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几日后郯城的奏报传回京都, 温斯立救回了温斯来,温斯来被囚部落, 受伤严重。
温夏去清晏殿时,戚延已派出宫中御医前去救治,温夏正是因此而来,朝戚延行礼道谢。
“他是为国负伤,皇后不必与朕言谢。”戚延端坐龙椅上,示意温夏:“过来。”
温夏款步来到戚延身前,被他拉到龙椅上入座。
“你三哥伤势很重, 索性未有性命之忧,朕恕他将功折过,不予追责。”
温夏道:“多谢皇上。”
戚延嗤笑一声:“要这样谢来谢去?”
他握着她手指把玩, 带着茧的指腹摩过细嫩肌肤,让温夏手上微痒, 黛眉间依旧拢着轻愁。
“待你大哥交接完兵马,朕会召他回京述职, 他是中过状元的文武全才,回南都台历练吧。”
温夏微怔,南都台掌典百官,能让温斯立在此处任职,她着实没想过戚延会这么宽仁。
她凝眼望向戚延,他薄唇噙笑, 对她的意外像是很受用, 微微挑眉:“又要谢?”
温夏弯起唇角, 忽觉用在他身上的心思像是真的受用了几分。
“皇上可还要批阅奏疏?臣妾为皇上研墨吧。”
戚延“唔”一声, 惬意地躺进龙椅中,修长手指懒懒握一卷奏疏, 沾着温夏研好的烟墨疾书批阅。
他批过的竹简都随意摊在御案上,胡顺在下方侍立,未上来收拾。
温夏欲起身,被戚延拉住手,他示意:“叠好。”
温夏只以余光看那奏疏:“朝堂政务,臣妾无权……”
“朕许你看的。”
戚延素来是说一不二的性格,这句话说一遍也不会再讲第二遍,惬意地靠在龙椅软枕中继续批阅下一卷。
温夏拿过那摊开的竹简,初次碰这朝政密报,还有些忐忑之态,白皙手指小心卷好,系上绸带,规整在御案上。
戚延倚靠的姿态懒漫又恣意,温夏也不意外,他昔年在东宫看书便是如此。明明她当时未见他看得多仔细,但却过目不忘,能很快背出那些政论,也能悠哉懒漫地回答出先皇考的问题。
清晏殿风景甚好,四面隔扇门大敞,几束光自南面撒下,满殿金碧辉煌,灌进的微风里都是鸟语花香。
温夏安静研墨,规整好戚延批阅的奏疏。腕间翡翠与金链相撞,声音清脆悦耳。这一刻,她心间竟格外不同,也许是因为戚延照顾了温家,也许是春暖花开给人的希望。
戚延看那奏疏的眼眸忽然一亮,勾起薄唇,执笔在画圈。
温夏刚表露出一点好奇,戚延便道:“工部李兆居然能写错字,朕明日得升个早朝,看他怎么狡辩。”
自古奏疏上从无错字,能漏出一个错字来,温夏也抿了抿唇。
批阅奏疏对戚延来说,好像便是在无聊的事情里找一点这样的错来增添一点有趣。对这错字,他语气完全不是要惩罚的意思,只像是揪到别人小辫子的兴奋。
后面一份份奏疏再无这般差错,戚延意兴阑珊,鼻端香气袭人,温夏身上的香一贯清雅好闻。
戚延虽看奏疏,但余光却已经在温夏身上。她侧脸温柔娴雅,规整奏疏的一举一态皆这般妍丽。发髻上珠钗摇坠,腕间翠玉动人,天下金玉珠宝合该是为她而生。
“不看了。”戚延坐起身,手中奏疏扔到御案上,也拿过温夏手中还未卷好的竹简。
温夏刚欲启唇,他已俯下身嗅她鬓边香气,她微瑟地躲,但他手掌已掌住她细腰,扣下她的余地。
戚延嗓音低哑,噙着笑:“朕看书了。”
“那皇上看书吧。”温夏忙要起身,却仍动弹不得。
戚延将她圈在他的领地,唇边恣意:“看的是让你不那么难受的书。”
温夏眼睫一颤,清澈杏眼对上戚延肆意深眸,如今虽已愿意哄他,按着他脾气来,但遇着这双强盛的眼眸,还是会让人畏惧。
胡顺十分识趣,挥手让宫人关上三面隔扇门,只留下北面正对青山的门,领着宫人无声退下。
温夏睫羽似蝴蝶的扑颤,双颊已经慢慢氲上一抹酡红。即便戚延只是以这般恣意灼热的眼神,即便只是他喷薄在耳际的滚烫气息,她也招架不住。
要起身的瞬间,戚延将她抱上了御案。
“皇上……”
温夏手掌无措地撑在御案两侧,系带在戚延修长指尖散落,他俯下修长脊背。而在意识到他要为她做什么时,她震撼,无措,几乎快哭出来,心脏急促地颤动,每一道喘息都令她窒息。
御案上的奏疏终于在她的失控中碰落在玉阶上,而她香腮一片潮红,只能痉挛地抱着戚延脑袋,紧紧抓着他发冠,难耐地仰起脖子……
殿中香炉袅袅燃烧,又终于熄灭了。
这件事上,戚延一向不会节制,玉兰花几次盛放,直到温夏的呜咽终于变成求饶的泣声,直到殿外传来胡顺急促的声音。
“张大人闯不得,皇上正在小憩!闯不得!大人……”
脚步以迅雷之势逼近,无处可逃,温夏急得哭了出来。
殿上闯进之人是太后表兄,也是先皇倚重之人,在戚延小时候还负责教他骑射。直来直往的性子,之前戚延懒政,还公开在金銮殿上指责他。
胡顺惶恐跪在殿下,只敢以余光暗瞥。帝王衣衫整洁,唯有发冠青玉钗微斜,慵懒端坐,宽袖恣意地搭在御案上。殿中没有皇后的身影,只有玉阶上散落着几份奏疏。胡顺忙惶恐请罪,跪行上前去拾奏疏,却闻到幽暗香气,一时望着眼前御案龙腾云绕的隔板,方惴惴不安地跪行下去。
张愠胜气势汹汹,问戚延今日朝堂上为何要撤吏部薛忠之职。
戚延宽袖搭在御案上,玄色袖摆被刻意遮挡的水渍一点点浸透,氤氲出一团暗色。他薄唇似笑非笑,明明双手空空,却觉掌中软腻犹在。
御案下方是狼狈的温夏。
眼泪一颗颗掉,褪到腕间的衣襟已被她拉好,但空间狭窄,她未理好散乱一地的裙摆。她从未出过如此大的丑。
直到戚延冷戾地打发走人,弯下腰朝御案下的她递出手掌。
温夏发出细细碎碎的低泣声,戚延眸底尽是笑意,拉起她抱到他双膝上。
温夏几乎无颜抬起头,捂着脸啜泣。
戚延笑意越浓:“人都走了,四下也无宫人。”
“把手挪开,朕要看你什么表情。”
温夏终于哭着道:“你……变态。”
戚延嗤笑,强行扣住细白皓腕。佳人瑰姿娇艳,如芙蓉出水,眼尾湮着湿红。而她羞于示人,无处可躲,只能将脸紧紧埋在他臂中。
“我是皇后,我……”
温夏从来没有这般失仪过,哽咽出声,愧对这中宫皇后端庄之仪,愧对毓秀名门的淑慎柔嘉。
戚延却只是低笑,以长毯盖住温夏。
温夏将整张脸都缩进了长毯中,戚延抱她回寝宫的龙床上。温夏以为戚延会离开去处理御案上被她弄脏的奏疏,刚转回身便被他吻住。
薄唇热烈肆意,他的亲吻更似亲咬,密不透风。温夏窒息般呜咽,腰骨绵软无力,终于推开他急喘着气。
戚延深眸笑意浓烈,舌尖舔舐薄唇,嗓音恣肆:“嫌弃朕用这张嘴亲你?”
温夏不敢直视,玉面潮红,往床中躲,却被他大掌钳住脚踝,硬生生被拉至他的领地。
殿外晚霞如焰,投在屏风上的霞光一点点褪却,黑夜已至。
宫女往寝宫送进三回水,满殿幽香,叫人只闻其香便面红耳赤。一直到子夜,殿中帝王才叫人在濯清池备上兰汤,乾章宫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濯清池以玉石而建,引皇宫北面的雁山温泉为兰汤,只是帝王嫌温泉过烫,少用濯清池。偌大的玉池如间寝宫宽阔,宫人将池中旧水重新换成新的活水,子时都已快过了。
长道上一柱一宫灯,两侧跪满宫女,皆不敢抬首,只见得帝王矫健步伐,怀中横抱的皇后衣裙绕地,裙摆上绣着精致的海棠色金丝牡丹。健硕沉稳的帝王,也因怀中人而步步生香。
待帝王行上台阶,最前处的宫女才敢起身跟随伺候。余光之处,那双纤嫩细足微微蜷着,痉挛般打着颤。一双颓死般搭在衣裙外的纤细手臂处皆是斑驳红痕。
池上雾气缭绕,直至泡在滚烫的温泉水中,温夏依旧不曾睁眼,玉面倦白,红唇微胀,一口气吊着,什么都不想做,任戚延为她整理沾湿的长发。
浑浑噩噩,再任由戚延将她抱回寝宫龙床上,她才迷惘地拉回许多思绪,忽然掩面哭泣起来,喃喃道:“水。”
戚延长臂揽过她,把没有加茶叶的白水喂到她唇边,整理她凌乱碎发,吻了吻她脸颊:“好了,睡吧。”
温夏闭着眼睛哭泣,倒不是在梦中,她根本没睡,也完全清醒,她只是不认识自己,不认识今夜的温夏。她不要这个自己。
戚延身上的野性,让她意外,令她怯惧。
温夏不知是何时睡去的,只知醒来竟是申时了,她竟睡了这么久。
戚延带着屏风处一身阳光走到龙床前。
温夏慌张地起身,瞬觉周身散架般酸痛。
戚延坐到床沿,俯身亲吻她:“想吃什么菜?”
温夏往枕中瑟缩了下:“我要喝牛乳……”
戚延微怔,一瞬似见到小时候那个抱着银壶咕噜噜喝牛乳的女童般,笑着吩咐宫人去备。
戚延靠坐在床头,凝眸之处,温夏鼻尖娇俏,眼睫微颤。他忍不住亲了亲她额头,手掌隔着衾被落在她腹部。
“若朕有女儿,朕希望她长得像你,她会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公主。”
温夏微僵,眼睫颤动之下,凝眸望向殿中她的宫人,只见到香砂侍立在屏风外的一半身影。
她唤了香砂入殿,嗓音似寻常般的低柔:“把我该用的拿来。”
香砂抬眼不动声色凝望她,已知她吩咐的是什么。
回戚延的寝宫是从昨日下午便开始的,而眼下已经正好一整日了,她竟忘记喝避子汤。
那药端来,温夏已与戚延在桌前用膳。温夏抬起宽袖仰头饮下,绣帕擦着唇。
戚延:“你身体不适?喝的什么药?”
香砂答道:“回皇上,是去岁您赏赐娘娘在观宇楼赏雪时,娘娘受了寒,徐太医说娘娘体寒,要加调理才能绵延皇嗣。”
戚延长眸深不可测,紧望温夏,竟一时不知说什么话,大掌紧紧覆住温夏握绣帕的手。
“为何不告诉朕?”他嗓音暗哑。
温夏微顿,本是有欺君的不安,可忆起那场大雪,那暗无天光的彷徨失明,抬起眼来。
她的目光很安静,温柔得似一汪春江水:“臣妾不敢告诉您。”
戚延喉结滑动,半晌才低哑道:“夏夏,朕再也不会那样欺负你了。”
手指被戚延握得很疼,温夏从未见他用过这般重的力气。
她低低一笑,见他这幅表情竟有一种短暂的快意,抽出手:“用膳吧。”
凤翊宫在当天下午便收到了许多珍贵药材,也有太医排着要为温夏请脉,说是戚延的吩咐。
温夏以身体不适为由,诏了徐华君,擢升了徐华君的品阶,专为她调理身体。
……
半个月后,温斯立回京,担任南都台右仆射,官同右相。
而温夏担心着三哥哥的身体,温斯来日渐康复,被调往北地镇守盛燕交界的朔城。
温夏没有等到四哥哥的回信,温斯立也没有查到四哥哥的消息。
她不知温斯和有没有收到她的回信,不知他有没有处理好家中的困难,她不信这么好的四哥哥会是温斯和怀疑的坏人。
偶尔夜里做梦甚至梦到了九岁落水的那一幕,窒息的水域深处,她紧紧握住温斯和充满力量的手臂,喊着“四哥哥”醒来,握住的却是戚延的手。
“做梦了?”戚延紧紧拥她入怀,擦着她额间湿汗,嗓音低沉。
“梦见什么了?”
“我九岁落水时……”温夏喘着气。
戚延无声片刻,灯光熹微的帐中,唯见他棱角明晰的轮廓。也许他在遗憾九岁时赶走她,又在揣度她这声四哥哥。
“是你四哥救的你?”
“嗯,他救了我一命,当时岸上没有下人,我追着长生。”
“长生是谁?”
温夏微顿,想起膝上可爱慵懒的胖墩:“我以前养过一只猫。”
衾被之中,他摩挲着她手指:“如今朕在,朕一身武艺,不会令你再失足遇险。”他道:“你与朕说说你四哥。”
“他……没说好说的,他的事皇上都知晓,如今久久没有回信,只怕是家中有难,还尚未脱身吧。”
温夏枕着戚延手臂,即便背过身,他也时常会这样抱着她入睡。
龙床里侧许多软枕,温夏随手拿了一只拥在怀中,这梦醒来,一时倒也睡不着,便问:“你床中为何有这么多软枕?”
还都是小动物的模样,怪可爱的。
戚延微顿,拥了拥她,鼻息自后喷薄在她耳廓。
“记不得了,有次做恶梦醒来喊了母后,她不在,许嬷塞给朕一个虎头娃娃,朕抱着睡,觉得倒是安稳。”
后来,他便让自己有了这么多柔软可爱的动物陪他,即便母后不会在身边,他也不惧了。他从未奢靡到要在这些软枕中填充产量珍贵的蚕丝,以棉絮或柳絮塑形便好,只要抱在怀中时有这存在感,知道有它们作伴就好了。
温夏闻言,却是微微顿住。她并不了解十二岁之前的戚延,她见他时,他便是那个十二岁的,张扬不羁的太子。
……
时光一晃而过,从春到夏,又步入深秋。
这后宫里的日子好像没有什么不同,除了戚延对温夏的宠幸未减一分,让她有种这样过下去也没有那么差的错觉。她的温情好像将戚延骗得死死的,他信以为真,觉得她真的已经放下过往一切了吧。
温夏也觉得她如今没什么不能放下了吧。
除了偶尔午睡时会梦到被戚延搅烂的童年,会梦到从前那个可怜的太子妃。那个时候,心中对他的烦恨才被她重拾,又在理智中被她压下。
…
这日午膳时,温夏竟听到一桩趣事,但于戚延而言却算不得好事。
燕国那位残疾又患疯病的新帝原来是只蛰伏的虎,一朝伺动,灭了庄氏满门,肃清朝野奸佞。短短九个月时间,竟从一个戚延从前耻笑的傀儡小儿,变成足智多谋的帝王。
他那残疾的双腿也好了,疯病竟然也好了。
温夏听得入迷,但戚延眸色暗沉,就像被戏耍的不是庄相,不是盛国满朝文武,而是他一样。
当初是温斯立献策可以趁乱攻打盛国,引废帝分出兵力,助那又疯又残的新帝坐上皇位的。
如今,戚延未吃下这顿午膳,让温夏先用,应是气不过,宣了温斯立入清晏殿议政。
温夏回想他那愠怒表情,忍不住红唇莞尔。
第42章
对于燕国皇帝如此巨大的转变, 温斯立的心情比戚延还要凝重。
毕竟最早是温家的暗探报回野心独大的庄氏欲扶持一个软柿子操控朝堂,温斯立也派人探过这燕帝的底细, 觉得此人不足为惧,才向戚延献策。
他仍记得,暗探说此人幼年得燕国先皇宠爱,十岁因皇权争夺,被先皇贬到皇陵,明则是贬,但却算是先皇的保护。可惜之后还是被害, 流落到燕国偏远之处躲避追杀,四年前回宫后又残又疯,落下一身病根, 完全是个短命相。
四年前……
温斯立微微皱眉,目光深沉。
清晏殿中, 戚延端坐龙椅上,问他:“你想到什么了?”
“无事。皇上也不必担忧, 如今我大盛兵强马壮,燕国短短四年三代更迭,又加上前些年的征战,没有再敢打仗的实力。”
温斯立垂下眼,想到了四年前突败的鬼幽谷大战,和至今都没有再回过信的温斯和。
这些他自然不可能告诉戚延, 躬身道:“燕国有我大盛的暗探, 皇上不必担心。”
戚延把玩着手上一串翡翠珠子, 这绿色珠串是造玉坊做好温夏的手镯后, 用切下来的边角料给他做的。他开年时派去瓦底挖玉的人马带回许多玉石,给温夏做出不少好东西。
手中珠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 戚延倒不是担心打仗,以盛国的国力,至少几十年内不会打赢大盛。两国已征战这么多年,谁都想成为中原唯一的王,却都知结果。大盛拿下燕国会奄奄一息,燕国攻不下大盛,但实力却足够给大盛痛击。
戚延坐在君主之位,虽懒惯了,但也会替大盛未来忧心。有这样一个有实力的对手,扶强盛国是迟早的事。
不过未来如何,如今还言之尚早。
“朕只是有一种被骗得团团转的错觉,亏朕之前还笑话此人是傀儡小儿。”戚延倚进龙椅中,皱眉道:“不知为何,朕觉此人于朕而言,该是个不寻常的敌人。”
“燕帝于我大盛而言,自然是敌。”温斯立道:“臣会在燕国多加派暗探,从今后燕国的动向都会第一时间回禀皇上。”
戚延没有解释他说的敌人并非温斯立以为的那种,但他也说不上心间这诡异滋味。
温斯立退下后,戚延唤了云匿现身,安排他的暗探也要关注燕国动向。
胡顺入内来报,又有一批翡翠原石自瓦底国运回。
戚延薄唇抿起淡笑,未再想此事,起身道:“去接上皇后。”
他陪同温夏来到造玉坊,每逢有翡翠原石送到,温夏都会亲自来看工匠切玉。
今次带回的翡翠从开窗的地方看玉质佳,温夏眼含期待,盈盈杏眼格外温柔。待工匠们切开玉石,入目一整块玉有种有色,温夏弯起唇角,很是开心。
回凤翊宫的路上,戚延道:“朕过几日会出宫,欲带你同行,皇后收拾一下。”
“皇上要出巡?”
