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凤翊宫庭院中摆满了二十多口箱子, 皆是戚延命人还回之前温夏所上交的那些宝物。
吉祥站在庭中,朝廊下的温夏赔着笑脸:“这些都是皇上命奴才赶紧给皇后娘娘送回来的, 皇上心里惦记着娘娘,生怕奴才给怠慢了。”
温夏神情淡淡的。
这箱子里每一件宝贝都是她所珍爱,可她既然舍得拿出去,即便回来了自然也不会再有多开心。
吉祥还在赔笑脸:“奴才从前对娘娘多有得罪,还望娘娘慈悲心肠,不要与奴才这种混账东西多计较,奴才在这儿给您赔罪了。”吉祥跪下朝她叩了个头。
对这宫里头宫人们的一套见风使舵, 温夏一向不喜欢,谢过了圣恩,转身回了殿中。
白蔻站在廊中淡笑:“吉祥公公这双腿可矜贵着, 只能跪皇上,我们娘娘担不起。”
吉祥陪着笑脸说哪里, 白蔻终于能讽出一顿挖苦,吉祥不停擦着汗。
奉先殿庭外一处习武场, 背靠竹林,南倚着湖,是戚延常练剑之地。
此刻戚延没有练剑,坐在亭中,看梁鹤鸣带回阮思栋。
阮思栋去外地办事也才回京,早在梁鹤鸣口中听完青州这一路趣事, 一进亭中便朝戚延取笑起来。
这笑有几分挖苦与落井下石, 眼里无声在说“你也有今天”。
戚延淡淡睨他这个表情, 斟了一杯薄酒。
阮思栋啧叹:“没想到有的人能在同一个地方, 对同一个人一见钟情两次,真没想到!”
戚延有些恼地睨他一眼:“什么同一个地方。”
“水边啊!你第一次是在湖边见她的吧, 当时可是你向我们炫耀你多了个妹妹,不许我们欺负她吓到她,连我们说话声音大一点都要跟我们绝交。”
戚延幽幽看阮思栋一眼,没说话。
想起少年时的确是一眼便想把温夏护在身后,可如今……他这些年一直都在对她冷脸相待。尤其是从父皇驾崩后,好像所有的恨都更浓烈了。
“你也知道你小时候对她有多保护,闹成后面这样,皇上可想过皇后心里如何想的?”
戚延沉默。
梁鹤鸣:“皇上向皇后道歉了,回宫一路都很护着皇后。”
阮思栋把腰间玉笛拍梁鹤鸣脑袋上:“道个歉就能摆平了?就算是先皇之前下错诏令,也下了罪己诏承认自己错误吧。”
阮思栋颇为难地摇头:“皇上这追妻路漫漫其修远兮。”
梁鹤鸣:“皇上可是皇帝,这天下间女子至高的凤座都给她了,我觉得再对她好一点就差不多了吧。”
阮思栋还没反驳梁鹤鸣这句话,便已见戚延冷冰冰睨向梁鹤鸣:“你不会说话就先闭嘴,朕听阿栋说。”
戚延觉得梁鹤鸣这句话似乎总差一些什么,即便温夏不是皇后,她也是温家尊贵的嫡女,这温家在北地简直就是土皇帝,百姓爱戴,极为尊崇。
阮思栋凝望戚延:“皇上怎么想的?”
戚延顿了许久:“朕昨夜在父皇画像前站了许久,想着许多事,如今朕是想跟她好好过,尊她为皇后。之前做下的诸多,自然也得拿出个态度,让她知晓朕如今的心意。”
阮思栋道:“首先,得好好认个错吧。再是,举国皆知皇上从前不喜欢皇后,如今应该让她在举国面前抬得起头来。还有,您后宫那些妃嫔最近可不能再宠幸,先给皇后一个独宠。”
戚延冷冷睨向阮思栋,不曾解释他并未宠幸后宫妃嫔。
他们三人虽是儿时一同长大的玩伴,但阮思栋风流成性,常出入烟花之地,戚延虽瞧不上此举,但也从未提及过自己后宫之事。
他的后宫,再多的妃嫔皆不过都是摆设。
他登基三年,为稳固朝中各方局势,不少大臣谏言要他纳妃,也要平衡局面。太后皆以太子妃尚未及笄,皇上未曾迎娶皇后为由,拒了那些朝臣。他那时也并未制止太后此举,臣子便私下觐见,来劝他纳妃,他都不曾置会。
也许他的思想与父皇略有不同,他五岁时问过父皇,为什么家里不能只有母后和父皇,只有他们一家三口呢。
父皇温润凝笑,说他们的家是天下最大的家,是皇宫。皇帝娶妻纳妾,除了自己所爱,还得顾全朝中局势。
父皇笑着对他保证,即便纳了妃,也只爱母后一人。
戚延却想,那些妃嫔工于心计,应付起来不觉累?
被逼着与温夏成婚那年,是他与太后矛盾最激烈的一年,于是他才纳了这十名后妃。哦不对,还有一个温夏的友人。
她与闺中友人在成武殿花园赏花煮茶,他练剑归来,隔着殿宇与花簇都能听见那谈笑声,当时只觉得温夏越想要的,他越不想给。她越不喜欢的,他越要强迫她。
杯中酒有些烫,温度隔着金樽烫着指腹。
阮思栋刚为戚延斟完这杯酒,道了声小心烫。
梁鹤鸣还有要事先行告退,阮思栋独自饮下杯中薄酒:“皇上也无需忧愁,你是皇帝,温家嫡女也是这么多年的钦点太子妃,她明白温家命运与你系为一体的道理,只要道了歉,修了好,过了这一关,便就是跨过去了。”
阮思栋忽长长“嘶”了声,想到什么,问戚延:“您已接触过皇后,皇后性格如何,可会记仇,可是那种想法很独立的女子?”
戚延微顿,慢慢饮下薄酒,回想脑海中五岁的温夏那可爱天真的、挂着肉肉的嘟嘟脸,还有对他全身全意的信任,站在那么高的衣柜上,不顾一切跳下高处,抱在他怀里。还有青州这一路的接触,她温柔轻软的嗓音,他掌中细腰明明已颤得不成样子,她却终没有责怪他,只是要他等回宫再给她该有的规矩。
戚延微微滑动喉结,薄酒入喉,竟也有些烈酒灼烫的滋味。
“她如儿时的性子,温柔,顾全大局。只是会有些不开心,不敢看朕,温顺垂着眉眼,朕知这些年她是介怀的。”
阮思栋点点头:“既是如此,那便好办许多,皇上好生道歉,皇后不是爱玉成痴么,多寻些宝贝让皇后开心。”阮思栋说完,却苦笑似地叹气:“皇上不知,臣遇到的麻烦比皇上还难解决。”
戚延看向阮思栋。
“曼儿要与我分手,皇上可知,臣心里有多苦。”
戚延竟才听到了与他认识的完全不一样的阮思栋。
四年前,阮思栋一眼看上了清倌柳曼娘,想迎娶,可长宁侯怎允许儿子娶一个欢场女子入府,连当个妾都决无可能。阮思栋拒绝府中为他说亲,追求了柳曼娘三年,才终于打动其芳心,可如今才一年过去,柳曼娘却说可以与他分别了。
“她与我谈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我什么都能接上她,我说为她赎身,她说自己这些年赚的银子早已可以为自己赎身。她不要跟我走,她不能入高门大户,也决不做人外室,她甚至不会嫁人。”
“她说女子嫁了人便不再是她自己,况且男人的情来时轰轰烈烈,去时也绝不恋旧。连当今皇后那般尊贵的家世与样貌都得不到夫君宠爱,侯门里哪个夫人不是要替夫君处理一堆小妾的事。她说,我想除去世子身份吓到她了。她只想与我作风月中的知己,而非世俗里一对怨偶。”
这倒是出乎戚延意料,他挑眉:“青楼里还有这般女子,你要除去世子身份?”
“我爹不让我娶她,那我就不当这世子了,让我二弟当去,这般我就不算辱没长宁侯府的门楣了吧。”
阮思栋苦笑:“不怕皇上笑话,我活了这二十三年,从没找过通房丫鬟,我就看了曼儿一眼,我就知道今生非她不娶了。所以皇上能对皇后一见钟情,我一点也不惊讶,因为我也是。”
戚延顿了片刻:“朕也没有碰过后宫那些妃嫔。”他终于说出憋在心口,但此刻说出来也已经无用的话,“皇后眼患雪盲那天,朕架上有一瓶药,朕本意是想赐去凤翊宫,但那药摔了。”
他没有忘记过少年时期,那一双清澈干净的眼睛。
不管是没有宠幸过妃嫔还是后者,都让阮思栋吃了一惊,举起金樽朝戚延苦笑碰来。
戚延言归正传:“你若想娶这女子,朕给你赐婚便是。”
阮思栋连忙摆手:“不可,别说我爹那心口痛的老毛病会犯了,就连曼儿都会与我生疏。女子是勉强不得的,你越勉强她,只会让她离你越远。”
阮思栋道:“所以方才我问皇上,皇后的性格如何。”
一路回到乾章宫,戚延还在回想阮思栋一席话。
吉祥笑着向他禀道:“皇上,皇后娘娘的宝贝们都送去凤翊宫了,奴才亲自交到皇后面前的,还给娘娘跪下来认了错。”
戚延把玩着手中冰蓝色翡翠珠串,指上一顿,冷睨吉祥,未置一言。
吉祥缩了缩脚,规规矩矩地跪下。
关于温夏从前受的那些苦,吉祥没少干,戚延知道。可到底都是他纵容的后果。
睨着手中的翡翠珠子,戚延抬眼示意站在远处的胡顺过来,正抬手要将这珠串命胡顺送去凤翊宫,忽然似后知后觉。
他抬起眼冷睨吉祥:“这珠子从何处来?”
吉祥肩膀都是哆嗦:“回皇上,是从……皇后娘娘处得来的,奴才只是想孝敬您,奴才——哎呦!”
戚延疾步踱下玉阶,狠狠踹在了吉祥肩头。
手中珠串在他震怒中散落在地毯上,银丝线断开,珠子落了一地。
吉祥不住磕着头喊知错。
戚延冷睨胡顺,要他道出事情原委,一面亲自弯腰捡起满地珠子。
胡顺跪行上前,说出了这珠子原本是一对手镯:“听说是皇后的长兄千里迢迢在瓦底国寻的原石,娘娘本来该是很开心才对。”
戚延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道温夏当时该有多难过。
今日明明想去凤翊宫走一番,眼下也没什么脸面再去了。
他深眸似箭,冷扫在吉祥身上,废了御前宦臣的职,提了胡顺。
坐回龙椅,戚延手指敲击在御案前,有些忍耐与急躁。
胡顺怀里抱着画卷进来,都是从前太后送来的温夏的画。
戚延当时并没有看过,却对外说“不过尔尔”。
此刻,四卷画在御案上长长展开。
画中女子白肤红唇,国色天香,宛如月下仙人,一双杏眼含情凝睇。唇颊的酒窝温柔灵隽,浅笑的红唇恰似在含娇细语。
鬓入凤凰簪,髻上悬珠结,颈间璎珞垂着一块阳绿翡翠扣,腕上一对白底青翡翠手镯。琳琅入目,珠光宝气,原来这般养人,这般耀眼。哪里骄奢了。
画中留字:建始四年,己未月丁亥日。
他与温夏成婚那一年。
十五岁的温夏,微微圆顿的下巴没有如今十七岁的精致娇美,带一点少女之气,但画中人却渐渐与记忆中那个五岁的小夏夏的脸融成一处。
那年得知他亲自去求来的太子妃姓温,是温立璋的女儿,他不顾心中的留念,一点也不留情面将她凶走。
学堂门外,她依旧傻乎乎地揣一包鸡爪,待他散学出来,乌黑清澈的大眼灿如星辰,小嘴高兴翘着,酒窝憨厚可爱。可却在他眼眸沉下时瑟缩了下,但还是不顾一切小跑着跟来。
他与阮思栋,梁鹤鸣疾步穿行,将她远远甩在身后,却听得她跌倒大哭的声音。
梁鹤鸣脸涨得通红,劝他:“太子,咱回头扶她一把吧?”
他冷斥他们二人谁都不许,袖中的拳头却死死攥着,大步离开。
待赶走了阮思栋与梁鹤鸣二人,他终还是回头,站在宫墙转角遥望去。
小小的人儿被宫女抱了起来,明明那么爱干净,浑身上下却全沾了泥。
她吹着手里摔出来的鸡爪,边抽泣边嘟囔:“太子哥哥一定是见我给他的鸡爪不肥,才不理我的……”
十二岁的他,有的只有分明的爱憎。世界非黑即白,并不懂还有第三种颜色。
他喜欢她时,是真的想让这么可爱的妹妹当太子妃。娶世家贵女也是娶,为什么不娶一个自己喜欢的妹妹,陪她在身边慢慢长大,把好吃的好玩的都给她,只要他们俩开心就是了。
他恨她时,也是真的恨。
宁愿不顾一切,哪怕她毫无错处。
……
戚延在三日后才去了凤翊宫。
刚到殿门处便听见里头的笑声,是宫女在与温夏说今年早春,听许嬷说宫外的杏花开了,很是漂亮。
戚延跨进殿门,目光之处,是温夏明媚的笑靥。
宫人齐声朝他行礼,温夏听见,杏眼凝来,明媚浅笑掩帕收敛,敛眉朝他请安行礼。
“臣妾不知皇上来此,有失远迎。”
“朕只是随便走走。”戚延握着腰间垂挂的白玉珏行进大殿。
初次来凤翊宫,殿上香气袭人,却并不让人厌烦,是一种糅合着花香沉香的气味,随着经日沉淀,似这间殿原本便是花房般。
戚延端坐在凤座上,温夏款步行入殿中,他道:“皇后请坐。”
温夏行礼坐下。
“皇后为何还以花为饰?朕已命人将皇后之物奉还,你不必再佩花,想戴什么便戴什么。”
温夏闻言,却是看了眼上方。
她视线极淡,也不曾多停留。
戚延却顺着上方望去,一眼便顿住,握着腰间玉珏的手也倏然停了。
头顶挂着一块“克勤克俭”的牌匾。
戚延终于想起来了,是他赐的,之前听吉祥说她骄奢,他刻意赐来讽刺约束。
这凤翊宫再坐不住,戚延起身:“让宫女为皇后换套便装,朕在外等你。”
温夏顿住:“皇上,换便装去何处?”
“去了便知。”
温夏只得换了身浅碧色长裙,肩系月白披风,走出宫殿。
戚延不在殿外,胡顺在候着她。见着她,还是如上回那般呆愣片刻,被白蔻一提醒,忙红了脸请罪。
“娘娘随奴才来,皇上回宫去换衣了,命奴才先领娘娘上马车。”
马车就在凤翊宫外甬道上。
温夏坐进车中,白蔻掀开帘子与坐在外边的胡顺谈话。
“你上头那公公呢?”
“师傅惹怒皇上,被罚洒扫庭院,今后奴才当值,白蔻姐姐叫奴才顺子便是。”
二人说着吉祥的话,全是白蔻在数落,胡顺尴尬赔笑。
戚延很快便入了车中来。
白蔻退到了外边。
温夏问:“皇上,这是去往何处?”
