而是思虑良久:“您叫我再想想。”
“想想好!是该好好想想, 夫人你就想想私塾建在哪儿方便,招几个学生合适, 束脩学费又该收多少!”冯夫人故意曲解了她的意思,兴奋道, “夫人想好了就只管告诉我,这些琐事交给我就好!”
“哎不是——”
“这时辰不早了,我也在夫人家待了有一会儿了, 就不耽误夫人吃饭了, 那我就先走, 等过两天再来。”
冯夫人走了两步又回头, 把手上的镯子摘了下来, 不由分说地塞给姜婉宁, 亲切说道:“这是我戴了好些年的镯子, 样式可能不如这几年的新颖,但也很好看,还望夫人不要嫌弃。”
说完, 她再不给姜婉宁反驳的机会, 快步离开了陆家。
姜婉宁看向手中的翡翠镯子, 镯子只有一个简单的素圈,但通体碧透,是最好的冰透种,价格昂贵不说, 更是有价无市,之前她曾见过一对差不多材质的耳饰, 小巧的两只便要二百两,这样一只翡翠镯的价值更是难以估计。
她要是认不出来也就罢了,既是认出来了,那就怎么也无法坦然收下,只好先拿去屋里放好,等下次见面再还回去。
晚饭做了三菜一汤,其中一道菜是煎得又酥又嫩的小羊排,蘸上秘制的香辛料,叫人满口留香。
陆尚又用剩下的两根羊排炖了一锅羊排汤,先用热水煮沸,再加调料去腥,最后小火慢炖,直到将骨头里的骨质全熬出来,羊排汤也变得醇白,这汤便算熬好了。
早前就说过,姜婉宁更喜辛辣一点的菜,这羊排汤鲜则鲜矣,可在她眼中与鸡汤鸭汤也没甚区别,远不如煎小排来的有吸引力。
她吃饭时鲜少说话,陆尚却是时刻注意着。
见状他忍俊不禁,只好把她手边的汤水端过来,又把自己的那份煎小排给换过去,还不忘叮嘱一句:“羊肉火大,还是少吃为好。”
“唔——”姜婉宁嘴上应了,行动上却不见半分收敛。
陆尚看她实在喜欢,又想煎炸羊肉这些也不常吃,偶尔放纵一回也无伤大雅,索性不再劝阻了。
晚饭后陆奶奶出去找田奶奶打络子,江婶也收拾完后早早回了房间,只剩下陆尚和姜婉宁待在院子里,找了个避光的地方坐下,没说两句话又凑到了一起。
陆尚一边把玩着姜婉宁的手指,一边听她说起冯夫人提及的私塾之事,对此,他还是保持一贯的态度:“阿宁愿意吗?”
姜婉宁既是提及了,那就是动了心,她犹犹豫豫的:“我感觉也不是全然不可,私塾不比学堂,又都是些富贵人家的公子,也不失另一赚钱的门道,而且……”
“怎么?”陆尚知道,她看重的绝不只是赚钱。
果然就听姜婉宁说:“其实我也是想看看,当他们知道教书的是个女夫子,这些人家又是什么态度,万一也跟冯老爷冯夫人似的接受良好,是不是说,以后也能有更多女子来教书呢?”
“就算到不了这么远,光是这些人家,也能想到家中女眷吧?就像阿敏一般,学上些字,多念一些书,也不失为日后的一条出路,总比只能靠着家中父兄,靠着婚后丈夫要好。”
这只是她脑海中的偶尔一动,并未细细琢磨,也就是在陆尚面前,才肯说出来。
可随着言语出口,她的思路也越发清晰起来,说到最后,却是寻出另一条道路来,也越发坚定了心中所念:“商户之子也好,无知妇孺也罢,谁就能说他们永远都是最底层呢?”
就像冯贺,便是凭着自己本事得中案首,外人提及也从来不会说他多用功多努力,只会将关注点放在他的出身背景上,连带着贬低一番商贾。
就像她,就是因为知道女子授课太过离经叛道,只能打着陆尚的名号给稚儿启蒙,又借着老先生的名义给人授课,哪怕教出案首来,也因着女子之身,无法堂而皇之地接受本该属于她的荣誉。
陆尚这回是真的惊讶了。
他转头看向对方,黯淡的月光下只能瞧见她依稀明亮的眸子,宛若残星,微小却璀璨。
大昭的许多民风习俗,在陆尚眼中是极落后愚昧的,可整个大环境如此,他也不觉得自己有力改变,便是面对姜婉宁时,除了多顾护一二,也没想过改变她的认知观念。
愚昧之人生在愚昧时代,或许觉不出哪里不对,可要是思想超前出去,又无力改变,那才是痛苦。
陆尚不欲叫姜婉宁陷入这般痛苦中,却不知是什么触动了她,竟叫她自己走出这一步来。
“阿宁……”
“夫君,我想开私塾了。”姜婉宁话音还是轻飘飘的,语调偏是坚定。
无论是从情感还是理智上讲,陆尚都是不愿她走上这样一条注定艰难的道路的,这条路无论成败,都注定坎坷,可——
他反手将姜婉宁的手握进手心中,胸腔中发出沉闷的笑声,许久才道:“只要是你想,阿宁便只管去做,无论何时,我都在你背后。”
……
两日后,冯夫人再次登门,她只抱了两匹绸缎,但就跟那只翡翠镯子一般,瞧着不起眼,实际都是难得的宝物,便是转手卖出去,也能得一笔不菲的报酬。
姜婉宁请她去了学堂中,连着前日的翡翠镯子一起还了回去:“夫人不必如此。”
冯夫人以为她这是拒绝了之前的提议,面上不免浮现失落之色。
只下一刻,就听姜婉宁道:“您之前说的私塾一事,我仔细考量后,却觉有可为。”
“夫人再想……什么?”冯夫人愣住了,“夫人这是同意了?”
姜婉宁微微点头。
私塾一事兹事体大,姜婉宁不愿草率为之,便只与冯夫人说,等谢师宴后再细细商量。
而无论是下届院试还是乡试,都是两三年之后的事情了,也不差这一月两月,只要能说服姜婉宁任教,其余都不重要,冯夫人更不敢催促,只连声应着好。
而冯家的谢师宴一拖再拖,无论是等着道喜,还是探寻高中的秘籍,早有许多与他家交好的生意伙伴问询催促,终于在四月月中,这场宴办下来了。
谢师宴一共办了两次。
一场安排在塘镇,不光陆家人和冯家的好友生意伙伴,连着整条无名巷子的百姓都受了邀请,就在无名巷里摆了流水席,席上由冯老爷和冯贺亲口承认,此番高中,全因受了姜夫子的教诲。
这还是姜婉宁第一次不被以陆夫人相称,没了夫家,只她自己。
旁人的震惊暂且不提,巷子里的邻居们得知后,第一反应就是窃喜,全为把自家孩子送去学堂念书而庆幸,明明当初是随波逐流,现在也成了慧眼识珠——
“我就说!我一看姜夫子就是个□□的,这才把我家大娃给送来!”
“哎呀这冯公子才搬来不到一年,就考上了秀才,那咱家孩子跟姜夫子学上个十年八年的,岂不是能当举人老爷了!”
“什么举人老爷,眼界放开点,要考个状元才不坠姜夫子名声嘛!”
“哈哈哈……”
有那心思深的,当场就动了叫孩子拜师的念头,可是再一打听,才知姜夫子只收了庞亮一个小徒弟,剩下的项敏冯贺之流,也只算记名而已。
姜婉宁婉拒:“在学堂学也是一样的,都是一视同仁,没甚差别。”
拜师这条路走不通,还有第二条路:送女娃上学!
