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从意在谢元丞的搀扶下慢慢下马车。
见到如此场景,谢元丞一脸沉重,她脸色也没好到哪儿去。
流离失所,伤患遍地带来的冲击力太大。
叶夫人下车就一直哽咽,这些都是她的乡亲,面熟的不面熟的都有。
叶学海此番带了十几名医师随行,皇城里的御医请不动,于是自掏腰包花高价,几乎把京都能叫得上号的医者全请来了。
蓟州县的百姓看到来人穿衣打扮,原本黯淡无光的眸中瞬间充满希望,不知是谁起了个头。
“京都来贵人了!县丞夫人说得没错,圣上没有不管我们,我们有救了!”
“有救了有救了!我们不会死了!”
此起彼伏的话语声交杂着微弱的呜咽。
那些懂得察言观色的垂髫孩童已经在大人眼神示意下手脚并用爬过来,爬到叶从意等人脚边,一变喊着“贵人”一边磕头。
“贵人,我饿。”
叶从意立马吩咐随从给大伙分发点心。
“先垫垫肚子。”叶从意拿了一块糕点递过去,然后弯腰,抱起这个小心翼翼扯她罗裙裙摆的小女孩,又从袖袋中掏出一方素帕,替小女孩擦着脏兮兮的脸。
她轻声安抚:“等下让郎中给你们看过伤,我们再吃东西好不好?”
小女孩乖巧点头:“好。”
医师郎中已经开始有条不紊替伤者诊治。
叶夫人做不到袖手旁观,奈何又不懂医术,只能跟在一旁学习帮忙打下手。随行的侍女们见状,也开始跟着忙活起来。
叶从意帮忙的间隙总分神往叶夫人的方向瞅,好几次在伤者之间来往打转时都差点被地上残石绊倒。
谢元丞托住她手臂,严肃叮嘱:“留心。”
叶从意点着头,嘴上应得好好的,眼神却不受控。
谢元丞用双手捧住她的头,让她正视自己。
叶从意:“做什么?”
“你这样老分神,不止帮不了岳母,自己还容易受伤。”谢元丞低声说,“如果没记错,蓟州县下一次再地龙翻身应该还要在十几日后。并且不比前段时日发生的要严重,届时我们多留神岳母,这场无妄之灾总能避开的。”
叶从意轻轻点头,自我反省道:“是我当局者迷,自乱阵脚了。”
“挡眼睛了。”谢元丞抬手替她把散乱的发丝别在耳后,说,“现在可以先安心做手头上的事了吗?”
叶从意又点点头。
下午时间转眼过半,年纪稍长的带队郎中向叶学海汇报伤者情况:“轻伤五百零九,重伤四十七。”
叶学海皱眉:“全部?”
“不是。”带队郎中摇头,“只是在这里扎驻的百姓。”
叶学海立马扭头问跟在一旁的临县县丞:“剩余的人呢?”
县丞道:“大半已经转移到松阳县安置去了。”
叶学海摸着山羊胡:“妥善安置。”
松阳县丞颔首。
说话间,一个医童模样打扮的少年跑过来,对郎中低声耳语几句。
带队郎中听完后眉头紧锁,看着叶学海欲言又止。
叶学海最烦有人在正事儿上拖沓,道:“有什么话就直说。”
带队郎中说:“启禀叶大人,伤患太多,我们带来的药材已经所剩无几了。”
“还能用上几日?”
“不出一日。”
这是个难题。
蓟州县向来贫瘠,县里年轻人都争先恐后往县外跑,剩下的大多都是老弱妇孺。比不得身强体壮的年轻人,她们用药耽误不得。
叶学海立马问松阳县丞:“你们县里还能匀出多余的药材吗?”
“亦供不应求。”松阳县丞苦着脸摇头,问,“朝廷没拨吗?”
叶学海默了一瞬说:“朝廷拨下来要经过层层手续,还要等些日子。”
其实叶学海没说实话。
因为朝廷根本就没管这事。
不止没有,甚至连他们带来的几车物资都是叶学海跟霍尚书两人商议,自掏腰包几乎掏空了大半个府邸才凑出来的。
蓟州县地瘠民贫,上头不愿意管。
加之朝廷一开始确实也拨放过救济粮,只是最后层层相扣,半点也没落到百姓手中。蓟州县丞看似只是一个八品小官,可若真要查,背后不知会牵扯出多少人的利益。
这是块无人愿接的烫手山芋。
只能由着他们自生自灭。
但叶学海和霍尚书到底是从蓟州县出来的人,他们不忍心。所以霍尚书那日才会在朝堂中与人起争执,最后惹得皇帝不高兴还挨了一顿板子。
郎中说:“伤药若是不够的话,那些重伤的伤患怕是熬不过这个月。”
叶学海心一横,吩咐亲卫说:“你回京都,让丰宇把家中值钱的东西全变卖掉,能换多少换多少,全换成药材送过来。”
能救一人是一人。
杯水车薪也总比没有得强。
“我说你们这些当官的,怎么死脑筋。”忽然一道清脆的女声从一旁冒出来,“药材是从哪里来的?山上采的!”