“去城南看杏花。”
温夏微顿,握着绣帕未再言语。
余光处,只有戚延敲击在膝上的手指,他的扳指是一枚上等的翡翠所制,一片盎然的阳绿,细腻不沉闷。对玉,温夏总是痴迷,多看了眼便收回视线。
耳边传来戚延低沉的嗓音:“青州刺客一事,朕驳回了燕国休战的协议,要燕皇给个说法。燕皇亲自回信,留京使者入宫递信,说国中彻查,并不知燕国有这样的人行刺皇后。燕皇言辞恳切,再求休战。”
戚延凝望温夏:“皇后想怎么出气?”
温夏微顿:“国事怎能与出气相提并论呢。皇上,两国相争已久,臣妾幼时在北地,是亲眼见过流民,若能有不战的时刻,臣妾自然希望天下和睦。”
戚延漾开薄唇,笑有几分恣意,又有少年时的那份护短般。
“你不战,那朕就回燕皇可以休战,但此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朕得好好跟这傀儡皇帝讨回公道来。”
温夏轻轻点头:“当然不能便宜了他,还是应让燕皇查清刺客一事,总得给臣妾一个说法,也是给大盛说法。”
“当然。待休战一事落定,你长兄便也可回京都来见你。他此战有功,朕该赏他。”
温夏抬眼,戚延眸底带着淡笑,她虽依旧厌他这独尊的性子,却只是温声朝他替大哥哥道谢。
如此也好,哪怕他只是喜欢她的样貌,至少能庇护到温家。
……
马车停在祈南山。
未下马车,便已能闻到芳香十里,沁人心脾。
戚延在车下朝温夏递出手掌,温夏伸手落在他掌中,任他牵她下车。
可戚延却未再松开。
这祈南山不高,中间乃一片盆地,连绵的杏花林一望无尽,淡粉色花瓣在风中轻扬。
山中不少游人,还有文人雅士的吟诗声与笛声。
这笛声悠扬悦耳,让温夏不由得想起了四哥哥来。
她十四岁那年,北地少有这样大片的杏花林,四哥哥寻到一处,带着她与三哥哥去游玩。
四哥哥便是在这花海中吹笛,她以琴为伴。
想到此,温夏不由得扬起唇角,酒窝灵动姣美。
这笑被戚延收尽眼底,牵她的手收紧,他不由得勾起薄唇:“你喜欢?”
“那想不想站在高处看?踩在杏花上。前处那片林中无人,朕带你去。”
温夏还未回答,戚延已牵着她大步行去,她只能提着裙摆快步跟上,停下时微微气喘。
戚延揽住她腰:“别眨眼。”
花瓣与风从耳鬓掠过,脚下腾空,漫山遍野皆在脚下,还能看见不远处的游人。
那吹笛的青年竟也如四哥哥一样穿白衣,身边还坐着一婉约佳人,左右小厮在为佳人摆琴。
温夏笑了起来,这一幕完全就像她与四哥哥当年赏花合奏的模样。
戚延飞得更高了些,温夏不得不搂紧他劲腰,唇上笑意未褪,抬眼时撞上戚延的视线。
他长眸深邃噙笑,朝她道:“这杏花不过开几日,若想看朕明年再带你来。”
温夏抿唇温声答:“多谢皇上。”
戚延带她停在山头一处石阶上,唤出云匿割了衣袍给她垫在身下落座。
温夏双手捧着脸,遥遥眺望杏花林间那对眷侣,虽他们是情侣,可她仍是想起温润卓立的四哥哥来,轻轻抿着笑。
戚延侧目看她,也不禁莞尔,手指颇为愉悦地敲击着膝盖。
第32章
一直到回宫的路上, 温夏脸上都带着笑,想起四哥哥的生辰也不远了。以往每一年生辰, 她会问四哥哥想吃什么,四哥哥只会笑着说吃乳酪栗子糕,温夏却明白,那只是她喜欢吃的。
母亲身边的容姑最拿手的便是乳酪栗子糕,醇厚的乳香糅着栗子的软糯,中间夹着她爱吃的青梅果酱。四哥哥会做吃食,改良了一下, 将她爱吃的果肉也夹在中间,醇香可口,一点也不会腻。
戚延一直将温夏送至甬道, 见她脸上笑意似并未尽兴,深眸瞥了眼东处的方向。
“若想看, 朕再带你去一处看,只是没有宫外的花树茂盛。”
温夏惊讶:“宫中还有杏花?”
他说, 东宫。
脸上的笑熄灭,温夏敛眉:“臣妾有些乏了。”
戚延道一声无事,负手行在她身前。
他脚步不快,有意在等她。但温夏始终保持着几步之距,规矩使然,也是不愿, 不想与他并肩同行。
戚延:“你可还记得东宫里那棵杏树?”
温夏道:“记得。”
戚延微抿薄唇, 温夏不知他想起什么回忆来, 手腕被他牵住。
她没有抽回手, 他大掌的滚烫隔着袖摆贴进肌肤,缓缓向下, 握住她手掌,指腹的茧摩在她肌肤上,微微的痒。
“朕决心放下从前,皇后,朕以后不会再那般对你。”
他停下脚步,深邃眼眸凝视她,往昔冷戾面庞俊美英隽。
若撇开他从前的暴躁冷戾不言,这张脸与挺拔健硕的身躯,十足的帝王仪范,也确是少有的俊美儿郎。
可温夏却如何也无法将他与记忆里那个疼护过她的太子哥哥再当作一个人。如果不是失明那夜浑浑噩噩梦到五岁的记忆,这些年她早就不再记得他曾保护过她了。
他真的以为,她那般难熬的十二年是他一句放下便可抹去的么。
就算她九岁回了北地,可也是带着心中的累累伤痕。没有四个哥哥竭尽全力地哄她护她,她的一身伤,也许早就造就出一个郁郁寡欢,见着戚延便惊慌恐惧的弱女子吧。
杏眼安静迎着戚延深邃视线,温夏忽然敢以这张脸的资本这般凝视。
她有一双温柔盈水的杏眼,即便再生气,这般安静注视对方时,也恰似含情凝睇。
她清楚地明白,他与她生来本就不同。他出生便是太子,无数人想要争夺的权利,他可以轻松恣意地拥有。
所以,他说一句放下,于他眼里,该是何等的天威。
温夏移开目光,他不理解的,她又何须揭开心上伤疤给他看呢。
朝他扶身行礼,她嗓音温顺:“臣妾领过皇上的旨意。”
戚延微皱眉:“朕并非在给你下旨。”
“……那你以后不能再欺负我。”温夏终于说:“我的三个哥哥为你镇守四方,他们是忠臣。你不能再欺负了我,还欺负他们。”
她眼眶微红,盈盈凝望他。
戚延目中深邃:“朕不会了。”
他指腹摩过她湿红的眼尾。
温夏有些抵触,娇靥微怯地后仰。却忽然想起了四哥哥。
那最后一面,她哭着问他为什么不愿再做父亲的孩子,他指腹擦着她眼泪,刚启唇便被父亲叫走。
他是想说什么呢?
……
翌日,凤翊宫中妃嫔齐聚,来向中宫请安。
往昔温夏不得宠,不怕戚延查她凤翊宫,也懒得每日要大家早早晨省,允许自己与后妃们睡个懒觉。
如今众姐妹皆来凤翊宫凑热闹,摆上瓜子甜果,卤味乳茶,要温夏说昨日的十里杏花好不好看。
温夏自然明白众人是替她开心,可也无甚可说的,抿起笑:“祈南山杏花成片,游人甚多,花下吟诗作对,很是热闹。其中有一对弹琴奏笛的眷侣,他们琴笛合奏,那画面很是般配。”
众人都笑着让温夏再说下去。
忽见胡顺来朝温夏请安:“皇后娘娘,皇上给凤翊宫赐了块牌匾,还请各宫娘娘挪一挪尊位,容奴才们给换上。”
那崭新的紫檀横匾上书“毓秀坤元”,胡顺说是戚延亲自题的字。
温夏说不出心中滋味,经历过戚延一次次的打击,只觉得如今面对这终于得来的一切,心间竟十分平静。她起身谢过圣恩,行走在前,领妃嫔去偏殿。
众人行在后头,如今亲眼见证戚延变脸,各说各话,李淑妃在与王德妃说一块匾额就想将人收买,太便宜他。唯有阮妃走在最后,回眸深深看一眼宫人拆下旧匾,手中绣帕都快搅烂了。
请安散去后,温夏回书房铺开素白绢布,手中细笔抵着粉颊,凝思想着。
白蔻行进殿中:“娘娘这般出神,是在想什么?”
“四哥哥生辰快到了,我不知送他什么礼物。”
“原来是为四公子的事。”白蔻道:“公子记不得他的年龄,他那四年长得很快,瞧着不似十五六岁的少年,倒已窜成十八岁的儿郎了。”
温夏杏眼温柔,轻轻抿起红唇。
“若是十八岁的儿郎,如今也该及冠了。”
温夏微怔,这般一思量,心中便想到了礼物。
“我走那年,四哥哥看上了三哥哥腰间玉带。这玉腰带乃男子私物,我若亲手做给我兄长,皇上知道该不会怪罪吧?”
白蔻笑道:“许是不会吧,也不是做给外男,自家兄长,断没有怪罪的道理。”
粉腮轻漾着酒窝,温夏提笔画下一条男子鞶带,嘱咐白蔻让内务府挑最好的牛皮,上缀的宝石届时由她亲手缝上。她又起身去库房挑出珍爱的翡翠石,嘱咐白蔻要按她画中样式雕刻形状。
白蔻领命,待温夏交代完此事才说:“娘娘,皇上如今对您也算上了心,奴婢知晓您从前所受之苦,只是身在后宫,还是应为您自个儿打算。”
面颊上笑意缓缓褪却,温夏款步走出书房,一路宫人屈膝行礼,她裙摆迤逦,行进寝宫,慵懒倚在了软塌上。
这梨木软塌供她小憩所置,案头置糕点水果与茶水,温夏伸手拿了一杯茶。纤细五指轻拢粉彩榴花吸杯,一节凝脂皓腕自宽袖中滑出。
樱唇轻啜着杯中乳茶,温夏终是道:“你煮一壶乳茶送去御前,就说是我煮的便成。”
白蔻喜笑颜开,又道:“若皇上知晓不是娘娘亲手所羹该如何?”
“我又没为他做过东西,他尝不出,且就算他知道又怎样。”
他如今可喜欢她这张脸,喜欢得很。
这茶终送去了清晏殿。
戚延半个身子懒散倚在龙椅中,长腿恣意搁在脚蹬上,手指握一卷奏疏,看到要下笔批阅的,再自胡顺手上拿过狼毫,疾笔写下意见。
他写得一手十分利落的疾草,文字奔放不羁、风骨天成,颇似开国太祖笔下仪范,在这份字迹上,朝中赞誉者众,普天之下倒真还无有及者。他虽收的部分门生专会拍马屁,但仍有不少倾慕他书法的文人日日临摹,皆想一朝金榜题名,亲自得帝王真迹。
胡顺听宫人来报,出门亲自去迎白蔻,高兴地入殿来道:“皇上,皇后娘娘——”
话未说话,只见戚延瞬间自龙椅上端坐而起,收起周身懒散,脊背笔直修长,已疾快铺好奏疏,作执笔专注之态。
只是待看清来人是宫女,戚延眸色淡下。
“拜见皇上,奴婢是奉娘娘之命来为您送茶点,这壶中乳茶是娘娘亲手所制,茶汤中虽加了牛乳与花蜜,但不会腻人。若皇上愿意,可以品尝一二。”
“呈过来。”
骨节分明的手拿走奏疏,不动声色为乳茶挪地方。
胡顺斟在青玉盏中呈上。
戚延原本只想浅尝夸句好,他一向不爱饮牛乳,哪知入口忽然眼眸一亮。
这茶醇中盈涩,却不苦口,清香回甘,别有一番美味。
指腹拭过薄唇边的奶渍,修长手指愉悦地敲击在膝上,戚延道:“好喝,替朕谢过皇后。”
“皇后在做什么?”
白蔻微顿:“许是煮完这茶有些累了,娘娘在小憩。娘娘还等着奴婢回去禀报,奴婢不打扰皇上了。”白蔻行礼退下。
胡顺托盘中的玲珑八角壶只是一樽精致小壶,倒在这青玉盏中,戚延连饮几杯便没有了。
戚延心情忽然颇为愉悦,连几个老臣来请他今日加个晚朝处理郡县政务,他都破天荒答应。
胡顺候在一旁,忍不住也想要笑。
戚延:“去告诉皇后,朕今日加了晚朝,散朝也想喝一杯这乳茶。”
胡顺欢快应下,躬身要退,戚延复道:“让皇后亲自送来乾章宫。”
……
温夏得了这消息,一时不知方才让白蔻去送这茶是好是坏。
戌时,温夏去了乾章宫。
戚延方下朝归来,一袭玄色龙袍森严威压,自她走来。
温夏扶身朝他行礼,戚延的嗓音就在头顶。
“你可还记得,小时候你在东宫是不用这些礼数的。”
他的嗓音忽然不再是帝王的威严,也没有那么低沉,而是青年的明朗清润。
温夏明明是不喜他的,也不愿多看他。可她想要配合这表面的关系,想知道她这张脸于他有多大的资本。
她抬起头,凝望他英隽凤目。
眼前的戚延在此刻忽然似她梦里头那些复现过的模样,清朗劲爽,英隽盛情。
温夏嗓音轻软说:“臣妾不记得了。”
“你幼时在东宫,孤没有要你行过礼。”
他说孤。
温夏微怔的片刻,手掌已被戚延握住,将她领进殿中。
“以后见到朕也可以不用行礼。”
温夏无声抿了下唇角,竟不知这淡笑是高兴还是苦涩。
看来他的确很喜欢她的样貌。
戚延未用晚膳,让她一同用膳。
温夏已经吃过,只喝了桌上一小蛊金丝燕窝。
戚延的乾章宫,她是第一次来。
入眼磅礴宏伟,森严的帝王之威。但许多案台上的摆设皆稀奇古怪,不是珍稀美玉,精美瓷器,而是各种各样动物的形状。
以紫檀雕刻的猕猴摆件,一家三口,小小只的猕猴在两只大猕猴中间捧个果子。
以和田白玉雕刻的白兔,眼为朱色宝石,捧翡翠所制的青草在吃。
还有蚂蚁过河,威武蚂蚱,橘子树下张着嘴的胖猫……
温夏恍惚是想起来了,少年时的戚延是常养动物。
但他没有耐心,命宫人悉心养护一段时日,便让宫中匠师记着那些动物的形态,以玉或木材雕刻出原型来。然后再将那些动物放走,好像他的确不曾伤过动物。
他唯一讨厌的,大概是与她一样都不喜欢的毛毛虫,还有多脚的蜘蛛,无脚的蛇。
温夏斟出乳茶,依旧是白蔻所煮的。
戚延饮了两杯,转头问她:“皇后不饮?”
