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原定好的回塘镇, 因着陆尚一时放肆,被迫推迟到午后。
陆尚知他太是过分了些,一大早就跑去厨房献殷勤。
家里请的两个婆子是兼顾做饭的, 她们之前是在大户人家伺候人的,只上了年纪, 被新人顶替下来了,辗转被介绍到陆家来, 还是第一次见会亲自下厨的主家老爷。
而这还不是最叫人惊讶的,更难得的是,一个会念书会经商的老爷, 一手厨艺可比他们高超多了。
考虑到姜婉宁晚起的胃口不好, 陆尚先给她调了一碗山楂饮, 提前拿去水井中冰着, 等她醒来温度正正好, 不会太凉伤胃, 又能解一解暑气。
饮品做好了, 接下来便是开胃小菜。
这只姜婉宁一人吃的,陆尚却还是捣鼓了三道凉菜出来,每道分量不多, 七八口就见底, 主要是摆盘精致, 一朵萝卜都能雕出花来,其中又兼顾了多种口味,香拌三丝、萝卜蕨根粉、蒜泥茄子,总有一个合心意的。
主食则是一碗蒸得香糯的米饭, 搭配两荤两素,荤菜是花胶鸡和椒盐虾, 素菜有油煎豆腐和小炒油菜,若是这些都不喜欢,那还有一份爽口的凉拌鸡丝面预备着。
这些吃好了,还有一份混了七八种水果的果盘,果子全是剥皮削块,弹洒一点清水,再用另一只海碗扣上,避免过早接触空气氧化掉。
饶是陆尚是做饭的好手,也架不住样式多,几样菜全做完,便是一上午过去了。
他还在做饭的间隙中常往主院跑,隔着窗子听一听屋里的动静,见姜婉宁还睡着,这才放心跑回去,继续准备他的赔罪宴。
陆尚将时间卡得刚刚好,他才指挥婆子们把菜肴摆到主院的石桌上,就听屋里传来声响,匆匆闯进去一看,正是姜婉宁坐了起来,不小心打掉床头的小盏。
“小心!”陆尚赶忙冲过去,“阿宁要什么,你别动,放着我来。”
姜婉宁将双臂从薄被下伸出来,两只手臂上如今却是惨不忍睹,从手腕到臂弯,全是大大小小的红点,若是把袖口掀开往上看,比这只深不浅。
她闭了闭眼睛,张口声音还哑着:“陆尚,你是疯了吗?”她根本不敢回忆昨夜的荒唐。
曾几何时,她一度怀疑陆尚是不愿碰她,直至十八岁生辰那年,陆奶奶和江婶被支出家中,她被带着走遍卧房的每一处角落,牢牢记住了床头柜边角的颜色形状。
三年来,她亲眼见陆尚扒下温雅的外衣,却不想原来在外衣之下,连人皮都是可以扒掉的。
陆尚深知,这种时候绝不能狡辩,认错就对了!
他半跪在床边,替她细细按摩着小腿,又不时碰碰她的手,一举一动间全是小意讨好:“对不起阿宁,我昨晚是昏了脑袋,你别生气,我下次一定不会了。”
“还下次——”
“……那也总不能没有下次啊。”陆尚沉默一瞬后,还是没忍住嘀咕一句。
姜婉宁:“……你别在这了,我瞧见你就难受。”
说着,她就要推陆尚离开,不小心牵扯到腰脊,当即“嘶”了一声,动作生生止在半空中。
而陆尚就抓住这点时机,赶紧去旁边的衣架上把衣裳拿来,熟稔地抬起姜婉宁的手臂,先把内衫给套上,快速系好衣带,再是外衣和下裙,繁琐凌乱的衣带在他手下渐渐理出条理来。
他温声说:“昨晚我给你认真清洗过了,身子应是清爽的……又或者阿宁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姜婉宁当然记得昨晚清洗过,也记得在浴桶中又发生了什么荒唐事。
至于她哪里不舒服——
姜婉宁尽量耐着性子:“夫君从我眼前离开,便是最舒服的了。”
“……”陆尚从善如流,“那对不起了,我许是还要叫你不舒服好久。”
趁着姜婉宁自我开解的时候,陆尚又去门口拿了湿帕子来,替她简单净了脸手,再半扶半抱地把她带下床,蹲下换好鞋袜,想了想又问一句:“院里应是没有旁人了,我抱阿宁出去可好?”
对此,姜婉宁只撑着床头站起来,身子前后晃了晃,半天才稳住身形,无声表示了抗拒。
见状,陆尚也不再坚持,只管护在她左右,陪她出了房门。
主院不算太大,出门就能看见院里的所有光景,自然也包括南边的石桌石凳,以及上面拜得满满当当的吃食。
陆尚讨好道:“阿宁一定是饿了吧?饭菜都是才端来的,现下应是还热着,快快来吃一点。”
见了这一桌的吃食,姜婉宁便知道都是出自谁之手。
只她心里憋着气,才拿起筷子,又不顺地重重放下去,忍不住刺了一句:“你这个时候想起赔罪了,昨晚叫你停下的时候怎么就能装听不见呢!”
何止是装听不见。
那时她哭得泪眼婆娑,细细喊出的破碎话语不光没能叫陆尚迷途知返,反更叫他更受蛊惑,掩耳盗铃般挡住了对方红唇,只顾在她耳后厮摩。
一夜风流后,如今他只得伏低做小,哄她喝了两口山楂饮,趁她胃口好一些了,再添一筷子鸡肉,添一筷子虾仁,不言过程如何,最后这一桌也吃了七七八八了。
一顿饭下来,姜婉宁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
她转头看到陆尚还蹲在旁边,因蹲着的时间太长,右腿不受控制地轻颤着,而这也没能影响陆尚夹菜端饭的手,连面上的笑容都没见改变分毫。
姜婉宁微微敛目,终是轻叹一声:“夫君也吃点东西吧。”
此话一出,陆尚顿时明了,他也不扭捏,一屁股坐到紧挨她的石凳上:“我做饭时就吃过了,还不饿,阿宁还有不舒服的地方吗?要是实在不好,我们就去医馆。”
姜婉宁摇头:“没什么大碍,过两天就好了,夫君不是说要回塘镇一趟吗?”
“不是什么急事,不差这一天两天,现在正是莓果桃子成熟的季节,我原是想带你去乡间转转的,一不小心就耽搁了……我明儿不去书院,阿宁要不也多歇一天?”
姜婉宁撩起眼皮:“又逃学?”
“不是逃学!”陆尚大声否认,“我这回可是正当跟夫子请了假的,这还是因为我这次小考有了进步,课上表现得也好了一些,才好不容易磨得夫子给我假的。”
“阿宁也多歇一天吧,我们下午出发,在塘镇住一晚,等明天下午再回来,好不好……”
“阿宁还记不记得大宝家的桃树,他家今年除了桃子,还种了草莓和枇杷,我们自己去摘,边采边吃,一定是最新鲜的,他家的果子都是观鹤楼专供,品质皆是顶好的……还有葛家村的鱼,听说村里的养鱼户引进了一种小银鱼,只手指大小,却是爽脆可口,凉拌滋味尤佳……”
姜婉宁被他说得心动,不知不觉就点了头,等再回神,已然是被陆尚一把抱住,她眉间也染了笑。
因着出门时临时起意,姜婉宁来不及告知私塾的学生,只能跟庞亮说一声,又给他们安排了功课,叫他们明日自行温习,待后日下午,她再将缺的课补上。
听说他们是要回塘镇,项敏心念一动:“夫子,我能不能也回家一趟呀。”
她的请求也给其余几人提了醒,除了庞亮外,大宝和林中旺也说想家,再一想,他们上次回家已经是在三个月前了,也就陆启偶尔来府城给陆尚汇报生意时,能匆匆跟大宝见上一面。
他们乘坐的马车较大,多带上几个孩子也是不碍的。
姜婉宁又去问庞亮的意见,他却仍是摇头:“我就不回去了,等今秋乡试之后我再回家吧,谢谢老师,谢谢师公。”
姜婉宁看看他,又默默瞧了陆尚一眼——
该说不说,人与人的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陆尚只当看不懂她的目光,招呼其余三人赶快去收拾,等再过半个时辰马车来了,他们就出发。
而陆奶奶忙着照顾她新买来的牡丹,多离一个时辰都是要担心的,且陆家村那一帮已没什么叫她担心的,回去不回去的,也是没什么差别。
最后,便只有姜婉宁夫妻俩和三个孩子一起上了车。
说起这次去塘镇,却是陆尚差牙行帮忙留意的山有了着落,南星村有户人家急用钱,又不愿卖家中田地,纠结好久,才决定把祖传的山给卖了。
说起野山,这又跟物流队最开始的酒楼合作有些关系。
这几年物流队涉猎的领域越来越多,常见的不常见的生意中常会出现陆氏物流的身影,但陆氏物流发家的酒楼菜品采买,却是始终不曾断过,除了塘镇的几家酒楼餐馆,还有临镇也跟他们签了契书。
这样一来,仅靠塘镇下属的村子就很难满足货物数量上的要求了。
饶是陆尚隔三差五就去周围考察,也发展了塘镇之外的村落,但随着合作的酒楼餐馆越来越多,他还是觉出几分力不从心,而要再往外围发展,蔬菜肉类这些不比其他,中间多耽搁一天,损耗也就越多,需要赔偿的金额也就越大,运输途中的成本将升到一个难以承受的范围。
陆尚琢磨了好久,才想到或许可以自己养猪养鸭,种菜种水果,从源头解决问题。
陆家的那十几亩田地本就不多,如今又全是陆老二在管着,陆尚也没那个心思跟他争抢,而百姓把田地看得跟命根子一般重要,若想买农户的田地,也很难大片采购。
还是姜婉宁提醒了一句:“我记得塘镇周围的山村也不少,有些不高的山都是百姓家中私有的,好好打理一番,兴许也是能做耕田的。”
陆尚再一打听,百姓家里的山基本都是荒废的,最大的用处就是种些树,一年四季有免费的柴火。
问及原因,则是因为山路多颠簸,山上也是上下起伏不平,很难种庄稼,养家畜也容易跑丢,实在无法,这才只能闲置荒废。
陆尚顿是大喜,寻常百姓不知如何在山上种果树种庄稼,难道他还能不知道吗?
梯田呀!
这不,他把想法跟姜婉宁说过后,两人一商量,觉得其中大有可为,这才托牙人给留意些,最好是塘镇周围的山,出了塘镇范围的就不考虑了。
陆氏物流的根基都在塘镇,一些能主事的管事也都是塘镇出身,若把这山买在塘镇周围,一来是方便调动管事,二来也可以招收管事的亲戚家人,免了进一步筛选的功夫。
物流队需要身强力壮的男人,种地养畜生就没那么多挑剔了。
正相反,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于种地一途更有经验,而妇人饲喂家禽也更用心。
去往塘镇的路上,陆尚把野山的事跟姜婉宁说了说,距离最开始起意的时候已经有一年多了,久到姜婉宁以为这事要不了了之,原来是现在才寻到合适的山野。
陆尚说:“今天我们现在塘镇住,也好跟牙人问问清楚,等明天去看山的时候,再顺路去陆家村和葛家村走一趟,吃好玩好再出发。”
姜婉宁点了头,又跟三个孩子说一声:“我们明天许是会去摘果子捞小鱼,你们要一起吗?”
几人想了想,项敏和林中旺都拒绝了。
只有大宝还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性子,素来喜好玩闹,当即说:“我想去!老师您明天是要来我家吗?我帮您摘桃儿采莓果,您带我一块去捞鱼行吗?”
不等姜婉宁说话,陆尚先应了:”不用我们,你爹明天也跟着,叫你爹把你捎上。”
“好!”
申时末,马车抵达塘镇。
赶巧城门口庞大爷的牛车还没走,陆尚赶紧下车把人拦住,一番寒暄后,又把大宝和林中旺托付给他,辛苦庞大爷把两个孩子给捎回去。
而他们则要去无名巷子,就顺带把项敏送回去了。
无名巷的宅子现在是陆显一家在住,他们占了陆奶奶原来的房间,另外三间闲置着,除了陆尚和姜婉宁的房间不许人进,其余两件也能做客房,有时陆光宗和陆耀祖来镇上,便是住在这里。
两人到家的时候,陆显他们才吃完晚饭,看见两人回来很是惊讶,赶忙张罗着给做些吃的。
陆尚摆手制止了他,趁着天色还没彻底暗下来,又去外面找了个小童,叫小童去牙行请牙人到观鹤楼一叙,他和姜婉宁也一同把晚饭用了。
傍晚时分,观鹤楼正是生意繁忙的时候。
但这些年里,陆尚常来观鹤楼谈生意,又有冯贺的关系在,酒楼便专门给他留了一个雅间出来。
福掌柜迎他们进来,又亲自把他们送去雅间,无需问询他们需要,已自行给安排了菜色,还有两盏果酒,一凉饮一热饮,搭着茶水一起上来。
没过多久,牙人赶了过来。
福掌柜识趣地告了辞,把空间留给他们三人。
只听牙人说:“我给您找的这座山就在南星村边上,下山就是官道,通行是极方便的,这山也不算太高,从山脚到山顶只要一个半时辰就够了,还有一条上山的小路,只下雨时泥泞些,平日是全然没有问题的!”
“不过卖山的这家人着急用钱,要价也高些,依着牙行之前的价格,这山最多只要二百两就能买下,这家却是要二百二十两,还只要现银,要一次性支付清。”
二十两的溢价尚在陆尚接受范围内,他更关心:“那山上的草木如何?可有山溪山泉这些?”
“陆老板放心,这山我是亲自去看过的!山上的草木不比其他深山繁盛,但寻常草木也长着,据说到秋天还会生甜果儿酸果儿,寻常的皂角这些也是常见的。”
“山泉虽是没有,但半山腰上有一条小溪,溪水澄清甘甜,从半山腰贯穿到山脚,下游还有些鱼儿呢!”
这草木有了,山溪也有了,溪水中更是有鱼,简直是满足了陆尚的所有要求。
他克制着表情,没有露出急切的意思,沉吟许久才说:“那等明天我们去看看吧,原是想今天去的,不想回来的太晚了些,又怕路上不安全,索性等明日了。”
“好好好,那明日我再来,我带您去亲自看看!”
“那感情好。”
谈过正事,剩下的时间便是边吃饭边聊些闲话了。
牙人跟陆尚也算打过多次交道,就说陆氏物流的一应长工宿舍,无论租赁还是购买,基本都是由他经手。
吃饭时,牙人还不忘介绍他新的的几处宅子,除了能用做长工宿舍的,另有一处出了塘镇的:“陆老板有所不知,这座宅院虽是偏僻了些,可面积却是极大的,里面布局装点也是雅致,曾是一位致仕大官的故居,几年前大官去世,家中子弟又不常回来,这才决定挂卖出售了去。”
“我知陆老板和夫人现在搬去了府城住,但府城那地方,比起塘镇可谓是寸土寸金了,同样的宅子挪去府城,那没有两千两可是买不下来的,咱们这只要一千四百两!您要是买下,再好好收拾一番,给夫人避暑也是好的。”
任凭他说的天花乱坠,这所谓豪宅对于陆尚和姜婉宁皆是全无用处,陆尚或有一瞬的心动,可一看姜婉宁表情,那宅子对她还不如一块辣炒小排来得有吸引力,顿时也兴致全消。
他敷衍地应了两句,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说起来牙行可有出售田地的?”
“田地却是没有的,田地买卖那都是要去官府备案的,咱们可不敢沾手,不过陆老板您要是需要,我也替您多留意着些,等哪天有了风声,一早告知于您!”
到后面牙人说累了,他也是饿了大半天,忙着吃饭填肚子,这才不再絮絮叨叨。
等几人吃饱喝好,太阳也彻底落了山。
几年下来,镇上的商贩还是一天黑就收摊,除了零散的几家大酒楼和客栈会点灯迎客,其余地方全是黑漆漆一片。
观鹤楼的小二给准备了照明用的灯笼,分别给了陆尚和牙人,福掌柜又出来作送,众人一一告别。
回到无名巷子后,马氏和孩子已经睡了,只有陆显还在门口等着,一见巷子口有了亮光,赶忙提着灯迎过来。
陆显跟陆尚已做了五年的工,从最开始卖力气的长工,也慢慢混成了一个小管事,现在负责无名巷这一片的送货,手下也拿着七八单合作,管着十来个工人。
物流队里长工的工钱就不少,做了管事还会涨一涨,加上逢年过节还会有节礼红封,三五年也能攒下不少一笔钱。
只是陆显家有个患有眼疾的女儿,这些年为了给她治眼睛,银两就像入了无底洞,永远见不到底。
陆尚只问了问最近的生意,听说一切如常,长工短工也不曾和顾客闹出矛盾,便算放心了。
之后便是姜婉宁问及他家的女儿,陆显的女儿今年已经六岁了,叫陆明暇,因着眼疾的缘故,素日鲜少出门,便是这条巷子里的邻居,也有好多不知她存在的。
姜婉宁沉默片刻,又说:“若还是不行,就带明暇去府城看看吧,这也好几年了,若镇上的大夫管用,不说能治好,好歹也该见一点微光了。”
陆显不说话,好半天才吭哧一声:“再、再等等吧,我再攒攒钱……”他脊背微塌,明明比陆尚还要小几岁,可看面容,却比他还显沧桑,一双大掌上全是厚茧。
不一会儿几人就到了家中,陆显提前烧了热水,把水盆端来后就告辞回房了。
陆尚和姜婉宁的房间因不许人进,太久不住少不了落灰,而陆尚虽常在塘镇和府城之间行走,但也很少会回这边,大多时候就近找个农家,付点钱匆忙住上一夜就罢了。
天色太晚,两人就没有仔细收拾,只把床铺换了新的被褥,又打开窗子通风,潦草睡下了。
姜婉宁昨晚就没休息好,今天下午又全在车上,躺下没多久,眼皮就开始打架,她趁着意识还清醒,扯了扯陆尚的袖口,低声说道:“若不然我们把明暇接去府城看看吧。”
陆尚偏过头来,就看她尚说着话,眼皮就不受控制地合上了,不禁失笑:“等明天再说吧。”
“那你记着这事……”
“好,快睡吧。”陆尚侧过身子,长臂一捞,就把姜婉宁揽进了怀里,又动了动薄被,避免晚上太热惊醒。
一夜无话。
巷子里的百姓早晨起得早,连着马氏和陆显也早早起床,还有假山后那活了好几年的公鸡,天一亮就打起鸣来,吵得陆尚和姜婉宁也赖不得床,被迫从床上爬起来。
陆尚先出去打了水,又把屋里久不用的巾帕洗了洗,拧干后才拿进来。
两人简单洗漱后,姜婉宁帮他整理了发冠,又用一支素钗挽起了头发,收拾了床铺方走出去。
约莫是他俩回来的缘故,今日早饭时从外面买回来的,陆显买了两屉小笼包,一肉一素,还有六个烧饼以及两碗豆浆。
他和马氏面前只放了烧饼,再就是一碗稀得看不见米粒的粥水,剩下的小笼包和豆浆全推到陆尚夫妻那边。
姜婉宁坐下后好奇:“明暇还没起吗?”
陆显没说话,马氏只好拘谨道:“起了起了,明暇脾气不好,饭桌上也总是吵闹,我怕她耽误大哥大嫂吃饭,就没喊她出来,您和大哥先吃,等晚些我再给她喂饭。”
姜婉宁:“……喊出来一起吃吧,无事的。”
陆尚知道她又是心软了,还有昨晚想带孩子去府城,多半也是同样的缘故。
马氏尚有迟疑,直到陆显发话:“喊出来吧。”如此,马氏才动弹起来,快步回了屋里。
然她进去没多久,就听屋里传来一阵尖锐的叫喊声,五六岁女童的嗓音最是尖细,这般扯着嗓子喊叫,声音能传出好远去,果然没多久就听见墙头响起邻居的抱怨:“这又是陆家的女孩在闹了吧?隔三差五就闹一回,都是姓陆的,怎人家陆秀才和姜夫子那样好,换成他家就……”
后面还有什么,只马氏把陆明暇强抱了出来,姜婉宁被转移了注意,也就没再细听。
反是陆尚往旁边看了一眼,就见陆显把头低得更深了,双手搭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攥紧成拳。
陆明暇被马氏抱着,身子还是不住挣扎着,双手双脚踢打在马氏身上,不停喊着“不要不要”。
陆显和马氏皆是脸色难堪,只顾及着陆尚二人在,才没有多加呵斥,但等把孩子放下,马氏还是没忍住在她头上拍了一巴掌,遂低呵一声:“别吵了!”
“……啊啊啊!”尖叫声只停了一瞬,便又继续起来。
马氏向来止不住她,见状只能站在一边,目光左右游离着,身上的围裙被拧得全是褶皱。
正这时,姜婉宁有了动作。
她把上衫上的绢花扯了下来,小心送到陆明暇手中:“明暇你摸,这是什么?”
手里突然被塞了东西,陆明暇尖叫声变弱了几分,而下一刻,她手里又被塞了一枚扣子。
正当她小心摸索着手中小玩意儿的时候,姜婉宁蹲到她旁边,小心替她拂去眼尾的眼泪,温声说道:“我是大伯母,明暇还记得我吗?我给咱们明暇带了小礼物,明暇愿意跟我去拿吗?”