戚延说梁鹤鸣为他接到江湖中的比武,要去切磋剑术。
温夏顿了片刻,本不欲前去,但戚延好像并不认为她会拒绝,行走在前,说起他往日比武的趣事。
“这大半年朕算是勤政了,哪日没扑在朝政上,正好借此松快几日。除了你,举朝都不知朕这爱好,也不知朕一身武艺。上回在青州,朕还算是遇到了高手,那青衣剑客刺了朕一剑,倒还讲究,及时收手未让朕重伤。朕都多少年未曾遇到过对手,这趟要看看江湖中人有没有长进。”
提到比武,戚延的话比说起政事时多。想起这些时日大批送来的翡翠原石,温夏终是没有拒绝戚延,答应随行。
如今的戚延好像没有什么大毛病,对温家不错,朝堂上给温斯立脸面。三哥哥上回那伤还多亏他派去的御医与良药。他对她也足够宠幸,未召过后宫妃嫔,赏赐不断,耗财耗人的挖玉队伍也源源不断往京都送来翡翠,戚延全都赏赐给她。
温斯立前些时日对温夏道,戚延勤政,大部分原因是觉得应该好好治国,才能多充盈国库。
上次抄吏部薛忠的家,禁军搜出不少金银珠宝,戚延倒是不怒反笑,下令都充入国库,当时只有他们二人,戚延道“这钱财投在挖玉上,还能再买下瓦底两座翡翠山”。
这些戚延从不曾对温夏提,温夏也不认为他勤政真的是为了她。
就当他对这副皮囊的喜欢吧。
温夏想,如果他能一直对温家,对她好。未来这样安稳地过下去,也该是这深宫中她唯一能选择的好归宿吧。
……
戚延比武之地在运城,离京都不过百里,他们一早出发,不到午时便已抵达了。
这一趟戚延带了阮思栋与梁鹤鸣同行,路上大家一起同乘过一辆马车,他们二人很聒噪,虽为小时候欺负温夏的事向她陪过礼,但温夏也并不待见他们。
入了城中客栈,她便洗去一身仆仆风尘,戚延与他们去城中探路了,天暗时才回到客栈。
这当地最好的天字号房间装潢富丽,正厅左右有两间厢房,戚延绕过屏风,朝温夏所在的房间行去。
他刻意不曾出声,谁知却惊吓到温夏。
原本正倚在床榻看一卷山水志的温夏昏昏欲睡,毫无防备,抬眼便见戴着半面银色面具的挺拔男儿,惊得连连尖叫。
手中竹简啪嗒掉落,她抱住脑袋,不住后退,可床帐中只有这方空间,她瑟缩在角落,雾气涌上眼眶。
“夏夏,是朕。”
戚延上前来握她手,温夏仍连连受惊后退。
戚延摘下面具,抱住温夏:“别怕,朕本来是想让你看看朕新造的面具……”
温夏终于在他身上的龙涎香中逐渐稳下来,任由戚延紧抱着她,可闭上眼,她脑中却还是方才被他一张面具勾起的痛苦回忆。
九岁那年,戚延搬回了东宫,好像铁了心要赶走她,每日夜里都是敲击的乐声。
她整宿整宿地睡不好,那夜被许嬷接去太后宫中,在东宫外的甬道上,戚延戴一张鬼脸面具飞到她身前。
流血的眼眶,龇着的白牙,夜风里凛冽飘飞的长发……
他们说那是戚延找的人来吓她,只因那鬼会飞,但戚延不会轻功。
可温夏只要看一眼便知那是戚延。
她不敢反驳,但是再也不敢回到东宫,再也不敢一个人入夜里睡觉,也不敢走夜路。即便身后跟着许多宫人,她就是怕黑黑的夜晚。
眼泪无声淌下,戚延手臂勒得太紧,她喘着气一点点睁开眼,心口怎么还是这般苦涩呢。
“朕下次不会突然这般出现了,不会再戴着面具吓到你。”戚延抚摸着她长发,松开怀抱紧望她,“还哭了?”
他无奈地来擦她的眼泪,带着薄茧的指腹蹭过时,温夏总忍不住轻轻颤抖。
“好了,是朕不对。”
戚延把面具放在了看不见的地方,回到床中:“明日朕要戴着这面具跟人比剑,现在知道了,明日总不会再怕了吧。”
温夏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翌日,运城热闹的青羽街中,来往行人挤在了偌大的比武台前,台上有一黑一蓝两道身影。
戚延一袭玄袍,戴着半面银色面具,手持长剑,即便刻意收敛一身帝王之气,挺拔修长的身形也依旧自带剑士凛冽的气场。
他今日刻意系着温夏缝制的腰带,为了显摆气质,腰间也挂了只白玉笛。
对面剑士一袭蓝袍,清瘦高挑,稳步持剑,一看便很有力量。
温夏坐在比武台旁一处茶楼二楼的雅间内,左右都跟着戚延的禁卫。她面覆轻纱,身着海棠色烟罗软纱裙,发髻间簪着粉色海棠花,凭窗眺望戚延。
台上锣手一声号令,双方开始移步出剑,一黑一蓝两道身影快如魅影,台下看客只看得个热闹,纷纷说好。
温夏也看不懂剑,只知戚延身手敏捷,出招凌厉,却留有余地,未想伤人。他轻功属实了得,虽然对方也有一身轻功,但几轮下来不敌他招式,败了他手下,输得心服口服。今日是两名剑士挑衅戚延,都败了,皆言来年练好再与他比试。
台下看客纷纷鼓掌,朝戚延喊侠士,也有人听到他方才与剑士的对话,知晓他外号龙隐散仙,纷纷喊他这威武外号。
晴天骄阳之下,戚延这副银色面具倒没有昨夜那么吓人了。
他立在台上,朝二楼看来,与温夏的视线对上。
温夏微微一笑。
戚延径直朝她飞来,越过雕栏,揽住她腰,在所有看客的惊呼声中施展轻功带她自屋檐飞去。
耳边风声凛凛,温夏只得抱紧他腰:“皇上去哪儿?”
“朕少时是不是带你看过彩虹?”
“臣妾不记得了。”
“朕带你去看彩虹。”高处已无人再能看见他们,戚延收起了面具。
温夏惊讶地抬眼:“山谷中吗?”
戚延薄唇噙笑:“还算聪明。”他垂眸,温夏一向惧高,搭在他腰间的手臂微微收紧,她眼睫如蝶羽般扇动,鼻尖娇俏,“朕算不算历朝历代唯一一个会轻功的皇帝?”
温夏不假思索:“当然算了。”
他微挑眉:“待朕百年之后便不瞒这秘密了,让史官记下龙隐散仙是朕,一身武艺的皇帝是朕,也让后世子孙多点压力,别只知道为政之道。”
温夏颇有些无奈地弯了下唇,知晓戚延最满意的便是他这一身轻功,在武学上,他的确算厉害。
脸上面纱被戚延摘下,他狠狠亲了亲她脸颊。
她轻轻红了脸。
脚下飞得更高,温夏只能抓紧戚延衣襟,紧埋在他胸膛。
终于落停在山林间一处湖泊旁,湖水清澈翠绿,眼前便是高山瀑布,水流激荡,水声潺潺,七色的彩虹便在这瀑布上方。
山野之地,小道两旁开满野雏菊,四周空气湿润且带着花香。
温夏眺望眼前的彩虹,弯起唇角,心情倒是愉悦,酒窝明媚。
戚延忽然笑问:“你幼时叫孤什么?”
温夏微怔,他说孤,她便道:“太子哥哥。”
“还有。”
温夏停顿了片刻,抬起盈盈清目,嗓音低柔:“阿延哥哥。”
戚延笑了,这笑恣肆又愉悦,他揽住她腰,带她飞过清澈湖泊,穿进那片彩虹中。
这是温夏第一次从彩虹里经过,她不可思议,杏眼睁圆,睫羽上凝结着水雾里细小的水珠。傻傻望着脚下碧绿的湖水,七色的彩虹,和飘动的裙摆轻纱,整个人都似穿行在一场大梦中。
直至后来,她最痛苦时会忆起这一场七色彩虹,她最快乐时,也会回想起今时今刻。
瀑布水雾扑了满脸,湿润又清凉,温夏睁圆的杏眼终于狠狠眨了眨,将脸躲在戚延颈项间。
伸手去触摸彩色的光晕,摸到沁凉的水雾。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再飞一次。”
戚延停歇好,带她又飞了一次。
“若明年皇上得空,我可不可以再来看?”
“朕可以在宫里给你造一个彩虹景。”戚延嗓音明朗:“朕也没忘,明年开春要带你去看杏花。”
温夏笑得很开心,就像她拥用了七色的翡翠般,在这场七彩的幻境里没有一丝烦恼。
……
运城没有什么可逗留之处,他们翌日便启程赶回京都。
温夏在车厢柔软的长榻中睡着了,戚延吩咐马车停下,免去颠簸,怕温夏惊醒。
他则下车朝阮思栋与梁鹤鸣行去。
青野幽静,四处禁卫无声歇在原地。
阮思栋歇在树下,朝戚延扬眉:“臣看皇上是陷在皇后的温柔乡里了,走哪儿都带着。”
戚延懒得理他。
“还是皇后脾气好啊,温柔娴静,皇上真是有福。”阮思栋是想起了柳曼娘来,如今已不得佳人待见,苦中作乐叹气。
梁鹤鸣:“你也不看看皇上为了讨皇后欢心都做了什么,短短半年间又是把温家长子扶上了左相之位,又是劳民伤财的,往那小国买那么多山,挖那么多好看石头回来。”
戚延为这句“劳民伤财”睨了梁鹤鸣一记冷眼:“朕乐意。”
阮思栋失笑地摇摇头:“自古皇帝也难过美人关啊。”不过他倒是正色道:“你独宠皇后这么久,她也未见喜讯,可见你从前罚人呆在冰天雪地里有多可恶。”
戚延深眸略一黯然,紧抿薄唇。
“若是宫中御医调养不好,我回去找我姑母,去她那打听打听治好我表姐的那个游医。”
戚延:“他医术好过御医?”
“你别小看民间郎中,他们每日看各种各样的病人,经验十分丰富,不像皇宫里御医那一套。我表姐也是天生体寒,两年未孕,那游医几针下去,一月的药喝尽,我表姐第二个月便有喜了。”
戚延记在了心上,命阮思栋找到这游医。
回京的路程不远,他们一直等到温夏小憩行来才再次启程。
第43章
回宫之后便是中秋之时。
中秋节的宫宴是温夏操办的第一场家宴。
往昔宫中大小宴会她都参加不得, 宫宴不是太后安排便是三妃操办。
好在她耐心细致,身边也有掌事帮衬, 中秋家宴布置典雅,坐席中每一张案几上皆摆放几束金桂,插在削肩细颈的白釉净瓶中,殿上花香涌动,还别有一番韵味。宴会歌舞不俗,温夏按着戚延、太后、各公主王孙的喜好,都排了节目。
李淑妃与王德妃本想表演弹唱, 温夏给劝回了,毕竟一年一度的中秋宴不是后宫茶话会上的小打小闹。
温夏特意将太后的凤座安排在她与戚延中间,本怕戚延不接受, 但他瞧见也未说什么,径直落座在龙椅中。这半年太后深居长乐宫, 甚少出面,也很少见到戚延, 他们母子间倒少了许多争执。
殿上歌舞升平,殿中公主王孙、后宫妃嫔皆已满座。太后赏着歌舞,含笑望向温夏,慈爱的凤目中似嘉许,就像在说这阖家欢乐的一天她已经等很久了。
温夏微微抿笑,望向戚延, 他俊美面庞倒是少有的温霁, 也算是全了她面子。
这还是他第一次与太后这般心平气和地坐下吧。
抬袖饮下杯中桂花米酿, 温夏心情松快, 竟觉得若是戚延一直这般对她好,对温家好, 能与太后平静共处……在这样的日子里度过余生也未尝不可,这辈子都已经是这样了啊。
殿中言谈欢畅,丝竹悦耳。
戚延还特赐了温斯立来参加这场中秋家宴。
因着处理公务,温斯立此刻才姗姗来迟,入内请安。
戚延道免礼,让他入座。
可殿中李淑妃却直直望着温斯立,瞪圆的眼神一直紧随温斯立落座都未收回。
温夏坐于高处,自然捕捉到这异乎寻常的动静,将盘中羊排递给香砂:“淑妃爱吃,这份给她。”
香砂得温夏眼神示意,自然明白,将精致青玉碟中的羊排放到李淑妃案几上,低声嘱咐:“淑妃娘娘,大殿之中,还请您勿走神。”
“我,我……”李淑妃急红了脸,抓着香砂手腕压低声音问:“那是皇后的哥哥?”
香砂轻应着。
李淑妃脸色又是白又是红,僵硬松开手任香砂离去,埋头吃着平日爱吃的羊排,但味同嚼蜡。
无人知道,她看似冷静的外表下早已是惊涛骇浪。
她大半年前梦到的那个武将竟然出现在她眼前了?!
李淑妃心慌意乱,又十分兴奋,暗悄悄地抬眼,只见温斯立丰姿健朗,与她之前梦里的人一模一样!
原来她那次真的不是做梦,她遇到了真人,这人竟然是皇后的哥哥。
果然是姓温的人,都一样地招人喜欢!
连碰到了茶盏李淑妃都浑然不觉,得宫女锦翠提醒才拍着裙摆借故出去整理衣衫,也是透透气。
温夏行出来时,正见李淑妃在偏殿的廊芜中拍着胸脯,脸上不知是笑还是愁。
她的动静让李淑妃回过身,见到她,李淑妃吓了一跳,拍着胸口道:“皇后娘娘,你怎么来了?”
“方才你是为何?”温夏拧着眉,从未见李淑妃如此失仪。
“我……”李淑妃紧张地咽着口水,朝四下看了一眼,附在温夏耳边:“我见到梦里的人了!”
温夏有一股不好的预感,随之而来的便是李淑妃说:“他就是你兄长,你大哥!”
温夏一时不知作何表情,意外得忘记说话,见李淑妃欣喜又担忧的神采,才严肃叮嘱。
“淑妃,也许只是我大哥的身形与你梦中人相像。此事不得宣扬,你是皇上的妃子,我大哥是臣子,你们是绝不可能有交集的,也莫让人抓到把柄。”
“娘娘,我真的见过他!我那日肯定是见过你大哥的,你叫他来与我当面说!”
温夏拧眉,此事越拉扯事越大,她只能以中宫之威,严肃告诫李淑妃,直到将李淑妃说得黯然失色,被迫委屈巴巴地点头。
“你们在此聊什么趣事?”虞遥也自宴会中出来,
李淑妃忙把此事告诉给虞遥了,问虞遥信不信她。
虞遥也是与温夏一样的说法:“即便皇上重心没在后妃身上,但无论如何你也是妃子,若莽莽撞撞害了温相,你怎对得起娘娘,对得起不相干的温相?”
李淑妃虽知是这道理,可也憋屈难过,一向活泼开朗的人儿像霜打似的。
温夏未再让李淑妃回到殿中,命锦翠陪同主子回宫。
她与虞遥返回宴会,虞遥低声安慰:“太后留我在宫中住两日,我今夜便请淑妃去我那处,这两日都看好她。”
温夏点了点头。
宴会一直到夜间才结束。
温夏留了温斯立单独说话,问起淑妃之事。
温斯立道:“确有此事,但那时我并未冲撞她,也不曾与她搭话,领路的内侍自能作证。”
温夏点了点头,却有一些担忧。
戚延今夜歇在凤翊宫,沐浴出来,他只披着玄色寝衣,行走间,壁垒整齐的腹部肆欲张驰。
温夏坐在梳妆台前梳发,戚延长臂圈在美人椅扶手上,俯身在她耳边问:“今日宴会上淑妃有事?”
“她身子不舒服,臣妾让她回去了。”温夏不动声色轻轻敛眉。
“她在看你兄长?”戚延挑起她一缕发问,面庞波澜不惊。
“淑妃爱听戏,常听武将的戏,应是觉得大哥曾是武将吧。”温夏这般小心地回着。
戚延未再提此事,自后咬住了她耳垂。
滚烫湿润的气息灌进耳中,温夏受不得他每次吻她耳垂,只觉腰肢都软得没了骨头。
戚延抱起她坐在梳妆台上,健硕身躯狠狠吻下来。
温夏仍有些无措,哪怕如今的戚延并不算陌生了,她的手慌乱碰倒了珍贵的嫩肌香膏,自他灼烫的吻中呜咽:“我的香膏……”
“弄坏多少朕赔你。”鼻端香气清郁,戚延垂下深眸,亲眼看一朵娇艳玉兰自他掌中绽放。
对于温夏,他的温柔只在平日里,这种时刻,他从不会如个谦谦君子。
妆台上许多精美瓷瓶被打翻,温夏是真的在心疼,呜咽变作哭喘,求他饶恕。
“求朕该说什么?朕教过你。”戚延气息粗沉,指腹摩挲着她颤合饱满的唇瓣,眸底一片餍暗……
攻城略地的战场未见硝烟,只有强者的掠夺,弱者的求饶……宫殿的烛光亮到后半夜,戚延修长脖颈间青筋暴起,薄唇恣意,横抱温夏去清玉池,又将早已瘫软的她抱回宫殿。
随意披上寝衣,他亲自擦去妆台上打翻的香膏与水渍,深眸扫到铜镜中餍足的自己,勾起薄唇,回到帐中拥紧温夏。
她虽闭着眼,却还没有睡着,黛眉轻蹙着。
戚延吻了吻她脸颊:“好了,睡吧。这几日忙国事,寻个日子朕把淑妃放出宫。”
温夏微怔,轻轻睁开眼。
殿中已熄灯,只有屏风外一盏昏黄宫灯,稀薄的光影中,戚延侧脸轮廓挺立。她想解释什么,但这本就是为时尚早的事,只能道:“那臣妾去询问淑妃之意。”
戚延未再开口,揽着她腰睡去。
被折腾到寅时,温夏翌日起床时也不过只睡了三个时辰。
戚延在外等她起来用膳。
香砂说他都已去练剑回来了。
这人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凭什么?
温夏梳妆好,身穿一袭月白薄纱曳地长裙,唇点丹脂,玉面桃腮,如水眉目温柔含情。
她细步行出寝宫,发间金玉步摇清脆作响。
戚延上次见她穿白衣还是在青州水畔,眸中惊艳一瞬,在她落座对面时,敲了敲旁边座位。
“坐过来。”
温夏香腮微鼓,忆起昨晚,语气竟有一点娇嗔:“我不。”
戚延一笑,主动挪到她身边的座位,俯身狠狠亲在她脸颊。
这一吻未避讳宫人,殿中宫女都埋下头,有的脸红,有的憋着笑。
温夏双颊滚烫,掩袖吃着蛊中金丝燕盏。
“你昨日跟母后请画师作画了?”
“嗯。”
“为何不叫朕?”
“是你自己不爱入画的。”温夏没有再顺着戚延。爱入画是她的习惯,尤其是每逢佳节。
戚延道:“那宣个画师,朕要跟你一起入画。”
……
凤翊宫正殿“毓秀坤元”的匾额下,戚延与温夏端坐椅上,任画师作画。
陈进贤画了无数回当今皇后娘娘,还是第一次画皇帝。戚延五官英隽,噙笑的眼不怒自威,陈进贤只画得外貌的八九分,神态只能画到五分。毕竟是帝后两人,和从前相比难度翻倍。
过去了两个时辰那画才画好,帝后二人倒都很耐烦。
起身看画时,温夏如常地赞赏。戚延喜看了许久,微弯的薄唇说“赏”。
他今日已花费了许多时间,命胡顺好生裱上画,便要去处理政务。
御辇才刚在清晏殿外落停,等在檐下的阮思栋便行上前来,口中打趣:“皇上从昨夜睡到下午啊。”
戚延冷扫他一眼,见到候在阮思栋身后的一中年布衣。
阮思栋说起正事:“这是民间郎中云知行,擅疑难杂症,游走多地,看的病症许许多多,还写过一本《四季伤寒》。”举荐医者,阮思栋自然是将人调查清了,把那著作也呈给了戚延。
民间的粗布缝制而成的医书上面记着许多药方药理。
戚延阖上书,下了御辇,亲自带这郎中去凤翊宫。
宫人禀报着圣驾到,最先从殿中出来的是白蔻,神色有几分慌张。
“皇后呢?”
“皇后娘娘正与静婉公主在喝茶。”静婉是虞遥的封号。
戚延颔首,带着郎中步入正殿。
殿中弥漫着一股药香,而温夏许是听到他来,喝得急了,正掩帕咳嗽。
虞遥起身朝戚延请安。
戚延上前递给温夏一杯茶,香砂正捧着药碗从那郎中身边退下。
温夏喝过茶,终于平复下咳嗽:“皇上不是要去处理政务?”
