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马车行到翌日夜里, 温夏终于入了北地。
五座城邦幅员辽阔,临近燕国, 大盛统称这一片为北地,将军府坐落在朔城。
马车停在朔城城门处,被士兵拦截。
深夜是不允许车马行人再入城的,即便如今两国已无战事,温立璋生前立的规矩温家军一直履行,从不敢忘。
温夏覆着面纱,自车帘一线间望着城门上飘动的两面旌旗。
除了“盛”字, 还有温家军的“温”字。
深秋寒风扑面,她忽然有些热泪盈眶。
殷训递出温夏的玉牌,士兵脸色一变, 瞬间十分郑重恭敬,快速遣左右去开城门, 什么都没有盘问。
马车徐徐驶入城门。
城中屋舍巷道整齐排开,温夏无比熟悉, 眼眶湿热。
她在这里长大,曾坐在温立璋的马背上,从这长道两侧的无数百姓中穿过,他们笑着招呼“温将军好”,笑着夸“小姐好漂亮”“小姐长命百岁”……
她的爹爹是世界上最好的爹爹。
可是她再也没有这么好的爹爹了。
霍止舟好像知晓她的心事,安静凝望她, 愧于安慰, 也没有开口打扰她, 只隔着袖摆轻轻覆住她的手。
直到马车停在将军府外的巷道上。
“夏夏, 我们到家了。”霍止舟道。
温夏望着熟悉的府门笑了起来。
偌大的府邸外有着重兵把守,殷训上前递上一封信件。
士兵转交给府中守卫, 一层层交到了许映如手中。
那信中有温夏的玉牌和她写的信。
她未敢在信上解释太多,但许映如读完信便知她能从皇宫里来到北地,必是异常。
深夜,巍峨府门开启,许映如肩批一件氅衣,鬓发有睡梦中被叫醒的一丝乱,立在檐下,目光晶莹闪烁。
温夏肩披玄色大氅,兜帽也围着脑袋,整个人只露出一双眼睛,迈向台阶时,许映如眼含热泪。
母女二人深深凝望彼此,却默契地没有在外对话,携手快步回到房中。
待容姑关上房门,温夏才紧紧拥住许映如:“娘,女儿好想您……”
“夏夏!”许映如流着眼泪,不停抚摸她风尘仆仆的脸颊。
“你怎么回来了,怎么……”许映如望着她身后揭下面纱的霍止舟,错愕良久,目中既高兴又有几分复杂之色。
温夏明白,恐怕母亲也曾经在那场仗中怀疑过四哥哥。
温夏先说着霍止舟的事。
霍止舟把告诉过温夏的一切都全无隐瞒地解释给了许映如。
心结解开,可许映如也满脸难色,流下眼泪来。
忠心耿耿的温家怎会再认一个从前敌国的皇帝为养子呢。
霍止舟温润嗓音称呼的却一直都是“母亲”。
许映如泪中带笑:“先让容姑带你去安顿,你大哥在北州,我派人去通传他,他明日便可回府来与你相见。你三哥去南边了,我也派人去叫他,明日一早他便能回来。”
霍止舟行礼离开了房间,他的姿态只是一个儿子对待母亲的尊敬,只如同从前的温斯和。
房中只剩温夏与许映如母女,许映如唤来婢女为温夏洗漱,待她出来,亲自为她梳头,屏退了婢女。
“夏夏,为何要离开皇宫?你都发生了什么,告诉娘。”
温夏望着镜中亲切的脸,流下眼泪:“娘,我不想再回他身边了。”
“他,他逼我承宠……”
温夏说不出话来,她知道她介意的不是戚延逼迫她承宠这一点,是他一路来的所作所为,这么多年在她心上刻下的伤痕。
她一向温顺,从来不违逆父母,也时刻愿意豁出自己保护温家。
可面对如今的戚延,她只觉得她再也不愿忍受了。
走到这一步,她是任性的吧。
为了一己私欲就离开皇宫,抛下那凤座,会连累了温家。
想到此,温夏双眼黯然失色,难过地垂下杏眼,不敢再看镜子里的母亲。
可哪怕许映如没有听她说完所有心里话,也知晓她在皇宫里有多不如意。
许映如泪中带笑:“回来就回来吧,不要怕连累家里,只要我的夏夏过得开心,为娘的做什么都愿意。”
温夏转身埋在许映如温暖的怀中。
她哽咽着说对不起。
许映如拍着她颤抖的双肩:“是娘对不起你,娘从来没有劝过你爹爹,从来没有为你说过话。”
也直到看见一向孝顺听话的女儿不顾一切回来,她才深深后悔。
这是温夏九岁以后第一次再同母亲睡在一起,即便母女俩话不算多,都只是笑,但温夏也感到无比轻松自在。
温斯来第二天一早就冲进了府门,在后院找到霍止舟。
温斯来英姿笔挺,高束发冠,干脆利落。他五官刚棱有力,清透的双眼宛如少年的黑亮干净,一点也不像镇守北地的大将,周身没有权利之主的那股凛冽威仪。刚策马赶回来,他玄袍上仆仆风尘,夹着几根枯草。
见到霍止舟,温斯来双眼动容,冲上前一把抱住霍止舟,狠狠拍他肩膀。
“老四哈哈哈!我们终于再见到你了!”
霍止舟也紧紧按住温斯来肩膀,说不出心底这股动容的滋味。
他作为皇子的时间要比作为温家子嗣的时间久,可亲情人伦是他在温家才体验到的,这种人世间最干净最无私的亲情是温家给了他。
哪怕如今已经在这帝位上学会了不露悲喜,敛藏情绪,霍止舟也终是忍不住愉悦地笑起来。
二人松开手臂,互相端详彼此,都十分高兴。
“你这些年都去哪儿了?”
霍止舟敛了笑,正色道:“三哥,我是燕国人。”
温斯来愣住。
霍止舟向他袒露出一切。
温斯来听完一时沉默,有些难过之色。
霍止舟也颇在意温斯来的情绪,可以说他们二人的关系最好,他沉默片刻:“你在意我身份,还是不信任我了?”
“我没有,我只是有点接受不了。”温斯来黑亮的双眼中有毫不遮掩的痛楚:“我想父亲了……”
他是最没有猜忌过霍止舟的人。眼下让他知晓当年那黑鹰是霍止舟的敌人派来的,即便霍止舟也是受害者,他也忍不住会责怪会埋怨,会遗憾如果那个时候霍止舟不在战场,他们的父亲就不会死了。
这些情绪涌现,温斯来望着霍止舟黯淡的神色,也终于有些不忍心。
“那你后来伤势可重?”
“已无碍了。”霍止舟颇有些动容,他对谁都只是把废帝对他的伤害一笔带过,不曾细说,但只有温斯来问他伤势可重。
温斯来终是扬起笑来,朝身后院中看去:“母亲信上说夏夏也回来了,你可见到她了?走,找夏夏去!”
二人往许映如院中行去。
容姑已向温夏通报温斯来回府了,温夏赶路多日,今日本想赖床补上一觉,得知消息后倒是十分开心,睡意全无,刚起身梳妆好。
她才行到檐下,便见月洞门处折身进来的温斯来。
青年眉目还是十四岁她离开时那般亲切,英姿爽快不拘。见着她,他双眼透亮,大步奔来一把背起了她。
温夏忙搂住温斯来脖子,笑出声来:“三哥哥!”
“想死我的夏夏了!”温斯来背着她在庭中转圈,像小时候那般。
耳鬓珠钗作响,温夏忙扶住满头钗翠,生怕摔了她在母亲那刚薅来的宝贝簪子。
…
夜里时,温斯和也从北州赶回府中,除了镇守在南屿海的二哥哥无法抽身,他们一家人总算是团聚了。
如今,温斯和与温斯来都知晓了温夏离宫的原因。
温斯立沉默。
温斯来“砰”一声放下酒杯:“老子去调兵,弄死姓戚的狗皇帝!”
“坐下!”温斯来冷斥:“跟陈叔久了,在家里也学那套粗蛮言语?母亲和夏夏还在这呢!”
温斯来憋屈地瞪温斯立。
温斯立冷声道:“别在北地跟个土皇帝似的,一口一个狗皇帝,谁给你的胆?莫要忘了父亲从前如何叮嘱你我的!”
温夏有些黯然,哥哥们因为她而起争执,这是她不愿看到的。
“大哥哥与三哥哥别因为我而动怒,我这般离开皇宫归根结底是我不对,连累了温家。若皇上发现我了动怒了,我会回到皇宫听候他发落,我绝不愿牵连到温家。”
可温夏想,她好像的确是任性了。
让她留在戚延身边,她做不到,她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忍受,那样顺从。
若真到戚延发现她逃跑那天,她只能舍下余生自由回到他身边了吧,不能让他处置温家。
至少,至少他是喜欢她这副皮囊,每回侍寝时喜欢她这具身体的。
到此时此刻,温夏心里只能这般苦涩地想,他根本看不见她皮囊背后的一颗心,他们之间好像只有这具皮囊吧。
温斯来:“什么叫牵连温家,你是温家的嫡女,父亲为什么收养哥哥们,为的就是让我们保护你与母亲!”
温斯立眸若寒刃,冷冰冰睨着温斯来,嗓音无比沉稳:“父亲收养你我,是保护母亲与夏夏不假,更是保护大盛,守护我大盛疆土。”
他并没有看身边的霍止舟,可满座无人不知他这句话的隐意。
他表明温家绝对的立场,长子之责在肩上,温斯立素来都比任何人思虑更周全。
他紧望上座的温夏:“夏夏不必自责,也不必怕连累温家。出了事,该担什么责任都由我温家一力来担。”
温夏听着这话,只有更多的歉疚。
一家人的团圆饭结束后,温斯立单独见了温夏。
“夏夏决定好要随燕皇去燕国?”
温夏黯然道:“如今我只能去四哥哥那里躲一躲,待风头过后我再回来,现在留在北地,我会牵连到你们的。”
温斯立怕的不是被牵连,只希望温夏做的决定都是经过考虑的。
他点了点头道:“若你决定好,大哥便为你筹谋好。在燕国不比在大盛,哥哥会暗中将我温家的死士潜送到燕国,若你看见这样的记号,便可以放心亮出身份,唤出死士……”
温斯立拿出绢布与笔,与温夏筹谋好暗号,叮嘱她在外不要轻信他人,也包括霍止舟。
温夏怔怔望着温斯立:“大哥还是不信四哥哥的话吗?”
“不是,我只是担心凡为帝王者,皆与从前身份不同,心境也会不一。”温斯立道:“哥哥只是担心你。”
温夏轻轻点头;“大哥放心,我会多留一份心的。”
……
重回家乡,温夏每一日都很开心。
温斯立的养子初儿两岁不到,长得乖萌可爱,奶呼呼的嗓音会喊姑姑,叫得温夏十分欢喜。
午后,她陪完小侄子便独自去了温立璋从前居住的小木屋。
这处木屋自外头瞧着十分简单,但左右厢房陈设中却是雅致,屋中有温立璋的书房,从前使用过的兵器。右侧厢房是一间琴室,里面摆放着一把古琴,书架上许多乐谱。最里面的灶房中除了做饭的用具,还有几样耕地的工具,明明她的爹爹从不耕地呀。
小木屋四周围着宽宽的篱笆墙,宽敞的院子里有鱼池,桃树,水井,鸡圈,与一架秋千。
温夏带来了几名婢女,开始着人打扫。
这里也不算脏,许映如每年都会派人来清理一遍,但她从不自己过来。
这处木屋,记忆中好像爹爹只带温夏一人来过。
温夏从前没有细想过这些细节,可如今站在这里,看庭中黄泥地上落满桃果与枯叶,后知后觉感应到,这里也许是温立璋的一片禁地。
她重新步入书房。
书架上都是一些温立璋从前常爱的书,他以前每个月会来这里住上三两回,那时温夏不爱过来,觉得这里的床不软乎,院子没有铺石板,漂亮的鞋子会踩得满脚都是泥。她那时只喜欢庭中的秋千,一座便是半天,温立璋不厌其烦,将小小的她系在怀兜里,陪着四五岁的她一直荡着秋千玩。
温夏翻看着架上几本兵法,本是随意地一瞥,她忽然被一行笔记吸引住全部目光,一时怔住。
上面的字迹,她无比熟悉,是太后的笔迹。
温夏怔怔往后翻,在其中几页也发现太后的批注,还有爹爹的批注。
满纸只讲兵法,可其中几页会看到太后的字迹落在爹爹的字旁,标注出一个笑脸的符号。
直到她翻到另一本兵书上,太后与爹爹共同的字迹。
“情敦鹣鲽,桃花灼灼。”
……
将军府。
温夏来到许映如的房间。
初儿已经从午睡中醒来,奶声奶气地喊外祖母,许映如笑着在陪他玩铃铛。
容姑与乳娘朝温夏行礼,许映如道:“夏夏回来了,前几日下过雨,我还未派人去看,你父亲的木屋可有要修葺的地方?”
温夏说着没有,看了眼容姑:“姑姑带初儿去玩吧,我有话同母亲说。”
待屋中只剩母女二人,许映如关切道:“夏夏怎么了?”
“我这次离开尚未与母后道别,母后在离州祭祖,可惜我无法再见她一面。”
许映如由衷叹道:“太后娘娘的确是真心待你。”
温夏留意着许映如的神情:“娘亲,我在爹爹的书房看见他书籍上的一些批注,里面有太后的字迹。”
许映如微怔片刻,背过身去捡起地毯上初儿的玩具:“你父亲的书我也不曾翻过,不清楚。”
“娘,我已经不再是大盛的皇后了,您还不能跟我说实话吗?”
许映如婉约的背影微僵片刻,依旧弯腰拾捡地上玩具:“娘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温夏深吸口气,如今不会再信他们像从前那样打发她,她已经为这流言背了十二三年的苦。
“我爹爹与太后,到底有没有过私情?为什么他的兵书上会写‘鹣鲽’二字,这难道不该是写给您,写给他妻子的吗?为什么他要写给太后,他对您到底有没有过不忠?”
许映如握着那虎头娃娃一动不动,屋中寂静无声,漫长的时间流淌过,许映如终于转过身来。
她温婉的脸颊滑下一道泪痕,凝望温夏,她终于笑着承认:“你爹爹没有对我不忠,他从来都没有。”
“夏夏,你爹爹与太后也没有私情。”
她沉默许久,终于说:“太后原本就是你爹爹的妻子。”
温夏眼睫颤动,错愕在原地。
……
皇宫。
今夜的乾章宫内依旧灯火通明。
从皇后娘娘在离宫大火中被救出到今日,已经过去了足足五日。
侍奉的御前宫人一刻都不敢马虎,离宫中被皇帝赐死的宫人,包括昨日不慎将药汁打翻在皇后手腕上的那名药童,都在帝王冷鸷的暴怒之下被处死。
没有人敢有一丝异动。
也不敢犯一丝错。
寝宫内,戚延守在龙床前的踏道上,席地而坐的龙袍衣摆布满褶皱。若搁从前,他们的皇上是绝不会穿起褶子的衣衫。
但是此刻,戚延一动不动守着床中人,五日只睡了不到半日,他的一双凤目中早已布满红血丝,眼睑也一片青色。
太医入内施针,戚延这才退到一旁,却因蹲得太久而双腿发麻,是被胡顺与陈澜搀扶着才能起来。
他薄唇干裂到暴起许多细小的皮褶,这几日都没有再剃过唇周胡茬,密密点点地冒出一团乌青。
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英隽俊美的帝王了。
趁着太医施针的这间隙,胡顺苦苦哀求戚延去用膳,戚延一动不动,眼眸紧紧落在龙床上,目中只有温夏,只有太医施进她眉心的银针。
见劝不动他用膳,胡顺只得苦口婆心道:“那皇上去沐浴吧,奴才再为您整理仪容,您看您的胡茬都好几天未剃过了。”
戚延仍一动不动。
胡顺只得躬身拿过一面铜镜:“皇上,您都憔悴成这般模样了,您这样,皇后娘娘醒来看见也是会难过的啊。”
戚延这才抬眼望着镜中人。
他的胡茬已经冒出很多来,他记得有两回他都故意用这浅浅的胡茬去亲温夏。她想推开他却推不动,他刻意扎在她娇薄的肌肤上,惹得她娇靥通红,说她害怕痒。
戚延僵硬地,又着急地命令:“为朕洗漱。”
他用最快的时间沐浴完,整理好仪容,正要回到寝宫时,瞧见殿中跪着的苍老身影。
云桂朝他请安道:“皇上,奴才入宫来看您,看皇后了。”
戚延嗓音嘶哑:“平身吧。”
他快步走到龙床前,脚步未发出一声动静。
云桂跪在屏风处,抬眼凝望龙床上被药纱包裹得已再无往昔风华的皇后,目中滚下泪来。
“皇上,展儿已经救过来了,多谢您与娘娘的救命之恩!”
戚延未再理会,一双眼睨来,似无声在说“救过来就好,你可以退下了”。
云桂却仍跪在一团烛光中。
他安静地望着憔悴的龙颜,榻上死气沉沉的人影。
他才五十二岁,却似乎在这几日里两鬓都已经白透了,也在这无声的沉默中像做下一场慎重的抉择。
他说:“皇上,您还会再爱这样的皇后娘娘么?”
戚延深眸凝来,目中森冷愤怒,就像拒绝世间任何人说他的皇后伤了残了,拒绝任何人质疑他对她的感情。
云桂是伺候了先皇一辈子的宫人,他不会读不懂戚延这样的眼神,他却并没有下去。
他目中噙泪:“老奴今夜管不住嘴了,老奴想问问您,您还会对这样的皇后娘娘再保持初心么?”
“皇后她救了小儿一命,老奴也该报答您与她。”
戚延皱着眉,想呵斥聒噪的云桂下去。
“皇上,您恨恭德王吗?”云桂却在这样问。
戚延一时收紧眸光,冰冷视线罩在云桂脸上。
云桂依旧低低的,殷殷切切地道:“若您自小便恨错了呢。”
“若您以为的都不是真的,您看到的,听到的,都只是别人愿意让您看到听到的呢。”
“皇上,您有没有想过,若太后娘娘本来就是恭德王之妻呢?”
戚延错目僵立,愕然地立在稀薄光影下。
第52章
戚延终于起身, 沉重脚步停在云桂身前,情绪由错愕到一股压抑的愤怒。
他不信云桂敢说假话, 可他坚信了这么多年的事,现在却有人告诉他一切都是假的?