看人家项娘子有远见,早早就把姑娘送来了,免了学费不说,更是得了姜夫子亲口承诺,以后学成就叫她去写信摊子上,赚多赚少,好歹是有了个稳定营生。
除了巷子里的邻居们外,镇上一些其他参宴的人家也心思浮动起来,只还顾及着姜婉宁的性别和年纪,一时间定不下来,但总有那百无禁忌的,就等谢师宴结束后,要去抢占了先机。
塘镇的流水席结束后,陆家很是门庭若市了几天。
姜婉宁实在应付不过来这么多人,最后只能连学堂都停了,跟着陆尚先去府城避难几天。
冯家的第二场谢师宴,就安排在府城本家。
这场谢师宴的宾客就少了许多,都是与冯家家世相当的商贾之家,又或者是合作多年的生意伙伴,这些人对于冯家,说句知根知底也不为过。
这次的谢师宴就正式了许多,冯家备了重礼,先向恩师献礼,再由冯贺叩首谢师。
底下人就等着一堵名师真容,可真看见冯贺拜谢的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后,只怀疑自己是不是瞎了眼。
然冯家三口人却是一口咬定:“没有错,贺儿就是受了姜夫子教诲,方有幸得中案首的。”
谢师之后,冯夫人陪在姜婉宁身边,为她介绍了娘家子侄,以及一些其他妇人,这些人都是自己或亲眷有心科考的,不论信不信她,先把关系打好,也算以防万一了。
姜婉宁身边多是女眷,陆尚就没再她身边,只他去了旁处也跟着沾光,又结识了好几家老爷公子,口头合作应了十几个。
这么两场谢师宴下来,得益于冯家的嘱托请求,参宴的人深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外头倒没传什么风声,可同样也有好些人知道,冯贺的案首是怎么来的了。
多少人家为这一女夫子纠结不已,偏偏在风头中心的姜婉宁一如往常,该去学堂去学堂,该去代写书信代写书信,就是在陆尚因劳成疾后,才闭门不出了半月。
陆尚从府城回来后,抓紧时间去了物流队一趟,跟陆启核对了这几个月的账目,又到各个供货农户家亲自查验了一遍,符合要求的继续合作,另有两家猪肉不达标的取消。
还有长工们该赏的赏,该罚的罚,都是一起做工的,谁干活勤快谁爱偷懒,那么多人看着,总是逃不过的。
另外他不在这几月,因着物流队常在镇上出入,又日日拉着货物给酒楼餐馆送货,也叫其他商家看到了便利,有好几家小餐馆找陆启来问,能不能也给他们一起送。
陆启说:“我只把这几家记下了,陆哥不在我也没敢答应,只跟他们问了问价格,可以按着观鹤楼的走,就是量太小,一个月也不如大酒楼一天的量。”
陆尚想了想:“可以接,正好我还想着把长工们给分一分,有负责驾车的,有负责上货的,等到了镇上就换下一批人,再分别送到相应的商户手上,大概就是分成四五部分。”
这也就相当于添加了中转点,又有专门的取货员送货员,每人长期负责同一任务,既能增添熟练度,又能最大程度地提高效率。
陆尚仔细讲了一遍后,陆启也明白了。
陆尚又说:“不过取货送货拉车等的工作量不同,工钱自然也有差异,像取货送货比较累,工钱就多一点,拉车不费什么力气,一天也就三五文,等晚点你先问问,看有没有人要选,我也好有个大概成算。”
“除了这种一镇范围的短途配送外,还有像岭南这样的长途配送,等后面生意合作多了,也会改成专人专职,取货的只管取货,送货的只管送货,押运的也只管押运。”
“现在还是生意不多,等以后生意多了,这百十来人肯定还是不够,就是现在这些人都不愿选拉车等工钱少的也没事,以后再慢慢招人就是,你也可以挑些机灵的试着培养,你纵览大局,但取货送货这两部分,还要有各自的管事,就算小管事了。”
陆启听明白了,又有些忐忑:“陆哥,我纵览大局,那你呢?陆哥你不管我们了吗?”
“想什么呢!”陆尚笑骂道,“我当然还管,但就像这回去岭南,我一走走半年,难不成物流队要瘫痪吗?”
“哦哦哦那就好那就好,那我就安心了。”陆启傻笑道。
又过几天,詹猎户带着剩余人从岭南回来。
他们不急着赶路,把货送到后又在岭南府城多留了两天,因着有陆尚提前发放的工钱,也能在异乡捎带些特产。
陆尚找詹猎户细致问了返程,得知一切顺利后很是松了一口气,之后便是按照约定,给这批长工放了足足半个月的月假。
而后他与黎家大少爷见面,拿了应得的报酬后,又约定了下一批木料的运送时间,提前签好契书。
黎家大少爷也听说了冯贺于一女夫子手下念书的事,对陆尚更是多了许多好奇,他甚至直言不讳:“其实我有个疑问,到底是陆老板受了尊夫人教导才考上的秀才,还是尊夫人受了陆老板教导才有了这番才学?”
陆尚一愣,旋即失笑:“就不能是两不相干吗?不过我的才学是远远比不上夫人,这是毋庸置疑的。”
黎家大少看向他的目光更是惊讶了:“我倒是很少见到会这般坦然承认,自己不如家中妻子的。”
对此,陆尚只是笑而不语。
跟黎家大少告别后,陆尚又专程去了平山村一趟,这趟是为了搁置已久的草药生意的,也就是医馆有固定草药来源,散货多少并不是很看重,不然这般拖延半年,只怕要误了大事。
到了平山村后,陆尚又是狠狠惊讶了一次。
原来蔡家两兄弟和蔡村长召集了全村人,趁着开春上山,将外围的草原全采摘了来,顺带着提前去临近村子预约下,周边这十里八香的,农家采摘的草药基本全叫他们收了去。
陆尚不知这些药材的价值几何,却能认出其中的山参灵芝来,咋舌许久,当场拍板道:“无论这些药草值多少钱,抛去成本后的盈余,我皆与你们对半分。”
“日后蔡勤蔡勉,你们两个就只负责草药这一块,从收货到送货全由你们负责,如果一年内质量把控完美不出问题,那等下一年我就只抽一成利,剩下的全归你们所有。”
“收货送货时的车马就去镇上找,陆启会安排好的。”
药草一事陆尚实在出不了什么力,又多是琐碎,不如全权放手,也当卖个人情了。
蔡家人受宠若惊,只把陆尚看做财神爷,要在家里给他供奉呢!
这又是物流队又是黎家又是草药的,听起来事情好像不多,可真做起来了,也是把人忙得晕头转向。
将草药送到医馆,又结算了银两后,这大半个月的忙碌总算暂告一段落,而就在当天晚上,陆尚半夜忽然发起了高烧。
姜婉宁守了他半夜也不见高热褪去,只能赶紧找了大夫过来,诊断后才知是积劳成疾,又因身子基础不好,一下子爆发出来。
陆尚高热连日不退,人也跟着糊涂起来,每日清醒的时间不超过两个时辰,往往才喂完粥,不等喂药,一回头他便又睡下了。
为此陆奶奶急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姜婉宁与他同屋照顾着,某日撞见陆尚全无情绪的眸子,更是连着做了两日噩梦。
——梦里的陆尚没有灵堂诈尸,她为夫君守灵七日后,便被王氏拖回家中,每日只能睡一个时辰,其余便是做不完的家务,王氏还在镇上接了洗衣的活儿,每天都是十几盆脏衣服,全要她来洗,从早洗到晚,偶尔耽搁了,更是少不了一顿毒打。
后来王占先还是染了赌瘾,处处求不得钱后,便将主意打到了姜婉宁头上,她成了第二个王氏,被卖给富商做冥妾,被生生逼疯在柴房中,至死也未能与家人团聚。
这般惨淡的结局叫姜婉宁面上血色全无,强打着精神给陆尚换了衣裳后,终忍不住将连埋在他掌心里,泪水蜿蜒而下。
就在这时,陆尚动了动手指,指尖轻轻拂过她的眼尾,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别哭,阿宁……”
这日之后,陆尚的病情有了好转,在姜婉宁和陆奶奶无微不至的照顾下,终于在七日后好得差不多了。
姜婉宁吸取这次教训,特意去医馆里挂了诊,以后每隔一月都有大夫上门,一家三口全都算上,都要请脉,有什么毛病及早发现。
便是陆尚彻底康复了,姜婉宁也没放他出去,说什么也要歇足一个月,最好力壮如牛了再出门。
陆尚哭笑不得,却也没再坚持出去。
他跟着姜婉宁的作息,早睡早起,一天两套健身操,晚饭后还要散步半个时辰,其余时间就是扫扫院子打打水,念念书写写字,兴致来了再做上一大桌美食。
这么坚持了一个月下来,还别说,陶冶了情操之余,他的身体也健壮了不少。
陆尚还是进出厨房时发现,门框好像低矮了一些,之后再一量,竟然又长高了,还有胸口大臂上,都出了一层薄薄的肌肉。
不光他,就连姜婉宁也拔了个子,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
眨眼入了夏,陆奶奶终于忍不住提及,想要回陆家村一趟,这次不管谁说,都改变不了她要回去的念头。
陆尚和姜婉宁对视一眼,无奈答应。
第二天一家人借了庞大爷的牛车,陆奶奶收拾了包裹,可到了上车时被陆尚骗走,等出了塘镇才发现,包裹已经被丢在家里了。
陆尚一副混不吝的模样:“您非要来陆家村就来,反正今晚回家时我们还是要把您给带回去的,往后塘镇就是您的家。”
“你——”陆奶奶被他气得不行,求助地望向姜婉宁,谁料在她眼中孝顺能干的孙媳也跟大孙子统一了口径。
姜婉宁态度温婉:“再过两月夫君又要去岭南了,奶奶您就忍心叫我一人在家里吗?”