“臣妾在凤翊宫已经用过膳。”
他未再开口,接过胡顺递来的绀紫色手帕拭过薄唇,又折身去屏风后。
温夏知道戚延的习惯,他很爱干净,吃过东西必先洁牙,但他嫌杨柳枝刷不干净,故而那年便自己琢磨出一柄刷头。以骨替枝,在其上钻孔植入马尾,做出毛茸茸的刷头来。那年先皇甚是高兴,朝中大臣称他做的刷头为牙刷,不少太医争先以各种药材制出牙膏,洁护牙齿。
戚延有一口漂亮的牙,笑时皓齿灿然,温夏五岁之后很讨厌他的笑,从未觉得他笑时好看。因为他每次那般粲然的笑,便代表她要遭殃了。
温夏起身停在那只张嘴要接橘子吃的胖猫面前,望着这摆台游神,连戚延何时回来的都未察觉。
“喜欢就拿去。”
温夏被他低沉嗓音拉回神思,转身摇头,视线所及之处,见他腰间玉带奢贵精致。帝王御用之物,果真与她所见的哥哥们日常佩戴之物不同。
戚延却顺着她视线垂眸,望向他腰间。
温夏抬起头,撞上他意味深长的目光,脸上一烫,稳中作慌地后退一步,并未多余去解释她只是觉得好看,想给四哥哥做一条。
戚延微抿薄唇,并未探究她方才视线,道:“你平日饭后都做什么?”
“臣妾与虞姐姐散步,或是弹琴,看书。”
“虞遥。”戚延若有所觉般,依旧问她:“你爱听戏,往后可在宫中听戏,朕不会再制止。”
温夏沉默片刻,往昔被他训斥骄奢纵乐,不顾中宫职责的过往,好似就能在他这句开恩里化去般。
她什么都没有再提,只扶身:“臣妾谢过皇上。”
“朕用过膳会去练剑,你可愿前去一观?”
温夏抬起杏眼,戚延目中强盛之气就似在说这根本不是商量。
她轻轻“嗯”了声。
戚延微抿薄唇:“朕去换身窄袖。”
…
奉先殿庭外,夜风轻起,竹林作响,刀光剑影刺破长空。
温夏坐在亭中隔湖远眺,看不懂剑,只知道戚延练得热火朝天,那身影快如幽魅,加上轻功加持,出招只似闪电般。她根本看不清他人影,只在他偶尔停下换招时,才远远见颀长健硕的身躯,挺拔如松竹屹立。
她从前还不知这奉先殿是他练剑的地盘,里里外外全被禁卫把守,一点风声也不会传出去。
戚延终于收了剑归来,胡顺递上热茶与擦汗长巾。
戚延什么都未说,道:“夜深了,朕先送你回去。”
回到凤翊宫。
戚延却未离开,而是步入殿中。
温夏睫羽轻颤,不知他这么晚还不走是何意。
宫女见温夏归来,朝戚延行了礼,又忙将绢画呈上:“皇后娘娘,这是匠师送来的画,已按您要求改过,请您过目。”
那画上是温夏白日所画的腰带,匠师按照她要求细细修改,重绘了更专业的过来。
戚延视线落在了画中玉带上。
温夏忙折过,命宫女先拿下去。
她朝戚延扶身:“多谢皇上送臣妾回宫,夜深了,皇上今日劳累,早些安置吧。”
她一时没有等到戚延的回答,直到头顶嗓音低沉地下令殿中宫人悉数退下。
温夏有些诧异,也惴惴地捏着手帕。
“你抬起头。”
温夏僵硬地凝望戚延。
他挺拔身躯一步步行进,威严高大,与她纤细身姿相比,她竟第一次觉得自己渺小得连他架上捧草的白兔都不如。
他似严严沉沉笼罩倾轧,指腹倏然落在她红唇上,微刺的茧磨过她唇瓣。
戚延已俯下身来,嗓音微微暗哑:“夏夏,朕想亲你的唇。”
温夏脑中轰似炸开,浑身僵硬。
她面颊一点点红透,粉腮上一双杏眼盈盈含怯,红唇在颤合中被戚延滚烫唇畔覆住。
温夏如遭雷击,整个人动弹不得,脑中只有失血般的嗡鸣声。
戚延以唇相触,似不得章法,舌尖绘过她唇瓣。
她倏然后退,栽下去时被他结实长臂接住。
温夏快哭出来:“我不侍寝,我,我今夜不想……”
“朕没让你侍寝。”戚延嗓音暗哑,喉结滑动着,温夏才见他整个耳廓皆已红透。
她并不诧异他能耳红,他所有的细节她都不在意,只颤步退出他臂弯,惊慌扶住长架,急促的气喘声轻轻响在这寂静殿中。
戚延握了握拳,深不可测的长眸凝望她道:“你安寝吧,你煮的乳茶好喝,可以无事都给朕送些来。”
他身影消失,温夏慌张地冲进寝宫,坐在桌前给自己斟了杯茶,仰起白皙颈项大口地喝下,又用绣帕擦着唇。有些委屈,又知他已经算是开恩。
目光寻到托盘中绢画上,温夏拿过细看,才逐渐缓过来。
……
大盛以北的遥远燕地。
燕国皇宫。
金銮殿上,年轻新帝弱冠刚及,英隽似玉,温润雅致。虽一袭明黄龙袍加身,眉宇却清隽温和,对殿中大腹的中年男人十分恭善。
燕国门阀士族中,唯庄氏一族权势滔天,殿上中年男人正是国公庄衍,一朝扶持新君上位,得新帝信赖,权倾朝野。
庄衍紫袍绣蟒纹,面色威严,反倒是新帝在与他笑着道。
“国中亏空,与盛国议和,是当务之急。按盛皇的条件,除了南关嘉州与乾州二城,朕欲加金玉绫罗等物,以平此次局面,国内好休养生息。庄相如何看待?”
庄衍呷一口茶:“唔,便听皇上之意。”
“庄相可有什么补充?”
庄衍未置一言,拂拂衣袍起身才慢斯条理道:“可以,臣无意见,皇上英明。”他虚虚地行一礼告退。
龙椅上新帝忙唤左右宦臣:“仔细送庄相。”
殿上只有静立的宫人,新帝展开休战奏疏,深目扫过一行行文字,印下玉玺。
宫人在他示意下,左右搀扶他坐于轮椅上,推着他回到寝宫。
心腹内侍遣退了左右宫人。
轮椅中,清隽温润的新帝目中余温悉数敛下,冷静沉着地起身。
长袍下一双笔直长腿一点疾疴也无,行走自如。
行到暗格前,新帝取出其间匣盒。
无数的翡翠首饰,世间罕见的帝王绿,浓紫,黄翡,纯净似水的白冰色……琳琅满目,奢靡至极。
他嗓音磁性清润,又卷裹着隐忍的低沉:“将此物一并放入运往盛国的贡品中。”
新帝行至案前,铺开笔墨,专注而细致地描绘着一幅仕女图。
一只灵动的白猫喵呜一声闯进殿中,跳到新帝膝上,毛绒绒的脑袋慵懒地搭在他衣袍上。
新帝揉了揉白猫小脑袋,唇上一笑,依旧专注作画。
帛画中人杏眼清澈,明眸善睐。唇颊浅笑,嫣然灵灿。
画完,他唇笑抿起清润笑意,不忘细致地为画中少女颈间添一抹翡翠吊坠,腕间为她戴上一对粉紫玉镯。
搁下笔,新帝修长指尖摩挲着少女微笑的眉眼。
画中人是温夏,十四岁的温夏。
而他叫霍止舟,在他落难失忆那四年,他也叫过十九,叫过温斯和。
第33章
温夏正在琴房练二哥哥谱写的一首曲子, 午时人添了懒意,腕间弹奏有些乏兴。
白蔻急促的声音打断了她的琴声。
“娘娘, 虞采女那边传了圣旨去,皇上废黜了虞采女封号,拙令她几日后出宫!”
温夏霎时起身:“皇上废了虞姐姐?”
她想起昨夜戚延念到了虞遥的名字,他是想弥补她,才将虞遥放出宫?
温夏起身要去见虞遥,转思一想,还是先去了清晏殿。
戚延在清晏殿处理政务, 温夏的性格不会在他处理政务时来打扰,但这回是为了虞遥。
她在宫人的通传声里便一同进去了,也便见到了龙椅上没来得及收回脚的戚延。
他笔直长腿懒散地搭在龙椅另一端的脚蹬上, 恣意闲适,于手中奏疏上漫不经心执笔留字。在这一声里瞥见入殿行来的温夏, 倏然坐起身。
“臣妾拜见皇上,臣妾匆匆打扰皇上勤政, 还请降罪。”
“皇后为虞遥的事来?”戚延自然看出她这般急切的缘由,命宫人给她赐座。
温夏觉得放虞遥出宫确是一件好事,可不能就这般放,这般随随便便就放归府中,让京都怎么看?
说虞遥是被休弃,或者是惹怒了帝王?
女子清誉素来为重, 若是这样, 虞遥还怎么再嫁良人。
温夏正想开口, 又被戚延打断。
“唔。”他沉思:“朕忽觉得这般放归有些不妥。”虽然他圣旨中已写明“还其清誉, 许自主闺中待嫁”。
戚延道:“朕封她为公主,让母后收她为义女, 做朕义妹,准许婚假。因是义妹,驸马仍可入朝任职,不受影响。这般安排,不会令她嫁不到朝中好儿郎,皇后看可否?”
温夏怔怔望着戚延,头一次觉得他噙笑的眼眸这般顺眼了。
她跪地道:“臣妾代虞遥谢过皇上隆恩。”
“皇后起身,不必动不动就跪。”戚延问:“皇后可还有事?”
温夏只想马上去看虞遥:“臣妾无事了,多谢皇上,臣妾这就告退。”
“朕还未拟旨。”戚延:“你上前,替朕研墨。”
温夏未推辞。
款步行至玉阶,第一次站在御案前。
案上竹简高摞着,太后说戚延最近勤政不少。
他修长手指铺开圣旨,空白的明黄绫锦上布满瑞鹤祥云,是改变虞遥一生的东西。
想起虞遥与她这三年后宫的孤苦岁月,这三年她每次面对虞遥不敢言的愧疚,还有从不在她面前表露难过的虞遥。温夏不知道虞遥每次梦回,可会想起差一点就要嫁的闽房佑,可会难过哭泣……
她眼眶湿润,是难过也是欢喜。
戚延抬眸望见她微红的眼眶,微顿片刻:“上来。”
温夏眨眼,敛眉避开他视线:“臣妾站在此处便好。”
一阵无声的沉寂,温夏终是抬眼,见戚延眸底威压,只得再行上玉阶。
腰被戚延长臂揽过,他将她带到龙椅中。
温夏倏地站起来,又被他拉下入座。
“朕要你坐,便无什么不可。”
这龙椅温夏如坐针毡,浑身僵硬。往昔她连清晏殿都不敢靠近,如今却能坐在他的龙椅上……
心中苦涩良久,温夏终是未再扭捏。
反正一切也是因为她这张脸。
戚延已在提笔写这份圣旨。
他行书疾快,字迹风骨天成,世间鲜有一手草书能写成他这般奔放不羁,章法又自然好认的。
温夏逐字看戚延写完,他搁下笔,将圣旨平铺推开了些,等待墨迹干透,转身凝望她。
每回他的视线总让温夏感受到强烈的压迫,龙椅宽长,她却没有再多后退,硬着头皮一动未动。
“应该是三年前,朕练剑归来听到你们二人在谈话,当时想让你不好受,这样朕便能好受起来。”
温夏微怔,即便诧异他的坦白,如今竟也不觉得他这般的坦诚是多大的天恩。
“但朕做过那么多以为可以好受的事,结果并未觉得心中能好受起来。”
戚延嗓音坦坦荡荡,竟带着一点低柔,“夏夏,你可以恨朕从前所为,但朕希望你今时今日放下。朕说过往后不会再如从前所为,便决不食言。”
温夏无声听着。
戚延拉过她的手:“你没听清?”
她终于说:“我听见了。”
戚延勾起薄唇:“把圣旨带去吧。”
温夏起身领过圣旨,深深看戚延一眼,行礼退出大殿。
…
虞遥收到这道圣旨喜极而泣,与温夏抱在一起,温夏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虞姐姐,让你跟着我受了这么多年苦,耽误了你这么多年。”如今虞遥已经双十年华,她们幼时一起玩的那几位贵女,如今孩儿都已两岁了。
虞遥又哭又笑,摇头:“我从未怪过你啊,一切都是皇上做下的,好在我苦尽甘来了。”
温夏擦着虞遥的眼泪:“闽公子还在等你吗,他会介意么?”
虞遥黯然道:“母亲春节时入宫与说我,他因坠马伤了一段时日,错过了科举。春节时去过我们府上,同他父亲探望我父母,他没说过别的,他似乎因为错过科举很是黯然。”
温夏只能安慰:“我听你提过的闽房佑该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他一直不曾婚配,你们便还有机会。”
二人说了许久的话。
此事后宫传得沸沸扬扬。
沈贤妃爱财如命,来求温夏也替她向戚延求个情,看是否能放出宫去封个公主当,实在没有公主,郡主也成。这般以后享受的食邑可比不得宠的后妃多多了。温夏哭笑不得。
眼见虞遥后日便要离宫,温夏在成武殿为她举办了送别宴,也是后宫众人最后一次齐聚。
除了一份不舍,大家都明情理,皆替虞遥高兴。
许嫔想弹奏一曲《送君》给虞遥,王德妃依旧还是不会奏琴,但非爱弹,执意要许嫔让位置给她。
李淑妃便扬声为虞遥唱歌,旁的不想唱,乱唱起一首《贺新婚》。
虞遥脸色一变,饶是平日大方稳重,也是面颊红透,起身便要李淑妃住嘴。
李淑妃边唱边调笑,王德妃曲子奏得越发欢快,也不管调子,只一双涂满蔻丹的手狂弄琴弦。
虞遥起身追逐李淑妃住嘴,却被李淑妃横抱在臂弯。如今李淑妃力气越发大了,见虞遥脸已红透、挣扎着又下不去,更顽皮地改了词,念着本将军今夜便要入洞房。
温夏坐在凤座,已被她们乐得吃不下蛊中燕窝,笑出声来,忙掩帕遮掩皇后端庄仪态。
这席上笑闹声里,唯有阮妃安静起身,行至温夏身前,恭顺地行礼。
“皇后娘娘,臣妾有愧。”
温夏敛了笑:“阮妃此言何意?”
“臣妾之前初初被皇上带回宫,不知天高地厚,伤了后宫和气。如今……”阮妃一双斜挑的丹凤眼黯然伤神,竟慢慢红了眼眶,朝温夏跪下。
“义父已被罢官,臣妾本就是他养来巩固权利的棋子,本就没有依靠,如今每日不得安睡,只怕自己在这后宫也生存不下去……”阮妃落下泪来,朝温夏叩拜:“臣妾如今才知晓这后宫生存之道,只能依靠娘娘了,求娘娘不要嫌弃臣妾,臣妾害怕再无根可依。”
温夏让著文搀扶阮妃起身。
她知晓常州郡守被戚延罢官的事,但阮妃不曾去求情,已是识体。
丽嫔前几日陪温夏逛花园时,说起之前阮妃引她过断桥,那小桥下精心设计了陷阱,连高度与锋利的花瓶碎片都是计算过才放的。若丽嫔掉下去九成会伤腿,落得个残疾。丽嫔与王德妃皆言,阮妃与她们不同,心机格外深沉,要温夏提防。
眼下阮妃当着众人的面朝温夏下跪示好,温夏虽对这示好半信半疑,也只能以中宫之责,和颜悦色要阮妃起身安坐。
殿中,几个与阮妃近日来交情好些的妃嫔皆安慰阮妃,道只要有皇后撑腰,让阮妃不用忧心今后生活。
丽嫔与王德妃倒顿了片刻,还是有些狐疑的神色。
但今日是虞遥的好日子,宴席才刚刚开始,没有哭哭啼啼的道理。德妃继续弹奏手中琴弦,殿上琴声激亢高昂。
众人皆饮了酒,温夏今日饮的是虞遥酿的清酒,比她唱喝的桂花米酿浓烈,不知不觉竟有些醺醉之态。
宴会散后,温夏被宫人搀扶着坐上步辇。
夜色已深,宫灯皆在眼前放大,再远远缩小。一重重宫阙数不完般,永远不停地出现在倒退的视野中。
温夏觉得自己脑中依旧清醒,但也明白有了醉态。
直到戚延来她宫中时,她竟然敢颤颤巍巍地朝他靠去。
成武殿的宴会,戚延早就知晓,只是一直在等结束,不愿过去扫兴。
他自回宫那天便已召集过后宫妃嫔,要她们不可再像以往那般与皇后对着来,皆要尊崇皇后。
来凤翊宫时,他坐在御辇上经过成武殿,听到里头难听的琴声,未过去凑热闹。
他在殿中喝了一盏茶,又往温夏的书房坐了两盏茶的功夫,看她都看什么书,也自然而然看到了那副腰带图。
胡顺笑道:“皇上,这还是鞶带,您练剑或骑射时用最好不过了,皇后娘娘还真是心细,知道体贴您!”