“你最好想清楚你在说什么,明德二十五年,母后被册封为父皇的太子妃,是堂堂正正的册封。”
“皇上,老奴还有展儿,就算是义子也当做亲生儿子看待, 老奴不敢用两条性命来撒谎。”
云桂双唇嗫嚅,仍用这样安静的,娓娓道来的语气说着。
“明德二十五年, 太后的确是堂堂正正被册封为太子妃。可明德二十一年,她只是南明侯嫡女, 恭德王也是卫将军府的嫡次子。”
“当年的朔城还是燕国的国土,还没有被我大盛攻下成为自己的版图。您就算没有经历过朔关之战, 也应该听过那一年我军惨败,恭德王的父亲痛失三子,整个温府唯剩下他一人。”
戚延紧眯眼眸,听着云桂娓娓道来。
云桂说,他们的故事比话本还要精彩,还要沉痛。
他的母后与温立璋竟有过婚约, 他的外祖父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把女儿嫁给皇子。
外祖父与温立璋的父亲关系亲厚, 太后与温立璋更是两情相悦, 定了终生。
在要过明路定下这桩婚事时, 温立璋随同父亲与南明侯都被派去战场。太后素来不是闺阁里的娇弱千金,也随军去了战场做后勤的部署。
朔关之战, 盛国兵败惨重。
忠心耿耿的温家与南明侯被车骑将军邹青陷害通敌叛国。
温家三子命丧战场,温立璋的父亲也在回京受审途中被邹青灭口。
南明侯被关押狱中,当年的武圣皇帝本要赐死,是倾慕太后的先皇动用东宫之力,保下了南明侯一命。
当年还没有人知道邹青是武圣皇帝的胞弟允王的人,没有人知晓允王欲肃清武圣皇帝的左膀右臂,谋夺帝位。
天下人皆以为邹青是有功之臣,他得到武圣皇帝的册封,官至一品。
为了肃清后患,邹青四处搜寻太后与温立璋的下落。
“当年,先皇也动用东宫之力四处寻找太后与恭德王。可朔城地势险恶,又是燕国的地界,许多悬崖断谷都不通桥梁,许多村子里也都没有进出的路。他们失联了整整三年。”
这三年里,他们不知道各自的家族背负着叛国的罪名。
他们与军中的最后一面还是彼此父亲都立了功,还刚过完军中的庆功宴。
他们掉落断谷中,峭壁千尺,谷中村子没有来路,也没有去路。他们用剩下的半条命养伤,成婚,以天地为媒,村中人为证,缔结两姓佳姻。
温立璋从没有懈怠,召集村民在山中辟路,期盼有朝一日二人能重回盛国。
“太后娘娘与恭德王有过一女。”
云桂说,明德二十四年,太后怀着身孕,谷中缺衣少食,太后身体很差。温立璋终于加快进程,开出一条出谷的路,带着太后回到城中。
他们却在城中被邹青的人追杀。
云桂嗫嚅着唇,说着旁人只是听来觉得惊心动魄的他人的故事。
“那时是冬天,冰天雪地的,太后在雪地里早产,产下的是一名死婴。他们哪能想到燕国人没有害他们,害他们的反倒是自己人。”
“当年为了保护太后,温立璋去引敌人,再也没有回来。”
戚延紧握着手掌,他不是一个麻木的听客,他的眼里依旧错愕,依旧震撼。他以为的佞臣,他以为的粗莽武夫竟会是这样顶天立地的男人。
而他眼里不贞不忠的母后,原来根本就没有他以为的不堪。为什么这些年她不告诉他真相?
“太后找了恭德王几个月,以为恭德王已经死了,而她带着一身的仇恨回到京都,要为两家洗清冤屈。”
“可她独自一人,根本不是邹青的对手,她求到了当年还是太子的先皇门下。”
云桂嗫嚅双唇,迟疑片刻:“先皇与恭德王、太后,都是自小一块儿长大的,年轻时的太后有家室有样貌,有贵女们没有的智慧与胆识。先皇也倾慕太后,他要太后做他的太子妃。”
“太后本不愿再嫁,她思虑了有半个月,再次登门时,她才答应了先皇。”
戚延紧握袖中手掌,久不开口的嗓音有些嘶哑:“朕的父皇……是以此要挟了母后?”
“哪有什么要挟呢,皇上。”云桂噙泪的双眼望着戚延道:“先皇的贤名从东宫到他驾崩,没有人会说他不对,太后什么倚仗都没有,只有先皇这一条路可以走。”
所以即便他的父皇不是胁迫,也并非再是君子所为。
父皇多么清楚母后只能倚靠东宫这条路,他断定了母后会嫁。
云桂道:“太后与先皇合力查出了当年的诬陷,还了两家清白,武圣皇帝自愧,不仅写下罪己诏,还依太子所求,将太后封为太子妃。”
“他们婚后,先皇对太后恩宠有加,事事以太后为先。武圣皇帝不喜欢太后,给先皇赐封了侧妃,选了良娣。先皇以为太后会吃醋会伤心,但是太后那时不爱先皇,一点也没有伤心。”
云桂目中踟蹰,忽然不再言。
戚延望着他,嗓音依旧嘶哑:“说下去。”
云桂顿了许久:“他们一直没有圆过房,太后求先皇休了她,先皇不允,在太后酒醉中让太后怀上了您。”
戚延死死握着袖中拳头,他以为他至少是父母恩爱过的证明,他以为他的父皇哪怕有些地方做得不够好,但至少依旧是他心目中的贤主。
“先皇一直善待南明侯,可南明侯恨皇室,在先皇登基后,他在朝中做下不少糊涂事。先皇从无怪罪,一次次袒护下来。太后于心有愧,再也没有提过休妻之事。”
可云桂说,南明侯再恨皇室也不会糊涂到明目张胆做蠢事,他所作所为都是些小打小闹,实则是先皇为了不让太后离开,有时候刻意任朝中大臣扩肆南明侯的罪名。
“不可能。”戚延嘶哑着反驳,可他一点底气都没有,迎着云桂这双噙泪的,沉默的眼。他忽然只觉得他的反驳好像跳梁小丑。
云桂透过戚延遥遥望着龙床上沉睡的人,话已说到此刻,再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您两岁的时候,恭德王回京了。”
“他当年被困在朔城绝谷中,那里的地势至今也只有温家军能驾驭。”
“太后与恭德王那次相见……”
即便只是作为旁观人,云桂目中也有这么清晰的不忍。
他说,先皇允许了太后与恭德王的相见,世事无常,让他们好生做个了断,不要伤了从前的和气。
太后以为那是只有她与温立璋的相见,可她并不知道她眼中大度的丈夫正带着弓箭手,带着云桂,带着一群死士,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随时准备要温立璋的命。
时至今日,云桂也不知道那一次先皇为什么决定不杀温立璋了。
他好像忽然改变了策略,用对太后无尽的好,对温立璋看似毫无底线的信任,对温家隆重的补偿,让太后愧疚,让温立璋铭刻兄弟之情。
云桂踟蹰地说:“先皇是奴才见过的最会驾驭人心的君王。”
他一面对太后无比宽容,无比信任,用贤夫的大度与柔情得到太后的愧疚。也独自去见过温立璋,尊贵的帝王在温立璋身前诚挚地求他为了两岁的小儿,为了他对太后的感情,不要打破现在的局面。
“自那后,恭德王自请去攻燕国,在三年时间里建立了温家军,攻下了燕国朔城以北的五座城池,拥兵七十万。”
云桂说,先皇忌惮温立璋。
在温立璋回朝受封时,特意携太后为他设庆功宴,要太后去试探温立璋。先皇看出温立璋从来没有放下过太后,言语里透露出希望他早日成婚的意思。
云桂说,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君王把言语驾驭得如此成功,能让人有愧,让人甘愿为他卖命。
为了不连累太后受到先皇的猜忌,温立璋成婚了。
“恭德王没有挑选先皇为他甄选的世家贵女,选了一个八品掾吏的女儿,还是亡妻留下的不受宠的女儿,也就是皇后娘娘的母亲。”
“可这成婚不过是恭德王保护太后,安抚先皇的幌子,他们连洞房都没有圆。先皇安插在将军府的人观察了一年,直到……”
云桂说,直到先皇精心设计,赏赐给许映如与太后一模一样的衣裙,在他们夫妻的酒中下了合欢散。
云桂埋下头去,苦笑喟然:“那酒,还是奴才给端过去的。”
戚延一双眼中早已黯淡无光,失去所有色彩。
他不敢偏头去看龙床上的人,甚至连呼吸都极轻。
他恨了这么多年的温立璋,恨了这么多年的母后,原来也同样都是受害者。
他的父皇……
戚延双目晦涩,紧紧望着云桂,要他说下去。
云桂说,那一次后便有了皇后娘娘。太后哭了很久,关上宫门谁都没有见。可几日后,她恢复了以往的冷静睿智,好像明白她与温立璋再也回不到当初了。
“恭德王屡立战功,却再未回京,生根在了北地。但太后……太后抑制不住感情,每年都会与恭德王互通书信,虽然这些信先皇都知道,他明白太后始终放不下。”
“册封皇后娘娘为太子妃,最初只是先皇想控制温家军的手段。他命国师占卜,但国师竟说太子妃不论嫁给谁都是天生凤命。更重要的,他说您与太子妃注定有一段姻缘,只是情路坎坷,太子妃若为您的妻,您当有一难越的劫难。”
戚延赫然望着云桂,完全不知此事。
明明他的母后与国师都说过温夏旺他,他们是天定良缘。
云桂解释着他目中的意外:“让国师闭嘴或者改口又有何难。先皇与恭德王是早年的结拜兄弟,很了解恭德王的谨慎小心,恭德王身边的算命道士便是先皇的人。”
所以温立璋明明不愿把女儿送入皇宫,最后还是听了道士与国师的测算,为了女儿今后的良缘,为了结拜之弟,也是因为太后……他才同意把心爱的女儿送到千里之外的皇宫。
“小太子妃在宫里受苦的那些年,先皇知晓恭德王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处处维护,比对三个公主还亲厚,让恭德王没有理由再接女儿离开。”
云桂流下眼泪:“皇上,您觉得皇后娘娘受尽先皇慈父一般的宠爱,可他……您看到的,也许只是先皇愿意让您看到的。”
“先皇是真心爱着太后,他却终于知晓了他这一生注定得不到太后的心,所以您……是他控制太后与恭德王最后的筹码。”
“您能看到太后与恭德王相见,都是先皇的安排。您能在每一次病中醒来见不到母后,也是因为先皇委托太后去处理恭德王的军务。而这些太后从不知晓,她心目中的先皇敬她爱她,愿意把朝政都交给她,也疼爱太子妃,信任温家军……”
戚延目中一片猩红,泪光浸在他这双死灰般黯淡的眼中,他却始终不任它们落下。他沙哑地开口:“你够了。”
“我父皇不是这般的人!若他是这样的人,母后怎么能不知道,母后怎么不在我每一次质问她时告诉我一切!”
他再也看不清眼前的黑白。
连烛光是暖色还是冷色,视线里都只余一片混沌。
也许他此刻否定的不是云桂。
而是记忆里那个疼他爱他的父皇。
那个像寻常百姓家的父亲一般慈爱的爹爹,愿意陪伴病中的他,还能用宽阔的脊梁背他的爹爹。这么好的父亲一遍遍告诉他“父皇不委屈,父皇不难过,只要我们一家三口安安稳稳便好”。
他的父皇为什么是云桂口中的模样?
为什么母后在他每一次的质疑中不辩解,不告诉他她曾是温立璋的妻?
云桂埋下头:“皇上,您还记得您与太后争执时说过的话么,您说历朝仁君都不是您的榜样,您都不会学,您只会听先皇的话。”
戚延记得,那一年是父皇病重,母后要他勤政爱民,学着历代贤主。他反驳母后,他那时很叛逆地说他不要她管,她根本没有资格管他,他若要当一名仁君,他只会以他的父皇为榜样。
“父皇在孤眼里胜过千古帝王,胜过你口中无私为民的温家军”这是戚延那时的原话。
云桂道:“先皇做的一切太后都不知晓,太后愧对先皇。而您那般说后,即便太后察觉出先皇一些问题,她也不会再告诉您。若您眼中崇敬的父皇有污点,您还会再做一名仁君么。”
戚延死死攥着袖中拳头。
所以他的母后宁可要背负他的憎恨,也从来不会提他父皇的不好半句?
她凭什么不让他知道真相。
就为了这天下苍生?
殿中阒静无声。
许久之后,云桂问:“皇上,您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呢?”
戚延薄唇颤动,却说不出话。
他想听云桂说他的父皇不是这么不堪,他想听到母后与他从来没有在父皇的算计中,从来没有。
云桂张了张唇,终是垂下头,没有再说出更刺伤人的话。
荣王为什么敢造反,是因为先皇的驭权之术。
他夸荣王最有他的影子。
连先皇都想过他最宠爱的戚延若有朝一日站在了他母后与温立璋那边,这帝王之位便不会再传给这样的儿子。
云桂缄默了,只安静地从怀中掏出三道圣旨。
他高抬双臂呈给戚延。
可戚延死死望着它们,许久都没有来接。
漫长的沉寂过后,戚延终于伸出手,痉挛般地展开圣旨。
是他无比敬爱的父皇的笔迹与玺印。
圣旨上写,若先皇驾崩后,太后与温立璋重圆。
诛温立璋。
太后百年后合葬帝陵。
戚延颤抖地,猛地合上圣旨。
手上余下的两道他却不敢再看。
他这双手练过剑,与无数江湖剑客比过武,从不畏怕刀光剑影与鲜血,却不敢触碰这两道圣旨。
漫长的寂静过去,他才颤抖地打开。
离谱得可怕。
他想哭,可却哈哈笑了,滚下热泪。
他无比敬爱的父皇说,若他认温立璋作继父,尊温立璋摄政,不依照圣旨处死温立璋,若他被皇后美貌魅惑,可以废了他的帝位,可以赐死皇后。
这手中最后一道圣旨,是转封荣王为帝。
守着温夏五个日夜的人,明明安静到不敢发出一点动静打扰温夏的人,终于在这一刻哈哈地大笑,却笑得比哭还要难看。
他的眼睛红了,泪流干了,心也好像死了。
“皇上,您可还记得成昭十九年,宫里有个小太监净身没有干净,与太妃宫中的宫女秽乱宫廷?”
戚延的哭笑已经停了,他没有心情再去回忆云桂的话。
云桂说:“当时先皇下旨,要彻查所有内侍,老奴一把年纪被拉去净身房,您途中遇见,老奴求您开恩,是您让老奴免了多余的罪受。就当是老奴回报您吧。”
戚延记得,当年父皇震怒,下令所有内侍都要再去补刀。云桂三十多岁,再去挨一刀也许就会丧命。他不过只是随口一句话罢了,于他而言这哪是什么恩。
云桂朝他深深叩拜:“皇后娘娘所受之罪……全最无辜的。老奴谢过您与皇后娘娘救下展儿,老奴与展儿会终生为您做牛做马!”
云桂叩了响头,跪行退出了宫殿。
踏着夜色离开皇宫,云桂苦笑着流下一行泪。
当年戚延救他,免去的不是他多余的罪,而是他应受的罪。
他净身入宫廷根本也没有割干净过,那时的阉割还不成熟,宦臣这条路九死一生。并非只有那小太监还留着点尾巴,他也有,只不过一直瞒了那么多年。
万幸的是那年云桂撞见戚延,利用他不知情向他求饶,得到身为太子的他一句赦令。
所以云展根本不是他的养子,是他的亲骨肉。
他忠于先皇一生,就让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做一回自己的主吧。
……
乾章宫内。
戚延死死望着地上的三道圣旨,刺目而痛苦。
他僵硬地,慢吞吞地扭头望向龙床,那里躺着他欺负了这么多年的人。
原来他只是他的父皇阻止温立璋与他母后重圆的一颗棋子,而且随时都可以丢为弃子。
原来他的母后愧对一生的丈夫到死都不是真心保护她,都仍在防备她。
原来他欺负了温夏这么多年,让她饱受这么多个日夜的痛苦,竟全都来源于可笑的他这些年坚持的可笑的理由。
距离龙床这一段很近的路,戚延像走了十三年,一步一步停在龙床前,望着床榻上依旧裹着厚厚药纱的人,滚下两行热泪。
他俯下身,动作很轻地把脸颊贴到她鬓边。
“对不起,夏夏。”
“你快醒来吧,让我赔你这十三年,赔温家一切,让我同你一起孝敬母后,弥补你。”
到此刻,他才明白少年时陪他跪过,陪他一起受罚的小太子妃才是最真心对待他的人。
他前二十四年最恨的两个女子,原来都是最在意过他的人。
“若你好不了了,那我就把自己赔给你好了。”戚延闭上眼,嗅到的不再是她耳鬓的香,而是苦涩浓烈的药气。
如果可以换,那他甘愿去做躺在龙床上伤痕累累的人。
……
太后得知榆林离宫的消息,终于在这一日赶回来了。
她鬓角拂乱,不顾一切冲进乾章宫,望着早已不辨面目的人儿,颤抖地俯身抱着她,哭得撕心裂肺。
“夏夏,你睁眼看一看母后……”
“你这样我怎么对得起子儒,对得起他。”
许嬷也在旁哭着,闻声却想提醒太后不要在戚延面前失言。
可戚延望着他的母后,第一次这般于心有愧,也这般为她不平。
太后哭干了眼泪都没有让床上的人醒过来,她起身,回首时珠钗拂乱,扬手的巴掌狠狠落在戚延脸颊。
满殿宫人跪下去,额头死死贴到地面。
戚延受着这耳光,他觉得一个巴掌哪里够啊,他的母后打断他的腿都可以,只要能让龙床上昏迷了这么久的温夏醒过来。
第53章
太后凤目中愤怒, 决绝,痛苦。
她深深望着戚延:“夏夏醒不过来, 你就不要再当我的儿子。”
戚延没有反驳,望着他叛逆了十九年的母亲,第一次觉得她此刻落寞得可怜。
他多想告诉温夏他不会再欺负她,也不会再同太后反着来。
只要她醒过来。
戚延依旧彻夜守着温夏,但这一次多了太后与他一起。
连夜奔波回京,太后完全顾不上自己,一直不停抚摸温夏脸颊, 不停流泪,到天亮时因为胃疾发作晕厥,才被戚延下令送回长乐宫。
殿外, 胡顺放轻脚步进来,手中呈着一封信, 目中噙着泪。
“皇上,这是云公公留下的。”胡顺说, 云桂今日早晨突发旧疾,死在云宅了。
戚延却明白哪有什么旧疾。
云桂侍奉先皇一生,最后却没有为先皇保守秘密,说出昨夜那些话时便已经没打算再活。
戚延望着信上召唤先皇死士的内容与手中的符令,烧毁信件,面目冷峻, 只淡声着人安顿好云展。
他往龙床上深深望去一眼:“照顾好皇后, 她醒来立刻通报。”
京都城郊的山脚下, 树木林立, 飞鸟清脆啼鸣。
枝叶繁茂的大树正好遮挡今日骄阳烈焰,戚延一身玄色龙袍, 端坐在树下一张太师椅上,紧抿薄唇逗着膝上一只草丛里刚捕来的蝈蝈,周身一片帝王森冷威压。
他左右立着四名禁卫。
随着一声怪异的哨响,林间疾风劲起,从四面现身出密密麻麻的黑衣死士,足有千人之多。
这是先皇留下的死士。
是为了防止太后与温立璋重圆,也为了防止他不尊先皇,被皇后美貌魅惑,尊温立璋摄政,而留下来针对他们的千人死士。
他的父皇从出生到驾崩都被世人尊崇着一声贤主。
如今却留下这样三道圣旨。
没有要他死,也不曾要他母后死。
但字里行间却都透着比诛还可怕的东西。
黑衣死士进前,为首男子眉骨留着青斑,锋利轮廓加着这独特胎记,倒是让人过目难忘。他环顾一眼四下,朝戚延单膝跪地。
“不知皇上唤我等现身是因何?”
虽然众人也明白他们明明是针对戚延的,见着他都非常意外,但先皇的死士只凭符令任人调遣,即便意外他们也不能违抗。
戚延逗弄着膝上蝈蝈,布满血丝的眼深不可测,他一言未发,周身迸散着强大的杀气。
为首统领已知不妙,回身喊撤时已经晚了。
四面八方袭上利箭,嗖嗖刺破长空。
无数戚延的死士凭空而降,截住去路。
血溅草地,刀光剑影。
有人见今日已无退路,破釜沉舟执剑朝戚延冲来,没有近身便被御前禁卫刺杀。
血溅到戚延龙袍上,染红了金丝龙纹。他仍好整以暇地端坐。
方才那首领喝道:“皇上要我等的命,不如要我等拿命效忠您!”
戚延俊美面庞一片淡漠。
可以为了活命背叛先主的人,谁能保证不会再背叛他。
玄衫上溅到不少血,戚延接过禁卫递来的手帕,却是慢斯条理擦拭着膝上溅到血的蝈蝈青色的鼓腹,翅上的血点。
他动作很轻,松开手指放了蝈蝈,任它跳进草丛顷刻不见,才嫌恶地擦拭衣襟上的血,转身离开了这处猩红的天地。
刚回皇宫,戚延本打算先去沐浴,还没进乾章宫便见胡顺远远跑来。
“皇上!”