陆明暇呆呆地坐着,无神的眸子不见半点波动,等了不知多久,才见她缓缓点了头。
姜婉宁没有抱她,只牵起她的手,一点点引她去了屋里。
马氏目送她们离开,有心跟上,却被姜婉宁摆手制止,只能等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望向陆显。
姜婉宁的举动实在意外,夫妻俩不知如何反应。
还是陆尚说:“先吃饭吧。”两人才算坐稳。
因着姜婉宁和陆明暇都不在,陆显和马氏便是吃东西也心不在焉的,陆尚只假装没看见,随口问道:“明暇一直这样吗?我记得她小时候就爱哭。”
“不是的!”马氏慌张否认,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反应太大了些,又重新弯下腰,“明暇、明暇平时也不总是这样的,就是我喊她喊的太急了,明暇没反应过来,害怕才大喊大叫的,她平时、平时不这样……”
陆尚没有提刚刚从隔壁邻居家听到的抱怨,只淡淡点头:“原来是被吓到了,怪不得,小孩子容易受惊,明暇又看不见,还是多些耐心为好。”
“好、好……我记住了……”
等他们这边吃好饭,姜婉宁也带着陆明暇走了出来,小姑娘穿了一身打着补丁的裙衫,怯生生的面上罕见地露了两分笑,再看她头上,如今带了一朵粉色的花。
陆明暇走两步就要停下,摸一摸头上的花,再扯一扯姜婉宁的衣摆:“伯母……好看……”
“是,明暇很好看。”
陆明暇的这番转变可是惊呆了陆显夫妻。
一直到姜婉宁离开,陆明暇都靠在她身上,一会儿把玩手里的绢花和纽扣,一会摸索着去牵姜婉宁的手。
直到约好的马车到了巷子口,两人不得不离开,姜婉宁才把陆明暇引回马氏身边,又蹲在她身前,柔声解释说:“大伯母要出去办些事,明暇自己玩可好?”
陆明暇把玩纽扣的动作一顿,枯黄的小脸上露出几分茫然,只眸子还是那副黯淡模样。
姜婉宁看得不忍,却也没有办法,最后摸了摸她的头,起身跟着陆尚离开。
陆显负责把他们送出去,马氏因要照看孩子就不出门了。
可他们前脚离开,马氏即刻变了表情。
她冷着一张脸,重重合上大门,又快步走回院里,粗鲁地把陆明暇拽到跟前来:“你刚才去大伯母房里做了什么?大伯母有掀开你的衣服看吗?”
陆明暇还沉浸在大伯母要离开的无措中,只记住了后半句问题:“没有,没有看……伯母给花花。”
闻言,马氏的脸色才算缓和了两分。
可她看着陆明暇又去摸头上的粉花,不知怎的,怒从心起,猛一下子把她的手打下,又将粉花扯了下来。
做完这些还不够,马氏又把她手里的绢花和纽扣抢了来,用尽力气丢向远处,复大声呵斥道:“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也就能拿来糊弄你这样的丫头片子!”
陆明暇愣住了。
下一刻,熟悉的刺痛感从手臂上传来,她张嘴尖叫出声。
马氏一手捂着耳朵,另一只手还是在她胳膊上狠狠掐着,边用力边恨恨道:“都是因为你!若不是因为你,我和相公如何会过得这样苦,若是没有你……”
“哇哇——”陆明暇挣脱不开,只哭得越发大声了。
不知过了多久,马氏手上忽然卸了力,她惶然地望着大哭的女儿,眨眼间,只觉面上一片湿濡,抬手一摸,亦是满脸的泪水。
“明暇……”她想摸摸女儿,可手才碰上陆明暇,对方就下意识地躲闪,不小心绊在木凳上,当即跌倒在地。
马氏一个激灵,直生生地扑过来,将她抱到怀里,下巴抵在小姑娘的肩上,声音里满是悔意:“对不起,明暇对不起……娘不是故意冲你发火的,对不起明暇,你别生娘的气……我的明暇,为何就你这样命苦啊——”
就在陆家院里一片哭声的时候,姜婉宁和陆尚已乘着马车出了塘镇。
想到刚才在无名巷发生的一切姜婉宁面上带着疑惑,不觉将她的困惑说出来:“我总觉得明暇那孩子不太对劲……”
“我把她带去屋里后,跟她说话,明暇的反应很迟钝,好像听不懂似的,但她只是眼睛不好,不该如此啊。”
“还有邻居说她隔三差五就要吵闹一次,但我跟她待的那一会儿,反觉得她很乖,不像那样容易耍闹的孩子,给她戴花时不小心扯到她的头发,也没见她如何,怎会因马氏喊得急,就对娘亲又打又踢呢?”
陆显和马氏的说辞没有任何异样,但姜婉宁还是觉得不正常,他们从无名巷离开时,她恍惚又听到了陆明暇的哭声,可陆显一口咬定是“听岔了”,马车走得又急,她便没能追究。
到现在,那股异样又浮现心头。
陆尚握住她的手,悉声安慰:“兴许你是多虑了呢?陆显和马氏这些年一心给孩子看眼睛,瞧着并不像那等苛待的家长,且要真有什么,邻居们也该察觉到的,既然没人说,那多半也没太大问题,而小孩子最是敏感,情绪多变也是正常的。”
“你昨日不是说,想把她接去府城看眼睛吗?”
姜婉宁点头,从疑虑的情绪中走出来。
谁料陆尚却说:“阿宁,不是我舍不得这笔钱,可负担一个孩子的一生,这太沉重了,当年若不是看孩子可怜,我不会叫陆家人跟我做工,我能给他提供赚钱的途径,可若说直接给他们钱……”他轻轻摇头。
“可陆显他赚到的钱不够给孩子看病呀。”姜婉宁能明白陆尚的顾虑,只是想到陆明暇,实在于心不忍。
陆尚说:“我会试着给他调整工作内容的,且看他表现吧,若是能应对得过来,涨工钱也不在话下,自然就能多攒钱给孩子看病了。”
“你要是担心时间耽搁得太久,那等回去我跟奶奶说,叫她老人家出面,就说是她听说了明暇的情况,心头不忍,愿意出钱给孩子看诊,先把病情诊断下来,再慢慢治,诊断的钱由我们出,只是打着奶奶的名号。”
“至于你我……这不合适。”
但凡他与陆显是同胞兄弟,陆尚也不会这般迂回。
可他们之间还夹着一个王翠莲,当年王翠莲下场凄惨,多少也有几分事因他起的意思,这也是为什么,这些年来陆尚刻意保持与陆家兄弟姐妹距离的原因。
姜婉宁听了解释表示理解,也不再纠缠救助他们了。
片刻她轻叹一声:“听夫君的吧,若是实在不方便,那且算了,你这边更重要。”亲疏远近,她还是门清的。
说完陆显家的事,姜婉宁心头略有沉重。
陆尚掀开了马车的车帘,四五月份正是万物争春的时候,路边遍布花草,还有一些野生的桃儿缀在枝头,将落不落的。
姜婉宁已经很久没有来塘镇乡下的,心下很是新奇。
陆尚给她介绍,其实这些与前些年没什么两样,无非是偶尔能看见建在村口路边的小房子。
“那就是陆氏物流的中转点,平日用作仓储的,长工们也住在里面,用一道墙隔开……”
“看见那边的河了吗?那就是葛家村那条河,不过那是上游,水流不如下游清澈,周边的村民常在里面洗衣。”
说话间,马车很快抵达葛家村。
陆启早早得到消息,已带着大宝等在村口,瞧见马车赶紧迎了上来,带着大宝跟两人打了招呼。
陆尚问:“这个时间,村里是不是还在上货?”
陆启回答:“正是,已经是最后几车了,今天要给观鹤楼送肉鸭,这才耽搁了些,还有葛哥儿也在,正查验肉鸭呢!陆哥你要进去看看吗?”
陆尚扭头问姜婉宁的意见:“要进去看看吗?”
姜婉宁虽知陆氏物流在做什么,但亲眼见的次数还是很少的:“会有不方便吗?”
“方便方便,什么事也没有!嫂子您请——”不等陆尚说话,陆显已经让开了路,又推了大宝一把,“快带你老师到村里瞧瞧,小心别被人碰到!”
“好嘞!”大宝应一声,一溜烟跑到姜婉宁手边,他这几年个子拔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姜婉宁胸口的位置。
他没法跟小时候一样去牵姜婉宁的手,只能不远不近地走在她前面,一边走一边介绍:“老师您瞧那个黑小子,那就是葛哥儿!葛哥儿这几年可威风了,十里八乡的都知道,他是陆氏物流的专职兽医呢!”
姜婉宁记得葛浩南,遥遥望去,果然是个又高又瘦的小黑小子,一手拿着册子,一手提着肉鸭一只只检查。
陆尚和陆启就跟在他们身后,两人也没说什么生意上的事,光是瞧着前面的两人,一个是媳妇儿,一个是儿子,就足以叫他们嘴角扯得老高。
陆启感叹:“这一眨眼,大宝也这么大了,当初要不是求了嫂子启蒙,还不知道他如今在哪儿滚呢……”
第62章
姜婉宁只是对物流队的工作内容稍有好奇, 并不打算去打扰他们的工作,走到车队尾巴就停下了,远远驻足看了一会儿, 就示意大宝可以走了。
物流队的长工短工换了一批又一批,陆尚也不是对每个人都熟悉, 尤其是这两年他不怎么跟货了,好多人只知道顶头的是位陆老板, 却还没见过他的真面目。
反而是陆启隔三差五来看看,大多数人都能喊出名字来。
有短工跟他打招呼,他原是想介绍陆尚给他们认识, 只是见陆尚摇了头, 他也只好作罢。
没过多久, 姜婉宁和大宝回来, 夫妻俩一合计, 不再多余浪费时间, 直接去养了小银鱼的农户家里, 借了他家捞鱼的小网兜,又买了一个装鱼的小盆,趁着太阳还没升起来, 赶紧去了河边捞小鱼儿。
这边的小银鱼都是家养的, 虽是养在河里, 但也用渔网圈了起来,用网兜打捞很是容易,不一会儿就能捞起一小盆。
也不知这些小鱼是从哪里传来的,跟寻常鱼儿大是不同, 小小一尾,果真只有手指大小, 在太阳下仿佛能透光,反出一点银亮色,脑袋和眼睛更是极小极小。
陆尚才捞上就咬了两条,咯吱咯吱很是爽脆,细小的鱼刺根本不需挑拣出来,稍微嚼上两口就化掉了。
姜婉宁很少会吃生食,见状面色微变。
陆尚笑她:“先前不还说要试一试凉拌小鱼,阿宁不会以为会给煮熟再拌吧?”
姜婉宁没说话,光看表情,确是这般以为的。
陆尚弯腰从河中摸出一尾来,哄着她张嘴尝一尝,姜婉宁仍是忐忑,但对对方的信任,还是叫她试探着张了嘴。
小银鱼都是从河中现捞出来的,除了滋味鲜甜,鱼儿也是鲜活的,进到嘴里还甩着尾巴,吓得姜婉宁不觉瞪大了眼睛。
可等她依言咀嚼后,果真没尝出什么异味,那鱼儿入口即化,若不是亲眼所见,她还以为是喝了一口甘泉水。
“可喜欢?”陆尚歪着脑袋问她。
姜婉宁没有说好,可也没有说不好,只试探着又捉了一条,小心翼翼地捏在指尖,像得了什么新奇玩意儿一般放进嘴里,与其说是品尝,倒不如说是在玩趣。
就在他们两人对面,陆启也带着大宝摸鱼捉虾,大宝对丁点儿大的鱼不感兴趣,他要捉就一定要捉最大的,颜色还要鲜亮,生命力更要旺盛,细数要求,可比镇上的酒楼苛刻多了。
陆启骂他屁事真多,大宝张口便是反驳:“才不是!敏敏最爱吃鱼,她这回没机会亲自来逮,我就给她带回去!”
敏敏?
不等陆启多想,就听大宝继续说:“还有亮亮的,还有中旺的,还有老师和师公的,还有私塾里的同窗的……”
他这么一数落,少说也有十几个人了。
陆启心情大起又大落,连带着看他也没了好气:“滚滚滚!你捉了这么多就自己付钱,老子没钱给你买鱼玩儿!”
“我才不要你钱!”大宝冲他略略略,“老师出门时给我钱了,我可以自己买!”
“哎我说你个臭小子——谁叫你要老师的钱了,你还不快点给我还回去,哎你还跑——”
姜婉宁和陆尚只是一眼没注意到,对面的父子俩就追逐了起来,大宝手脚轻快,一边躲着一边在河里摸索,弯腰躲打的间隙里就逮上来一尾黑鲤鱼,只他嫌弃太小,反手又丢了回去,溅起的水珠不偏不倚,正浇了陆启一头一脸。
陆启:“……混小子你给老子站住!”
待姜婉宁他们捞够了小银鱼,镇上牙行的牙人也过来了。
南星村和葛家村离得不远,走路只要半个时辰就能到,而他们又有马车,只用了一刻钟就抵达了南星村村口,下车就看见了要卖山的那家人。
陆尚没有第一时间表明态度,一口咬定:“看过再说,不急不急……”
卖山的这户人家姓王,一个王大叔一个王二叔,还有王二叔家的大儿子,几人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断断续续地讲述着这山的优点。
姜婉宁尚愿意侧耳听上几句,可陆尚就只相信自己亲眼看见的了。
正如牙人所说,这山不算高,又有专门开辟出的一条登山小路,从山脚到山顶也用不了太多时间,陆尚问了姜婉宁意见后,决定一路走去山顶看看。
这座山与塘镇周围的山野并没有太多区别,山上的草木也都是常见的。
但陆尚观察后却是发现,后山背阴的一面稍有坎坷,或不适合改造成梯田,但这面的羊草还算茂盛,用来养些禽畜还是恰当的,另一阳面就山坡就平整了许多,也更适合改造成梯田。
而从半山腰截断的山溪水流也不小,来日浇水灌溉,又省了下山打水的功夫。
陆尚从山脚看到山顶,还摘了山间的野果尝了滋味,心里越发满意,才到山顶,就跟王家人问:“你们就是要卖这座山吗?”
王家人看不出他的真实想法,只能如实说:“回老爷,正是这里。”
陆尚轻啧一声:“可我看你家这山头也没什么优势啊,山也不高,山上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这还要比旁人家高出三五十两?”
王二叔登时沉不住气了,他作了个揖:“请老爷明鉴啊!咱家这山虽没什么珍贵玩意儿,但就是因为不高,才不易招惹野兽,上山下山都是安全的!”
“而且老爷您看,从山顶往下看,周边七八个村子都尽收眼底,您便是只在山顶盖一座宅子,来日做个度假避暑的地方也后呀,这个价钱已经很低了——”
能叫陆尚满意的山头,他自然也不介意多给几两银子。
但他也不愿叫人把他当做冤大头,少不了演一演,能压下价最好,也不下去,好歹也不会被人当成软柿子,随意欺瞒坑骗去。
无论王家人怎么说,陆尚只是摇头:“山头一般,二百二十两太高了。”
好在那牙人晓得谁才是他的大主顾,如今也是帮着陆尚说话:“王叔您看,陆老板也是真心想买,这大清早就带着夫人一起来了,您便是看在陆夫人舟车劳顿的份上,给便宜一些呢?”
“再说王叔您也知道,咱们塘镇什么都不多,就是山头多,您今日咬死了价格不肯卖,把陆老板给气走了,下一个愿意买山的老板还不知在哪儿呢!”
说着,牙人又把王大叔拽去后面,附在他耳边嘀嘀咕咕半天。
等他们再回来,王大叔的表情就有了几分缓解,他想了想,又说:“麻烦老爷叫我们再商量商量……我们很快就给您答复!”
陆尚微微颔首,喊着姜婉宁去看另一边的风景。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王大叔返回来,他一脸的肉痛:“老爷我们商量好了,实不相瞒,家中遭了变故,正急需用钱,不然我们也不会把祖传的山头给卖掉的,这山虽没什么用处,可毕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我们作为后代子孙,无端变卖已是不孝了!”
听他这一番说辞,陆尚面上不见半分异样,他仍是稍稍仰着下巴,表现得无所谓的样子。
王大叔说一咬牙:“二百零五两!这是我们能给出的最低价格,主要是我家山上有一山溪,山溪又没被糟践过,日后吃水用水都方便!”
陆尚这才算给了他正眼:“二百零五两?”
“是!”
陆尚又故作犹豫,直到王家快要按捺不住了,他才说:“那也行吧,不过我手上每那么多现银,还要等上几天,至于这山头的地契——”
“我们随时能办!”王二叔站到前头来,“还请老爷快些凑齐银子,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契,您什么时候方便了,我们随时能跟您去转地契!”
“那行吧。”陆尚言语间添了几分不耐,“我会尽快的。”
之后他便借口山上蚊虫太多,景致又太过寻常,早早从山上下来,勉强在村里绕了一圈,就带着姜婉宁离开了。
牙人本以为他着急买山,又不是差钱的,对这单生意自认十拿九稳,偏出了今天这一档子事,他又摸不准了,在马车上也没敢多问。
殊不知,陆尚始终注意着他和王家人的表情,见了这些便知道,他那戏是演好了。
他和姜婉宁今日是要回府城的,因着看山耽搁了不少时候,便无法再去陆家村摘果子。
索性待他们回到塘镇城门时,只见陆启赶着驴车,在城门口不知等了多久,一看见他们的马车就把大宝踢下板车,叫他去喊人过来,而他则负责把板车上的东西搬下来。
陆尚和姜婉宁凑过来一看,才发现驴车上放了四五个竹筐,几个竹筐里全是新鲜果子,什么鲜桃草莓枇杷甜果儿,只要是他家里种的,一样摘了一筐。
且他和家人摘果子时还专挑最大最好的,几筐果子全是精品。
陆尚没有跟他客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跟他一起把竹筐搬上马车。
姜婉宁也被草莓红润的色泽吸引到,用袖口蹭了蹭,当场尝了一个,草莓入口酸甜,汁水四溢,甜软之中还带了一分脆意,甚是喜人。
她忍不住惊喜道:“好甜的莓果!”
“那可不!”陆启正好过来,“这可是三娘新培育出的果子,说是用什么布给闷了起来,定期通风光照来着,比地里其他株长得都好都快,果子也要甜好多哩!”
说起樊三娘,姜婉宁眸光一闪,不禁问道:“三娘最近可好?”
“好着呢好着呢!三娘说等下月就去府城,找大宝住几天,正好也好久没见嫂子了,跟嫂子叙叙旧唠唠嗑,到时家里的果子就全下来了,我叫三娘都给您带上!”
姜婉宁露笑:“那感情好。”
说话间,几筐果子全运上了马车,大宝把最后一筐搬上去后,就坐在马车外不下来了。
陆启总算没有再骂他,隔空点了点:“臭小子多听你老师的话,别调皮了!”
是了,时近下午,陆尚和姜婉宁要带着孩子们回府城了。
牙人最后跟陆尚确认了一遍交接地契的时间,没过多久,庞大爷也送了林中旺过来,再去无名巷子把项敏接上,这一车人就算满了。
回程路上,陆尚难掩面上喜色:“现下山头也有了,下一步就是把整座山给打理清楚,我已经看好了,背阴那边就圈起来做农场,养猪养牛养羊养鸡鸭,还有溪水里的鱼也不能忘!”
“向阳那边就更好办了,全推平做梯田,一半拿来种庄稼粮食,一半拿来种果树,而蔬菜就种在山顶上,到时再建一座小别墅,当个山间农场经营着!”
“小别墅?”
“哦哦就是上下两三层的房子,只有房屋没有小院,房屋也不单单是一间房,我想想怎么给你形容……”
姜婉宁大多数时候只是再听,嘴角挂着浅浅的笑。
而在陆尚畅想的时候,几个孩子也时不时出声,他们不知道师公嘴里的农场是什么,可要论种菜种地,他们可就有想法了——
“师公种枣树吧!我娘之前给我买过脆枣子吃,可甜可好吃了!”
“师公还有李子树诶……”
陆尚正是高兴的时候,无论他们提什么,只要是能在南星村种植的,他都会应下,还想着日后就专门开辟一小块果园来,当这几个孩子玩乐体验生活的场所。
傍晚时分,马车抵达府城,经过官兵检查后,放入城中。
马车一直赶到陆家门口才停下,陆尚给车夫结了车钱,又把家里干活的长工喊出来,把车里的水果和鱼儿尽搬进厨房里。
他只嘱托了那一盆小银鱼不要动,其余大宝逮住的大鱼小鱼,就全然不管了。
至于剩下的水果,趁着新鲜赶紧洗上一些,把陆奶奶也叫出来,大家伙一起尝尝。
晚饭吃的面条,做饭的婆子打了一个肉卤一个菜卤,还切了七八盘佐菜,一碗面条添上两勺卤子,再洒满黄瓜丝胡萝卜丝等,就是一碗清凉爽口的面条了。
……
塘镇回来后,姜婉宁和陆尚很快恢复了往日的生活节奏。
说是全然恢复也不尽然,姜婉宁向来自律,无论是家里还是私塾,在她手下就从没出过什么乱子,反而是陆尚,出门一趟又野了心,这回是彻底不把书院放在心上了。
他把买山头的事交代给了陆启,拖了牙行三五日后,一次□□齐了钱款,又在一日内更换了地契,从此南星村的那座矮山就是陆尚私人的了。
山有了,土地也有了,工人更是不缺,接下来就是开工干活了。
他先是找来管事,将山头做了完整规划,从牧场到菜园到果园,每一处都精心安排好,大至上山下山的安全,小至第一批牲畜饲养的数量,全都确定下来。
之后便是联系农户买牛犊羊崽儿,还有各种禽类的幼苗。
牧场的改造相对简单,主要是圈好围栏,再把牲畜禽类的棚圈给盖好,以及一些水源和食槽的修建,前前后后不到一个月时间,就彻底改造完成了。
陆尚逃学去查验一番,又专门去接了葛浩南来,把山上的动物全检查了一边,但凡有一点精神不好的,全都挑拣出去,只留上等品。
之后为了保证牧场的稳定运行,他又叫葛浩南在山上住下,给他搭了个简易房舍,好方便他早晚到牧场走一趟,这样若有动物生病,也能第一时间发现救治。
牧场安排完毕,接下来就是菜园和果园。
眼下已是六月末,春夏蔬果已经不适合种植了,而阳面的山坡还要改造梯田,索性今年就不种粮食作物了,只管把田地平整好,种些辣椒豆角之类的蔬菜。
果树这些陆尚不愿从头培养,就找果农买了成树,移栽过来后,只要一年就能结果,而陆启家又是常年种水果的,有他搭线,果树的价格还算实惠。
从一座光秃秃的荒山,到一个丰富的山间农场,其实只要三四个月就够了。
王家人这时才明白陆尚买山的用意何在,可他们既没钱又没人,更是没有陆尚的人脉和脑子,便是再怎么眼馋,也只能看着人家种了半山的树,养了半山的禽畜。
若以山间农场来衡量陆尚这段时间的成果,那当然是极好的,可除了陆氏物流的生意,他另有一层身份——
鹿临书院的学子。
自从盘下南星村的山头后,陆尚可谓是一门心思扑在他的山间农场上,书院从一个月里请假五次增长到十五次,各种借口讨了个遍,到最后连夫子都懒得拆穿他的谎言了。
而乡试在即,与其将时间浪费在一个不求上进的学生身上,何不如多看看其他人呢?