“……不是还有江婶?”陆奶奶迟疑着反驳。
“可江婶是外人呀。”姜婉宁垂眸轻叹,“没关系的,奶奶您要是不愿意,那便只留我一人在镇上好了,我不怕。”
“……”陆奶奶彻底没话说了。
时隔半年多,几人又回了陆家村。
陆家一切照常,陆老二带着儿子下地种田,马氏带着两个姑娘在家洗衣做饭,可就是这样稀疏平常的画面中,偏弥漫着一股死气。
陆老二整个人都苍老了许多,看见陆尚他们后只重重哼了一声,连陆奶奶也不理,回房摔上了房门。
很快,陆奶奶就从陆显口中得知了家中发生的一切。
陆尚也是才知道,原来早在去年冬天的时候,王占先用卖姐的钱还了赌债,把剩下的钱又投进了赌坊中,毫无疑问,输得分文不剩,再借再输,陷入死循环。
他才娶没两年的媳妇儿跟着其他汉子跑了,临走时偷走了家中所有铜板,而王占先因迟迟还不上赌债,被赌坊的人弄瞎了另一只眼,没过半月又敲断他的四肢,从此再也不能离床。
他那八十的老母受不了打击去世,亲爹连自己都顾不上,更是管不了这个没用的儿子,葬了老妻后就离开了陆家村。
没过半月,王占先就被村民发现死在家中,连尸首都臭了。
三人在陆家吃了一顿饭,陆尚看见了陆启那已经确定看不见东西的女儿,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天生瞎了一只眼睛的王占先。
陆尚沉默良久,半晌道:“过两天我叫人来接你,你跟我去镇上干活,趁着孩子还小,看看还能不能治。”
陆显和马氏不约而同望过来,惊讶之后便是感激。
陆家已经没有他们的房屋了,原属于陆尚和陆奶奶的房子被当做了杂物间,满是灰尘不说,还堆了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
最后几人没有在陆家村过夜,赶在天黑之前回了镇上。
回来后陆奶奶沉默了好几天,直到陆显被物流队的人送过来,说好给陆尚打打下手,她才算勉强恢复了几分精神。
第59章
时光流转, 五年时光一晃而逝。
姜婉宁从私塾回来,一进家门就瞧见了陆尚的马车,她脚步一顿, 跟院子里打理花草的陆奶奶问:“夫君又逃学了?”
果然就听陆奶奶说:“可不是!晌午刚过就回来了,说是塘镇的管事们要来报账, 他得在场,管事们刚走不到半个时辰, 尚儿却是到现在都没出书房。”
要叫陆奶奶说,念书可比做生意重要多了,商人不一定能当官, 那些当官的总没有会缺钱的。
可换一种说法, 要是没有陆尚经商赚钱, 他们家也不会从陆家村搬去塘镇, 如今更是搬来府城, 换了一座三进的大宅子。
五年来, 陆氏物流的生意越做越大, 先是用两年时间包揽了多半个塘镇的物流运输,又逐渐向外扩展,直将商队开满整个松溪郡, 便是松溪郡之外的一些地区, 也设了物流中转处。
就说黎家木料往来的岭南府城, 这一路设了足足十二个中转区,每个区域设置两名管事十二名长工,又有临时招募的短工数人,除了定期押运黎家木料外, 其余时间则接些散活,或是给周边区域送货, 或是给私人寄送一些物品,偶尔也会接几单护送客人的活儿。
而陆尚前几年提前的分区定职也实行开来。
比起物流队最初的送货流程,现在不同的人负责不同工作,就拿塘镇观鹤楼的单子来说,从取货到送货,中途需要至少三拨人经手。
第一拨是散落在各村的取货员,他们提前将蔬菜肉类打包准备好,再统一运送到村口储货仓,等着第二拨运货员到储货仓点货取货,运到塘镇城门中转点,到了中转点第三拨送货员就会接手,将货物送到顾客手上。
每一阶段都会有管事带着理货员清点数量检查质量,同时对每日的收支、工人上工情况做好记录。
取货员、运货员、送货员多是本地人,并以三比一的比例配置短工和长工,长工下工后可到当地置办的员工宿舍居住,短工则不提供居住地点,一定数量的长工保证了物流的稳定运转,短工则是对当地情况了解更多,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工作效率,工钱亦根据实际情况各有差异。
管事则是由陆显初筛,陆启复筛,陆尚抉择,最后派遣,大多是从最初一批长工中挑选出来的,这些人对陆尚有着绝对的忠心,又曾长期从事物流工作,牢记每一步流程的要求。
而理货员就更是神奇了,都是些十三四岁的半大孩子,虽是年纪小,可全能写得一手好字,算数记账的本事更是不逊于账房老手。
若是有心打听不难发现,这些孩子都是从一条巷子里出来的,曾在一家无名学堂里念书,出师不过一年,就全安排进了物流队中,而陆氏物流的好待遇,那可是整个整个塘镇都知道的,物流队这两年不招长工,百姓们便抢着去做短工,要是谁家汉子能进陆氏物流,上门说亲的媒婆都要多几个!
几年下来,陆氏物流的运营模式已经与陆尚上一世的经营趋于一致,最多是运输速度和运输工具有些差别,另外便是只涉及陆运,尚未发展出海运空运,但这全是受限时代发展,远非陆尚短时间能改变的。
按理说陆尚全心发展陆氏物流,怎么也跟逃学扯不上关系。
说起逃学,这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当今圣上登基六年有余,却是始终子嗣单薄,多年来膝下只一个小公主,直到前年年初,皇后诞下皇子,圣上龙心大悦,大赦天下,除流放之地犯官、死罪犯人外,各郡县罪籍一律赦免。
同年春闱,圣上钦点三甲,琼林宴上首次提出商户参考一事,朝堂争执一年之久,终于在去年年初推行科举改制,允商户之子参加科考,为防官商勾结,入朝者需摒弃家族生意,若有插手家族商事,皆按贪污论罪。
换言之,当官还是经商,只能选其一。
彼时姜婉宁的私塾已经开了四年,教授学生多是塘镇和府城的大户,每旬集中授课一次,其中男子十九人,女子六人,十九名男子中通过院试的仅有包括冯贺在内的两人,其余人则以通过院试为目标。
区区院试,自然不在话下。
在姜婉宁的教导下,这十七人虽未能再出案首,但也一同过了院试,名次最高者排行第八,最次者也在百名之内。
庞亮到了参加院试的最小年纪,以区区十岁稚龄榜上有名,虽是缀在榜尾,可也轰动一时,却不知,这乃是他在姜婉宁的要求下,故意藏拙的结果。
但不管怎么说,经此一试,无名私塾的名号彻底在读书人中打响了,多少人欲将家中子弟送至无名私塾,可要么是为高额的学费束脩所劝退,要么就是因没有引荐人,寻不到入学的门路。
就像无名巷子的学堂一般,姜婉宁也没有给她的私塾取名字,可越是这样模糊不清的,传出去越添神秘色彩。
不知何时起,府城传出一个极为夸张的说法——
只要是能进到无名私塾中念书,痴儿也能中秀才!
松溪郡的其他城镇也有听闻,只是因着未与无名私塾有接触,了解不深,加上不愿承认自己寒窗十年不如私塾两年,只当这是大话。
而那些有幸进到私塾里念书的人家——
你说那私塾中只一个女夫子?
哎哎哎眼皮子浅了吧!你管他是男夫子女夫子还是鬼夫子,你就说没有人家,你家儿孙能考上秀才吗?