胡顺一团死灰的脸,嗫嚅颤抖的嘴唇,噗通朝他跪下的双膝,让戚延一瞬间明白原因。
他整个挺拔的身躯赫然栽下,是被陈澜及时扶住。
心脏里攀延出密密麻麻的恐惧,喉咙似被人扼住,窒息的错觉让他喘不过气。戚延紧眯双眸,忍着这团恐惧,猩红的眼死死眺望着殿门,不敢上前。
胡顺哭着:“皇后娘娘薨了……”
戚延听不见他的哭声,只有这句薨了,只有快刺破耳膜的耳鸣声。
他听到殿中传来太后的恸哭,听到许嬷惊慌的尖叫,是他的母后晕厥了。
戚延扣着陈澜搀扶的手,指甲死死陷进去,猩红的眼紧望那殿门。
短短几丈,却如千里。
是他还未弥补的十三年,是他一辈子的愧。
他终于发了疯地冲上前,被绊倒,站起来再奔跑。
他冲到龙床前,望着杏眼紧闭,樱唇浅抿的人,颤抖地张着唇却说不出话。
他把手指落到她脖颈动脉间,习武之人,下意识会探这里。
可他摸不到她脉息,它们再也不会跳动了。
戚延猩红的眼不知看向的是哪里,他一动不动,忽然暴戾地嘶喊太医。
他命令他们让她醒过来,他命令他们赔她命。
在场的人都在劝他,阮思栋与梁鹤鸣要他振作,他那几个素不亲厚的姐姐妹妹都来假哭着劝他节哀。
戚延揪起太医衣襟:“让她睁开眼,让皇后看我,让她说话!”
太医办不到,跪在他脚边。
戚延起身要拔剑,被梁鹤鸣死死抱住。
“皇上,皇后娘娘已经去了啊!太后晕厥,只有你能为她操办后事,你节哀,你振作一点!”
他们刺耳的声音说着她已经死了。
他们把他叫醒。
可戚延不愿醒来,他怎么敢面对。
她才十八岁。
她还这么年轻。
十日前,他才在夜里偷偷去看她,还牵过她的手,还受了她一巴掌,明明她的力气那么大。
她怎么可能死。
……
阒静深冷的寒秋夜,整座皇城萧条死寂。
乾章宫门外蜿蜒跪了无数宫人与百官。
他们全被宫殿里的帝王赶出来了。
皇上不接受皇后的死,他不要任何人进去,也不许任何人操办丧事。
从午时到酉时,他独自把自己与皇后关在殿中
紧闭的殿门中,终于传出帝王的恸哭声。
悲沉压抑,又似稚子的无助。
他们何曾见过一向嚣张肆意的皇帝这样的哭。
半个时辰后,殿门终于打开。
从前挺拔高大的帝王站在门中,此刻身躯颓败地偻着,脚步虚浮,只靠一双手死死撑住门。
他嗓音颤抖:“备冰棺……”
戚延终于嘶哑地吩咐:“准备帝后嫁衣,备热水。”他一应交代,吩咐宫人准备胭脂香粉,金翠珠玉。但礼官上前请示丧葬如何安排时,戚延冰冷眸光倏然罩在礼官身上。
“皇后没有死!”
他说完,疾步回到殿中。
戚延后悔了。
他后悔方才不该守着温夏那么久,他应该马上派人去找他的师父。
他师父卫蔺元是江湖中人,会起死回生之术。
戚延唤来陈澜,交代他马上去找卫蔺元。
陈澜望了眼龙床上早已安息的人,想说已经无用了,可望着双眼发红的戚延,终是敛眉去安排。
宫人鱼贯而入,端着热水,捧着绫罗纱裙与胭脂水粉,金翠花钿,翡翠珠玉……就像皇后还在时那样。
戚延却没有要她们侍奉,让宫人都离开,他亲自为温夏穿戴。
她昏迷不醒的这几日,樱唇发着皱,他每日为她涂抹好多遍唇脂,都像是始终渗透不进去似的,滋润不了这双好看的唇。
往日瓷白如玉的人,如今肌肤也有几分暗黄,疾病已经让她失去了从前的美,唯有轮廓,唯有五官还是她往昔姣美的模样。
戚延俯下身,脸颊贴在她没有烫伤的一侧。
“夏夏,我把你治好,你还会再睁开眼的。”
“我师父能起死回生,就算他不能,我是皇帝,是天子,也能用尽道术把你召回来!”
“你别怕,太子哥哥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陪着你。”
戚延用浸过热水的长巾擦拭温夏脸颊,又取来胭脂香粉。
他的一双手无比颤抖,从来不会描妆,可在这一刻却把她画得如从前的姣美娇丽。
戚延俯下身,颤抖地亲吻她眉心,脸颊。
一颗泪滴落在她鼻尖。
戚延轻轻擦拭,指腹摩挲在她鼻尖肌肤上,另一只手掌落在她腰际。
他只是这样紧望她,她依旧是安然的模样,但他忽然地轻轻眯了眯眼。
戚延无比认真地凝望眼前人。
落在她腰际的手掌轻轻一握,他总有一种温夏不会死的错觉。
也有一种她不是温夏的错觉。
黯然愧意袭上心头,戚延心脏痛涩。
是他把她害得再不像她。
可他不信生死。
他绝不可能让她这样撒手。
找来裙衫,戚延拿走衾被,横抱起温夏要为她挪出个地方换衣裙。
可横抱着怀中人的他,心间却再次升起一股异样的,陌生的知觉。
是他从前抱着她时的轻重,可却好像没有那样的感觉。
戚延道不明,放下怀中轻轻的身体,俯身紧望她姣美的脸颊,指腹一遍遍抚过。
明明是与温夏一模一样的容颜,他眯紧眼眸,却依旧只觉得不对。
戚延唤出云匿。
“江湖中是否有一种易容术?”
云匿倒是十分吃惊,忙回:“有,普通的易容只是胭脂水粉乔装。最顶级的易容有树胶骨胶做的人皮,能改变五官,若是练过缩骨功,还可改变身形。属下有幸见过,能看出一二端倪。”
戚延深眸熠熠,紧望云匿:“你去看看皇后。”
云匿忍着满腔意外,一面以为戚延悲痛到不敢接受,一面又忍不住怀着希望上前去检查。
这么美的皇后娘娘,他即便只是一个暗卫也有自己的审美。皇后薨了,他这几个时辰也早就哭肿了眼睛。
云匿一番检查,失望极了:“皇上,看不出端倪来……”
戚延通红双眼中全部的光都在这句话里熄灭下去。
他嘶哑地让云匿下去。
云匿忽然狂喜:“易容!”他大叫一声,早已没有一点下属的规矩,瞠圆了眼。
“哈哈哈易容!皇上,她是易容的假娘娘!她是假的!”
戚延冲到龙床前,望着半张完全陌生的脸,大口喘息,目中狂喜。
他俯下身触摸这张脸,看她一半陌生一半熟悉,这一刻她完全不再是温夏。
大悲之后大喜,戚延双腿早已软在踏道上,哈哈大笑出声。
不是她。
不是她就好。
他没有去思考为什么会有一个易容的温夏。
他没有去计较她为什么骗他。
他一点也没有生气。
他高兴她还活着。只要她活着就好。
戚延笑声在这大悲大喜里,终于变作痛苦的,自嘲的哭笑。
原来她宁愿用一个死遁的方式,宁愿抛下太后,也不要他了么?
云匿朝龙床上的人哭笑着拜谢,回头请示戚延:“皇上,此女如何处置?”
戚延紧望片刻,若是从前他会震怒到不留全尸。但此刻他终究只是在稳下心神后道:“葬了。”
她竟然能有这般忠心耿耿的仆婢,即便她骗了他,他也可以厚葬此人。
扶着宫柱站稳,戚延望向窗外夜空。
一望无际的漆夜,他却终于流下眼泪笑了。
他把脸颊湿润全部擦干敛藏,一双长眸终于有被背叛,被丢弃的痛苦与狠戾,夹杂着那满心劫后余生的欢喜,让他此刻周身气场森寒又可怖。
打开宫门,胡顺与陈澜悉数上前来。
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眸眺着夜色,戚延冷声:“把皇后的贴身婢女带过来。”
他是错了。
是他不对。
可他愿意为她改过。
而她想逃,这天涯海角她又能逃到哪里去?
不论她在大盛还是燕国,还是草原,他都会让她插翅难逃。
……
深秋里一场细雨铺开这场离别。
温夏肩披玄色大氅,头戴兜帽,唯有一双湿红的眼楚楚盈泪,凝望送别她的家人,不敢再像方才那般一遍一遍说尽了“我走了”也舍不得上马车。她背过身,任霍止舟搀扶她坐进马车,靠着车壁掩住手帕,不让自己发出哭声。
霍止舟站在车下,朝许映如,温斯立与温斯来再次拜别,一声殷切珍重,他才坐上马车。
巷中众人举目惜别,许映如落下眼泪。
温斯立劝道:“母亲,三弟,回去吧,莫让旁人看出端倪。京都中已有温家军来报,皇上彻夜守着那位娘娘,但她伤势严重,你我皆得随时准备应对皇上的发难。”
许映如点点头,马车已在巷道中消失不见了,她也终才收回目光,强打起精神。
夹道上奔驰的马车中,温夏望着出城的路游神。
霍止舟把案几上一盘盘蜜饯糕点,卤食端给她。
温夏摇头。
他十分耐心地安慰:“回朝后我为你养一队信鸽,让你随时能与母亲通信。”
温夏杏眼清澈,也只是欣喜了这一瞬间又黯淡下去。
她只是想起了许映如前日与她说的那些事。
她心疼爹爹,心疼娘亲,也会心疼太后。
许映如说,父亲没有不忠于她,相反,他是救了她。
原来她的爹爹与太后竟曾是那样的恩爱眷侣,如果没有允王没有邹青那样的恶人,他们也许是一对恩爱夫妻,也许这个世界上也就没有她了。
许映如说,父亲九死一生归来,见到太后,见着两岁的戚延,给先皇请安,给戚延见礼,已经明白他与太后之间难越的沟壑了。
那天听许映如这样说,温夏便问:“难道我爹爹就没有想到去夺回自己的东西吗?”
许映如说她不知道。
温夏想,也许爹爹是想过的吧,可先皇忠心待温家,他不愿去毁了太后现有的生活。
许映如说,温立璋自请来了北边,攻下了如今这一片幅员辽阔的土地。回京受封时,先皇让他娶妻。
他选了她。
许映如笑着说:“那时是我第二次见你爹爹,他还没有开口,我就说我可以。”
那天是在长公主府的宴会上,许映如作为一个八品掾吏的女儿本没有参加的资格,但外祖父卖女求荣,托了层层关系,想把她送给好色的常王做妾。
许映如撞见太后与温立璋私下的相见,听到太后那句“可我放不下你”。
温立璋很快便发现了她,习武之人矫健的身躯停在她身上,匕首将要抵在她脖颈上时,太后喊了住手。
太后说:“她救过我一命。”
许映如向温夏说起往事,含泪的目中带着苦涩的笑:“你知道娘不得你外祖父疼爱,他续弦后便将我扔去青州老家自生自灭,我遇见狼狈的太后,也不过只是顺手帮了她一把。”
那正是刚刚小产,刚刚失去温立璋,被追杀的太后。
许映如本就没有什么依靠,也不愿惹事,只看太后是与她一样可怜的女子,救她回家门,也不曾问过太后姓谁名谁,为何被人追杀。
太后在她破旧的宅邸养了两日,夜里不告而别,只在桌上留下许映如白日在庭中想摘却够不着的一束腊梅。
“你爹爹就放下了手上的匕首,他的匕首又寒又薄,瞧着就吓人。太后认出我,与我道当年的谢。”
可许映如吓坏了,什么都不敢说,匆匆离去。
她认出了那是太后,那是威风凛凛的温大将军,但她默契地缄口不提他们私下相见,默契地为他们保守了秘密。
也是在那天,温立璋站在许映如面前,他强大冷静的双眼中早已写满他去了解了她身世背景,知道她不得父亲与继母宠爱,只能被送去做妾换取家中仕途。他正想启唇问她愿不愿帮他忙,做将军府正妻时,许映如很聪明地开口说“我可以”。
他们就这样结为夫妻。
“你父亲告诉我,养子还小,什么都不懂,会尊我为嫡母。府中中馈也由我打理,他不会纳妾,不会让我娘家人再找我麻烦,我想要什么只需说一声,他能办到就为我办到。”
这是多好的一桩婚事啊。
许映如十岁丧母,兢兢业业谋划着如何活下去,如何不被送去做好色之徒的妾室。
温立璋说很感谢她救了他。
可她明白,是他救了她才是。
他把她保护得万分周全,正妻的尊贵,在外的脸面,荣华富贵全都给了她。
只是没有感情,没有夫妻该有的生活。
许映如一点也不介意,她遵守他的界限,从不越界。
温夏问:“父亲想通了,才生了我吗?”
许映如笑着抚摸她眉眼,温柔地点了点头。
温夏还想再问,可娘亲已经不愿说了。
她想,爹爹既然没有忘记太后,为何愿意与娘亲再生下她呢?她想,娘亲是不是有不愿意说的苦衷呢?
许映如不说,她便没有再问。
她只是会有一些遗憾,遗憾太后与爹爹,遗憾娘亲与爹爹,这种想法让她很是矛盾。
第二日,马车终于行到了边境之处。
霍止舟道:“夏夏,看看车外是谁来了。”
温夏微愣,挑起车帘,望见香砂可爱熟悉的脸颊
“娘娘!”香砂高兴得落下泪来。
温夏下了车,紧紧抱住她,也高兴得红了眼眶:“你在青州受苦了,伤好了吗?”
香砂白皙的脖颈间留下一道疤痕,温夏瞧着自责极了。
香砂转着圈道:“奴婢不苦,奴婢全都好了!”
她说起当时不仅摔折了腿,还磕到了脑子,天天呕吐,头疼了半个月。但索性那时霍止舟想安插芸娥过去,调换了香砂,找了大夫十二个时辰专为她医治。
主仆二人在车中聊了许久。
温夏身边如今有了个贴心的人,这异国他乡的路才终于觉得不那么孤单了一分。
行入燕国地界,穿过边陲城邦,几日后抵达繁华的云都。
马车外行人如织,鳞次栉比的楼室与大盛建筑没什么不同,只是燕国以玄瓦为尊,一路所见巍峨磅礴。
马车岔开繁华的街道驶入御道时,温夏在拐角处遥遥瞥见一间挂着温家印记的铺面。
大哥说云都中早就遍布温家的暗探,他只是提前换成了死士的暗号。她若有难,云都城中皆会有温家死士护她。
对于大盛皇宫里芸娘的一切,温夏都不知道。
她只是终于落下一颗紧绷的心来,她都跑到燕国来了,戚延再也找不到她了吧。
哒哒的马蹄声踏响在御道上。
温夏望着燕国皇城巍峨的宫门,心间忽然对这同样庄严的皇宫有着抵触。
“四哥哥。”
霍止舟眉眼如旧,凝望她道:“别害怕,我考虑过你会不会介意入宫,也许你并不愿从一座宫门再入另一座宫门,但这只是我生活所需的地方,你也可以只把它当做起居之所。”
“夏夏,你想住在宫外随时都可以告诉我,但当前还是皇宫内比较稳妥。”
温夏也明白这个道理,没有再计较下去,只是很坚定地说:“我的宫殿不能在后宫。”
霍止舟无奈抿唇:“我为你安排的是我父皇曾经最敬重的长姐所住的长公主殿,不在后宫之地,你可以放心。”
迎着霍止舟无奈的笑,温夏才放下心,有些脸红道:“多谢四哥哥。”
她微顿,觉得哥哥二字也过于亲昵,如今不是从前未及笄的姑娘了,应该只唤一声四哥。
马车经过御道,沿途侍立的铠甲禁卫皆跪行恭迎。
霍止舟先将温夏送到已更过名的华玺宫。
宫婢内侍候满庭院,足有三十人之多,完全是她从前作为皇后时的规格。
连日赶路,温夏一身疲惫,只想休息好后再去告诉霍止舟她可以不用这么多人伺候。
香砂吩咐那掌事的宫女:“劳烦这位姐姐为我家主子打点热水沐浴吧。”
宫女恭敬道:“皇上已经交代过,主子随奴婢来。”
寝宫之后的一间宫殿中,有以玉砌的兰汤池。
水面热气袅袅,温夏虽觉这般蹭人家的不好,但这人是她哥哥呀。
浑身的疲惫下,温夏宽衣沐浴,柔白娇嫩的肌肤泡在玉池兰汤中,只觉得四肢百骸都舒服了。
她忽然想,她的确很难改掉骄奢的习惯,自小爹爹便把世间宝贵的一切都给了她。
先在宫里头躲一躲也挺好。
戚延今后一定找不到她。
第54章
沐浴罢, 温夏躺到柔软的床榻中,霍止舟连枕头都是准备的松软的蚕丝枕, 知晓她睡不习惯硬枕。
香砂为她理顺乌黑长发,屏退了宫人,低声道:“娘娘,咱们需防着些她们么?”
温夏睁开眼:“你想说什么?”
“奴婢能得四公子,不,燕皇所救,被他替换, 觉得怪怪的,不知如何说好。”
温夏留意着香砂的神色。
她同香砂一样的想法,只不过她防备的人也有香砂。
虽然香砂是她的奴婢, 可她也怕香砂再尊四哥哥为主子。她记着大哥所言,凡为帝王者, 心思皆会与从前不同。虽然她很信任四哥哥,可这异国他乡, 她也只能多留一些心。
如今听香砂这样说来,倒是与她一条心的。
温夏道:“我借住四哥哥的地方暂时避难,应该感激他护佑你我,但他如今贵为帝王,你所思所想也是对的。”
香砂说今后会多留心一些。
“今后别唤我皇后娘娘了,这是燕国的皇宫。”温夏道:“这几日赶路辛苦, 你也快去歇一歇吧。”
香砂放下帐幔退出了寝宫。
温夏补了一觉, 醒来已是两个时辰后。
窗外烧着金灿灿的晚霞, 夕阳落在远处宫阙上方。
华玺宫的掌事宫女锦雁为温夏引路, 转着这华玺宫。
若说见世面,温夏绝对可以称为见过很大世面的女子, 毕竟她得太后与先皇宠爱,先皇为太后修建的霞夜星宫就无比的瑰丽,她那时七八岁,常爱去里头玩。
她只是没想到如今这华玺宫也这般瑰丽,这般宽大。
除了书房,这里专为她设出琴室,跳舞的庭院,陈设与她将军府中许多相似,壁画雕栏与庭中景致也十分考究。
宫殿往后直通一片荷花池,虽已是深秋,池中仍有不少荷花绽放,亭亭娇丽,站在岸边伸手可摘一朵莲蓬。
穿过这雅致荷花池是偌大的花园,亭台楼阁耸立,假山鱼池造景,斑斓秋菊,燕国的皇家园林别有一番雅韵。
锦雁一路恭敬地为温夏介绍,这花园直通帝王居所紫宸宫,从前不算是御花园,但如今已算,不会有旁人能走到这里。
温夏坐在桃树下的秋千椅中,听锦雁说起乘坐步辇去紫宸宫也不过就一刻钟。
温夏道:“从前的长公主看来甚得先皇信赖。”
“是,听闻先皇许多意见很听从长公主这位皇姐,才赐这长公主殿给她居住。但从前的华玺宫没有这么宽,这么大,也没有这御花园。”
锦雁说,一切都是为了她住着方便才改造的。
这雅致花园,碧色荷塘,曲水流觞,阁楼戏台……连她身下的秋千椅,全是霍止舟为她所置。
这里不是后宫,只算前庭。离后宫甚远,根本不会有人打扰她,旁人不得通传也进不了这里。
温夏一时欣慰,微抿唇角,毕竟四哥哥从前也会画图纸为她在府中改造池塘。她那时迷上养锦鲤,温立璋派士兵千里为她去南海运来许多漂亮的锦鲤,温斯和就负责把她的池塘弄好看。
可他从前只是温斯和,如今是霍止舟。
这般想,她又一时觉得不妥起来。
他如今只需要给她一个能躲开戚延的地方,其余的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温夏手握摘下的莲蓬,从秋千椅上起身,想去致谢:“皇上在何处,我能去看他么?”
