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也许有不少人擅长应付‘被抓包’,但这些人里肯定不包括宁潇。
她转身走得急,低着头没看路,等意识到要撞上人的时候,为了躲开,身体意识已经抢先一步——避是避开了,平衡没控制好。
眼看摔倒无法避免,宁潇及时调整了姿势,准备落地了,结果被一把捞了起来。
对方的速度和力道都干净利落,宁潇站稳后,一秒也不耽搁,飞快抽走了手。
“宁潇,你要珍惜你本来就不多的——”
池蔚然语气略带戏谑,后半句也没说完,只摊开掌心在自己面前扫了两下,意思很明显。
刚好,宁潇一句不情不愿的谢谢到了嘴边,顺利咽了回去。
“这就不劳烦您操心了。”
宁潇皮笑肉不笑,正要绕过他走,想想还是停下脚步,冷不丁抬腿,扫了脚在他小腿胫骨,池蔚然倒吸了口凉气,吃痛弯腰的时候,宁潇已经飞快闪人了,笑意嚣张,嗓音欢快:“我在车上等您哦,有事就快点过来呗!”
门童已经把车开到了喷泉对面,宁潇刚过去,车门就被拉开了。
她明显不太习惯别人给开车门,对着人家龇牙咧嘴笑得灿烂,说完谢谢,还犹豫地在兜里摸了会儿——宁潇还是知道小费传统的,奈何她身上真没带现金的习惯,只能抱憾上车了。
池蔚然站直身子,哪还有半点吃痛的样子。
他唇边有极淡又抑不住的笑意,望着宁潇的方向。
等车里的人坐不住,落下车窗皱眉看过来,池蔚然才收回目光,迈步走了过去。
刚一上车,就听见宁潇再次强调。
“我下午要上班的,你有话快说啊,别去离我公司太远的地方……”
“你们组现在在忙什么项目。”
池蔚然解了颗领口扣子,随手扯松,又抬手调了后视镜,打了两圈方向盘没听见回答,又侧头看她:“嗯?”
宁潇:……
她飞速收回视线。
严肃望向前面十秒后:“……做什么项目,嗯。”
她忽然反应过来。
“做你们的项目啊!”
宁潇瞪圆眼睛,也意识到他画外音,没好气道;“哇。怎么,非要强调您的金主地位?”
池蔚然大笑:“说对了。”
“如果你需要,我也可以帮着跟你们林总说一声。”
“滚吧。”
宁潇气若游丝,顺便把头靠到车窗上。
从物理上达到一种拉开距离的需求。
这人真是。
……没个正形。
刚刚失神那几秒,宁潇也没看别的。
就是,嗯——
池蔚然这人人不怎么样,脖颈连着锁骨那段长得真好啊。
修长,流畅,暗蓄力量。
锁骨尖像是一截隐秘咒语,斜飞着没入肩颈。
宁潇对一切漂亮的人体部位感兴趣。健康的、强壮的、美的。
但观察对象变成池蔚然的话,这事就很难纯粹。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比起自己的失败,对手的成功更令人揪心。好骨架可遇不可求,池蔚然就是占尽天时的人。
以前宁潇就是这样的。当然,这种不算健康的心态,也仅供池蔚然。
但是刚才宁潇突然发现,她现在完全没那个心思了。
她盯着他那十秒,出神在想一件事。
——还好睡过了。
不亏。
她甚至能从那些模糊混乱的画面中,准确揪出其中一幕。
在浴室的意外补时阶段,她低头一口咬在锁骨上,对方的肌肉如何瞬间绷紧,又缠上来还回这一口。
还好世界上没有真的读心术。
宁潇靠着窗,望着不断变换的街景,觉得这种庆幸的心态要不得,但依然庆幸。
心思兵荒马乱,不是好兆头。
偏偏车里的音响还在放《lemontree》,不过是改编后的女声版本,慵懒悠长。
座椅下简直像有刺挠。
宁潇有点坐立不安,扭头问:“到底要去哪啊——”
池蔚然这边电话刚好响起,他接通蓝牙前,对宁潇轻声道,等我一下。
宁潇眉头一挑,贴心地把音响声音调到最小,头重新贴到了车窗上闭目养神。
但耳朵还是默默伸了出去。
她也不想的。可它不听话。
池蔚然倒没多说什么,接通电话后就跟转换人格似得,惜字如金起来。