两个月过去,陆尚进出学院已无人管束了,只要不影响到其他人,讲学的夫子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期盼他小考大考全不过,也好早日驱逐出去。
奈何之后一场大考一场小考,陆尚凭着算数,全部擦边合格了去。
姜婉宁也隐约察觉到不对,可看他隔三差五回家时,浑身都是干劲儿,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和力气,纠结许久,终归也没多说什么。
这一眨眼就是三个月过去了。
八月最后一天,秋闱如约而至。
姜婉宁已不是第一次送学生上考场,而私塾中的学生在她手下学了四五年,各自水平如何,她心里可是门儿清,谁能中谁还差点,谁又能在榜几名,她基本都有猜测。
可这不妨碍她越发紧张,尤其是到了乡试前两天,她几乎彻夜难眠。
无他,只是因为陆尚要上场了。
别管他在书院里学得怎么样,毕竟是个秀才,哪怕只是去场上感受一番氛围呢?
便是庞亮虽不打算今年下场,他也报了名,一起进到乡试考场上,也算熟悉一番流程,再看看试题,对自己的水平有个大概估量。
当然,为了避免意外,庞亮是不打算作答的,且等下一届科举,再来展露锋芒。
乡试当日,府城考场外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除了从松溪郡各城来的学子外,另有许多考生的家人,还有些纯粹看热闹感受氛围的,也一齐拥簇在外面。
当然,这些人里并没有姜婉宁和陆奶奶的身影。
按理说,大孙子/夫君考试,她们怎么也要来送一送的,可这个提议刚出来,就被陆尚高声否决了:“不用不用,那天考场外人太多,我怕你们被冲撞了,再说乡试足足三日,我也不放心你们一直守在外面,我那么大个人了,一个人也无妨的。”
话虽如此,可陆尚深知这理由有多假。
但凡他有一成的把握,他也是想看着姜婉宁入场的,奈何他在鹿临书院混沌度日,待了一年时间,实际学得的东西……不提也罢。
陆尚明面上是上场考试,但不等入场,他已猜到了结局——
无非是到场上看一看考卷,记一记题目,再吃点喝点,趴下睡一觉,等着考试结束罢了。
已经知道的结局,何必再牵扯其他家人跟着操心。
因着陆尚坚持,另外两人拿他没办法,只好作罢,便是想接他下场,也叫陆尚一口否决了,只叫她们在家里等着,就当他是去临郡出趟门了。
姜婉宁:“……”行吧。
许是被陆尚的态度影响到,随着乡试开考,姜婉宁焦躁不安了数日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
便是三日后考试结束,陆尚回家她也没有问询任何与考试相关的东西,只捏了捏他的手臂,笑道:“夫君在考场待了三日,怎好像还胖了点?”
旁人乡试,那是恨不得一分钟掰成两半用,吃不好喝不好,睡觉也不能安生,反观陆尚,在考场上吃吃喝喝睡睡三整天,只当是去度假了。
他老脸一红,眼神飘忽,顾言其他。
乡试结束,私塾和书院里的学生也放了假,直至放榜才会恢复上学。
至于陆尚更是没了拘束,三天两头往南星村跑,全是为了他新办起来的山间农场。
十月底,乡试放榜。
放榜当日,陆尚去了塘镇未曾回来,而整个无名私塾的学生及其家人都到了官府外,姜婉宁想着该合一合气氛,又或者还是存了什么妄想,也跟着早早守在张榜处。
辰时一到,官府衙吏张登榜单。
姜婉宁不觉屏息,从第一名看到最后一名,其间看见许多熟悉的名字,而乡试榜单最后一名,是冯贺。
她下意识重新看了两遍,从头到尾,从尾到头,可不管她怎么看,都没能寻到最熟悉的两个字,在她又看一遍后,姜婉宁终于肯承认——
陆尚落榜了。
第63章
乡试放榜后的第一天, 陆尚滞留塘镇未归。
乡试放榜后的第二天,陆尚托人送信回来,说他跟着物流队去了临镇, 要再晚两天才能回来。
乡试放榜后的第三天,私塾中的学生结伴来了陆家, 抬着重礼拜谢恩师,从早到晚, 陆家的大门就没合上过,且进出的皆是远近闻名的富商善人,惹得邻里连连瞩目。
此番乡试, 无名私塾上场的学生共十九人, 中举者十一人, 位次最高的在第三十名。
而整个松溪郡中举者不过一百二十二位, 光是一个府城, 一个府城中名不见惊传的小私塾, 就占据了十分之一的位置, 传出去已足够骇人了。
要知道,便是府城最出名的鹿临书院,今年上榜者也不过二十二位, 书院中的学子又多是天赋较高的青年俊才, 只从生源和学生资质上说, 便比无名私塾高出几个档次去了。
饶是当年院试已刷新了各家对无名私塾的认识,可家中真出了个举人老爷,心情自是大不一样了。
大喜之下,他们也顾不得低调了, 大堆的金银铜器不要钱一般往陆家送,还有珍贵的布料首饰古籍字画, 反正值钱就对了!
除了前两个上门拜访的人家还内敛些,只抬了两个大箱子过来,后面的越送越多,实在没什么稀罕物件儿的,就直接抬整箱整箱的金子来充数,最上头再铺一层房契地契。
“夫子,这是前朝大家的画作,本事祖上传来的,我思来想去,也只有这般古物能配的上您高洁的品行,今日便将这画转赠给您,多谢您对犬子的教导。”
“姜夫子!还请夫子见谅,家中未有古物,前些阵子置办的绸缎绫罗也没能送来,我和内子商量后,索性抬了两箱金子来,姜夫子且收着,等过些天绸缎送到了,我再给您送来……”
“不——”姜婉宁站在堂前,张口欲要拒绝,可不等她张口,下一家人已经抬着东西上来了。
只半天过去,家中前院后院就堆满了箱匣,三台五台皆有,更有甚者,直接送了个纯金打造的马车车厢过来,外面是普通的木板,打开满是金灿灿的黄金,沉甸甸地落在地上,落下就抬不起来了。
姜婉宁自认见过不少好东西,可许是京中朝臣好清廉,比之大俗大雅之物,他们还是更喜欢清雅小调,一枝花一壶酒,一盘棋一盏茶,便是日常了。
换成府城的这些人家,能出得起昂贵束脩的,多半也是生活比较富裕的,而这些人又多是冯家所交好或有合作的,十之八九都是行商之人,最不缺的就是银两了。
总之姜婉宁见过的没见过的,听过的没听过的,这一天可是叫她大开眼界。
而学生家中亲眷也不多留,放下重礼和礼单就走,既不给姜婉宁拒绝的机会,也心照不宣地给后面人留出送礼的时间来,至于真要找女夫子说什么话,反正这只是前调,后头的谢师宴上且有的是时间呢!
姜婉宁见拒绝不得,索性也不为难自己了。
之后无论谁来送礼,她全是含笑应下,又亲自收好礼单,一齐放在手边的小匣里,中间用纸条间隔开,也方便她晚上再行区分。
随着冯家二老上门,他们便是最后一家了。
当年开办私塾就是冯夫人提议的,后续宣传招生,以及位置选址、桌椅置办,都有冯夫人帮忙参考,其中又有冯家生意和冯贺的关系在,这几年两家关系也越发亲近了。
相较于其他人家,冯家对姜婉宁的性子更了解些,他家也是唯一一个没有抬着大大小小谢礼来的。
冯夫人带了一个巴掌大的小匣子,打开一看,里面全是一颗颗圆润有光泽的珍珠,珍珠大小不一,最大的足有拇指大小,小的更是有着粉白等罕见颜色。
冯夫人高高兴兴地跟姜婉宁凑在一起,一颗颗给她拨弄着看:“婉宁你瞧这一两个,你可以拿去打一对珍珠耳饰……这几个小一点,但胜在圆润,串成一条手串也好看……还有这个,诶我留了几颗,正准备去做一条项链着,我瞧你平日不怎么带首饰,要不我一起给你打了?”
姜婉宁好奇地看着,没说什么“太贵重不能收”的丧气话,听完点点头:“那麻烦姐姐给我打了吧,就按姐姐说的那样,到时我跟您一起带出去。”
“好好好,那我再拿回去,都打好了再给你送来。”冯夫人满意地合上匣子,捂嘴轻笑道。
好不容易等她们俩说好了,才算有冯老爷和冯贺说话的余地。
冯贺中举,哪怕只是在榜单最后一位,冯家人也是心满意足了。
冯夫人送珍珠,那只能算是好姐妹之间的小情趣,真要说谢师,还是要冯老爷出手。
冯老爷也没整那些虚的,只带了三张地契来:“陆夫人也知道我,我就是一俗人,想来想去也寻不到其余合适的东西,又听说陆老板最近在办什么农场,赶巧我家有一庄子一直闲着,倒不如让给陆老板。”
“还有另两处,一个是府城商街上的铺子,紧挨着观鹤楼的,素日百姓往来极多,夫人瞧着随便卖点什么,赚不了什么大钱,但每月也能有个小百两的进项。”
“这最后一处就是紧挨着无名私塾的那两间房,正好跟私塾连着的,我差人给买了过来,夫人只需把墙给打通了,就能归做一个私塾了,往后再招学生什么的,您待着也宽敞。”
三张地契,先不论庄子的价钱,便是商街上的铺面也同样价值不菲,那又是临着观鹤楼的好位置,凭着姜婉宁的记忆,无论是左右哪一间,两间铺面都不小,挂到牙行去,少说也要值上千两。
一匣子珍珠她尚能坦然收下,这些房契地契,她便有些受不住了。
姜婉宁苦笑两声:“冯老爷又见外了。”
“我也不瞒着您,今天这一天,家里宾客络绎不绝,所为何您也是知道的,您就看亭外的大小箱子,也该猜到有多少东西了,便是这地契我也收了不少,还没来得及整理呢。”
“我知道诸位家中都是不差钱的,谢师我也不阻止,但现在这般,实在有些过了。”
冯老爷摆摆手,联想到五年前的事,很明白她的意思,但姜婉宁有她的底线,他们这些人家也有另外的想法:“夫人多虑了。”
“就说咱们这些人家,表面瞧着风光,可私下底的卑微苦处,也只有自己才知道,就拿我冯家来说,我冯家世代经商,在松溪郡也算排的上名号的了,可谁又知道,哪怕是衙门里一个衙吏,也能随意拿捏我们呢?更别说县官大人发话,再多东西再多银两,我们不还是要捧上去,送钱送东西也就罢了,还要赔着笑脸,不能露出一丝的不情愿,不然就是藐视朝廷,该杀!”
“我家自冯贺祖父那一辈,就开始琢磨改变了,奈何祖父于念书一途不通,我也静不下心去,好不容易出了个贺儿,一心想着考取功名,奈何脑袋枯朽,久读不中,而那真正厉害的大家,一听他出身商贾,连面都不肯露了,最多是些老秀才,才愿来家中做西席,若非遇上夫人您——”
若非是为了这希望渺茫的官运,如何会有这么多人家把家中嫡子的户籍迁去远亲家。
说到动情处,冯老爷不禁拭泪,在他身后的冯贺同样红了眼眶。
“夫人只当这是再寻常不过的师生教导,殊不知夫人对于我们这些人家来说,恩如再造啊!”
冯夫人继续道:“婉宁,这么多年了,我也知你不是那等在乎身外之物的,可我们家也就只有些身外物了,便是绞尽脑汁,也不知还能如何感谢你,再说贺儿……他的天赋摆在那儿,能考上举人,我们就知足了,再进一步我们已是不想了。”
姜婉宁不曾想过他们会这般,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敛目沉思良久,终于还是将冯老爷手中的地契接了过了,只是:“既是您的一片心意,我再推拒就有些不合适了,但教书授课一事,本就是你情我愿,我收了钱,自然也该尽了本分,教不好便是失职,教好了也是应当的,所谓谢礼一说,过犹不及。”
“您这些地契我就先收下了,辛苦您帮忙打探合适地界,至于价钱如何,还请您找人核算一番,过两日我补齐给您……”姜婉宁稍稍抬高一点声音,止住冯老爷的话,“还是您要我来找人核算?”
冯老爷身体一颤,明白了她话中其余含义。
要是叫冯家找人核算账目,几张地契能做的手脚太多,说多说少全看他的意思,便是少要上几百两,姜婉宁也只做心照不宣,就算收了他们的谢师礼了。
可要是换成姜婉宁找人去算,可不就是强卖东西给人家吗?
冯老爷嘴唇微颤,还想再劝什么,可冯夫人已走过来,一把按在他的手臂上,继而道:“好好好,那就按婉宁你说的办,等回去了,我就马上找人来算。”
在她之后,冯贺又上前几步,屈膝下跪,恭恭敬敬行了谢礼。
姜婉宁扶他起来,少不得问及两句考场答题情况,最后沉吟道:“乡试结果已出,最迟再过半月,私塾就要恢复上课了,你若有心再进一步,也可来私塾再待半年,后面春闱无论中不中,倒不妨试试。”
“我——”冯贺顿时双眼放光,“夫子,我还能更进一步吗?”
院试内容多为书本所讲,时政策论占比不过十之二三,姜婉宁熟读诗书经义,自可放言院试易过。
到了乡试,时政策论占比就提高到了七成,考生答案除去贴题之外,更看重文章深意,且判卷官员的主管意见也有极大影响,到了这一步,便不是她一私塾夫子能左右的了。
而到了春闱场上,书本内容仅剩不足一成,当今圣上又是个看重实事才干的,除基本品行才学外,天赋等更是重要,真到了一些政务处理上,除了姜婉宁教授过的那些,还需考生自行思考,千篇一律的作答,从来不会成为榜上有名者。
至于再再往上的殿试——
姜家站错队,未在新帝手下行事过,自然也不知他喜恶,只晓得这位新帝乃雷厉风行之辈,他又能力排众议推行科举改制,必然不似先帝那般只求守成。
姜婉宁无法给出准确答案,只能说:“且试试吧。”
冯家几人不曾想过,来陆家一趟,还能有继续深造研读的机会,而距离春闱仅剩半年,短短六月,实在是日日珍贵,简直是一天都浪费不得。
冯老爷当即拍板:“咱家的宴不办的!从明儿起咱家就关门谢客,必给贺儿营造一个安心念书的环境,直到春闱结束,到时无论中与不中,咱们再来谢师!”
此提议博得了冯夫人和冯贺的认同,几人又正是处在兴头上,恨得不立刻回家关门,也顾不得多在陆家待了,赶忙说了告辞。
姜婉宁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甚是哭笑不得。
没想到的是,冯老爷和冯夫人回去后,自行关了大门不说,还给几个相熟的人家去了信,就说一心准备春闱,不敢耽搁半日时间,后面有什么谢师宴庆功宴,一律不参加了。
不参加?
几户人家先是奇怪,而后就不约而同的想到——
是呀,来年四月就是春闱,他们不想着抓紧时间准备会试,怎还把时间浪费在无关紧要的宴飨上!
这样一传十十传二十的,不过两天功夫,私塾里的几户人家都改了主意,什么宴也不办了,还是先尽快准备纸笔书籍,安心准备春闱为重。
就连那些因家中子弟中举,四处炫耀的老爷夫人们也低调起来,又敲打家中仆婢,在少爷面前稳重些,若有谁坏了少爷心绪,一律打一顿发卖了去。
不知何时起,本该热闹喧嚣的府城又重新沉寂了下去,那些等着中举高门大办流水席的,硬是等了半个月也没等到,只能寥寥散去。
再说姜婉宁这边,她在冯家一行人离开后,就带着礼单回了房,将礼单上的东西一一看过,反是单件价值超出百两去的,一律放到“待退”那一列中,就这么挑挑拣拣大半个晚上,总算全部整理出来了。
转过天来,她又喊着陆奶奶把其中没那么贵重的拣出来,吃的喝的就送去厨房,日常用的就分一分,每个院里放一点,零零散散也给家里添了不少东西。
这样到了第三天,所有东西都分好了,接下来就是重礼退还了。
就在姜婉宁准备出去寻人送东西的时候,陆尚终于从外面回来。
两人见面后,姜婉宁着急把东西都处理了,顾不得问他这几日去处,而是问:“夫君那边有能用的人手吗?院里都是学生家里送来的谢礼,有些实在太贵重,我都捡了出来,打算还回去。”
“要多少人?”
“三四十人吧,还要十辆车,主要是有十户人家,正好一齐给送走。”
“那差不多,我去给你喊人喊车来。”
“好。”
陆尚才进家门又匆匆出去,前后不到一刻钟,就把府城的物流队长工叫了来,还有十辆板车,虽是驴车,但只在城里送些东西,还是足够的。
因着箱中东西贵重,陆尚喊来的这些人都是在物流队做了好几年,品行较好的,且他还在每个箱子上添了封条,等送回去才能拆。
一群人上上下下搬了三四趟,可算把家里的东西都给搬完了。
而将要送去的十户人家分布在府城不同方位,陆尚和姜婉宁又只有两人,实在无法跟着一起,索性又写了十封信,待长工把东西和信送到,主人家写了回信再捎回来。
这样又调整一番,十驾车才算从陆家离开。
光是为了学生家中的谢礼,姜婉宁可是忙了几日,她拍了拍有些发木的肩膀,斜眼看向陆尚:“夫君舍得回来了?”
“啊……”陆尚颇是讪讪,忍不住凑过来,讨好地给她捏起肩膀来。
姜婉宁又问:“夫君还记得乡试放榜时间吗?”
陆尚:“约莫是记得的……可能记得也不是太清楚,不过我倒是听陆启说了。”
“那夫君这几天不等着放榜,是去忙什么了呢?”
陆尚赶紧回答:“这不南星村的山头平整得差不多了,蔬果都栽了下去,禽畜也圈好了,就还剩下个山溪空着,我就去寻了寻鱼苗,买好后又给洒了进去,这一不小心,就耽搁了时间……”
姜婉宁早猜到他又是去忙生意了,闻言也不意外,便是火气其实也没多少。
她想了想又问:“那夫君可听说此番乡试的结果了?”
“唔——”陆尚还真没打听,他试探道,“总不能,我中了吧?”
姜婉宁被气笑了,反手拍在他小臂上,笑骂一声:“这天还亮着,你怎就做起春秋大梦来了!”
“我就说嘛——”陆尚也跟着笑,忍不住嘀咕,“要是我这样的都能中举,我估计整个鹿临书院就没有不中的了,再说我也是为同窗考虑,万一他们没考上,却见我这浑浑噩噩的中了,可不是要气坏了。”
“合着夫君还是好心喽?”姜婉宁没好气道。
“嘿嘿……”陆尚点到为止,可不敢在这上面纠缠太久,多说多错,万一把小妻子惹恼就不好了。
他赶忙转移话题:“那乡试结束了,阿宁的书肆是不是快要开课了?书院是明日起开始返院了,最迟大后日需要到齐,夫子就要开始授课了,咱家离书院近,我等大后日再去就行。”
“那趁着这两天没事,阿宁有什么想做的吗?”
姜婉宁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在他满目的忐忑中,幽幽说道:“我想做什么不重要,夫君还是想想,如何叫奶奶想开点,别再忧忧郁郁,而是去想做点旁的什么吧。”
“啊?”陆尚愣住了。
到了晌午吃饭时,一家人坐在一起,他才算明白了姜婉宁的意思。
乡试不中,说白了是在两人预料之中的。
陆尚这学上的,他自己知道有多水,姜婉宁也能知道个大差不差,只有陆奶奶一心以为大孙子辛苦念书,他日必将高中了。
谁成想私塾里那么多学生都榜上有名,偏是陆尚没有,联想到他小小年纪就考上秀才,这般落差,陆奶奶实在难以接受。
姜婉宁自然能开导她,可或许是想看陆尚窘迫,又或者叫他吃点教训,这两日就没管,只等着陆尚自己回来了,叫他受念叨,再自己去哄老人家打开心结。
这不,从上了饭桌到现在,陆奶奶已经长吁短叹好几回了。
她也不说什么责备的话,就是一粒米来来回回夹了七八次,时不时看陆尚一眼,此时无声胜有声。
在她又一次叹息后,陆尚彻底告饶:“奶奶我错了!”