戚延微弯薄唇,将图放回原处,他昨日便已瞧见温夏盯着他腰间玉带出神。
门外宫女道娘娘回来了。
戚延步出书房,温夏正由两名宫女左右搀扶进来。
她玉面娇红,步态袅娜。美目流转间,柔睨向他,漾起笑便挣开宫女自他走来。
戚延在她快要栽倒之际勾住她腰,任她倒在他肩头。
“瘟神。”温夏娇声浅笑。
白蔻与一众宫人已经吓傻,一屋子宫人忙跪下,白蔻喊:“娘娘,您快醒来,您醉了。”
戚延一抬深眸,示意他们下去。
白蔻只能领着宫人退下,但不敢走远,就候在宫门外。
戚延大掌握住温夏皓腕,指腹摩过她细嫩肌肤,这声瘟神倒令他恣意地挑了下眉。
“你叫朕什么?”
温夏还喃喃念,瘟神。
喝醉酒的温夏,娇靥艳丽又可爱,眼波流转间,似浑然天成的无辜媚态。
戚延低哄:“以前给朕起的名字?”
她狠狠点头,发出一声“嗯”。
温夏已站不稳,双腿都是虚软的,戚延抱起她坐到殿中美人榻上,脊背靠在身后玉枕,整个人便似一把太师椅盛放下温夏。她坐在他膝上,微醺的眼尾娇媚动人。
戚延喉结滚动,嗓音格外低沉:“夏夏可还记得,你在青州的春节上,写的第四个心愿是什么?”
温夏在他胸膛仰起脸,逼近的距离令戚延一时屏息,眸深似汹涌暗夜。
她似乎发现了他的缺点,仰起脸离他更近,美目娇娇盈盈:“皇上喜欢我的脸,是吗?”
戚延指腹落在她张合的红唇上,温夏眨眼催促他,娇态横生:“说话。”
戚延弯起薄唇恣意地笑了。
“嗯,朕是喜欢你的脸,但朕也在去喜欢夏夏。”
温夏低喃:“若你没有见过我呢,让我在青州孤苦伶仃吗……”
戚延无声静默,自觉有愧,摩挲着她细腕:“朕抱你去床榻,你早日安寝。”
“我并未醉,我很清醒。”
此刻的温夏醉颜微酡,还故作清明。
戚延难得看她这么灵动的一面,她平素好像只会规矩地敛眉。
将温夏抱去床榻,戚延唤:“来人,为皇后梳洗。”
白蔻领着宫人鱼贯而入。
伺候温夏是极仔细的活儿,她面上薄粉需要卸下,双唇娇嫩,口脂需以芙蓉花油溶解清洗,浑身上下需抹嫩肌香膏……做完一切,一头青丝再以蝶花绫轻覆平铺,不容一丝折乱。
白蔻终于服侍完,退出殿时,见挺拔修长的身影吓了一跳,忙请安。
“皇上,娘娘已经歇下了,您也早些安寝吧。”
“朕今日宿在凤翊宫。”
白蔻脸色一变,却不敢违逆。
御前宫人已鱼贯而入,端盆递水,有序伺候,不敢弄出一丝动静惊扰到寝宫。
戚延沐浴过,已着一身玄色寝衣,步入寝宫。
芽色帐幔后,少女身影朦胧似幻。
温夏并没有睡着,见到戚延走来也不意外,口齿仍有醺醉,唤道:“白蔻,白蔻,我头发乱了。”
白蔻行入殿,戚延淡扫一眼:“朕来,退下。”
白蔻忧心忡忡地退出寝宫,着了宫女道:“娘娘今日喝醉了,去长乐宫通禀太后。”
戚延行至床榻,温夏睁着盈盈杏眼看他,面颊醺态酡红,缩在浅碧色衾被中。
“你来干嘛,出去。”
“不是你说头发乱了。”戚延上榻,理顺枕旁玉台上平铺的秀发,覆以柔滑花绫束住。
做完这些,戚延侧身朝向温夏,支起下颔:“夏夏还未回答,你红绸上的第四个心愿是什么。”
她喘了一会儿气,低低喃喃道:“早日荣升太后。”
戚延眸色一沉,倒也并未生气,但也是这句话才让他明白,往昔的他该有多招她恨。
温夏凝眼望他:“生气了?这点,这点气都咽不下,你真、小心眼。”醉态之下,娇嗔之息已不成调。
温夏颤颤地阖上眼睫,侧过身去:“你退下吧,我要继续做别的梦了。”
她竟以为她是在做梦。
戚延好笑地勾起薄唇,却听殿外许嬷低低的嗓音。
“皇上,皇后娘娘可好?”
“太后让奴婢给您递个话,娘娘是醉中,易受伤害,还请皇上移步凤翊宫……”
“朕还没有那般禽兽不如。”戚延冷喝:“下去。”
屏风外,许嬷身影踟蹰。
戚延冷声:“朕今夜就歇在这里,朕知道分寸。”
许嬷仍未抽身,依旧硬着头皮传递太后的话:“皇上,为了您与皇后今后感情和睦,还请您今夜忍耐……”
戚延沉喝一声“下去”,许嬷的话生生折下,无声退出殿外。
温夏轻喃:“你别凶。”
但这一声只似喃喃低语,她已渐渐睡去。
戚延长臂穿过衾被,将她揽向身侧,指尖抚过她酡红香腮。
他从不知,一个人可以香成这般,她身上幽幽阵阵的香气,令这整间宫殿皆如春日花园。他也才知,指尖掠过之处,宛如抚弄春江水般柔软。
戚延庆幸自己乃习武之人,否则都不知该如何调息静气。
…
朝阳自雕窗映入屏风上,照亮一屏盎然山水。
温夏睁眼望见自己身边多了个人,惊声尖叫。
直到戚延睁眼淡扫过来,她都没有缓回神思。
白蔻已闻声冲进来,只敢候在屏风外:“娘娘,昨夜您喝醉了,皇上歇在了宫中。”
温夏脑子嗡一声炸开,慌张低头检查寝衣,双颊已经红透。
戚延懒散地坐起身,眼底有些揶揄地淡扫:“朕没碰你,只是夜间摸了你的腰,亲了你脸。”
温夏双颊红透,急促的气喘声细细碎碎,眼眶微热,盈起一汪水雾。
戚延拧眉:“说实话你不爱听?”
“你昨夜说的实话朕可都没怪罪你。”
温夏急促地喘息,她记得。
她明明没喝醉,她明明都记得,明明她是在做梦。
她不敢在他跟前数落他,梦里总可以吧。
但现在他告诉她昨夜都不是梦。
戚延掀开衾被下床:“你早日升太后是不可能,这个愿望朕没法满足你。”
他身躯修长挺拔,这般站在床下,她视线便自然落在了他腰间,缓缓凝下。
戚延也低头看去一眼。
温夏脸色惨白。
“你别管。”戚延目光扫向她,背过身去:“朕有法子压下这玩意儿。”他轻咳了一声,沉声唤宫人入内穿戴。
直到戚延离去,温夏仍是僵硬地捂着衾被,难过地坐在床上。
白蔻安慰道:“昨夜奴婢彻夜守在殿外,并没有听到任何异样。”
“太后也关心娘娘,昨夜遣了许嬷来传话,不让皇上留宿。皇上说他自己有分寸,他不是禽兽不如。”
温夏难过得红了眼眶。
“娘娘,皇上到底是没乱来,奴婢都替您松口气。您别难过了,再者,如今这势头,总是要经这一关的。”
温夏低软的嗓音只有委屈:“我只是好难过,我的床沾上了男子的味道。”
虽然戚延自小便讲究干净,每日熏的沉香比她还要多。虽然衾被上只是龙涎香与沉香的味道,但她还是还很难过。
这是她最喜欢的几匹云锦,被他糟蹋了。
……
两日后,温夏送别了虞遥,既是安心了,也有些思念与不舍。
倒是香砂终于养好了一身伤,自青州回了宫。
温夏仔细凝望香砂:“转一圈让我看看?”
香砂一身仆仆风尘,再见温夏脸上一团喜气,转着圈说:“除了左脚有些不便,不能走太快,奴婢已经都好了!”
温夏欣慰地抿起笑。
白蔻也笑道:“还好,额头撞的伤不曾留疤,那日我瞧见你满脸是血地被侍卫抬进来,可吓坏娘娘与我了。倒是你这衣衫看似长了,腰竟瘦了这么多。”
“日日养病哪能吃得下好吃的。”
香砂看了眼左右,朝温夏道:“娘娘,奴婢有话要单独与您说。”
温夏屏退了宫人。
香砂递出一封信件来:“这是奴婢回京都的路上,有人给奴婢的。”
“他说,是四公子的信件。”
温夏本轻抚杯中敬亭绿雪,闻声愣住,任杯中茶掉落在脚下奢美地毯上,发出清脆裂响。
第34章
起身的瞬间, 温夏险些绊倒,不顾一切接过香砂递来的信。
[夏夏亲启
一别三载, 睽违日久。
未悉近况,拳念殊殷。
建始三年,吾于乱军中与温家军失散,颠沛患疾,愈回记忆,已拾家门。家门有难,又为父守丧, 诸事缠身,吾不得脱身。昔闻噩耗,痛父罹难, 未及归来,稽复乞谅。吾今尚好, 府中诸务错乱庞杂,又有病母日需侍疾。
今时今日, 唯叹噫吁。吾思夏夏,吾念夏夏,吾忧夏夏。
书短意长,夏夏妆安。
海天在望,不尽依迟。
顺颂春祺,并盼赐复。]
温夏已在这字里行间中泪如雨下。
高兴的是四哥哥还活着, 不仅恢复了记忆, 还没有忘记温家人!
她反复地读这些字, 回忆着记忆中清隽雅致的白衣少年。
她多想四哥哥现在就在眼前, 她现在就能见到他。
白蔻递上手帕,温夏擦拭着眼泪, 却是边哭边笑,忙问香砂:“是何人给你的信,可还能找到那人?”
“那人模样记不清了,是个中年男子,但他说四公子知晓忆九楼。娘娘的回信可以放到忆九楼,他自会派人去取。”
“难道四哥哥也在京都吗,那为什么他不见我?”
温夏落着泪,反复读着这封信。
四哥哥说他家中诸务缠身,且家门有难,所以他这些年该是有很多难处吧。那他为什么不找温家帮助他?
她起身急急奔向书房,找出纸笔回信。
今日于温夏而言,是崭新的开始,带着许多希望。
她不仅给四哥哥写了回信,还将此事告知给许映如与二哥哥、三哥哥。温斯立已在回京途中,她便没有写信,而是等着将这个好消息亲自告诉他。
人逢喜事,这几日里温夏格外开心,在凤翊宫听起戏。
她从前也爱看戏,自从被戚延训过后,这还是第一回 再召回戏班子。
台上唱的是一出新科状元回乡遇恶霸欺女,正在断案的戏。
温夏未想戚延会来。
胡顺高声禀报皇上驾到,台上戏子忙暂停落跪。
温夏起身行礼。
戚延看了眼台上,示意戏子继续,坐在了温夏身侧。
“皇后近日心情不错?”
温夏微顿,想起戚延也帮她寻过四哥哥,敛眉道:“是臣妾的四哥哥找到了,多谢皇上之前为臣妾寻亲。”
“这乃喜事,朕安排你们亲人团聚,他在何处?”
温夏摇头:“四哥哥之前失忆,如今寻回记忆,家门有难,暂时不得归来。”
戚延微顿了片刻,也许是在权衡与温家的仇恨,终是沉声道:“既然有难,你可以告诉朕,朕为你解决。”
“四哥哥不愿再给温家添麻烦,他应是有考量的。”温夏未再提及此事,既然相认,便也有了归期,四哥哥终会回来的。她专心看台上的戏。
戚延顺着她目光看去。
台上男子长身玉立,颇有清癯文人之风,白袍腰间系了一只笛。
温夏视线便盯在那笛上,不知想起什么,杏眼中漾起温柔笑意。
戚延微微挑眉:“你喜欢男子吹笛?”
“嗯。”
他手指敲击在膝盖上:“你的宫女说你会弹琴,是喜欢音律的?”
温夏还是轻轻抿唇地点头。
“既然你喜欢,那朕学笛给你听,像那日杏花林中的男女,一起合奏。”
温夏闻言终于有了些情绪的波动,视线落在戚延那双常年握剑的手上。他的手骨节分明,连修长的线条感都自带凌厉与力量。
这样一双手,吹得了笛么。
“皇上是一国之君,应当以国事为重,臣妾不敢为这琐事打扰皇上。”
戚延皱眉:“夏夏,你小时候活泼可爱,朕希望你能回到从前那样,不必拘于宫里这些条条框框。”
“身为皇后,理当有一国之母的职责,中宫要担得起表率。”温夏很平静地说这段话。
戚延脸上神色一时僵凝,薄唇紧抿,似被她话给噎回去,眸底有些暗恼。
他不会不知道这些话是他自己说的。
温夏心头生起一股快意,但这几日心情好,不愿再跟他掰扯,终是给了他一个浅淡的笑脸:“臣妾看乏了,皇上还想看么?”