“当然能,皇上吩咐您随时都可以去看他。”
锦雁询问她可要安排步辇,温夏倒是步行走去。
这里离紫宸宫的确很近,一路也不曾见多余的宫人,只有修剪花枝的宫女,每隔十丈侍立的铠甲禁卫,倒很是清净。
霍止舟身边的内侍擎丘来请温夏进入炳坤殿。
霍止舟正在批阅奏疏。
他身穿一袭明黄龙袍,丰姿俊朗,往昔温润雅致似都掩藏了这一身帝王威严之下。他英隽侧脸冷锐利落,修长手指疾笔留下御批。
温夏已经无比熟悉龙纹了,可这一袭庄严威压的衣衫穿在她熟悉的四哥哥身上,倒竟陌生起来,让她站在这殿中,一时不知道是该唤他哥哥还是皇上。
“怎么停下了,你不进来?”
霍止舟从奏疏里抬起头,褪去眉目间清冷之色,一双眼底是温夏无比熟悉的温润。
温夏细步无声上前,纠结了一下,扶身行了个礼。
霍止舟手上御笔一顿,他很快便放下奏疏步下玉阶。
“你不属于燕国一切规矩,不用在意这宫里的礼数。”他说:“以后不要给我行礼了。”
温夏终于抿起唇角来:“谢谢四哥哥。”她微微一顿,倒忘了少称一个哥字。
霍止舟问:“在这里还睡得习惯么?”
温夏点头。
“你等我片刻。”他牵住她袖摆,带她往玉阶上走。
温夏清澈杏眼弥漫起一瞬的呆滞,直到霍止舟将她牵到龙椅前,她才使劲眨了眨眼,忙要退却。
“你坐。”
温夏忙退:“这是四哥的位置,我万万不可逾矩。”
但她退开的身体却撞在他臂弯处,他掌着御案,站在龙椅侧挡住了退路,她细腰正好贴在他臂间。
温夏抬起眼,霍止舟十分无奈。
这张往昔温霁如玉的脸无比的亲切熟悉,她梦里担心过无数次,也出现过这张脸无数回。他只是很虔诚,很无奈地对她说:“夏夏,就算我是皇帝了,我也没有在这宫廷里经受过温家那样的亲情,没有人对我像父亲母亲,像三个兄长,像你那样只有无私的善意。”
“你大可不必拿我当皇帝,我想要的,是你们不厌弃我,是你不退避我。是我所能给你的这天底下最好的东西。”他说:“哪怕是以哥哥的身份,还是别的身份,我都愿意。”
温夏在他深邃的视线下怔了许久,挪开眼,没有再僵持,坐在了这把龙椅上。她心跳很快,第一次用看待一个独立成熟的男子的眼光去看霍止舟,明明她一直都把他当做哥哥。
霍止舟终于有一些欣慰的笑意。
“我把这几份急报批完,然后带你去用膳。”他站在御案旁翻阅那些奏疏,好像谨守着与她之间的距离,不希望再令她感到不安。
温夏看他颀长挺拔的身姿微微俯在御案上写字,杏眼落在身旁龙椅上:“四哥,你坐下写吧。”
霍止舟笑了一瞬,在她身旁坐下,保留着不会让她不舒服的一段距离。
温夏支着下颔,安安静静,也很细致地为他推来砚台。余光中的霍止舟比少年的他更添丰姿英朗,他侧脸线条清晰分明,鼻梁高而挺拔,唇峰有漂亮的弧度。温夏从前遗憾要再回宫去当戚延的皇后时,幻想过自己如果可以选择夫婿那就选四哥哥这样的人。
她从来都喜欢他英姿如玉,也喜欢会音律,懂得逗她开心的他。
只不过她从来都只是把他当做哥哥。
“好了。”霍止舟搁下玉毫笔,抬眼时撞上温夏的视线。
他不知她想什么游了神,只见她眼睫如蝶羽的微颤,白皙娇靥瞬间有些红,收起支着下颔的手。
“你给母亲去信了么?”
她摇头。
“那先给她去信报平安,我派人送到她手中。”
霍止舟铺开绢布,温夏纸笔安静写着家书。
擎丘入内想说晚膳已经备好了,瞧见坐在龙椅上的二人,忙识趣地没有打扰。
霍止舟折好信,安排下去,才起身道:“有一样礼物你应该会喜欢。”
穿过长道,宫人皆伏跪两侧,霍止舟行入紫宸宫,放慢脚步等身后温夏随行。
她不明白是什么礼物,清澈美目中满是好奇。
直到雪团闻到主人的气味,喵呜一声窜到霍止舟脚边,又十分好奇新的主人,围着温夏转圈。
温夏眼中一片惊喜:“好漂亮的猫!”
霍止舟笑:“它叫雪团,一岁了。”
胖墩墩的白猫好像对温夏的气味又好奇又亲切,围着她小心试探几圈,探出爪子扒拉她绣鞋上的金丝花团,好像感觉到没有恶意的她真的可以亲近,仰起脑袋朝她喵呜一声。
温夏蹲下身,小心地伸出手握住雪团的爪子。
雪团用软乎乎的脑袋蹭了蹭她手心。
温夏高兴地仰起脸:“它好像不怕我,它好可爱呀。”
霍止舟抿起薄唇,蹲下身把猫放到她双膝上,雪团好像的确很喜欢她的气味,乖乖地赖在了她怀里。
温夏笑得很开心,酒窝明媚娇俏。
霍止舟将她娇靥藏入眼底,笑着让她一起用膳。
他没有提为了让她喜欢燕国,让她开心,他每日都会让猫闻到她从前最爱的玉兰花香膏。
今日回宫,她清玉池与寝宫中也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玉兰香膏。
她身上一袭花香,款步与抬袖间全是盎然香气,雪团自然会感到亲切。
用膳时,雪团也喜欢极了新的漂亮主子,一直赖在温夏膝盖上,惬意地把脑袋缩成一团。
霍止舟带温夏来到他的书房,取出一卷卷画。
里面全是十四岁的温夏,他画过很多幅,也有惟妙惟肖的画技。
温夏见到画很是开心,仔细端视着她十四岁的模样:“比宫里的画师都画得好。”
霍止舟:“可想抱着雪团入画?记录你来到燕国的第一日。”
温夏绽起笑点头。
宫灯下,少女姿态娴雅,膝上蜷着一只慵懒白猫。她红唇浅笑,酒窝清晰,美目娇盈着一汪清水。
从前在将军府时,霍止舟便为温夏画过画。
她很喜欢画画,高兴了或是难过了都爱入画记录,但总会黯然每回请来的画师没把她花好看。
那时霍止舟说他试一试。
他提笔描绘,无比细致地勾勒她眉眼,竟将她画得跃然纸上般。
从那后,她的每一幅画便都是他所作。
也是在后来恢复记忆后,霍止舟才知道他为什么可以把她画得那么好。
他曾画得一手盎然山水画,父皇喜爱,可兄弟嫉妒。
他被陷害发配到皇陵时,几个皇兄没有放过他,用拶刑毁他一双手。
手养好了,可心好像在十三四岁那年变狠了。
他在那之后画了无数的山水,可画下的第一幅人像却是温夏。
窗外月映焦窗,殿中烛光灿然。
霍止舟终于停下笔,温夏很高兴地起身来看,杏眼写满了惊艳之色。
“我有这么好看吗?”
霍止舟莞尔:“这当然是你。”
温夏白皙手指抚过画上美人,画中的她就像随时可以呼之欲出。
“为什么像真的我一样,画得这么立体?”
霍止舟略思考:“应该可以用女子平日描妆来解释,有异曲同工之处。”
“四哥后宫有几个妃子呀?”温夏笑着问,她以为他这么了解女子描妆是因为常日接触妃嫔。
霍止舟藏下眸底笑意:“我不曾纳妃。”
她微怔,凝眸去瞧画了。
温夏很是喜欢这幅画,临走时让锦雁小心卷好。
霍止舟将她送回华玺宫。
温夏静立檐下月色中,雪团自她怀中跑去宫殿里,香砂被突然出现的猫吓坏了,哭着喊着“娘娘”跑出来。撞见他们,才意识到喊错了称谓,朝霍止舟行礼,改口唤温夏主子,回了殿中去安顿猫。
霍止舟面色如常,倒没有因为方才那声“娘娘”介意,只道:“你早些安寝。”
但他却见温夏胸前衣襟被雪团抓坏,娇贵的蝶纹云缎碎出细细毛絮。
温夏顺着他视线凝眸,脸颊微微有些不自在。
霍止舟将她神色收纳眼底。她娇靥如新月生晕,螓首薄肩,体态娇媚却不艳俗,月光勾勒下的细腰盈盈可握。
这样的她让人不容亵渎。
于霍止舟而言,他只想筑天下金瓯无缺,可以让她没有任何忧虑,随心所欲做她自己。
“四哥,你回去休息吧,今日我很开心。”
“你不叫四哥哥了?”
温夏抿着浅笑,没有回答他。
霍止舟微抿薄唇,看她回到寝宫才离去。
他回到紫宸宫,书房仍铺着画卷。
他提笔描绘,勾勒出她方才月下温柔凝笑的模样。
搁下笔,霍止舟细细抚过她眉眼,只是忆起她与戚延成婚那年,清润双眸逐渐冷戾阴沉,眸底不吝阴狠的杀气。
那年先皇要他隐忍,先皇没有能力护他,他住在齐王府,装疯装残,坐在轮椅上听殷训禀报她的婚讯。
殷训说,她大概是历史上唯一一个丈夫明明还活着,却像死了一样拿一套衮服来与她拜天地的皇后。
殷训说,盛国皇宫防控森严,他进不去,只潜伏在大臣府中,听到礼部尚书说“皇后是哭了,我离得近看见地板上浸开了眼泪,皇上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她没有等到丈夫来与她拜天地,也没有皇后尊贵的受封仪式。
那天霍止舟望着齐王府簌簌的大雪,红梅被积雪倾弯了腰,他久坐檐下轮椅中,白玉笛一遍一遍吹她爱听的曲子,脸颊一片冰凉。
温夏如今在他的皇宫,他不会再让她受从前任何罪。
而盛国皇帝若是闯来燕国皇宫,他必杀之,以慰她所受之苦。
……
大盛。
从榆林离宫被带到皇宫里的白蔻与著文在得知主子没有死后,都流下高兴的眼泪来。
戚延端坐龙椅上,一身歃血的阴冷,要他们说出温夏的踪迹。
二人对视一眼,虽然不清楚温夏的下落,但都想起了温夏见过的四哥哥。
这一眼对视,两人都垂下头说不知。
他们谨记着温夏之前的交代,不要告诉戚延她见过温斯和。
戚延冷嗤:“离宫走水,即便死的不是皇后,也是你们疏忽职守,朕没有治你们死罪已是看在夏夏的面子上。”他要他们说实话。
方才二人那一眼对视,戚延瞬间便纳入了眼底。
只是任他如何命令,二人都说不知。
戚延终于恼了:“上刑。”
胡顺想求情,但只撞着龙椅上暴戾的视线便忙缩回一双眼,颤颤吩咐内侍上刑。
那拶子套入著文手指,他痛苦闷哼,大汗淋漓,可仍说一点也不知情。
连续守护在假温夏的床前,戚延眼里的血丝依旧未褪,眼睑也一片疲惫青色,可他不敢休息片刻。
白蔻已经吓得浑身发抖,落下泪来。
戚延冷声命令她道出实情:“朕寻回皇后不会治她的罪,忠心护主也不是你们这般护法!”
可白蔻依旧紧闭双唇。
戚延浑身冷戾,一身强盛威压,冷喝用刑。
白蔻经受不住疼痛,殿中遍布她痛苦的尖叫声。
戚延抬手示意宫人停下,踱步行下玉阶。
他居高临下立在二人身前,低沉嗓音无比森寒:“皇后温善,连树上一只毛毛虫都舍不得伤害,却敢用一个替身替她假死,朕不信没有人为她谋划,把你们知道的说出来!”
可二人却依旧摇着头,疼痛得无力趴在地上。
龙袍衣袂翻卷,戚延恼羞拔了陈澜的剑。
锋利剑刃架在白蔻脖颈上。
“皇后在哪儿,谁策划她逃的,谁护她逃的?被派去办事的香砂办什么差事,又是去何处办差?”
白蔻忍着痛抬起头,目光畏惧,胆怯,可却强忍着维护主子,像她主子那样升起一股绝不妥协的眼神。
戚延的剑恨不得直接就这样刺下去,可他恨这样的目光。
温夏的丫鬟凭什么可以用这种眼神看他?
温夏凭什么要以这样的方式逃?
他不是十恶不赦的暴君,他杀的每一个人都该杀。
他已经在为她改变了。
她为什么不给他机会?
周身筋脉血液横冲直撞,戚延心间从没有此刻这样痛苦。
被她抛弃,被她背叛,被她的宫人以这样毫不妥协的眼神审判。
他明明是她的太子哥哥,可此刻再下雨时,她却再也不愿为他撑伞了。
手中的剑“哐当”一声扔到地上。
戚延藏着落寞,背过身挺直了脊背,用阴冷暴戾隐藏他的痛苦:“别以为朕舍不得杀你们!你们一日不松口,刑法就一日不会除。”
第55章
连续几日, 戚延把能用的不伤人性命的刑法都用了一遍。
白蔻与著文明明已伤痕累累,还是说不知温夏的下落。
京都城门处都没有香砂那日离开的记录, 所以根本不存在香砂外出办差,那只有两个答案。
有人帮助温夏,且权贵不低。这人能以易容留下一个替身,也必然能让她以改变容貌的方式离开京都。
但城门处连香砂的出城记录都没有,也有很低的可能她们根本就没有出城,仍在城中。
这二者戚延都想过,温斯立官至左相, 势力在京都,温夏没有倚靠的人,极有可能求到兄长那里。
是他把温家捧得太高了, 温夏才敢不把他的恩宠放在眼中。
戚延已下令封锁全城,非持御批文书, 任何人不得出入京都。
午时,陈澜回宫禀报:“皇上, 五万京畿在这三日已搜遍京都每一处民宅,还是没有皇后娘娘与婢女的下落。”
龙椅上的戚延紧绷薄唇,周身气场森寒。
陈澜硬着头皮禀报:“先皇死士也仍在追逃中,一经发现一定就地格杀!”
殿上一片阒静,直到精致的琉璃玉盏砸到陈澜跟前,碎片溅到衣袍上, 陈澜也不敢有一丝妄动。
那日林中诛杀先皇死士千人, 为首那眉骨带着青色胎记的统领身手了得, 头脑也十分狡猾, 竟令他带着几十人逃了。
戚延哪能想,他把一切都放心交给他精心训养的死士, 他们竟还能令围剿中的猎物跑了。
这些时日连续以来的痛苦与身体承受的极限,一向身体强健的他在昨夜一场大雨后竟染了风寒。喉咙灼痛,头脑胀疼,戚延整个人都疲惫地倚在龙椅中。
往昔一双深不可测的桃花眼如今颇有些黯淡落寞。戚延已经无力训斥,紧绷的薄唇冷冷道出一句:“滚。”
陈澜连忙离开,继续去城中搜查。
戚延阖上眼,疲惫地揉了揉鼻梁山根处,再睁开眼,目中恢复一片阴冷杀气。
他行去宫中刑房。
白蔻与著文关押在此处。
但宫门外却跪着许嬷。
许嬷肯求道:“皇上,奴婢奉太后之命,恳请您放过皇后娘娘的宫人,您再这样用刑下去他们就没命了!”
戚延无动于衷,绕过许嬷走进刑房。
许嬷见劝不动,只能着人去请太后。
阴暗潮湿的刑房中,所用刑具、刑法百数种,进了这里还能不吐话的从来都没有几个。
戚延端坐椅上,目光一片冰凉,任刑台上的二人在惩罚中痛苦叫唤。
他把人弄到这里来,让他们见识了各种各样的刑具,关了一夜熬他们的心理,可今日才算是真正用上酷刑。
他始终保留着只对温夏的柔情,为她留她两个忠仆的性命,他要的只是他们告诉他温夏去哪了,凭什么就这么难?
许嬷冲进来急声喊“停”。
戚延不用回头也能听到身后纷至杳来的脚步声。
“你还要折腾他们到什么时候!”太后恼怒的声音也带着这几日的病倦,强撑着被宫人搀扶到戚延身前。
戚延一动不动望着脸色惨白的著文,流眼泪的白蔻,一双眼逐渐蔓延起猩红之色。
他冷声:“朕知道轻重。”
“把人放了,夏夏若看见你这般伤她的宫人,你还想她同你再过?你后半辈子抱着你那些猕猴那些蝈蝈过吧!”
“他们必定知晓些内情,别以为朕这双眼睛那天没看到他二人交换眼神。”
太后一双凤目冷冰冰睨着戚延,示意胡顺:“扶皇上回宫!”
戚延恼羞不已,若是从前他必定会反驳太后,但自从知道那些真相,面对他的母后,心中愧对与不平都令他退让了几分。
戚延离开后,太后命人给白蔻与著文松绑,上前道:“皇后到底去哪了,她可平安?”
两人皆摇头。
太后对白蔻道:“连哀家也不能说吗?”
白蔻流下眼泪来,她贴身伺候主子,却连主子再也待不下去了都没察觉出来,反倒是带着香砂走了。这几日她一面为主子没有死而开心,一面也自责难过。
主子没有带她,没有同她透露过只言片语,一定是她哪里没做好,才让主子宁愿选择香砂那个活泼的丫头走。
当初主子明明不愿意侍君,是她一直在劝,都怪她啊。
白蔻万分难受,眼泪滴落在受了刑而发抖的手指上,她腕间的翡翠镯子配着这双快残废的手,却终于感到了欣慰。
主子是没有透露只言片语,可给的这只镯子便是她的保命符。
主子能寻到个易容如此高明的替身,除了寺庙里见过的四哥哥外,再也无人能帮她了。
在太后殷切等待的视线下,白蔻颤颤埋下头:“奴婢真的不知道。”
太后喟叹一声,背过身:“宣太医,送回凤翊宫好生安养。”
太后来到了乾章宫。
戚延刚喝过太医呈上的药,对胡顺奉上的蜜饯未看一眼,无声示意胡顺给太后赐座。
太后只冷冰冰站在殿中:“你诏了温家三子回京?”
戚延倚在龙椅中,以无声回应。
“你又要对谁用刑?”
“温夏刻意躲朕!温家还在这呢,她想逃。”戚延冷嗤,目中只有被背叛,被抛弃的落寞与恨意。
太后声音无比哀痛:“哀家不知道你与她怎会变成这样。”
“都是哀家的错,明明你已经欺负她这么多年了,为什么就是不帮你们解除婚约,为什么非要信天命,非要留她当我的女儿……”
太后从许嬷手上拿过懿旨,扔给戚延:“把玺印盖了。”
戚延不明白,展开懿旨已勃然大怒。
他站起身,健硕身躯居高临下,一双布满血丝的眼阴鸷愤怒:“凭什么要朕休妻废后?!”
“凭她宁愿舍弃荣华富贵也要逃离这凤座。”
太后这几日溺于病中,经历大悲大喜,早已后悔这些年让温夏在皇宫里受尽了苦,她哀痛道:“夏夏是金枝玉叶,生下来就没有受过半分苦,你都逼到她舍弃这天下间至尊的荣华富贵,还不足以证明她过得有多不快乐?”
“戚延,我是你的母后,可我悔,我也看不起你。欺负她这么多年了,你够了。”
戚延猩红的目中有泪滚落,滴入地上,瞬间看不见了。
他一身的暴怒,好像天生就生着一副不会哭的恣意模样。
他把懿旨用内力化为碎片,冰冷的声音压抑着他的恐惧,他的痛苦。
“朕已经在改了,她只要回来就知道一切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朕可以下罪己诏!朕不会再强迫她,会让她高高兴兴地生活在皇宫里。”
“她是我的妻,我的皇后,除了我可以废。”戚延目中一片坚韧的冷意:“旁人休想把她从我身边夺走。”
“除了你可以废?”太后嘲笑这句话,“皇帝,你还有什么脸面再说此话?你觉得下罪己诏就是承认错误了,就是大丈夫了?”