“蓟州县最不缺的就是山。你们来了这么多医师郎中,没一个认药的吗?”那女声继续说,“缺什么就去山里找,不比你们京都蓟州来回跑变卖家产来得快?需要什么药,就让郎中画出来,大伙都帮忙上山去找,这样也能应急。等朝廷将需要的粮食药材拨下来,一切问题不都解决了?”
带队郎中恍然大悟,立即告辞去找别的郎中一块商议所需要的药材去了。
松阳县丞一拍大腿:“对呀!”
也跟着郎中张罗去了。
叶学海却还锁着眉站在原地。
叶从意走过来,将叶学海拉到一边,问:“父亲,可还有难处?”
叶学海跟她实话实说。
叶从意沉默着。
叶学海说:“我去写道折子。”
叶夫人耳朵尖,亦听完了全程。
她说:“上头有人压着不想管,你就是写十道折子都没用。”
“十道不行就一百道。”叶学海愤恨地说,“我就不信他真昏聩到这个地步,视百姓性命于不顾!”
这个“他”没有明指,却不言而喻。
“这个世道,人命于他们而言,不就是草芥蔽履吗?”叶夫人红着眼眶说。
一旦动摇到那些朝臣的利益,再多人命都显得微不足道。
“这道折子,我来上。”
叶从意循声望过去。
谢元丞正朝这边走来。他先是向叶从意淡淡地扯了个笑容,继续说:“岳父,这道折子以我的名义,让裴行快马加鞭回京都呈上,他们不会不管。”
“你?”
谢元丞点头。
叶学海问:“你不是决意不管朝事了么?”
谢元丞说:“民生艰苦,我做不到视而不见。”
叶学海看向叶从意。
叶从意没同意也没出声反对,神情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
这就是谢元丞。
如果他会因为想保全自身而无视百姓,叶从意也不会两辈子都喜欢他这个人。
拍案决定后聚集在一处的几人就分开了。谢元丞在废墟中挑挑拣拣找了块木板垫在高处,拿了笔墨开始写奏折。
叶从意在一旁给他研磨。
写完后谢元丞拎起那份折子,将上面的墨痕吹了吹,等干得差不多的时候,才将折子交给在一旁候着的裴行。
交代道:“去吧。”
裴行领命,打马而去。
叶从意望着裴行逐渐远去的背影,突然问:“会后悔吗?”
谢元丞摇头。
“会怪我吗?”谢元丞也问。
叶从意也摇头。
两人就这么相对着看了一会儿,然后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那回京后准备怎么办?”叶从意笑够了,问,“你这病应该是装不下去了。”
谢元丞想了想,认真地说:“我说没好,就是没好。”
叶从意挑眉看他。
“大不了我到时候装疯卖傻,撒泼打滚……”
叶从意打断他:“装疯卖傻?”
谢元丞:“嗯。”
叶从意:“撒泼打滚?”
谢元丞点头:“嗯。”
叶从意嫌弃地撇开头,惜字如金地评价道:“不正经。”
谢元丞找补说:“实在不行就换夫人你装病。到时候就说我挂念爱妻,无心上朝。”
叶从意:“听起来是个办法。”
两人就这么肩并肩站了一会。
突然,叶从意叫了声:“谢元丞。”
“在呢。”
“别扯我头发。”
“……不是我。”
叶从意疑惑看他,对上谢元丞同样疑惑的目光。
对视一眼,两人同频率慢慢扭头往身后看去,结果看见那个被叶从意抱过的小女孩,正轻轻拽着叶从意披在身后的发尾,眨巴眨巴着眼睛看她。
叶从意灵光一现,想起了什么:“饿了吗?姐姐带你去吃东西。”
她说罢就要去牵小女孩的手。
小女孩将手放在叶从意手心,说:“我叫阿有。”
叶从意蹲下去,于她平视:“阿有是不是饿了?”
阿有摇摇头,说:“县丞夫人又来给我们送吃的啦,奶奶让我来叫贵人姐姐一起去吃饭。”
叶从意好奇道:“县城夫人?”
阿有小脑袋连点了十几下。
谢元丞也蹲下来,指着不远处还在忙活的松阳县丞,柔声问:“是那位县丞的夫人吗?”
“不是不是。”阿有又摇头,强调说,“是我们的县丞夫人,很漂亮,人很好的那个县丞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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