“皇后歇着吧。”
戚延起身离开,回到乾章宫。
胡顺将各式各样的笛都找来了,有玉笛、竹笛、骨笛,且有许多都是古时候音律名家之物,十分宝贵。
一排排宫人皆小心呈着托盘中的笛供帝王挑选。
戚延看上了一支竹玉笛,管前后两端是墨玉制成,上镂刻祥云烈焰,依稀可辨前主人不羁风骨。
但戚延只是拿在手中抚弄了一番,便放回托盘,选了旁边一支白玉长笛。
此笛通体莹白,一眼便有温润雅致之风。
戚延留心过温夏,知晓她喜爱此种玉笛,他横到唇边试着吹出一声。
宫中乐师已皆领命来到殿中,负责教授戚延学笛。
几个朝臣来禀报政务时,便见到了这番景象。
龙椅上的帝王皱着眉头握手中横笛,十分难办的模样。
朝臣禀报完政务,戚延如今比从前多了耐心,都会听完,拙令他们如何查办。
刑部尚书踌躇片刻禀道:“皇上,还有桩案子本不该请示您,但颁布此令的是您,还请您定夺。”
刑部尚书细细禀来,原是京都中有戏班子排了出一见钟情的戏,戚延之前下过严令,凡有唱这种戏、写这种书者,一律抄家并罚当事者斩首。
现下此戏班子十二人皆被抓获,但家中亲眷闹得很凶,说当今皇帝都可以一见钟情,凭什么庶民不可。遂已闹得满城皆知。
戚延听得皱起眉,他与温夏之事并未言明,是满朝文武默认他如今接纳了皇后,谁敢揣度他堂堂帝王是不是对皇后一见钟情。只要他不再废后动、摇国之根本,朝臣乐得不问缘由。不知这是从哪传出去的。
戚延道:“不过一出戏而已,何必闹成这样,要将人抄家斩首。燕国注重礼仪文化,素来嘲我大盛粗通文墨,朕如今思量,这律令废了吧。天下文人墨客,爱写什么词,爱唱什么戏,言论开放,随他们去。”
刑部尚书听得呆愣。
去年还在金銮殿上龙颜大怒,限制此令的不正是龙椅上的人。
果然伴君如伴虎。
谁都无法知晓皇帝变脸的速度有多快。
朝臣退下后,戚延继续学起笛。
他并不擅音律,但要记住教习之法并不难,只差勤练。
……
奉先殿长亭中,传出阵阵断顿的笛声。
前来的阮思栋与梁鹤鸣皆笑戚延。
戚延冷眼扫过他们,指腹拢在笛孔上,继续试着节奏。
梁鹤鸣取笑他:“皇上若是练好了,吹出一首好听的曲子了,臣正好可以在你笛声中打拳,陪伴皇上。”
戚延冷冷丢给他一个眼神。
阮思栋道:“皇上连笛都学了,是不是变得太诡异了些?”
戚延顿了一瞬,放下手中玉笛。
“在青州的最后一夜,朕带皇后去做过船,岸上有一对闹着玩的小童,演的有些像朕小时候,朕小时候也这么欺负过她。”
戚延默了片刻:“当时她看见那女童哭,手上绣帕都要捏烂了,朕就知道她忘不了小时候被欺负的事。”
回宫后戚延不说,不代表他那晚没看见。
温夏的貌美,他初初只有强者征服之欲。后来脑中不断浮现她幼时陪他玩,陪他读书,陪他跪,藏着食物悄悄带给他吃……
那他最初这欲望,是不是有点太不算东西了?
他有三个妹妹,皆是先皇与妃嫔所生。他七八岁便改了个暴躁性子,三个公主皆不爱与他玩。
只有温夏陪过他啊。
阮思栋道:“皇后性格温善,你都已这般低头表态了,用不了多少时日,她应是会放下过往。”
戚延轻扯薄唇淡笑了下。
回乾章宫后已是深夜,胡顺来道,温家大军还有四日便可抵京,礼部在安顿如何迎接,朝臣的意思是,希望由皇上亲自在宫门内迎接,以示嘉诚。
若搁在以往,太后来安排戚延此事,戚延定会逆反,绝不去迎。
但自温夏回宫后,太后好像一瞬间便在戚延的生活中销声匿迹般,除了前几日那夜他歇在凤翊宫时来传过几句话。
他的母后深刻地明白,她的存在就似戚延心头一根刺。只要她不出现不打扰,戚延便可多接受温夏。
今日腮帮子疼,戚延连饮水都痛,淡“唔”一声答应了,摆摆手让胡顺下去。
他本欲早早安寝,但兵部急报入朝,说郯城关副将饮酒大醉,致使郯城关把守不严,令乌卢千人骑军入城抢掠,夺走许多粮财物帛,掠走流民。
戚延已换寝衣,正挽袖净面,闻声脸色一变,俊美面庞皆是愠怒。
他厉喝:“何时的事?”
“两日前。”胡顺惴惴禀道:“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奏报,温将军已领军去夺抢掠之物,要给乌卢教训,还递了请罪书,他管教不严,甘愿领罚。眼下兵部几位大臣正在殿外,等候召见。”
戚延紧绷薄唇,披上龙袍步出寝宫。
乌卢乃草原蛮邦,与中原两国几十年未曾征战,只敢干些烧杀掠夺恶举。郯城关素来戍卫森严,历代将士从不懈怠,已数年未遭此事。
如果是防御不敌失守,尚有可原。
但却是因为饮酒大醉,几万士兵敌不过千人骑兵,被夺了物帛不说,连人也被抢了,让大盛国威何在,边关百姓如何安稳度日。
因酒亵职,不管这是不是战功赫赫的温家军,都足矣军法严办。
清晏殿灯火通明,龙椅上帝王龙威森寒。
胡顺悄声遣了个内侍:“快去向皇后娘娘通传一声!”
已是亥时,温夏早已入睡。
得知此事,脸色一白。
胡顺说,虽然主犯不是三哥哥,但三哥哥当日休沐不在军中,也去了城中饮酒,未能及时看到军中发出的信号赶回,有懈怠之责。
温夏穿戴整齐,系着海棠色披风乘上步辇。
白蔻命宫人加快速度,又担心温夏可否颠得住。
温夏眼底尽是忧色,三哥哥从未犯过如此差错,从前也甚少饮酒,那便只有一个原因。
三哥哥知晓四哥哥还平安建在,高兴才在休沐日去往城中饮酒,他一向与四哥哥关系最好。
温夏有些懊悔,若她不在这节骨眼上给三哥哥写信,便不会出这事了。
白蔻看出她的顾虑:“娘娘,此事不关您写信,谁能料到乌卢偏在这个时候潜入我朝。待会儿见了皇上,您万勿给皇上脸色。”
“我知。”
温夏心中惶然,竟一时有些不知此时此刻,她这副皮囊能有几分用处。
若是前几日戚延留宿凤翊宫时宠幸了她,胜算会不会多几分?
她明明已经豁出去了让他拿去,又何故扭捏至此。
夜凉如深冬,一盏盏宫灯由远及近,又倒退在视野。
清晏殿中大臣已经散去,宫人说戚延已歇下。
温夏跪在殿外:“那便请皇上安寝,本宫代温家军来请罪,所有人不必理会本宫。”
凤翊宫的十几宫人皆跪在她身后。
方才胡顺悄声禀报,戚延下令财帛可以拿不回,但被掠走的子民务必要救回来。温家军触犯这等低级军令,此次救回大盛子民后,副将与主将皆要革职查办,按律回京领罪。若救不回人,也按律惩办。胡顺说,皇上十分震怒,约摸得判刑下狱。
若戚延想趁机削弱温家兵权,真的将三哥哥关几年,此次确是个良机。
温夏眼里的戚延,做得出来。
更深露重,温夏跪在檐下,姣美玉面在宫灯淡黄光影下,更添娇柔。
胡顺道:“奴才进去禀报皇上!”
“公公勿去打扰皇上安寝。”温夏出声制止。
白蔻低声示意胡顺:“还请公公听我们娘娘的,多谢。”
温夏想演一点苦肉计,也是甘愿为三哥哥领罚。
三哥哥性格爽朗不羁,受不了被囚狱中,但此次错误确实该受惩治。
于大盛律令与无辜子民,她求情不该。可于她的亲人,她做不到无动于衷。
唯有择一个折中之法。
才跪了一个时辰,温夏便受不住寒气与疼痛,轻蹙黛眉,玉面逐渐泛白,有些体力不支。
白蔻:“娘娘,您怎么了?”
胡顺早就熬不住了,顷刻打转冲进殿门。
来到寝宫,隔着屏风唤了几声“皇上”。
戚延嗓音压着一腔愠色:“又有何事?”
胡顺禀报完殿外情况,戚延早已健步跨出殿门。
夜色中,温夏跪在檐下,眉目楚楚,单薄身姿纤弱欲倒。
戚延紧绷薄唇,眼眸似这漆黑夜色,在她盈盈抬眼轻唤一声“皇上”时,展臂欲扶起她。
温夏摇头:“皇上不必怜惜臣妾,臣妾是皇后,也是温家人,哥哥与军中副将犯错,臣妾理当来请罪。”
她虽想救哥哥,可错已犯下,哥哥便得受罚。
她只希望以退为进,届时能免除哥哥的牢狱便可,即便是让温斯来与草原鏖战,也好过囚于狱中几年。
戚延眯起深邃眼眸,紧抿的薄唇一言未发,横抱起她,转身走进殿门。
温夏微颤,心中一片清冷明白。
她的苦肉计,他还是受用了。
她无声靠在他肩头,娇弱桃腮楚楚可怜,黯然轻扯他衣襟:“臣妾还能再跪,皇上无需怜惜臣妾,臣妾于心有愧。”
她黯然的眼尾湮着湿红,花颜楚楚,似月下一朵含情牡丹。
第35章
戚延却是什么都未回答她, 让胡顺去请女医。
温夏坐在龙床上,殿中弥散着馥雅的水沉香气。
戚延捏住她脚踝欲检查膝上伤势, 温夏下意识地缩了脚。戚延眸中强盛之气不容置喙,她僵硬地逐渐放松。
里裤与裙衫被他修长手指褪到膝盖上方,莹白双膝上已跪出红红伤印。
戚延紧抿薄唇,接过女医的伤药为她涂抹。
他指腹每接触到肌肤上,都令温夏下意识脸颊发烫,而想到自己来此目的,又格外静下心来。
“今夜你歇在此处。”戚延将药放回宫人手中, 取长巾净手。
温夏无声埋着头。
戚延走向龙床:“不愿意?”
她摇头:“不是,臣妾是来请罪的。”
“与你有何干。”
“臣妾身为皇后,当以大盛国威与百姓性命为重, 故温家军犯错,臣妾既姓温, 便该来请罪。”
戚延沉吟了片刻,长眸深不可测:“你想为你三兄求情?”
温夏抬起眼, 跪在了龙床上:“三哥哥该领何罪,臣妾不敢有置喙。只是他生性豪放不羁,受不得狱中之苦,臣妾恳请皇上待定罪之时,让他以其他刑罚赎罪,哪怕您罚他与草原鏖战, 都比将他囚于狱中强。”
戚延冷嗤:“朕还没打算现下攻草原, 且不管打不打仗, 军中都不能犯如此低级的错误。那副将的酒是谁给的?你三哥!他自己去城中喝酒就算了, 还大大方方地赏了几个副将饮酒。”
温夏顿住,她不知此事。
她只能深深埋下头道:“副将有错, 当值时不该饮酒。三哥哥赏他们酒时,肯定下过令不许当值饮酒。但事已犯下,便是温家军的错,是三哥哥治下不严。”
她叩拜下去:“皇上如何惩治,臣妾都绝无怨言。”
她已明白,眼下不是再求情的时候,恐怕戚延早有打算削弱温家兵权,一切只能等郯城关传回消息再议。
戚延嗓音冰冷愠怒:“朕没让你跪。”
温夏僵硬地起身坐下,黯然的嗓音低低柔柔的:“三哥哥饮酒,是因为臣妾写信告诉他四哥哥的消息,他高兴才饮了酒。事已这般,臣妾于心难安。”
“此事与你无关,朕自有打算。”
戚延坐到了床沿,由宫女跪地脱履。
温夏自龙床靠退一些,为他让出地方,却靠在了身后柔软的软枕上。
她回头看见排列整齐的各式软枕,许许多多皆是小动物的形状,鼻子眼睛皆都灵动。
她退回来些,没有碰他的东西,却在抬头时对上戚延俊美面庞,一时脸颊一烫,缩进了衾被中。
宫女安静放下帐幔,无声退出寝宫。
温夏鼻端皆是龙涎香与戚延身上浓郁的男子气息,今夜已经打算献上这具身体,心跳也便越发快了。
她的紧张皆在戚延眸底,他低沉磁性的嗓音只道:“都已子时了,早些睡吧。”
温夏轻轻“嗯”一声。
她即便什么都不用做,戚延也会在她浑身的幽香下不得安睡。
温夏嗓音低软:“皇上,您不睡是因为还生气么?”
“不是。”戚延调息静气,不得章法。
温夏发出一声极低的呜咽声,温软柔媚,似低泣似无助。
戚延浑身都快炸开,喉结上下滚动,翻身将她揽入怀中,强势霸道,不容她反抗。
温夏却完全没有反抗,只是软软地在他臂弯里发颤,压抑着那轻到几乎听不见的低泣。
“你哭什么?”戚延压抑着周身的暴躁,只想狠狠呵斥几句,下令不得再哭。
温夏在他胸膛下气息急促,软糯的小鼻音似被捂着般:“你松一些,我不能喘气了。”
戚延燥热难耐,松开手臂。
“臣妾只是有些难过,世人皆言,不管是皇后还是妃嫔,都会遇到家族的难题,只是早或晚罢了。可她们皆与前庭之事没有瓜葛,掺不得手。臣妾从前不得您青睐时,家中之事全由哥哥们担着,臣妾从来没有遇到过今日的局面。”
“臣妾本就没觉得自己能当好皇后,只能收敛闺中一身骄奢之气,循规蹈矩,时刻谨记身为中宫的责任,时刻约束自己要做到母仪天下的仪范。可今日臣妾愧疚,没有做好皇后,也没有当好温家女。臣妾难过,臣妾好失败。”
这是戚延第一次听到温夏与他说这么多。他初初登基时,也曾在父皇灵前立誓要当好皇帝。可温立璋回朝辅政,太后每日都会与温立璋相见,谈论国事,或是无声静坐,都令戚延暴戾到不愿遵循他们旨意,哪怕一切是为了国事。
温夏的哭声并不扰人,只是一种压抑的低泣,强装着坚强,二者碰撞,令本就轻软的嗓音更纯情动人。
屏风外,宫灯一点昏黄的余光散在这间寝宫。
戚延来擦温夏的眼泪,指腹柔滑湿润,他忽然便俯下身,鼻尖触到她脸颊。
温夏没有躲,只是不可控制地微颤。
今夜说这么多,都是为了温家。
她垂下眼睫,戚延的唇迟迟没有落下。
在她心跳越发激烈的时刻,他抚弄着她耳后几缕发,嗓音暗哑低沉:“荣王是朕亲手所杀。”
温夏一愣,想起此事来。宫人传得绘声绘色的画面涌入脑海,她几乎能想象戚延化身凶戾虎狼,手持大刀砍人的可怖画面。
浑身控制不住的发抖,她却还不敢丧失清醒理智,颤颤说:“臣妾没,没有被他欺辱。他就是强行握过我的手腕……碰到了我腰。”
“嗯。”戚延嗓音低沉浑厚:“朕知道。”
温夏刚想问他真的知道吗,微张的唇被他滚烫双唇封堵。
眼前持大刀的男人健硕挺拔,脑袋却是颗狼头,刀上残着血,脚边躺着个看不清脸的荣王。
温夏浑身发抖,唇舌之中,早已成为戚延掠夺之地。她本能地呼吸,却误含了他唇舌,几乎快哭出来,双手攀附他宽肩想将他推开,想起今日所来目的,又生生忍下。
戚延强势凌厉,连亲吻都是如此。探得章法后,他几乎桀骜不羁,变本加厉,她根本不能呼吸。
只能温夏哭喘着自他掌中挣脱开后颈:“皇上——”
戚延终于停下,健硕胸膛也如她般急促起伏。
他眸如漆夜,紧凝她浑身的颤抖:“朕想要你。”
温夏明明已是豁出去的,却在这瞬间浑身僵硬,早已忘记今日所来目的,脑中只有这十二年的苦。
她的无声,算是给戚延回应。
戚延强行调息静气,强迫自己镇定,紧望温夏花容失色的脸,终是道:“你睡吧,朕不勉强你。”
他说罢起身下床,拉过散乱寝衣,披上龙袍走出寝宫。
温夏不知他去了何处,也并未出声挽留。
她僵硬地握了握拳,紧紧抓着身下龙纹衾被。唇上残着湿润,可她这一次没有像从前那般嫌弃地擦拭。
她阖上眼睫,原来她的十二年,连她自己都跨不过么。
戚延一夜未归。
温夏睡到了辰时,殿中除了白蔻与香砂,还有御前宫女,宫女道戚延允许她多睡会儿,不必着急离开。
温夏起身下床,坐到案前,任宫人们梳洗。
戚延的寝宫未置妆台,只有与身高齐长的仪容镜。温夏细细检查今日穿戴,才离开乾章宫,一日不曾见到戚延。
昨夜的事,太后已遣了许嬷来凤翊宫。
许嬷道:“太后说如今娘娘已经长大了,懂得为温家出头了。她本不愿把这些担子压在您肩头,可却怕她的出现让皇上再与您生分。”
温夏都能明白,太后如今已经尽量减少再与戚延碰撞,就怕再为温夏招来无端之责。
“太后说,朝政之事,若娘娘拿不定主意了,她再出面。此事只怕是皇上要削弱温家兵权,不管如何,还请娘娘勿急勿躁,要先稳住。”
温夏点头,都听着。
许嬷说完这些,才低声询问:“娘娘,皇上昨夜与您圆房了?”