“当年武圣皇帝的胞弟允王谋反,陷害温家满门忠烈,陷害你外祖父为卖国贼!武圣皇帝下了罪己诏,向天下人承认错误,可温家与我几个哥哥能回来么!”
太后病中容颜忽然升起一股坚毅,目中遍布沉痛。
戚延很早就知道这段历史,可于他而言这是历史,于他母后而言却是切身经历的痛。
太后从来没有向他提及过此事,半个字都没有。
可今时今日,好像这份罪己诏刺痛了她,她凤目压抑着经年的苦难,她的脸明明保养得仍十分年轻,可戚延第一次在这张素来镇静的脸上看见年轮倾轧的疲惫。
戚延沉默许久,嗓音坚定:“她要我半条命都可以拿去,但我绝不放开她。”
“母后,下罪己诏不是大丈夫,那你告诉我什么是大丈夫。”他说:“像温立璋那样的大丈夫。”
太后凤目一震,双唇嗫嚅,似在仔细辨认戚延又在抽什么风,冷冷从他身上收回视线,跨出了乾章宫。
戚延心脏无比痛涩,这是他第一次想去了解从前视为仇敌的人,那是温夏的父亲。她崇敬自己的父亲,心目中夫婿的模样又会不会是像她父亲那样的人?
他很想温夏此刻就在他面前。
他会告诉她他以前做错了,他也是他父皇驭权之术下的棋子,他从前所坚持的都成了错的,他可以用下半辈子去弥补。
他也想告诉她,他可以为了她成为像温立璋那样的人。
这点风寒像要命似的,戚延非但没好,夜里还发了一场热,整个人烧得浑浑噩噩。梦里也睡不好,只会梦见温夏被坏人抓走,像她五岁那样被关在青楼,哭着喊“太子哥哥救我”。
戚延强撑着坐起身,殿中未曾点灯,入夜里一片漆黑。
他靸上鞋履,穿过夜色,手臂颓懒地系上衣带,一排整齐分明的腹肌掩盖在玄色寝衣下,经过衣架,随手扯了大氅披上。
门外值守的宫人迎来:“皇上可有吩咐?”
“中秋时朕与皇后的画像放在何处?”
宫人将画呈来,戚延回书房展开画卷,绢帛上的女子一袭月白曳地纱裙,安静端坐在身着玄色龙袍的他身侧。她眉眼凝笑,发髻间拥金戴翠,如国色牡丹的华贵。而她身侧,他一双深邃的桃花眼中竟会有那般温柔的光。
戚延指腹摩挲着画中人的脸颊,动作小心翼翼。
可戚延忽然才后悔,他为什么在与她亲昵时不这样温柔,非要粗暴地对待她。
戚延吩咐内侍:“召吏部,刑部,户部尚书速来觐见。”
戚延安静坐在深夜的乾章宫中。
三个大臣是第一次深夜被政务亟召入宫,皆揣着疑惑。
戚延病中音色带着点低哑:“朕要查封大盛的青楼,暗娼。”
“大盛境内不再设青楼、暗娼等风月之所,利用女子接客获利,逼迫女子卖身,私设暗娼者,轻则处杖刑四十,重则砍头。”
众人都错愕了,十分不解。别说青楼是合法的行当,就算不合法也光只查封暗娼就是了,怎能一杆子全打死?
这是哪家青楼又得罪皇帝了?
户部率先提出不妥:“我大盛在籍的青楼女子就有十二万,若散了这营生,她们如何生存?”
“国库拨银设立女子学堂,朕开女子科举,准许女子入朝为官。从瓦底引进来的翡翠数不胜数,宫中匠人想的那些首饰样式都一年如一日的老旧,让这些女子画图设计,考证,入造玉坊。造玉坊每岁的玉饰除了御贡之外,设立宫外皇家玉坊,其余玉件流入市场,自有官家与富贾争抢。从瓦底与燕国传来的棉花种植之术皆可录用这些女子种植。”
明亮宫灯下,戚延少有此刻的专注严谨。
吏部户部两个尚书对视一眼,皆被这政令憋出点笑来,本以为如今的皇帝开始勤政了,没想到是这些滑稽的想法。
“皇上,您效仿先皇设立女子学堂是好事,但先皇从来没说女子可以考官,可以入仕。而且还是青楼里出来的女子,跟我等站在一处,这不让百姓笑话?”
戚延皱起眉,即便是在病中,周身气场也严肃森寒。
他不是效仿先皇,他也从来没觉得青楼里的女子天生就要低人一等。
从前在朝堂上利用温夏五岁陷身青楼说废后,是因为知晓束于老旧沉疴的天下人太看重了,被清白捆绑一生的女子们也太看重了。
那时能借温夏陷身青楼想废她,是因为他知道她与天下女子一样看重清白,他那时的确做错了,伤了她。
可于他而言,他压根没把这种清白放在眼里。
他从来都不明白为什么女子失了清白要去自尽。
他可以在十二岁时安慰五岁的温夏清白不算什么,如今也可以不介意有能力的脱籍女子入朝为仕。
查封大盛青楼,只是因为梦里被抓到青楼的温夏哭得可怜。
她如今消失在外,他不知道她身边的人能不能护住她,若她那一身美貌不能护住,他完全不敢想她会遭受怎样的苦。
底下臣子还要劝诫他,戚延冷声道:“即刻去东都台拟出革新政策,朕天一亮就要看到。废大盛青楼,封暗娼,是绝无可改之令。谁枉顾律令,拉到午门五马分尸以儆效尤。”
戚延起身离开清晏殿。
没有回他的寝宫,他去了凤翊宫。
昔日灯火辉煌的皇后宫殿早已一片冷清,除了耳房里伺候白蔻与著文养伤的宫人外,再无热闹人迹了。
戚延走进寝宫。
满室的暗香扑面,即便温夏已经不在这里,寝宫里依旧留存着她的味道。
戚延步入她的书房,她的琴与书籍已经搬得差不多了。可惜从前他说想听她的琴,她总是以借口避开,没有为他弹奏过琴。
走进她的衣橱,只有这满殿奢美的衣衫她没有带走。
从前他嫌她奢靡,所穿之物两间偌大的宫殿都装不下。可如今他一步步望着墙中衣橱里的绫罗裙衫,指腹只能抚过一片柔滑冰凉,再也触不到这些衣衫主人身上的温暖。
戚延今夜留宿在了这间寝宫。
没有温夏的宫殿中,她睡过的软枕依旧残存着玉兰花的香气。
戚延将软枕纳入怀中闭上眼。
她最好快些回到他身边,否则他不知道他还可以再做出什么好事坏事来。
第56章
燕国皇宫。
温夏收到许映如的回信很是高兴。
许映如说家中一切都好, 京都皇宫里也没有什么坏消息,让她安心养好心情。
没有连累家中, 温夏总算可以放下心来。
燕国四季分明,冬季却要稍长一些,如今深秋里天气多了几分萧瑟寒凉。华玺宫清玉池中的水引自皇宫背后的长玉山温泉,温夏之前长期喝那避子汤,虽说不算太影响身体,也多少有些体寒,正好时常可以泡泡温泉水。
宫人侍奉她在清玉池中沐浴。
一池柔水波光清漾, 水波轻拍香肩玉骨,温夏靠坐池中许久,心情松快不少。
想起白日所见, 她问:“这几日我见御道上宫人忙碌,有说有笑, 是在谈论皇上的万寿节?”
锦雁笑道:“正是,这是皇上登基后的第一个万寿节, 皇上从不铺张浪费,但太后娘娘想大办图个好兆头。”
温夏在想该送霍止舟什么生辰礼物好。
香砂在问锦雁太后性格好不好。
温夏安静听着她们交谈,之前便想去感谢一下霍止舟的母亲,但他没有让她去见。他说太后曾经苦居冷宫五年,精神有些虚弱,偶尔会被一些事刺激, 可能会有伤人的行为。
温夏很少听霍止舟聊他的母亲与刚过世的姐姐, 他从不向她诉说他从前所受之苦, 但温夏知道他这一路有多不易。
温软泉水浸得浑身骨头都酥了, 袅袅热气下,双颊也生起薄薄粉晕, 温夏低软的嗓音道:“扶我起来吧。”
宫女很快呈着长巾上前,侍奉她躺到铺满滑缎的长榻中,为她擦去水渍,按揉嫩肌香膏。
香砂做这些一向已经熟稔了。
锦雁在旁侍立,看香砂一桩桩指挥宫女,素来的稳重也在此时有些愣神。榻上美人腮晕潮红,冰肌玉肤,柔韧无骨般转过纤纤细腰,一朵玉兰花恰似峰岭中娇艳盛放。
锦雁愣愣地未回过神,直到榻上美人顺着她视线朝那朵玉兰花凝去,才微微红了脸颊,揽过宫女递来的柔滑云缎,白皙细足靸上绣鞋步下台阶,迤逦在地面的薄纱摇曳生姿。
锦雁回过神,忙扶身请罪,敛眉恭送。
深处皇宫,锦雁也是见过美人的,只是头一回见着似天上神仙般的美人。一个人竟可以把娇媚与端庄糅为一体,让人遐思一下就像是亵渎了般。
伺候新主子之前,锦雁等人只以为新主子应该是一个类似长公主身份的人,也许是皇上落难宫外时认下的姐姐。
但见着二人相处后,她们便知这应该是皇上心中喜欢的女子。
他们的皇上算是节俭,从不铺张浪费,但却将这华玺宫改造得十分奢美。
只是皇上勤政克己,从不迷恋女色,即便是对着新主子,也像是从未有过沉溺之色。他只要不是龙颜震怒之时,瞧着便合该是那仙风道骨、只为国为民的禁欲圣人。
温夏梳洗罢,乘坐步辇来到炳坤殿。
她有一扇专门进入殿中的小门,若是遇见大臣还可以在门后茶室中等候。
此刻来见霍止舟,她是想问问他想要什么样的生辰礼物,但殿中恰好有大臣觐见。
温夏便停在茶室中等候,虽不想偷听政事,但大殿上的声音还是传入了耳中。
四哥哥一贯朗润清越的嗓音竟格外的淡漠威严,在指责大臣奏疏上的弊端。
温夏第一次听到他发脾气,不是戚延那种恼羞和嘲讽,他只是音色极淡,可帝王威压之下,听来也怵人。
温夏正想出来,又有大臣入殿禀报政务,霍止舟嗓音不闻喜怒,褒奖了此人,即便是对臣子委以重任,音色也极为平静。
也许帝王的喜怒便该是如此内敛。
只是温夏还是小小地遗憾了片刻,看来做了皇帝的确会与从前不同了。
待再无人了,温夏才起身走进殿中。
霍止舟停下了手中貂毫笔,面色温霁,薄唇噙笑:“你过来,我有一样礼物给你。”
温夏步上玉阶,如今已未再拘于礼数,坐在了龙椅上。
霍止舟拿出匣盒要她打开。
里头竟是一颗梨般大的琉璃珠,透明的琉璃珠子中盈着一汪清水,水底是她将军府中闺阁的庭院,上方悬挂一轮金黄色的弯月。这清水中加了黄金粉末,晃动时碎金跃波,像庭院中的漫天流萤,美轮美奂。
温夏很是惊喜地捧在手上:“燕国还有这般精巧的技艺!”
“你可喜欢?”
温夏弯起唇角点头,盈笑的嗓音软糯可爱。
可她抬起头,撞进霍止舟一双漂亮的眼睛,有点惭愧:“这庭院是四哥画的吗?”
他以笑默认。
温夏道:“你要过生辰了,我都没有送你礼物,反倒是你送我。”
“我已收到你的礼物。”他修长手指落到腰间玉带上。
温夏好像这才反应过来,前几日见他也是系的这条腰带。他是皇帝,连续多日都用这一条,且她当时制作这腰带时根本没想过他是皇帝,那上头全是她闺中所喜的宝石,绿的蓝的、红的紫的,不太符合皇帝的稳重。
温夏:“我再送你一条腰带吧?”
霍止舟说好。
温夏有点纠结:“会不会太没有新意了?”
“腰带坚硬,针线难越,你能缝制已经是最大的心意。只是我怕腰带伤手,你可以送我别的礼物。”
温夏笑而不语。
殿门处,擎丘禀报有大臣求见,霍止舟道:“朕小憩,先不见。”
温夏知晓是她在此处。她起身离开了龙椅:“我回去了,四哥先忙国事吧。”
温夏从小门处离开了炳坤殿。
擎丘等大臣禀报完政务离开后,才道:“奴才已将信派人快马加鞭送出去了。”
是许映如给霍止舟的信,霍止舟方才写了回信让擎丘送出去。
许映如回温夏的家书时回了两封,今日霍止舟收到其中寄给他的一封,许映如在信中提及假替身被发现,要他好生保护温夏,不要让温夏知晓徒增伤忧。
此事霍止舟在昨日便已知晓,他安插在盛国的探子已向他禀报,如今盛皇四处寻找温夏的下落,也在盛怒中诏了温家三子回宫。
芸娥被救是个意外,但也在霍止舟的预料中,他已准备了第二套方案,不会将温夏这么容易暴露。
……
几日时间过得很快,温夏的腰带总算在霍止舟生辰这日做好。
她虽不便出席霍止舟的万寿节,但也为了喜庆特意打扮了一番,知晓他曾夸过她穿白衣好看,特意穿了一袭月白曳地长裙。这衣衫都是霍止舟送来的,裙摆上竟缀着贝粉,款步间流光溢彩,香砂笑着说还真像月下女仙的衣衫。如今没有皇后身份压着,温夏可以随意梳闺阁女子发饰,佩戴轻盈灵巧的翠钿。
她行去紫宸宫,送上亲手所做的腰带。
霍止舟一袭明黄龙袍,今日头戴帝王冠冕,十二旒玉串下,他丰姿俊逸的面庞冷隽深邃,见到她来才收敛一身帝王威压。
“夏夏,你可想同我一起去宫宴上?”他嗓音清越,屏退了宫人。
温夏笑着摇了摇头,发间珠翠轻晃。
这是他与霍止舟的默契,她不会出席人多的场合,为了她的安全他也清楚。
霍止舟没有再劝:“你在紫宸宫等我,我应付一趟便回来。”
“没关系,今日是你的万寿节,也是太后娘娘的受难日,四哥应该多陪陪太后,我可以等一等。”
温夏从没见过像霍止舟这般勤勉的皇帝。
他每日除了要上早朝,午朝会跟大臣商议要政,晚膳后也会设晚朝接见臣子,听取文武百官各自的意见。
擎丘说他每日卯时起床练剑,陪太后用早膳,而后一整日便忙在国事中。
温夏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时间每天陪她用午膳晚膳,夜间还陪她逛御花园。
霍止舟只是抿唇笑了笑。
殿外擎丘在请了,说文武百官已至。
霍止舟目中有些愧欠:“在这里等我半个时辰。”
他解下了腰间玉带,想换上手中她新做的这条,抬眼望向她时,一双温润眼眸已在示意想让她为他换上此物。
宫女躬身上前,被霍止舟抬手屏退,他漂亮的双眼中有一些期待,竟也似恳求。
温夏心脏跳快,面颊有些烫,腰带是可以做,只当是给哥哥缝制,并无什么不妥。可要亲手为他系上,这便不妥了。
哪有成年的兄妹还会再给对方系腰带。
这双朗润如清风的脸上,一寸寸弥布起黯然之色,只是霍止舟从来没有勉强温夏,薄唇似无奈地一抿,只能自顾自垂眼去系。
温夏被他这落寞失意的神色刺了下,她何曾见过一向丰姿如玉的四哥哥这般落寞,也何曾在戚延身上见过这样小心翼翼的请求。
戚延没有这样耐心有礼地对过她,她是他的皇后,即便根本没有同她拜过天地,他也觉得对她的一切都可以理所应当。
那玉带由牛皮鞶带制成,要将温润的白玉宝石扣到小孔中。他不常自己穿戴,皆有宫人来做,从前也从来都是系一些将士们简单的布腰带。
温夏纠结了片刻,终于伸出手去。
细腻指尖触碰到霍止舟的手指,他抬起眼紧望她一双纤细的手,手指很快便挪开了,遵守着希望她安心的距离,任由她一双白皙手指抚过温润白玉,轻轻擦过龙袍上金丝龙纹。
即便隔着衣衫,她指腹的温烫也似烙在腹部一样,令霍止舟温润眸色间覆上一层暗色。
她微微仰起脸,说一声软糯的“好了”,香腮如新月生晕,有不自然的一抹酡红。
霍止舟喉结滑动,嗓音清越:“今日我很开心,我去去就回,谢谢夏夏。”
万寿节宫宴上,受命参加宫宴的朝官皆已端坐殿下,有的身边携带着夫人,也有带了女儿来,其意不言而喻。
霍止舟端坐高位龙椅中,修长清癯的身姿,年轻英俊的仪貌,卸去从前又疯又残的伪装,清奸佞,肃朝野,一袭帝王龙威深不可测,分明已是明君之象,早已得到文武百官最衷心的认可。
而这万寿节宫宴乃太后特意安排,早想劝霍止舟立后纳妃,却一直被他以国未安,没有顾私事拒绝。
如今太后特命各大臣携带女儿贺寿,摆明了既然霍止舟没时间选妃,那就把人推到他面前让他选。
殿中歌舞弹奏的几名女子入殿贺寿,娇婉嗓音禀报着各自门楣,都是各大臣的嫡女。
郑太后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留意着龙椅上的霍止舟,他神色淡然,紧抿的薄唇添几分薄情像,明明从前他温润雅致,先皇都夸他是神仙一般的慈悲玉人,有一颗善良的悯人之心。
殿中女子各有美貌,也端庄有才情,但霍止舟只是淡淡地欣赏这些琴曲,指腹摩挲着腰间白玉带。
郑太后暗叹一声,终未发力惹他不快。
殿中歌舞升平,霍止舟朝郑太后道还有国事,先行离开,让百官陪伴太后。满殿文武百官皆起身恭送御驾。
终于应付完宫宴,霍止舟快步回到紫宸宫。
温夏抱着雪团,抚摸膝上白猫在听乐师调琴。
见到他,她杏眼明亮:“四哥这么快就回来了?”
“嗯,你饿么?”
温夏抿唇说还好。
宫人已摆好晚膳,满桌玉盘珍羞,除了恭贺万寿,许多都是温夏爱吃的菜,当然也有她爱吃的乳酪栗子糕。
温夏惊喜了一瞬间,高兴四哥哥没有忘记她爱吃的栗子糕。
从前霍止舟在温家过生辰时,她每回问他想吃什么,他知道她爱吃这栗子糕,每回都说自己想吃乳酪栗子糕。
“你尝尝味道如何。”霍止舟道。
手中银叉挖下一小块,入口奶香浓郁,栗子软糯,中间还夹着乳酪青梅酱与荔枝肉。
温夏很是开心,用新的银叉呈给霍止舟。
“怎么像我过生辰一样,四哥哥吃吧!”
在这值得铭记的日子里,殿中二人俱是欢喜之色。
锦雁与擎丘也很是高兴,只是主子不说,二人也不敢多言。
这栗子糕是主子在百忙之中亲自去厨房做的。
他们的皇帝与历代皇帝都不一样,也许是因为从前孤身在皇陵受过苦,没有宫人侍奉,没有每日膳食,学会了自己生火做饭。
如今贵为帝王,他肃清奸佞,不会再有人欺负他了,他也不用再自己去庖厨了,但他仍愿意去做这一份酸甜可口的栗子糕。
用过晚膳,温夏起身为霍止舟弹奏了一首二哥哥编创的曲子。
她技法娴熟,自有端正国色风骨,琴曲悦耳悠扬,弹奏的模样专注而姣美。
霍止舟安静地凝望她,薄唇边从始至终都是笑意。
待她指腹轻覆弦上,停下时笑着问他:“四哥今日生辰开心吗,可还有什么想做的?”
“我很开心,夏夏有什么想做的?”
温夏倒是真的仔细想着:“燕国的都城好看吗?”
