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对骄傲的人来说,低头难,认错更难。
池蔚然倒不是。
宁潇从很久前就发现了这点。
曾经的中学竞赛时期,也有想跟他一争高下的人,无论被如何挑衅,对方都挑不起他的半分火气,池蔚然耐心听完,笑眯眯地说,好,那就算我错,按你说的做。
他似乎不急于证明自己,也不在乎低头认个错。
很多时候,看着认真,实则散漫,很容易分心,因为觉得对面的话不值得他听。
因为看到了他这一点,宁潇总会先一步把自己包裹起来。
池蔚然使用守则第一条。
在他面前,不能太认真,认真就输了。
而大忌是展示伤痛。
她当然知道。尽管知道,还是无法抵挡住这个建议的诱惑。
她把很多东西压在了记忆最底层,尽量不让它们浮上来。在此之前,宁潇每过一天都会庆幸,又成功了一天,今天情绪很正常。
她最习惯做的、曾经最爱的一件事——
如今却跟失败、失去同时绑定在一起。
这个事实一度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但宁潇没有哭过,自那年熬过去以后,一次都没有。
她也没有刻意忍耐。
只是觉得,哭了就输了。
至于这个想法,是如何根深蒂固地扎进脑海……池蔚然当然也贡献了一份小小的力量。
某种程度上来说,宁潇的学习能力很强,她会习惯性地记住她认为对的东西,装进身体深处的锦囊,在面对无法跨越的荆棘时,把它们拿出来,用掉。
宁均廷也好,池蔚然也好,尽管个性看着迥然不同,他们身上都有相似的特性:极其稳定的核心。
学着学着,发现潜意识真是了不得的东西,习惯了笑着,也就以为真的变好了。
直到这一刻。
宁潇认认真真地哭了一场,从开始尽量忍住声响,到后来管不了那么多,头往人怀里一埋,像小孩一样,哭到几乎脱力。
池蔚然什么也没说,安静地出借了怀抱,偶尔轻拍着她的背,没什么存在感。
两个人的影子在地上交错,延伸得很长。
宁潇平复了一会儿,才想起很重要的一件事。
她嗖地拔出自己的头,顶着通红的眼睛紧张问道:“你是租的吧?这地方租了几天啊?是不是还要收拾干净?”
池蔚然垂眸,哑然失笑。
“你真的是人才。”
他随意拍了拍地板:“这地方是我们的了。”
“我们?”
池蔚然点头,看到宁潇皱起的眉心,补充道:“你、萧霁、姜知瑶,你们谁想用就谁来,谁要想经营,我就把这个转给谁。”
“你买下来了?”
听完宁潇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句话就跟开关似得,让宁潇理智回笼,从池蔚然怀里爬出来,盘腿坐到了稍远一点的位置,摸出手机点开计算器。
“你等一下。让我算一算。”
在池蔚然开口前,宁潇严肃地做出了制止的手势:“所以,你今天在那里砸了支七位数的酒,现在又买了……”
“不是现在,我一回来就……”
池蔚然盯着她眼睛,突然笑了:“怎么,帮我心疼钱啊?”
宁潇没理他,整个人像摊开的煎饼果子一样贴到了地上。
心痛到麻木。
“什么帮你心疼——”
她躺了几秒,想想不对,一个猛子坐起来,结果池蔚然刚好也俯身,两人额头狠碰在一起。
宁潇捂着额头,倒吸了口凉气,但还是气若游丝地把剩下话说完了。
“这么败家,不管是谁我都心疼,现在什么情况你自己不知道啊?”
“我知道。”
池蔚然眼里含着笑意,懒洋洋道。
她想了几秒,这人还拒绝过她的帮忙来着。宁均廷本来都同意了!
宁潇又恨铁不成钢道:“逞强好面子,手头又松到没把门的,是要吃大亏的!”
“是,要吃亏。”
池蔚然点头,欣然承认。
“算了。看在你难得这么好心的份上,”
宁潇轻咳了一声,扭过头,避开他的视线。
“有什么要帮忙的,你跟我说就行,我不会随便欠人情的。”
池蔚然哦了一声,忽然抬手随意指了指窗格,火红的夕阳正要落下。
“就那个吧。”
“嗯?”