温夏摇头。
许嬷微愣:“皇上不愿意?还是娘娘还有顾虑呀?”
温夏不愿作答,嗓音依旧低软:“阿嬷,我有分寸的,你且回去照顾母后吧,让她别为我担心。”
许嬷点点头,临走时免不了语重心长地嘱咐几句。
窗外夜已深。
白蔻来劝温夏主动去向戚延服软,香砂倒觉得温夏所受之苦甚多,顺其自然便好。
白蔻毕竟年长五岁,反驳香砂:“娘娘与皇上总归是夫妻,如今有了机会和好,对娘娘总是有益的。”
香砂与温夏同龄,比白蔻敢说:“可他害了咱们娘娘这么多年,若娘娘不是太子妃不是皇后,大可找个谦谦如玉的公子,哪还要受这么多罪。”
二人各持己见,互不相让。
温夏在做为四哥哥准备的腰带,宫中匠师已经将这牛皮鞶带制好,外覆黎色锦缎,空白之处绘着镶玉记号。温夏正将她的几件宝石缝制在记号处,漫不经心听着二人争论,淡淡道:“好了,莫让旁人听去。”
温夏抬眼问侍立门口的著文:“忆九楼处可有四哥哥的回信?”
著文仍回着同样的话。
温夏的信在送出去的第二日便被一中年男子取走了,但如今已四日过去,皆还未有回信。这般看来,也许四哥哥不在京都。
案台上宫灯明亮。
温夏认真缝着手中玉片,鞶带坚硬,她每穿过针都需仔细避免伤手,半个时辰也才缝上一小段。
白蔻道:“娘娘明日再缝制吧,仔细伤了眼睛。”
温夏也未再继续,小心放好鞶带,回了寝宫安寝。
白蔻落下帐幔时,温夏道:“明日你去找顺子,躲不过便不躲了吧。”
白蔻见她终于想通,悲喜交织应下。
……
翌日。
白蔻煮了新制乳茶,送去了清晏殿。
戚延这两日皆扑在政务上,朝臣难得看他如此上心。
温斯来处暂无音讯,只有郯城关来的奏报说温将军当日便已带人乔装入乌卢先行探路,至今未归。
燕国使臣已先携燕皇休战盟书入朝觐见,行宫刺客虽未再查出线索,但燕皇愿割嘉州、乾州二城,加赠金玉绫罗以示诚意,约定两国退兵不犯,各守边界。
戚延签了休战盟书,使臣还道相赠的金玉绫罗中有世间罕见的翡翠之物,希望皇上与皇后会喜欢,再有几日队伍便可抵达京都。
戚延倒是意外地挑了下眉,他已派人自瓦底国寻此玉石,只是队伍还未抵达而已。
得了新的版图,自然免不了一应收编与改革,一些官员调派之事。他每日便是忙于这些。
胡顺端着乳茶入内:“皇上,皇后娘娘又亲手做了乳茶,还是新口味,您劳累一日,且尝尝。”
戚延淡淡抬眸,那乳茶以精致的六角榴花盏盛着,每回便此一盏,倒在杯中几下便没了,倒是好喝。
戚延饮完,已是入夜,未再处理手边政务,拿起一旁台架上的玉笛。
他这几日一直未再练过,倚进龙椅中,懒散交叠长腿吹起不太娴熟的曲调。
自他登基后,不喜欢这清晏殿严严实实的墙,四面都拆出门来。
此刻,隔扇门外是夜色下的重重宫阙,清晏殿坐落在高处,遥遥望去,宫灯琳琅,浮华满目。
吹着这曲不成调的笛声,戚延便忍不住想起前夜里。他此刻倒很想去凤翊宫,只是怕又将温夏吓成前夜那般。他知他既要去,这一次见到她便不会再开恩。
“皇上,劳累两日了,您今夜歇歇吧。”胡顺端着侍寝名牒行上玉阶。
戚延本皱眉要斥退,但倏然一瞥间再次侧目望来。
盘中只有一块名牒。
他深邃目光紧罩在胡顺身上。
胡顺抬起头笑得合不拢嘴,只差将“恭喜皇上”挂在嘴边。
殿中寂静许久,戚延收好玉笛,起身回乾章宫,玄色龙袍凌风翻卷。
…
凤翊宫。
温夏已沐浴罢,任由宫女擦拭秀发,护理周身肌肤,扶她到镜前梳妆。
发髻半挽,余下大半青丝柔顺披散。
白蔻笑着凝望镜中的淡妆美人,胭脂虽浅,却难掩姣美风华。
白蔻拾起满案金玉花钿,欲戴在温夏发间。
温夏道:“还是以花为簪吧。”
她想,戚延应是会喜欢鲜花的。行宫初次以梅枝为他量衣,他一双深目便久久落在那娇艳红梅上。
入夜里微风沁凉,轿辇停在乾章宫门口。
温夏缓步入殿,胡顺恭敬为她领路。
一路裙摆迤逦,薄纱摇曳,宫人跪满长道,一柱一明灯,照亮她要通向的路。
戚延坐在寝宫一张书案前翻阅剑谱。
温夏款步入内,朝他参拜:“臣妾拜见皇上。”
她尚未行近时,戚延便已闻到馥郁花香,似满簇的玉兰花于殿中绽放。抬眸的瞬间,他深不可测的双眸紧落温夏身上。
佳人婉约静立,眼如秋水,唇似红樱,面如春半桃花。
今日的温夏身着浅藕色凤纹曳地长裙,半绾的秀发以牡丹花枝为簪,青丝柔顺披于双肩。
她静立案前,宛如初见俏立于水畔。
暗寂的寝宫恍似浮现起青州千盏明灯与车水马龙,烟火人间如梦如幻。
戚延微眯深眸,尽量用不带压迫的嗓音开口:“你还可以离去。”
温夏无声了片刻:“可我是您的妻。”
戚延握了握拳,自案前起身。
玄金革靴迈开步伐,健硕身躯停在她身前。
成年后的他们与幼时相比,实在更为悬殊。
她纤细婉约,身量只及他胸膛。
他常年习武,修长挺拔,比御用武斗士都高大健硕。
无形的威压之下,温夏终于有了退步之感,却不曾再退,只眼睫轻轻颤抖。
戚延横抱她走向龙床。
殿中宫人退至门外。
如上一次的亲吻,戚延从最初的温柔安抚到桀骜不羁,温夏退无可退,却在肩头一凉时,终还是忍不住抵触地按住他手掌。
戚延深邃眸光紧罩她,温夏也不知如何才能控制这份抵触。
她会想起九岁被他一张鬼脸面具吓到不敢入睡的夜晚。
她会想起她亲手种的桃树,被他与梁鹤鸣的箭射落的那些桃果。
她会想起他在朝堂上说她五岁陷于青楼。
也许是她的惊慌与胆怯太过了,戚延停顿了好久,终于收回手,一身悻悻掩在深不可测的帝王威压之中,起身离开。
“这是朕放你的最后一次,夏夏,只此一次——”
温夏却忽然拉住了他袖摆。
戚延回头,她眼睫颤抖,香腮酡红,含情凝睇的杏眼无声应允着。
夜色沁凉。
炉中沉香白雾袅袅。
发间牡丹倾落在龙榻边沿,姣美花瓣一片片剥落,自帐幔凛冽的风中飘落在床边龙凤如意锦纹地毯中。
因痛颤合的红唇边,终还是抑制不住地呜咽着。
温夏看不真切帐中一切,依稀见戚延发红的耳廓,他应是耳红的吧。可她想,他怎么会耳红呢。他桀骜不驯,周身强盛到超脱她所知所觉。大婚前夕,宫中嬷嬷便与她说过,虽疼也不过是那一瞬,男子至多两三盏茶便可以了。
温夏终于哭叫出声:“书上骗我……”
“什么?”戚延吻她湿红眼角,嗓音暗沉低哑。
她的眼泪大颗地掉。
戚延忽然捧住她脸,迫使她与他对视。
他唤她夏夏,又低唤,温夏。
温夏恍恍惚惚,似看见了凛冽的戚延,盛情的戚延,五岁时为她摘过星月的戚延。
一切知觉又在清晰提醒她,如果她可以选夫君,那绝不会是戚延这般的。
她要选一个芝兰玉树,清隽雅致的青年,会音律且风趣,如四哥哥那般懂她护她。
她又在这清晰的知觉里想起了英隽卓立的爹爹。
这世间有三个人为她摘过星月。
爹爹,戚延,四哥哥。
……
候在殿外的宫人跪了一个时辰,殿门隔去大半的音,却仍能听见依稀的哭叫声。直到帝王低沉唤入内伺候,早候着的宫人忙端着一盆盆热水,鱼贯而入,但却只伺候了帝王一人。
戚延行至屏风外,任宫人长巾擦去身上汗渍。
胡顺惊慌地哎哟一声,望着他青筋暴起的手臂。健硕臂膀上,有红红的抓痕,温夏的指甲很长,伤痕并不深。
胡顺要为戚延涂药,戚延薄唇微抿,示意他们退下。
他洗了滚烫长巾回到寝宫。
帐中美人鬓云乱洒,半张脸埋在软枕中,白皙颈项间仍有淤红。
戚延微有些愧意,她比他想象中还要柔弱。
他俯身整理温夏散乱鬓发,她微微一颤。
“抬起头。”
“我不。”埋在衾被的嗓音带着一点小鼻音。
戚延不怒反笑,强行揽过她。
温夏花容失色,急忙拉过衾被。
戚延俯在她耳鬓,幽香阵阵,他嗓音低哑:“花为什么没了?”
他在问,那朵玉兰花,宛如粉瓣桃花的玉兰,为什么没有了。
温夏很久才回答他:“那是两岁时的烫伤。”
戚延微凛:“我以前怎么不知。”
他们的幼年干干净净,她只把他当哥哥,他只将她当做他一个人的妹妹,自然不知这些。
戚延问:“现在还会疼么?”
温夏不回答,脸依旧埋在软枕中。
戚延以手指梳理她长发:“朕为你宣女医?”
她摇头。
“朕洗了长巾,替你——”
“我要沐浴。”
戚延嗓音愉快地答应。
温夏这才从软枕中抬起头,看向他。
发丝凌乱贴着她面颊,没有皇后的端惠娴雅。她白皙,姣美,湿红的眼尾娇媚楚楚。
她杏眼盈盈湿润,低软的嗓音委屈而又可爱:“我是你的皇后,也是你的妻。从今夜起,你往后更不可以再欺负我。”
戚延喉结滚动,沉声说:“我知。”
“去备水吧,我要沐浴。”
“嗯。”戚延起身要去宣宫人,忽似想起什么,回头朝温夏看去。
她裹着衾被坐在宽大龙床上,唯露出一张姣美可爱的脸,像极了五岁的温夏。
戚延挑眉:“你在吩咐朕?”
温夏未回答。
他一点也未介意,吩咐宫人为她备水沐浴。
温夏起身后,宫女入内将衾被床单换下,那赤金色的床单上烙着鲜红印记。戚延瞥了一眼,回书房取了玉笛来。
温夏归来,望着他手中玉笛有些意外。
戚延道:“朕学给你的,届时可以与你合奏。”
温夏红唇微抿,轻轻点了下头,入了床榻,拥着衾被合眼。
戚延行来,靠坐在床头:“你不想听?”
温夏未曾睁眼,只说:“皇上才学几日吧,会吹了?”
“你且听。”
戚延吹起玉笛。
笛声短促,时常停顿,但玉笛音色醇厚,戚延又习武,运气绵长,这笛音除了曲不成调,倒也凑合。
温夏依旧不曾睁眼,不愿看他。
她已走到这一关,再没什么畏惧的。
只是会在这笛声里想起四哥哥来。
温斯和温润雅致,有文人的玉树临风,也有武将的硬朗刚毅。他吹笛时眉眼尤其温柔,笛音悠扬悦耳,与她的琴如知音相惜。温夏忍不住笑了一下。
戚延见她微弯的红唇,才放下手中玉笛,侧身将她揽入怀中。
他轻抚她乌黑长发,目光所及的枕边,是方才掉落在地毯上的粉瓣牡丹。
花瓣掉落许多,国色天香,似都被倾轧揉碎。
“今后戴回金玉首饰,夜间再戴花簪。”
温夏许久才自他臂弯轻懒回:“嗯。”
第36章
这一夜漫长而疲累。
翌日巳时, 温夏才缓缓醒来。
望着陌生帐顶,昨夜之事悉数涌入脑海, 凝眸瞥见枕侧俊美不羁的轮廓,昨夜帝王那野性一面挥之不散,粉面桃腮蓦然滚烫。
她想过戚延缺乏柔情,却才终于知他有多桀骜狂野,除了最初进去的片刻温柔,他似探得章法般,后面完全称不上怜香惜玉。
他一点也不再是她五岁时认识的那个太子哥哥。
戚延并未睁眼, 轻扯薄唇道一声:“醒了?”
他的嗓音惬意慵懒。
温夏吓了一跳,却也稳下心神:“你……现下什么时辰了?”
戚延回答着她,这才睁眼, 侧身将她扯到怀中。
他寝衣散乱,温夏不敢有挣扎, 也才觉浑身酸痛。
“饿么?”
温夏摇头,鼻尖退无可退抵着他锁骨:“已经巳时, 皇上该去上朝了吧。”
“朕今日不朝。”戚延嗓音惬意慵懒。
温夏无法自他臂弯退离,他一双手臂如铁,她喘着气,只得低声道:“如今刚与燕国休战,燕国让出的两座城池还需安顿,土地上的燕民也属于我大盛子民了, 更应有许多亟待革新的政务。”
戚延懒漫低笑一声, 难得与她解释这朝政之事。他说他这个月里已经非常勤政了, 昨日便处理完了许多朝政, 安排了臣子着手此事,也给自己安排好今日起可以休朝多日, 恢复些从前升朝的状态。
温夏听来,只觉得这不是好事。
恐怕他的休息会成为她的恶梦。
温夏自他臂弯挣脱出手臂。
“想起身?”