直到科举改制,送家中儿郎去无名私塾念书的浪潮又高了起来。
做官和经商二选其一,陆尚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他虽恢复了秀才身,可全然没有更进一步的想法,连着秀才能拿的月俸也不要,跟旧日的商户全无两样。
反而是他经营陆氏物流这些年里结识的生意伙伴,不知从哪打听到,那无名私塾就是他家中夫人开的,纷纷为了一个入学名额求到他头上来。
陆尚对此很是费解:“您家中财产不说富可敌国,可也能保家中几代子孙衣食无忧,为何要叫嫡子去参加科考?这没考上便是白白浪费时间,考上了更是从此与行商无缘,如何就能保证做官比行商滋润呢?多少清关两袖清风,连口香米都吃不到!”
“哎陆老板此言差矣,士农工商,商户从来都是最末位,这眼见着有了正经向上爬的途径,谁家不想改一改阶级?这也就是朝廷不许捐官,要是能花钱买官做,我们便是散尽家财,也是愿意搏一搏的!”
“再说了,只有入朝为官者不可行商不可插手家族生意,那我只叫我儿考个秀才考个举人,有个见官不拜的特权总行了吧?”
“这商户参考的路子一开,只怕往后出门做生意,除了问家底,还要问一问家里有没有秀才举人呢!现在先学着先考着,考上考不上的,等以后再说嘛……且麻烦陆老板向尊夫人问一问,如何才能入无名私塾念书呢?”
话糙理不糙,陆尚答应了,心思也不觉活络起来。
等他回去把这话跟姜婉宁一说,姜婉宁思量后也点头:“若说秀才举人行事,确实比平头百姓要方便许多,就说这到了衙门里,衙吏对举人老爷都要客气许多。”
陆尚恍然大悟,这不就跟朝廷有人好办事一个道理!
这么被各方影响着,他也动了考举人的念头,不小心给家里人透露出去后,从陆奶奶到姜婉宁,皆是欢喜赞许,陆奶奶怕他意志不坚定,更是拿姜婉宁举例。
“尚儿你看,婉宁教书这么厉害,你这做人丈夫的,也不能差太多吧?奶奶听说婉宁祖上都是做大官的,你看你是不是……”
陆尚一个激灵,忽然有了念书的动力。
有姜婉宁这样现成的夫子在,他合该比旁人进步更快才是,奈何陆尚的雄心壮志连一个月都没能维持,又被临郡永宁郡的生意吸引了去,他忙着开辟新商路,对识字念书越发敷衍,写字时睡趴在宣纸上都是常态,更别说写出的鬼画符如何如何了。
最后气得姜婉宁直接摔了书,放言再也不教他了。
陆尚自认理亏,认错无门后,在冯贺的建议下,找了家书院入学,以表他对念书的认真态度,这才叫姜婉宁转了晴。
正巧陆氏物流的主要生意转移到府城,又听说府城的鹿临书院乃是松溪郡最好的书院,书院内授课的夫子皆是举人,院长更是进士出身,几年前告老还乡,才担任了此间书院的院长。
一家三口一合计,索性在秋天入学前搬了家,在府城置办了新的宅子,塘镇的宅子也没卖,暂借给陆显夫妻俩住,也方便他们给孩子看眼睛,免了来回奔波之苦。
谁成想,家是搬了,可方便的只有陆尚的生意,什么念书识字考科举……总归下次科举又是一年后了嘛!
这不,陆尚去年秋天进入鹿临书院念书,入学半年里,请假的时间多达三个月,这并不是说他剩余三个月就在老老实实上学了,而是他在书院请不下假来,趁着夫子不注意直接逃学了去。
就像今天,明明不是书院休沐的日子,他的车马却停在了院里,姜婉宁都不用见着他人,便猜出他又是逃学了。
在陆尚看来,忙生意这绝对是正当的请假理由,到了陆奶奶眼中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她劝不动大孙子,只好暗戳戳给姜婉宁上眼药:“婉宁你可要多劝劝他哟!尚儿这心啊,可就不在念书上!”
陆奶奶这几年跟着陆尚和姜婉宁一起住,家里有下人,什么累活重活也用不着她做,没事就是种种菜浇浇花勾勾线团,再不就是被姜婉宁和陆尚带着去街上买买看看,几年下来,小老太太不光没见老,连面上的褶皱都舒展了几分。
姜婉宁已经彻底无奈了,她轻叹一声,过去看了看新开的花:“我等会儿一定说说他,奶奶您这种的什么花,瞧着可真好看。”
陆奶奶顿时被转移了注意力:“这是风信子!晚点儿我给你摘几束下来,你摆去你屋里,等过几年迎春也开了,更好看呢!”
她得意地介绍着花圃里的花,姜婉宁歪着头细心听着,不时问上两句,把陆奶奶问得成就感大增,又领她去看了菜圃还有新架好的葡萄藤,还有后院里圈的一群小鸡小鸭。
当初塘镇的宅子,就是因为姜婉宁喜欢院里的葡萄架才买下的,只葡萄架养起来没一年,他们就搬来府城住了。
当时陆奶奶大费周章地迁了葡萄藤来,陆尚和姜婉宁还不明白,如今看了与塘镇如出一辙的葡萄架,陆奶奶又说:“等到秋天这葡萄藤就长得差不多了,婉宁你再来下面看书。”
姜婉宁心中淌过一片暖流:“好。”
祖孙俩在家里绕了一圈,陆奶奶的火气也散得差不多了,这时听见里宅传来脚步声,抬头瞧见陆尚,也只冷哼一声,扭头走了。
家里三套院子,一套分给了陆奶奶,一套留给陆尚夫妻俩住,剩下一套则是客房和佣人房,江婶嫌府城太远没有跟来,家里只好重新雇人,这次是雇了两个婆子两个长工,长工偶尔跟着陆尚出门,大多数还是在家里干活的。
三人都不是那等苛刻的主家,工钱也不比其余人家少,婆子和长工在这做的高兴,干活儿也更用几分心。
等陆尚走过来,陆奶奶已经走远了。
他深知对方是为什么生气,先不说他根本放不下辛苦经营起来的生意,单是叫他坐在学堂里面对密密麻麻的圣贤书,也叫他头皮发麻,听着先生讲课更是昏昏欲睡了。
陆尚摸了摸鼻子,讨好地看向姜婉宁:“阿宁今日下学早了……”
随着陆家搬来府城,姜婉宁的私塾也跟着转移到府城来,私塾里的学生都是家里不差钱的,本家就在府城的不提,其余不在的,要给家中子弟在府城置办一间宅子也非难事。
而无名巷子学堂中的孩子也相继出师,又各自有了赚钱营生,这间学堂便算完成了任务,随着最后一个孩子的出师和陆家的搬家,那间以库房为授课地点的学堂也关了门。
只剩下庞亮项敏四人跟着来了府城,白日跟着姜婉宁去私塾,晚上就到客房里住,而家里的客房足有三间,足够他们四人住下了。
既然学堂关闭了,这私塾的授课时间便跟着延长,再说眼下科举改制,这届科考人数定会暴增,私塾里的学生都是要参加这届乡试的,巴不得多学一点。
姜婉宁无奈叹息:“是早下了半天,明日私塾里有考校,我便放他们回去温习功课了,夫君什么时候从书院走的?”
虽然陆奶奶说他是晌午之后才回来,可这并不代表陆尚是今天才离开的书院。
果然,陆尚哂笑两声:“昨、昨天晌午就走了,昨儿书院小考,先生们要批阅考卷,下午只叫学生自习,阿宁你知道我的,这又赶上各地管事查交账本,我就回来了。”
“那昨天去哪儿了?”姜婉宁又问。
“就在冯家!”陆尚想也不想就卖了同盟,“冯家的货款用光了,我给冯老爷送了账本去,正好碰见冯贺,便在他那住下了。”
“阿宁这可不是我故意瞒着你,我以为冯贺去私塾后会跟你说的,谁知道他不安好心,竟是挑拨我们夫妻间关系!”
姜婉宁并没有被他的义愤填庸影响到,只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可不是,夫君只是跟冯少东家说,一早就回学院了吧?”既然是回了学院,冯贺当然也不会多嘴给他告状。
“嘿嘿——”陆尚被戳穿也不尴尬,上前两步勾住了姜婉宁的手,“这不好长时间没回来,我想你和奶奶了。”
姜婉宁敷衍地点了点头:“是是是,足有三天了呢!”