“阮思栋给朕举荐了一名民间大夫,朕带来为你瞧瞧。”
温夏明显地愣住,握着绣帕看戚延身后躬身的布衣郎中。
“臣妾一直是徐太医调养,方才已喝过药,不必劳烦了。”
“先瞧一瞧。”戚延命云知行上前。
温夏不愿伸出手腕,戚延只以为她是介意郎中性别,很是坦然:“看病而已,别拘那些繁文缛节。”
温夏僵硬地握着手帕,伸出手。
云知行跪行上前,在她腕间覆上一层薄纱,道一声得罪了,手竟微微有些发抖,片刻就把完了脉。
“草民,听,听那位世子爷说皇后娘娘是体寒之症?”一介民间布衣,不敢抬头,只垂首静候温夏的答复,嗓音有些不稳。
白蔻在旁道“是”。
“那草民与太医把的脉象一样,娘娘按太医的诊断调养即可。”
温夏捏着绣帕的手终于松动了,不着痕迹端起案上敬亭绿雪饮下。
戚延没有再打扰温夏与虞遥叙旧,只是离开凤翊宫时眸底是显然可见的失落。
他已步上御辇,未再管身后那郎中,胡顺自会将人打赏送出去。
御辇起轿,走出没有几步,只听噗通一声,戚延侧眸扫去,那郎中跪在地上,擦着满额的汗。
戚延眯起眼眸,抬手喊停。
胡顺不明缘由,好心搀扶郎中,问他怎么回事。
那郎中跪行上前,朝戚延张唇几下,又惧怕般看了眼左右几十个宫人。
戚延眸光越来越暗,已知方才殿中脉象不对。
胡顺屏退了所有人。
甬道中,云知行嗓音带着一丝惧怕:“草民治不好皇后娘娘的病,可不敢,不敢欺君。”
他说,皇后娘娘没有体寒,殿中之药,乃民间女子事后避孕所用。
戚延脸色一变,不可置信地紧盯云知行。
云知行更惧皇权威压,他毕竟只是一介布衣,要说对待病人一视同仁有时候是做不到的。能给皇宫里的贵人把脉,生死富贵一念之间。方才进殿中他便已闻到那药香不对了,是瞒是报,都进退两难。
戚延黑眸一片森寒冷戾:“你把脉不过片刻,只诊了一只手,那药你都未曾看过。”
“可草民跟着老爹行医三十多年了,不会闻错,也不敢诊错。若皇上不信,可以将开那药的太医,或药渣找来问别的太医,看是不是如草民方才所说的那些药材一样。”云知行不停擦着汗。
入秋的天气本该秋高气爽,戚延却只觉心脏处一片森寒的凉意。
他不解。
他不明白。
温夏到底知道那是避子汤还是不知道?
是她自己要喝的,还是后宫里有人害她?
猩红双目之中,浮现起她方才慌张咳嗽之态。
戚延死死转着手中扳指,沉喝:“把宋太医带到乾章宫。”
他已疾步朝凤翊宫行去。
……
庭院中守着规规矩矩的宫人,打着十二分精神,只因方才戚延突然的出现吓到了温夏。
戚延走后,虞遥才道:“你方才为何很紧张的模样?那郎中也有几分奇怪,他看着不太稳重,皇上是不是被谁骗了?”
温夏仍久久说不出话来,心中惴惴不安。
“夏夏,你也要瞒着我吗?”
“我不愿瞒着虞姐姐,只是此事你不知道最好。”温夏还是难安,紧紧搅着绣帕。
白蔻道:“娘娘,奴婢看那民间郎中没有神医的态度,还说就按太医的方子来。可见此人不过是混进皇宫的江湖混混,料想着来拿赏赐的,皇上身边不挺多这样的人。”
温夏仍是担忧,若那郎中是混混,大可开出方子来博戚延的打赏。可他没有。
白蔻也知她所想:“娘娘应该无需担心,那郎中一身粗衣,可见家境底子,第一次得见天威,畏惧是自然的。”
“你们主仆把我绕迷糊了。”虞遥上前握住温夏的手:“夏夏,难道你不是体寒?皇上独宠你这么久,你一直不曾有孕,难道你方才喝的是避子汤?”
温夏凝望虞遥担忧的眼神,点了点头。
虞遥紧握着她的手,目中不忍,自然是站在她这边。
“那现下如何?你得做好打算。”
“我知,若那郎中瞧出我欺君了,我……”温夏一时语噎,竟不知戚延对她的情分能有几分用处。
她忽然想明白了,为什么要责怪自己呢,一切源头在戚延呀。她苦笑:“我不想给他怀皇嗣。”
“我不想生下他的孩儿,至少我现在不愿意。”
虞遥叹了口气:“不愿就再等等,但你得哄着他,别让他知晓。”
温夏唇边的笑意更苦涩了:“是啊,你们都说我得哄着他,我一直在哄他啊。”
“哄得我都觉得,自己可以跟他相安无事地过余生。”
……
偏殿窗下一隅,光影黯淡处,挺拔修长的身影一动不动。
戚延的轻功向来好,潜入自如,不会被人发现。
可这空寂的偏殿里,屏风外的交谈声实在太过清晰。
清晰到所有语言都似一把长剑,比武士的锋利,比剑客的无情,刺在他心口,狠狠的。
流不了血的伤口,竟比流血的伤口还要磨人。
他僵硬地立在这团暗影中,阳光自窗柩洒下,一束束光落不到他宽肩上。
他愤怒,他难受,甚至明明应该暴戾到冲出去质问温夏才对。
可双腿却似灌铅,挪动不了分毫。
殿外,她的嗓音一贯低柔清甜,连吩咐宫人的声音也是甜软的,可这一刻戚延没觉得它们带着温度。
她说,去煮一壶乳茶,再做一些糕点,送去乾章宫探探。
戚延喉结滑动,暗影当中,他的眼眸也似一望无际的沉夜。骨节泛白,手背青筋暴起,他死死捏着手上的玉扳指。
所以他爱喝的乳茶,原来都不是她亲手做的么。
她说,她不愿生下他的孩儿。
他不明白啊。
他明明已经对她这么好。
第44章
好像每次这般窥见别人时, 总是戚延不会愉快的时刻。
他这样窥见太后与温立璋时,他在难受在发怒。
而现在这样窥见温夏, 他觉得心口被比武的剑士扎了一刀。
他不明白。
那天,冬季沁凉的夜色,她的薄纱长裙迤逦一地,凝望着他说,可我是您的妻。
她睫羽颤抖,香腮酡红,含情凝睇的杏眼无声应允着。
戚延不知是如何回到乾章宫的。
回去时, 殿门紧闭,徐华君与他的御用太医林柏珅都跪在殿中。
林柏珅已查实那些药渣都是避孕的药材。
而徐华君终是如实招认,从初次侍寝起, 皇后便已在喝此药。
……
在凤翊宫里忐忑等待的温夏终于等到白蔻去送糕点回来。
白蔻道:“奴婢没有见到皇上,宫人说皇上外出了, 奴婢将乳茶与糕点留在了清晏殿。娘娘别担心,若皇上身边那江湖郎中真查出个所以然来, 皇上兴许早就动怒了。他没来,自然是不知晓的。”
温夏心中仍有些担忧,送走了虞遥,她倚在美人榻上,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香砂打听回消息,说皇上终于回清晏殿了, 她远远见着, 皇上如常在召见大臣, 该是什么都未察觉。
温夏终于放下心来, 提心吊胆了半日,昨夜又没怎么睡好, 便靠在美人榻上睡去。
再醒来已是夜里,白蔻道胡顺来传过旨,戚延要她今夜在乾章宫歇息。
睡意惺忪,温夏仍有些迷惘,思绪慢慢地明晰,总算是轻轻弯了弯唇,看来白日里是虚惊一场。
沐浴罢,她发间斜簪一朵粉瓣芙蕖,冰肌莹彻,粉光若腻。
温夏方踏入乾章宫,便已闻见笛声。
戚延之前说要学笛,倒还真没荒废,这大半年学下来,笛音已越发娴熟,运气绵长,曲子空灵中竟也吹出一点落寞孤孑之境。
温夏款步行到他身前。
戚延安静望着她,面色不辨喜怒,只一双眼深不可测。
想起白日,温夏莫名有些忐忑,但他显然是不知道她那小秘密的,逐渐稳下心来。
桌上有戚延爱喝的碧螺春,温夏未打扰他吹笛,款步行去为自己斟了一杯。
她如今是不愿为他生儿育女,可这辈子就是这般了,若他今后能一直这般善待她与温家,再观察两年,也让她把从前那些委屈放两年,也许那个时候,她是愿意停了这避子汤的吧。
曲调孤孑的笛音停了,温夏回过头,戚延挺拔身躯已立在她身前,宽肩卓立,居高临下。
温夏微微仰起脸,正要说一句他的笛声好听,已被他长臂横抱着走向龙床。
纤白手指微微抓紧他玄衫,即便已经不是第一回侍寝了,温夏也仍会在他黑眸注视下脸颊发烫。
后背靠上柔软的龙床,戚延取下她发间花簪。
粉色的芙蕖娇而不媚,戚延握在指尖,用花瓣抚过她眉眼,鼻尖,红唇……
他今夜倒是话少,只一双凤目漆黑如不见边际的暗夜,把花送到她唇边,竟要她咬住花杆。
温夏双颊酡红,盛纳着他的狂野。不知为何,她竟有些如第一次侍寝时的疼,染着樱粉蔻丹的指甲颤颤地陷进戚延手臂皮肉中。
温夏连嗓音都发着颤,低软的声音忍着疼:“阿延哥哥,我有点不舒服……”
戚延让她缓了片刻,也只是这片刻。
寝殿之外,白蔻与香砂都因白日的事担心主子,候在殿外廊道上,未听见殿内动静,终是放下心,被御前宫女领去耳房歇息。
胡顺领着宫人跪候在廊道中,眉间很是担忧,十分清楚白日里帝王浑身的杀气。白日审完徐华君,戚延便去奉先殿练剑了,一直练到暮色降临。
剑光寒冽,全是冰冷的萧杀之气,即便胡顺只是远远候着,也感到浑身的惧意。
帝王的寝宫是很隔音的,可纵算如此,殿中终于还是传来响动。
似瓷器碎裂之音,重物倒塌之声,也有年轻美丽的皇后脆弱的哭叫声。
胡顺挥手示意宫人退后些,这哭叫让人不忍,可想起白日帝王浑身的杀意,也终不敢逾越,深深伏下头去。
寝宫之中,温夏跪过的长桌上,茶叶与水渍溅了一案,瓷器也碎裂在地。
她几度失控,眼尾湮着哭过的湿红,宛如濒死。
戚延手臂青筋暴起,横抱她回到龙床,她忙要往里面躲,才跪爬几步便被他扣住脚踝拽回……
整整一夜,温夏几乎没有合过眼,直到天亮时才终于被他放过。
戚延宽肩卓立,站在殿中伸展双臂,任宫女穿戴龙袍。
透着朦胧的帐幔,温夏想骂他几句,想责问为什么这般不知节制,这般粗鲁。他昨夜好像没有说过几句话,她恍恍惚惚,好像觉得哪里不对,然而红唇干渴,浑身无力,她颤颤搭下眼睫便沉沉地睡去了。
再次醒来,窗外竟已是漆黑的夜色,她竟然睡了一个白日。
温夏疲软地坐起身,双腿打颤,腰肢无力。白蔻与香砂忙来服侍她,见着她浑身伤痕累累,又是惊讶又是心疼。
“皇上怎这般对待娘娘!他也太不知心疼娘娘了!”香砂忍不住埋怨道。
白蔻也红了眼眶:“娘娘疼么?”那白皙腕间有温夏挣扎时磕到桌角的淤红。
温夏嗓音嘶哑,连话都不想再说,用眼神示意她们扶她去沐浴。
换好新的衣裙后,戚延却回来了,要她一起用膳。
他深眸落在她脖颈间的一团红印上,手指碰来,温夏偏头避开,不愿他碰。
她眼眶慢慢地红了,又生气又委屈,可嗓音也疼得很,不愿开口跟他说话。
这顿饭她并不愿吃,可腹中饥饿,还是安静地喝下一盏燕窝,吃了些菜。
戚延把奶汁鲍片夹到她碗碟中,又夹一些他亲自剃过刺的鱼,温夏无声凝望他一眼,只道已经吃好了。
她放下银箸,接过香砂端来的盐水抬袖漱口,便起身道:“臣妾回凤翊宫了。”
戚延嗓音不见波澜:“今夜你歇在此处。”
温夏刚要开口,戚延已抬手示意宫人退下,胡顺来遣走所有宫人,也包括不愿离去的白蔻与香砂。
殿中寂静,戚延慢斯条理用手帕擦拭薄唇,亲自挤了牙膏去漱口,回眸时,他黑眸如昨夜的深不可测,一张脸不见帝王的喜怒。
“你累了先去寝宫,朕去沐浴。”
温夏憋屈得慌,径直走向殿门,却发现宫人已从外锁上了门,她根本行不出去。
戚延沐浴回来,披着玄色寝衣,笔直双腿走向她时,她心间升起无尽的惧意。
他俯下宽阔身躯,密不透风的吻铺天盖地袭下,温夏折了腰,被迫任由他步步侵略。
人身体的极限是什么,温夏不知道。
她只觉得四肢百骸似被戚延拆着,她的哭泣换来他的心软。除了温柔了几分,他并没有放过她。
一直到翌日天明,温夏一动不动躺在龙床上,搭在衾被外的手臂原本娇嫩白皙,如今早已伤迹斑驳。
她红唇颤颤地半张着,皓齿白皙,瞳孔涣散,发丝凌乱贴着脸颊。
望着帐外已被宫女们穿戴好的戚延,温夏撑起身紧望他。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眼睫颤动。
戚延回眸迎上她视线,他的长眸深不可测,骨节分明的手指挽起龙袍袖摆走向她。
温夏眼眶湿热,刚想开口时,香砂一声“娘娘”传入殿中,端着汤药从屏风外走来。
“娘娘,徐太医送来的药,您快趁热喝了吧。”
是了,这避子汤在两日内有效,过了两日便无效了。
温夏接过药大口饮下,可入喉的滋味忽然与从前不同。
她猛地停下,喘着气望着戚延。
戚延深眸依旧波澜不惊,手抚着她头发:“喝了这安神汤,早日怀上皇嗣,夜里也不用再受这些罪。”
手中的碗噗通一声碎裂在地上,药汁溅了一地。
温夏颤抖着双唇:“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他还是知道了。
他都请了大夫来给她把脉,怎么能不知道,是她太没有判断的能力,太相信他的宠爱。
眼泪一瞬间掉下,戚延来擦她的眼泪,温夏打掉他的手。
“你别碰我!”
“你凭什么,为什么要如此强迫我?”温夏哽咽出声,不再是如往日细细碎碎的低泣,她的哭声失控一般,让人听见也会跟着触动。
戚延把手帕递给她。
温夏紧紧拥着衾被,纤细手臂上全是他留下的红痕。
她哭着:“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怎么还可以这样对我……”
她的哭声让戚延猩红了双眼。
他明明应该冷漠地看她,但对这张梨花带雨的脸却做不到冷心冷情。
“朕如何对你的?温夏,朕给你温家恩宠,扶持你长兄为相,未治你三兄罪责。朕宠幸你一人,给你皇后之位无上的尊荣。朕拿大盛五年的税收为你买下半个瓦底的翡翠山。”
“你问朕凭什么,不该是你回答朕凭什么?”
戚延红了双眸,他英隽面容只有帝王的冷厉,可他只是不会表现难过而已。从小到大,他每逢不开心了,每逢难过了,除了去找父皇,都只会拿一身叛逆,一身暴戾来表达他的难过。
而对温夏,他不愿他的暴戾伤到她。
紧紧捏着手上扳指,戚延嗓音暗哑:“你凭什么不愿为朕生儿育女?即便朕从前是伤你了,可朕向你道过歉了。”
“为了给你赔罪,虞遥朕放了,还赐封了公主。李淑妃只是在宴上多看了你兄长一眼,你紧张担忧,朕虽不信温斯立敢跟后妃有染,但朕不介意,朕答应你放李淑妃出宫。”
“朕去比剑带着你,朕得了宝贝都给你。这八个月,母后私下两次去温立璋住过的旧宅,你不知道,但别以为朕不知道。为了你,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再与她争吵。”
“温夏,换朕问你,你凭什么?”
人在哭泣时,原来也是会因为疼痛因为哭泣而喘不上气。
温夏死死抓着衾被,连续两夜不休不止的侍寝与这哭泣,她眩晕无力,呼吸不了空气,许久才缓下窒息的感觉。
她眼眶通红,白皙的面颊布满了泪痕,干渴的唇竟是被眼泪在滋润着。
她深深望着这样的戚延,无力地笑了。
他怎么能这么毫无廉耻地问她凭什么?
难道不该是她问他凭什么吗。
他凭什么要这样逼迫她。
凭什么可以因为太后与父亲迁怒她。
凭什么可以觉得他道歉了她就该原谅了。
凭什么,永远都是他立于强者的高位,永远都是她去低头。
凭什么?
戚延已起身背过身去,只留下冷漠的命令:“朕一日没让你走,你就住在乾章宫一日。”
玄衫身影隐入屏风,富丽堂皇的寝宫只有温夏一人,香砂与御前宫女早已不知何时消失的。
温夏死死攥着衾被,埋在枕中嚎啕大哭。
她还以为他如今对她好了,对温家与太后好了,她有恩宠了。
她还以为再过两年她就愿意停了那避子汤,为他绵延子嗣,安安稳稳地与他度过余生。
她还以为一切都可以这么简单。
她恨戚延了。
这一刻,她恨他了。
比大婚之日,被他丢下独自一人完成婚礼时恨。
比封后大典上,她一人独自受封时恨。
比被赶去青州时,只能靠看着娘亲与哥哥们的信一个人过春节时恨。
……
屏风之外,玄色的身影并没有消失。
戚延僵立着,温夏的恸哭声比武士的剑还锋利,刻在他心口处,竟窒息的痛。
他行上前想伸手去安抚她,帐中人埋在枕中,单薄肩上皆是他留下的红痕。
他僵硬地收回手,忽然无比懊恼这两日里如此欺负她。
他明明不是要逼她怀上子嗣的,他曾研究过几个早死的太妃,他们都是过早生育落了病根。他并不是想要温夏现在就为他生儿育女,最开始知晓她体寒时,他只是想要她先调养出一个好身体。
可她不该骗他,在得知她骗他时,听到她说那句不愿为他生育时,他多痛苦,多愤怒。
脚步僵硬地停在原地,她的哭声终于渐渐小了,断断续续,压抑着哽咽。
戚延猩红着眼眶,僵硬地松开紧捏的扳指,无声离开了寝宫。
第45章
戚延一整日没有再回乾章宫, 都在清晏殿处理政务。
他的脾气忽然异于往常的暴戾,狠狠把奏疏扔在臣子身上, 对一个小失误,他竟震怒得似要抄了别人满门。
直到胡顺颤颤巍巍来禀报,说皇后没有下过床,蜷在衾被中也未入睡,似在发呆。
戚延不停转着手上扳指,心间像海域翻滚的惊涛骇浪,可紧绷薄唇, 终未置一言。
直到傍晚,胡顺来禀,皇后已经肯吃东西了。
眸底阴云终于隐去, 戚延有些如释重负。
回到寝宫时,殿中已熄了灯, 但他离得很近,能听到温夏的呼吸声, 知道她并未睡着。
戚延没有近前,无声地站了许久,听她的呼吸,闻着殿中她身上清浅的玉兰花香,最后隐入了漆黑夜色中。
他今夜歇在了东宫,上一次来东宫, 还是陪温夏去宫外看完杏花后, 他独自回到东宫, 在庭院中的杏树下坐了片刻。
夜色寂静, 深秋里露重潮湿,戚延停在一棵桃树前。
温夏从前种植的桃树早在她九岁离宫那年, 就被他下令铲掉了。
那天回到这里,他觉得过意不去,命陈澜去寻棵桃树重新给种上。
可不知是季节不对还是树情不好,连着种了两棵都没种活。所以戚延也未对温夏提过这件事,只想等下一回重新种好了再带她来。
夜色之下,眼前的桃树足有两人高,是上个月第三次重新种植的,如今已有一点枝繁叶茂的样子,这一回该是可以种活了。他原本想瞒着,等到明年春日再带温夏过来,看粉色桃花开满枝头。
他在翌日夜里才回到乾章宫。
殿中亮着一盏宫灯,烛光昏黄,温夏侧卧在龙床上,腰肢纤细,曲线玲珑,任一头乌发凌乱散着。
宫女说,她今日在殿中的窗下站过,望着外头许久,只问了她的宫女在何处,别的都未再开过口。
戚延行到龙床前,温夏侧过身来。
她的脸色有些倦白,往昔饱满娇润的红唇竟干裂起皮,眼尾湿红,整个人脆弱得似轻轻碰一下便会破碎。
戚延忽然十分懊悔,紧捏着手上扳指,即便他面色波澜不惊,可一双眼已经在向她低头了。他想,她示个弱,说她也愿意好好待他,不再是打发宫女去煮个乳茶那般随便,这一切就都可以过去了。
温夏却只是安静地凝望他一眼,移开目光,闭上了眼。
戚延僵硬地松开手掌,转身去拿了一瓶唇脂,回到床沿,为她抹在红唇上。
温夏睫羽颤动,睁开眼:“我要回我的宫里。”
眼泪顺着她湿红眼尾滑下来。
戚延望着这张脆弱的娇靥许久,终是准许了。
他今夜也歇在了凤翊宫。
温夏始终一言不发,背对着他入睡。
戚延未再碰她,只愿她能自己想清楚。
他翌日一早便起来去上朝了,临走时倒是与她说:“北州郡守贪墨,朕派了你兄长前去查案,他明日启程,朕命他可以入宫来与你道个别。”
北州是燕国割让的那两座城池,戚延合并一邦,更名为北州。新城并入大盛,戚延拨过重金整顿,奈何其中关系错综复杂,库银用尽,还未见一点成效。之前去查案的官员都铩羽而归,温夏是知道的。而温斯立生长在北地,温家在北地势强,派温斯立去查案确实无可指摘。
戚延走后,温夏僵硬地起身,望着熟悉的宫殿,明明不再在乾章宫那尊贵的牢笼了,她却明白,不过是换了另一个牢笼罢了。
她的身体状态恢复得尚可,可整个人仍没有生机。
这两天,温夏在安静的乾章宫里想,她实在做不到再虚情假意了,连假装去哄他她都做不到了。
白蔻与香砂关心地询问着她这两日的状况,担忧道:“娘娘,如今可怎么办?”