陆奶奶和姜婉宁一同向他看来。
陆尚双手合十,老老实实跟两人道歉:“我不该乱逃学,我也不该课上睡懒觉,这次落榜都是我活该,我保证,等生意稳定了,我一定一心念书,再也不胡思乱想了!”
——还等生意稳定呢。
姜婉宁第一时间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见他冥顽不灵的模样,算是彻底看透了。
反是陆奶奶惊讶地张大嘴巴,难得喊了他的大名:“陆尚,你这不光逃学,还课上睡觉啊!”
自爆本人:“……”
无论陆奶奶是失望还是生气,乡试结束,说什么都晚了。
姜婉宁也算看明白,若说陆尚对念书没有一点意思也不尽然,只他这点意思难以叫他坚持太久,三天打鱼两台晒网都是很不错了,除非哪日他大彻大悟,自己闷头要念书,不然任凭旁人怎么说,除了叫双方都不高兴,也没其他用处。
随着她想开,之后无论陆尚逃学还是如何,她也不似之前那般在意。
转眼到了十一月中,就在私塾开课前一天,詹顺安等人从北地回来了。
第64章
得知詹顺安等人回来, 姜婉宁便是一刻都等不得了。
她死死扒住陆尚的小臂,一张口才发现嗓子已经哑住,根本吐不出一个字来。
陆尚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 当即道:“别着急,他们是回塘镇了, 我这就叫人备车,我们这就回去, 阿宁再等等,我们马上就能回去了。”
说完,他便牵起她的手, 大步向门外走去, 门口碰见家里帮工的婆子, 又叫她给陆奶奶带句话, 只说他们有事外出一趟, 若是今天赶不回来, 便明早再回来。
“还有夫人的私塾, 我们今晚要是回不来,你就叫庞少爷先去给大家说一声,开学的日子延后一天, 一切等我们回来再说。”
“好好好, 我都记下了。”
出了家门后, 两人直奔后街的车马行去。
陆尚这些年也置办了一些车马,但尚没有买独用的马车,平日出门也都是去车马行临时租赁的,因着有跟他们签长期合同, 价格还算实惠。
从陆家到车马行这一路,姜婉宁一句话没有说, 只是她的手心不住冒汗,不一会儿双手就汗涔涔的,本就紧张的面容也越发冷清,薄唇紧抿,步伐越发快了起来。
陆尚没有出声,只默默加快了步伐,到车马行后更是一句不曾寒暄,要了最快的马车,又配了车夫。
便是从府城回塘镇这一路,姜婉宁说话的次数也极小,只有被陆尚正经问道了,她才会怔怔地抬起头,迟钝地应一句,实际根本没有听进去多少。
到最后,陆尚也不说了,只坐到她身边,一手揽在她背后,垂首蹭了蹭她的发顶:“阿宁别着急,等我们去问清楚,马上就能决定下一步该如何了,要是确定那位军营里的小将是兄长,我便亲自走一趟。”
“我——”姜婉宁抬起头,定定地回望着他。
一边是失散已久的亲人,一边是相顾相倾的夫君,哪边都是无法割舍的。
这时候她已经说不出不许陆尚去的话了,犹豫许久,缓缓垂下头,声音微不可闻,却还是被陆尚敏锐地捕捉到:“那我也去……”
陆尚面色一僵,张口就要拒绝,可顾及着姜婉宁的情绪,没好当场否掉。
晌午才过,马车就抵达了塘镇城门附近的长工宿舍。
詹顺安等常走远途货运的人始终住在这里,原本只三座的宅子扩大到了六座,每座还是住三十来人,除了他们住的那间,其余几间倒是常有人员更换。
陆尚和姜婉宁来得太急,又没有提前通知,以至他们到的时候,詹顺安等人还在后院里冲凉,闹闹腾腾地根本没法进去打断。
陆尚转头去看姜婉宁,谁知她这到了,反而平静下来:“那就等等吧。”
两人去了堂屋,一左一右坐在主位上,又有负责清扫的妇人给上了茶,没过多久,就有第一个冲凉结束的人过来了,那人一进屋吓了一跳,使劲揉了揉眼睛,才知道没有看错。
陆尚冲他招了招手:“大辉是吧?正好你来了,快来给我们讲讲你们到了北地的见闻,还有那军营里的小将,你们都打听到了什么?”
大辉抹了一把额前的水珠,两步走上前来,也不含糊扭捏,张口便道:“见过老板,见过夫人,您二位要是问北地的见闻,主要还是要找詹头儿,我们虽也跟着,但关于小将的事却知道不多。”
“詹头儿的信上应是写了的,我们是年初才进的北地,最开始进去那两个月,一直在各个荒地里打转,莫说人影了,便是牛羊马畜都没瞅见,才半月捎带的干粮就吃完了,全靠一群撞上来的饿狼,宰了狼群才有了吃食,后面又是兜兜转转一个多月,才碰上一个放羊的牧人。”
“我们跟着牧人去了他们聚居的族地,在他们那生活了半个来月,打听到北地确实常有朝廷流放来的罪臣,多半是会驱赶到腹地才被放下的,之后是在北地自力更生,还是投靠什么族群,就看他们自身的造化了,但我们在的这片族群从来不收罪人,约莫四五年前,倒有一家找了来,两男一女,瞧着面容有些沧桑,也估摸不出年纪,阿莫罕族长赏给他们一包馕饼,就把他们给赶走了。”
“后面我们又按着阿莫罕族长的记忆,一路往西北去找,可惜后面碰上的三个族群都没能碰上您叫我们找的人,他们也不曾见过相似的,再之后就是碰上北边游牧族来犯,虽只是小波试探,但我们还是被冲散了,詹头儿阴差阳错加入到了民兵中,我们则是散在各个部族中,跟百姓东躲西藏着。”
陆尚问:“最开始打听到的那两男一女,有什么特征吗?”
“特征啊……”大辉挠了挠头,“三人都挺瘦的,不过听说流放到此的人都是瘦骨嶙峋,这也算不上什么太独特的地方。”
“那这三人中有腿脚不便的吗?”姜婉宁追问道。
大辉冲她躬了躬身,随后才说:“回夫人,阿莫罕族长说,那三人中有一人是躺在木板上的,被另两人拖着走,可能是有腿脚上的不方便,但因没见他下过地,便也不清楚。”
饶是知道茫茫北地找寻三人并不容易,姜婉宁还是难掩面上失望。
陆尚攥了攥她的手,又问大辉:“你说游牧族来犯,又是怎么回事?我们的人可有伤亡?”
“这不刚过年时天还冷着,据说是北方游牧族缺少粮草,每年秋冬总要小股进犯,多是为了抢夺粮食,但北地除了戍边军外,还有百姓自发组成的民兵,一般情况下还是能阻拦住的,按着那些散落族地的说法,外敌侵犯的情况很常见,在北地待久了也就习惯了。”
“伤亡也是没有的,不光我们没有,就是我们待的那些散居地也很少,詹头儿跟外敌交战时不小心擦伤了胳膊,伤口不深,只用了半个月就好利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陆尚闻言,心下一松:“没受伤就好。”
正说着呢,就听门口传来喧嚷声,下一刻,以詹顺安为首的七八个大汉赤膊走进来。
姜婉宁一怔,回神后赶紧避开视线。
而詹顺安等人见到堂中情况后,也是慌忙背过身去,被詹顺安吼了一嗓子后,又是你推我搡地退了出去,最后一人还喊一声:“老板夫人且等片刻,我们马上回来!”
前后不过半盏茶时间,这群汉子又跑回来了,他们往返匆忙,只匆匆披了一件短衫,最靠上的扣子都没系好,好在没有再坦胸露乳了,其余细节倒也不必在意。
陆尚无奈扶额,摆了摆手:“詹大哥且留一留,其余人先回去歇着吧,等这两天我叫人给你们把工钱结了,之后就能回家休假了,跟以前一样,还是半月的假。”
这一队人都是跟着陆尚做了五六年的老手,从最初的酒楼送货,到后来的走南闯北,物流队里所有新鲜的艰难的,一般都是叫他们做第一回 ,每个人在整个陆氏物流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这些年他们的工钱一涨再涨,他们也从最初的惶恐到平静接受,跟陆尚的关系也越发亲近起来。
听闻此言,这些人也只是欢呼一声,再吵嚷一句:“多谢老板!多谢夫人!那我们就先歇了!”他们清楚老板和詹头儿有话要说,也不多留,作了个揖,勾肩搭背地退了出去。
等最后堂屋里只剩下詹顺安和陆尚三人,比起其余人,詹顺安对此行的目的更清楚些。
他看向姜婉宁,当即将这一路所有见闻讲了一遍,前半部分与大辉所言相差不大,转折还是出在加入到民兵后。
詹顺安说:“我们跟北部游牧族交战时,是一路往西北打的,到最后离西北大营只剩数十里,碰上了他们的巡逻兵,又跟他们共处了一夜。”
“关于那位小将,也是晚上吃饭时听他们说起的,听说那位小将是三年前被大将军从寒石林捡回去的,他两腿皆伤了筋脉,脸上也被刀划破了好几道,大将军虽喊了军医为他医治,但因腿疾拖了太久,已无法恢复到从前,大将军看他留在军中无用,就想等他治得差不多了,就把人送走。”
“哪成想一次游牧族进犯,大将军外出未归,西北大营被外敌摸了进来,那贼子是直奔粮仓去的,就在他将要点燃仓草的千钧一发之际,那人在百米之外,挽弓射穿了他的手腕,免了一场大难,大将军回来后听说了全部过程,对其大为赞赏,直封他做了小将,留在帐中做了副官。”
姜婉宁听得心口一拧一拧的,情绪也被这波折的经历提了起来:“那他——”
詹顺安继续道:“其余我们便不知道了,巡逻兵只把这当成奇闻来讲,再往深处的,许是涉及营中机密,他们就住了口,直到分别时,我才不经意听见一句,说那小将好像还是武举出身。”
此话一出,姜婉宁直愣愣地站了起来。
……双腿不便,箭术出众,又是武举出身。
每一条都与她印象中的兄长相符。
她张了张口,可才吐出半个字,就觉面上一片冰凉,抬手一摸,竟已是泪流满面。
第65章
到头来, 詹顺安这一队人也没能歇长假。
当天晚上,姜婉宁被安置到旁院的一处空屋子里,为了避嫌, 院里的其余人全去隔壁住一晚,而她屋里的被褥也全换成了崭新的, 夜里开着半扇窗子,点了一只蜡烛, 半睡半醒着。
陆尚召集詹顺安一行十一人,开诚布公道:“我叫你们去北地找的几人,对我和夫人是极重要的, 这么多年你们想必也听了许多传闻, 我也不瞒着你们, 这几位正是夫人的亲眷, 也就是我的岳家。”
“过往种种暂且不谈, 只是夫人与其家眷分别甚久, 我自与夫人成亲后, 也不曾正经拜见过爹娘,如今好不容易寻到了与岳家有关的消息,我和夫人都不敢多等, 就怕晚上三五个月, 再出什么变故, 只得请你们马不停蹄地再出发,重回北地,彻底打探个清楚。”
陆尚没把话说得太直白,但姜婉宁的来历在陆家村本就不是什么秘密, 虽说到了镇上传得少了,可物流队的长工常在村镇间行走, 碰上陆家村的人,再聊起陆尚夫妻简直太正常不过。
这十一人之前就有猜测,只是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私底下猜一猜也就算了,总不会问到陆尚头上,还是如今听他提起,才意识到姜家人并不如他们想象的那般见不得光。
恰恰相反,人家对这戴罪的岳家还看重着呢。
陆尚又说:“我知道你们这些人都是离家好久了,这番也给你们自由选择的权利,还愿意替我和夫人走上一趟的,此行无论结果如何,工钱一律翻五倍来算,若是真能寻到他们,每人另有五十两赏钱,若是觉得离家太久不想往远处去的也无妨,你们照常休半个月假,假后照常上工。”
“这事实在有些急,也请你们早日下决定,最晚明早,我希望能得到你们的答复,去或不去皆可。”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更别说这些人本就没什么要事。
若说离家时间长短,他们离家也不过半年,像那些在大昭各地走商的,一走走个三五年也不少见,区区一两年也没什么,再说每次他们外出送货或办差,陆尚都会替他们多看顾些亲眷。
就说前年夏天的时候,大辉的老娘下地干活时中了暑,送来镇上就诊时正好被陆尚看到,陆尚帮忙垫付了全部医药费不说,还请了郎中,到平山村给所有长工的家人请脉。
有这样替他们着想的老板,他们做工也更是尽心,远行更是没什么牵挂了。
再说塘镇到北地这一路,因着他们不带货物,走的都是官路,路上很是安全,只时间耗得有些久,也就是到了北地多有变故,但只要他们多注意些,想必也不会出什么大差错。
陆尚本欲叫他们仔细考虑,微微颔首后,起身准备离开。
谁知他才站起来,詹顺安就说:“老板,我去,明早出发是吗?”
在他之后,又是三个人说了同样的话:“我家里没什么事,我也能去。”
“那要不……也算我一个?”
断断续续的,不过片刻,这十一个人就全给了答复,无一例外,皆是可往。
陆尚缓缓吐出一口气,退后半步,冲着这些人深深鞠了一躬:“无论结果如何,我先谢过你们。”
他叫詹顺安等人尽快回房,早早歇下好养足精力,而他则是把姜婉宁喊了起来,又叫她做了三幅画像,姜父姜母以及姜家大哥,便是一根眼睫也画得清清楚楚。
陆尚抚了抚她的发顶:“明天天一亮,詹大哥他们就出发,阿宁且再等等,等他们再去一趟,若是这回还找不到爹娘和大哥,等他们一回来,我就带你一起去北地。”
既然他不愿叫姜婉宁北上,对方也不愿他涉险,那最好的方法,还是留在府城,静静等他人消息。
姜婉宁垂着脑袋,昏暗的烛光下瞧不清表情,直到陆尚拿着画像将出门的时候,才听她轻轻道了一声:“谢谢……”
陆尚脚步一顿,莞尔道:“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好谢的。”
第二天大早,陆尚二人和詹顺安等一同出发,夫妻俩亲自送他们出了城门,又等他们的身影从官路上模糊消失,方才转身上了马车,复奔着府城而去。
姜家的下落非是一朝一夕能得到结果的,可这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
秋闱结束,春闱在即,无论是鹿临书院,还是无名私塾,都陷入了新一轮的紧张气氛中。
鹿临书院此番通过乡试的共有二十二人,为了确保准时抵京参加会试,他们最晚一月底就要赶赴京城,而这在书院的最后两个多月,就是他们冲刺的最后机会。
书院中的大半夫子都连夜为他们授课,课后另有一对一辅导,书院院长还给他们请了松溪郡的郡守,给全院学生讲了半日时政。
平日夫子们全心顾着新考上的举人,对其他学生便懈怠些,陆尚逃课的次数更是频繁了,也就是郡守莅临这日,夫子要一一点名,他才不得不去的。
书院上百号人,全盘坐在院里,而正前方的廊檐下的桌案后,坐着以郡守为首的一行人,郡守左右坐着院长和副院长,再往外就是书院中德高望重的几位夫子。
郡守瞧着只四十多岁的模样,据说是三年前新调任来的,面容肃正,不怒自威。
因着郡守今日讲的是时政,不是那些之乎者也,陆尚才没打瞌睡,可他寥寥听了几句,却发现郡守所举的案例,与他从姜婉宁那听来的相差无几,皆是那册《时政论》上的内容,之后的一些个人见解,确是比书院的夫子们要深刻老道些,但有姜婉宁亲自批注的《时政论》在前,陆尚再听他讲,便总觉得稍有浅显。
就这么听了小半个时辰,他的兴趣也散得差不多了。
偏偏院里有衙吏官兵把手,夫子们也围坐在周边,叫他想逃也逃不了,只能生生挨了一下午。
而低着头数蚂蚁拨弄蚂蚁的他也没发现,上方的郡守几次向他这边投来视线,眼中不时闪过打量和审视,一会儿满意一会儿不悦的,连着讲课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郡守已经在想等下学后,如何找个理由把人叫到跟前来了,哪想他这边才说结局,不过低头喝茶的功夫,再抬头,却见原属于陆尚的位子上,早没了他的身影。
反是不远处的书院大门,他成了第一个跑出去的人。
“……如此朽木!”郡守忍不住呵斥一句。
吓得左右院长副院长全看向他,战战兢兢道:“可是有谁惹了大人?”
郡守:“……”总不能说,是看见鲜花插的牛粪,被牛粪伤了眼睛吧?
陆尚全然不知后面发生的事,他从书院离开后,先是去了趟私塾,跟姜婉宁说了两句话,很快便乘车离开了府城,赶着去临镇谈一单香料运送生意。
就像鹿临书院为参加会试的举子补课一般,私塾这边的课程也紧凑了起来。
私塾原本一天只上半日课的,现在也改成了一日,那些过了乡试的全天都要待在私塾里,上午由姜婉宁授课,下午她去隔壁给秀才们讲课,举子们就留在私塾温书,碰上什么疑难,随时可以找姜婉宁请教。
十一位过了乡试的学生都是要去参加会试的,正如姜婉宁跟冯贺说的那般,无论中与不中,总要试上一试,这样才能不留遗憾。
姜婉宁能做的,只是抓紧时间给他们押题,带他们理清各种时事背景思路,偶尔提点两句京中忌讳,至于最后能走到哪一步,只能看他们自身造化了。
天气一日日冷了下来,年关将近,私塾却也没能停课。
直到这批举子收拾行囊上京赶考,私塾才放了假,姜婉宁也跟着歇了下来。
年前那会儿,詹顺安送了信回来,只说他们已抵达北地,马上就要深入腹地,四散开寻人了,之后信件往来不便,只怕消息传回的不再及时。
四月初,京中会试,月底放榜,无名私塾十一人中二,冯贺落榜。
五月底殿试,二人三甲及第,赐同进士出身,鹿鸣宴后有一月探亲假,探亲后依朝廷诏令,赶赴镇县赴任。
这次科考中,私塾好像并没有出现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可也只有私塾里的人才知道,六年前的他们又是什么模样,区区六年时间,就叫他们跃身士族,此举传出,只怕是能震惊朝野的。
随着这一届科考落下帷幕,来无名私塾求学的人越发多了起来。
而已经中了举人的剩余九人,不约而同选择了继续求学,包括冯贺也是,一定要再试一次。
而剩下的十几位秀才也被那两位授了官的同窗激励到,念书越发刻苦了起来。
无名私塾得以扩建,由原来的两间学堂扩到四间,又新招收了二十来名学生,男女人数对半,这些男子自是为了考取功名而来,而女学生除了真想学点东西的,另有几个是受了家人影响,欲早早来了私塾,提前结识一些青年俊才,好为日后考虑的。
无论男女,也无论他们目的如何,只要不影响到课堂,姜婉宁只管一视同仁。
只可惜私塾里的夫子还是只有她一个,只能上午给秀才举人们上课,下午给童生白身们授课,一旬一休,这才不至于太过劳累。
也只有陆尚,一如既往地懈怠学业,一心扑在陆氏物流上,每逢小考大考,始终在退学和不退学之前徘徊,夫子每次看他答卷都跟看苍蝇一样,偏生又拿他没办法,只能越发嫌弃。
而书院里的丁班,那批商贾出身的童子,处境却是越发艰难了起来。
无他,只是世人对商人的偏见并未散去,尤其是有些夫子心有偏颇,在他们的影响下,其余学生对他们也多有避讳,时间一长,这些商贾出身的童子便被孤立了出来。
转眼又是一年热夏,早在初夏时,陆尚就觉得气候有点不太对。
随着进入六月,整个府城宛若陷入蒸笼,温度比往年高了许多,连续两月无雨,乡下的田地全出了开裂的状况,就连陆尚的那个山间农场也受了影响。
这日陆尚从南星村回来,回家见了姜婉宁后,眉间露出几分难色:“我总觉得,今年恐有大旱。”
第66章
这场大旱来得太过突然, 未曾有过丁点儿预兆。
饶是陆尚提早生了警惕,可从他着手准备到祸事爆发,前后才过了不到两个月, 随着第一个村出现庄稼颗粒无收的情况,从田地到禽畜棚舍, 先后出了异状。
最开始因大旱受灾的只有两三个村子,村民将情况上报了县衙, 县令也只是喊了主管农政的师爷去做了记录,又象征性地每家分了二斤粮食,挥挥手将人全打发了。
可半个月后, 田地颗粒无收的情况蔓延至整个松溪郡, 除了小麦等粮食作物外, 便是蔬菜和果树都出现了不同情况的减产, 有更严重的人家, 几十亩果树未能结出一个熟果来, 全是半个拳头大的青瓜蛋子, 在强光的照射下,三五天就全烂透了。
各地县衙这时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县令担心上峰问责, 只能提前冲着百姓发火:“天气旱了这么久, 你们就没提前发觉不对吗?树上地里这么久不结果子不长粮食, 你们到现在才知道有问题?”
“大人明鉴呐——草民早在五月就来了衙门上报,可门口的大人说,一两月不下雨并不稀奇,再耐心等等就好了, 树上的果子这个时间也不该成熟,只今年天太热, 不等长大就全烂在了地里啊——”
半个村子的村民都跪在村口,字字泣血,说完重重将头磕了下去。
那从衙门赶来的县令面上一阵青白交错,半晌一挥袖子:“够了!还不快快带本官去地里看看!”