家里做活的曾婆婆过来喂鸡鸭,见两个主家在,站在远处不好过来,姜婉宁一向注意维持陆尚在外人面前的威严,见状也不再多说什么,只用眼神示意他回房再说。
陆尚逃过一劫,面上不觉露了笑。
等回到房间后,姜婉宁的气也散得差不多了,且她对陆尚了解更多,晓得他对书本的厌倦和对生意的在意,只最后说一句:“夫君自己把控好度就好,别等秋天冯少东家都考上举人了,夫君还要继续留在书院里。”
陆尚一噎,顿时泄了气。
不过他的颓丧也没维持多久,他等姜婉宁换了轻便的衣裳回来,赶紧把她拉去窗下的桌案前,先给她打了个预防:“阿宁,你还记得我去年派了一只北上的物流队吗?”
北上!
姜婉宁当即打起精神:“是詹大哥带的那只小队吗?”
陆尚始终记着姜家众人,这两年物流队稳定下来,他便也试着跟从北地来的商人打探消息,只正如姜婉宁当初说的那样,北地辽远,人又稀少,若要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陆尚问了好几拨人都没能得出有用的信息,又看姜婉宁实在失落,索性找了詹顺安来。
詹顺安常年负责长途物流,几年间走南闯北,曾几次受山匪抢劫,却凭高超本事,不光从山匪手下逃离,更是护住全部货物,已然是陆尚手下得力干将。
陆尚跟他挑明是想去北地找人后,詹顺安根本没有半点迟疑:“老板您说找什么人,什么时候去还要做什么,我这就点人出发!”
他牢记平山县狼群之困,对陆尚始终怀着报恩之心,此番领了命令后,直接在物流队中点了十个好手,收拾了行装后即刻北上。
他们沿途宣传陆氏物流,又帮陆尚谈成了两单大生意,直到今年年初,他们入了北地,这才失了音讯。
如今才进五月,他们终于又传了消息过来。
姜婉宁接过书信,一目十行。
原来是北地通讯不便,他们寻不着驿馆,只能从北地出来后才能传消息,他们深入北地三月有余,虽未能找到画像中的人,却听说西北大营多了一个小将,也是腿脚不便,却凭着一手出神入化的神箭术,得营中将领看重,疑似姜婉宁画中的兄长。
信到此处,便没有后续了。
姜婉宁将信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饶是没有什么定论,可还是止不住地心头一片滚烫。
陆尚看着她略微泛红的眼尾,无声拍了拍她的后脊,随后才说:“我原是想着,等有了确切消息再跟你讲的,也省的空欢喜一场,但后来又想,你只怕等的太久太久,能有一点好消息总是好的。”
“詹大哥他们已经在回程路上了,等他们回来,我便叫他们来家中,等你亲自问询,若是消息确切,我便亲自北上,无论能不能寻到人,尽量在年前回来,这般可好?”
姜婉宁从信中抬起头来,不觉张了张嘴:“……”
事关家人,她真的不想放过任何一点可能,但若叫陆尚亲自北上,这其中变数又太大,但凡有一点意外,都是她无法承受的。
就说陆尚这身子,几年来好好坏坏,好的时候跟常人没有一点异样,换了几家医馆看诊,大夫都说没有任何问题。
可他每年必要病上一次,有时是在跟长途物流回来,有时是在夏秋换季时,有时什么异样也没有,说病倒就直接病倒了。
什么高热吐血咳疾,多么严重的症状都有,偏偏病好了,这些症状也跟着全没了,要不是亲眼看见了陆尚卧床时的虚弱,姜婉宁都要怀疑,莫不是他在装病?
只他病重时的脉象是骗不了人的。
就像大夫们看不出他的真实情况来一般,姜婉宁其实也想不明白,就这么一个比她高出一头,胸腹皆有肌肉的人,为何每年都会有一段时间变成病秧子,仿佛随时能挂掉一般。
姜婉宁思虑良久,终于还是垂下头:“我不同意你北上。”
家人重要,可陆尚同样重要。
“没事,我会注意身体的,再说还有詹大哥他们……”陆尚清楚姜婉宁的担忧,开口劝慰道。
哪想姜婉宁直勾勾地看过来,黑沉沉的眸子里看不清具体情绪:“夫君忘了吗?你是要参加这届科考的,这只剩不到半年时间,夫君一走走多半年,是想临阵脱逃,还是想回来直接上考场,去考场上交白卷呢?”
陆尚:“……”求求你,别说了。
第60章
要不要亲自北上还有待考量, 反而是九月的秋闱迫在眉睫。
科举改制来得太突然,从宣布科举改制到下一届科考仅有不到两年时间,再减去陆尚中途纠结迟疑的功夫, 便只剩下一年了。
私塾里的学生们尚用功念了三四年,姜婉宁又在科举改制后对他们进行了提高训练, 便是上场一试也未尝不可。
唯独陆尚……
姜婉宁抬头看着他,实在是不忍想象秋闱场上会是个什么画面。
陆尚既是逃学回来的, 显然无法在家中待太久,陪着姜婉宁吃了晚饭,便灰溜溜地返回了鹿临书院。
鹿临书院作为整个松溪郡最负盛名的研学圣地, 向来只招收两类人, 一是年纪在十岁以下却能识得上百字的童子, 二是年纪在二十五岁以下的秀才。
去岁虽有科举改制, 但商籍出身的子弟少有埋头苦读的, 去年秋天的院试参考人虽多, 但真能考过的却没有一个商户, 唯独陆尚早些年考下了功名,又卡着最后的年龄期限,成了书院里唯一的特例。
书院分甲乙丙丁四个班, 丁班全部由未上过考场的幼童组成, 原本班上只有二十来人, 但经历了改制后,去年又新入学了一批商贾出身的学生,大多都是八九岁,家里早早请了西席, 原是想学几个字好方便日后接管家业的,现下却捡了大便宜。
这些孩子满足书院的入学要求, 圣上下旨时又曾鼓励一视同仁、有教无类,鹿临书院作为在大昭都排得上名号的大书院,自然要支持圣上新政,可新学生招进来了,并不代表真能受到全然一致的对待。
除去丁班外,剩余三个班就全是年龄在二十五以下的秀才了,班内学生都是通过入学考试后分的班,每月一小考,每年一大考,连续三次小考不合格者降至下一等第,五次不合格者劝退,而大考不合格者亦是直接做退学处理。
当然,若是在小考大考中表现出众,也有升入甲班或乙班的机会。
近三年来,三班总人数始终维持在百人以内,其中甲班人数最少,仅有二十人左右,乙丙班各有四十人。
陆尚有秀才身不假,可这功名也并非他亲自考来的,便是当初通过入学考试,还是因为有姜婉宁考前半月突击,这才混了个吊车尾,全无意外地进入到丙班中。
旁人在丙班,那是恨不得头悬梁锥刺股,争取早入进入到甲班,接受院长的亲自授课,也好一举中第,光耀门楣。
但换成了陆尚在丙班——
丙班的管事夫子是个七十多岁的小老头,姓白,人如其名,留着一把花白的胡子,脾气不似其他夫子那般严厉,只要不是太过分的,他基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了,便是陆尚隔三差五逃学,只要不是被他逮个正着,过后也不会多说什么。
至于陆尚本人,他胸无大志,只求五次小考里能合格一回,省得真被劝退回家,他倒不嫌丢人,只怕会被气急的姜婉宁扫地出门,那就不值得了。
昨日的小考正是入学来的第五次,陆尚逃学回来了,才觉出两分紧张来,他从后门偷偷摸摸地进了去,瞧见夫子还没来,忍不住跟左边的同窗问:“小考成绩可下来了?”
谢宗盛默默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
正当陆尚准备换个人打听的时候,却听学堂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抬头一看,正是白夫子过来了。
白夫子抱着考卷落座,理了理衣冠后,无视堂下众人紧张忐忑的表情,笑眯眯问:“小考成绩已出,各位心中可有定数了?”
此话一出,本就安静的学堂更是死寂一片,连陆尚都受气氛影响,不知不觉地屏住了呼吸。
白夫子没有叫学生们煎熬太久,抖了抖手上的考卷,不紧不慢地捻起一页,眯着眼睛念道:“谢宗盛,甲等——宗盛这是第几次甲等了?是不是能升到乙班去了?”