怎么办?
她只知道她不愿再见戚延,如果可以,她宁愿回到青州行宫去,宁愿从未得到过这样的宠幸。
“太后正好出发去了离州祭祖,不在宫里,娘娘连个靠山都没有……”白蔻说着哽咽起来。
温夏心间苦涩,太后护不了她一世啊。
香砂道:“奴婢拿着腰牌要出宫,被拦在午门,他们如今连凤翊宫的腰牌都不认了!”
她们二人都不平。
温夏只是安静梳妆:“你为何要出宫?”
“奴婢……奴婢想去告诉温相,求温相为您做主。”香砂自镜中紧紧望着温夏。
温夏苦笑:“别让大哥分心了,为我梳妆吧,涂艳丽的口脂,让我精神好一点。让著文去东都台问问大哥今日何时过来。”
温夏安静地任她们为她妆扮,打起精神,不愿让温斯立见着她如此模样。
李淑妃与王德妃前来向她请安,说都有好几日没见着她了,笑着打趣:“皇上难道恨不得把娘娘天天带在身边?”
温夏淡淡的,只是失笑。
著文回来禀报,说温斯立要酉时才能过来。
温夏应付着李淑妃们的寒暄,她没有精力再去回应李淑妃关于她大哥的问题,也没有提及戚延说会放李淑妃出宫,怕一切都未成定局。
送走李淑妃们后,温夏浑浑噩噩,望着暮色降临,望着宫女们有序将她爱赏的花一盆盆搬进花房越夜,直到温斯立过来。
殿中已摆好酒膳,温夏问温斯立近日可累,戚延可有为难他。
温斯立道:“自我升左相以来,皇上并未再为难过温家,此去北州也是委托重任,办好此事后我正好可以将母亲与初儿接过来。”
初儿年幼多病,去岁许映如原本是要带着孙儿回京都与温斯立团聚,但一出北地初儿便受不得气候,不足两岁的孩子病得厉害,十分可怜,大夫道只能先养好身体。
温夏笑着,饮下杯中清酒。
她藏起过往一切,在戚延面前一次一次地忍让,不就是为了一家人团聚么。
是啊,等这趟大哥回来,许映如回来,那从未见过一面的小侄儿回来,她应该就会再高兴起来吧。
她端起酒:“大哥,夏夏敬你,这一路要平安。”
温斯立不知温夏与戚延的事,只觉她情绪有些异常,饮了温夏的酒,按住了她再斟酒的手:“夏夏可有心事?”
“我只是舍不得大哥,只是想娘亲。”
温斯立正宽慰她,忽听殿外著文焦急的一声“淑妃娘娘”。
李淑妃闯入殿中,见着温斯立,她瞠圆双眼,又惊又喜,不顾礼仪就上前坐下:“温将军,你可记得正月底你在甬道上撞见我?”
温斯立已起身敛眉行礼,谨守君臣之礼:“臣当时并未看清娘娘,也并未冒犯娘娘。”
“哈哈哈果然是你!”李淑妃惊喜地对温夏讲,她果然没有记错,她根本就不是做梦。
温夏嘻嘻地笑着,伏在了桌上,双颊酡红,浑身燥热,伸手懒懒地要扯衣襟。她明明是该制止的,明明该用中宫皇后之态训诫李淑妃,再让温斯立离开。可她只觉大脑醺醉,浑身滚烫,所有不愉快都消失在了脑后,这一刻望着兴奋的李淑妃,严肃退避的温斯立,只觉得有趣好玩。
温斯立欲走,李淑妃拦着他去路。
温斯立回眸看一眼温夏,温夏伏在桌上,香腮酡红,盈盈杏眼娇媚含情。
“大哥,别走,夏夏舍不得你走,你们都走了,就丢下我一个人了……”她伸手要来拉温斯立。
温斯立在说一些君臣之礼的话,也让白蔻阻拦这一切,但他皱了皱眉,头脑昏沉,双脚也轻飘飘的,浑身血液汹涌横撞,似一股灼烫之欲不得纾解。
眼前越来越眩晕,李淑妃喝了大口的酒,要给他敬酒,她说她自小就羡慕武将,崇拜武将。
温斯立借尚存的理智挡开李淑妃,紧望早已娇嗔含情的温夏,猛然道:“酒中被下过药!扶皇后去寝宫,送我出宫,李淑妃也饮过此酒,派人送她回宫,且勿传出此事!”
白蔻与香砂早已脸色大变,著文忙叫上内侍来扶温斯立。
理智尚存,温斯立忍着浑身难受大步离开,却被李淑妃拽住宽袖。
女子双颊红透,似也起了药性。
温斯立欲拿开她的手,却发觉李淑妃力气实在太大。他入宫并未携带利器,唯有拔下李淑妃发间金簪划破袖摆,仓促离去。
白蔻命稳重的宫女与李淑妃身边的锦翠,务必要将李淑妃安全送回宫,路上不要出岔子,也不要让旁人知晓。
再回寝宫,温夏玉白肌肤薄纱半掩,鬓云乱洒,娇艳妩媚,喃喃在笑,又喊“大哥再喝一杯”,又喊着二哥哥,三哥哥,四哥哥也来。
香砂俯在温夏耳边不知在说什么,白蔻唯听见温夏娇声问:“你说四哥哥在哪儿?”
“你在与娘娘说什么?”
“娘娘糊涂了,我问娘娘可否要传太医。”
白蔻目中担忧:“徐太医早已不在宫中当值了,你去传太后身边的李太医。那酒膳皆是我们凤翊宫备的,如今不知是在御膳房里头出了差错,还是在自己宫里头,要把所有人看管起来。”
香砂踟蹰片刻,只能起身去办。
温夏在看她心口那朵玉兰,莹白如玉之间,玉兰花娇羞盛放。她抚摸着花瓣,早已失去理智,贵女的娇矜却刻在骨子里,终于令她明白她此刻到底怎么了。
她抬起头,湿红妩媚的含情眼艳光潋滟:“白蔻,我难受呜呜呜……”
“奴婢去打冷水,娘娘等着!”
白蔻刚转身跑去,蓦然撞见殿门外疾步走来的帝王。
戚延紧绷薄唇,面色森寒,在望见里头情形时似终于松动下来。
温夏已经花容失色地躲进了衾被之中,却燥热难耐,发出难受的低泣声。
戚延眸色森冷:“温相在何处?”
“温大人匆匆来吃了口饭便走了!”白蔻焦急的声音里打着哭腔,何曾见过这样的大事。
这后宫里即便从前中宫不得宠,可有太后罩着,妃嫔又没有心计,从无任何勾心斗角之事发生。
“下去。”
白蔻不得已退下,回头担忧地凝望温夏。
胡顺在外焦急与她道:“白蔻姐姐快把殿中发生的事如实告诉我,我好去查。方才有宫女拦住皇上,说皇后娘娘与兄长淫.乱后宫!”
“胡说!温大人早就走了,不信你搜!”
白蔻终是冷静下来,如实向胡顺说起此事。
寝宫之中。
温夏望着居高临下的戚延,惧怕地缩向最里侧。
他一双眼眸漆黑无际,但那眸底的深意她实在太过了解。明明恨得不愿再同他说一句话,这几乎失禁的痛苦中还是残存着最后一丝理智。
“我兄长已经走了,那是我大哥,我们绝无苟且。”这声音出口,连她都忍不住哭了,她不愿用着娇媚的声音,就像在乞求他的恩宠。
戚延将她从衾被中拽出,深眸一览无余,嗓音暗哑:“朕信你。”
他俯下身,含住她颤抖双唇。
温夏拼命地呜咽挣扎,他滚烫大掌所经之处,都令她软了腰骨。她厌恶这样的温夏,厌恶戚延,厌恶这下药之人。
她想,她明明对谁都没有脾气,她明明把后宫姐妹照顾得这般好,为什么还是会有人要害她。
她想,她不适合生存在皇宫,不适合生存在有戚延的地方。
极致癫狂的愉悦有多高,温夏的心脏就有多痛。
玉兰花开,玉兰花败。
一夜一日,她一颗心都消亡了。
……
睁开眼时,温夏不知时辰,恍恍惚惚,一切画面汹涌闯入脑海,她湿润了眼眶,衾被中的手死死抓着床单。
她都对戚延说什么了?
她怎么能说出那些话?
她嗓音沙哑,问着时辰。
白蔻说是十九了。
温夏眼睫颤动,望着阳光投射着屏风上的盎然山水,帐顶的百鸟朝凤,任眼泪滑出眼眶。
白蔻说:“那药是合欢散,皇上、皇上与您在殿中两日……您身子亏了太多,太医开了药让您睡了三日。”
“皇上已经查出是阮妃下的药了,她从来都没有对咱们真心过,一直抓着这机会,二月里温大人班师回朝时她就想设计您了,一直等到现在才有机会。”白蔻说,谁都知道温家三子都是义子,都不是温夏的亲兄,阮妃本想以此来让温夏失宠。
“皇上很震怒,胡公公灌了阮妃那药,这三日每日都喂,今早传来消息,阮妃是暴毙亡的。”白蔻说死状极惨,身上连块遮羞布都没有,被丢去了乱葬岗喂狗。
温夏抱了抱双臂,只觉得浑身都冷。
她是应该恨阮妃,可她想,她们的荣宠与生死不过都只在戚延一念之间。
他现在对她宠爱有多深,也许冷落时就有多无情。
温夏喃喃着:“十九……”
“是啊,都过去这么多日了。但娘娘别担心,温大人派人来了信,他已经无事了,如常赶去了北州。”白蔻将信呈上:“这几日您睡着,奴婢一直没有机会让您看到信,怕生事端,所以才逾越先拆开看了。还有,李淑妃的事皇上不知道,奴婢请了李太医去看她,不过到底还是受罪了。”
温夏看完信,起身赤足踩在床边地毯上。
她在这张奢贵的羊毛栽绒兽皮地毯上原地走动,脚趾感受着绒毛细密温柔的触感,一面安静地让白蔻为她穿戴。
白蔻有些诧异:“不沐浴吗?”
温夏说不用。
她往昔的习惯一天总要沐浴至少两次,也许眼下让白蔻太过意外,愣了片刻才为她拿来衣衫。
温夏安静地扫了一眼:“我要穿月白蝶纹那件曳地锦衣。”
她换上了曳地长裙,半绾的长发只斜簪一只粉紫翡翠簪,这奢美的玉簪还是很久之前燕国敬献之物。那时,她是真的开心,真的觉得以后可以跟戚延过一辈子。
她走到庭院中,让阳光落在身上,而不是像从前那样怕日光灼伤白皙肌肤,总是撑伞。
戚延快步走进凤翊宫,在庭院那头停下脚步。
她醒来后便有宫人过去传话,他得知消息便即刻赶来了。
温夏遥遥凝望他,这人眉目英隽桀立,贵气天成,可惜她实在想不起她初见他时的模样,脑海之中,只是药效之下,他诱哄她说的那些话,那些羞耻的,或是她娇吟地说她喜欢他的话。那张眉眼,她记忆深刻,只愿往后白昼黑夜都再见不到他。
戚延见她安然静立,松口气般弯起薄唇,来到她跟前。
“朕已处置了害你之人。”
“多谢皇上。”
“你可觉身体不适?”
“没有。”
“还未吃过饭?那随朕去用膳吧。”
温夏抬眼安静地望着他:“你赐我回青州行宫吧。”
戚延眸色一变,眼底幽邃冷厉:“你说什么?”
“那药应该让你很开心才是,臣妾侍奉您,侍奉得那样好,那就赐我一个恩典,让我回青州行宫。”温夏迎着这双往昔怕过无数次的深眸,“或者你若不愿,那就赐我一间冷宫,余生让我自生自灭。”
“温夏,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戚延脸色铁青,言语似从齿关紧咬迸出。
“娘娘,您身子不适,快随奴婢回屋吧!”白蔻慌张地要来搀扶温夏。
温夏道:“下去。”
她的嗓音是一贯的软糯,可这一声不带温度,冷冷斥退白蔻与整个凤翊宫的宫人。
她望着戚延:“我不愿再侍寝,从今以后,我也不会为你绵延子嗣。请皇上赐我归行宫,或赐我一间冷宫。”她跪下去。
戚延手掌紧握成拳,温夏看见掉落一地的阳绿翡翠碎片,是他扳指的龙纹,搀着几滴血,被他捏碎了。
她被他布满青筋的手掌拽起身,他的眼眸里竟有她从未见过的痛苦。
“你在同朕说话,还是你没睡醒,不曾清醒?”
“温夏,你那日如何回答朕的,你不记得了?”
“那是我被药物冲昏了头脑,那不是我的真心话。”
那时他把她送上云端,问她不要再与他赌气了,回到从前好不好,她说好。那时他问她是谁,她说是您的妻。那时他问,喜不喜欢阿延哥哥,她说喜欢。
她被欲念携裹。
被威压强迫。
被幼时这凤命在身缠住了一辈子。
温夏昂起脸来,这样近的距离,她敢与他毫无怯意,再不惧怕地对视。
她流下眼泪:“我只让你选,是我去行宫,还是住冷宫,还是你把我的尸体也丢去乱葬岗。”
戚延眸光颤动,不可置信,又好像终于有了一丝惧怕。
他好像第一次认识这般的她,嗓音无比暴怒:“你疯了?”
“温夏,朕哪里对你不好?”
“知道幼时让你受了苦,朕向你道歉了,为了让你开心,朕能做的都做了。朕甚至想弥补你的童年,想把那棵桃树还给你……”
说到这儿,戚延终于忍着猩红的眼眶,拉过温夏的手,带她去东宫看那一棵桃树。
阳光下的桃树枝繁叶茂,终于在这清冷的东宫中活下来了。
戚延红透了眼眶,像带着一点祈求,紧紧望着温夏。
然而温夏却没有任何感动,任何欣喜。
她甚至双眼充满了恐惧,颤抖地抱住双臂,失神般喃喃喊“不要”。
戚延去抱她,她狠狠将他推开。
“不要射我的桃果儿!!”
耀眼天光刺透双目,万束光自湛蓝晴空射下。
温夏终于在这日光里从九岁中走出来,她红着眼眶,眼泪不停流下。
“为什么要种桃树,为什么?”
“我哭着求你不要伤害我的桃树,不要射我的桃果时,你答应了吗?”
“满地的果子,都烂了,烂在草丛里!那天东宫好多蚊虫,我蹲在这里哭,我对不起爹爹娘亲,我明明在信里告诉他们会把果子给他们寄过去。”
“你为什么要毁了我的桃,毁了我的一切!”
温夏撕心裂肺,从未如此大哭。
戚延没有见过这样的她,伸出的手无措地僵在半空,他想说许多话,想告诉她他根本就没有那样坏啊,他当时只是觉得可以吓哭她。
他错了么?她怎么会哭得这么凶。
“五岁时你说不要我了,我一个人面对宫女的窃窃私语。那时我还小,我不懂什么是不要我了,不懂什么是未来就失宠了,我只知道我的太子哥哥再也不和我玩了,再也不会吃我给他带的好吃的,不会再听我的话,不会再保护我了。”
“六岁时,我只有跟虞姐姐在一起才会开心,回到母后身边,回到东宫,我就难过就自责。一定是我太不乖了,太子哥哥才不喜欢我的。”
“九岁时,你叫上梁鹤鸣,叫上一群带着弓箭的人,你坐在长榻上,他们站成一排,箭都冲向我的桃树了,果子掉了一地。我在边上哭,你在长榻上躺着笑。”
“那棵桃树不见了,被你铲走了。从那以后,我再也不会吃桃子了,再好吃的贡果我都没有碰过。”
“十二岁,你扮鬼来吓我,从那以后我晚上不敢睡觉,梦里也是你流血的面具。我连夜路都不敢走。我听见一些宫女在笑话我,她们说我至于这样失魂落魄吗,把魂都丢了,还要回北地去,多让人笑话。”
“十五岁,你把我丢在婚礼上,吉祥捧着你的衮服,我牵着红绸跟你的衮服拜着天地。封后大典上,你让我丢尽了丑。”
她泪如雨下,望着他。
“我记得好清楚好清楚,右手的第六排玉阶上,那个穿绯袍的史官用笔记着,他写着我的生平,写着我的窘迫我的难堪。我听见文武百官在窃窃私语,他们不敢那么大声地议论,那些声音都低低的,有的只是叹息,有的只是无奈和嘲讽。我不敢去想他们是在嘲讽我呢,还是在嘲讽你呢。我只想那一天快点结束,快点结束吧,求求菩萨了。”
“大婚之夜,我跪在床前,盖头蒙着眼睛,我只能听着你厌恶的声音,你让我有多远就滚多远。你走了,我哭了,可是不敢哭得太大声,害怕我的哭都是错的。”
“我是大盛的皇后,可我没有尊严,没有自由,没有快乐。”
“我想当一个人,不想当一个物件,不想当一个侍寝的工具。”
戚延反驳:“朕没有!朕不是把你当物件,朕当你是结发之妻!”
“可是我们并没有结过发,我们没有拜过天地,没有饮过合卺,没有结下彼此的发丝为死生契阔的信物。”
戚延张着唇,深秋凉风竟冰冷砭骨,他嘶哑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温夏终于笑了,也许这一刻她终于赢了他吧,看他吃瘪,她终于可以毫无畏惧,毫无保留了。
“我最快乐的日子就是九岁时被你赶回北地的时候,可我现在回不了北地,那我就回行宫吧,行宫不行,你就让我去冷宫吧。”
“戚延,我再也不要看见你了,再也不要承受你自私自利的一切了。”
戚延红了双眼,有泪从他眼下滴下,很快落入尘土,消失不见。
“朕没有自私自利,朕在乎你了,朕后悔了,夏夏,你不要难过。”
他抱紧她,嘶哑的嗓音颤抖着。
“你不要走,朕会改,朕都已经在改了。为了你喜欢的东西,朕可以像小时候宠着你那样全部拿到你面前,你就算说要一个燕国玩,要一个草原玩,朕都可以为你去攻。”
“你不要哭了,朕知道错了,朕学笛就是为了让你开心,你还要如何才能开心?朕都可以改。”
他第一次甘愿放下尊严,第一次听到她说起这几年的一切,他不知道原来他随手落下的伤害,在她身上会这么严重。
他紧紧抱着怀中人:“你要婚礼朕马上给你操办,让天下人知道朕有愧于你,让他们看到你的风光,不会再笑话你!”
“朕不知道这几年会让你这么痛苦,朕不知道,朕嫉妒母后护着你,她从来没有像护你那样护过朕,朕嫉妒。朕以为母后会把你保护得很好,即便没有我,你们应该会更开心。夏夏,让朕赔你这几年的苦……”
“不是几年,是十三年。”温夏挣脱他的怀抱。
说完这一切,她对他好像再也没有可以波动的情绪了。
第46章
“你喜欢的只是我的皮囊, 又何必把你自己装得这么深情呢。”她眼里一片冷意,这双好看的杏眼再也没有往昔柔情。
戚延不明白, 他几乎想暴戾地斥问她怎么就看不见他的付出呢,他明明已经在改了。她说的这一切他现在才知道,才明白她的世界里这一切有多重要。
“让我去行宫,或者给我一间冷宫。”温夏敛眉扶身,“拜谢皇上了。”
戚延嘶哑地质问:“为什么不给朕机会?就算朕是在青州才喜欢你,可如果青州的你不是你,朕也许会对这张脸看冷看淡。因为是你, 朕学着尊重你,学着收起一身暴戾,只要是你想要的, 朕都想发设法给你拿来,让你开心。”
“你说朕在装着深情, 夏夏,你给朕一个机会, 你什么都不用做,你看着朕是不是伪装的深情。”
温夏只觉得他说的一切就像他从前所作所为一样肆意。
“你说如果青州的我不是我,那如果真的不是我呢,你看上的人是别的女子,那我是不是就在青州老死了?”