九成九是工作相关的通话。
因为她这个外人在也不好多说什么。
宁潇有那么一丝做贼的愧疚,很快把耳朵重新回收。
“嗯。我知道了。”
池蔚然打着方向盘,驶入辅道,轻描淡写道:“kyle那边先推迟吧,具体的等我回去。”
苏蘅一怔,很快道:“好,那推到几号呢?票是订……”
池蔚然:“最晚一周后。”
苏蘅:“没问题。但他那边还是得您沟通一下。”
池蔚然回答干脆:“知道了。”
通话结束以后,苏蘅沉思了一会儿。
kyle这边,也不算完全的公事范畴。准确地说,是跟池蔚然前一份工作有关,那时候他在忙一个跨国工程,当时的直属顶头上司,是林家郡。那个已故的工程师,性格飘忽乖张,按照她的想法来看,明明感觉是最难跟池合作的类型。
但今天池蔚然愿意飞一趟国际航线,去见这个人,也完全是看在他爹林家郡的面子上。
这就意味着[看重]了。
林家郡在他那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池蔚然这种人,是不能听他说什么的。要看他做什么,看他的选择。
而且他决定的事,也不喜欢轻易更改。
如果有什么人让他决定动摇,那只能说——
有些更重要的东西,远超[看重]之上。
苏蘅看了眼手里的名片,是一个精神科医生的电话。
至于答案嘛。
明晃晃地,连想都不用想了。
从头到尾,能让池蔚然心神不定的人,就没第二个。
*
不知道车开了多久,总之宁潇彻底睡死了过去。
她昨晚就没好好休息过,刚折腾完,又被宁均廷吓了个半死,早上休息了没一会儿,直接跑过来见姜知瑶。
等宁潇猛然惊醒的时候,她发现车早就停下了。
“到了吗?”
她直起腰四处环顾,眼神迷茫。
耳边响起一声轻笑。
池蔚然抱臂侧头,忍俊不禁似得。
宁潇意识稍稍回笼,抬腕看了眼表:……
又看向池蔚然:……
“我睡了多久?”
“一直。从你开始睡,到你现在醒啊。”
宁潇沉默了一秒,对这傻x的回答给了反应。
她右手成拳,缓缓举起:“你看这是什么?”
这地方她虽然不认识,但明显没出s市,就算开到郊区边缘,那撑死不过两小时,十二点前肯定会到的!
现在呢?
都下午四点了!
池蔚然两手摊开,耸了耸肩,一幅欠揍的无辜样。
“我没看时间。反正你会醒的。”
……
宁潇深刻地感觉到自己确实青春不再。
别说斗嘴了,跟他已经没力气说满三轮话了。
“走吧。”
她解开安全带,叹了口气。
下车的瞬间,宁潇眉心不着痕迹地一皱。
这地方熟悉又陌生。
闵宁区的西边。以前她最常来的训练馆就在这边,那时候这里地势开阔,附近只有工厂、零星的小餐馆,一公里外还有一所中学
现在不太一样了,原先对面是一片荒地,现在平地而起了购物中心,热闹了很多,布局也全然不同。
只有她面前这条林荫路没怎么变,翻修过了,地砖新而平整。
宁潇望过去,有几个学生骑着自行车飞过打闹,午后的光线和风掠过他们。
她沉默地凝视着。
从这里走出过太多次,偶尔累了想要逃离它太多次,她闭着眼睛也记得这条路。
那时候,冬天的风和天都是银色的。
闪亮的银。
等长大一些,才发现都是铅灰色。
宁潇双手插在衣兜里,快速扫了他一眼。
“来这有事吗?没事我想回去了。”
池蔚然一直在车另一侧等着。
见她神色偏冷,直接去拉了车门,池蔚然才走过来,捉过她手腕,拉着她往前走:“走吧,很近的,进去看看。”
宁潇本来想挣开,但她的手从衣兜里滑出来后,池蔚然拉她的手也顺延往下,攥握住她的掌心。
她愣了愣。
就这样,错过了拒绝的时机。
训练馆在二楼,原先占了半层,隔壁还有琴行的,现在别说这一层,从上到下都没什么人,二楼更是冷清,牌子已经拆了。
到了门口,宁潇终于回过了神。
“我不想进去。”
她停住脚步,把池蔚然往回拉了一把,声音轻了很多。
“都没人了,看什么?”