霍止舟笑着说好看。
……
夜色下的东都城华灯如昼,未到宵禁之时,街上遍布车马行人,不远处有戏团杂耍,在街巷高台升起如星辰的火点。
霍止舟带着温夏来到城中游玩。
温夏覆着面纱,没见过这般激烈的杂耍,围上前去。
霍止舟隔着袖摆握住她手腕,怕人来人往将她挤丢,陪她看完杂耍,逛完商铺,马车停在湖畔柳树下。
二人坐在车中,眺望着湖上游舫,听着悠悠扬扬的琵琶声划破夜空遥远地传来。
今日应该是开心的日子,可温夏出了神。
她竟在这一刻想起戚延来。
他也曾带她夜间逛过热闹的京都,乘着画舫游过湖。那时她以为她可以用示好换得他的宠幸,护佑温家。可她一次次的顺从只能换来他的变本加厉。
他那样一个人是不是没有心?
他何曾再像小时候的太子哥哥。
口口声声说要改,被她一耳光扇在了脸颊好像也没有动怒,他是在那一刻才有了心,知道悔了么?
可如今已经晚了,她不愿再回到大盛那座富丽堂皇的笼子里。
温夏黛眉轻蹙,任晚风吹拂鬓发,心底的担忧与惊慌好像在霍止舟面前从无隐藏,都写在了脸上。
直到一只滚烫的大掌覆住她撑在车窗上的手,冰冷手指被他握入掌心。
稀薄的光影下,温夏撞上霍止舟无声噙笑的眼睛,这双眼睛也在无声诉说着他的牵挂,他的陪伴。
温夏觉得愧疚,从前九岁时回到北地也是四哥哥这样安慰她,自从九岁落水得他救起后,她好像就开始对他很是信任。而后温立璋收他为养子,她喊出那声四哥哥,无条件的依赖就再也没有收回过。
她在他身上得到亲人的保护,友人的陪伴,又有琴乐知己般的共鸣。
可温夏不愿再让他为她难过,尤其是今日他生辰的时候。
她只是无法开口说出此刻心底的担忧与恐惧,她害怕。
害怕她怀上身孕。
自从从大盛皇宫离开,按上个月的月信时间算,她的月事已经推迟三日了。
温夏很害怕,很无助。
却不敢同任何人提起。
霍止舟清越的嗓音响在安静的车厢里:“还想再逛,还是回去?”
“回宫吧。”
回程的马车穿过热闹集市,驶入御道,过宫门。
温夏一路上心情低落,不敢让彷徨无措影响了四哥哥。
可他一路言语少了,好像能察觉到她不开心。
擎丘在外摆好脚踏,霍止舟先下了马车,朝她伸出手来。
温夏刚刚起身,忽觉身下热涌袭出,她愕然地一瞬惊慌惊喜,又害怕不是,紧捏绣帕回头望向车厢软塌。
横窄软布上烙下了一抹残红。
她又喜又羞,明明是高兴的,这一刻倒更无措起来,双颊慢慢红透了,不敢去看霍止舟。
她今日穿的还是白裙……
“夏夏。”
车下,霍止舟一声低唤。
温夏红着脸颊转过头来,他深邃双目温润安静,伸出的手执着而坚定地落在她身前。
他好像察觉她所有的心事,没有安慰,没有揭露,只是以这双坚定的眼眸等她下车。
温夏手掌落上去,借由他力量下了马车,在她无措要怎么走回这漫长的一段御道时,他已经横抱起她穿进了夜色。
温夏怔怔望着霍止舟,他垂眼看她,薄唇微抿,似在告诉她可以安心了。
温夏想起了刚回北地最初那整整两年不高兴的时光,那时的霍止舟把她当做救命恩人的女儿,友人的妹妹。对她恭敬、照顾,也会很耐心地做出卤食哄她。
安静地靠在霍止舟胸膛,温夏没有再扭捏,只有所有担心与恐惧终于褪去的欣喜。可心间终是苦涩,明明该是开心的,却忍不住还是很难过。
她埋在霍止舟胸膛,他干燥衣襟上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与雪松的清冽。
他一路将她抱回华玺宫,两侧宫人皆无声跪地请安,也很识趣地没有入殿打扰。
直到被他放到美人榻上,温夏才收起情绪,抬眼时却愣住了,因为霍止舟衣襟上浸湿的一团暗影。
她竟然哭了,明明今日是四哥哥生辰的喜日子。
温夏无措又愧疚地抬起眼。
霍止舟伸手擦着她湿润的眼角:“夏夏,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伤害。”
温夏垂下颤抖眼睫,终于忍不住滑下眼泪来。
霍止舟紧紧抱住了她。
她没有推开这个温暖的怀抱,埋在他颈项间,不顾兄妹伦常,不顾男女之妨,只想把这一刻的眼泪流尽,不要再去想起戚延来。
一直到她终于藏起细碎的哭泣声,泪眼里望见霍止舟雪青色的衣襟上被她眼泪沁湿了好大一团暗影。
她愧疚地张了张唇,想说许多道歉的话,不愿搅了他生辰的喜日子。
他率先打断了她的话:“我没关系。”
“夏夏,今日我很开心。”
温夏又自责起来,也是感动四哥哥从来都不责怪她。
殿中很安静,霍止舟没有马上离去,他的手指仍像方才安慰她那般握着她的手。
温夏恢复好情绪,想拿出手时,他力道不轻不重,却是不容拒绝的力量。
她抬起湿润的眼。
他望着她眼睛:“忆九楼是你专为我而建的吗?”
她轻轻点头。
他手上力道微微重下来,紧望着她的那双眼睛依旧如从前温润,却也似弥生起一股深邃难言的力量。
他缓缓倾下身,视线落在她额头。
在他双唇快要落下时,温夏心慌意乱地撒了手,无措地偏过头。
他冰凉的唇自她耳骨擦过。
漫长的静谧,他终于起身:“早些休息,今日谢谢你给了我这个高兴的生辰。”
直到再听不见殿中的脚步声,温夏才小心地回过身,捂着发烫的脸颊,紧张地呼出一口气。
四哥哥怎么可以这样!竟然想亲她。
而她刚刚差一点就愣住了。
第57章
温夏在庆幸一切坏事没有发生时, 并不知道大家都为她隐瞒下了京都的一切,隐瞒着戚延的恶行。
温夏并不清楚, 她的三个哥哥已经跪在乾章宫外一日了。
戚延在白蔻与香砂处得不到温夏的消息,自当诏了温家三子回京。
他最质疑的便是温斯立,即便温斯立当时人在北州查案,作为左相,手也能轻易伸到京都来。
但温斯立却说不知这一切,尤其是温夏的二哥温斯行,竟像反咬一口般不顾君臣之仪质问戚延凭什么欺负他妹妹, 好在被温斯立按住,跪在乾章宫外赔了罪。
戚延一早醒来,目中一片清冷薄凉。
寻找温夏的日子越久, 他越会担心温夏的安危。
伸展双臂,他任由宫女服侍穿戴, 薄唇淡声问:“温家三子还跪着?”
胡顺说跪了一夜。
戚延目中一片冷意,任宫女系上腰间玉带, 坐到椅上伸展笔直双腿,待宫女为他穿好青缎长靴,踱步出殿道:“宣他们进殿。”
三人进殿时,腿脚仍有些不便,哪怕是健硕武将跪上这么一夜也不好受。
温斯立与温斯来还知行礼,倒是温斯行忍着满腔怒意, 在温斯立的提醒中才躬身朝御座行去礼。
对温斯行来说,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妹妹发生的一切, 是温家唯一一个还被蒙在鼓里的人。
温斯行性格素来没有这般急躁, 也沉得住气,他面貌偏俊秀, 身材倒是武士的健硕,只是常年镇守海域,经受日晒,肌肤呈健康的暗麦色。他性格倒很是重情重义,心思极细腻,是个会照顾兄长与弟弟妹妹的心细之人。
温斯行喜爱音律,时常自创曲谱,又常爱记录一路山水见闻,写过南屿海地方志,能文能武。温夏从小便喜欢他谱写的曲子,总夸他若不当武将,应该是个乐曲大家。
对于这样一个人来说,要惹他发脾气除非是天大的事情。
温斯行初次得知温夏的消息是她葬身大火中,每日以银针吊着命。紧接着他又被戚延召回京都,原本以为是最坏的消息,直到昨日听到戚延质问温家把温夏藏到哪里,他才劫后余生般知晓温夏还活着。
温斯立与温斯来是来演戏,可他不是。
昨日他一通争吵,不顾君臣之礼,让戚延十分震怒,也好像信了他们兄弟三人的话。
但此刻,戚延还是紧眯双眸,冷声道:“温相应该比两个兄弟更清楚利弊,皇后假死逃离皇宫,朕若计较,此罪不容赦。但现在是朕想把她平安找回来,不治她罪,但若温家知情不报,就不能怪朕。”
温斯立仍俯首回答他远在北州,并不知情。
望着底下闭嘴的三人,戚延震怒恼羞,一双手紧握龙椅扶手。
他以前只以为做皇帝是孤家寡人。
可在寻找温夏这条路上,他好像也成了孤家寡人。
太后要他休妻,放温夏自由。
白蔻著文两人即便受刑,也绝口不提关于温夏的一个字。
温家也完全不配合,上报不了一丝有用的线索。
他们谁都不相信他可以善待温夏。
可他自己知道啊。
他早已后悔了,温夏只需要给他一个机会,他一定会证明给她。
殿上阒静,温斯立与温斯来都静默地立着,唯有温斯行压抑着一腔愤怒。
戚延手指敲击上龙椅扶手上,不着痕迹留意他们的神色:“夏夏为什么同她四哥走?”
他在套话罢了。
除了他们三人,她还有一个可以信任的四哥哥。
温斯立抬起头,很是意外也很是不解。
温斯行与温斯来也说不可能,温斯和失踪了多年,即便给温夏寄过信,也并没有再回过信。
只是温斯来反驳时,似用余光看了温斯立一眼。
戚延将他们兄弟三人的神色都纳入眼底,心下已有几分了然。
他的推测应该不会错,恐怕温夏是被温斯和带走了。
若真是此人,他竟会易容之术,那得在江湖中打听。
温家三子不会告诉他温夏的下落,他也料到了,从昨日的愤怒到此刻时刻的冷静,戚延冷冷睨着三人,终是淡声让他们退下,没有再审问,也不可能对他们用刑。
戚延唤出云匿,安排暗卫守在温家三子府中。
只是他多少知晓这是徒劳,温家若想防他,他就算是有暗卫也查不到有利的消息来。
戚延再次嘱咐云匿:“顺着江湖去查,打听会易容的人。”
他手指转动着手上玉扳指,凝神思考。
拇指上是一枚新的扳指,上次的翡翠扳指被他内力捏碎,手上也划出很深的伤口,至今都还留着疤,只能以扳指遮盖。
手上动作停下,想到一些线索,戚延交代胡顺:“把建始三年鬼幽谷大战一切的奏报与作战策略,行军路线拿来。”
胡顺忙退下,戚延皱着眉,又沉声叫住他:“温家四子是何年被恭德王收为养子的?”
胡顺还没来得及回答,戚延已自顾自严肃道:“把他的户籍拿过来。”
对于温夏这位四哥哥,戚延最深的印象只有在凤翊宫清玉池的那回。
清波荡漾的水中,她冰肌玉骨,娇态慵懒。他拉了她在水中沉溺,力道之重,让她下巴随着动作一下一下拍到水中,她高泣低吟,忍受不住时哭喊了一声四哥哥。
漆黑的眼眸越来越沉,戚延冷漠望着手上扳指,无声摘下,看拇指上未愈的瘢痕。
她到底知不知她一个弱女子独自生活在外,会背负多大的危险?
她可知这些时日以来,他从来没有哪一夜睡过整觉,梦里也是她哭泣的可怜巴巴的模样。每回从那些噩梦里醒过来,长夜冷寂,便再也睡不了觉。
胡顺将卷宗与户籍都拿了过来。
戚延逐字看着建始三年鬼幽谷大战的记录,他知道温家在那场仗中不仅失去了温立璋,还有一个温斯和生死不明。
但这上头对于温斯和的描写也只有下落不明四个字。
他又拿过户籍,温斯和今年二十岁,于八年前被温立璋所救,七年前收为温家第四子。
曾用名,十九。
可惜照身贴上画像都是几个模子的脸。大盛一般用统一模具来刻肖像,是什么脸型、嘴型、眉形都选模子统一刻出,不会像画师那般一比一细致描绘。
这也就是个清秀的十三四岁少年,根本看不出别的来。
戚延以镇台压住户籍,起身去上朝。
他多日未上朝,早已落下许多政务,尤其是上次查封大盛青楼的政令颁布后,不仅朝中哗然,京都城内也有许多男子持反对意见,联合着匿名按了手印送到府衙,请求收回成命。
戚延身着一袭玄金色龙袍,冷俊面目只有帝王威压之势,不辨喜怒。
他高坐于金銮高处中,听着底下大臣一桩桩的奏报,音色也喜怒难测,淡声给着意见。
下朝后,连日的积累,宫人抱来的奏疏摆满了御案。戚延从前很不喜欢拿在手上又硬又沉的竹简,可如今再也不会介意了,每一份都仔细审阅。
他下过令,给过各地官府一张温夏的画像,要各地官员暗查,一有消息都要立刻禀报。
可翻完了案上一百多份奏疏,戚延还是一无所获,没有人见过温夏。
隔扇门外已是浓稠的夜色,四面都被黑夜笼罩,萧瑟的寒风灌入殿中,四下侍立的宫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戚延双眼疲惫地合上,第一次这般无力地靠坐在龙椅中,许久才起身去往凤翊宫。
他想歇在凤翊宫,他在他的寝宫里睡不好,只有在这里才能多睡上一两个时辰。
步入殿门,戚延便见庭中望着月色发呆的白蔻。
她似已养好那双受伤的手,今日倒是能在庭中走动了。
戚延穿过庭院。
白蔻瞧见忙向他行礼,欲转身退下。
戚延淡声道:“你望着月亮,可知皇后奔波在外也会望着月亮想念她的家人。朕问你,你都知道多少,说出来。”
白蔻垂着头,仍是那句胆怯的话:“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戚延不会看错那天白蔻与著文对视的眼神。
他目中一片寒意:“你觉得你们二人是在保护主子?”
“愚蠢!带她走的是她四兄,她的四哥哥?你们多少年未见过此人,你们可知晓此人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
白蔻死死埋着脑袋。
“他能会江湖中如此高明的易容,这些年的身份必定不轻,皇后温善纯良,你们让此人带走皇后,难道就是在护她?”
“在皇宫里,在太后身前,她有太后庇护,有温家庇护,比跟着一个消失多年又凭空出现的人安全!”
“奴婢真的不知道。”
戚延震怒恼羞,可始终沉着气:“皇后过惯了被人伺候的生活,如今流落在外,谁能再给她这至高无上的一切,她能睡好觉?”
白蔻顿了半晌,终是强迎着这份帝怒,压低了嗓音:“可娘娘在皇宫里睡不好觉时,您却没有这样担心过娘娘。”
白蔻与凤翊宫的宫人一向都是畏怕戚延的。
可如今这几日死里逃生,捡回半条命,心底的畏惧仍在,却好像有了那么一点不怕死了。
忆起从前,白蔻落下眼泪:“娘娘被您罚在观宇楼赏雪,失明时,您有想过她能睡好觉么?”
白蔻跪下双膝,说着这些大逆不道的话,额头触到了地面。
“娘娘看不见时,一遍一遍做着噩梦,娘娘听到您要废后时,一夜夜地睡不着觉。奴婢听她在梦里喊过‘太子哥哥救我’,她从满心的期望到失望,她又有过多少个安眠夜?”
现在才担心她会睡不着觉,是不是太晚了。
白蔻未敢再说下去,无声流着眼泪闭了嘴。
戚延并未离去,龙袍衣摆拂过靴面金丝龙爪,他孤孑地立在月色下,身影清长,死死捏着手上扳指。
唯有一双深眸从愤怒到痛苦,到人生里第一次的求而不得。
他无声站了许久,望着正殿中“毓秀坤元”的匾额,忽然便不敢再踏足一步,转身离开了凤翊宫。
……
五日后,戚延终于寻到了温夏的消息。
青州郡守常善治千里抵上加急奏疏,说他应该见过一面温夏,她当时头戴帷帽,匆匆上过一艘船。常善治是见过温夏的,风吹开帷帽时,她侧脸与纤细又端庄的体态跟他见过的皇后娘娘简直一模一样。
戚延欣喜若狂,当即拟下诏书要常善治守住青州各处城门,按兵不动,不要吓到温夏。他命人八百里加急将这诏书送至青州。
他沉声吩咐陈澜准备出行快马,又命云匿分两路赶去青州。
他去了长乐宫,匆匆留下一句请太后监国便离开了皇宫,策马朝青州驶去。
他的心脏疯狂而激烈地跳动,方才每下一道命令的嗓音也都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是欣喜,也是害怕。
连夜策马,再好的快马也受不了这般不休不止地跑,他们一路已经换了三匹马。
而再好的人也受不了这般连夜的赶路。
已是夜里五更了,陈澜终于加快速度赶上了最前头的戚延。
他截住去路,勒停了戚延的马。
“皇上,您歇片刻吧!”陈澜目中一片担忧,焦急地抵上水囊。
戚延唇色已经变作深秋寒夜冻过的青紫,薄唇上也起了干裂的皮褶,秋夜里湿润的雾气凝结在他密睫上,化作一排细小的水珠。
紧握缰绳的大掌按在腹部上方,连续三个时辰不休不止的剧烈颠簸,戚延胃中蔓扯起一股疼痛来。
但他没有时间歇,夹紧马腹冲进无边无际的夜色。
他想快点见到温夏。
他想亲口告诉她就再信他一回吧,他知道了从前的真相,知道这些年全都是他把无妄的罪责迁怒到她身上。
他愿意用余生弥补她。
再也不会欺负她了。
她若不想为他孕育子嗣那就随她吧,他再也不会勉强她,一切都由她做主。
马蹄不休不止,戚延胃中疼痛越来越剧烈。
他强忍着这痛,如果温夏在眼前,他多想笑着同她说他不痛了。见着她,他就一点也不痛了。
第58章
连绵的阴雨夹杂着狂风, 凛冽吹卷着黑瓦青墙的巍峨皇宫,燕国的寒天来得悄无声息, 整座宫阙都淬在冰凉的朔风里。
宫人托着御寒衣物步入华玺宫,温夏正倚在美人榻上看书,雪团懒懒地窝在她腹部,毛绒绒的脑袋蹭着,时不时舒服地喵呜一声。她膝上盖着轻软羽绒毯,见锦雁身后宫人托着衣物,放下了手中竹简。
“主子, 天渐凉了,这些都是皇上嘱咐给您送来的御寒衣物。”
不是那些贵重的宝贝就好。
前几日霍止舟的万寿节收到不少官员敬献的寿礼,他大部分都往她宫里送, 听锦雁说除了孝敬给太后外,他自己都不曾留下。
温夏受之有愧, 经历那晚后,她每想起那夜里他冰冷的薄唇擦过她耳骨, 便觉不妥,也不敢去见他。
借着月事腹痛,没有再出过华玺宫。
而四哥哥太了解她了,好像知晓她避着什么,除了每日送来好吃的,不曾来打破她的尴尬。
温夏抚上几件软薄的中衣:“这手感柔滑, 不是蚕丝, 是羌族独有的羊绒?”
锦雁点头, 笑着介绍这料子的稀有。
温夏是盛国人, 盛燕两国未开互市,她接触的羊绒也只是未这般细致梳织过的栽绒地毯, 还是头一次见着穿在身上的软糯布匹。
燕国高祖一统多族,因而文化繁冗,各族间也有不少的宝贝。温夏虽然这几日没再见过霍止舟,但也能听到锦雁说他的事,听说他同戚延一样嫌过竹简不方便,在研究能不能造出绢布一般的纸布,可供水墨书写。
他实在太勤政,温夏望着这些衣衫与布匹弯了弯唇,如今两国再也没有战事,不会有无辜百姓再颠沛于战火中,四哥哥应该也会成为一代明君。
香砂也是第一次见着这么软糯舒服的料子,清亮的双眼写满喜欢,温夏嘱咐锦雁为香砂也制好御寒衣物。
她倒是疑惑了下:“可眼下还没有入冬,燕国的冬天这么早吗?”
