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绿柳成行。
上京路途鞭长驾远,这几日倒春寒,冷得出奇。
叶从意畏寒,怀炉捧了一路。
舟车劳顿,她轻阖眉目休憩片刻,不敢深眠。她这一路奔波劳累,终究抵不过重重困意,沉沉睡了过去。
这已经是她第十九次看见谢元丞在她面前饮鸩身亡的那一幕了。
她想阻止,但在梦里无论怎么喊都无法引起梦中人的注意,于是伸手去拦送到谢元丞嘴边的酒杯,然后奋力一甩。
“砰——”
手里的怀炉被叶从意甩了出去,安静一路的马车内发出一声闷响,惊醒睡梦中的赶路人。
叶从意骤然从梦境抽离,神情有些茫然。
怀炉被她打翻,险些烧着旁边放着的包裹衣物。叶丰宇眼疾手快地将零零火星扑灭,担忧地看了叶从意一眼。
“阿姊,你又做噩梦了?”
叶从意心不在焉地轻“嗯”一声,拨开帷帐往马车外看去。
外面下着蒙蒙细雨,给本就刺骨天气又添了几分寒意。
叶从意被风一吹,又咳了几声。
叶丰宇忙将重新烧好的怀炉递给叶从意,又伸手将撩起的一角车帷放下,开口道:“阿姊体虚,莫再受寒了。”
叶从意接过怀炉,突然问了一句:“还有多久能入京?”
叶丰宇摇头,他也是头一回上京,摸不太准。
他敲了敲马车壁,捡了叶从意的原话:“还有多久能入京?”
车夫静默片刻,似是在计算路程,而后才答道:“不出半日。”
不出半日……
赶了十几日的路,终于快要到京都了。
也就是说,她终于可以见到谢元丞了。
叶从意有些近乡情怯。
自叶从意重生,她就以怵惕梦惊,乡医难治为由,比上一世提前几年上京。
她要去找谢元丞。
她每夜只要一合眼就会看见谢元丞惨死在自己面前的景象,日日不得安枕,人都消瘦了一圈。
家里人人都道她是被梦魇住了。
只有叶从意自己知道那并不是什么噩梦,而是上一世切切实实发生过的。
谢元丞的的确确在他面前饮鸩而亡。
只不过同他一起喝下那鸩酒的,还有身为谢元丞发妻的叶从意自己。
他们上一世是少年夫妻,虽然叶从意一开始并不乐意嫁与谢元丞,但婚后十几年相处下来,夫妻恩爱,琴瑟和鸣。
谢元丞身为辅政大臣,日日都在为他那个皇帝侄儿巩固皇位鞠躬尽瘁,殚精竭虑半生,临了因为几句无端的猜忌,被白眼狼侄儿一杯鸩酒了结了性命。
重活一世,叶从意说什么也要阻止这一切发生。
到了京郊,竟下起了小雪,车马难行。入城的时候比车夫预料的还晚了小半日,日头都已经落了下去。
叶府一早便有人在门口候着了。
叶丰宇率先从马车上跳了下去,哈了口气搓搓手:“京城真怪,三月了还飘雪。”
他说着,伸出只手让叶从意搀着下马车。
叶从意刚从车上探了个头,就被冻了个哆嗦。
一个丫鬟打扮的少女连忙扑了过去,眼眸发光,激动地喊道:“大姑娘!”
叶从意下车的动作顿了顿,待看清眼前人,冲她一笑,调侃道:“几日不见,我们冬芷又圆润不少。”
冬芷也不恼,把叶从意扶下来,又把提早准备的披风给她披上,将自家姑娘上上下下打量个遍,嘴里嘟囔道:“我不过就离了几日,姑娘怎么又见瘦了。”
自打叶从意决定上京,冬芷就快她一步到京城,为她打点上下。
冬芷话里满是心疼,叶从意想缓和下气氛逗她开心,于是换了个语调,认真道:“瘦点好呀,瘦点好看。”
“我姊姊哪样不好看?”叶丰宇突然插嘴。
叶从意拢了拢披风,认同道:“也是。”
姊弟俩插科打诨,成功将冬芷逗乐。
他们稍作整顿,才在其他小厮的带领下入了叶府。小厮跟在四周,叶从意觉得有些束缚,随意打发了他们。
于是冬芷就在前面领路。
走了一阵,叶从意问道:“住所不是在东阁吗?”
冬芷先是愣了一下,心道姑娘怎么知道住所在东阁,而后才回答:“姑娘住所是在东阁,但姑娘和公子刚到,得先去通文院拜见主母。”
主母?
叶从意心底有疑虑,但面上不显。
是了。叶从意想起来了,现下叶府的主母是她爹的续弦,只是上一世她到京城时,这位主母已亡故几年,所以没什么印象。
就是不知这位主母难不难相处。
叶从意思量着,点点头:“嗯,不能失了礼数。”
*
冬芷带着叶从意穿过叶府蜿蜒曲折的回廊,又走了好一阵才到达叶夫人的通文院。
叶从意上辈子并没有同这位主母打过交道,此刻站在门口等通报,心里难免有些忐忑。
不多时,通报的小厮折返,说叶夫人请叶从意姊弟二人进去。
冬芷就在外院外候着。
前脚踏进内院,一道振聋发聩的方言突然从里面传出:“杠你个龟孙儿!”
叶从意脚步蓦地一顿,与叶丰宇对视一眼。
察觉到叶从意眼神中的疑惑,叶丰宇也摆出满脸“我也没听明白你别看我”。
紧接着另一个声音响起:“这牌你也杠!要脸不要?!”