戚延坚决地摇头:“朕从来没有想过要你的命,朕知道母后护你, 朕知道你在青州也不会过得太差, 她会……”戚延忽然觉得, 他说什么都好像是错的, 他越说,错得越多。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她的命, 荣王说欺负了她时,他脑海里想的便是五岁的小夏夏。
他第一次见她,是在皇宫里的湖岸边,她可爱得让人喜欢,他第一眼见着便想把她护在身后。他从来没有问过她叫什么,她说她叫夏夏,他问许嬷的那回,许嬷说夏夏可怜,皇上与皇后喜欢,便养在了身边。
他想,他要把可怜巴巴的夏夏宠成天底下最幸福的小童。
而不是像他那样,没有母亲的疼爱,没有父皇的理解。
是他们隐瞒温夏的身世,用模糊的语言盖过去,引诱他去接受温夏。
他受不了被欺骗,还是至亲的人欺骗他。
从那一天,他看太后把她护成一个公主般,就只想跟太后逆反着来。
可当荣王说欺负她时,他只有一个念头,他的人,除了他谁都不可以欺负。
而现在,他后悔这些年欺负她了,后悔冷漠了她十二年。
可是他就不能有一个机会么?
连他的臣子做错了,他面上动怒,可他都愿意给部分人改过的机会,因为他看到了他们的悔过。
“夏夏,朕不会放你走——”
“难道皇上更愿意看我在这皇宫里郁郁寡欢,了了地过残生吗?”温夏打断他,哭红的眼尾湮着泪:“你非要把我留在皇宫,我也不会看你一眼,不会再侍寝,不会再同你说一句话。”
“你以为行宫那么好呆!”戚延道:“你生来尊贵,所穿之物,所食之物,所用之物全都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去了行宫,你能挨过几日?”
“那是我的事!”
“你的事?你受得了清苦,受得了每日再也没有瓦底的翡翠了,再也没有金丝燕盏,没有出行仪仗,没有温泉没有濯清池,没有戏子唱戏……”
“我受得了。”温夏目光明晰,杏眼一片坚定:“皇上太不了解我了,这些清苦与承你的恩宠相比,真是自由自在太多了。”
她把话堵死了,把戚延的尊严践踏在地上,把他猩红的愕然,痛苦的祈求全都催为齑粉。她只是冷静地,清醒地看着他。
戚延终于冷喝一声:“好,朕让你去!”
“温夏,你别后悔,去了行宫,你别后悔。朕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你,是你不要的。”
绣着金丝龙纹的袖摆中,一双帝王的手第一次这样颤抖,他下意识紧捏拇指的扳指,可是玉扳指不见了,指腹只留下了方才的伤痕。这般紧握,痛得似剑士最锋利的剑刃在割。
戚延想,他的玉扳指都是她不要的边角料做的啊。他们在造玉坊看新送来的翡翠石,石头被切开,最上乘最珍贵的地方他都命工匠做成温夏喜欢的镯子。切割下来的细料,他才觉得想要制成一枚新扳指。
他可以把最好的都给她。
他在改。
她为什么看不见。
她凭什么不可以给他一个机会,让他来弥补这十二年。
温夏笑了,朝他扶身拜谢,用这后宫里规规矩矩的礼数:“多谢皇上,臣妾这就去收拾行装。”
她自他身侧款步离开。
戚延紧握着袖中的拳头:“踏出这一步,你想好了,你别以为朕会去接你回来!”
她并不曾回答他。
“你别以为朕喜欢你,别以为朕今日与你说了这么多就是不会责怪你。去了行宫,朕不会再像青州那样眼巴巴地把你接回来!”
“千里迢迢,你受得了深秋颠簸,别在半途就求朕,到时候别以为朕……”
戚延回过身,红墙青瓦,桃叶浓绿盎然,湛蓝晴空之下已经不见了温夏的身影。
他僵硬地,一点一点抬起手。
戴过扳指的拇指上,被方才袖中手指捏出一片血迹。
……
酉时,凤翊宫没有等到圣旨,派了人来乾章宫询问。
胡顺忧心忡忡回殿内禀道:“皇上,娘娘身边的内侍在外头,说娘娘问您的圣旨何时下来……”说罢,胡顺不敢抬头,畏惧这满殿的萧杀死寂。
戚延立在御案前看长案上的奏疏。
一卷卷竹简堆放如小山,他这一年可从未懒政,只想税政丰裕。每回看到温夏对着那些千里迢迢运来的翡翠高兴时,面那一张娇靥,他觉得勤政才是有了意义。
案头还有他为她学的那支白玉笛。
戚延无声站了许久,忽然掀了整张御案。
满地奏疏,碎裂成两段的玉笛……狼藉遍布,似他一腔徒劳改变。
胡顺把脸死死伏到地板上,满殿宫人再谨慎规矩,也仍止不住浑身颤抖。
……
凤翊宫外一处宫殿上,修长的玄衫身影孤孑地静立。
戚延遥望着凤翊宫的庭院,一直呆到暮色降临。
天幕被黑夜吞噬,重重宫阙亮着无数明灯,磅礴富丽的大盛皇宫,竟忽在此夜萧条冷清得如一座死宫。
戚延施展轻功回到地面,离开此处,出了宫去。
尚未宵禁的京都城灯火兴盛,蜿蜒几十里的繁华宽道,店铺齐整排开,行人如织。
戚延自马车上沉默无声看这一切,没有目的,只是想出宫透透气,他的江山总好像缺了一块。
马车经过忆九楼,戚延示意陈澜停下。
食楼仍亮着灯,但自门口望去,大堂内已无食客,已是亥时了,小二搭着长巾在擦拭桌椅。
戚延行入店中。
肖掌柜不在,小二不识他身份,但见气场不凡,恭敬道:“贵客留步,小店已经打烊了。”
陈澜:“我看你们二楼还亮着灯火,窗口都坐着人。”
“那是我们东家的人。”小二笑着解释,坐是坐不了了,但可以买了卤食带走。
戚延已在听到这声东家时步上楼。
陈澜懒得亮身份,抛出一锭金元宝:“捡好酒好菜上,你们东家也不敢对我们主子不敬。”
戚延步上楼,在楼上大堂见到两人。
男子背立而坐,月白锦衣胜雪,乌发垂于颀长脊背,发髻束玉冠。这般半束发更飘逸雅致,是那些文人墨客常爱的装束。
戚延倒是不知这食楼东家是个文雅之士。
另一青衣随从候在窗前,面对这边,瞧见戚延道:“你是何人?食楼已经不迎客了。”
话音落,那白衣男子回过头,他竟生得一张十分温润俊逸的脸。他眼眸清朗坚定,气质超凡,一副玉人之姿。
这忆九楼里东家寻亲的故事,戚延是去年听的,而如今才是第一次与这东家碰面。
他径直坐到了男子这桌。
陈澜在道:“你们就算没见过当今皇上,也该知道你们这忆九楼去岁得皇帝青睐,受皇上庇护,这一年里生意才这般滚如流水。”
白衣男子闻言目光停留在戚延身上,他好像并不是那样意外,毕竟戚延周身气场强盛。他的随从愣了一瞬,抱拳朝戚延行礼,也在提醒他行礼。
他起身,视线落在戚延身上,敛眉时掩去眸底深不可测的光。
戚延并未拿捏架子,让人入座。他问:“听你掌柜所言之事,不知你这么久可寻到至亲之人了?”
一阵无声的沉寂,只是极短的瞬间。
白衣人不是别人,是霍止舟。
为了想见温夏一面,千里迢迢隐伏而来的霍止舟。
他一切行踪都十分隐秘,燕国朝中也布下替身,每日未曾露面,与心腹大臣帮他处理国内朝务。
肃清庄氏,霍止舟夺回皇权,才终于敢不怕连累温夏,才终于敢再入这盛国。
而能见到戚延,这让霍止舟万分意外。
就算方才陈澜不介绍眼前一袭玄衣锦袍的男子是戚延,霍止舟凭敏锐直觉,也知此人气场不凡,也该能从此人口中探出身份。
霍止舟拿过青玉盏,抬袖缓斟一杯茶。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十分高雅。
而他本应该是恨戚延的,于温夏于燕国,戚延都是他的对立面。可帝王的喜怒不形于色,他沉敛自如。抬起眼,把茶放到对面之人身前。
“寻到了。”
戚延薄唇略弯,笑意也是极淡的一下:“那是好事,他是你父亲,还是兄弟姊妹?”
“她是我心仪之人。”霍止舟说:“若她答应,未来也该是我的妻。”
戚延微有片刻意外,倒是由衷道:“那更是好事。”
霍止舟微微弯唇,他来盛国已经三日,已发出过暗号,但安插在皇宫里的耳目却一直不曾与他联络上。他一直在等待机会,不知温夏是不能见他,还是不愿见他。
戚延:“你寻她几年?”
“已快四年。”
戚延没有再问,转着杯中茶。
短暂的寂静,霍止舟道:“第一次得见天颜,未想皇上深夜还微服体察民情。”
霍止舟不介意对戚延恭敬伏低,他隐忍蛰伏已久,再狠的敌人,他都可以温雅以待。
“朕不过是随意走走罢了。”戚延眸光落在那青玉盏上,修长手指转动茶杯。
霍止舟:“皇上的手受伤了?”
戚延未再开口,片刻的沉寂过后道:“你自便吧,朕借你食楼坐片刻。”
他话中之意是要霍止舟退下的意思,但霍止舟只是起身坐到了靠近楼梯那头,并未离去。
二人在大堂中各占两头,身影一黑一白,皆在饮酒。
两刻钟后,戚延已起身离去。
霍止舟起身作揖。
戚延行下楼梯,头也未回,只音色低沉:“祝你与心悦之人共结连理。”
直至回到马车上,陈澜才道:“皇上可觉,那食楼东家气度有些不同于常人?”
戚延当然看出来了,这人不管是气度还是言行举止,都与寻常商贾不同,也不像一些文人墨客。
他却不喜此人。
原本最初听闻这东家在寻亲,且那一番言论与他有些相投,他以为与此人能说上几句话。不说聊扯天地,就是喝杯茶也可以。但今日一见,他与此人并不相投。
戚延一向识人如炬,能察觉到此人并不愿结交他。不因他是皇帝而趋炎附势,倒也该让人另眼相看才是。
只是戚延道不清其中缘由,直觉里他与此人气场合不来。
他如今没有闲心去想别人的事。
车厢里灯火熹微,望着拇指上被扳指碎片与他自己掐伤的深深伤口,戚延游了神。
……
夜色之下,京都城东一处十分寻常的民宅内,霍止舟回到这住所。
暗卫现身禀报,今日发出的暗号也未得到皇宫里的眼目回应。大盛皇宫守卫森严,他们不便擅闯。
霍止舟听着,行至盥洗架上净手。
侍卫殷训道:“主子,方才真该一剑杀了盛国皇帝!”
霍止舟冷冷地扫他一眼,长巾擦着手上水渍。
在盛国京都动手,不要命了。
他是恨戚延,但当务之急是要能见上温夏一面。
在给温夏寄出第一封信,告诉她他还活着时,他便知道他要面对的是一个可能会怀疑他背叛温家的温夏。这一次来盛国,他带着所有的诚意,要跟她解释他这些年的一切。也想问她愿不愿随他回盛国,她在皇宫过着什么日子他都知道。霍止舟想,她不快乐,那就不该再留在这里啊。
这世间,她是他唯一想保护,想厮守终生的人。
她也是唯一保护过他的女子。
与眼目失去联络已经数日,霍止舟每日都会去忆九楼。
他亮过一块玉牌,是温家每个子女才有的玉牌。肖掌柜看后,知晓与东家那块一样,以为他是东家的家眷,对他奉为上宾。但他等了三日都不曾等到温夏的消息。
今日得见戚延,此人气场强盛,深不可测,于国于私,都是个强大的对手。
……
凤翊宫。
整座宫殿三十多个服侍的宫人,却好似在一夕之间都缄默不言,各自做着手头的事,像个木偶般不敢露出一丝情绪,就怕惹了主子不痛快。
不知缘由的宫人们都能感受到往昔温柔得没有脾气的皇后娘娘不开心。白蔻与香砂死气沉沉的脸,也在无声宣告凤翊宫的阴天恐怕要来了。
温夏坐在寝宫,穿着从前爱穿的一袭雪青色蝶纹曳地长裙,发间金珠翠钿,腕间金玉华贵,一身奢美,是她从前闺中如常的妆扮。
即便不做皇后,她也可以拥有这一身奢贵。
即便不能再奢靡度日,她也可以适应清苦,她下定了决心。
门外,李淑妃来求见。
温夏没有心思再见李淑妃,要走就独自走,不必再伤怀离别。
她让白蔻将李淑妃劝回。
白蔻回来道:“她说好几日没见着娘娘,想来看看娘娘。”
温夏检查着所带的行李,未置一言。
白蔻道:“淑妃还不知道娘娘的事,要不要见一见她?她与德妃、贤妃,同您素来亲厚,是把您当姐妹的。娘娘不开心,留一个姐妹说说话吧。”
温夏终是问:“她身子可好?”
白蔻微愣,反应过来是那日中了药的事,忙说:“李淑妃正是为此事来的,她应是记挂着温相,李淑妃瞧着倒是无事,一如从前的活泼。”
温夏抿了抿唇,很快收起这浅笑:“不见。”
殿外终于清净了。
日上三竿,又自西沉去。
等到暮色降临,凤翊宫终于等来了戚延的圣旨。
胡顺宣读着旨意。
“今皇后凤体违安,恭德王功安社稷,嫡女生于鼎族,教自公宫,毓秀坤元,授榆林离宫安养凤体……”
不是冷宫。
不是遥远的青州行宫。
是京都西郊的榆林离宫。
戚延到底还是答应了她,却没有放她离开千里之外。
不管怎样,温夏终于遂愿了,只要能离他远远的便好。
温夏敛眉接旨。
胡顺苦着脸道:“皇后娘娘,这圣旨的意思奴才不说您也清楚,您可以随时选择出发或者不出发,您也可以随时选择回来。”
“从昨日到今夜,皇上都不曾好过,他是惦记着您的,他对您不一样。”
温夏连正眼都没给,让白蔻送客。
胡顺只得哀叹一声行礼离去。
回到寝宫,温夏问:“行装都收拾好了?”
香砂:“娘娘吩咐的东西都带上了。”
“那就走吧。”
白蔻诧异道:“不等到明日再走吗?”眼下夜已经深了。
温夏去意已决。
趁太后回离州祖籍上香,她还可以走得很干脆。
香砂招呼着内侍们来拿行李。
温夏行至妆台前,打开箱匣,入眼翠意盎然,是她珍藏的无数翡翠。她拿起一对冰波般的镯子,细细抚过上头的一弯月。是紫色的弯月,天然玉石沉淀幻化出的一汪紫。另一只是同样的冰波底子,莹光寒凛,飘着一抹紫绿交缠的色带,像轻盈的丝带般。
这是运玉队伍第三次带回来的石头里,开出来的一块罕见好玉。
温夏后来见过那么多翡翠,只有它们漂亮得让她赞不绝口。因为太过喜爱,她连佩戴都舍不得,每日拿起来对着窗欣赏几眼,只戴着它们入过画。她还给它们起了名字,盈月,清莹。
放下手中的盈月与清莹,温夏拿起那一对春彩手镯,是燕国皇帝敬献的那一对,她也很喜欢。
可她都没有带走,戚延给她的一切,她都没有带走。
她身上佩戴的一切都姓温。
白蔻来劝,可见温夏铁了心,终是只能叹气。
温夏道:“我的画像都毁了?”
“都按您吩咐处置了。”
温夏点头:“那走吧。”
乘着马车,穿离这偌大皇宫的夜色,温夏驶出宫门,头也未回。
听着车厢外马蹄踏着青石板的哒哒声,听着不同于寂静皇宫里市井的烟火声,温夏掀起车帘。
风过耳鬓,步摇清越作响,她终于笑了。
……
可马车后的高高城楼上,戚延目视空空的长道,再也看不见马车的影子。
胡顺去传旨回来,说:“皇后娘娘什么都没说,奴才问了白蔻姐姐,她说娘娘的行装昨日便收拾好了,皇上给的赏赐都没带,只装了些娘家带过来的东西。”
“皇上若是要留娘娘,奴才去劝。”
“宫人来传,凤翊宫已打点好马车,皇后娘娘现在就走了!”
戚延原本躺在龙床上,顾不得穿戴,披上龙袍就疾步赶来。
他亲眼见她出宫道,过三道宫门,驶出皇宫。
秋夜里,城墙寒风猎猎,戚延目中是宽阔长道,夜色无边,整个天地间似唯剩他一人。
胡顺忧心忡忡:“皇上,您去把皇后娘娘追回来吧,娘娘她金尊玉贵,怎受得了离宫里的清苦!”
“由她去。”戚延死死攥着手掌。
榆林离宫里有他的提前打点,宫人绝不敢怠慢她,守卫会严密地保护她,她想要什么都会有人第一时间告诉他,给她送去。
可纵算如此,小小离宫又怎么能跟宫里头比。
她过惯了奢靡至极的生活,去了离宫能呆得了多久。
她一身娇贵,这天底下除了至尊的护佑,谁能给她奢贵的一切。
不会再有第二个帝王可以像他这样,把一切珍宝都给她,把自己都放在她之后。
她会明白的。
她还会回来的。
第47章
榆林离宫里外皆围守着重重禁卫。
温夏到时, 意外的心凉片刻,但也能预料到戚延的作风。
即便是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 只要没有戚延在的地方,至少空气也要干净一点。
皇后居住的坤元宫庭院绿丛葱倩,花枝繁茂,候着二十多名宫人,十分恭敬地领温夏入正殿。
温夏从前来过榆林离宫,也住过坤元宫。
那应该是她七八岁的时候,当时太后与先皇为桩小事争吵, 太后气急,搬来了榆林离宫,带着温夏。温夏也只陪着太后住了三日, 先皇三顾离宫,温声笑语亲自来哄太后, 赔着歉意,也笑着揉她的小脑袋问“夏夏想不想皇叔”。先皇与温立璋是结拜兄弟, 温夏常年都喊一声皇叔。
对于戚延的双亲,她都敬爱,除了戚延。
如果可以,她希望他永远不要再出现在她眼前。
不知是否连夜的劳累,翌日温夏染了风寒,有些低热, 恹恹地躺在床上。
香砂侍奉她喝完汤药, 瞧着窗外庭中乌泱泱的宫人:“这分明就是监视, 娘娘做什么恐怕皇宫里都知道。”
温夏侧过身, 身体乏力,不愿再想这些。昨夜思虑过重, 她没有睡好,只想再睡一觉。
香砂替她理好被角:“娘娘好生休息,快好起来。”
……
在得知温夏染病后,戚延顾不得再批奏疏,来到榆林离宫。
榆林离宫距皇宫九十多里,马车一个多时辰,策马更快。戚延策马而来,却没有进入坤元宫,也未让宫人通报圣驾,施展轻功在坤元宫屋檐上伫立许久。
没有见着温夏一面,只能听到白蔻与香砂小声的交谈声。
“娘娘醒了?体温退了些吧?”