“快了,入冬也是一瞬间的事,咱们这里下起雪时很是漂亮,主子到时候应该会喜欢。”
温夏与香砂对视一眼,只是莞尔,心间也有些黯然。
她不能在雪地里待太久,之前徐华君为她医治眼疾时就叮嘱过她以后少在雪地中待,她一双眼已经比别人娇弱些了,容易再诱发从前那眼疾。
每次想到这,温夏心头会更黯然几分,对戚延只有心灰意冷与绵绵的怨恨。
“皇上此刻在做什么?”
“皇上上过了午朝,在小憩。他问过您可有用膳。”锦雁小心地说着:“皇上是想陪您用膳的。”
温夏自觉有愧,总不能一直避着四哥哥:“我晚上去紫宸宫谢过皇上。”
锦雁笑着退下,去紫宸宫禀报。
帝王寝宫已通了地龙,暖炉中也烧着炭火,一室温暖如春,宫人安静侍立在两侧。
霍止舟靠坐在龙床上,手中仍握着一卷加急奏报,微垂的眼专注审阅着国事。他一向勤政,身居高位对他来说不是享受,而是可以保护他所能保护的人,也需扛起君王的责。
他冷静翻阅奏报,紧抿的唇线疏冷,眼似淬了寒冰般,威慑出几分帝王愠怒。
直到擎丘说锦雁过来禀报,华玺宫的主子晚上会过来用膳。
眉目间的疏冷顷刻消散,霍止舟这才弯了弯唇,眼底噙起一抹温笑,暖星般的眸子落在奏疏上,才又恢复面对政务的冷肃。
他未再小憩,起身下床,伸展双臂任宫女穿戴,瞧着她们恭敬拿过白玉腰带,眸底会升起温冽的光,有那么一瞬间不再是喜怒难辨的帝王,而只是一个情动青稚的少年。
霍止舟行去炳坤殿,让擎丘去通传今日不上晚朝,于是过来禀报政务的大臣便也一直没有停歇过。
待殿中臣子终于退下时,霍止舟眉头轻皱,才松开笔,已有几分泛白的指节紧按在心口,仰靠在龙椅上,薄唇逸出微微的气喘声。
他胸口痛。
“皇上,奴才去宣太医!”擎丘担忧地把汤妪递上,急声吩咐徒弟去传太医来。
这是霍止舟的旧疾。
那年燕盛两国的大战中,他被废帝冰冷尖利的弯钩刺穿整个身体,在雪地中拖行那么远,即便如今已经治好了伤,也留下了病根。
每逢季节交替降温时,伤口处的痛觉会格外明显,如冰冷的利勾还在身体里一般,无情地戳穿肋骨,疼痛浸咬着骨头。
可太医每次都说他体内已经不见寒气,脉象也正常,请他不要在每次疼痛时反复去回忆这份伤,也许病程便会减轻。
紧靠龙椅,霍止舟清朗眉宇间布满了细汗,疼痛渲上双目,令他一双眼充盈着杀气、憎恶,又似悔恨与绝望。
紧紧握拳闭上眼,满目雪地中奔驰的烈马,倒下的温家军与燕军的尸体,被雪与血掩埋的写着温字的旌旗。锋利的铁链弯钩刺入铠甲,从胸肋中穿透,拽着他在皑皑雪地中拖出一条蜿蜒的血痕……
太医匆匆入内,又是施针又是汤药,才终于为霍止舟止住一些疼痛。
他回到紫宸宫静坐,满室温暖如春,那蚀骨的剧痛才逐渐化成隐痛。直到擎丘说华玺宫的主子快来了时,霍止舟才睁开双眼,舒展紧皱的眉心,敛去眸底疼痛之色,清隽的脸淡然如常。
他起身去换下汗水湿濡的龙袍,穿了一身雪青色暗纹锦袍。
擎丘目中不忍:“皇上,要不今日先别与华玺宫的主子用晚膳了,奴才去告诉她您龙体抱恙……”
霍止舟淡扫一眼擎丘,目中威慑冷肃。
宫女为他系上白玉带,一袭浓淡相宜的雪青色衬着这腰间白玉,似温润清朗青年,长身玉立,一袭风骨铮铮。
温夏步入紫宸宫时,雪团从她裙摆蹿进宫殿,比几分怯的她快几步出现在霍止舟身前,喵呜可爱地叫着。
她则立在门处,提了口呼吸才细步行入殿中。
霍止舟走到她身前,看她海棠暗纹的衣襟中露出的一截白玉似的羊绒斜襟,淡笑:“一路过来可觉得冷?”
温夏摇摇头:“冷天里走几步就热了,只是四哥的殿中为何这般暖和?”她环顾四下,除了瞧见两处暖炉,便是四下那温暖的地龙,“如今就升火了,太早了吧?”
霍止舟淡笑抿唇,坐到满桌佳肴前。
他在屋内穿得倒薄,不像她这么厚。
因此这饭用下来,温夏鬓边沁出湿润细汗,却不好意思脱掉外衫。
霍止舟示意宫人灭掉暖炉。
他的旧疾每年随着天气发作几回,身体并不怕冷,疼痛却这般刻骨,很奇怪。
太医说或许是心疾加重病程所致,要他不去想受伤时的经历。
满室春阳般的温度,温夏香腮浅红,鼻尖也沁出一点细汗,盈盈双眼含着一汪春江水。
她身上常年都是香的,如今浑身发热更甚,似满室的牡丹绽放,香气清幽端雅。
她用过膳,停下来等他。
霍止舟也不再吃了,问她想做什么。
温夏道:“四哥生辰时所得的礼物怎么全送给我了?我在这里吃穿不愁,用不上那么多东西。”
霍止舟抿唇,让她安心收下,不用把他们之间的界限区分得这么清楚。
温夏有几分无奈。
灯光罩着她婉约的身影,她无奈浅笑时,杏眼温柔娇媚。霍止舟也是如今与她重逢才知道,她早已不再是十四岁的女孩,有了女人的一缕气息。
他询问她:“还想做什么吗?”
温夏摇头。
霍止舟看向天色:“那我送你回去?”
她说好。
两人徒步走出紫宸宫,穿过安静的御花园,只有温夏臂弯里雪团撒娇的喵呜声,软乎乎的白猫在掠过的寒风下往她怀里蹭。
霍止舟笑了看了雪团一眼。
一直将温夏送回华玺宫,路途短暂,他只能停在门口。
温夏轻弯着红唇朝他道着早些歇息。
回到紫宸宫,重新燃起炭火的暖炉催动了空气里一抹余香。
霍止舟心间几分怅然若失,但他眉目沉淡执着,薄唇笑了笑。
余生还长不是么。
他可以有许多时间陪她走出从前的阴影,往后让阳光都照在她身上。
擎丘行入殿中,呈上一份密报。
霍止舟看完,双眸布满萧杀寒意,一股阴鸷快意划过他眼底,也不过一瞬间,他周身便恢复帝王的深不可测。
这密报是从盛国传来的。
他易容了个替身在青州吸引戚延的注意,利用青州郡守见过温夏,让郡守传去了消息。而戚延赶去后,只能查到她上过一艘船,那船已经精心策划,沉入湖底了。
他怎么可能再让温夏落入伤她之人的手中。
也许是气温骤凉的缘故,霍止舟胸口又痛了起来,方才太医压制后的隐痛又变作了蚀骨的剧痛。
他一直不曾再睡着觉。
擎丘焦急地说去请御医,霍止舟紧声道:“无用的。”
他靠坐在龙床上,薄唇褪却血色,发出压抑的痛苦气喘。一双漂亮的眼睛覆着暗色,手掌紧按胸肋处,忍着这股剧痛。
擎丘十几岁便服侍着才几岁大的霍止舟,跟随他这么多年,知晓他一路有多不易,流下眼泪道:“皇上,让您别去送夏主子您非舍不得,她都不知道您抱恙在身。”
“太医说这是心病,皇上不去想当年的事就会好受一点,您别去想!”
霍止舟紧紧按住胸口痛处,清隽面容早已因为这痛苍白阴鸷。
他目中晦暗汹涌,失焦的瞳孔不知将思绪散去了何处。
“奴才去告诉夏主子,请她来看看您!”
“别去——”霍止舟狠唤,急喘粗沉:“别告诉她。”
见他这般落魄,她应该会像从前那样掉眼泪的吧。
从前他在军营练武受伤时,他不觉得多痛,反倒全痛在了她身上。一颗颗眼泪从那么干净的眼中掉下来,他可舍不得。
擎丘咬了咬牙,说去请太医,急匆匆奔进了夜色。
……
华玺宫已经熄了灯,温夏早已就寝,是被香砂唤醒的。
她睡意惺忪,只听到香砂的急唤。
“主子,擎丘公公说皇上患病了,痛得不能睡……”
睡意顷刻消散,温夏很是惊愕:“四哥哥生什么病?他怎么了?”
香砂解释不清。
温夏焦急地靸了绣鞋,顾不得再里里外外穿戴,直接系上狐裘冲出寝宫。
擎丘恭候在外,苦求着她去看一看霍止舟。
“皇上今日胸口痛了一日,他用晚膳时不愿同您说,送您回华玺宫也不说。”
“他胸口处曾被废帝的弯钩穿透身体,被马拖行在雪地里,留下了病根!”
温夏坐上步辇,迎着深夜寒风的脸颊布满泪痕,早已一片冰凉。
她不知道他受过这样的伤,若是知道,她怎么舍得让他受罪呢,他完全可以不用送她回来,也不用灭掉紫宸宫的暖炉。
宫人脚步很快,步辇落停在紫宸宫,温夏顾不得礼数颤颤地奔进了寝宫。
龙床上的青年侧身蜷着,眉心紧皱,死死按着胸口。他的手指清癯修长,骨节处泛着惨白,薄唇也被他咬出了齿痕,一张一合地痛苦气喘。
“四哥哥!”温夏扑到龙床边,眼泪早已一颗颗掉下。
霍止舟错愣瞬间,因为疼痛而泛红的双目紧张而退避:“你出去。”他想侧过身,不愿让她看到他此刻的难堪。
第59章
温夏却紧握住他的手, 软糯的嗓音带着哭腔:“让我看看你的伤!”
霍止舟明明是拒绝的,骨节用力到泛着冷白, 却被她一点一点掰出手指。
她褪下他雪色寝衣,他肌肤干净而带着蓬勃有力的肌肉线条,可喷鼓的肌肤上狰狞的疤却格外清晰,似柄利器般穿透了肩胛骨,连后背骨节上都烙下一样狰狞的疤。
温夏细碎的低泣再也忍不住,化作一道哭声,一声一声狠狠敲击在霍止舟心上。
“我已经不痛了。”他抬手擦她的眼泪, 强笑起来。
“都这么多年了,只是擎丘大惊小怪,我不痛, 你别哭。”
“夏夏,我真的不痛了。”
温夏止不住眼泪, 朦胧泪光里霍止舟脸色苍白,何曾有过这般脆弱的时刻。他强撑着笑, 可薄唇上深咬的齿痕骗不了她,他散乱的乌发鬓角早已沁出薄薄的汗来。
“四哥哥,我守着你,你睡吧!”
擎丘说太医每次只能用银针为他压制,但他还是会犯这痛。他曾在痛得彻夜难眠时看过她的画像,靠在龙椅中睡过去了, 所以擎丘才去华玺宫求她来见他一面。
温夏眼眶发红, 霍止舟指腹擦着她眼角的湿润, 摇头拒绝:“天冷……”
“你屋子里烧了地龙, 还有暖炉,我一点也不冷。”温夏打断着, 每一次都是四哥哥保护她,若她也有能力护他不受疾病所噬,她愿意留下来。
霍止舟眼眸复杂,拒绝的话褪却在她盈泪的双眼中。她紧握着他的手,蹲坐在床沿踏道上,哭过的脸颊泛着一层细腻浅粉,杏眼里倒映着他一人。
霍止舟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把她奉若神明,从尊她为救命恩人的女儿开始,她于他而言便已经是不可亵渎的所在。
可无数个梦里,春情潮涌,夜梦旖旎。他悖逆禁忌,抛却克制,一遍一遍拥有她。
她是旖梦,也是他醒来的愧。
……
何时入睡的,霍止舟完全不记得了。
只是醒来时他怀里竟拥着一只细嫩手臂,睁眼紧望到伏在床沿睡着的温夏。
她额头光洁饱满,细碎的鬓发贴着白皙脸颊,宫人应该怕她着凉,将暖炉置放在她身后,她娇俏鼻尖上全是薄薄的汗。
霍止舟喉结滑动,小心拿出被他侧卧压到的手。娇嫩细臂上布满了压痕,心中一愧,他极轻地坐起身。
胸口旧伤已无痛觉,而昨夜是如何睡着的他完全不知了,只记得他望着一双楚楚盈泪的眼,在她柔软的目光里妥协下来。
窗口投下一束束光。
擎丘穿过光束出现在屏风处,脚步小心翼翼,一双眼睛又担忧又欢喜,似在恭贺霍止舟身体好转,也像恭喜他得偿所愿。
霍止舟淡扫一眼,冰冷眼神示意擎丘退下。
他动作极轻地下床,将温夏小心抱到龙床上。
她枕着床沿的那侧脸颊睡出一条条压痕,一张脸肌肤娇薄,氤着满室暖春般的热气,粉腮红润。
心脏里似盈满一汪水,霍止舟抿起薄唇,小心为她盖过衾被。他一双深眸干净无比,可却又灼烫炽烈,紧望她许久,指腹摩挲着她饱满红润的唇,喉结滚动,灼热的气息一点点靠近。
他停在这咫尺间,清晰可见她恬静姣美的脸,肌肤上细细的绒毛似将她镀上一层柔光。撑在她枕畔的手臂青筋突起,霍止舟眸底暗潮汹涌,薄唇终究没有落下,吻在了她额头。
紧望她许久,他才起身绕去寝宫外。
宫女为他穿戴,侍奉洗漱。
日复一日的帝王冷肃气场,在这个早晨清冽而温克。
怕吵醒里面的人,霍止舟压低嗓音问擎丘:“她一夜都没有走?”
擎丘笑着:“是呢,夏主子心疼您,守了一夜。奴才让宫女为她添了炭炉,披了绒羽被,不至于凉到夏主子。”
霍止舟又恢复了冷肃:“下次不可再去叫她了。”
擎丘敛眉请罪。
霍止舟吩咐宫人退出寝宫,不可打扰温夏休息,起身去上早朝。
……
温夏一直睡到了午时。
睁眼望着陌生的帐顶时还有些迷惘,待瞧清衾被上的龙纹,吓了一跳,很快便下了床。
殿门处响起霍止舟清润的声音:“夏夏醒了。”
温夏脸颊发烫,遥望见门口长身玉立的霍止舟,他身着明黄龙袍,站在窗口光束下,天姿玉人般含笑看她。
温夏手抚散乱乌发,浑身的不自然,嗓音几分低软:“我,我怎睡在了四哥的殿中,你该唤醒我的。”
霍止舟侧过身,目光有礼地望向了别处:“夏夏为我守了一夜,哥哥醒来见你伏着床沿睡着,于心不忍。你且穿戴,我去外面等你。”
香砂与锦雁领着几名宫女入殿来,手中呈着她的衣物。
温夏仍有些不自然,低声询问香砂:“我可有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奴婢一直守在门外的,您放心。”香砂理解她的担心,摇头回道。
温夏洗漱穿戴,走到殿外。
桌上摆着午膳,霍止舟让她入座。
他坦荡如常,温夏逐渐放下心,未再多想其他,只担忧地凝望着他的脸,想起昨夜里他疼痛蹙眉,苍白气喘的模样,杏眼盈上朦胧雾气。
霍止舟对上她的眼神,原本噙笑的人严肃而认真地安慰她:“我无事,你别担心。”
“为什么不告诉我,那年你明明受了这么重的伤,为什么不说?”
他沉默片刻,为她盛过一盏金丝燕窝:“我明明有愧,又何必再增添你的忧虑。”
温夏垂下眼睫,在得知温立璋的死时是怪过他,可他也是那场灾难的受害者。昨夜看见他胸口狰狞的伤疤,她才知晓他无声无息的这几年过得有多难熬。
“你经常都会疼吗?”
霍止舟笑说不会:“你不用替我担心。”
“为何太医会说与心疾有关?”温夏望着他的眼睛:“四哥哥有什么心疾?”
霍止舟紧握手中蓝釉盏,汹涌的暗潮湮没在他晦涩心渊。
“大概是忘不掉那样的经历。”
“四哥哥。”温夏低低唤他,发红的眼眶弥漫起雾气,含情凝睇的眼隽婉无言。
“好了。”霍止舟清润嗓音低哄道:“吃饭好不好?我让夏夏饿着肚子到正午了,先用膳。”
温夏用过膳离开了紫宸宫。
殿中再无她的身影,霍止舟眉目淡却几分,好像所有情绪都只为她一人波澜起伏。他起身去炳坤殿处理政务。
郑太后却在宫人那得到消息,知晓他昨日犯了整夜的病,还不许请太医,急匆匆赶来。
“舟儿可好些了,为何满宫服侍的人都不去请太医!”
郑太后一面疼惜儿子,一面朝殿中宫人训斥。
霍止舟道:“儿子已经好了,母后不必挂心。”
“你受着这样的罪,为娘怎么能不心痛。”郑太后目中布满疼惜之色。
她也不过四十二岁,却比同龄妇人苍老许多,多年的冷宫生活,她鬓角已有银丝,口周也垂着老态,倒是五官与一双眼仍可辫年轻时风华美态。
霍止舟从龙椅上起身,步下玉阶时,郑太后道:“你不请太医就算了,怎么还请华玺宫那姑娘?她难道会医术。”
她疼惜言语中自然是几分不满。
对于温夏,霍止舟未告其名,也隐瞒着她身份,只说从前落难在外时得到她一家救助。郑太后最开始想去感激温夏,霍止舟却怕她突然发病,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说出不该说的话,一直未让她去打扰温夏。
听到此话,饶是对着自己的母亲,霍止舟也不免沉下眼来。
擎丘忙道:“太后不知,夏主子不会医术,但从前屡次照顾皇上,昨夜也一直守在皇上榻前,皇上才没有犯病,安安稳稳睡了一夜。”
郑太后闻言,见霍止舟抿唇的冷清模样,心中有愧:“你怎不告诉娘,皇上这般喜欢她,她可同意嫁与你,当你的皇后?”
霍止舟不愿旁人参与他与温夏之间,即便这人是他的至亲。
他与温夏的事,他只希望从始至终只有他与她两个人。
“儿子并不着急,母后也无需着急。她于朕是救命恩人,不可勉强。婚姻大事,非她一人可以做主,她还有家中长辈。”
“也是,你已经待她这般好了,哀家相信这夏姑娘会明白你的心意。”
见霍止舟的确已无病容,郑太后才放下心来,又劝道:“你如今二十有一,又肃清朝纲,即便想把后位留给她,也不影响你选秀纳妃,哀家为你……”
“我父皇是如何被奸臣架空皇权的,庄氏一门又是如何欺辱皇姐的,母后忘了吗?”霍止舟态度坚决:“盛国不强,朕一日不纳妃,还请母后勿再提及此事。”
霍止舟自然不会说他不纳妃是因为他只想今生唯娶温夏一人。
他不要她背负一切责任,便也只能以国事为由。
郑太后又是痛惜又是动容,流下眼泪来:“你怪哀家?”