陆尚左手侧的人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前面,双手接过考卷:“回夫子,已是第五次甲等了,再有一次方可升入乙班,谢过夫子。”
“好好好,再接再厉啊……”白夫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等他回去后,继续念下个人的名字。
按照以往的惯例,小考会分为甲乙丙三个等次,甲等为优,属上乘答卷,每次只选前三人,乙等为中,无功无过,整个丙班约莫有一半的人会评为乙等,丙等为合格,便是需要更加勤勉了。
若三个等次都没有,不好意思,便是不合格。
丙班的学生要是放到外面,也称得上一句聪敏好学,可来到鹿临书院,在一众天才的衬托下,他们就只能算资质一般了,这不合格者,每考都会有二三人。
不过自陆尚来了后,原有的不合格人数上总要加一。
班上的学生先后被念到名字,不一会便只剩下四五人未被念到,陆尚越听越是心凉,恍惚间仿佛瞧见了自己被扫地出学院的画面,可他明明认真复习好几天了啊!
正当他想怎么跟姜婉宁和陆奶奶辩解的时候,只听白夫子念:“陆尚,丙等,合格——陆尚是吧,我记得你已有四次不合格了吧,这回竟是合格了?”仔细听着,他言语间满是遗憾。
陆尚却不管他心里怎么想,一瞬的怔愣后,险些从座位上跳起来,他慌忙收敛了表情,努力保持着一副谦逊羞愧的样子,快步走到白夫子身前。
“回夫子,学生愚钝,入学以来几次小考不过,好在学生奋力追赶,终于稍有进步,这才能继续在夫子门下学习,谢过夫子。”
白夫子没应,只是将陆尚的考卷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旋即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次小考多了些算学题,几道算学你答得倒是不错,其余……仍是一塌糊涂哟!”
陆尚稍窘,匆匆道了谢,领着考卷回去座位上。
在他之后,剩下几人就都是不合格了,最差的那个也只是三次不合格,倒没有如陆尚这般,将将踩在被劝退边缘的。
随后白夫子点评了一番小考成绩,等讲经义的景夫子过来,他便从学堂里离开。
景夫子向四周环顾一圈后,遂翻开书册:“今日我给大家讲——”
天色渐暗,书院里仍是书声郎朗,丁班的孩子们在院里齐背《大学》,丙班的夫子又在台上讲着《中庸》,陆尚本就是吃饱了饭才来的,又解了被退学的危机,四面全环着念诵声,没一会儿就泛起了瞌睡,脑袋一点一点,赶着最后一抹残阳,一头栽倒在桌案上。
是了,鹿临书院不光有早课有正课,还有晚课!
从寅时至酉时,会有不同夫子前来授课,可以说除去吃饭睡觉那两三个时辰,院中学生皆在刻苦读书,也就只有陆尚这般纯为应付而来的,才会抓住一切机会逃学逃课。
就在陆尚伴着念书声昏昏欲睡之时,陆宅中的人也准备就寝安眠了。
姜婉宁惯例去孩子们屋里转了一圈,问了他们近日是否有缺,又随机检查了一点功课。
几年下来,几个孩子不说进步神速,可也全超出了他们初入学时的预期,就拿庞亮来说,他原是个性浅胆怯的,这几年不似小时候那般怕生了,却是向着小古板的方向发展。
姜婉宁自认没有给他灌输太多之乎者也,也不晓得他如何越发老成起来,也不跟大宝斗嘴了,下了学不是在看书,就是背着手跟在小伙伴们后面,小脸崩得紧紧的。
若说其他人总是叫姜婉宁操心功课,那对庞亮,她反操心起是不是学太多太累,庞亮毕竟是她收的唯一一个小徒弟,说一句看着长大的也不为过,除去功课,孩子的成长同样重要。
再说其他人,大宝和林中旺原本只想学上一点字一点算数,要论用功,他们比不上庞亮,要论聪敏,他们又比不上项敏,好在五六年的学堂不是白念的,如今随便他们去哪个铺子,当个账房先生都是足够的,无非是年纪尚小,不是那么叫人信服罢了。
不过陆尚打早就把两人定下了,等他们再跟着姜婉宁学两年,就去陆氏物流做工,到时各地物流队的账本汇总来,就由他们两个汇总核算,也能叫陆尚轻省不少。
项敏的聪慧更是从小便可见得的,对于念书一途,她虽不排斥,却也不如庞亮那般执着,后来她又在学堂里认识了几个富庶人家的小姐,也不知怎么哄的,竟叫几家小姐出资,她出人出力,开了一家裁缝铺子,只出售半成品的衣裳,在买家看来要比成衣实惠些,真实利润却是做了才知道。
且她那家裁缝铺子里兼顾了代写书信,也是字画相结合的,虽不如姜婉宁那般栩栩如生,可胜在价格低廉,在姜婉宁搬来府城后,很快顶替了她原本的书信小摊,还借此给裁缝铺吸引了大批顾客。
要叫姜婉宁说,项敏跟陆尚比较像,只是她把念书和生意平衡得更好,两个都喜欢,没什么抵触。
从几个孩子的院里出来后,天色实在不早,姜婉宁便没有继续流连,回房安寝。
转天清早,姜婉宁在小院里做了一套健身操,方才回屋吃了早饭,又更换衣裳准备去私塾。
出门前她问了一句,才知今日城东开了花市,陆奶奶很感兴趣,一大早就带了一个长工出门去了。
这两年姜婉宁和陆奶奶已经适应了陆尚不在家的日子,不说姜婉宁本身就忙,便是陆奶奶也发展出了自己的兴趣爱好,以前她就爱在塘镇的小院里摆弄花花草草,来到府城后更是打开了一片新天地。
松溪郡生产牡丹,府城更是滋生出专门的养花匠,每隔五年的赏花宴上比选出花王,一盏花王能卖出上千两白银去。
陆奶奶初次听闻,便是两眼放光,当即说:“那我也种!”
现在的陆家已经不缺钱,虽比不上家底丰厚的商贾之家,可要拿个小几千两出来还是很容易的,只钱这种东西,谁又会嫌多呢?
以前在塘镇,那是一家人共用一个院子,不好施展,如今三进的大宅子,除了宅院后面的小花园,陆奶奶还有独属她自己的小院,可不就想种什么种什么,哪怕把小院摆满了花架,也没人多说什么。
而姜婉宁和陆尚只会鼓励赞许,只叫陆奶奶越发有干劲儿了。
知道老人家身边有人看护,姜婉宁就放了心,又看时间不早,便赶紧往私塾赶去。
私塾坐落于琼林大街,是学生家里一起选的,为得便是讨琼林的彩头,企望家中子弟也能有幸参加琼林宴,而这边私塾商铺林立,多开一个无名私塾也不会引人注意。
当初私塾的位置选好后,陆尚出钱把地方买了下来,这样跟学生家里分割清楚了,才好多收束脩学费,省得到时叫人以私塾为由,徒增争端。
至于私塾里面的桌椅书柜,也是统一打的,为了对得起高额束脩,陆尚特意给挑了松木,打好后外面刷上一层红彩漆,格调一下子就上来了。
先不说夫子教的好不好,就说这样好的环境,值一月十二两学费了不?
是了,无名私塾收费极高,每人每月十二两,每月休一天,年关前后休一月,这样一年下来,便是一百三十二两,这还只是夫子授课的钱,念书期间一应书本笔墨,则需自行采买。
当年巷子里的学堂纯粹是在做慈善,现在以科考为最终目的的私塾可就不一样了。
束脩标准也不一定卡死了十二两,像是项敏庞亮等,便是不花钱直接来的,另有一些女学生,一月只要十两,剩余人才是十二两。
这主要还是因为能找来无名私塾的都是富贵人家,谁家也不缺这几百两银子,至于有人说交多交少不公平,那你家孩子要科考,姑娘们难不成也要上场考试吗?
姜婉宁没那么在意旁人看法,实在不乐意的,且慢走不送了。
待她抵达私塾,学生们已结束了早课,她的桌案上也奉好了热茶,旁边还有净手的软帕等。
今日乃是小考,她再申考场纪律后,便将试题分发下去,除了最后一道题需学生表述自身看法外,其余多是对过往功课的考察,只换一种说法,也算锻炼学生们的思维了。
既已不是启蒙学堂,每次小考都是为最后的上场做铺垫,定是不会过于简单,而学生们水平不一,作答难易也各不相同。
试卷发下去两刻钟,有人已经写完一道题了,有人还在构思第一题的作答思路,当然也有粗略扫过一遍彻底摆烂的,趴在卷上长吁短叹,励志做个自己答不好也不叫同窗答好的搅屎棍。
姜婉宁摇摇头,不再紧盯着他们看。
这场小考结束,今天的课也就结束了。
无论是私塾还是书院,学生们考过试都是同样的颓废沮丧,只有极少数人胸有成竹,但在听了旁人讨论后,也不禁对自己的作答产生一二疑惑。
庞亮正收拾纸笔准备回家,一眨眼身边就围了一圈人——
“庞师兄还记得第三天的答案吗?我写了又拿不准,请师兄指教啊!”