殊不知,这等愿意去地里考察的已经是难得的“好官”了,更多县令选择了将求助的百姓全赶了回去,又派衙吏把守村口,欲将村中灾情压下,届时命镇上富商补齐粮税,这一年也就糊弄过去了。
至于被困在村子里,一没有粮二不能出的百姓如何,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缄默。
七月底,松溪郡气温越发高了起来,整个郡内冰盆有价无市,截至此时,已有整整四个月不见雨水。
陆尚的山间农场到底还是出了岔子。
他买的那块山头有阴面阳面之分,阳面种地阴面养殖,往年夏日里,阴面也不会太过炎热,山上的上千只禽畜悠闲地漫步在山间,因是散养,肉质比圈养的更鲜嫩多汁。
可到了今年,饶是陆尚紧急叫人打了庇荫的棚舍,又将所有禽畜限制在棚舍中,一天十几次的水冲着喂着,这些禽畜还是出现了蔫弱之状,一开始只是鸡鸭没了精神,到后面连牛羊都趴在地上不动了。
陆尚一接到消息,赶忙把葛浩南找了来,同他一齐住在阴面的房舍里,跟着负责照顾禽畜的工人一起,日夜不间断地在棚舍中巡逻,但凡发现有精神状态不好的,第一时间提溜出来。
陆尚虽对动物的疾病不甚了解,可看着那些晕倒过去的禽畜,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的——
热射病。
在得了葛浩南明确的答复后,所有被分出来的中暑禽畜都转移去屋内,再统一降温诊治,只是因为缺少降温的冰块和足够的药材,救回来的十不足一,而中暑之症看似不严重,实际从好到坏,左右不过两三日。
若只是禽畜大面积中暑死亡还好,但受灾动物太多,农场里的人手不足,病死的动物没来得及处理,等再发现时,尸首都腐烂了,这无疑加剧了瘟病的蔓延。
这日陆尚正在跟葛浩南讨论救治之法,却见手下人慌张来报:“老板不好了!东三的鸭舍里出了大问题,绝大多数的鸭子都病倒了!”
陆尚大惊,猛一下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来不及多问,只能带上葛浩南赶紧过去查看,然两人一进去里面,就闻到了一股冲天的腐臭味,待葛浩南将手边的鸭子一一查看后,他面色极是难堪:“是鸭瘟。”
陆尚眼前不觉一黑,声音干涩:“召集所有人,立刻检查所有棚舍!”
一时间,整个山间农场上百工人都掉来了后山,陆尚又去塘镇喊了一些物流队的长工来帮忙,前前后后忙了两个日夜,几乎每个棚舍都有三五人盯着。
饶是如此,半月后,整个牧场还是爆发了大面积的畜瘟,大批大批的鸡鸭牛羊死去,焚烧埋葬的速度根本赶不上死亡的速度,便是下山去买药的人都空手而归。
“老板买不来了,镇上的医馆都空了,一些私人医馆药价抬得抬高,比正常价格好了三倍不止!”
陆尚错愕良久,最后只能忍痛摆手:“罢了。”
就这么一个月时间,山间农场损失高达上千两。
随着气温的持续升高,镇县等城中已经出现了粮食药草涨价哄抢的情况。
药材在没有瘟病传播的情况下缺失情况还不算眼中,可米粮的价格,半天就能到一个新高度。
尚有几分良心的县令会派人严查此状,可那些商家明面上应了,转头就跟百姓说普通稻谷都卖完了,只剩下价格略高一筹的精细稻米,偏偏等他们拿出来一看,跟之前的粮食并无什么两样。
而掌柜还大言不惭道:“咱家的精米数量稀少,一斤八十文。”
“八十文?”前来够粮的百姓倒吸一口冷气,“这不就是最此等的粗稻吗?之前不都是八文钱一斤?”
掌柜面色一变:“去去去,什么人也敢来咱家门口乱说,什么粗稻,这就是精米!就是八十文,爱买不买,不买快走,下次来连这八十文一斤的米也没了!”
家里小有余钱的人家只能忍痛买下两斤,却不知那粗稻里还混着石砂,到最后过滤完,只剩下一斤出头,而更多普通农家买不起高价粮,只能空手来空手回,一路唉声叹气,回家还要面对妻儿父母失望的眼神。
陆尚在山上待了两个月,期间未曾下山一次,直到八月底,山上的禽畜从上千只锐减到不足二百只,其余患病的都焚烧掩埋,偌大的牧场里全是焚烧后的烟熏气。
掩埋完最后一批动物尸首,陆尚望着空荡荡的牧场,狠狠抹了一把脸。
他调整了一番表情,转头面对山上的长工时,已恢复了往日的冷静:“这两月辛苦大家了,如今山上需要照顾的东西也不多了,就不用留这么多人了。”
此话一出,众人面色剧变。
好在陆尚很快又说:“并非是要解雇你们,只是今年大旱,连山上都出了这么多状况,想必村里镇上情况也不容乐观,随后山上的管事会给你们做好排班,山上留下个二三十人就好,时时看着情况,再就是剩下的那些禽畜,也尽量照顾着吧。”
“没排到班的就可以回家了,等到了工期再来,工钱就按照上工时长来算,至于何时恢复正常上工,且看这次天灾什么时候过去吧,好了,我要回府城了,大家也散了吧。”
为了感谢这些人近来的付出,陆尚又给他们包了赏钱,只是由于此番农场损失惨重,赏钱数额不大,每人也就只有两吊钱,再就是从山溪里捞了些鱼,一人两条带回家去。
剩下的事自有管事处理,陆尚最后嘱托两句,便下山回家。
下了山后,陆尚抬头望着头顶的烈日,终于忆起时间的流逝,再一想,也与姜婉宁分别两月之久。
他再不迟疑,吩咐车夫直接回府城,可之后这一路,所见之景只叫他触目惊心。
大批大批的百姓躺在路边,有些目光空洞麻木,有些胸口的起伏已经细微,还有才出生不久的孩子趴在母亲怀里,咬着干瘪的乳|头,全然没了哭嚎的力气……
这还是他未曾进到城中,只在外面的小路上见到了。
临近府城,这种情景越发多了起来,到了府城城门处,却见城门口立起了围栏,大批官兵把守在围栏后,每一个进城的人都需要经过层层盘问检查,稍有不妥,便会被拒之门外,硬闯者可立地处决。
陆尚穿过城外密密麻麻的灾民,依次回答了家中住址以及进出城原因,又给官兵看了户籍,方才被放进城中去。
本以为府城内的情况怎么也要比城外好一些,谁知城内的情况亦是不好,徘徊在城中的小商小贩已经不见了,只剩下被堵得死死的粮店和医馆,民众们的吵闹和哭嚷声响彻云霄。
这还是他第一次面对古代天灾下的世道,从身到心皆受到莫大冲击。
陆尚不忍再看,只能落下车帘,叫车夫速速回家里去。
中途马车经过私塾,陆尚探头看了一眼,只见私塾已经落了锁,看门前灰尘,约莫是关了有一段时日了,见到此状,他心下方稍安几分。
很快,马车到了陆家门口。
陆尚快步跳下马车,又将车夫打发了去,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台阶,一推门才发现大门在里面反锁上了。
他用力敲打着大门,过了很久才听里面传来年迈的声音,其间不乏警惕:“是谁来了?”
“奶奶,是我,陆尚!”
只听门内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大门应声打开,露出陆奶奶稍显惊恐的面庞,她赶紧把陆尚拽了进来,而后又麻利地将大门反锁上,这才抓住陆尚的手,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一遍。
陆奶奶面上又是后怕又是责怪:“尚儿怎这个时候回来了?”
不等陆尚回答,只见院里传来另一人的声音,姜婉宁从屋里出来,惊喜望着他:“夫君……”
陆尚闻声望去,第一眼见到的,却是姜婉宁眼下的青黑,也不知家里发生了什么,短短两月时间,她整个人瘦了一圈,精神也不似之前那样好了。
第67章
随着陆尚回来, 家里总算有了个能主事震慑的人。
姜婉宁绷了几天的心弦一下子松懈下来,才被他碰到,便是双腿一软, 全靠陆尚撑着,方才站稳住脚。
陆尚当即变了脸色:“这是怎么了?家里发生了什么?我现在就去找大夫——”
然不等他转身, 姜婉宁反手将他拽住,苦笑两声:“不用喊大夫了, 没什么事,我就是好几天没睡好,精神有些不济罢了, 既然夫君回来了, 我可算能好好歇两天了。”
陆尚面上闪过两分迷茫, 张了张口, 却不知说什么。
正巧陆奶奶走了过来, 老人家跟着担惊受怕了两个来月, 虽不比姜婉宁辛苦, 可她毕竟上了年纪,精力神气都不比年轻人,如今便是摆摆手, 声音越显沧桑:“婉宁说的对, 尚儿既是回来了, 家里也总算能安心了。”
“想来你这一路也不好受,正好你陪婉宁回房歇歇吧,有什么事等晚上再说。”
陆尚仍是稀里糊涂,可看两人皆是疲惫倦怠的模样, 终究还是没有多问,他和姜婉宁一起把陆奶奶送回房间, 进了她的小院才看见,院里的几十盆花草久无人打理,已经枯萎了大半。
陆尚问:“家里帮忙的下人呢?”
姜婉宁说:“两个长工上月就让我打发回去了,只剩了柯婆婆和游婆婆,但如今世道越来越乱,两个婆婆也担心着家里,前几天晌午我也叫她们走了,现下家里只我和奶奶两人。”
也幸好她和陆奶奶都能打理得了日常,无非是重新回到事事亲为的时候,也无甚好在意了。
陆尚沉默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从陆奶奶房里出来后,两人转而往自己院里去,姜婉宁原是在桌上打瞌睡的,此时来来回回走了两圈,人也精神了许多,虽还是一身疲倦,但左右不过说几句话的事,不差这一时半会。
姜婉宁问:“夫君要烧水擦洗一番吗?”
陆尚摇头:“不急,晚些吧,我自己去烧水就好,别念着我了,反倒是你和奶奶……”
姜婉宁长叹一声:“其实仔细说起来,我都不清楚是发生了什么,就是从半个月前,城外开始出现灾民,衙门最开始还是愿意接济的,谁知才过去七八天时间,整个府城都被灾民围住了,城中百姓这才知道,原来围在外面的灾民,不光只有松溪郡的,还有从临郡来的,今夏大旱,波及甚广。”
“也是从那天起,城内的米面粮油等吃食被疯抢,我还去了粮铺,欲囤几斤粮食,谁知在粮铺外站了不到一个时辰,就眼睁睁看着粮价从七八文涨到三十几文,最后直接过了百,而除了疯涨的价格外,更难的是,粮铺开门半天,店内的粮食就被抢购一空了。”
说话间,两人到了房门后,陆尚推门叫姜婉宁先走了进去。
他不禁问一句:“那家里可还有余粮?”
“有的,除了之前剩下的十来斤,冯家又给送了些米面肉蛋来,还有一些旁的学生家里,也零零散散接济了东西来,如今家中囤的粮食,闭门吃上半年是全无问题的。”
“那就好,那就好。”陆尚松了一口气,“等此番大难过去,我便到这些人家中登门拜谢。”
说完家中余粮,陆尚还是对姜婉宁和陆奶奶的状态感到不解。
姜婉宁喝了一口凉茶,润了润有些干裂的唇角:“这事还要从两个月前说起——”
原来陆尚不在府城的这两个月,历来都是治安极好的府城也不安生。
两月前大旱才露端倪,陆家就遭了一回贼,只那时家里还有长工在,来家里偷东西的小贼还没逃出去就被长工逮住了,仔细盘问后才知这小贼乃是外地人,趁乱潜入城中,阴差阳错才偷到陆家来,他也没拿什么之前的玩意儿,就是厨房里的硬馍馍,往日都是掰碎了喂鸡鸭的。
听起讲明前因后果,姜婉宁沉默良久,最后叫长工放了他,又赏了他一屉凉馒头。
但有了小贼的前例在,姜婉宁虽是心善,可也不能不顾自家安危,她只好叫长工一白天一黑夜轮换着上值,就在这之后的半个月里,家里还真又逮了两个贼子,偷吃食的就赶出去,偷银钱的就扭送官府。
姜婉宁停顿一瞬,眼中情绪复杂:“长工回来说,官府这些日子已收押了上百贼人,这还是被逮了个正着的,更多的拼死逃了出去,可府城贼子泛滥已是不争的事实。”
而私塾里的学生家世都是还算不错的,早早得了消息,大半都被家里召了回去,最后整个私塾只剩下不到一半人,女学生更是为了安全起见全走了。
姜婉宁听了众人的忧虑后,当机立断放了假,至于何时复学,且看老天什么时候收了神通。
私塾停课后,姜婉宁出门的次数就减少了,往往两三天才出门一趟,也不会走远,主要就是为了打探打探城内城外的情况,再就是夹缝插针地补给一些家用。
随着时间流逝,城内贼子的数量不减反增,姜婉宁没法,找去冯家求了个工匠来,叫他把院里的假山给凿穿,又连夜把家中余粮藏了进去。
一个月前长工被打发回家,却是因为姜婉宁和陆奶奶私下讨论过,家中多是女眷,若那两位长工生了歹心,只怕她们全无反抗之力,倒不如叫他们先回去,家里大门反锁上,往后少出入。
姜婉宁又说:“长工走了之后家里又遭了两回贼,皆是为了求食的,厨房里备着吃食,数量也不多,他们偷走也就偷走吧,只要不伤人就好。”
陆尚未曾亲身经历过贼子连连光顾的情况,可只是听姜婉宁叙述,就能感受到她的惧意。
他忍不住往她那边靠了靠,牢牢抓住了她的手。
这样又过去了半个月,因城外灾民聚集,郡守下令封城,城中百姓虽不许乱传谣言,但私底下的猜测更易叫人惶恐,在有心之人和黑心商户的引导下,城内物价飞涨,尤以粮价首当其冲。
姜婉宁再次感叹:“还好冯家等诸多人家扶持了一把,不然你又不在家,我怕是也要慌乱了。”
陆尚敛目:“塘镇也出现了物价飞涨的现象,但我以为府城有朝廷的人管着,应不会出什么乱子,要是早知如此,当初我宁愿不去山间农场,定是要守着你和奶奶的。”
姜婉宁笑了笑:“朝廷自然是管的,但眼下的情况,灾民遍布,远不是一二朝廷命官能控制得住的了。”
半月前家里的两个婆子也被遣返回家,陆家就只剩下姜婉宁和陆奶奶两人。
至此,姜婉宁再不轻易踏出家门,便是门口有人敲门,只要不是熟悉的声音,她不光不开门,连应也不应了,又为了营造出家中无人的假象,厨房都好些天不开火,最多是在半夜蒸上两锅馒头,一吃就是七八天。
“所以你和奶奶最近没休息好是……”
“正是为了守夜。”姜婉宁道,“也不光是守夜,现在的白天也不安全了,我尽量清醒着,这样有个什么动静,也能及时做出反应,好在你回来了,剩下的日子——”
说到这里,姜婉宁眉目彻底舒展开,长长吐了一口气。
她素日只管私塾授课,手下也没个能差使的人,而这种世况下她更不敢招新人,就是府城陆氏物流里的人,她也不敢轻易叫进家里,唯恐引狼入室。
说完家中近况,身边又有了人撑着,倦惫感迅速将她淹没。
陆尚转头正欲跟她说两句话,可一低头,却发现刚才还说话的人已经闭上了眼睛,长睫抖动着,双手还不安地抓在一起。
他顿时缄默,垂首在姜婉宁额上亲了亲,紧跟着便一手揽腰一手扶膝窝,手上一个用力,将她抱起来。
便是这般大的动作,也没能叫姜婉宁惊醒过来,她只是不安地颤了颤,待鼻翼间嗅到熟悉的气味后,眉间的褶皱重新舒展开,将脑袋埋进陆尚胸口,复沉沉睡了过去。
姜婉宁这一觉睡了足足一天一夜,期间无论是陆尚出门烧水洗澡,还是端着碗筷进出,都没能扰动她分毫,便是被人凑在耳边喊,她也只是不耐地翻了个身,不过瞬息又没了动作。
陆尚:“……”他不禁失笑,而后心口便是止不住的酸涩和心疼。
后面他就不再去打扰姜婉宁了,而他去陆奶奶院里走动时,老太太的状态和姜婉宁也是差不多。
一直到第二天傍晚,家里才隐约有了人声。
陆奶奶先醒了过来,一出院门就看见厨房有人影闪动,她第一反应是又进了贼,还是等厨房里的人影显出全状后,她才认出那就是陆尚。
陆奶奶走过去,却见陆尚用开水焯了几道绿叶菜,过一遍冷水后,再用料汁搅拌,这样就是一道清爽可口的凉菜了。
如今的天气实在太热,他只是在厨房忙了半个时辰,全身上下就全被汗水浸透了。
往年家里还能买到几盆冰,至于现在,陆尚根本不去奢望这种珍贵玩意儿,他动作麻利地下了一锅面条,头也不回地打了声招呼:“奶奶您终于醒了!”
陆奶奶走进来,一进厨房就被热气糊了一脸。
她看着陆尚颇有些心疼,开口说:“尚儿你快出去凉快会儿,还差什么你给奶奶说,剩下的奶奶做。”
“不用。”陆尚拒绝,“就还剩面条没煮好,稍微一过水就好了,用不了多长时间,奶奶您快出去,厨房里太热,小心别中了暑,我年轻不怕,您可要多在意些,万一真不好了,这时候可不好出去买药。”
陆奶奶被他吓到,转念一想,这时候只要不给小辈添乱,就是最大的帮助了。
她不敢迟疑,赶紧从厨房躲了出去,只是也没躲远,就站在厨房门口,借着屋檐避避日头,再时不时往里面看一眼,见着陆尚无恙才好。
“婉宁还睡着?”陆奶奶问。
“还睡着呢。”陆尚大声回答,“睡了一天一夜了,该醒来吃点东西了,我一会儿去喊她,吃些东西再睡。”
陆奶奶赞许地点了点头:“是该如此。”
正说着呢,谁知就在陆尚把面条和凉菜端出来的时候,姜婉宁自己出来了。
她饱睡一整日,眼底的青黑虽还没能消下去,可人是精神了好多,也不知是真饿了还是心里高兴,就陆尚煮得素面,她就着凉菜吃了两大碗。
陆奶奶看她意犹未尽,还想给她盛,还是陆尚怕她吃多了积食,赶紧给拦下了。
陆尚这一回来,先不论往后如何,至少是有了个主心骨。
陆奶奶心里高兴,时隔多日终于想起她那满院子的花草来,还有养在一角的鸡鸭,长时间不曾照顾,原本肥美的禽类也变得瘦瘦巴巴,一看就不好吃。
陆奶奶端着小铲子小水壶在院里左看看右看看,看见她精心养了半年的绿牡丹彻底枯死,简直不能更心疼,然一扭头,旁边的金丝叶也蔫了。
“哎哟造孽啊……”她赶忙放下水壶铲子,弯腰想把花盆挪去屋里,可再一想,屋里比外面还要闷热,白白浪费功夫,只怕也管不了多少用。
陆奶奶望着头顶的烈日,酷暑之下更是没有一丝风,仿佛置身蒸笼,除了热还是热。
另一边,姜婉宁和陆尚去了书房。
两人一起合算了一番近日的收支情况,家里没有大额支出,一些日用吃食也是旁人给的,两个月来流水不超过十两。
反是陆尚的生意遭了重创,光是山间农场的损失,就顶了两三年的盈利,而他最近一直待在山上,下山又是直接赶回家里来,还不曾去物流队走过,也不知陆氏物流的情况。
两人粗略核算了一遍,有了山间农场的变故,这大半年算是白干了。
姜婉宁更担心的一点:“物流队不会还在上工吧?眼下这种情况,闭门不出才是最好的选择,要是常在外面走动,难保不会受伤,且旱灾不光出现在松溪郡,其他地方还不知如何了。”
陆尚想了想,道:“我之前总是强调自身安危为重,工人们见情况不对,应会适当停工了。”
“而且自三四个月前,负责给酒楼餐馆供货的农家就没了货物,这边的生意已经停滞很久了,剩下的要么是外地的长途单子,要么就是一些绫罗之类的金贵货物,这些商家看情况不对,多半是早关了门,送货的长工短工也跟着闲下了,再多的……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上辈子这辈子两世加起来,陆尚还没有亲身经历过天灾。
而上一世每逢剧变,国家定是第一时间出手救助,百姓虽有受难,但灾难后很快就会得到安置,陆尚作为商人,能做的无非是为灾区人民捐钱捐物,社会秩序还是有保证的。
而到了大昭,受制于诸多影响,便是城外挤满了灾民,朝廷也未有应急之举,再说陆尚就算有心救助百姓,可他不做粮食生意,手里也没有多少余粮,就算捐些银钱,都不知道该捐给谁。
时隔数年,他又一次感受到这个王朝的局限。
后面几天,陆尚每天晌午都会出门一趟,也是走不远,前后半个时辰就会回来。
他亲眼看见满街的商铺关紧店门,又见百姓慌张略过,若有谁有幸在粮铺抢到了粮食,更是要一家人一起护送,将一两斤米面看得比命还重要。
陆尚能理解他们的心情,可见状还是不免迷茫和沉重。
他本以为,行商数年,家境改善,这一世已经在往好的方向走的,难道只一场大旱,就要将他打回原形吗?