“儿子没有。”霍止舟上前搀扶郑太后:“如今儿子只有您,只希望母后保重身体,儿子送您回宫吧。”
“可以将郑彬羽放出来了吧,你已经关了他三年了。”
“做错事的人,就得罚。”霍止舟一身帝王威慑,面色漠然。
郑太后叹了口气,未让他相送,离开了炳坤殿。
霍止舟冷睨擎丘。
擎丘惴惴地垂下头,只一个眼神便知霍止舟这帝怒为何,躬身退出大殿:“奴才这就去查。”
一个时辰后,他带来一名御前宫女,屏退了殿中众人。
擎丘说查到此人时,她正从太后宫殿出来。
郑太后能知道昨夜御前的事,只有他身边人泄露的可能。
霍止舟将温夏保护得很好,所有宫人都不知道她名字,御前的人也不会泄露关于她的半句。
如今哪怕是对他的母亲提及,他也决不允许。
宫女惴惴不安地跪在地上,如实禀报:“奴婢什么都没有多嘴,太后问什么便答什么,太后只问夏主子昨夜是如何服侍您的,又问她长什么模样,性格可好。”
“奴婢都是一五一十答着,太后发问,奴婢不敢不尊,求皇上饶命啊!”宫女已经缴了郑太后给的赏钱,不住磕头祈求饶恕。
他们这批宫人都是庄相死后,霍止舟亲自换的自己人,她不过只是对太后多说了几句,自当以为霍止舟至多就是罚俸撤职,最差也许受几下杖刑。
他不是那种滥杀奴才的暴君。
霍止舟高坐龙椅上,眸色极淡:“还说了什么?”
“奴婢没有再说过别的!求皇上饶恕!”
霍止舟收回视线,已垂眼翻看案上奏疏。
可他周身的冷戾,擎丘很明白他的意思。
御前所有宫人皆被叫到殿庭中,两名禁卫押着那宫女,擎丘厉喝:“御前当值,看到的听到的除了烂在这紫宸宫里,便只能烂在肚子里。”
那宫女连求饶都来不及发出,歪着脖子死在禁卫掌下,整座殿庭一丝血迹也无。
冰冷的风掠过巍峨宫阙,一路吹向燕国以南。
青州水乡深秋多雨。
连日的大雨浇在戚延身上,他肩披蓑衣,雨水穿透斗笠淋在他剑眉上,顺着眼睫与高挺鼻梁滚落。他健硕的身躯高坐于马背上,可望着满目乌暗翻涌的江水,心沉到谷底。
不休不止地赶路,终于来到青州。
没有好消息,冲击他的却是噩耗。
郡守常善治告诉他,皇后登上的那艘船翻了,沉入了江底。
如今渡口全是打捞沉船的士兵,可连续五日的打捞,没有尸体,只是些船骸。常善治说这几日雨水凶,又加风大,江水湍急,船上尸体极有可能冲到下游各州各郡。
而常善治说尸体二字时,戚延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即便暴戾,戚延也很少亲自动手扇人,可他听不得这两个字。
温夏不会死。
她的福气大着呢,国师说她是天生的凤命,她还要回来开开心心地做他的皇后,他不会再欺负她了。
雨水如注,渡口寒风猎猎。
连续几日不敢合眼,戚延双目布满一片猩红,水珠顺着他眼眶滚落,分不清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
陈澜淋透了一身,已觉昨夜便有些吃不消,此刻更是有些乏力头昏,劝道:“皇上,打捞还没有眉目,到底是不是皇后娘娘还说不清,皇后她吉人自有天相,咱们回行宫重新换线索去找她吧!”
紧绷薄唇,戚延不置一言,只一双深眸紧望乌黑天色与无边无际的汹涌江潮。
陈澜道:“皇上,好歹回行宫把龙体养好才有精力找皇后娘娘。”
江面驶来几艘船,是水下搜船的士兵回来向他禀报,那船是货船,又沉又大,江底太深,他们替换着潜进去,并未发现人迹。如今就只剩被锁住的几间船舱还没有探了,但水下环境很差,他们憋不了这么久的气。
戚延嗓音嘶哑:“还有几间船舱未探?”
“回皇上,约摸还有八间!”
戚延翻身下马,踏入甲板上了一艘船。
“皇上,您要做什么!”陈澜火速跟上他脚步。
戚延已沉声下令开船,脱掉蓑衣与玄色长袍,将安全绳索缠在腰间。
“皇上,不可!”陈澜大惊失色。
“皇后怕水。”嘶哑地说出此话,戚延双目已经红了,滚烫的热意涌上眼眶。
她明明那么怕水,为什么还要上船,还要走水路。
她若不想见他,他就远远地站在外边不去打扰她,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强迫她,能让他远远地守着便好,只要她平安。
不顾陈澜劝阻,戚延提气纵跃入江面,身影一瞬间沉入水底。
陈澜大喝:“快下水保护皇上!在这儿出了事全青州得都陪葬!”
水底深处,冰冷江水涌入双眼,水压冲挤着眼球,戚延双目疼痛难忍,屏息着无法呼吸,胸腔窒息痛涩。
他摸索着潜入水底船舱,终于打开士兵还没有探过的一间舱门。
但脖颈上夜明珠的光芒微弱,看不清水下一切,戚延已经尽可能在水潮里睁开眼,还是只能靠摸索来感觉有没有人体。
每触碰到一件不是人形的物体,他都会万分庆幸,也万分害怕。
窒息感越来越强烈,戚延强忍着欲潜往另一间船舱,却被腰间绳索扼止。他摸索着匕首欲割断绳索,整个身体却在一瞬间不受控地往后退却,重力从绳索上传来,拉着他涌上水面。左右也游来人,一左一右握住他手臂,将他托出水中。
入眼浑浑噩噩的一片漆黑,戚延只依稀眺望到一袭月白蝶纹裙摆。
少女回过身,腕间一抹翠绿灵动,玉石与金链发出清脆悦耳的碰撞声,她绽起红唇,酒窝娇媚动人。
甲板上,戚延阖上眼,眼角沁出一点血迹,因为水压的关系,鼻腔也涌出血来。
陈澜大喝快些靠岸,急声命令岸上常善治传太医。
……
戚延再次醒来已经是在青州行宫里,他曾住过的拙政园。
他睁开眼,满室一片漆黑,习武之人敏锐的听觉明明告诉他满殿有好几个人。
戚延沉声不悦:“掌灯。”他嗓音比白日里更加嘶哑了:“沉船打捞如何了?”
陈澜发了高烧已经晕过去,殿中守着的是禁卫副统领蒙叶。
蒙叶道:“沉船处由常大人带兵打捞,一直未停过。皇上请保重龙体,好些养好眼睛,您……”
行宫太医在旁解释,因为水压的关系,他伤了眼,暂时会有一段时日看不清。
戚延愕然怔住。
太医忙道:“皇上无需担心,这失明是暂时的!待眼部伤口好转您就能恢复视力了,臣等一定竭心为您医治!”
戚延张了张唇,只嘶哑地发出一声“朕”。
他紧握袖中手掌,不是想发怒也不是在担心眼疾,他只是望着这满目的黑暗想起了温夏。
她从前也是这样看不见了,她会害怕吗?
蒙叶说殿中点了灯,亮如明昼。
可他一丝光线也瞧不见,入眼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整个人都像被黑夜吞噬。
他尚且有一身武力,有明锐的听觉,还身居高位,会有无数人的侍奉,也能凭耳力辨认出些方向。
而温夏呢。
她看不见时,有没有被绊过脚,有没有流过眼泪,会不会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害怕?
那个时候,她的双眼是不是也像他此刻这般灼痛难忍?
第60章
连续多日的沉船打捞, 常善治没有带给戚延好消息。
戚延在恐惧与暴怒之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若乱了,谁再去找温夏?
他不信温夏会沉船, 再次诏常善治质问:“你确定看见的就是皇后?”
常善治如今已经不敢再回答。
说确定,皇上找不到人会拿他开刀。
说不确定,那一开始便是欺君了。
他愁眉苦脸,如今戚延双目覆着药纱,看不见他小动作,他求助地望着陈澜。
陈澜高烧没退,额头上敷着浸过冷水的长巾, 主子龙体受这么大的损伤,他脑子烧得再晕也只能陪着。一切都是因为常善治说这里有皇后娘娘的身影,陈澜冷淡的眼神示意常善治如实招来。
常善治硬着头皮道:“下官确实是瞧见皇后娘娘的身影了, 皇后娘娘国色端庄的仪貌,世间还能有几人?只是当时皇后娘娘上了船后再下没下来, 下官就不得而知了。”
陈澜用病中痛哑的嗓音回道:“是啊皇上,也许皇后娘娘发现有官员在, 悄悄下船了呢。”
戚延僵硬地摩挲着手上扳指,紧抿的薄唇未置一言。
入目一片漆黑,即便是在白日里,他也看不清一丝光亮。
他是不愿相信温夏会沉船,从最初听到船沉了的丧失理智,到此刻双眼失明, 一切都像是静了下来, 让他可以冷静地思考。
渡口分三路, 不知她搭的船是想去哪一路。
他一向都信她吉人自有天相, 这么好的女子绝不会遇到那般意外。
戚延下令:“继续打捞沉船,有任何消息及时来报。着三路人马分别往渡口三个方向去查, 这几日行驶的客船货船,人员名册都要仔仔细细地清查。唐州、嵊州、离州全设关卡。五日之内,朕要听到有用的消息。”
连续多日未曾好好饮水,也不曾好睡觉,戚延嗓音嘶哑,吩咐完,起身欲往栖凤居去。
可他却忽略了自己如今失明,脚步绊倒火盆,通红的炭火瞬间掉在他小腿与脚面上。
陈澜大惊失色,忙说为他请太医。
戚延恼喝:“这点伤就要请太医,朕是泥糊的?你眼睛瞎还是朕眼睛瞎,明知朕看不见,要把火盆放在边上?”
他这声羞喝暴戾得很,似把所有怒气都找着地方撒了。
即便陈澜已经高烧得头痛乏力,也只得憋屈地跪在殿中请罪。
戚延去了栖凤居。
寝宫之中一片萧瑟凉意,再也没有从前温夏居住时的温馨。
他对这寝宫不熟悉,从前也只是远远在外面瞧过,如今不要宫人搀扶,伸手跌跌撞撞,几次被不熟悉的花架绊倒,好不容易才摸索到床榻。
柔滑的衾被一片冰凉,他侧卧在床中,挺拔鼻峰埋在枕间。
仍有温夏身上的香气。
她好像永远都是这般香,所到之处都留下一股独属于她的气味,即便是凤翊宫里洗过很多次的被褥,也依旧会残留着她身上的一抹清甜花香气。
紧闭灼痛的双眼,戚延喉间疼痛,心脏也酸涩,前几日连续赶路的胃痛才刚刚恢复,周身没有一处是舒服的。
她到底在何处?
没有他的保护,这些日子有没有吃过苦?
她过不惯外头的生活的,锦衣玉食了十八年,她怎么就是不明白。
多日不曾睡过好觉,戚延竟蜷在这张冰冷的床榻中睡着了。
梦里浑浑噩噩,有五岁的温夏睁着乌黑干净的双眼,绽起一双可爱的酒窝甜甜地回他,我叫夏夏。
有她肉乎乎的小手包着几只鸡爪与春笋递到他面前,撑一把伞为罚跪在殿庭中的他遮雨,软糯的嗓音打着哭腔:“太子哥哥快吃吧,夏夏为你撑伞。”
最后却梦到她身着嫁衣,被盛气凌人的青年撒手推开。她跌在地毯上哭,而那推她之人正是从前的他。她的哭声细碎磨人,让人听来心都似能揉碎。可不等他回头,她已落寞擦掉眼泪,穿着那身嫁衣去挽了另一人的手臂。
戚延大呼“不要”,从梦里醒过来。
睁开眼的瞬间,双目袭上腐蚀般的痛楚,他疼痛地“嘶”了一声,忙紧闭上眼眸,痛苦地捂着眸间药纱。
陈澜在外听到动静,着急请来太医。
太医硬着头皮道:“皇上的眼疾非但未好,还有了炎症的趋势,您这样下去只会越来越痛,下官可否请徐太医来帮忙?”
戚延颓然端坐床上,只支着额头未发一言。那梦过后,他竟开始头痛起来,脑中痛觉每跳动一下,都似撕扯着神经一般。
太医请来了帮手,竟是被贬到青州的徐华君。
徐华君医治过温夏的眼疾,戚延这眼疾也没什么难度,只嘱咐:“还请皇上不要再流泪,泪水对您伤口不易愈合。”
她转身时,戚延低哑的嗓音叫住了她。
“皇后从前……可会如朕这般?”
“会的。”徐华君转过身来,垂首禀报。
“皇后娘娘从前患雪盲症时,常日以泪洗面,每次流泪都会加重眼中疼痛。而且身患雪盲症之人的眼睛比寻常人更脆弱,以后的下雪天,他们都不能待太久,看多皑皑雪地,极易再伤了他们的眼睛。”
戚延一动不动,只有衾被中的手掌僵硬地握了拳。
他嘶哑的嗓音道:“这次之后你回宫,继续做皇后的太医吧。”
徐华君落跪朝他道谢。
长夜清寂,戚延再也睡不着了。
天明时,云匿回了行宫,朝戚延禀报着这些时日的进程。
“温家三子府中皆有属下安排的眼目,他们每日除了正常上值,也都如皇上这般在寻找皇后娘娘的下落。朔城将军府那里虽然也有咱们的眼目,但只能在外边守着。”
云匿说道,即便如今温立璋不在了,那将军府的守卫也十分森严。温家军个个忠心,嘴巴跟铁浇的一样,拿什么都撬不开,他的人也只能在外围守着,没蹲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还有,属下与蔺老所查,江湖中会易容者多出于青州与嵊州,蔺老已召集江湖人士在为您查易容能者。”
蔺老便是教授戚延武学的师傅,有卫蔺元帮忙,戚延自然放心。
云匿道:“除此之外,便是燕国的尧城、云州有易容的高手。”
只是燕国不可能与帮助温夏易容的人有关联。
云匿不曾在意,禀完便欲退下。
戚延凝思一瞬却道:“铺笔墨,朕向燕帝写一封文书,托他帮忙。”
云匿与陈澜皆错愕地抬起眼。
“皇上,皇后娘娘不可能在燕国的。而且咱们大盛本就刚拿了燕国两座城池,就算是如今休战了也不算友邦。这燕帝装疯卖傻,听着就不是善类,不可能帮咱们。”
他们都觉得这是多此一举。
温立璋的子女,怎么可能愿意避去燕国。
戚延沉默一瞬,仍是道:“铺笔墨。大不了朕把城池还给燕帝。”
他坐到案前,如今看不见,只能凭感觉书写。每写一个字时都会停下,让陈澜看是否工整,他才好继续。
从前的疾书如今倒再也没有了那一份不羁风骨,被拘于方寸,一撇一字的板正。
戚延在文书中友善问好,诚恳地写明若燕国境内有皇后的身影,恳请燕帝先派人保护好皇后,作为诚意,戚延愿奉还嘉州与乾州两座城池。
陈澜面色凝重,如此国家大事,只怕那燕帝狡诈,骗了城池不说还捞不着人。求戚延三思。
药纱束着双眸,挺拔的鼻梁在宫灯下拉出暗影,戚延凌厉的侧脸在这一瞬陷入黯淡的光影中,无人能看见他眸底的情绪,只听到严肃的嗓音。
“加上皇后的画像,黄金、宝石、犀角、白罴熊猫,快马加鞭送入燕国,不容有差。”
戚延不觉得两座城池与温夏相比有多可惜,她比城池重要。
只要能找回她,让燕帝拿去半壁江山又算什么。
……
燕国。
温夏刚与许映如通完信。
许映如在信中提到京都依旧一切如常,府中也安稳,要她无需牵挂。
窗外树木萧瑟,枝桠在寒风里沙沙摇晃。燕国的初冬来得早,华玺宫也升起炭火来。
寄出了信,温夏却不怎么开心,倚在美人榻上,一下一下抚着雪团毛绒绒的脑袋。
香砂问:“主子在想什么?”
“你可想家,想盛国?”
“主子是想家了。”
香砂有几分怅然:“奴婢自然是想的,想御膳房的春卷,每次您吃不完了奴婢与白蔻姐姐都吃得干干净净,咱们大盛的菜到底是合自己的肚子。”香砂小心瞧了一眼珠帘外的宫人们,叹道:“青州的胭脂也好用,奴婢就没见过那么细腻的胭脂,扑在鼻子上鼻头一点也不出油了。还有大盛的冬天可不会来得这么早,眼下还能见着满树的银杏叶呢。”
温夏轻轻弯起唇,白皙如玉的纤细五指温柔抚过雪团软乎乎的脑袋。
她是在感叹燕国虽好,可到底还是会想自己的家。
许映如连续三封家书里都提到榆林离宫没有异常,温家也未受牵连,温夏是想早些回国的。
可她还是会彷徨。
不知道易容的芸娥每次都是如何与戚延相处的。那日芸娥说她会缩骨功,身形也能易。温夏惊诧他们这些江湖高人,可戚延也是混过江湖的,不知他几时会看出来,还是永远看不出来?
她在临走时留下了一封信,若是芸娥败露了,她那封信可以保下芸娥的命。
戚延对她这副皮囊的喜爱,她每夜梦回都会痛苦害怕,也会抵触。倒是明白至少他会念在从前她把他服侍得那么好的份上,免除她的宫人死罪。
可若真到败露那日呢?
她何时才能回到北地与一家人团聚?
珠帘清脆作响,锦雁笑着入内:“主子,皇上请您去紫宸宫瞧个宝贝。”
“什么宝贝?”
“您去了便知道了。”
温夏弯了弯唇,自美人榻上起身,抚弄鬓发间斜去的珠钗,待宫女为她穿好绣鞋,系上狐裘走出殿门。
紫宸宫正殿中,精致的匣盒一排排摆放,里头浮翠流光,全是上好的翡翠。
望见情有独钟的东西,温夏杏眼轻盈明媚,唇角绽着惊喜的笑意。
她欢喜地回头望着霍止舟,迎上他一双噙笑眼眸才缓缓觉思下来。
“四哥,你在何处得到的这些翡翠?”
霍止舟说是派人自瓦底运回的。
温夏很是羞愧。
她借住这么好的地方就算了,怎么还能让一向节俭的四哥哥再劳民伤财。
从前戚延为她这般千里迢迢买山凿山,她就怕背负百姓骂名。
如今四哥哥再如此做,她更觉不妥。
“四哥哥不必为我如此……”
“也不是只为你,母后受苦半生,我也是尽孝道。”
温夏这才减轻些惭愧,可却未敢全部收下,只收了几样喜欢的。
霍止舟神采明朗,瞧着已经没有之前旧疾发作时的病容。
温夏问:“这几日降温了,四哥哥还会犯旧疾么?”
“已无事,我不是每次天凉都发作。”
温夏点点头。
霍止舟道:“许久未与你下过棋了,夏夏可愿手谈一局?”
温夏浅笑说好。
霍止舟的棋艺曾得过温立璋夸赞,他行子有勇有谋,棋盘中是君子行为,温夏认真劫他的子,他知晓她实力,倒也未曾相让。
两人正为破局凝思时,擎丘匆忙的脚步声传进殿中,嗓音倒很少这般失去稳重。
“皇上——”
霍止舟放下手中黑子,淡淡抬眼。
擎丘凝了眼温夏,欲言又止。
温夏便起身道:“国事为重,四哥哥先忙吧。”
窗外烈风肆掠,霍止舟道:“等等。”他让她先留下,示意擎丘:“郑家的事?”
擎丘摇头。
霍止舟:“国事就直说。”
“是盛国……”
“盛皇派使臣携带文书,又加几箱黄金、宝石、犀角、白罴熊猫等贵重之物,长长的车马候着,在宫门外等候您召见。”
霍止舟抬起一双深邃眼眸,划过一抹意外与狠戾之色。
温夏闻言却已脸色一白,紧捂起伏的胸脯,意外与恐惧都在她心间跳动,连同粉润唇瓣也霎时没了血色。
她眼睫颤抖,杏眼盈起雾气来。哪怕不知是何事,哪怕不是戚延亲自站在她面前,她也会在听见他的名字时升起浑身的恐惧与抵触。
“别怕。”
霍止舟滚烫手臂将她带到胸膛。
温夏紧紧揪着他手臂衣袍,纤长的指甲几乎将他金丝龙纹都揪出丝线来,她忍不住红了眼眶,脸颊深深缩向他肩颈。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