“臣妾要回凤翊宫,也要去给太后请安。”
戚延眸中散漫不羁,眼尾噙着一点笑,视线落在她脖颈间。
温夏不用照镜子也知恐怕是有未褪的印记。
昨夜沐浴时,白蔻与香砂为她仔细擦洗,望着白皙肌肤上处处娇红,满目不忍。
戚延仍未松开手臂,大掌钳住她不盈一握的细腰,轻松将她抱到他腰际。温夏不得已趴在他身上,杏眼轻颤无措。
“让朕再看看那朵花。”戚延嗓音暗哑,不容她拒绝。
粉色玉兰在这个清晨一点点绽放。
殿外仍跪着等候宣召的宫人,对殿内求饶声浑然无觉般,只面红耳赤地垂下头。
意犹未尽,戚延只得败兴地停下。温夏鬓云乱洒,香腮酡红,盈盈杏眼幽怨而委屈,他终是起身冷淡道:“行了,朕遵你的规矩。”
温夏拉好臂间衣衫,咬了咬唇,不愿在白日继续。
宫人鱼贯而入,戚延伸臂,神情淡然,任由他们穿戴。玄金色龙袍威严冷冽,他凝眸朝她望来,神色终是缓和不少,任宫女为他系上腰间玉佩后走向龙床。
“还想睡?”
温夏摇头。
“朕命人为你布膳。”
“不用,臣妾回宫去便好。”
戚延终未勉强她,走出寝宫,将空间留给她。
温夏回到凤翊宫后,整个人都似散了架般。
昨夜只觉那骤然的疼痛了,今日才知四肢百骸的酸楚。
白蔻去宣女医来为她仔细检查。
香砂便在一侧气恼道:“皇上太不知怜香惜玉了,娘娘太不值得了!”
温夏杏眼扫来:“慎言吧。”
她比谁都知晓不值得。
但若她今后能为温家说上话,便算值得吧。
白蔻请来的是昔日为温夏医治眼疾时的徐太医。徐华君细致耐心,得温夏信赖。
白蔻对女医道:“我们娘娘初次侍寝,身上有伤,疼得厉害……”
“徐太医,坐。”温夏却打断了白蔻,朝女医道:“去岁双目失明,看不见时心中彷徨,是徐太医耐心为我医治,给我希望。”
女医眉目谦逊,道着“不敢”,安静地听着。
“那次雪中伫立良久,我也患了风寒,想来我的身子寒气极重,是不适合怀上龙嗣的。”温夏伸出手腕,安静望向女医。
女医怔片刻,对着她眼神,明白她所言,忙垂下头去:“微臣再为您把脉。”她诊完脉起身:“微臣明白了。”
温夏如释重负。
让白蔻去请太医,她不是想看身上的红印,是想避孕。
她不愿为戚延生儿育女。
至少当下不愿。
太医院那么多太医,她没有选中随她去青州行宫的老太医,而是选择了眼前的女医。徐华君寒门出生,立足太医院虽凭医术,但想走下去也诸多不易。温夏当然也是看重去岁失明时,徐华君对她细心的调养,才愿相信此人。
避子汤端来时,白蔻仍有些顾虑,想开口劝时被香砂拉住胳膊,香砂无声朝白蔻摇了摇头。
温夏未置会,仰头喝完碗中汤药,绣帕掩了掩唇,含入一颗蜜饯。
起身行至梳妆台前,镜中女子脖颈修长,白皙肌肤上却蔓延着几块红印。温夏命白蔻拿狐裘遮掩,虽时节不对,要去给太后请安也只能作此打扮。
妆台上摆满温夏从前所戴的金玉翠钿,她已许久未曾佩戴这些首饰,挑了一套翡翠四凤头面,珠翠环绕之下,恢复往昔雍容华贵之美。
这耀眼浮光,香砂瞧得都呆愣了,经白蔻提醒忙回过神:“奴婢在青州呆太久未见过娘娘了,娘娘此番打扮真美!”
温夏对镜莞尔一笑。
门外传来交谈声,著文入内禀报,是胡顺来送皇上给的赏赐。
十几个宫人托盘中皆是琳琅金翠,胡顺笑着禀报这些都是戚延特意挑选的,他还命了一支队伍自瓦底为她觅玉,只是不曾告诉过她。
温夏:“代我向皇上道谢。”
胡顺走后,温夏扫过琳琅金翠,目中荣宠不惊。
她自小便有这些东西了,再好的珠宝于她而言都只是开心一刻的饰品,唯喜欢玉。
大盛原是以和田为尊,翡翠是瓦底外邦之宝,国内不多,是先皇喜爱才掀起热潮,有价无市,也只有达官显贵才可佩戴。
目光落在托盘中几对翡翠手镯上,虽然对戚延不喜,但到底还是没有拒绝他送来的玉镯。
温夏挑选了一支莹黄沁绿的翡翠手镯,转动纤细皓腕,翡翠与腕间金链发出清脆碰撞,甚是悦耳。温夏这才浅浅抿唇笑了下,这才去长乐宫探望太后。
太后对于如今她与戚延的状态喜出望外,可也担心她,问她昨夜是否是出自自愿。
温夏想,这自愿还重要么。她是他的皇后一日,便躲不过这些的。
回到凤翊宫,温夏累得只想睡觉,偏偏经历昨夜,她又是皇后,免不了要接受后宫诸位妃嫔的恭贺。德妃幽幽地说,真是太便宜皇上了。
倒是阮妃见她眉间并无被宠幸的悦色,掩帕一笑,悄悄与她说,可传授一些秘术予她,保管戚延会更宠爱她。温夏听得哭笑不得。
阮妃这话却被李淑妃听去,李淑妃一向不喜阮妃,倒也被勾起兴致,眼巴巴凑过来:“皇后娘娘不听,我要听。”
…
傍晚,戚延派人来宣温夏前去乾章宫用膳。
温夏轻抚腕间玉镯,对胡顺道:“本宫身子不适,还请公公代本宫向皇上谢罪。”
想起昨晚,温夏只觉得腿颤,不愿前去,也不会这般依着戚延。
她虽不懂男女之事,也明白越是容易得到的,便越不够那么让人珍视。也像她的忆九楼中,四哥哥最爱的香卤鹅肝价值百银,明明那么多人吃都没吃过,却只是看一眼都觉得美味。越奢贵越得不到的,越让人念念难忘。
……
乾章宫。
听着胡顺禀报这消息,戚延倒也不觉意外,也并未生气。
胡顺笑道:“奴才见皇后娘娘腕间佩戴的是皇上赏赐的镯子!娘娘戴着风华绝代,皇上甚有眼光!”
戚延懒漫倚在龙椅中,修长手指颇有些愉悦地敲击着扶手:“皇后可曾戴回首饰?”
“戴了!皇后娘娘发间金翠摇坠,奴才一进殿只觉得华光耀眼!”
戚延弯起薄唇。
“既然皇后娘娘凤体不便,不能前来,皇上何不摆驾凤翊宫,去探望娘娘?”
戚延敛了笑,眸如漆夜,幽暗深邃,仿佛她细白双腿颤于腰间的画面就在眼前。对于温夏,初见是惊鸿一瞥,不甘错过。阮思栋说一见钟情是很喜欢,那只是阮思栋追求柳曼娘三年,接触了解柳曼娘后才滋生的钟爱。
戚延只认为一见钟情大多有点见色起意,他见温夏那张脸,即便纯情动人,也仍想征服占有。如果她不是温夏,不是他的皇后,没有与他有过少年时那段短暂的青梅竹马般的岁月,他不会一次次放过她,等到这么久。
昨夜夜色旖旎,玉兰花惊艳盛放,她给了他太多惊喜。戚延喉结滑动,不愿再回忆昨夜,怕见着温夏她便又该受罪了。他舍得她再像昨夜那样哭。
戚延起身坐到紫檀圆桌前。
满桌玉盘珍羞,许多都是温夏所喜的菜式。
他草草用过膳,饮了些清酒,便起身漱口,回了书房吹奏玉笛。
他的指法越发娴熟,笛声也悦耳许多。也许是因为昨夜他吹笛时温夏的笑,虽然那笑极浅的一下,却被他记下了。
翌日,温斯立携领大军,终于抵达京都。
凤翊宫内,温夏得了戚延的圣旨,要她与他前去迎接温斯立入朝。
温夏穿戴靛蓝色凤袍,未戴华丽凤冠,以四凤衔珠金钗翠钿妆扮于发间,乘坐步辇抵达乾章宫。
戚延正以懒漫不羁的姿态,闲适地靠在龙椅中,转着匣盒里一颗夜明珠打发时间。
温夏款步入内朝他行礼,他才坐起身,步下玉阶携她的手。
“我大哥已入城门了么?”
“嗯,今日高兴么?”戚延目光移来。
温夏轻轻抿唇:“臣妾高兴,谢过皇上。”
他嗓音低沉:“身子可好?”
温夏面颊一烫,低低地应了一声。
戚延握她的手更紧,薄唇噙着淡笑。
温夏与戚延于乾午门迎接温斯立大军。
文武百官候于左右。
自礼官的通禀声高亢传来时,哒哒的马蹄声也清晰驶近。
挺拔硬朗的温斯立策马停在宫门前,翻身下马朝帝后走来,跪行大礼。
“臣温斯立不负皇上使命,回朝觐见。”
铠甲英伟的男子脊背修长,在戚延的免礼声中起身,以臣子的目光掠过温夏,朝她问安。
温夏眼眶湿润,望着温斯立鬓角风尘,干裂起皮的嘴唇,有许多话想同大哥说。
第37章
戚延回了乾章宫召见温斯立, 还有军务需处理。
温夏去了崇明殿,安排今日特为温斯立与将领们设的接风宴。
午时, 崇明殿高悬铮铮琴音,激昂澎湃,殿中剑舞升起,四座皆是文武百官。
温夏坐在戚延右手边,身侧下方便是温斯立,他正回答戚延的问题。
温夏浅抿了一杯桂花米酿,戚延视线却冷冽扫来, 眼含告诫,似在提醒她上次在虞遥的送别宴上喝醉酒的事情。
温夏无声以眼神解释只是淡酒,也不管戚延能不能读懂, 轻抬宽袖浅抿入口。
这是她第一次陪同戚延参加宫宴。
从前,戚延从来没有带过她, 她每逢只是听起李淑妃与王德妃她们说起宴会上的事。
万般得来,不过皆因她的美貌。
温夏无声弯了弯唇角, 再饮下一杯,只尝到了些苦涩。
这宫宴终于结束,百官请安散后,殿上唯剩温斯立与她和戚延。
戚延未再问温斯立问题,似是特意让他们兄妹二人叙旧。
温夏道:“大哥,你可有受伤?”
“不曾, 多谢娘娘挂怀。”
“你别瞒我, 可有受伤?”
温斯立仍轻笑说没有, 倒是身后长随屠容道:“将军后背都是刀伤, 这次可是偷袭的两刀,刺又深又宽, 只是从不把这些当回事。”
温夏就知道。
大哥哥的性格像父亲,挨了箭挨了刀从不言痛。
二哥与四哥哥虽也逞强,倒是知晓乖乖养伤。
他们谁都不像三哥哥,丁点伤便全府皆知,知道喊疼的哥哥,总是骗过温夏好多眼泪与糖丸。
温夏倒希望他们都像三哥哥那样。
温斯立迎着她发红的眼眶,虽依旧维系着君臣之礼,到底还是温和了语气:“臣已无碍,别听屠容所言,如今一点也不痛了。”
温夏湿润了眼眶。
戚延似知他的存在打扰了他们兄妹般,起身朝温夏道:“朕已留温将军入钟泰宫留宿,皇后可再与兄长寒暄些时辰,朕先回凤翊宫。”
温夏与温斯立朝他拜谢行礼。
白蔻与著文去了殿门外守着。
温夏未顾礼数,埋进温斯立胸膛。这宽阔结实的怀抱就似父亲的胸膛般,这些时日所经历的一切都历历在目,温夏无声流下眼泪来。
温斯立轻拍她的肩,嗓音动容:“皇上逼迫你承恩?”
“不是,是我自愿的。”温夏道:“如今我也想为温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哥哥们不需要你做什么,你只要做你自己便好。”
温夏又红起眼眶来,温斯立宽厚的胸膛带着清冽草木的气息,与温立璋身上的味道很像,温夏拥着大哥就会忆起爹爹来。
她终于想起好消息,昂起脸:“大哥,四哥哥没有死,他还活着!”
温斯立眸光一紧,忙问:“他在何处?你见到四弟了?你们相见的?”
“我还没有见到四哥哥,他只是给我写了信。”温夏忙从香砂那拿出信,笑着递给温斯立。
“我特意带来给你看的,四哥哥说他家中有难,才没有与我们联络。我将此事也去信给了母亲和二哥三哥,可惜三哥哥便是因为我的信才去城中饮了酒,犯了错事……”
温夏说着这些,抬眼才见温斯立面色并无喜悦,反倒似浓雾迷沉。
“大哥?”
温斯立紧望她:“你如何收到的这封信?”
温夏望向身后香砂,香砂如实禀来。
“大哥,怎么了?”
温斯立沉吟许久:“没什么。”他将信藏入了袖中:“可有说话方便之地?”
温夏见他表情凝重,未再留在此处殿中,将温斯立带往成武殿附近一处宫殿。
温斯立示意两名亲随前去把风,也命白蔻香砂等人退下。
他说:“夏夏,大哥本不愿将一些事告知你,可如今四弟的信来得蹊跷,还希望你听后保密,先勿告知身边心腹,也勿告知皇上。你听清哥哥的话了么?”
温夏直觉温斯立所言不会是她想听到的,可心中惴惴,心有所感般想起了父亲,想起了戚延曾以父亲临死前那场败仗拒绝封父亲为忠臣,为恭德王。
她怔怔地点头。
“建始三年,鬼幽谷的行军布防只有父亲与我,四弟,军中各副将知晓。却遭前后夹击,山顶伏击,来得蹊跷。鬼幽谷地势险峻,又遇风雪,我们择此路万分凶险,燕军想要在此地伏击就更凶险了,除非知晓我们的路线。”
“那是严冬,冰天雪地,天空却两次飞来雄鹰,跟随我军久久不散,那只鹰能十分灵活地躲避父亲的箭,是经过严格训练的鹰。而黑鹰出现不久,我军便遭遇了伏击。”
“父亲为我与四弟杀出生路时,我们遭一队燕军截杀。我与燕军厮杀,再回身之际已看不到四弟了。那年我也以为是我护佑不及,害他坠入谷下水中,但事后我军找了半月都不曾找到他身影。”
温夏安静听着,眼睫颤抖:“你想说什么……”她心中已有想法,只是想得到温斯立的确认。
温斯立紧望她眼眸:“大哥怀疑,四弟背叛了温家军,泄漏了我军计划。”
“不可能!”温夏坚决道:“他是爹爹的儿子,是我们的亲人,他不会的!”