事实证明,陆尚的担忧不无道理。
就在陆尚回家后七天,郡守调度三千兵士,分别驻守城门等要地,又立排众议,开仓放粮。
这储粮不仅是给城内百姓的,更多一部分是分给了城外灾民。
这还是送粮的官兵将三斤面粉送到陆家时,陆尚使了二两银子才打听出来的。
官兵与有荣焉:“郡守大人心系百姓,命我等分送粮食,反府城人家,每家可得三斤粮,另有上千斤米面送往城门处,搭设粥棚,每日晌午施粥一次,凡外地灾民皆可领米粥一碗。”
“除此之外,大人已经在城内召集绣娘了,又购置了大批麻布,准备给村外灾民缝制衣物,再就是寻找城外荒地,为外地灾民寻找安置之所。”
官兵还要继续送粮,陆尚谢过后,便合上了大门。
他抱着那三斤面粉,转头与姜婉宁面面相觑,良久才说:“郡守大人……倒是位好官。”
可好官能管的,也不过他所在的一亩三分地。
随着府城开仓放量、施粥赈灾,城内的情况有了很大改善,而那些肆意提高物价的黑心商户,也被郡守抓了几个典型特意,重刑处置,以儆效尤。
一番措施下来,城内物价虽然还是比太平年间要高,但总不会一眨眼就一个价格了,粮价也控制在了三十文左右。
除此之外,郡守又下令,禁止私人囤购大批粮食,一经发现,除购置者判处重罚,连卖给买家的商铺也要被连坐,从根源上避免了米面无意义的囤积。
之后在几个出名富商的带领下,城中商户多多少少捐了银粮,陆尚的家产虽比不上这些世代行商的大家,可也捐了两千两,这已经是他手上能拿出的最多的活钱了,若是再多恐伤筋动骨。
半个月下来,府城的街道上渐渐多了百姓行走的身影,而城门外也不是寸步难行了,进城出城虽仍旧困难,但只要事出有因,经过层层检查也是可以入内的。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陆启带人来了陆家。
届时陆尚正陪着陆奶奶打理花草,姜婉宁开门看清他们的面容后,很是惊讶了一瞬,赶紧开门叫他们进来,又引他们去见陆尚。
大宝和庞亮几个孩子在私塾停课时就被送回了家中,姜婉宁已经很久没得到他们的消息了。
眼下见了陆启,她少不得关心两句:“大宝如今可好?你们家中可好?”
陆启点头:“多谢嫂子关心,我家每年都习惯存十来斤粮食,今年田地虽没什么收成,但去年存下的也够吃上一段时日了,最近镇上不太平,陆家村倒是还好,大宝也被三娘整日拘在家里,人是不高兴,但这种时候,谁还管他高兴不高兴的。”
大宝爱玩还动,这话确是符合他的性子。
姜婉宁不禁莞尔,又问了其余几个人家中的情况,其中提起物流队,确如她和陆尚之前所想的,许多商家都关了门,陆氏物流的生意自然也停了。
只要是在塘镇的,全被放假遣回了家,再远的就不是一时半会儿能了解到的了。
从大门到陆奶奶院里这一路,几人面上好歹还有几分笑意,可等他们见了陆尚,他们的面色一下子沉了下来,陆启更是难道:“陆哥,出大事了。”
陆启站起身,用眼神示意他且等等,又跟姜婉宁和陆奶奶说了一声,带他们去了书房。
进门后不等陆尚询问,陆启等人你一嘴我一嘴,将他们管辖地界中的情况一一禀明:“老板我是葛家村的管事,负责上货的,葛家村今年受灾尤其严重,田地开裂现象很厉害,听村里有经验的老人说,这一场大旱,影响的不仅是今年的收成,之后没个两三年怕是恢复不过来了。”
“老板我是管南星村到塘镇这一路运送的,据我了解,不光是我管的这条物流线路,还有署西村和平山村,加起来有个五六条物流线都断了,路上有灾民拦路,碰上人就抢,咱们物流队虽不惧他们,可打斗间难免伤了货物,已经出现三起理赔事件了。”
若说他们所说的情况尚在陆尚预料范围内,那陆启所说的情况,就真的叫他惊讶了。
陆启说:“陆哥,就在三日前,塘镇县令召集镇上所有商户,言明镇上储粮不足,希望商户出资赈灾,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助县衙度过难关。”
陆尚问:“陆氏物流也在召集之列?我知道遇天灾会有富商捐钱,府城前段日子也有出现过,我以陆氏物流的名义捐了两千两,塘镇的账本是谁在管,账上可还有能挪的银钱?”
陆启说:“是田家大朗在管,塘镇的账上只能支出四百两左右,我又召集了物流队的兄弟们,大家伙一起凑了凑,凑齐了五百两捐上去了。”
陆尚微微颔首:“可行,你们补了多少银子,日后统计好,等后面太平了,我再补给你们,捐钱赈灾是应当的,还有其他问题吗?”
陆启却是苦笑:“陆哥,要是只捐钱,我也就不来打扰你了,问题就出在,商户捐出去的第一批银两,根本没用在赈灾上啊!”
“什么意思?”陆尚面色一凛。
正如他所言,府城也出现了商户捐款赈灾的情况,那时商户之中出了三五代表,将银两交给衙门后,本没想再有什么后续了,谁知转过天来,郡守从城外回来,当即召见了这几位代表,又亲自清点了商户捐赠的银两物资,将其全换成了米粮。
三日后米粮更换完毕,郡守又当着他们的面,将所有米粮全分发下去,就是陆家都多分了一斤面,给城内百姓分完剩余的,又是全送去了城门,至于衙门内丝毫无剩。
也正是因为郡守的这番作为,才叫陆尚觉得,捐些银钱救助灾民,也是无妨的。
谁知如郡守这般的官员,到底还是少数。
陆启说:“塘镇的县令将商户捐上去的第一批银总计两万三千两,只分出三千两用来赈灾,还全买的高价米,一斤米就要上百文,买来的粮食只够救助三两个村子,至于剩下的两万两——”
“大人只说用与他处赈灾了,不便告知于我等。”可明眼人谁不知道,那两万两是被县令私吞了。
陆尚被震惊到了,一时哑然。
殊不知,这还不是最让人气愤的,陆启怒极反笑:“就在昨天,县令再次召集镇上商户,要求商户再次捐银捐粮,且不能少于第一次。”
“对了,第一次除了银两外,有几乎人家还捐了三百多斤粮食,粮食是运进县衙了,至于什么时候运出来的,我们就不知道了,反正我是再没见过这批粮食。”
陆尚哑声问:“县令如此作为……就没有人向上级揭发吗?”
陆启一时怔然,随后无奈摇了摇头:“没有人,没有人敢,如今塘镇周围的官道都有衙门的人把守,稍有异动,只怕还不等走出塘镇,就被县令抓回去了。”
“我们也是借物流队的老板在府城,才得以出来的,现在的塘镇——”
旁边一人接话:“就是只能进,不能出。”
又有一人说:“也不光是塘镇,据我所了解到的,临镇的情况和塘镇差不多,甚至那边已经开始第三次捐款了,好几个商户因达不到要求,全家都被下了大狱。”
一场大旱,却是接连刷新了陆尚的认知。
他来不及多想,赶紧问道:“那对于这第二次捐款,其余商户如何说?”
“大家自是不愿的,可商户历来低贱,谁又真的能反对呢?塘镇的账上实在没钱了,这次捐的又要比上次多,我们没了法子,只能来找陆哥。”
陆尚沉思良久,抬头道:“我跟你们去塘镇。”
府城有郡守在,如今已经缓解了许多,反是塘镇那边情况不明,陆尚就怕再耽搁下去,最后也叫陆氏物流被扣个什么帽子,惹来牢狱之灾。
而他此番回塘镇,也不单是他一人。
陆尚快速说:“你们先去旁边的院里找房间歇下,那边的房间都是空着的,等明天我们就出发,现在我去找阿宁和奶奶,抓紧时间收拾行李。”
陆启惊讶:“陆哥这是要带上嫂子他们?”
“是。”陆尚不加迟疑,简短应了一声后,快步走出书房。
他出门口直接去见了姜婉宁和陆奶奶,因着陆奶奶在,他怕老人会心慌,只说明日要去塘镇,叫老人尽快收拾东西,明天天一亮就出发,至于原因则是只字不提。
还是等他和姜婉宁回了房,他才将塘镇的情况又复述了一遍。
刚刚听陆启言说时,陆尚的情绪已经很高涨了,现在轮到他自己说,才说完就怒气冲天,反手拍在桌面上,痛骂道:“狗官!”
可就在他对面,姜婉宁面上虽有气愤,可远没他初听时的震惊。
她只是问:“夫君打算怎么办?”
陆尚诚实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要先过去看了才知道,陆启说县令给了三日期限,若逾期未拿出银两,只怕他会妄动私刑,眼下塘镇没有能主事的,我必须亲自过去。”
“但我不放心留你和奶奶自己在家,索性带上你们一起,倒是你和奶奶还是住在无名巷,我们在那住了好几年,邻里也都熟悉着,相较还安全些,我晚上忙完了也好回来。”
这已经是他短时间内能想到的最好的安排了,可谁知他话落,姜婉宁摇头:“不妥。”
“?”
姜婉宁说:“夫君便是去了塘镇又如何,能拒绝了县令吗?便是捏着鼻子出了第二次钱,又怎知没有第三次第四次……夫君应是不知道,每逢天灾,除了受灾百姓外,损失最多的,反是有钱又没有背景的商户啊。”
“阿宁的意思是……”陆尚眼露茫然。
姜婉宁敛目:“就我所知,上一次大昭天灾还是在十年前,那时我还小,受灾的地区又离京城甚远,我便没能见过灾地惨状,可我却记得——”
“那年爹爹被任命为钦差大臣,除了运送赈灾银粮外,更重要的,则是要捉拿渎职官员,渎职并不只是说他们瞒报灾情,坑杀百姓,还包括逼捐商户,大赚国难钱。”
“当年因灾情被拉下马的官员足有百人之多,今年大旱所涉及的镇县,夫君又怎知没有上百?而那贪官污吏,又岂是只有塘镇县令一人?”
“我——”陆尚说不出话来了。
所幸姜婉宁头脑仍是清晰的,她说:“夫君若是信得过我,不如就听我一回吧。”
“阿宁且说。”
“此番回塘镇,夫君还是自己去吧,我和奶奶还是留在府城……夫君你别着急,且听我说完。”姜婉宁安抚一句,继续道,“按照我们之前所见的,松溪郡郡守乃是难得的好官,或许我们将希望寄托于他身上,反能寻出一线生机。”
“明日夫君一走,我便把奶奶送去冯家,托冯老爷冯夫人帮忙照看,我则在家中等夫君消息,便以半月为期,若是半月后夫君安全归来,那是最好,若是夫君在塘镇周全半月还不见成效,那我便去敲衙门的登闻鼓,等郡守大人做主。”
姜婉宁扯了扯嘴角:“夫君忘了吗?塘镇的商户无法轻举妄动,可我一直在府城啊,我可以以受压迫者妻子的身份,请求大人为夫君洗清冤屈。”
姜婉宁虽未能进入官场,可姜家毕竟世代官宦,对于官场上的这些门门道道,她了解的总比陆尚要清楚,碰上官司,也比他反应快许多。
塘镇的商户不敢揭露县令恶行,无非是怕不小心走漏风声,到时不光无法制裁了县令,反而会将自家坑入险境。
而姜婉宁远离塘镇,却掌握着塘镇县令的罪状,她完全可以劝得郡守引而不发,待准备齐全后,直捣黄龙,将整个松溪郡范围内的贪官一并捉拿清理了。
陆尚仍有迟疑:“可我听说,击鼓鸣冤者,无论清白与否,先要受二十杖刑杀威……”
姜婉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夫君是傻了吗,你是秀才呀!”
“秀……”
“秀才可见官不拜,自有特例,我作为秀才娘子,当然也可免去击鼓刑罚,再说实在不行,还有府城的商户可以帮我,就说当日捐款的富商代表中就有冯老爷,我请冯老爷帮忙,或能直接面见郡守大人呢?”
这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姜婉宁已经想好全部后路。
到此,陆尚再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只能默不作声表示了认可。
当天夜里,陆尚不顾天气炎热,硬是要特在姜婉宁身边。
念及两人又要分别,姜婉宁便默许了他的行为。
谁知就在她昏昏欲睡之际,却听陆尚开口:“阿宁你说……商户的地位,就活该永远低人一等吗?”
姜婉宁于黑暗中睁开了眼睛,听他沉闷的声音在卧房内响起。
早在上一世,陆尚便是以商立世,重活一世,他也从不觉得商人有什么不好。
世人总说商人重利,又是精明算计无情无义之徒,可是:“就说这次松溪郡大旱,府城中的富商捐出的银两不说百万两,可加起来也有二三十万两了,这还是没有受到朝廷命令的情况。”
“如何商户已奉献了这么多,到头来还是落不下一句好,仍备受歧视呢?就说鹿临书院的丁班,我虽总是逃学,却也知道丁班这两年新招来的商籍子弟,不光不受夫子待见,就是一些普通人家的孩子也能对他们冷眼呵责……”
陆尚还是第一次清楚认识到,冯老爷所说的商户那些不为外人道也的卑微和苦处,从来不是什么无病呻吟,更不是什么身在福中不知福,那是几代人真真切切的血泪教训。
“阿宁,我想——”陆尚一顿,沉默良久后,改了他的字句,“阿宁,我得念书。”
不是为了哄姜婉宁和陆奶奶开心,也不是随波逐流。
只是他想着,底层之人从无改变机会,唯有爬到这个时代的高位,方有可能解除自身窘境,乃至打破阶级之间的巨大鸿沟。
陆尚说了这么多,姜婉宁也只在最后回了一句:“好。”
这一晚,陆尚并没能真正睡下,他的意识混混沉沉,只记得掌心里握着心爱之人的手,而就是这只温温软软的手,将他的神魂在将离之际拽了回来。
转天大早,陆尚推迟了离开的时间,而是同姜婉宁一起,把陆奶奶送去了冯家。
冯家三口人都在,听闻陆尚又要离开,挽留姜婉宁也一起住下,可姜婉宁尚有她的事要做,婉言拒绝了。
陆奶奶不知为何昨天还说一起走,今天就变成了三个人全分开。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惶恐过了,偏偏又怕耽搁了孙子孙媳的正事,连开口问询都不敢,只能被冯贺搀着,目光始终在对面两人身上流连。
姜婉宁看出她的恐惧,趁着陆尚和冯老爷说话时,走到她身边来,缓声说:“奶奶您别担心,这不夫君要出门,我不方便跟着,又怕照顾不好您,才叫您来冯家住几天的。”
“不过您别怕,我这不还在府城了,等过两天外面安生了,我就来看您。”
“而且夫君也说了,他这次出门最多不过一个月,您就当出来散心一个月了,正好冯夫人也喜欢摆弄花草,您还能跟她交流交流经验呢!”
话是如此,但最亲近的两人都不在身边,陆奶奶心里还是怕的。
可她同样知道,若她表达了不愿,依着陆尚和姜婉宁的脾性,只怕宁愿多添麻烦,也不会强求她留在冯家。
思绪回转间,陆奶奶很快做好决定,她缓缓点了头,露出一个牵强的笑:“好,我都听你们的……婉宁别着急,我在冯家住着也好,你不用着急来看我,再说还有少东家在,我跟少东家也熟,不怕生的。”
可不是,冯贺可是除了大宝等几个孩子,跟姜婉宁念书最久的人了,当初在无名巷子时,他三天两头来陆家,自然跟陆奶奶也混熟了。
几人最后寒暄两句,陆尚赶着去塘镇,姜婉宁也回了家。
只是陆尚就怕再发生贼子入户的情况,从塘镇来的几人中挑出两个,能做到管事的,皆是能叫他们放心之人,眼下叫他们留在府城陆家,也算保护姜婉宁的安危了。
然而半月过去,塘镇再未送来任何消息。
姜婉宁一开始只是从家中等,后来街上安稳了,她就去城门口等,有时粥棚的官兵忙不过来了,她便过去帮忙搭把手,顺便探听两句城外的情况,以及有无车马入城。
一天天过去,她的心绪越发浮动起来,直到半月之期过了三天,还不见任何有关塘镇的消息,姜婉宁终究还是走到击鼓鸣冤这一步来。
第68章
大灾之下, 衙门每日击鼓鸣冤者与日俱增,或为状告邻里乡亲,或为家中亲眷求一庇护, 又或者是怀疑城门施粥官兵中饱私囊,也要来求郡守大人探查一个清楚。
郡守不忍叫百姓生活雪上加霜, 便免去了这段日子的杀威杖刑,无论什么冤情或诉求, 尽可以在击鼓后找师爷登记记录,待他空闲时再做处理。
若是实在着急的,也可以等在衙门中, 只是郡守大人近来常在外奔波, 下到底下城镇视察的情况也是常有, 碰上不巧的时候, 等上三五天也不一定能见到人。
姜婉宁早就打听清楚了情况, 击鼓见了衙门留守的衙吏, 讲明来意后, 又被带去后头等候。
也是她运气好,她只在衙门等了一天,当天傍晚就等到了衙吏的传唤, 听说是郡守大人才从城外灾民营回来, 沐浴熏香后便来处理冤案惨案。
衙吏又按照先后时间给等候的百姓发了号牌, 待郡守处理完私事后,就会传人入衙门后的府院。
姜婉宁的号牌排在第十三位,她后面还有十几号人,除非郡守是打算通宵处理案情了, 不然只怕到天黑也处理不完,姜婉宁只求能轮上她, 不然日后还要慢慢等。
又过半个时辰,衙吏过来喊了第一号人出去。
前面的四五人处理很快,基本一人一刻钟就可以了,这些人回来后有喜有悲,也有一个面上带着不忿,但不管他们情绪如何,总归是没有对郡守怨怼的。
后面的处理速度就慢了些,姜婉宁听了一耳朵,好像是涉及了命案,郡守将告官的百姓留下,又派了衙吏去捉拿嫌犯,等了小半个时辰没等到人,方才叫了下一个。
姜婉宁心下着急,便也没有过多注意其余百姓的状态。
好在又过一个多时辰,衙吏再次进来:“十三号,入!”
姜婉宁顿时站了起来。
她在一众百姓中很是显眼,全因其余人都是衣衫简朴破旧的男子老汉,只有她一介妇人,虽已换了朴素衣衫,可光是没有补丁、干净整洁这些,瞧着也不似寻常百姓。
在她跟着衙吏出门口,余下的人不禁交头接耳起来。
“那是谁家的娘子,怎叫一个妇人来公堂上了,她家男人呢……”
“我猜她家男人肯定是出了事,要不然怎会轮到一个妇人击鼓,不过也正常,这几月死的人可不少。”
也亏得姜婉宁跟着衙吏走了,不然听见这些人对陆尚的编排诅咒,说不准心里会积多少气。
府城的县衙与郡守宅院是在一起的,无非是一前一后,前面是公堂,后面就是郡守的私宅。
因今日时间太晚,不适合开堂办案,郡守又不愿走公堂上那些琐碎流程,才把接见百姓安排在了私宅的偏院里,用几盏屏风做间隔,只在一处矮桌前办公。
这才处理了十几桩案子,矮桌就被案卷堆满了,剩余纸笔全部委委屈屈地挤在一边,一个不注意,墨点全沾在了郡守衣袖上。
郡守在外访查一整日,回来后连口热饭都没吃,又紧接着处理起百姓的事情来,绕是他身子骨不错,连日操劳下也难免显了疲态。
他在等下一人的空隙里,叫身边的小厮去准备一碗素面,又问旁侧的衙吏:“还有多少人?”
“回大人,等在衙门的尚有一十六人,另有待处理案件一百七十二桩,师爷们能处理的都处理过了,剩下这些还需大人过目。”衙吏话落,郡守头痛地按住眉心。
正这时,却听院口传来通报声:“陆姜氏谒见——”
郡守在最短的时间内整理好了表情,重新端坐,小小一方石凳,也不掩他身上的端庄正气。
姜婉宁在衙吏的指引下听在郡守十步之外,为表对大人的敬重,她的视线始终落在自己脚尖上。
可不等她跪下参拜,却见前方属于郡守的衣摆晃了晃,下一刻,头顶传来对方惊讶的声音:“二小姐?”
姜婉宁诧异地抬头头,望着郡守那张隐有熟悉的面孔,好半天才想起:“曲叔?”
……
就在姜婉宁在府城多有奔波之时,陆尚在塘镇的处境着实算不得好。
他在抵达塘镇第二日,就被拽去了衙门中,陆氏物流在塘镇也算比较大的生意了,他作为陆氏物流的幕后老板,被安排的位置也算靠前,只在第二排,稍微一抬头就能看清主位上的人。
陆尚在塘镇活跃多年,与衙门的关系还一直停留在签契书的层面上,他虽有受过福掌柜等人的提点,逢年过节会给衙门里的官吏送些东西,但那只限于跟他常有交道的师爷主事等人,至于当地县令,那只在衙门口远远瞧见过几次,真正面对面说话却是没有的。
陆尚对县令的印象不深,只记得塘镇县令姓施,已经在任十四五年了,于政务上不算勤勉,但这些年天下太平,他手下也没出过大乱子。
他上次见到县令还是两年前,在衙门门口碰见了从外面回来的施县令,该说不说,两年不见,施县令的身材有肥壮了一圈,本就不小的肚子如今更是高高隆起,说句话都要颤两颤。
“……”陆尚只瞧了一眼,就不忍再看。
之后的发展正如他和陆启等人提前预料过的,镇上商户虽小有积蓄,可经历了上次逼捐,如今也剩不下多少了,能拿出比上回银钱更多的,加起来才只有四家。
更多还是只能拿出几百两,这还是挖空了家底才凑出来的。
施县令一开始还是笑眯眯的,听了一众商户的禀报,面上的表情逐渐收敛起来,最后重重一拍桌子:“尔等而知对本官撒谎的下场!”