宁潇说得很轻巧,但后槽牙都瞬间咬紧,生怕有一丝情绪泄露出来。
偏偏,现在在身边的人还是池蔚然。
他就像……了解一条河流所有历史走向的人。她没法指着干涸的河床,硬着头皮说,它在几年前的夏天如何经过漫长的溪谷,它的繁盛期是什么什么时候。
因为他知道所有。
所有细节,所有方向。
他们共同分享过的时光太长了,长到自己都快无法回溯。
宁潇害怕。
她没什么不敢承认的,她不想来这个地方。
不管池蔚然想玩什么怀旧游戏,她都陪不了。
转身欲走的时候,宁潇两颊被人一把捧住,挤到差点变形:“唔!!”
宁潇眼里火腾地起来了,四肢并用要去扇他,池蔚然却笑眯眯地躲闪:“哎,宁潇,你今天能在里面待上一分钟,不管你今年拿多少年终奖,我翻五倍给你。”
宁潇迅速收回了爪子,维持着嘟起的脸蛋,眉头紧锁:“尊的么,你削河东。”
“写合同?你可以录音。”
池蔚然被她逗笑,骤然松手,径直揽过她肩膀,带着人推开了门:“来。”
砰。
池蔚然的动作轻巧又散漫。
对他来说,推开一扇很久没开的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有些灰尘会扬起来。
“你计时吗?”
即使踏了进来,宁潇也没看,或者说,没敢看。
她扭头看向池蔚然,警惕地盯着他:“你要敢骗我你——”
余光被什么勾着似得,宁潇话头顿了顿,转头看了眼场馆内。
所有话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散打格斗类的项目,场地的需求其实很简单,够大、够平、够宽整。再根据训练需求,随便准备点其他东西都很简单。
这种宽敞的地方很久不启用,就会变得旧而落魄。
墙会掉皮,地会落灰。
但这里明显翻修过,干净大气,甚至可以说……
崭新发光。
让宁潇短暂失声的原因,并不是它新。
她在这个场馆里看见了自己。
以前的训练馆里,会在墙上贴些激励标语,或者谁愿赌服输的糗照之类的。
就像现在。她一抬头,看见对面墙上挂了个相框。
是她六岁训练的照片,因为第一次跑两公里,太累,趴在地上像条死鱼。
从这一边开始,间隔一段就有一张,排了三面墙。
宁潇被震撼到有种揭棺而起在看自己葬礼的感觉。
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又这项功能好像已经废掉了。
她走过去看,不用弯腰,也不用抬头,这些照片的摆放位置,就是她平视的位置。
每张照片都是她在训练或者比赛,以时间顺序排列。
从七岁第一次在领奖台上呲着牙,到九岁训练中途磕牙被抓拍,十一岁逃课去训练一进门笑成花,十二岁在友谊赛上输了一回合,拿了季军,十三岁拿到奖金,成了冠军,她站在中间,搂着姜知瑶跟宁均言笑到尖叫。
宁潇看到这张照片,低头失笑。
她笑得好猖狂。感觉都能数出总共几颗牙。
从开始看到最后,宁潇看到了一张合照。
她跟宁冉的。
这一张只是比赛临出发前,教练帮忙拍的。
宁冉穿着黑色大衣,在快门摁下的瞬间,眼神望向了她。
柔和、明亮、骄傲。
宁潇在这张照片前站了很久,眼圈发红,视线却发直。
长大,好像除了摆不出表情外,哭也变得艰难了。
宁潇揉了把脸,深深吐出一口气,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
“宁潇。”
她侧头,看见池蔚然站在暮色四合、明暗交替的光线中,平静地望向她,黑眸轻然一弯,他背后的窗格中,有飘过的断层的云,浓淡交替。
“我想收回我说过的一句话。”
池蔚然似乎回想了几秒,才继续。
“十五岁的时候,你参加省赛半决赛,我跟你说,你赢不了,这句话我要收回。”
宁潇哑然,小声嘟囔:“哪有话可以收回的。”
“你赢得了。是我错了。”
池蔚然笑了笑。
“我见过很多聪明人,很多努力的人,但你是——”
是所有人中间血最热的,渴望最绵长的,等待最长久的,奔跑最矫健的。
“你是值得赢的。”
池蔚然说。
他俯下身,望着宁潇的眼睛,笑意渐淡,从没有过的认真。
“不要否定那些。不管发生了什么,你从前这些日子,没有一天是白费的。在到达最终的胜利之前,很多事是有必要的。痛苦有必要,忍耐有必要,笑有必要。”
宁潇垂眼,无法对视的时候,她下意识后撤了一步,泪飞快掉出眼眶,滑落面颊。一个失控的意外。
在她要抹掉之前,池蔚然掌心合住她面颊,指腹从水痕上轻划而过。
他声音轻了很多,柔和郑重。
“这个也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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