“师兄还有第二题第二题!可千万要答对啊,不然我又要不及格了!”
庞亮在众人之间虽是年纪最小,但私塾里还是更讲究先来后到,他是姜婉宁的第一个弟子,那便是所有后来者的师兄,几年下来,便是冯贺也跟着改了称呼。
且他能以十岁稚龄成为秀才,必有过人之处,最近的几次小考他更是次次拔得头筹,凭着自身本事赢得了所有人的信任,每回考校后,他必会被同窗围上一两个时辰,问清所有答案才被放走。
姑娘们不好意思跟男子挤在一起,便远远站在外围,却也是小心听着小考答案。
私塾只有上午授课,下午可以留下温书,也可以去做自己的事。
姜婉宁每隔两天会留下答疑一回,其余时间便只叫他们自行讨论。
她将小考试卷收上来,便准备回家了。
正这时,却听有人喊:“夫子,外面有人找!”
姜婉宁抬起头来,没多久就见窗子外出现了生人,是个留了两簇胡子的中年男人,隔着窗子冲她拜了拜,又指了指外面,示意借一步说话。
她微微点头,叫来项敏帮忙收拾桌案,而她只拿了试卷离开。
无名私塾分内外两部分,内里是两间学堂,一间是平日授课用的,另一间则是给留堂的学生休息,里面除了桌案另添了几张上下床,既节约了占地,又能多躺下好多人。
外里则是一个很大的堂厅,平日多是各家小厮书童在等着,后来见没有用得到他们的地方,他们也不来了,只偶尔有车夫进来避雨,也是很快离开。
至于说非学生的访客,这位郭老爷,还是头一个。
姜婉宁和郭老爷互通了名姓,继而在圆椅上坐下,姜婉宁直接问道:“请问郭老爷来此是?”
说起这,郭老爷可就来精神了。
他顿时挺直了腰板,双手紧张地按在膝盖上,因为激动,说话都带了几分磕巴:“姜夫子,我是从塘、塘镇来的!我想给我家大儿求学!”
姜婉宁并不意外他的来意,只不免多问两句:“不知郭老爷是从各得知我这私塾的呢?”
却见郭老爷又泄了气,挠了挠脑袋,半天才说:“不敢欺瞒姜夫子,其实打好几年前,在府城冯家的公子高中那时,我便知道姜夫子的名号了,当时还有幸参加了冯家的谢师宴,远远见过姜夫子一回,那时人多,夫子许是不记得我。”
能参加冯家的谢师宴,能找来无名私塾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姜婉宁想了想,又问一句:“敢问贵公子年方几何?”
“我儿今春刚及弱冠,已参加过三次院试,许是学艺不精,三次皆未能上榜,家中换了无数西席,也不见改善,我实在没了办法,只能求到姜夫子头上,请夫子收下犬子!”
“对了!不知姜夫子知不知道回春医馆,那家医馆便是我家名下的,打五六年前就跟陆老板达成了合作,从陆老板那收了好几年药材了,只可惜我家不从商途,未能与陆老板多些合作,但内子家中是世代从商的,几代下来也算小有底蕴,若是犬子能入夫子门下,我愿促成岳家与陆老板的生意!”
郭家世代行医,名下医馆无数,而医者在大昭并不在商人之列,连着医馆也不算商税,更用不着入商籍,自然也是于科考一途无碍的。
原本郭老爷是看不上无名私塾的,先不论私塾的教书先生是个女夫子,就说这女夫子的夫家,也是个干物流生意的商人,女人,商人,二者地位本就不高,这般出身的夫子又能厉害到哪里去。
至于冯家出的案首,谁知道是不是瞎猫碰着死老鼠,赶上了!
与一众纠结的世家不同,郭老爷从头到尾都没考虑过让大儿来这里,直到无名私塾中的学生一一考上秀才,今上又改科举制度,叫商籍子弟得以上场,反观被他寄予厚望的大儿,几次不中。
这往后参加科举考试的人越来越多,他儿还能考得上吗?
如此这般,郭老爷才急了,跟家中夫人商量许久,终于还是决定赌上一把,也把孩子送来无名私塾,先学上个两年三年,要是中了最好,不中也能重新换书院。
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想法,郭老爷当然不能明说,而他又不好解释为何拖了四五年才想起把孩子送来,只能赶紧转移话题,继续说道大儿的好来。
“姜夫人有所不知,我儿虽不善科举,却是写了一手好字,这些年教他的西席都说,光是凭这一手字,他的试卷也能往上走一等!”说着,郭老爷拿出随身携带的卷轴来。
饶是他没有说拖延至今的隐情,姜婉宁也猜的大差不差了。
好在她并没有先入为主的习惯,只要学生品行不坏,家里又出的起高额束脩,谁来都是一样,她定了定神,便起身观摩起郭家大公子的字来。
坦白讲,无名私塾里的学生中并没有天赋异禀的,院试考了七八次不中的大有人在,便是冯贺在其中,水平都能算得上是中等,且这些人年龄摆在这儿,书法如何基本都是定了的,再叫他们苦心练字也不现实,若是能来个凭书法博得阅卷官青眼的,那也不赖。
然而等姜婉宁瞧见卷轴上的字后,第一眼先是震惊,第二眼便是怀疑了。
郭老爷见她久久没有说话,心里也打起鼓来:“夫子瞧这字……是不行吗?”
姜婉宁从卷轴中抬起头来,缓缓问道:“请问郭老爷,贵公子这字是师从哪位大家呢?”
“害,犬子没有这福分,没能拜大家为师,这字是他自己临摹字帖,一日日练出来的,实不相瞒,我有一远房亲戚,经营了一家书肆,店里常常会收些贫寒学子的字帖,这便是其中一人的。”
听到这里,姜婉宁已经明白了什么。
谁知郭老爷又说:“我出了百两一幅的高价,叫这位书生只将字帖卖给我家,几年来也攒下了百十来幅,犬子靠着这些字,加上日夜勤勉,也算小有成就了,只可惜只习得其形,未得其骨。”
听完这些,姜婉宁却是沉默良久,她去前面拿了一支笔一张纸来,看了一眼卷轴上的字,提笔落字,不出片刻,便写出一副别无两样的字来,且不多不少,正正好比其多了些风骨。
郭老爷看愣了。
姜婉宁又说:“说来也巧,前些年家中窘迫,我便试图去塘镇寻些补贴家用的活计来,幸得书肆黄老板赏识,不光叫我使用好纸好墨,还愿以一两一贴的价格买我字帖,这一打眼,也写了五年了。”
郭老爷下意识地掰手指,从他拿到第一幅字帖,到最后一次,也是正好五年。
碰巧姜婉宁又道:“怪不得黄老板后来叫我只写这一种字,原来是郭公子有用,我记得还有些许其他自己的字帖,可是也在郭老爷家了?”说着,她又在空白处写了另外几种字。
郭老爷定眼一看,可不正是他最初收过的几种。
他一时不知是否要感慨缘分,嘴里说出的却是:“可我不是一直以百两的价格买的吗?碰上逢年过节,还会包一红封,少说也有三四十两,这些……可到了姜夫子手里?”
姜婉宁无奈地摇了摇头:“一直是一两一贴的,年节时倒也有赏钱,最多一年是五两,至于郭老爷说的那些,我却是不曾见过的。”
怪不得书肆的黄老板对她这般热切,到后面两年太忙时,她一旬也就能写一张帖,姜婉宁觉得愧对黄老板托福,欲结束合作,对方却只说一月一贴也行,直到她搬来府城才算结束。
那时她还觉得黄老板人怪好的,合着好的不是人,是银子呀,几年下来,只怕黄老板从中吃的回扣也有上万两了,家财万贯,也亏得他还愿意开间小书肆。
像陆尚替人采买货物,从中也是吃回扣的,只是他的回扣都是按几文算的,哪里比得上黄老板,一次就是二三百两。
糊涂了许久的字帖之事,却是一下子清晰明了了起来。
姜婉宁忽然想起,好多年前陆尚对她再三叮嘱,黄老板可不是什么好人,要离他远点,虽不知陆尚何出此言,可眼下也算一语成谶了。
郭老爷又气又窘,过了好久才重重一拍桌子:“我这就去找黄霖问个清楚!这些年我给他的银票少说也有大几千两了,姜夫子且放心,我全替你讨要回来!”