说话声都是屋内传来的,叶从意站在门边,隔着屏风看过去只能看见几个虚虚的人影,并分不清谁是谁。但可以肯定的是,那几个人围坐在一张八仙桌旁,将一副马吊牌打的津津有味。
兴致上头,叶从意也不好打扰,于是安安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马吊牌打了一圈,屏风里面的人才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提一嘴:“你大闺女咋还没到哩,三缺一,老让我屋头幺儿来顶位子,男娃娃天天在屋头陪我们打牌算个撒子嘛。”
“哟,遭球咯,”另一个声音一惊,“搞忘咯!”
叶从意不是很能听得懂这段对白,但隐约能感觉到她们已经将话题中心转移到自己身上。
果不其然,下一秒叶从意就看见屏风后的人扭头往屋外看一眼,确定门边有人站着以后,立刻火急火燎地起身,一遍脚步飞快一边说着:“我滴个乖乖……”
她喊了两声乖乖才发觉不对劲,干脆利落地将方言转换成一口流利的官话:“好孩子,到家就直接进来嘛,怎么在门口傻站着吹风呢。”
叶从意几乎瞬间就确定这人就是她爹的续弦。
说方言的时候一股子泼辣劲儿,换成官话了又俨然一副温婉慈爱的模样,倒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相处。
她不着声色地扯了扯身旁叶丰宇的袖摆,规规矩矩向面前人行礼,又叫声:“母亲。”
叶丰宇跟着他阿姊一样不落地照做。
叶夫人听到两声“母亲”眼睛都要笑没了缝,一手挽一个满面笑容带着二人进屋。
她想起叶从意怕冷,命人加重了炭火,又吩咐小厨房去准备吃食,
将一切交代完毕,叶夫人才重新看向叶从意,感慨道:“可总算把你盼来了。”又关怀道,“好孩子,一路舟车劳顿身子可还吃得消?”
“有劳母亲挂念。”叶从意道,“还吃得消。”
叶夫人牵起叶从意双手,察觉到她手发凉,便将另一只手也覆上来,用掌心余温替她暖着。
叶夫人说:“先前我就一直跟你爹提,让他早些把你们姊弟接来京城,一家人总要在一处才是圆圆满满还能有个照应。但你爹那个老顽固总是推辞,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通。”
叶从意听的一哂。
倒也不是她爹哪根筋不通。上一世叶侍郎自发妻薨世后就一心扑在仕途,将一双儿女留在乡下。后来一路高升才在同僚的介绍下娶了续弦。他想把儿女接来,叶从意姊弟俩却担心影响她爹跟继母之间感情屡屡婉拒。直至几年后叶夫人亡故,姊弟二人才肯入京。
“如今你们姊弟二人都归府,”叶夫人在叶从意手背上拍了拍,“回来就不许走了,过几日你身子养好,母亲带你在京城好好逛逛。”
叶从意笑应着。
另一位年岁与叶夫人相仿的妇人在旁不尴不尬地咳嗽一声。
叶夫人这才从喜悦中回过神:“哎呦,瞧我。一时高兴竟忘了给你们介绍。”
她牵着叶从意走过去,对着那位妇人说:“这是你霍伯母,尚书府的夫人。”
叶从意对这位霍夫人有些印象,恭恭敬敬地说:“问霍伯母安。”
叶丰宇在旁边拘礼。
叶夫人又对着霍夫人身旁的年轻男子介绍:“这是你霍伯母的儿子,稍长你几岁,该称兄长。”
叶从意眯了眯眼。
霍哲眼神几乎黏在叶从意身上:“从意妹妹安好”
叶从意巧妙地避开霍哲视线,礼貌而不失分寸:“见过霍公子。”
霍夫人古怪地看她一眼,但终究没说话。
一直在角落站着的一位少女忽然不满出声:“阿娘啊,您给姊姊介绍了所有人唯独落了我!”
叶夫人轻笑一声:“你有什么好介绍,调皮捣蛋的让你阿姊烦心?”
叶从意轻轻撇开叶夫人的手朝少女走过去,莞尔道:“是敏敏吧。”
叶敏,叶夫人与叶侍郎的独女。
几人又交谈一阵。
直到叶丰宇插不进话题请辞,叶从意准备跟着走,又被叶夫人拦下:“请的郎中在来的路上,意儿等看过再回东阁,也好叫我放心。”
叶从意乖乖巧巧地留下。
过了一阵,霍夫人在八仙桌旁坐下对叶从意招手:“这么干等着也不是个事儿,意儿来陪你霍伯母打搓几把消磨时辰。”
叶从意想说她不会,但盛情难却,最终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
叶夫人与霍夫人不愧是闺中蜜友,话匣子一开就说个不停。等郎中上府的期间,叶从意听她们从王大人家的小妾与正方当街互殴说到李大人家公子流连坊间夜不归宿。
总之就是没说到叶从意在意的那个人。
“碰!把你牌拿回去。”叶夫人一张牌拍在桌面,手指着另一张牌点了点,“要我说这圣上也真是,你家里那位都到致仕的年岁了吧,一把老骨头了还被圣上揪着不放,一天到晚忙于朝事。”
“谁说不是呢。”霍夫人轻叹一声,“自开春辅城王意外坠马后闭府养伤,朝野上下乱成一片,可不得靠几个肱骨老臣撑着嘛。”
辅城王?
叶从意本来听得昏昏欲睡,瞬间就被这三个字驱散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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