“已经不烧了,娘娘想吃八珍糕,我已吩咐厨房做了,约摸还要半个时辰。你先为娘娘送些栗子让她垫垫,这是小宫女们在后山摘的栗子,还被栗子尖尖的刺扎了好几回,你多给娘娘讲这些趣事,我去厨房看着。”
戚延紧绷薄唇,吩咐陈澜去城中买八珍糕,以最快的速度。
直到他在屋顶听到香砂问:“娘娘,好吃吗?宫女说怕娘娘等急,着人去了城中买的。”
温夏病中的嗓音低软柔和:“味道还真不错,再为我留一块,其余的你们也尝尝。”
殿中一片笑声。
戚延负手立于屋顶,微弯薄唇,深邃凤目也柔和下来。
坤元宫原先的掌事宫女道:“娘娘,您还不知道,这是皇上得知您想吃八珍糕,派了人快马加鞭去城中带回来的,皇上待娘娘真是不同……”
温夏嗓音忽然便清清冷冷的:“撤下去,本宫腻了。”
笑意僵在戚延薄唇边,袖中手掌紧握,他无声站了许久,终是没有现身,离开了离宫。
东宫。
庭院长榻中,戚延姿态颓然,金樽里的酒早已喝完。
阮思栋匆匆赶到东宫,顾不上请安,已在胡顺那听到了来龙去脉。
“阿延,你怎跟皇后闹成这样?怎么又把她赶去冷宫了?”
“不是朕要赶她去,是她自己要去。”修长手指轻轻一松,金樽掉落地上,几滴酒顺着杯口流到地毯上。戚延如今连个苦笑都笑不出来,想起温夏前日说的那些话,胸间痛涩不得章法,唯有惯常的低恼:“是她要朕赐她一间冷宫,朕不给,她要朕把她丢去乱葬岗。”
“可明明朕已经在改了……”
“皇后竟能说出这种话?”阮思栋很是意外,皱起眉:“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天大的坏事?”
戚延微顿,终是说来:“朕逼她承宠,你找来的那郎中给她把脉,朕才知她不是体寒,是一直都在喝避子汤。”戚延望着阮思栋,阮思栋也很是震撼。
戚延胸腔一片胀涩:“朕那日是气急了,才会逼她承宠,朕明明不是要她立刻就为朕绵延子嗣,朕只是很气,很意外。”
戚延万分懊悔:“朕应该告诉她朕不是想要她马上怀子嗣,朕只是觉得被欺骗了心里头很难受。”
阮思栋坐到长榻另一头,也颇有些难办:“虽说你是皇帝,但若想要一个女子真心真意地待你,用权力总归是有点不妥。”
戚延沉默了许久:“这也许不是朕唯一做错的地方。”
“皇上还做了什么?”
戚延嗓音暗哑,说出温夏那日的话。
那一日,她像一个他从不认识的温夏,她把心剖出来,告诉他他曾经在那颗心上到底留下了多少伤痕。
阮思栋听完已经傻眼了:“你不是说皇后很温柔,都原谅你了吗!”阮思栋完全震惊了:“那日我问你皇后性格如何,你说她像儿时的性子,温柔又顾大局?”
“阿延你惨了,你没救了。”阮思栋急得跳下长榻,来回踱步,脸色比柳曼娘同他说分手时还差。
戚延僵硬地擦掉袖摆上的酒渍:“朕如今只能先依着她,等她气消些了再将她接回来。离宫那边朕都打点妥善了,不会让她觉得受到冷落,一切依旧如在凤翊宫一般。”
“她能自己气消吗?能消她就不会说儿时的每一桩事。阿延啊,那日你我在奉先殿亭中真是白聊了,我要你先摸清楚她的性子,你若那时便知道皇后还没有放下小时候的伤痛,那时便该好好跟人道歉啊。”
“她从来不告诉朕……”戚延下意识要紧捏扳指,才忆起拇指上缠着纱布,痉挛地松开手,嗓音暗哑:“她不说,朕以为朕做的那些弥补就代表她接受了,放下了。她若是说了,朕能不按她想要的来?朕也不是那般急色的人。”
“这居然还要她告诉你。”阮思栋哭笑不得,“皇上同我去找曼娘吧,听听她们女子是怎么想的。”
若在从前,戚延不会听一个风月之地的女子说教,此刻却未犹豫,起身同阮思栋出了宫。
京都隋河上一处华丽画舫中,舱内陈设奢华,布置典雅,一扇屏风隔在戚延案前,左右侍立几名便衣禁卫。
阮思栋领来一个衣裙翩跹的靓丽女子,她有礼有度停在屏风外,未敢逾越,跪拜行礼:“民女柳曼娘叩见圣上,圣上万岁。”
戚延淡道免礼。
阮思栋安排柳曼娘入座,自己行去屏风旁的位置,方便替两人传话。
柳曼娘已在阮思栋那得知一些可以知晓的,敛眉道:“民女有幸能见证当朝帝后的感情,浅抒一些想法,若皇上觉得无礼,可以一笑置之。”
“皇上在榆林离宫安排人山人海,是想告诉皇后娘娘您在意她,可于皇后娘娘而言,也许只觉得是监视。”
戚延微怔,安静听着。
“她能既主动求远离荣华富贵而去,必是伤到了心上。民女只是一介风尘女子,不敢代入皇后娘娘的想法,只能浅浅揣度,也许皇后娘娘在某一刻是愿意放下过往,受您宠爱,同您共度余生的。她既能伤得这么彻底,代表心上有过您的位置。”
戚延垂下眼睫,眸间一片黯然。
“只是温婉之人一旦心死,恐怕不是一朝一夕所能挽回的……”
画舫上灯笼中的烛被禁卫安静点燃,夜色已至,蜿蜒的隋河波光粼粼。
……
榆林离宫中,原本侯在坤元宫的二十多名宫人皆突然离去。
掌事宫女朝温夏禀报道:“皇上命奴婢们离开离宫,不再打扰娘娘养病,若娘娘不需要留几个人,奴婢这就带所有人下去。”
香砂出去转了一圈,兴奋地跑回殿中:“娘娘,离宫里里外外的禁军也都撤了许多!”
温夏沉默未言,她刚喝过药,虽然身体不那么烫了,但依旧疲惫得很,吩咐香砂下去,她准备安寝了。
香砂道:“娘娘快养好身体,明日奴婢去城中忆九楼为您看看可有四公子的信。”
温夏眼中这才有了轻微的波动,却也只是极淡的片刻。
她的信已经写出八个月了,四哥哥到底是没收到,还是有不愿说的苦衷,才连封信都不回。
香砂熄了灯,安静退下。
温夏才浅眠片刻,便被白蔻低声唤醒:“娘娘,您睡着了吗?”
“何事?”
“竟是云公公来求见,他说有要事想见您。”
云桂。
温夏想,恐怕是太后得知她与戚延的事,委托了云桂这个旧人来劝她。可太后远在离州,消息也不会传得这么快才是。
白蔻道:“云公公还问奴婢,娘娘怎么会来离宫养病,看来并不是皇上要他来的。”
“传他进来吧。”
温夏起身,虽才秋夜里,也怕再受寒,系了件狐裘坐在床榻。
云桂在屏风外朝她请安,关切问:“娘娘染了什么病,怎么会来离宫休养?”
“公公有何事?”
“求娘娘救救小儿!”屏风外,云桂狠狠跪拜磕头,年迈的人嗓音都打着点哭腔。
温夏才知他是来求七滴凤血。
云展半个月前便病了,一场高热惊厥后时好时坏,前日又病重未醒来。云桂请了个游医,那游医也会些道术,开的方子里有什么龙凤之血,故而才求到温夏跟前来。
温夏只听太后提过云桂收养了一个义子养老送终,从前在宫里头,云桂是先皇身边的红人,对她也极是恭敬。
听着云桂嗓音里的哭腔,温夏沉默了片刻:“本宫感染风寒,在病中,这血还有效么?”
云桂磕着头说有效,他想试一试。
白蔻与香砂都暗暗劝温夏别信这离谱的偏方,伤的是自己。
温夏只是安静道:“那去取银针来吧。”
淬过火的银针刺入温夏指尖,疼痛让温夏蹙了下眉,看那血滴入药瓶中,道:“虽然本宫不信这方子,但也希望公公得偿所愿,小儿能好起来。”
屏风外,云桂抬起头接过白蔻不情不愿递来的药瓶,老泪纵横,自屏风一线间看见温夏苍白的脸色,又重重磕了三个头。
“伤了娘娘凤体,奴才万死难安,奴才替小儿谢过娘娘隆恩!”
擦掉眼泪,他躬着老态的身体退出离宫,乘着马车深夜赶去皇宫。
他是伺候先皇的人,身上带着戚延并未收回的腰牌,得了城门领放行,大步奔跑向夜色,照顾云展这半个月间,五十多岁的人竟老了许多,喘着气来到乾章宫。
戚延本已入睡,听得胡顺在外禀报的声音,有些恼:“宣朕的御医给他,看病信什么道士。”
胡顺道:“云公公说他已求得皇后娘娘的凤血,就差皇上了。伤害龙体是大罪,云公公愿意以死谢罪。”
戚延猛地从龙床上起身:“他去求了皇后?”
“无法无天了!”
温夏还在病中,他怎么能去求她,她居然还答应,就不顾惜自己的身体?
戚延恼喝:“让他进来!”
云桂颤颤巍巍来到从前无比熟悉的乾章宫,他在这里侍奉了大半辈子。一入寝宫,云桂噗通一声跪下磕头。
戚延恼道:“道士的话也信,你也是侍奉先皇的人了,你瞧见哪个皇帝吃了道士的仙丹长生不老了?皇后本就娇弱,她最怕痛,还生了病,你求朕就算了,居然敢去求她!”
戚延训斥着这些话,但手上已经十分利落地划出一道口子,挤出血来。
胡顺忙把那药瓶呈给云桂。
云桂老泪纵横:“奴才谢皇上隆恩,待展儿好转,奴才自会以死谢罪!”
戚延冷声道:“朕没让你死呢,赶紧去,再让御医同你一道。”
戚延微顿,叫住云桂:“你见到皇后了?”
“奴才隔着屏风见了皇后娘娘一眼,她面容有几分苍白,不顾病中替奴才救展儿,奴才于心有愧,会报答皇上与娘娘!”
“她脸色很差么?”戚延嗓音暗沉。
云桂道:“皇上和娘娘可是吵架了?皇上还是将娘娘接回宫里来养病吧。”
胡顺搀起云桂,用眼神示意他不可再说。
云桂再次行礼退下,到宫外甬道上问胡顺:“皇后娘娘为何会在离宫?”
云桂是前辈,胡顺也曾得他照拂,没有隐瞒,把能说的都简单告诉了云桂。
云桂望着夜色下巍峨的宫殿,泪眼深邃复杂,未发一言,朝胡顺行礼告退,匆匆赶出宫。
乾章宫里,戚延已经穿戴好衣袍,命陈澜备马,驶向离宫。
他施展轻功,无声行入温夏的寝宫。
宫女歇在耳房,寝宫屏风外留着一盏宫灯,稀薄的光照入寝宫,依稀可见陈设。
温夏睡得正好,轻阖着眼睫,鼻尖挺翘,往昔嫣粉的唇有几分苍白。
戚延无声立在床榻前,伸手想触碰她脸颊,却僵硬地停在半空。
她侧了个身,脸颊枕在手背上,被轻压得微嘟起的脸颊与唇有几分娇俏可爱。
戚延没有看到她的伤口,不敢检查将她碰醒,静立了许久才无声离去。
……
温夏的风寒在翌日便好了大半,身子也觉松快许多。
香砂说要去忆九楼为她买些卤食,顺便看有没有四哥哥的信,温夏未报希望,只是有了精力起身在离宫走上一圈。
回到坤元宫,正逢香砂急匆匆冲进来。
“娘娘!”香砂屏退众人:“奴婢真的拿到四公子的信了!”
温夏很是意外,也是惊喜,接过香砂的信。
温斯和在信中说他处理好了家中的事,来到了京都,希望能见她一面。
而他在信中提到了建始三年鬼幽谷那场仗,于心有愧,想当面同她说那年的事。
温夏明明很是高兴,读着信前段流下眼泪,但望着他说的于心有愧,忆起温斯立的怀疑,心中竟有些踟蹰。
但她没有再犹豫,命香砂与白蔻为她梳妆。
她特意穿了闺中时喜欢的几匹蝶纹云缎做的衣裙,浅浅的鹅黄色曳地长裙带着几分少女时期的娇俏,系上浅碧色蝶纹披风。
温夏对镜自顾,镜中人杏眼盈泪,高兴又动容。
“我是不是与从前不一样了?好像憔悴了许多,四哥哥还认得如今的我吗?”
白蔻与香砂都笑着安慰她。
乘着马车去往温斯和信中所说的地方,温夏虽然高兴与四哥哥的相见,但还是记着温斯立的话,率先遣了著文去温相府,调动大哥留在京都供她驱遣的暗卫,暗中随同她。
温斯和约定之处是一座寺庙,距榆林离宫二十里路。
午后,寺中香客不算多,入内是大雄宝殿,温夏虔诚叩拜,默默祈祷四哥哥与那场大战无关,无父亲的死无关。
睁开眼,面目慈悲的住持朝她施了一礼:“女施主想见之人就在前处,请随我来。”
温夏跟随在住持身后,走出大雄宝殿,入一处庭院,步上台阶。檀香幽幽,银杏落叶无声飘落在她浅碧色披风上,鹅黄色裙摆随风轻动。
温夏停在这檐下,望着眼前微阖的门,期待了这么久的一天,竟会胆怯,会害怕温斯立那句话。
她抬起手,尚未触碰门扉时,一声吱呀的响动,门自里面打开。
颀长的白衣男子站在门中,英姿如玉,再熟悉不过的眉目温润含笑,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温柔,紧落在她脸上,久违的笑中蒙着一层雾气。
温夏睫羽颤动,泪水滑下眼眶,为了掩盖病容特意点着浅粉口脂的双唇轻轻颤动。
温斯和笑着,皓齿粲然,弯下腰。
他就这样紧紧望着她,清越的声音依旧如从前一样温柔宠溺。
“夏夏。”
“好久不见,很高兴见到你。”
有清越的泪滑向他微笑的唇角。
温夏终于哽咽着:“四哥哥——”她扑进他怀中,收紧双臂。
她闻到熟悉的雪松香气,与记忆中四哥哥身上的气息一模一样,只是少了从前衣衫上皂荚的清冽,多了一丝成熟男子的阳刚气息。
他的手臂也紧拥着她,这么重,又似乎怕将她勒疼,带着微微的颤意,埋下头,鼻尖触碰到她衣襟。
她的肩膀纤细又单薄,可就是这样一副肩膀,承载了他从前多少个难越的困境,多少次迷惘。
他埋在她肩中,呼吸滚烫,气息微沉。
温夏感受到他手臂的颤抖,也感受到有泪滴落在她肩头,浸透了衣衫,清清凉凉落在她皮肤上。她闭上眼,紧紧拥住这从前依赖的人。
第48章
幽幽檀香萦绕, 木门前飘动的银杏叶似精致的小扇。
两人渐渐松开彼此。
温夏仰着脸笑中带泪,任眼前的人俯下身擦她的眼泪。
他指腹触碰到她眼下时, 她忽然想起四年前两人的最后一面。
那天她哭着问他为什么不想再当爹爹的儿子,他也是这般俯下身擦她的眼泪。
温斯立那天说的话响在耳边,温夏忽然有些别扭,僵硬地侧过脸,自己拭掉泪痕。
霍止舟的手停在半空,失落之感袭上心间,他却明白原因, 依旧微笑凝望温夏。
“夏夏长大了,也长高了,原来比四哥哥想象中的夏夏更漂亮了。”
温夏轻轻一笑, 目光流转在他身上。
她的哥哥也长高很多,比从前更清朗俊逸, 他眉目坚定,气场好像也更强大。
“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我的信呢, 我等了你好久。”温夏的嗓音带着她都没有察觉到的一点娇嗔。
屋中只有她们二人。
霍止舟牵她的手让她入内坐下说。
温夏望着两人交握的手掌,从前互相牵着没觉得不妥,如今她已嫁为人妇,他身世也不清楚。她有些黯然地抽出手来,清晰地看到他垂眼望她,似有几分意外, 又一点也没有责怪。
“我有许多话想告诉夏夏, 告诉大哥, 二哥与三哥。这一天我比任何人都盼得久, 也比任何人都期待,但却也害怕。”
温夏眼睫颤动。
霍止舟望着她道:“夏夏, 我本名叫霍止舟。”
温夏安静听着他讲诉,霍止舟宁静的眼落在她身上,她等着他开口,但他一时只是这样安静地看她。
她便有些意外地细想这个名字,在脑海里捕捉,忽然猛地抬眼,双睫不可置信地颤抖着。
燕国的皇帝,霍止舟?
“你知道我的身份了。”霍止舟有些黯然。
温夏双唇嗫嚅着,这一刻实在太过震撼。
“你该会有很多疑惑,我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霍止舟望着她双眼道:“那年战场之后,我恢复了记忆,忆起了我身世的一切。”
他从燕国皇宫里尔虞我诈的争储说起。
从他十岁被罚去帝陵,再到被暗害,藏在粮草里逃亡去军营找舅父,被皇兄追杀,一身的伤又失去记忆。
最后得温立璋所救,生活在了温家。
他与温夏朝夕相处,在她十四岁,他十八岁那年清晰地明白他不想再当她的哥哥,他对她的感情发生了变化,不再只是兄妹之情。
他想去变得强大,想等她长大,想娶她。
可这句话,他没有说。
“建始三年那场战争,父亲与大哥带上我历练,战场上,有人认出我,通报给了废帝。废帝当时还是皇子,正在扫清阻碍他太子位上的障碍。他手下擅训鸟兽,有很厉害的一支飞鹰队伍,温家军行军一路遇到过两次飞鹰,就是因为他在找我的踪迹。那一次,父亲和温家军……”
他忽然说不下去,这是他这些年一直不敢面对温家的原因,没有他,温立璋就不会死。
温夏不停流着眼泪,霍止舟张了张唇,说不出愧疚的话来。想给她擦眼泪,可又不敢触碰她,置于案上的手紧紧握成拳。
他整个人都黯淡下去,不提他被那尖利的弯钩刺穿整个身体,不提他被烈马在雪地里拖行。
只痛苦地,深深地埋下眼去。
“对不起,夏夏,对不起。”
“我没能保护父亲,是我连累了父亲,对不起……”他嗓音僵涩,再多的愧疚都换不回那个疼护他们的父亲了。
温夏仍不停流着眼泪,这原因温斯立判断过,如今真相比他们的判断要让人容易接受,可她还是会不满,会埋怨,会为无辜的父亲感到心痛。
她许久才带着难过的一点鼻音开口:“还有呢?”
霍止舟用干涩的嗓音继续说道:“我那次受了很严重的伤,撞击到头部,在那时恢复了记忆。我用父亲教过我的功夫逃开了他们,活了下来。”
“我害怕再给温家招来祸患,不敢再回温家。”
“我也还有母妃与姐姐,拾回记忆,我想作为男子站在她们身前保护她们,也想强大起来,把受过的苦统统还给仇人,也想有一日能庇护温家。我不愿再回皇陵,回到了朝中,将一切告诉给父皇。可皇兄那时根基深厚,母族势盛,父皇不能撼动他们,我一直都在隐忍。”
“夏夏,不管你信与不信,我当时是想过不再回燕国那没有温度没有人情的地方,想一直当一名温家的儿郎。”
可他不能。
“我珍惜温家给我的一切,敬爱父亲母亲,喜欢三个兄长,喜欢夏夏。在皇宫里拥有不到的亲情,温家都给了我。夏夏……”霍止舟的目光始终带着歉疚,看温夏这么痛苦,他却无能为力,无法再让温立璋活过来。
许久后,他暗哑道:“这些年我不是不想联络温家,联络你。我怕我的身份给温家带来祸患,我也不知道我能再以什么身份面对你们。是温斯和,还是一个害死了父亲的人。”
温夏红着眼眶,泪眼凝望霍止舟许久,嗓音还带着哭过的哽咽:“还有呢?”
“我父皇不会把皇位传给一个对兄弟赶尽杀绝之人,他从前疼爱我,那时更愧对我,却也只能表面上冷待我,便于保护我。后来,即便我手握即位圣旨,也不敌废帝的势力。”
“你的腿和你的病都是装的吗?”
“病是假的,腿疾已经好了。”
当年逃回燕国时,他的腿便已经在废帝手下断过了,养了整整两年,坐了两年的轮椅。
可这些他不愿告诉温夏,不愿看她哭。
“夏夏,如果给我重来的机会,我会在那天不要出现,或者拼死保护父亲。我不想他死,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毁掉那么好的温家。”
“你可信我?”