宁潇抬眼望过去:“什么?”
池蔚然没再说什么,径直起身,把她拉到了四楼天台。
“快落下了,不看多可惜啊。”
池蔚然扬了扬下巴示意,又看着宁潇笑了笑:“你说是吧?”
天边的云翳像被艳丽的火卷了边,无边无际的铺开,轮廓边缘被深蓝模糊过渡。
宁潇盯着他的笑,没搭腔。
这人的笑意总是这样,散漫潇洒,让人探不出深浅。
但过去了这么久,他这样子给了她一种错觉。
时间并没有过去那么久的……
错觉。
池蔚然被她盯得不行,倚着栏杆歪头看她,懒洋洋挑眉。
“怎么,发现我帅了?”
宁潇没有收回目光,也没有反击回来。
只是维持着那样,看了很久后,冲他轻点了点头。
“谢谢。”
他们之间,已经不需要说更多了。
池蔚然完完全全怔住了。
等回过神来,他被吸进的冷空气呛得直咳。
“走吧!”
宁潇笑眯眯地走过去,揽过他的肩:“请老朋友吃个饭!不过你那些照片,哪里收集的啊?宁均言那边?”
池蔚然笑了笑:“啊,你二哥存货很多。”
宁潇啧了声:“我就知道。”
她骄傲地扬头,为猜对而庆幸。
池蔚然任她揽着,微微侧头,凝视着她唇边的笑意,目光专注。
等他们离开,天台的铁门关上后,一道身影才从电井后缓缓出来。
他望着门的方向,轻声开口。
“您猜得没错。池的弱点还是要在国内找。”
那头略显苍老的男声笑了:“姓陆的还没接近他,就把事情搞砸了。如果你能办到他办不到的——我拭目以待。我相信你知道该怎么做。”
“我明白。”
他的声音阴鸷:“他跟姓林的坏过您的好事……”
“你不用判断。”
对面哈哈笑了几声,笑声很是开朗,但很快就收净了。
“你只要做事就行。”
挂断电话后,年迈的男人坐在转椅上,眼神漠然。
池蔚然这种人,要么收拢,要么毁掉,是没有第二种选择的。
他是眼看着这个年轻男人如何变化的。
在他们地带待了这几年,几乎以摧枯拉朽之势改变了一切。明明一开始,池只是帮林家郡打下手,还跟林起了几次矛盾,工程绕不过那个三不管地带,核心团队又有隔阂,进程看似耽搁了。
结果没有半年,也不知道怎么的,事情就起了变化。池蔚然变成了林家郡身边最有力的一把匕首,让林能全心全意扑在技术问题上,其他所有杂事,无论大小,都被池蔚然经手,然后过滤了。令人费解。一个天文兼电子工程的双硕士,mit出来的人,心甘情愿地做着为林家郡清路障的工作。
包括……本来该属于他的那块蛋糕,也被顺手清了。
也不是没有拉拢过,那时候池蔚然刚好在泰国,当一家规模中等公司的技术顾问,他还没来得及拉,人已经迅速飞回了国。
现在看来,的确是有原因的。
不过好在,上天还是站在他这边的。
有软肋就是好事。
*
宁潇过了很忙,也很轻松的一周。
心情轻松,忙只是身体上的——赶工作进度,经常赶到饭都忘了吃,不过宁均廷休五天假,每天晚饭点准时开着黑色吉普逮人。
第二天开始,还能看见准时来蹭饭的池蔚然。
这几天s市的温度急转直下,雨天阴天轮番上阵,宁均廷总会找环境温暖、吃热食的地方,有时候是泰餐,有时候是苏州汤面,不管吃什么,在他们落座后没多久,池蔚然都会大摇大摆地进来,往桌子深处一坐。
搁以前,宁潇高低也要嘲讽两句,但现在……
嗯,她也不是那么冷血的人。
而且宁均廷都没意见,两个人还偶尔能聊上,她也懒得管。
“哎,我明天收假回队了,你在家好好的,有事……打我给你的电话,那三个哪个都行,知道吗?”
最后一天吃火锅,宁均廷看她吃得欢,没忍住,还是蹙眉提醒了她。
宁潇伤彻底好透了,终于可以吃辣,高兴的不得了,只会狂点头:“知道了知道了,放心吧您!”