对此,姜婉宁只是勾了勾唇角,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过了片刻,又听郭老爷忐忑问道:“那请问姜夫子,犬子入学一事……”
姜婉宁请他重新坐下,而后又将私塾里的束脩和规矩讲了一遍,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入学后无论是否高中,皆不可大肆宣扬私塾,最后才说:“还请郭老爷跟郭公子细细讲明,若能做到,下月一号便来入学吧。”
郭老爷喜出望外,连声应下:“好好好,我一定会叮嘱犬子牢记的!”
“那拜师?”
姜婉宁说:“我只是私塾里临时授课的夫子,不做师徒,要不要拜师,且看以后缘分吧。”
听了这话,郭老爷反是心头一松,对着姜婉宁又是再三拜谢,方才从私塾里离去。
这会过去,内间的学生们也开始往外走了,姜婉宁估摸了一下时间,索性又多等了会儿,待项敏几个孩子出来,才跟他们一起回家。
从私塾到陆宅距离不算远,走路只需两刻钟便够,中间还会经过一个小菜市,里面的菜价肉价稍微贵上两文,但品质远比其他市场,姜婉宁有时便会在里面稍些菜肉。
正好项敏他们的纸笔快要用光了,姜婉宁又带他们去买了纸笔。
府城物价远非塘镇能比得的,便是最粗糙的宣纸,都要比塘镇贵上一文。
当初姜婉宁提出把几个孩子带来时,几家全是犹疑不已,除了舍不得孩子外,更是害怕无法承担在府城生活的费用,还是姜婉宁提出可以援助后,才勉强打消了几家的疑虑。
而她帮忙养孩子,并非是全然不要报酬的。
就像大宝和林中旺,离开私塾后要给陆尚做满十年工,前两年就是打白工,后面才会给工钱,而项敏则是要在姜婉宁手下帮忙至少三年。
只有庞亮,因他是走的官途,谁也说不准他的未来如何,看在他是姜婉宁徒弟的份上,便不讲这些见外的话了。
这些置换要求听起来有些苛刻,但实际受益的,还是在几个孩子身上。
从外面转了一圈,几人再到家时,陆奶奶已经回来了,她又淘到了两盆成色极好的牡丹,正给它们换土,等适应了环境,好做嫁接了。
姜婉宁去她院里把老太太叫出来,一家人吃了饭,到下午又是各忙各的了。
转日姜婉宁公布了小考成绩,不出意外庞亮又是优,若非姜婉宁想定一定他的性子,又怕他这个年纪中举太过惹人耳目,其实他今年就能参加秋闱了。
虽然庞亮还要等下一届科考,私塾里的其余人却不打算再等了。
三年前的那届科举,冯贺和另一个秀才因自身根基不深,只去考场感受了一番气氛,实际根本没有作答,自是名落孙山,这又是苦学三年,今年跟着大家伙一起上场。
私塾里,姜婉宁板着脸:“诸位就打算以这等水平去参加秋闱吗?我就不说你们最后一道时政题了,就说第三题!我是不是已经讲过两次了,为何还有这么多人答不出?”
“高以林你笑什么呢!你以为你答得很好吗?你且瞧瞧你那字,也就是我才肯给你仔细看,等到了考场上,你还想叫阅卷官给你对着蜡烛看吗?”
高以林扑腾站起来,低头看着试卷上蚯蚓一般的字,蔫头蔫脑道:“夫子我错了……”
私塾里的学生都知道,姜夫子脾气很好,平日讲学时总是温温婉婉的,与他们印象中的大家闺秀全然相符,唯独小考过后——
简直!就是换了一个人!
每回小考后,私塾里一多半的学生都要被批得狗血淋头,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太差,不光辜负了夫子殷勤教诲,更是愧对家人愧对自己,真真是太羞愧了。
姑娘们不会挨骂,那全是因为姜婉宁才点了名,不等下一句,她们已经红了眼眶:“夫子对不起,我会好好复盘纠错的,您骂我吧……”
姜婉宁:“……罢了你坐下吧。”
最叫人难过的是,小考每月一次,出成绩后就是休沐的那天了,众人拿着这样一份答卷,又带着夫子的批评,难得休息一天,也是全没了心思,只恨不得读死在书上,哪还顾得上花天酒地啊。
以至于有子弟在无名私塾念书的人家,惊讶地发现,孩子不光学识进步了,就连跟酒肉朋友沾染的坏习惯都改了不少,越发勤奋刻苦了。
一举两得,可是让众人越发坚定了送孩子来念书的心。
这日下了学,哪怕明日就是月假,学生们也不见多少高兴之色。
而姜婉宁就与他们恰恰相反了,不上班的日子总是美好的,再说私塾放假,书院当然也有月假,等到晚上,约莫就能等到陆尚回家了。
虽说陆尚逃学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多,但这样光明正大的休假,姜婉宁的情绪也是不一样的。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吃饭时,陆尚就回来了。
其余人明智地没有过多打扰,早早离开餐厅,只把空间留给两人。
陆尚明日要回塘镇一趟,又不愿跟小妻子分开,便想带着姜婉宁一起。
说起这个,姜婉宁放下筷子:“夫君还记得书肆的黄老板吗?”
“记得啊,怎么了?”
姜婉宁将白日遇见郭老爷的事说出来,讲完后不禁轻叹一声:“要是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直接把字帖卖给大户人家,不说赚上百两,总会比一两要多些吧?”
当年陆家贫苦,黄老板的字帖确实叫家里生活改善了不少,便是时至今日,姜婉宁对他还是存了感激的,而感激与气愤,并非不可以共存。
陆尚也是咋舌:“我以为黄老板赚上三五两已经够多了,这哪里是吃回扣啊……”
姜婉宁摇摇头:“罢了,且看郭老爷如何处理吧,这不仅是我被克扣了报酬,郭老爷那边应是更火大,无论结果如何,这事就这样吧,毕竟我也从黄老板那里拿了好几年的钱,多少不提,总归是够了日常吃用,也当存两分感谢了。”
陆尚点点头:“都听你的。”
说起郭老爷家的医馆,陆尚又道:“物流队是跟一家医馆有合作,不过当年签完契书后,我便把医馆的生意交给平山村的蔡家做了,医馆收的药草太琐碎,我也没那么多时间四处问,后来就直接全部托付给了蔡家,我只管出人帮忙运运货,只拿运费钱。”
“正好明天去塘镇,咱们顺路去平山村一趟,把蔡家人接上,也好把医馆的契书给改了,我便不参与了收购了,蔡家要是还需要物流队运货,就只跟他们签一份长期运送单。”
对于物流队的生意,姜婉宁从来都是只听不说,这时也只是点头表示听到。
两人又各自喝了一碗绿豆汤,吃好喝好后一起回了房。
姜婉宁先去沐浴,不想等她从屏风后面出来,陆尚也在院里冲完凉了。
姜婉宁脚步一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陆尚熄了门口的两只蜡烛,只留了床头的一只,又拿来干毛巾给她一点点擦干头发,动作间不经意碰到她的耳尖和后颈,时不时引她颤动。
陆尚只当不知道,唯有擦拭的动作更急切了些。
小半个时辰后,姜婉宁的乌发已经被彻底擦干,陆尚随手拿了一条发带,潦草地帮她绑在一起,连床也没下,反手把湿毛巾丢到了地上。
姜婉宁心有所感,微微低下头去。
下一刻,便是薄凉的唇蹭在耳后,又一点点下移,擦着耳骨,直至颈后,至此流连。
不知何时,屋里的喘息声变得断续沉重起来。
陆尚压着声音,细听还含了几分委屈:“阿宁,已经有两个月了……”
“……”不知他碰到哪里,姜婉宁却是腰肢一软,下意识地扬起脖颈,露出细白纤长的天鹅颈,双眸亦很快漫起一层水雾。
陆尚说:“阿宁不说话,我便当你是答应了……”
话音才落,姜婉宁的嘴巴便被堵住,彻底失去了拒绝的机会。
当天夜里,主院卧房的蜡烛直至后半夜才熄灭,陆尚先去打了热水,可屋里并未能因此沉寂下来,过了一个时辰后,他又出来打了第二次水,不小心露出的虎口上,印了两枚深红的牙印。
偏他一点不觉疼,瞧了一眼后,更是美滋滋地亲在牙印上,回房又是一阵低声轻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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