温夏在朦胧的泪光中望着殷切等待她答案的霍止舟,他的面容比从前还要清隽英俊,眉眼还是记忆里那个永远跟在她身后,永远都在保护她的四哥哥。
他们朝夕相处五年,温立璋把他们每一个孩子都当成亲生儿子善待。他们父子五人从前在一起总是会有各种欢声笑语,温立璋不是一个严肃的父亲,他有时候更像一个悉心教导,也愿意聆听的友人。
他们有多依赖温立璋,有多敬爱温立璋,温夏全都看在眼里。
泪水滑下眼角,她终于点了点头:“我相信你。”
霍止舟滑下一颗泪,所有的黯然失色在这一瞬间得到谅解,他绽起笑,握住她的手。
温夏心中情愫汹涌不平。
有重逢的喜悦。
也有对爹爹的不平。
对霍止舟的埋怨。
可她又理智地想,如果爹爹当时知道四哥哥的身世,爹爹绝不会怪他,相反,面对追杀来的坏人,更会拼尽全力保护他的吧。
霍止舟的手落在她手背上,这双手从前为她剥过军中的地瓜,摘过树上带着刺的板栗,摘过酸甜的野树莓,也赶走过欺负她的坏人。
这是她无比熟悉,从前落水被他救起后,也无比依赖的人。
她望着他的眼睛:“你有将关于温家军的一切告诉给你父皇,告诉给燕国臣子吗?”
“我从未透露过关于温家的一个字。”
霍止舟紧望她道:“若我透露了,燕盛两国早已不是议和,而是我用温家的玉牌为我的皇位获取一切利益。夏夏,我从来没有想过伤害温家。”
温夏相信霍止舟这句话。
温家的玉牌可以调动温家军,若他却从未利用过温家军。
霍止舟将玉牌放到她手中:“除了在忆九楼亮过这块玉牌,让掌柜知晓我是东家的亲眷外,我再未用过。如今,我交还到你手上。”
温夏沉默良久,已卸下心防,低软的嗓音问道:“你如今冒险来大盛,接下来是想再见母亲与哥哥们吗?我向大哥写信,告诉他你的一切。”
霍止舟无声许久,紧望温夏:“我来盛国是为了你。”
“夏夏,我想问你,愿不愿意跟四哥哥走。”
温夏怔住,愕然地抬眼望向霍止舟,她是大盛的皇后,背后还有温家,她怎么能走。
“四哥哥知道你这些年都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我每日都恨自己不够强大,花费的时间太久,才到今日才能来保护你。”
“夏夏,跟我走,去燕国,我会如在北地那样待你。”
温夏苦笑地摇头:“我是皇后,走不……”
“盛皇有敬你为皇后么?他有当你是发妻,他有用心待你么!”
霍止舟已有薄怒,提到戚延便是温夏这些年所受的苦,如果他可以没有理智,不顾燕国百姓生死,那他真想攻进盛国,砍了戚延的人头给她赔罪。
“我问你,你心里可有盛皇?”
温夏怔住了。
提起戚延,她会想到这接近十三年所有的苦。
她会想起从前每一个难熬的日夜。
想起他健硕身躯将她圈禁在他的领地,毫无节制的让她一次一次承欢。
她脑中混乱,又想起他从瓦底千里迢迢运回来的翡翠,他问她开不开心时,那噙笑的深眸。
又想起枕畔那道说以后会庇护温家的低沉嗓音,想起他跪在她脚边,竟为她那样亲吻。
还有五岁时,闯入那紧闭房间的冷戾少年。那个张开双臂,紧紧将她接在怀里的太子哥哥。
可除了这些,她好像再也想不起戚延的好来。
戚延作的恶,她想放时,是他自己一次次逼她放不下,逼她重拾那些痛苦。
她以为她可以为了温家与他共度余生,可还是做不到。
霍止舟紧握她的手,清越的嗓音问她:“你若心里有他,你若在盛国过得好,还会这么痛苦,还会流眼泪么。”
温夏眨了眨眼,瞧着梨木桌面上的一颗颗眼泪。
原来她又哭了。
她抽出手,努力想藏起这些哽咽,摇头浅笑说:“今日我见到四哥哥是开心的事,我们不提那些事。”
“可我来盛国就是为你而来。”霍止舟望着她的眼睛:“夏夏,我喜欢你,不是哥哥的喜欢,是男子对心仪的姑娘的喜欢。”
温夏愕然地怔住,哪怕早已听温斯立提过,她也实在太过震撼这是真的。
她倏地收回手,脸颊滚烫:“四哥哥,你是我哥哥。”
“可我不是你亲哥哥。”霍止舟目中酸涩却坚定:“你离开北地回京都那天,问我为什么不想当父亲的儿子了,我当时未能告诉你,现在我告诉你这迟到的回答。”
“夏夏,我不想当你哥哥了,我想等你长大,我想去建功立业,我想有能力保护你,我想娶你做我唯一的妻。”
温夏慌愕地迎着这双眼,想起身避开,窘迫又无措,冷静下来后凝望霍止舟道:“四哥哥,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成长的时期都在一起,也许你只是因为没有接触过别的女子,才误把这感情当成了喜欢。”
“夏夏,我很清楚啊。”
霍止舟苦笑,未再惊吓慌乱的她:“不管你把我当哥哥,还是当一个重新认识的人,我都想成为你的退路。”
“我不会逼你,但我会等你。你不用现在给我答复,也不必担忧温家的以后。若你跟我去燕国,我会安排一场假死,让盛皇信你不在人间,不会牵连到温家。”
温夏怔怔道:“我能假死?”
霍止舟点了点头:“香砂是我的人,若你想见我,随时告诉她。”
温夏很是意外,香砂不是她从小到大就带着的婢女么,怎么就成了他的人?
霍止舟无奈朝她解释:“我是说从青州行宫回去的香砂。”
温夏有些似懂非懂,从寺庙回到离宫。
屏退了白蔻,她问香砂:“你在青州行宫时便已成为四哥哥的人了?”
香砂弯唇无奈地笑了笑,这笑容忽然有些与从前活泼的香砂不同。她只说:“见着主人,娘娘应该是开心的,奴婢不打扰娘娘,娘娘若是想见主人了再随时唤奴婢。”
温夏怔怔地躺在帐中。
她是想离开戚延,可她只是希望从来没有认识过戚延。
哪怕她如今再厌恶戚延,她也是大盛的皇后,是温家的倚仗。她害怕她离开了大盛,有朝一日被戚延发现,温家会大祸临头。
而且作为一个盛国人,作为忠心爱国的温立璋的女儿,她潜意识里不愿离开父亲拼死捍卫的国土。
可是,余生她就要耗在这榆林离宫里么?
又或者,戚延哪一日高兴了或是不高兴了,把她强诏回宫,又像乾章宫那样关禁着她,逼她承宠怀上皇嗣……
她想得太多,思绪太复杂,浑浑噩噩地睡过去,梦里竟也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
冷寂的夜色下,整座榆林离宫都十分安静。
长道上已无宫人,只有戚延一袭暗色玄衫,整座离宫的守卫都在他来临时无声隐退。
坤元殿亮着稀薄灯火,戚延行入寝宫,安静立在帐帘外。
温夏轻阖双眼,莹白如玉的一团娇靥映衬在浅碧色衾被中,她的睡眠好像并不太好,时而蹙眉,时而呼吸急促,颤合的红唇也渐渐吐露出含糊的梦话来。
戚延听不真切,屏息近前了些。
“爹爹……”
他握了握拳,明明是厌恶温立璋的,这一刻竟希望温立璋还活着,这样她便会高高兴兴了吧,不会再如此刻这般紧蹙黛眉。
“不要射我的桃,不要呜呜!”
戚延僵在原地,面色一片懊悔死寂,明明想上前抱住温夏,可却不敢。
她竟连梦里都在哭,他以为是随手做下的捉弄,竟能伤她这么深。
听着温夏梦里的哽咽,他几乎想穿回那年狠狠抽那个戚延一巴掌。
“太子哥哥救我。”
戚延眸光一震,终于忍不住疾步坐到床沿,握住温夏的手。
他手掌颤抖,被睡梦中的温夏紧紧握住。她眼角沁出一点湿润,红唇喃喃吐纳:“不要脱我的衣裳呜呜呜。”
她竟梦到了五岁被卖去青楼的那场噩梦。
“太子哥哥……”
“孤在。”隔着衾被,戚延俯下身紧拥温夏颤抖的身体:“夏夏,太子哥哥在。”
这一刻,他忽然无比懊悔,嗓音嘶哑:“太子哥哥错了,温夏,我错了。”
温夏的身体不再颤抖,她迷惘地睁开眼,视线落在他脸颊时,还以为是梦里,哭着打他:“你滚。”
直到一巴掌无比清脆,温夏才颤抖眨眼,醒过来的杏眼凝落在他身上,忽然受惊地惊呼一声。
香砂自外掌灯进来,瞧见戚延愣得忘记行礼。
“退下。”
香砂只能不情不愿地退出寝宫。
温夏往床里侧躲,戚延松开了紧握她手腕的大掌,没有顾脸颊的疼痛,而是伸手想擦她眼睛的泪痕。
温夏偏过头,眼底只有惊慌与厌恶。
“我不想见到你。”
“可你在梦里叫着我的名字。”
“我没有。”
“你叫太子哥哥。”
温夏沉默了:“你说我叫的是太子哥哥,可不是皇上啊。”
戚延紧抿薄唇,深眸无声落在她脸颊。
温夏恢复了冷静,一双杏眼毫无温度:“臣妾尚在病中,离宫清冷,还请皇上赐臣妾一个清净。”
戚延起身,脚步无声行向房门:“朕没有想逼迫你,也不是来打扰你的意思,朕只是在凤翊宫坐了许久,瞧着空荡荡的,想来见你一眼,看你病好没好。”
说完这句话,他身影也安静地消失了。
温夏却不敢再睡。
她想过离宫里会有他监视的眼目,可未曾想他是亲自来监视她。
一睁眼便是他的模样,她如何还能安稳地入睡?
一连两日,温夏夜里都唤了白蔻与香砂轮流当值。
她睡得并不好,精神也不太好,白日里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她明白啊,她就是不快乐。可她舍不下温家,舍不下一辈子忠心爱国的爹爹,不愿去一个敌国。
她若假死,温家要怎么办?
今夜是香砂值守。
温夏靠在床榻中,拥着衾被,尚未入眠。
香砂睡在一旁的长榻上,轻声问:“娘娘,您睡着了么?”
“没有。”
“您睡吧,奴婢为您守着。”
温夏微顿:“你上次未回答我,你怎成为四哥哥的人了?”
“娘娘……”香砂起身来到床帐前:“娘娘想知道,那别被奴婢吓到呀。”
温夏坐起身,见香砂促黠的笑,轻轻弯起唇角等着她解释。
香砂却未再言,而是搬来案几,提来一只匣盒,从里面取出铜镜,镊子,针线,一些光滑的油与粘稠的胶水。
她从鼻腔里取出一块东西,温夏清晰地见她鼻尖改动了形状,一时僵住。
她眼前的“香砂”,在她面前卸下了一张脸的伪装。
站在她面前恭敬又莞尔的年轻姑娘唇红齿白,清秀又稳重。
“您的婢女香砂在青州时摔下马车,浑身都受了伤,尤其是腿伤严重,不过如今她都养好了。主子说,若您不用奴婢了就将香砂为您送来。”她恭敬地笑着。
温夏仍在吃惊中,眨着眼:“你,你竟会如此神术,太厉害了,也太可怕了。”
香砂无奈:“奴婢以此为生,若无此术,主子也许已不在人世了。”
“此话怎讲?”
香砂未同她提从前:“还是让主子告诉您吧。”
温夏忽然有一种被四哥哥瞒着的不满,想起霍止舟那番话,她忽然还是动摇着:“四哥哥说的假死,是要你扮着我的样子替死吗?”
香砂笑着点头。
温夏愣住,猛地摇头:“不可,我不会伤你性命。”
“奴婢只是贱命一条……”
“我不会的。”
温夏挥手让她下去,香砂仍安静跪在殿中。
温夏犹豫着:“若要你扮我的样子,不死去,会被发现破绽么?”
“不会,奴婢每日侍奉您,观察您,就是为了这一日。奴婢的易容术骗过了燕国先皇,废帝,庄相。”
温夏怔了许久,香砂安静等候在殿中,一言未发。
想起一睁眼便出现在眼前的戚延,想起他从前做的那些恶……温夏闭上眼,再睁开眼时,她紧望着眼前秀丽的女子:“那你就扮我的样子,但不能替我假死,你要活着。”
香砂笑了起来,朝她磕了个头,起身说明日会去联络主子,安静地退到长榻上。
温夏睁眼躺在床上,仍有些犹豫彷徨。
她不知她去燕国对不对,可她明白她不愿留在大盛,不愿再见到戚延。再同他说一句话,她都憋屈得慌。
第49章
翌日风和日丽, 天气晴好。
温夏坐在妆台前任白蔻为她绾发,她低眉打开珠宝匣盒。
白蔻夸她今日气色好多了:“娘娘怎不再去见一见四公子, 这样心情也会好更多。”
对霍止舟的事,温夏都未告诉白蔻:“他已回老家了,他府中有事,抽不开身。我与他相认一事,你今后也不能透露给皇上,他不喜欢我提四哥哥。”
白蔻敛眉称是。
温夏从匣盒中拿出一只翡翠手镯:“这镯子我有一支了,这支赏给你吧。”
白蔻笑道:“奴婢已经有娘娘给的许多赏赐了, 如此贵重的镯子,娘娘喜欢,娘娘留着。”
温夏安静抬眼望着白蔻, 目中从未如此刻温柔。
想了一夜,她定下决心要离开这里, 不能带着白蔻。
这是自小服侍她的婢女,与别人不一样。温夏拉过白蔻的手, 为她手背抹些芙蓉花油,趁着柔滑之际将手镯戴进白蔻腕间。
“我好不容易高兴一些,你就让我开心一点。”
白蔻笑着应下,到底也是年轻女子,得了精美的手镯很是欢喜。
温夏起身去庭中槐树下坐着,在斑驳光影中翻着书卷。
白蔻侍奉在旁。
温夏问:“我记得温府也有这样一卷书, 是下卷, 还是九岁时在温府住过一段时日, 当时留下的。你可还记得?”
白蔻笑着说记得。
那年温夏求着太后去信给父亲让她回北地, 太后等待父亲回信的中途,见她着实在在皇宫里睡不好, 命许嬷陪她回温府住过几日。
“你去温府为我把下卷找来吧。”
白蔻领命退下。
温夏目送她身影行远,望着拎着箱匣站在檐下朝她无声禀着“已准备妥当”的香砂,搁下书卷起身,吩咐著文去备马车,她想去寺中敬一炷香。
来到上一次与四哥哥相见的寺中,温夏命著文在外等候,带着香砂一同进入一间慈悲殿。
霍止舟青袍玉立,见到她,目中欣慰喜悦。
温夏上前,唤一声四哥哥,微顿片刻道:“我去燕国只是暂时躲避风头,等大盛稳定,皇上察觉不到我了,我会回到我娘亲身边。我是自由的,四哥哥不能限制我的自由。”
霍止舟有些伤怀:“夏夏,你不信旁人,我总该信。”
温夏如今只是被戚延吓怕了,如果四哥哥只是寻常身份,不是皇帝,她自然不会说这句话。
但想起从前她对霍止舟的信任与依赖,那时候她完全只当他是哥哥,是一辈子的亲人,还在湖底救过她的命。那个时候,她是全心全意信任他啊。
霍止舟伤怀的神色让温夏有几分不忍,可为了今后,还是想将心中想法告诉他。
“四哥哥,父亲守了一辈子的大盛,作为他的儿女,我不应该去燕国。可我如今别无他法,你也是我的哥哥,我愿意去你的家乡看一看,但我还是那句话,我随时可以离开。”
霍止舟虽伤怀,但也朝她坚定地点头,他目中有些嘉许之色:“夏夏还是如从前有自己的主张。你懂得如何保护自己,我应该高兴才是。”
“你说父亲守了一辈子的盛国,你不应该去燕国。这句话,也许我有不同的见解。”
“如今不是他人当政,是我。两国征战,伤的最先是温家军,而我执政,要还两国一个太平,也还温家一个安稳。”
温夏凝望他温润眉眼,绽起笑来。
香砂拿出易容的工具:“主子,开始吧。”
温夏:“我还有最后一句话。”
“你是我的哥哥……”
温夏不知如何启齿,望着眼前芝兰玉树的朗润男儿。
她曾经幻想如果可以自己选择夫婿时,的确是以父亲以哥哥们为参照,可更多的,是喜欢如温斯和那般文武双全,品味不凡的男儿。
她把他当哥哥,他却一朝告诉她,他对她不再是兄妹之情。
她只觉羞耻无措,万万不敢去往那里想。
说完这句,温夏双颊滚烫,不知自己有没有脸红,第一次在这么亲的哥哥面前无措起来。
她虽只说了半句,霍止舟也明白她的意思,有片刻的黯淡,但依旧莞尔如常,像小时候每一次依她时那般低笑:“嗯,我知道,只要夏夏做回那个开心的夏夏就好。”
温夏终于松口气,随香砂去易容,轻轻捧着滚烫的脸颊。幸好背过身,四哥哥看不见。
温夏易容成了寻常普通的模样,虽香砂特意改变了她一些五官,但她骨像与皮相天生完美,这平凡的样貌间,神态气质也是个美人。
香砂易容成了温夏的样子,温夏见着都惊得瞠圆了眼。
香砂朝她笑着叩拜:“娘娘,奴婢与您就此别过。”
她又朝霍止舟拜去:“主人,珍重。”
霍止舟颔首凝望她一眼,牵起温夏的手往耳门行去。
温夏停下脚步:“白蔻是自小侍奉我的婢女,希望你多照拂她一些。”
香砂点头,微笑的杏眼中,神色竟真的与温夏相似八九分。
温夏:“你叫什么名字?”
她微微一顿,笑着:“奴婢叫芸娥。”
“谢谢你,芸娥。我在妆台的蝶纹海贝匣子里留下了一封给皇上的信,若是有朝一日你暴露了,可以把信交给他,应该能保下性命。”
昨夜想来想去,温夏害怕牵连无辜,写下一封求情的信。若戚延还能念那么一点旧情,也许就会放过芸娥,不至于害芸娥丢了性命。
芸娥笑着点头。
温夏深深凝望她,目中感激,被霍止舟牵着离开。
青色身影如松如玉,彻彻底底消失在房门处。芸娥笑着滑下一行泪,敛眉起身,淡淡拂去裙摆上尘迹,打开门,神色安静地走向远处的著文。
“娘娘,怎么不见香砂侍奉您?”
“我有事派她去打点。”芸娥轻咳一声,说嗓子有些不舒服。
她能易得了样貌,但嗓音只能变个七八分像。
著文小心搀扶她上马车,说着回离宫去请大夫。
直到白蔻回离宫把书卷带给她,都未瞧出有什么异样来。
……
温夏这头已驶向京都城门,她自小学着大盛最尊贵的礼数,第一次逃离这一身枷锁,激动而紧张。马车停下排队受检时,她有些不安地捏着手帕。
隔着袖摆,霍止舟覆住她的手。
“别担心。”
“四哥哥如何有进出京都的文牒?”
霍止舟也未瞒她:“北州城里有人为我办到。”
温夏微顿,北州并入大盛后,戚延拨下不少库银进行改革,都被私吞,温斯立此去北州便是处理此事。
不待她开口,霍止舟便道:“放心,此人不知我身份,也只是拿钱办事。大哥在负责调查北州,相信此类人我不说,大哥也能查到。”
温夏想起了许映如与哥哥们,心中不舍:“如果我告诉娘亲我要离开皇宫,她会同意我走吗?”
“想去与母亲,大哥三哥道别?”
温夏黯然地点头。
霍止舟揉了揉她脑袋:“好好与母亲说,她也是女子,会理解你。若想与他们道别,此去燕国穿过北地,我们正好可以见到他们。我去见大哥,让他同意你与我去燕国?”
温夏盈盈抬眼,对着霍止舟温润眼眸,轻轻点头。
马车外,侍卫殷训道:“主子,该我们下车检查了。”
殷训掀开车帘,霍止舟先了马车,朝温夏伸出手。
温夏刚托着他的手下车,便听守城士兵一阵喧哗:“两侧避让!原地勿动!”
霍止舟目光沉静,扫一眼四周,长臂护住温夏。
“四哥哥?”