池蔚然给她夹了虾滑,漫不经心道:“廷哥说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宁潇叼着虾滑,看看池蔚然,又看了眼对面宁均廷:……
大脑完全宕机。
宁均廷闭了闭眼。
池蔚然倒是毫不客气,笑得很放肆,眼睛弯成一条月牙。
他就知道,宁潇那个表情,就是耳朵闭合状态,什么也进不去。
“我跟你说过什么,小心,小心,还是小——”
宁均廷拎了支干净的筷子,伸长手臂,在宁潇额上一敲,却没敲着……
敲在了手背上。
池蔚然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再加两盘肉吧,我不够吃。”
宁潇难得跟他站统一战线,一通点头,眼睛发亮:“好好好,我也是。”
宁均廷面无表情地望着池蔚然,对方也不避开他视线,笑意盎然地对视。
从头到尾不动筷子的人,谈什么够不够。
一种可预见的宁潇被惯疯的未来在面前徐徐展开,宁均廷却没法阻止。
棘手。
宁潇快乐干饭,干完了一抹嘴,脚底抹油,打算回去加班了。
“那个,祝你们二位工作顺利展开啊!”
走之前,她想起两个人一个要归队、一个要出远差,还慷慨地送上了祝福:“短时间内我们就不能再见了,让我们在各自的岗位上,发光发热、为社会主义的事业添砖加瓦,冲吧!”
走到店门口,宁潇已经一骑绝尘,跳格子冲到了最前面,两个修长高挑的男人在店门口稍稍驻足。
“我只有一句要问你。”
宁均廷看着池蔚然,眼神微沉:“你有那么喜欢她吗?”
池蔚然望着黑夜中那道人影,她随手扎了个高马尾,随着跳跃的动作一晃一晃。
望了几秒,他唇边才勾起一丝笑意。
“不。”
他看向宁均廷。视线平静:“如果只是喜欢就好了。”
“我根本不会放任自己走到这步。”
在他们都没注意到的时候,宁潇回头,若有所思地望向两人的方向。
不少人在看他们。
这俩人站在一起,一个冷峻一个散漫,气质迥然不同。但……是因为看宁均廷看太多了吗,她发现自己几乎无法控制的,眼神牢牢盯在另一个人身上。
骤然意识到不对后,她飞快收回了视线,有些懊恼。
……姜知瑶给她发的鉴定十条,又中了一条。
回到家后,宁潇坐在电脑前,没开灯,任屏幕幽幽灯光照亮她的脸。
一封林界发给她的工作邮件。
这是更高一层领导给的任务,为了一个还没谈下来的新工作,让她搭着atl的出差一起,去纽约跑一趟。对方点名点到她头上。
林界知道她最近忙成什么狗样,还是给了她自己选择的余地。
宁潇本来不想去的。
但是现在事情大条了。
亮着的手机也摆在电脑前,屏幕上亮晃晃的一页:
【判断自己喜欢一个人的十大标准】
姜知瑶好奇追问的信息她都还没回复。
今天去吃火锅,她本来就很开心,但回头看到那人晃进来的那一秒,好像更开心。
宁潇整个人都被拽进混乱的漩涡里。
她急需更多工作压住这些思绪。
当然,在那之前,宁潇决定先把后路断掉。
在她编辑信息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又瞥了眼屏幕。
要谈的那家公司是人工智能类的,联络人mr.ren。
莫名眼熟。
……算了,不管了。
*
飞纽约前,池蔚然已经三天没好好睡觉了,于是一上飞机就打算关掉手机。
但在关之前,屏幕亮了亮,跳出一条新消息。
池蔚然本来没打算看,扫了一眼,又直起身来,滑开了屏幕。
看完了以后,他不可置信地又反复看了三遍。
最后直接笑了。
坐在后面的苏蘅有点好奇:“您不是说要睡觉吗?”
池蔚然摁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微笑,字似乎是从齿间蹦出来的:“是吗。休息?”
宁潇可真行啊。
说非常感谢他。
说思考了很久后,决定断掉这种……‘玷污’他高贵品质的联系,回归到纯洁的老友关系,以后大家互帮互助。
——是想各走各路吧!
池蔚然第一次有气到头晕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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