“大人息怒——”堂下众人纷纷跪倒在地。
到最后,施县令只说最多再宽限三日,三日后若还是捐不出应有金额,那他就只能以忤上不遵问责。
施县令想了想又说:“本官也并非那等不通情理之人,若是实在拿不出银两,那也可以等值房契地契相抵,本官记得那个谁……”
他指了指右手边的一个老头:“本官记得你家在镇上开了几十家裁缝铺是否?刚刚哭穷的人里属你声音最大,既然你家中拿不出钱来,便用那些铺子相抵吧!”
此话一出,被指的那个老人一口气没上来,当场晕了过去。
施县令不满地轻啧一声,挥挥手:“还不快把人拖下去,留在这污本官的眼吗?”
“尔等也别不情愿,你们捐出的银钱,也并非是为了本官一人,还不是老天降下大灾,本官治下百姓深受其害,偏生塘镇素来清贫,本官若要救济百姓,只能对尔等寄予厚望了。”
“去吧去吧,三日后,只希望诸位别叫本官失望啊!”
施县令又是冠冕堂皇一番,随后也不说散,自行站了起来,左右叫了三四人搀扶着,颤颤巍巍地离开了堂厅,便是出了门,还能听见他不加掩盖的问询:“海棠姑娘今晚可有空?把海棠姑娘约来本官府邸吧……”
众人面上真真青红,有那脾性大的,已是大口喘着粗气。
可身在县令地盘,他们连一句抱怨都不敢,只能步履沉重地从堂上离开,闷头钻进自家车马轿子中去,连声哀叹湮没在咕噜咕噜的车辙声中。
陆尚本以为,暂且混过这一次,之后三天还能跟其余商贾商量商量应对之策,谁知当天夜里,县衙就来了人。
他暂住在长工宿舍中,一推门就见了四个衙吏打扮的人,几人抱拳到:“大人有言,如今不太平,为保镇上善人安危,特命我等前来保护陆老板。”
这下子,连陆尚也绷不住脸色了。
为了验证他的猜测,转日他去了街上,在街上走了大半日,碰上四五个出来的商户,其中有两个还是与陆氏物流有合作的,见面都能问声好。
而这些人身边无一例外都有衙吏看护,打着保护的名义,实行监视之责。
几人碰面时未曾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当不认识,视线稍一交汇,就不约而同地错开目光,但他们全没错过对方眼中的愤然和悲痛。
陆尚下午回到住处,赶紧着急了周围的几个管事来,包括陆启和陆显也在。
自从去年姜婉宁见了陆明暇后,在她的影响下,陆尚便有意提拔陆显,陆显此人算不得□□,办事也不如陆启老道周全,好在足够听话,吩咐下去的事能一板一眼做好。
这么大半年过去,他的工钱也涨了些,于家用也稍微富裕了两分。
至于他家的女儿,当时以陆奶奶的名义接去府城看过,连府城里最有名的大夫都束手无措,只劝他们再多攒几年前,有机会送去京城里瞧一瞧。
于是从看过到现在,小姑娘只维持着基础的汤药,保证眼睛的情况不会恶化,其余什么药方偏方则全部停了,余下的银两全存着,试图等一个去更大更好的地方看诊的机会。
陆明暇的眼睛治了这么多年都不见好,夫妻俩也不是没想过放弃,谁知几年下来,他们两人始终没能添了二胎,在不考虑纳妾的情况下,只好继续将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再说纳妾都是大户人家的事,轮到农户出身的寻常百姓家里,合离再娶都是极少见的。
事态紧急,陆尚也顾不得问候诸人家眷。
他将跟来看守的衙吏挡在屋外,压低声音将情况讲了一遍,最后问:“诸位可有什么办法?”
当日从府城离开时,陆尚为了保证不走漏风声,并没有把姜婉宁的打算告诉第三人,便是到了现在,陆启他们也不知道他还留有后手。
众人一阵气愤后,有人红着脸:“那不如就拼个鱼死网破!”
可更多人还是目含绝望:“那可是县令啊……自古民不与官斗,县令偏要如此,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老板,不如我们还是赶紧凑银子吧……”
陆显没有吭声,可对于后者,还是轻轻点头表示了赞许。
三日期限实在逼得太紧,塘镇眼下又跟围城一般被困着,便是陆尚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一群人说来说去,要么就是拼死向郡守大人揭露县令恶行,要么就是忍一时平风浪静,说不准捐了这次后,县令就高抬贵手,放过他们了。
陆尚扯了扯嘴角,并不觉得县令会就此收手。
而眼下他只能先用一些房契地契把银两凑足,先将三日后的见面应付过去,只有预留出足够的时间,方有机会施展旁的应对措施。
若说其他商户家中总会置办一些铺面,陆氏物流走的是运输生意,大多数情况下是用不到铺子的,陆尚在塘镇经营这么多年,也只买了些能用做仓储和居住的宅院。
眼下将他陆氏物流的宅院清点了一遍,勉勉强强找出三座空闲的宅子,硬是凑齐了五百两。
而施县令要求第二次捐款必须比上一次多,他又添了五十两散银,也算满足了县令要求了。
后面两天,镇上并无太多变化。
街上的铺面除了粮铺和医馆,其余全关了,医馆前也是人可罗雀,只有粮铺外还是一如既往的人潮涌动,往往一家铺子外,拥挤的百姓能堵住大半条街。
好在长工们的宿舍习惯存些粮食,眼下稍微节俭一点,再吃个一月不成问题。
三日期限一到,陆尚在衙吏的看守下重返县衙,这回一众商户没有多说,只管将拼了老命挤出的银票地契交了上去,全是正好卡着上回的线,多余一点也没了。
施县令面露不满,但好歹有了点收获,冷着脸也算接受了。
即便如此,也不妨碍他再次敲打一番:“这不还有钱了吗?合着你们上回是合起伙来骗本官的,哼!不过看在你们又为我塘镇做出贡献,本官就免了你们上次的罪状,之后本官要继续救济塘镇百姓了,尔等要是没什么要事,就此退下吧。”
施县令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跟在他身后的师爷瞬间明悟,上前半步,当场赶起了人。
一众商户捧着东西来,空手夹着尾巴走,这心底的气已经不是三言两语能道明白的了,好在他们交了东西上去,衙吏也跟着撤回去了,算是暂时恢复了自由。
一群人在县衙门口凭眼色交流,不知谁提了一句:“今晚去观鹤楼啊?好好好,我记下了,张老爷晚上见!”
“哎我也记着了,今晚观鹤楼,晚上再见——”
众人心领神会,约好了时间地点,只等晚上赴宴时再行商量。
再说两次逼捐,观鹤楼也未能免除,只是冯家人毕竟不在,福掌柜说是掌柜,但实际也还是个不能做主的下人,正是因为这,他才有了借口少捐,两次加起来只捐了五百两。
施县令好财不假,却也是个“有分寸的”,就比如这两次逼捐,被他压迫的全是根基就在塘镇的,其余只有管事掌柜在的,象征性的捐一部分就好,而他也怕把事情闹大,到时传出去就坏大事了,只将压榨范围控制在塘镇之内,谅他们这些小商小户也翻不出风浪去。
塘镇的商户虽约定在观鹤楼一聚,但陆尚并不觉得他们能想出什么解决办法去。
果不其然,众人在观鹤楼待了一整个晚上,最后也只能试探着往外送人,若是能联系到府城的郡守大人,大人又要帮他们,这事就能解决了。
陆尚作为陆氏物流的掌控者,对塘镇内的诸多线路最是熟悉,最后就由他负责出城路线,等其余人家收集够了足够的证据,就派人把证据送出去。
聚会将散时,有位易老爷发了狠:“若是郡守也不管这事,那咱们索性把事捅大捅破天去!老夫有一远方亲戚乃是京城官员,虽十几年不曾联系过,却也可派人上京,求其帮忙,直接告御状就是!”
此话一出,其余人皆是侧目,连陆尚也未能免俗,向他投去惊讶的目光。
之后几天,诸多商户都在明里暗里的搜集证据,为了扳倒施县令,有几户人家宁愿自损八百,把前些年行贿的证据也拿出来了。
而施县令在塘镇作威作福多年,除了压榨商户鱼肉百姓之外,他家中的两个公子也不失什么好货色,一个好色成狂,当街强抢良家女的事也是常有,就镇上百姓知道的,已经有不下十人了,这十个好人家的姑娘有些被收做了通房,更多则是彻底没了下落,生死不知。
另一个则恋武成痴,隔三差五就招人与他对打,打死人也是常有的。
一番搜集下来,施县令一家的罪状写满了一整张纸,随便一条列出来,也能叫他颈上人头不保,万死难辞其咎。
陆尚已经从最初的愤怒到后面的坦然,他细数罪状书上的人命,十几年来被记录在册的就有上百人,更别说还有其他未留名姓,死得悄无声息的。
这还是只一个小小县令,一个并不算富庶的村镇的县令……
陆尚闭上眼睛,痛到极致,已没了任何情绪起伏。
可叫陆尚和一众商户万万没想到的是,不等他们将施县令的罪状送出去,施县令又派人挨家挨户的通知,要他们再去衙门一聚。
“……简直欺人太甚!”管家奉老爷之命将送信的衙吏打出去,重重合上了大门。
这般情景发生在许多人家中,然到了转日,他们还是不得不赶赴县衙,进去没多久,就被收到命令的衙吏围了起来,上百号人只分了十来个桌椅,房门一关,连口水都没了。
他们从激愤的情绪中脱离出来,情绪缓和后,难免担心是不是走漏了风声。
好在一群人被晾了大半日后,施县令总算施施然出现在众人面前,他昨晚不知做了什么,如今眼下一片青黑,稍微说两句话就要喘一喘,瞧着马上就要昏过去的样子。
随着县令将第三次募捐的要求说出,底下人出离愤怒。
施县令瞪着第一个站出来的人,小眼睛眯得只剩一条缝隙:“你说,你家没钱了?”
“正是!”
施县令迟缓地扭过脖子,在其余人身上扫了一圈,不紧不慢地问道:“其余人呢?还有多少家也是一点钱都拿不出来的,站出来叫本官看看。”
有人不相信他会这样好说话,犹犹豫豫地并不敢动。
也有人明知他不怀好意,却被怒火冲昏了头脑,不顾周围人的拉拽,硬是站了出来。
陆尚在片刻的犹豫后也加入到站出的一列中。
随后又有数人站出来,不一会就分了一半的人出去。
施县令的表情越发难堪,他冷冷看着右边的人,沉默良久,终是发出一声冷笑:“好,好得很啊!来人——”
“将这些刁民,全部押入大牢中!”
谁也没想到施县令会做的这样绝,有人当场就返了悔,跪地连连磕头:“大人饶命,大人恕罪!草民说错了,草民想起来了,草民家中还有余钱,还能捐!”
施县令并不理会,还是叫衙吏将其拖走。
陆尚是被最后一批押走的,他从堂厅出去时,正好听见施县令说:“传令出去,凡今日忤逆本官者,需家中以银两来赎人,一人五百……不!一人一千两才行!”
陆尚忍不住冷笑,只觉屋里那人真是烂透了。
塘镇的牢房不大,最多也就能关下二三十人,这一下子进来四五十人,只能把人们关在一起,最多的一个牢房装了六个人。
陆尚跟另外两位老爷关在一起,几人虽没有生意上的往来,但平日也是有见过面说过话的。
比之另外两人的焦虑不安,陆尚反显得平静很多。
他算了算日子,距离从府城离开,已经有十四日整了,无论是姜婉宁久等他不归去衙门击鼓鸣冤,还是塘镇的商贾将罪状书送出去,只要大牢里不出什么幺蛾子,他尽可以等。
而施县令此举只为谋财和震慑,把人关押后没两天,就把他们忘在脑后,牢房里的狱卒未得到命令,自也不会对这些人动手,只是吃食上难免有苛待,两天才会送一顿饭来。
就这样,在陆尚被下狱的第六天,到了晌午狱卒该送饭的时间,牢房里却不见一个人影,关在牢房里的商人们已身心俱疲,周围几个牢房全没了声音。
陆尚靠墙坐着,心下稍稍涌现了几分不安。
之后一整天下来,他未见过一个狱卒,连着后面一天也是。
他掐算了一番时间,不安的心里却是开始浮现期待。
没有狱卒送饭的第四天,有些实在受不了的老爷已经拍着围栏求狱卒给口吃的了,但他们大声喊了许久,也不见一人进来。
陆尚也被饿得头晕眼花,只能闭着眼睛保持精力。
第五天晌午,整个牢房里全是有气无力的□□,间或夹杂两声闷咳,大牢中几日没有人进来,自然也没有人帮忙通风,整个塘镇大牢里全是酸腐气,热浪几乎能将人炙熟。
陆尚身上的衣裳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外面沾上了许多稻草屑,皱皱巴巴地粘在身上,浑身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息。
与他同监的两人已经躺在了地上,连着一天没有起来也没有说话了。
就在陆尚琢磨着如何自救之时,却听牢房外突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没过多久,牢门被暴力破开,数十身着盔甲的官兵闯了进来。
为首的小队队长站出来:“尔等可是为施向善关押的商户?”
是了,施县令名向善,当年初至塘镇,当着无数百姓的面说,他一定会做个爱护百姓的好官,哪想这句诺言未履行一年,直至今日,何其讽刺。
牢房中的商户根本没有力气答话,挣扎许久,才有人喊出:“是……”
小队长面容一整:“去,将所有牢门打开!”
“我乃府城大营士兵,奉郡守大人之命,排查为施向善冤枉百姓,今日才知此地关押了一批商户,若有耽搁,还请诸位海涵,我已通知镇上百姓,尔等家中应很快就有人来接了。”
牢房中沉默良久,不知谁弱声说了一句:“郡守大人……派人来救我们了。”
下一刻,便是有气无力的抽噎声,一传十十传二十的,不一会儿功夫,周围全是哭声。
陆尚虽未垂泪,可也是疲倦地卸下身上的力气,闭着眼睛,慢慢平息这心底的激荡。
府城来的士兵从前到后打开牢门,每开一处都要问一句什么,开到陆尚这里时,他才知道对方是在问:“陆尚可在此处?”
陆尚一怔,缓缓睁开眼睛,抬手道:“我就是。”
开门的士兵转头就跟小队长喊:“队长!人在这儿!”
陆尚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睁眼闭眼的瞬间,他前面就站了两个士兵,随着小队长一声令下,两人一左一右架住他的胳膊,生生将他抬了起来。
“这是……”陆尚一句话未说完,被空气呛到,闷声咳了起来。
小队长站在牢房外,低声说了一句:“陆公子无需担心,属下奉大人之名,将公子送去无名巷,那边已有人等候。”
听见无名巷三字,陆尚的心瞬间落了地。
之后一路他没有再问一句话,只管闭眼蓄足精力,一直被送到无名巷,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方才心弦一松,放任自己坠入黑暗。
待陆尚再次醒来,已经是一日后了。
窗外天还大亮着,刺目的阳光照进来,叫他有些睁不开眼睛。
可他只是稍稍看了一眼床边人的轮廓,就把人认了出来,他小声喊了一句:“阿宁……”
姜婉宁撑着下巴将睡将醒,直到耳边炸开陆尚的呼唤,却是一下子清醒过来。
“夫君!夫君你醒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她坐在床边,第一反应就是抓住陆尚的手,而后便控制不住在他身上摸了一遍,试图用手探寻他身上的伤处。
陆尚虚弱的笑了笑,反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随及摇头:“没事,我没受伤,就是好几天没吃东西,天气又热,有些饿过头了。”
“我知道,我叫了大夫来,大夫说夫君是气急攻心,又心有燥气,加上好些天没吃好和好休息好,这才一时没有撑住的……对不起,我不知道塘镇会变成这样。”
姜婉宁一想到在她没有看见的地方,陆尚还不知受了什么委屈,便是止不住的后怕。
在她心里,陆尚是无所不能的,她只以为是塘镇出了一点小小的差错,宁愿多等上两天,也不肯降低对陆尚的期待,殊不知正是她的几日犹疑,反叫陆尚受了苦。
陆尚逐渐适应了屋里的光亮,才睁开眼睛就瞧见了姜婉宁面上的愧疚。
他睡了一天,昨日迷迷糊糊中又被姜婉宁喂了粥米和汤药,这时已经恢复了不少。
他拍了拍身边的床铺,复道:“阿宁来,陪我躺一会。”
“可是——”姜婉宁自是想跟他靠近的,可看他模样又不敢放松。
还是陆尚再三说:“我没事了,阿宁快来,叫我抱抱你。”
姜婉宁面上一红,这才算躺下来。
两人只安静了片刻,就听陆尚问:“阿宁能跟我讲讲,府城发生了什么吗?”
姜婉宁知晓他到底是想问什么,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缓缓道来。
陆尚这才知道,原来松溪郡那位郡守,竟是姜家故人。
郡守大人姓曲,单名一个恒字,乃是十四年前的探花,京城人士,师从姜之源。
姜婉宁说:“自我记事起,曲叔就跟着父亲念书了,曲家与我家相隔不远,曲叔也常来家中与父亲探讨学问,后来我由父亲启蒙,也曾被曲叔教过一段时日。”
“直到曲叔高中探花,留京三年外派了出去,后面只与父亲有书信往来,见面却是没有了,一直到姜家获罪,我都没再见过曲叔。”
曲恒乃是姜父正儿八经行了拜师礼的弟子,与姜家关系始终亲密。
实在是新帝登基后手段太过凌厉,不等他反应,姜家已获罪流放了去,而他受恩师影响,也被连贬三级,这几年才慢慢升上来,到了松溪郡任郡守。
姜婉宁想了想又道:“曲叔说,他是在去年私塾出了好几个举人后才发现了我的,又因当年姜家获罪时不曾出力,不敢见我,一直拖延到现在。”
“但曲叔之前去过鹿临书院,有远远见过夫君一面……”
姜婉宁双目放空,回想起曲恒的话——
“我不想注意都难,那满院的书生里,唯陆家小子心不在焉,听我授课活像受罪一样,这才结束,他就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光是听他抱怨,姜婉宁就能想象出陆尚当时的神态和动作来。
只她毕竟顾及着陆尚的脸面,稍微一提,没有彻底戳穿。
陆尚也没有多想,听完后感叹一句:“竟是有这般渊源……”只听姜婉宁的描述,她虽没有提及与曲恒的关系,可那一口一个曲叔,不难看出对对方的信任和亲近来。
想到小妻子孤身一人数年,终于见了故人,陆尚只是乐见其成,为她感到高兴。
姜婉宁又说:“曲叔知我所求后,连夜调了守城士兵来,同时派兵去往松溪郡各镇,力求将所有贪官污吏一网打尽,我不放心夫君,便跟着他们来了塘镇,谁知那县令——”
她说不出后面的话来,只能抬手抱住了陆尚。
陆尚安抚地亲了亲她的发顶:“好了好了,没事了,我这不还好好的。”
姜婉宁缓了一会儿才继续说:“在士兵抵达塘镇后,另有镇上商贾递交了罪状书,依着往日脚程,那罪状书应已到了曲叔手里。”
至于施县令等人之后是何等下场,陆尚却不打算问了。
这不是他对郡守有多大的信任,只是他相信姜婉宁,也相信他那未曾谋面的岳父,能受其教导的弟子,怎么也不会是尸位素餐之辈。
陆尚在牢中伤了元气,又在无名巷的宅子里养了七八日才算彻底好。
听说郡守已经将松溪郡的情况上报朝廷,又派了心腹接手塘镇政务,接管当日就点名镇上余粮,当场开仓救济灾民。
除此之外,他们又清点了施向善在此番天灾中搜刮的银两,尽数归还给了镇上的商户。
这些商贾以为能把施县令拉下台就够好了,哪曾想拿出去的银子还有收回来的一天。
众人受宠若惊,又在一次讨论后,决定拿出半数家财,尽数捐献给衙门,用于此次赈灾,陆尚亦将物流队的调动权暂时让出,全听衙门差遣,助力灾情救助。
郡守得知此事后,当场赐下嘉奖牌匾,又仿着府城的流程,将商户们捐出的每一笔银两的用处都列出明细来,最后多出的部分又全还了回去。
一时间,镇上百姓除了感谢郡守廉政外,更是称赞商户之善心。
三日后,陆尚同姜婉宁返回府城,接上陆奶奶,一起回了家。
陆尚原打算亲自去拜谢郡守的,无奈郡守忙于灾情,于几日前又去了下属的村镇,只好暂时作罢。
半月后,朝廷派来钦差押送灾款,圣上下令减免受灾地粮税五年。
十月底,大雨连下两日,彻底结束了这场大旱。
同年十二月,皇帝下令,将于明年八月底开恩科。
此番恩科主为受灾郡县所设,松溪郡、为良郡、青阳郡、山北郡四地举人数额增加一倍,另念松溪郡商户之义举,减免松溪郡商税一年。
后面的日子便是灾后修养,大街小巷的商铺也陆陆续续开了起来。
陆氏物流的长工帮忙安置了两个多月的灾民,好不容易忙完,陆尚念及他们辛苦,给所有人放了半月假,只待半月后再行上工。
随着开恩科的消息传开,家中有读书人的百姓也从大旱的悲痛中走出来。
陆尚既已下定决心在科考上做出点成绩来,那自然不会跟之前一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他用了一个月时间将物流队的生意都安排好,每一道远途货运都选了主事人,每半年考核一次,做得好的就有赏钱,做不好的就辞退换其他人。
而散落在各个城镇乡村的管事也被集中开了会,由陆尚亲自说明日后安排。
一是陆氏物流的送货流程,还是采用之前的专人专职,但会逐渐减少短工比例,力求将货物运送速度控制在一个准备范围内,打响准时必达、保质保量的名号。
二是管事职责,他们除了负责各个物流中转处的货物检查、账目核对外,还要定期对手下长工短工进行培训,培训内容包括但不限于工作流程、安危叮嘱、职责明确等。
三来就是完善薪酬和假期制度,薪酬还是采用之前的日薪加全勤加赏钱制,但在这三者之外,还会另加优秀员工表彰奖,每三月评选一日,选出一季度内做工时间最长、最好的三人,每人赏一两银子,另有两日带薪假,至于日常假期则从月休改为旬休,每旬可休一日,而频繁的假期也是为了叫长工保证充足的休息,这样上工时才能更好的做活儿。
最后还要设二管事三管事,也就是在陆尚不在时,能统领所有长工账房管事的领头人。
二管事是陆启,负责以塘镇为中心的所有短途运输,三管事是詹顺安,待他从北地回来后,再行管理长途货运。
时隔数年,陆氏物流赢来第二波大改革。
等把物流队的事都安排好,这一年已经到了最后,再有一个月就是年关了。
这日陆尚陪姜婉宁去采买家用,一边走一边说:“我才把物流队的事情都安排好,这番安排下来,日后哪怕没有我,陆氏物流也能正常运转下去,等再过个三五天,物流队就差不多恢复生意了,我也好沉下心来念书。”
姜婉宁点点头,又算道:“离乡试还有七个月,依夫君的聪慧,只要认真学了,想必乡试还是不成问题的。”
陆尚闻言只是苦笑,实在无法如她一般乐观:“鹿临书院那边我还没来得及退学,等年后开了课,我就把那边给退掉吧,以后跟着你在私塾念书,姜夫子可愿意收下我?”