“无事。”
原本排队的百姓皆被规定退到两侧,让出中间大道。
殷训朝城门外望去:“是有马车入城。”
但那马车除了宽敞一点,是十分寻常的马车,连个府牌都没有,只挂着一只惟妙惟肖的玉兔璎珞,倒是有趣。
人群排开,温夏站在最前头,瞥见那马车时愣在原地,双肩逐渐有些发抖,脚步也瑟缩地往后退。
“怎么了?”霍止舟道。
温夏张了张唇,摇头,借着霍止舟胸膛躲避那辆马车。
那是戚延的马车。
他微服出宫时乘的便是这寻常的马车,看似寻常,却是十分结实的乌木,也喜爱在车前挂上他喜欢的动物图案。
驾车之人是他一名禁卫。
左右策马之人是陈澜与另一名亲卫。
哪怕那厚厚车窗遮着,温夏也颤着双睫,害怕地揪着霍止舟衣袖。
霍止舟何等聪明,已知那车中之人是谁,他扫去一眼,回身虚揽住温夏,宽肩遮住她身影。
城门人潮排着队,马车缓缓驶入大道。
车上正是戚延与阮思栋。
今日是阮思栋特意带戚延去品运城老窖清酒。
品酒是其次,戚延不过只是外出去散散心,也是听阮思栋聊从前追求柳曼娘那些事。虽他都觉得无用,但总好过一人坐在清晏殿,麻木地批一卷卷硬邦邦的奏疏。
四下是依稀的人声,戚延转着手中一串温夏未曾带走的翡翠珠串,忽然一顿,手上一停。
没由来的,他偏头看向了车窗。
随意挑起车帘,他一双深眸瞥见长长人群,还有其中一道见过的身影。长身玉立,温雅清俊,正是那日忆九楼中见过一面的掌柜。
男人一身青袍,宽袖虚揽一粉衣女子,戚延只是随意一瞥,他的侧脸便已十分温柔宠溺。
戚延盯着那女子背影瞧了会儿。
“你在看什么?”阮思栋顺着他视线探过来。
“那粉衣女子,像不像皇后?”
“你开玩笑呢吧?那女子腰多粗,背也宽厚!你家小皇后腰肢一手可握,身段婀娜分明,螓首薄肩,皮肤白得就跟……”
阮思栋未说完的话堵在戚延冰冷的眼神下,忙解释:“臣绝对没有别的心思!臣这双眼睛也绝对没有冒犯过皇后!”
戚延再看去,已见那忆九楼的东家牵着女子的手,小心护她接受士兵检查,待士兵收起文牒,她才转过身。
貌凡肤暗,眉粗眼窄,削尖的下巴。
与温夏毫不相干的一个人。
他竟会觉得像温夏,竟还觉得这陌生的女子瞧着瞧着都能瞧出一分亲切感来。
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他心绪不定,会频频想起温夏。
骨节分明的手指落下车帘,整个修长脊背有些颓懒地靠在车壁上,戚延阖上眼。
陈澜在外禀报:“皇上,此处离榆林离宫近,若您不去离宫,属下就不改道了?”
戚延紧抿薄唇,未置一言。
无声的等候中,陈澜便未再提,马车又徐徐行驶。
戚延是想去看温夏,可昨夜才惊吓了她,又怎敢再去招惹她不痛快。
便让她好生歇几日再作打算吧。
她不知道,瓦底这回挖到的翡翠十分罕见,她见着必会放下不愉快来,她每回见到那些翡翠都会开心。
还有,她不在宫里头,他根本用不着那么多翡翠,已命工匠为她修建一座翡翠金屋。他不信等到这金玉宫建好时,她会不心动。
…
城门这头,温夏已上了马车。
待马车驶出京都城门,她忍不住挑起一线车帘。
目光所及,蓝空下的高大城楼越来越远,那旌旗上的“盛”字也渐渐淡出视野。
她紧紧握住手掌,才发现方才被霍止舟牵着,都忘记松开手。
温夏忙抽出手,愧疚地看霍止舟手心里被她指甲掐出的月牙痕。
“四哥哥疼吗?”
“你担心他认出,还是不舍离开?”
温夏摇头。
霍止舟道:“放心吧,你体型都做了乔装,即便熟人看到也认不出你来。而且……”他微顿,嗓音清越磁稳:“夏夏,离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温夏点头,望着陌上花开,绿树成荫的长道,终于有了抛下一切的松快。
“这条我路我认得,我去青州时这里也是开遍了花。”她笑起来。
“等出了运城,我想骑马。”
霍止舟笑着答应。
他们也算轻便,只一辆马车与四名骑快马的侍卫,出运城不过只用了一个半时辰。
长道宽阔,行人不多,各行各路。
温夏跟随霍止舟下了马车,侍卫让出一匹温顺些的马。
温夏望着那马鞍时,霍止舟已让侍卫替换了新的马鞍。她莞尔一笑:“多谢四哥哥。”
她嗓音有几分像幼时的清甜。
霍止舟笑起来:“我先带你,还是你自己骑?”
“我好久没有碰过马儿了。”
“那上来吧。”霍止舟坐上马背,朝温夏递出手。
温夏借由他力量坐到马背上,霍止舟双臂拉过缰绳,送入她手中。温夏很自然地握住,夹紧马腹,一记号令,马儿奔跑在这林荫长道上。
斑驳日光洒下,耳鬓风声朗朗,温夏高兴得笑出声来。
霍止舟虚扶着她腰,像小时候那样怕她摔下马背,可每一次她都能轻松自如地驱驶她那匹白马。
温夏仰起脸,任骄阳自树叶间落在眼中,落在脸颊。她额头抵着霍止舟胸膛,像从前那般望着他笑。
霍止舟垂眼看她,弯起薄唇。
温夏许久没有骑过马,却觉得畅快轻松。
她似一只驰骋在山河间的精灵,而不再是被戚延困于皇宫里的金丝雀。
“四哥哥,青州行宫的黑衣人是你派来的?”
“嗯,那次害你受惊了?”霍止舟解释:“我知你不快乐,那时在青州便于出手,可我还是晚了一步,也该事先写信与你商量。”
温夏仰着脸,自这角度看阳光,看蓝空绿叶,看他有愧的眼睛。
她认真又如一贯的温柔:“你下次做事要同我商量,不要再像青州那般了。”
霍止舟应下。
“我们行到酉时,你可否受得住?”
温夏轻应一声。
她在晚霞落下时,追逐了一场夕阳。
夕阳盛大而热烈,就在她眼前无限放大,又缓缓自山头落下。天际霞光万丈,蓝空挂着旖旎云彩,温夏亲眼见这大盛的山河,亲身追逐在这霞光里。
她竟会有一点怅然,会在这霞光中想起运城碧湖上的彩虹,但微凉的风把这一切抛在了身后土地上,不让她带着遗憾离开。
温夏微微一笑,再也不愿去想接近十三年的时光。
夜间,他们入住到当地条件好些的客栈。
殷训要的都是天字号房间,温夏与霍止舟住最中间的房间,侍卫住两侧。
回到房中,温夏洗去一身疲惫,在寝衣外系上披风,提着灯敲响隔壁霍止舟的房门。
霍止舟打开门,月光入了满怀,照在他英隽的脸上。
他眉眼温和:“夏夏不敢睡?”
“没有,我有礼物要给你。”
温夏将藏在背后的锦袋递到霍止舟身前。
“四哥哥,你今年多少岁?这是我为你做的生辰礼物,现在才有机会给你。”
霍止舟意外地打开锦袋,眼底一片惊艳之喜。
锦袋中是温夏做的玉腰带,上面缝制的翡翠玉片底部垫着金,看一遍便知针难穿过,费时费力,会伤手。
霍止舟紧望温夏,目光落在她手指上,笑着道:“我十月十九生辰,今年二十一岁。”
“你喜欢吗?”温夏笑起来:“那你生辰还没到呢!”
她立在这片夜色中,双眼盈着一汪温柔月色。
霍止舟弯起薄唇:“等到那日,我给你做乳酪栗子糕吃。”
温夏笑着让他早些就寝。
“若是觉得脸上不舒服,可以卸下来,离京都尚远,你覆面纱便可。”
“没关系。”
温夏回到房间,摸了摸脸颊躺进床榻中。
今日奔波赶路本该很累才是,她却一时没有睡着,思绪纷杂,担心离宫那边,担心戚延会不会发现。
可芸娥易容手段这般高明,她嘱咐了许多细节给芸娥,该是不会被发现的。
第50章
榆林离宫。
芸娥易容成温夏已有三日。
这三日除了白蔻瞧着她嗓音不好, 有些担心外,其余近身侍奉的宫人都没有发现过异常。
算着时日, 温夏与她主人已经离京都很远了。
而她也该完成她的使命了。
芸娥坐到镜前,镜中是一张不属于她的姣美的脸,她轻轻笑了一下,回忆一些悲苦的美好的事,眼角滑下一行泪。
她九岁带着母亲、妹妹躲难时,是素不相识的霍止舟救了她。那时年少的主人自己都自身难保,还要庇护她与亲人。是他为母亲与妹妹请来大夫, 延续了她们一段生命,让她们临走时没有痛苦。
如今主人已是坐拥江山的帝王,训养出的死士无数, 而她是其中易容最出色,也许也是最得他信任的人。
他们都隐瞒了温夏, 她不可能代替一个国色天香的人好好活着,若是普通人, 她的易容之术不会有破绽。可温夏的容貌与身姿,她想瞒一辈子是不可能的。
子夜。
所有人熟睡的时刻。
芸娥布置好机关,点燃烛台,回到床榻,服下一颗安眠散。
待半个时辰后那烛台会掉落下来,顺着地上的酒液烧光整座寝宫, 她在沉睡中会被烟雾呛到窒息, 倒是感觉不到多痛。
一切都如常运转, 那烛台因燃得只剩一小节, 在不对称的重力下掉去地面,火光一瞬间顺着地上酒液蔓延开。
殿中桌椅, 珠帘,房梁全都窜起熊熊火焰。
……
大火烧起来时,守在离宫附近的御前暗卫忙道不妙,施展轻功飞去坤元宫,不顾一切救人。
他们眼中的皇后娘娘终于被合力救出来,但浑身的伤,已经奄奄一息。
“娘娘!!”白蔻身穿单薄寝衣,头发蓬乱,哭得撕心裂肺。
太医赶来,全力施针救回人,正要处理伤口之际,门外宫人在高喝圣驾。
戚延得知这一切早已发疯了般冲过来。
他不敢相信。
听到这消息,他盼着是想争夺他皇位的那几个被囚禁的皇兄皇弟在恶意整蛊他。
但眼前大火尚未扑灭的宫殿火光冲天,浓烟弥漫着整片夜空。
暗卫说皇后娘娘已经救出来了,太医正在救治。
他不顾一切冲进大殿,脚步都在颤抖。
躺在美人榻上的人半张脸都被烧毁,整个人身体都是布满残污的伤痕,她头顶、人中、肩头……许许多多穴位都被太医施着银针。
戚延僵立原地,错愕双眼猩红一片,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忽然不顾一切冲向温夏。
“夏夏!”
亲卫拦着他,不让他去打扰太医救治,此刻连太医都再没有功夫同他请安,手上不停在清理她身体伤势。
戚延被亲卫抱住双腿,他猩红的眼发疯般紧盯温夏。
那是她半张完好的脸,安静地像只是睡着了,可她另外半张脸又布满了血痕。
戚延颤抖地,像个哮喘病人般喘不了气,哽红了脖颈。猩红的眼中,早有泪滚下。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四天前才见过她,她才打了他一巴掌,她当时力气尚好,健健康康,为什么现在会这样?
为什么?
他怎么就答应将她送来了行宫,怎么就能放她独自一人离开。
为什么啊。
“夏夏,你醒过来!”
戚延踢开亲卫冲上前,但太医不让他靠近温夏,他只能僵硬地,佝偻地站在她身边,看她一双腿上全是烧伤的痕迹,触目惊心。
“对不起……”
戚延嗓音嘶哑,一身帝王威压泄了气般,佝偻地轰然跪在榻前。
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的夏夏,他完完整整的夏夏被他害成这样了,都是他害的啊。
白蔻跪在他脚边痛哭着道:“皇上,求您把娘娘救过来,奴婢只有这一个主子,奴婢只有这一个娘娘,求您了!”
戚延猩红的双眼盯着她:“为什么不照顾好她?为什么?”
他问了许多遍为什么。
可他好像明白他不是在问这一宫的奴婢,一宫的太医。
他是在问他自己。
为什么他不照顾好她?
为什么他十二岁时喜欢上了温夏这么可爱漂亮的妹妹,却要伤害她。
为什么她九岁时要赶她走。
为什么大婚之日他不陪在她身边,为什么不给她风风光光的封后大典。
为什么洞房花烛夜不留下来,要让她有多远滚多远?
为什么要在朝堂上拿她的清白当成利剑,深深地伤害明明看中名声的她?
他怎么可以做到这么恶毒。
还理直气壮地觉得他弥补了,她就该原谅了?
还理直气壮地以为她来离宫消气了,时间久了,她就会回到他身边了?
他凭什么可以这样对她,把她害成现在这样。
戚延嘶哑地,溃不成声地发出一声嘶喊:“孤错了,夏夏,我再也不逼你了。”
“再也不欺负你了。”
“再也不会让你难过,让你不开心了。”
“你睁开眼睛,夏夏。温夏,朕命你醒过来!”
……
漫长的救治,太医终于处理好温夏身上的伤口。
她双腿皮肤烧坏,右脸眉骨与耳鬓处伤到,整个脸颊裹着药纱,唯露出一双紧闭的眼睛。一双腿也缠着药纱,再看不见从前纤细完整的模样。
她终于睁过一次眼,环视了一圈四周,视线落在他身上,陌生又疲惫,也忍着强烈的痛苦,又重重地阖上眼昏迷过去。
戚延握着她缠满纱布的双手,怕将她弄疼,痉挛地松开手掌。
一颗泪掉落在她手背纱布上。
太医战战兢兢禀着,皇后娘娘的烧伤不算严重,只是瞧着渗人,这不是致命伤。致命伤是她沉睡时吸入的浓烟,脉象上肺部受损严重。命暂时是抢救回来了,可接下来要看皇后娘娘能不能挺过来。
和命相比,被毁掉容貌都算是小事。
戚延一动不动,只有痛苦,只有对他自己的悔恨。
他想回到十二年前,告诉那个十二岁的戚延,不要伤害小夏夏。
她是你未来的结发妻子。
伤害她,你会后悔的。
此刻,戚延如同行尸走肉,只剩下一副空空的躯壳。
他不知道他在落泪,只感觉脸颊一片湿润的冷意,看到胡顺流着眼泪呈上手帕给他。
戚延一动不动紧望美人榻上昏迷的温夏,嗓音抑制不住地颤抖:“回宫,夏夏,我们回宫,太子哥哥一定治好你……”
亲卫来抬美人榻,都有武艺在身,不至于颠簸到榻上平躺的人。
戚延紧跟其后,跨出殿门,龙袍衣摆翻卷,痛苦的嗓音带着萧杀寒意。
“坤元宫宫人,杀无赦。”
陈澜领命俯首,看了眼殿中痛哭的白蔻:“皇后娘娘的贴身婢女也在其中么?”
戚延余光冷瞥一眼跪趴在殿中哭泣的白蔻,瞧见了她腕间温夏曾佩戴过的一只翡翠手镯。
他整双猩红而痛苦的眼睛,终于在看见这只手镯时心软了那么一瞬间。
陈澜了然,关上了殿门,将白蔻囚于殿中。
坤元宫上下,除了外出办事的著文与香砂,其余人等没有葬身在这场大火中,可也等于葬身在了这火海中。
……
天际乌云退散,泛起了鱼肚白。
天光透进乾章宫的雕窗,寝宫内仍还燃着烧了彻夜的烛火。
戚延坐在龙床边,寸步不离守着床上的人。
温夏一直没有醒过,期间只蹙过一次眉,太医用了最好的止痛药,为她镇住了疼痛。
她整个人都缠满了药纱,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爱美爱干净到娇气的女子了,她醒来若瞧见她此刻的模样,该有多难过。
戚延俯下身,长臂虚揽着怀中人,脸颊轻轻落在她裹满药纱的脸颊上。
鼻端再也不是从前熟悉的香香甜甜的气息,而是浓烈的药气。
她的轮廓好像也与从前不同了很多,这一切都是他害的啊。
有泪无声顺着戚延眼角滴落。
“夏夏,待你醒来,我还你这张脸可好?”
“太子哥哥不会嫌夏夏不漂亮了,太子哥哥也变成丑八怪吧。”
“那日.逼你承宠,朕不是真的想要让你在那时怀上子嗣,朕只是气极了。可现在朕告诉你时已经晚了,我有什么理由生你的气呢,应该是你生我的气才对。”
“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去离宫的是你,为什么不能是我。我去离宫,把皇宫给你住,宫里不会走水,就算宫里走水了也会有那么多的禁卫及时救你出来……我好蠢啊,我后悔了。”
“夏夏,我没有想要和你变成现在的结局,是我不好,是我错了。”
把对温立璋的恨加诸在她身上,是他犯的最大的错误。
如果可以重来……
不,一切都晚了啊。
戚延埋在温夏枕边,从压抑的痛苦到粗沉的哭声。
他的哭声并不大,很低很轻,微弱到只是一种沉沉的呼吸声,可只有他知道这是他的哭泣。
在外强盛的戚延,原来也会有这一日。
陈澜立在殿门外,直到殿中这股粗沉的喘息停下,才轻声步入寝宫,候在门口处。
戚延看到他,僵硬地起身。却在踏出脚步的一瞬间栽倒下去,双膝软到直直跪在地上。
陈澜快步进来扶他,戚延整个人都虚脱到没有力气,靠着陈澜的搀扶才起身。
退到殿门处,戚延发红的眼眶无声守望着龙床,随时观察着床上的人。
陈澜低声禀着:“处死坤元宫的宫人之前,属下已经查问清楚,当夜娘娘心情欠佳,饮了一些桂花米酿,不要宫人伺候。”
“娘娘除了前些日子去过两回寺庙祈福,这几日都因为心情差,一直呆在离宫,每日除了看书便是养神睡觉。”
陈澜禀完,无声退下。
胡顺步入寝宫,低声请示:“皇上,此刻的时辰……奴才这就去武德门通知文武百官今日休朝。”
“罢朝十日,皇后未醒,朕哪也不会去。”
戚延回到龙床前,就坐在床边踏道上守着温夏,一整夜未合眼,他不敢睡,害怕再错过了可能会醒来的她。
红红的长眸无声紧望床榻之人,他只能在心底祈祷。愿老天保佑,把一切厄难给他承受。
只要让她醒过来,他可以不要长寿,不要健康,不要江山。
……
悠悠秋风下,一望无际的麦田细细晃摇,作出清浅的沙沙声。
马车平缓行驶在广阔长道上,离京都已经一千五百里,温夏从车窗里探出脑袋。
卸去一切乔装,她面颊有这几日憋红的一块痕迹,两颗痘痘,但很是松快惬意。她仰起脸,任阳光落在温柔杏眼中,洒在清澈酒窝里。
“进祁州啦。”
温夏翘起唇角,这几日她睡不安稳,便让霍止舟夜里也慢慢赶路,再有一日便可以到北地家乡了。
“等回了家,我就能见到娘亲了,还能去爹爹从前住的小木屋为他打扫打扫,还能见到初儿了。”温夏笑着说她有一个侄儿,听说十分可爱。
霍止舟笑着听她说话,修长手指慢斯条理剥着果壳,递给她一个柑橘。
温夏靠在窗边吃着,觉得很甜,分下一瓣喂到霍止舟薄唇边。
可她忽然愣了下,想起他之前表明的心迹,忙把橘子肉递到到他掌心里。
她转身看向窗外。
这样喂给他与三个哥哥东西吃,是她小时候常做的事,她也曾这样喂过戚延,总是爱把她觉得好吃的分享给他们。
她这份分享的心情都只当他们是哥哥,可也许就是这样没有界限,才让霍止舟误产生了别的感情吧。
温夏有些懊悔,看来以后要跟哥哥们划清界线才是。
车厢里,霍止舟无声看着掌心里的一瓣橘,薄唇略显无奈,自己喂到口中。
京都的一切温夏都不知晓,她只知道这路是通向家里。再有一日,她就可以回到她出生的地方,她最快乐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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