姜婉宁被他喊得心尖一颤,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只到底没舍得拒绝。
等两人采买完毕后,时间还早,他们又去书肆添了些纸笔,这才打道回家。
谁知刚进家门,就发现院里来了生人。
那个小哥儿衣着工整,礼数也很是规矩,他先后给陆尚和姜婉宁行了礼,随后才道:“小人奉郡守大人之令,给陆公子和陆夫人送来请帖,请二位于两日后于大人宅中赴宴。”
第69章
郡守今日所设的宴乃是私宴, 就设在衙门后的官宅主偏厅里,为了避免陆尚夫妻俩拘束,他甚至屏退了左右仆从, 只留了妻儿作陪。
姜婉宁与曲恒已是见过面的,只是当时双方都有要紧事, 尚没来得及叙旧,今日再见, 没了天灾牢狱等要事,双方不约而同生起一阵唏嘘感慨。
曲恒知晓姜婉宁的下落已有多半年了,零零散散地也打听了许多关于她的消息, 就像那无名私塾, 虽不如其他书院出名, 可在一些大户人家嘴中的口碑一向极好, 尤其是去年出了十几名举子, 也算在松溪郡的一些高门和官员那挂了号。
按理说一个女子, 还是一个曾为罪籍的女子, 开这样一间私塾少不得引来争端,只是眼下有了曲恒的存在,光是今年年初那几个月, 他就暗地里帮忙挡下了好几拨前来打探的人。
曲恒也算看着姜婉宁长大的, 这时看她与看自家姑娘也没什么区别, 一时又是自豪又是欣慰:“之前就听老师说二小姐学识过人,如今一看,果然名不虚传。”
姜婉宁稍有羞赧,谦逊应一声后, 便是忍不住问:“曲叔这几年可还好?还有阿婶,自京中一别, 我也许久没见过阿婶了。”
曲恒的妻子姓于,也是京城人士,与曲恒也算青梅竹马长大的,后来两人成婚,姜婉宁还去参加了他们的婚宴,与小于氏也算亲近。
小于氏对姜家的感情虽不如曲恒那般深厚,但如今看她出落得亭亭玉立的模样,也是感慨万千,她忍不住从座位上站起来,坐到右侧的长桌后,又向姜婉宁招招手,示意她坐过来。
姜婉宁愣了愣,下意识看了陆尚一眼,犹豫片刻,小声说了一句什么,到底还是站起身,快步走到小于氏身边去,复跪坐到她身边。
前后不过几息,两人便手挽手说起了贴心话。
只余陆尚看看前面看看左面,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直到主位上的郡守大人轻笑一声:“这位陆……秀才,可数清鹿临书院有多少虫蚁了?”
陆尚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可他很快便是身体一僵,不可思议地望过来,对上曲恒那双含笑却挪逾的眸子,终于意识到,当初郡守去书院讲书时,他自以为隐蔽的开小差,实际全被人家看了去,还记了个一清二楚。
“……”陆尚再是厚脸皮,如今也恨不得着条地缝钻进去。
而对面的姜婉宁和小于氏只抬头看了他们一眼,许是嫌他们打扰了说话,竟直接挽着手站了起来。
小于氏说:“相公且与陆公子聊着,我带婉宁去后面转转。”
说着,两人绕过长桌,转身欲走。
陆尚浑身一震:“……”救命!别留我一人!
姜婉宁听不见他心头的呐喊,又认定曲叔乃是和善之人,并不担心留他一人面对,从他身边经过时便是多余一个眼神都没留下,反是到门口把两侧作陪的两位小小姐叫上,说说笑笑地离开偏厅。
于是屋里只剩下曲恒和陆尚两人。
一切正如姜婉宁所想的那般,曲恒看陆尚总有看女婿的挑剔,可也清楚若非有他庇护和支持,二小姐说不准要遭遇什么,爱屋及乌的,除了最初的两句调侃外,后面待他也算和善。
陆尚头一回面对姜家故人,一开始确是紧张,但他在一问一答间也稳住了心神,他或许不算多成才,可能在几年间经营起陆氏物流,也算小有成就,至于待妻子更是没话说,总归有什么就说什么,叫人听着也挑不出什么大错。
说到后面,曲恒主动提起此番大旱中府城和塘镇商户的义举来:“早在几月前我就将尔等的善行上奏给了陛下,除去明面上的那些表彰外,另有一特权,我想对你应是有用。”
“敢问是……”陆尚好奇。
曲恒说:“也没什么,就是陛下瞧见这些商户家中多有读书人,按理说他们日后若登朝堂,必是要和家中生意彻底分割开的,包括你把物流队也是,只是陛下觉得,愿意捐出半数家产用于百姓灾患的,绝非那等重利之徒,便特许这些商户家中子弟入朝后仍可插手家中生意,官商同行。”
陆尚惊住了,万万没想到会有这般大的惊喜砸在头上。
曲恒又道:“不过你也别高兴太早,陛下开了这个特例,虽是嘉赏,却也要为这个决定考虑周全,眼下尚未出现朝中官员经商的先例,日后无论是你,还是其余人家中出了这个特例,那都是要接受陛下定期派人监察的,但凡发现官商勾结、以权谋私等现象,必当重罚。”
这些警告并没能浇灭陆尚心中的激动,他起身向曲恒拱手一拜:“多谢大人替我等美言,实不相瞒,我前不久还曾与阿宁说,日后要将重心放在念书一途上,当初决定下的急,尚未考虑过高中后手下生意如何处置,谁成想大人竟是免了我的后顾之忧。”
陆尚并不会天真的以为,这等官员经商的特权是皇帝主动提及的,这里面多半会有曲恒帮忙。
曲恒没有否认,他只是张了张口,旋即失笑:“也别叫大人了,就跟二小姐一般称我曲叔吧。”
“我原是想着,二小姐如今教书授课,教出那么多举人来,说不准哪天就把自家人给送上了朝堂,外地人入京为官本就开端困难,若是连你苦心经营了多年的生意都没了,岂不是更难在京中立足,这阴差阳错的,竟是歪打正着了。”
陆尚又是一拜:“多谢曲叔为我夫妻打算。”
“没什么好谢的,当年我在朝中为官,不慎得罪了人,也是老师为我多番转圜,方为了谋了新出路,外人只以为我外放出京是远离了政治中心,殊不知正是离开了那个地方,方有为百姓谋利的机会,就说在这松溪郡,除了上面派来的钦差,又有谁能压制于我?”
陆尚抬头看他,正好撞见他眼中那发自内心的快意。
日落之前,夫妻俩跟郡守一家告了别。
小于氏把近年收集的好东西敛了一大包,说什么也要给姜婉宁带上,有听说她开了私塾,之前也曾给邻里的孩子们启蒙,更是动了把两个女儿送去的念头。
她的两个女儿年纪都不大,一个七岁,一个十岁,之前启蒙全是曲恒一手操持的,只后来他忙于政务,渐渐懈怠了孩子的功课,眼下有了更适合的人,小于氏自然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姜婉宁爽快答应:“我那私塾还没开课呢,阿婶既是不嫌弃,我当然也没问题,等后面都安排好了,我过来接两位小姐。”
“不用不用,本就是麻烦你,如何还要叫你来回跑,等你那边安排好了,只管差人来跟我讲一声,待到了日子,我自己送她们过去。”小于氏拍了拍她的手,满脸的高兴。
曲恒才知妻子决定,但他深知姜婉宁的本事,自没有多余置喙。
回家路上,姜婉宁面上却渐渐染了寂寥,她的情绪有点低落,被陆尚追问两三遍后,方才说:“我与曲叔和阿婶已经好些年没见过了,既然故人都能再见,那爹娘和兄长他们……”
陆尚心头一紧,实在说不住什么保证的话来,只能暂且宽慰:“詹大哥他们已经去了一年多了,再等等,我们再等等,肯定会有好消息的。”
姜婉宁轻轻点了点头,只当信了他的话。
一眨眼进了腊月,整个松溪郡连下了两场大雪,鹅毛般的雪花铺在地面上,也算是给受了大旱的土地送来甘霖。
朝廷派了农政官,从松溪郡开始依次走过受灾郡县,帮助百姓打理耕田,尽量提高来年收成。
陆尚也是这时才知道,当初曲恒开仓放粮,乃是未经朝廷允许的私自行为,本该被问罪的,只皇帝念他当机立断救了不少百姓,将天灾损失将至最低,不光没有问责,反又赏了东西,还放言各地父母官当向其学习。
鹿临书院的开学日子定在正月初七,无名私塾也不打算年前开课了。
陆尚在家中也没有闲着,一点点规律了作息,拾起了搁置许久的健身操,又将物流队的生意和念书备考合理安排,每日必保证三个时辰的学习时间。
姜婉宁难得偷闲,又见他上进,心情越发舒快起来。
上午陆尚打理生意的时候,她就去陆奶奶院里看看花草,或者是去后面的小花园看看书作作画,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上位数年,许多时政朝事也有了变化,这两年又是科举改制又是天降大灾,恩科内容想来也会受其影响。
姜婉宁要做的,便是提前将这些了解清楚,日后面对学生问询,才好做出解答。
到了下午陆尚埋头苦读时,她一般也不会去打扰,只有被陆尚求教过来了,方才稍稍指点几句,这指点也不同于私塾里的直接解答,更多还是指引陆尚的思路,叫他自己想答案。
一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七,夫妻俩准备了节礼,亲自送去了郡守府。
两人在郡守府上用了午膳才离开,在家门口却是正好撞见了送信的信使。
那信使把信交给姜婉宁,又找陆尚领了赏钱,说了过年的吉祥话,这才继续去下一家送信。
姜婉宁瞧着有些皱巴的信纸,不知怎么的,心口剧烈跳动起来。
陆尚说:“走吧,进去再说。”
可姜婉宁根本走不动路,强烈的预感叫她一定要看过书信内容才行,她没有多说,只是指尖颤抖着,摸了三四次才把信拆开,翻开一看,里面只落了潦草几个字——
不负重托,已携老爷夫人踏上归程。
第70章
姜婉宁丢下信纸就往屋里跑, 在床头翻找半天,转身又跑去了书房,好不容易找出舆图, 转头又把陆尚拽了过来:“夫君帮我看看……你帮我算一算还要多久,我——”
她身体的抖动幅度越来越大, 说到最后,声音里已然带了颤音, 眼角有水光滑过,她却是浑然不觉,只叫陆尚帮忙算着脚程。
詹顺安他们送来的那封信已经是两月前送出的了, 假使那时候他们刚出北地, 回程因有长辈, 肯定不能快马, 而是要改乘马车, 这样一路回来松溪郡, 最少也要走上小半年。
陆尚没有隐瞒, 而是牵着姜婉宁的手,亲手将回程的路指给她看:“阿宁看这里……官路虽会饶些远路,但最是安全, 只岳丈岳母他们身份或有不便, 多半会避开城镇, 这样看来,他们现在应是走到了这附近,之后便是往这条路上走……”
他的声音不急不缓,将北地到松溪郡这一路所有可能经行的道路都讲了清楚。
受他稳定的音调影响, 姜婉宁那颗起伏不定的心也渐渐沉淀下来。
到最后,陆尚说:“我们再等三个月, 等开春天暖了,我就安排车马,你我一同北上,去迎一迎詹大哥和爹娘他们。”
姜婉宁错愕地看向他,眼尾挂着的泪珠抖落下去,换来陆尚的小心擦拭,而她只死死咬住下唇,半晌方重重点了头:“嗯!”
年关如约而至,府城的百姓已经从年中的那场大旱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街头挂上了喜庆的红灯笼,街上路人碰面,无论相识与否,也总愿说上一两句吉祥话。
陆家的祖孙三人也走上了街头,从春联窗花,到大年夜的一应吃食,全是一起挑选着买的,姜婉宁又给陆奶奶买了一对金镯子,配着前年买给她的耳饰,正是相映衬着。
陆奶奶已不像第一次收礼物时那般惶恐,且她这几年卖花也赚了一点钱,虽不像姜婉宁这般动辄几十两,但挑些小礼物送回去也是不难的。
陆尚只做个帮忙提东西的工具人,偶尔两人挑件衣裳,他跟着发表一二看法。
总归这一天几人都在街上,东买买西看看,光是采买的吃食就准备了两箩筐,各式新鲜的小玩意儿也买上一点,不管用不用的到,就是图个欢喜高兴了。
年初一那天,私塾里的学生们结伴来了家里拜年。
今日的郡守府也是宾客满堂,姜婉宁不欲惹人耳目,便只休书一封,又添了两个小长命锁,算是给曲恒夫妻拜了年,又给他家的两个姑娘送了压岁钱。
年头这几天过了,府城的年味也不见减少,姜婉宁每回出去都能碰上陌生人说吉祥话,倒也没什么所求,仍是单纯为了图一个吉祥。
等到过了十五,这场热热闹闹的新年才算落下帷幕。
与之相应的,便是书院和私塾都开了学。
陆尚早早准备好了退学的帖,哪知鹿临书院的退学流程也是繁琐,在正式批下来前,学生还要日日来上课,甚至由于书院不会隐瞒其退学的意向,在课上尤为招人注意,不光夫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便是一些同窗都会暗地里指指点点。
也就是陆尚不是那等在意他人看法的,不然换成心里脆弱的,还不定会遭多大的打击。
尤其是他既已决定离开这里,更不会将时间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他课上多是在自行翻看书本,偶尔才会听夫子讲上两句,到了课间休息时,他又会溜去丁班走走看看。
陆尚打早就知道,丁班招了一批商籍子弟,这批孩子虽未有功名在身,但好歹也是小小年纪启蒙过的,单说念书一途的天赋,就算不是顶尖,那也绝不在差生一列。
如今他趁着退学前总往这边走,便是寻思能不能把这些孩子挖去姜婉宁的私塾。
反正他们在书院也是备受排挤,在书院待了两三年,去年年初的县试都没通过几个,与其白白在这里蹉跎时间,甚至还要忍受他人的恶意,还不如早些寻个出路。
陆尚念他们同是商籍,这才生了两分同情。
他连着往丁班走了两天,终于等来第一个好奇的少年。
要说陆尚在鹿临书院也算名人,无论是他作为唯一一个商籍秀才,还是他频繁逃课的壮举,在丙班和丁班都是广为流传的。
正规出身的学子们鄙夷他不求上进,而与他背景相同的孩子们则是羡慕他天资聪颖,若这般疏懒学业,也能当上秀才老爷。
以至在他朝少年露出善意时,少年毫不意外地上了勾:“你说还有比鹿临书院更好的书院?能保证叫我们考过院试?”
陆尚露出两分神秘莫测的表情,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附耳上前。
等少年靠近了,他才道:“等你下次休假回家,不如去跟你爹娘打听打听,府城是不是有个很神秘的私塾,我观你的资质,要是能进到那家私塾里,最多三、不!最多两年,肯定能考上秀才的!”
有了冯贺的先例在,陆尚这话说的斩钉截铁,不带一点心虚的。
且他早就注意到了在旁边徘徊的两个人,故意抬高了一点声音,又注意着不会扰动其他人,点到为止,并不说得太仔细。
却不知等他离开后,那两个始终徘徊的少年也跑了过来:“辛怀洲!陆师兄跟你说了什么?”
辛怀洲尚有些回不过神,下意识将陆尚的话复述了一遍。
就在他话音刚落,对面一人猛一拍掌:“我知道那间私塾!”他喊完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大了些,忙捂住嘴巴。
张向民把头凑到另外两人跟前,用气音到:“我知道陆师兄说的那间私塾,我有个远方表哥就在那间私塾里上学,听我娘说,我那表哥连考三次院试不过,进私塾学了没两年,却是一次考过了秀才,前年秋闱时差一点就当上举人老爷了!”
“当真有你说的那般厉害?”辛怀洲颇有些不敢置信。
张向民重重点头:“可不是,科举改制后,我爹娘最开始就是想送我去那间私塾念书的,可寻了好久也没寻到门路,后来一打听,才知那私塾已经好久不招学生了,要是能进到那里面念书,我才不会来鹿临书院呢!学不到多少东西,还天天被人一口一个贱籍……”
他们也不过十来岁的孩子,入学前哪个不是家里千娇百宠的小少爷,平日忍着被人排挤也就罢了,如今瞧见了新出路,可不立刻心生向往起来。
“我听说那私塾去年春闱后倒是新招了学生,但那时我都在鹿临书院了,没能赶上好时候。”
辛怀洲有些担心:“那你都说了,那私塾已经好久不招学生,我们还能进去吗?”
“我倒有个主意……”一直没说话的康钊缓缓道,“张兄也说了,那是他家没找着门路,要是咱们丁班这二十来人联合起来,一同寻入学的门道呢?”
辛怀洲和张向民对视一眼,眼底蹦现出亮光。
后面两天,陆尚还是有事没事就往丁班来,碰上好奇的小少年就鼓动几句,等他顺利从鹿临书院退学那天,整个丁班的商籍学生都知道了——
有个无名私塾,能叫他们考上秀才!
陆尚因不知鼓吹孩子们换学堂的事能不能成,就没有跟姜婉宁说,他回家后只休整了半天,就收到了来自姜婉宁为他贴心定制的考卷。
要是换做一年前,他瞧见考卷定是要想尽办法推辞的,如今为了早日登上朝堂,他也只能咬着鼻尖,硬是抓了一下午的头发。
待晚上姜婉宁给他批阅完试卷,对他的水平也有了大概认知。
姜婉宁瞧着大篇幅的策论,无论是观点还是条理,又或者只是单纯的书法,皆是不堪入目,下一部分的诗词歌赋,不能说不好,只能说还不如策论呢。
这整篇的试卷看下来,也只有最后的几道算学题还算过得去,只是这几道题只答案是对的,一看草纸上的演算过程,也就是她这些年多受陆尚的影响才能看懂,真拿去科举场上,又是不成的。
殊不知,陆尚虽然是个文盲,但也是个会算数的文盲,且他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数算能力远超当代人,若是不讲究演算过程,随便什么难题,在他眼里也不过尔尔。
既是了解了陆尚的水平,姜婉宁也就知道把他放去哪边学习了。
私塾如今还是分上午下午两堂,按理说陆尚要跟着上午的秀才举人们一起上课,但姜婉宁却说:“夫君下午的课是不能缺的,上午若是有时间,也不妨一起听听看,若有跟不上的地方,等晚上回来我再讲给你。”
能叫妻子开小灶,陆尚心里更是美滋滋的,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私塾里的学生大多是认得陆尚的,偶有面生的,一听说他是夫子的相公,可不敢再继续打听。
就这样,陆尚白日跟两场私塾的课,夜里又有姜婉宁替他课后辅导,他自己又是上了心,一时间也是进步神速。
三月初,府城开了院试,私塾去年新招的十名男学生上场,无一例外全过了。
陆尚始终记着姜家二老的事,眼看天暖了起来,按着约定,开始准备起北上迎接的事。
谁成想不等他准备完,这日傍晚下了学,两人才到家门口,就见门口停了一架马车并几匹高头大马,新雇的门房迎他们进来,第一时间汇报到:“老爷,夫人,家里来了客人!”
“是位姓詹的大哥,说是老爷物流队的长工,还带了一男一女两位长辈,如今已被老夫人请到堂厅去了。”
陆尚下意识扭头,果不其然对上姜婉宁震惊的目光。
下一刻,只见姜婉宁提起裙摆,头也不回地跑了进去,陆尚来不及细想,赶紧追上。
不过片刻,两人就到了堂厅,尚在门口的时候,就听里面传来谈话声,除了陆奶奶的声音外,还有一道陌生的女音:“您说婉婉快回来了……”
姜婉宁浑身一震,抬脚走进去,瞧见右手位坐在一起的一对夫妻,泪水潸然而下:“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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