温斯立安抚着温夏的情绪,紧抿薄唇,许久才道:“大哥也不想疑心四弟,只是将此事告知你,让你有所防备。”
温夏不愿相信,也很难过,想起了戚延也提过此事。
那一年,得知爹爹战死的消息,她在宫中度过了最冷的冬日。
戚延说父亲失职,才致使那么多士兵惨死。
他说以父亲征战沙场多年的经验来看,不至于败得这么惨烈,军中必有人泄漏军情,那只凭空出现的黑鹰必定是奸细的暗号。温立璋与温家军都该严惩。
事后军中将领是怀疑过那只鹰,但查不出眉目,只知以黑鹰灵活躲避射击来看,必定是受过训练的,是燕军放出的眼睛,才使燕军行到此处。
戚延反驳说眼睛可以快,但燕军那么多伏击,除非是早知计划,天降神兵。
温斯立与军中将领经过严密内查,也经过许多演习,确定军中高位者没有通敌嫌疑,证实军队也能够在黑鹰盘旋上空时,快速伏击,引来敌军。
这是满朝文武都相信的答案,没有人会怀疑忠肝义胆的温家。
但戚延仍旧不信,暴戾呵斥满朝文武,不顾朝臣抗议,要治温立璋亵职大罪。
那天,冬雷震震,暴雨疾落,仿佛在为冤屈忠臣不平。
清晏殿上,从殿中到殿外台阶上,跪满了无数朝臣,他们都请戚延收回成命,这样的忠臣若没有证据便治罪,天下子民都会寒心的。
太后在殿上与戚延据理力争。
而温夏在这噩耗中两度晕厥,听闻清晏殿上的事,不顾病体冲向清晏殿,被戚延的亲卫拦退在外。
她跪在雨中,力陈温家军证实过的证据,力陈父亲多年为国功绩。
“天佑三年,燕私潜暗军攻入我南关,烧杀抢掠,郡守卷银粮私逃。臣女父亲镇守梨东,跨越八百里彻夜赶赴南关,带领一万温家军誓死捍我大盛疆土,身中毒箭亦未让出城墙。”
“天佑七年潼州之战,先帝派遣郑王为副将监军,燕军设下空城计,郑王误入城中被擒,臣女父亲为救先帝胞弟,被困敌城,断粮二十三日,仅凭雨水野菜维生,救出郑王,浴血回盛。”
“天佑九年……”
“父亲一生为国,温家军视己死为民之生。皇上不信其忠心,但可以去街头随便拉一个人询问,您就问他温立璋到底是不是奸臣败将,到底是不是愚败贪生之人。”
那一天,雨水浇湿了温夏的衣裙。
再也没有能为她遮风挡雨的爹爹了,再也没有人会在这样的雨天,背着她回到干燥暖和的屋子。
爹爹不能再护她了。
而她想护住爹爹。
雨中娉婷娇弱的身影像坚韧地生了根。
她乌黑鬓间,珠钗精美琳琅。
纤长螓首高仰,她喊:“天可鉴,冬雷滚滚必有异象。我温夏在此立誓,若我父亲是奸臣是反将,那就让今日这场雷击打在我温家儿女头上。”
“以我生死,请天老爷为我温家鉴黑白。”
雷雨中,她头上珠钗乱坠。
她仰头,高举手中珠钗引着天空的雷。明明飘摇欲坠却强撑着挺直的纤弱身姿,在那一刻坚韧顽强,只想用雷雨下这场生死证明温立璋的清白。
跪在左右的朝臣也都明白了她满头珠钗的意义,虽雷电不可能就真的劈在她身上,但意外难以预料,都大呼不可。
乌暗天空中劈开闪电,似把苍穹撕成两半。
电闪雷鸣中,太后冲出清晏殿,张开双臂,不顾一切来护她。
可闪电快过了太后的脚步。
轰隆巨雷随着电光兜头而下,却是劈在了供奉着先帝画像与牌位的乾坤殿中。
那是戚延唯一一次对温夏妥协。
他没有再治父亲的罪。
在朝臣与太后,与先帝被雷电烧焦的画像中,他嘉奖厚葬了温家军,追封了父亲。
那是温夏唯一赢过戚延的一次。
而戚延,而太后与满朝文武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乾坤殿的雷击不是老天示警,而是她故意安插在瓦顶的绑着枯尖的铁柱,与抹在先帝画像上的磷粉引来的这电闪雷击。
被温立璋护了一辈子,温夏从未觉得自己聪明。
那大概是她唯一一次用尽了聪明。
幼年时陪伴戚延的短暂岁月,让她了解戚延,他多么爱戴他的父皇,那是他的弱点。
长夜寂静,微风卷裹着凉意。
温夏昂起朦胧泪眼,现在不止戚延怀疑过当年那场仗,原来连眼前的大哥都在怀疑。
可这疑心的对象又怎么可能是她最喜欢的四哥哥呢。
绝对不会的。
“二哥哥与三哥哥呢,他们也这样以为吗?”
温斯立摇头,紧抿薄唇:“我当年只是猜测,父亲教导我们,一场事故中活下来或消失的那人,也许嫌疑最大。我虽猜测,却也不愿相信会是四弟,但你眼下的信……”
眼下的信上告诉他们,温斯和早就恢复了记忆,却因为信中所言的家门有难而没有与他们联络。
他难道不知晓温家会担心他么,他到底有多大的苦难才会在这三年里不与他们联络?
“我在想,青州行宫劫持你的黑衣刺客会不会就是四弟。”
温夏愕然:“怎么会?”
若温斯和想见她,大可直接露面来见她。而且戚延所查,那些刺客都是燕国人。她的四哥哥说得一口大盛的口音,怎会是燕国人。
她抬起头,与温斯立眸中的幽深似不谋而合。
可温夏不愿再想下去。
温斯立不曾把这些难题抛给温夏,只是决心独自细查。温夏自然不知他心思,目光黯然。
温斯立欲言又止,终是决定道:“还记得你十四岁那年,四弟说他不想再做父亲的儿子这话吗?”
温夏重重点头。
她始终不曾忘记她哭着跑去问四哥哥为什么时,温斯和俯下身擦她的眼泪,刚启唇便被父亲叫走。她始终都没有听到他的答案。
“四弟与父亲说这话时,我在父亲书房回避,听见了他的话。”
“他说他对你生出了男女情,不再是兄妹之情,他不能再当父亲的儿子,他想等你长大,以他自己的能力娶你。”
温夏死死捏着绣帕,轰然怔在原地。
殿中烛火熹微,她看不真切这陌生宫殿的布置,可大哥的嗓音无比清晰。
她却似觉自己听错了。
四哥哥待她那么疼护,她永远都只喊十九哥哥,四哥哥。他怎么会对她报以男女之情?
他与三哥哥都说她是天底下最惹人喜欢的妹妹,他说,他很高兴加入温家,很高兴父亲收养他,很高兴有她这个妹妹。她驾车出游时,被富绅子弟骚扰。四哥哥长身玉立,一身温润,眉宇却冰冷凌厉,说“谁敢欺负我妹妹”。
他是她的哥哥。
怎么会?
她好像恍然想起了有一天,大概是她刚满十四岁,穿着许映如为她新制的长裙,跑去将军府的练武场找他。
温斯和正在与三哥哥练剑,在她一声“哥哥”里回眸。
三哥哥箭步冲上来夸她好看。而温斯和的剑久久举在半空,只站在原地凝望她,长身玉立,迎着她微笑的眉眼,无声抿起唇来。
好像他们去过的山头,青草遍野,她托腮坐在他白袍上,望着爹爹行军的方向发呆。温斯和摘了野树莓,以干净树叶包着递给她,揉揉她脑袋说“吃吧,父亲很快便归来了”。他问她:“若我有一日行军千里,夏夏也会为我举目远眺,思念祈祷吗?”
温夏忽然不明白。
他是她的哥哥啊。
温斯立道:“大哥说与你,是希望不管如何,你都该心存防备之心。”
温夏流下一行眼泪来。
温斯立抬手想为她擦泪,但动作一停,顾及着君臣之礼,自三弟温斯来抢了替温夏擦眼泪的活儿后,他这个做长兄的也乐得让位。
温夏泪光闪烁,温斯立终是十分无奈,抬手擦去她脸颊泪痕。
“如今你是皇后,此事更不能让心腹与皇上知晓,一切只是大哥的猜测,尚未有证据。你切记存有防备之心便好。”
温夏轻应一声“嗯”,带着哽咽的鼻音。
温斯立自温夏襁褓中便极疼爱她这个妹妹,他虽是养子,却与温家一体,从未将自己当成养子,对温夏如兄如父。
“好了,擦干眼泪,回宫去吧,别让皇上看出什么。”
温夏不知在想什么,无声许久,点点头,却凝望温斯立:“大哥,信能给我吗?”
“我需以此信为线索,去查实四弟,暂且不能给你。若收到回信,你也要第一时间告诉大哥,且不可先行回复。”
温夏点点头,神情依旧黯然。
温斯立唤来白蔻与香砂:“好生护送娘娘回宫。”
温夏这才回过神,对温斯立道:“我让白蔻送哥哥去钟泰宫。”
温斯立却更担心她神情恍惚,让她安心回宫便是,他自会寻宫中内侍带路。
温夏点点头,无声离开了成武殿。
温斯立自外寻了个内侍领路,内侍领他穿出花园,行至长长甬道。
皇宫夜色宁静,一丝喧哗也无。
却忽有一道娇俏又豪迈的歌唱声刺破暗夜,毫无音准的歌喉。温斯立第一次听到有人歌声明明难听,却唱得十足兴奋豪迈。
“我左肩扛头虎呀,我右肩顶个天!”
“本将军今夜就要入洞房,嗝——”
歌声近了,暗夜中踉跄走来的身影纤细窈窕,歌声却激情豪迈。
内侍停下脚步,温斯立也收回眸光。
内侍道:“温将军稍等。”
内侍小跑上前,不认识来人,但知是后妃,忙行礼规劝:“这位主子,您快回宫吧,往后右转是后宫之地,此处已是前庭,再往前便不妥了。”
歌声停了,纤细窈窕之人打出个酒嗝,忽然做出了让温斯立目瞪口呆之举。
她把内侍举了起来。
两只手。
一个女子……
将人凌空一扔,嘻嘻一笑。
她忽然瞥见温斯立,桃花眼发出光般,醺醉地眨眼。
温斯立皱起眉,垂首后退避嫌。
“淑妃娘娘!”宫女寻来,好不容易拉走了女子。
内侍从草丛里爬出来,不敢言痛,躬身为温斯立继续领路。
一路无言,温斯立也绝不是去打听是非之人,十分守矩,一直到钟泰宫,仿佛方才路上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奴才送到这儿,恭送温将军。”
温斯立向亲随递了个眼色,屠容拿出一锭银:“公公拿去看伤,多谢指引。”
第38章
这一夜于温夏而言, 注定不会平静。
回凤翊宫的路上,她的异常被左右婢女看出, 白蔻与香砂关切询问,她只摇头,不曾答复。
连她都不知这答案。
她自是不信四哥哥会背叛温家。
可大哥说的男女之情……
温夏恍然反应过来,四哥哥当年不过十六岁,即便温家看错他年龄,他至多十八岁。十八岁的少年,常日与他们生活在府中, 身边一个女子也没有,就她一人,自然会把这成长时期懵懂的错觉当成喜欢。
是四哥哥想错了。
他该是误把那些感情看成了男女的喜欢。
就像当时温立璋要将她送回京都来时, 她不也哭着与许映如说过,为什么她不能自己选一个像四哥哥那般的夫婿。
她的成长时期接触的男儿只有父亲哥哥们, 她也会按照父亲与哥哥们的样子想象理想中夫婿的样子。
想到此处,温夏终于有些拨开迷雾的恍然, 可一想起大哥所言,终是愁眉不展。
她差一点就忘记她的寝宫中有人,听见戚延漫不经心的一声“回来了”,吓得连请安都忘了。
“皇上怎么在此处?”
“朕不是说过在凤翊宫等你。”
戚延朝她走来:“与你兄长相谈如何?”
“日久未见,多与大哥聊了些时辰,多谢皇上。”
戚延未再言, 让她先去洗漱。
温夏多看了他一眼, 他已坐到殿中梨木四方桌前, 宫女正为他沏一杯茶, 他闲适喝下,喉结微微滑动。
温夏莫名烫了脸颊, 知晓他今夜不会再走。
她慢吞吞行去清玉池沐浴。
水汽袅袅腾升,她游离的思绪似这雾气朦胧。
戚延等待的片刻里去了书房,又再多看了一眼温夏做的腰带。
方才来时,他一人无趣,便在书房看见了这腰带。黎色腰带美玉镶嵌,样式别致,他甚是喜欢。胡顺问了宫女,宫女说这些都是温夏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样式也是她自己画的。
戚延倒是头一回收到女子亲手做所之物。
胡顺笑道:“这腰带甚是配皇上气度,皇后娘娘如今对您可真是用了心。”
戚延愉悦地挑眉,行出书房,问宫女:“皇后在何处?”
“回皇上,娘娘仍在沐浴。”
清玉池设在寝宫后一处偏殿中,自廊芜行去几步便到了。
守在门外的宫女见戚延到来,忙要禀报,戚延抬手制止。
撩开珠帘,湿润的空气里弥散着幽幽香气,朦胧纱幔后,一池浓白兰汤宛如温玉。缭绕波光中,少女肌肤柔白胜雪,右侧心口的玉兰花在这滚烫兰汤中盛放。
戚延眸如漆夜,行上台阶。
香砂最先瞧见他,惊得手中香膏都落了地:“皇上,娘娘还未好,请您……”
余下的话皆断在戚延冷厉眼神下。
温夏已花容失色,白皙手臂护在身前,欲上岸又欲沉下水去,急得桃腮一片涨红。
白蔻慌慌张张地要去拿衣衫,却被戚延淡声道“下去”。
宫人皆被他屏退。
温夏惊慌无措。
戚延居高临下立在池畔玉阶,这个角度,入目水雾缭绕,她肌如白玉,娇靥盈盈含怯。戚延喉结微动,蹲下身:“过来。”
温夏眼睫不停颤抖:“臣妾还没有好。”
戚延长眸深不可测,薄唇似笑非笑,只嗓音未给她那么多压迫:“过来。”
温夏涨红了脸颊:“皇上这样太不君子了……”
戚延嗤笑出声,微抬下颔:“朕可没指望跟君子沾边。是你过来,还是朕下去,你想清楚。”
温夏颤抖着眼睫,水雾缭绕之中僵硬许久。戚延好整以暇候在岸上,一身帝王威压,势在必得,不容抗拒。
温夏终于僵硬地,慢吞吞地靠向岸边。
戚延垂下深眸,薄唇恣意地笑了,拽过温夏交叉护着的手腕将她半带出水面。
哗啦的水声四溅。
她花容失色,颤合的红唇被他以吻封堵。大掌扣在她后颈,不容她一丝退离。
温夏以为她会上岸。
可遇见戚延,他只会是带她沉溺的深渊。
清玉池中,她毫无余地,应该是毫无尊严。双膝跪在水中玉阶,似磨破皮的疼。水蔓在戚延腰际,他似觉这样的水深不够,抱着她游向深处。
温夏呛到几口热水,滚烫白雾中只觉似九岁时溺水的窒息。手臂被戚延从身后拽住,下巴一下一下打着水面,又似呛了水。
她忽然哭喊:“四哥哥——”
戚延狠拽过她,捏住她双颊,一双好看长眸带着暴戾杀气:“你找死么?”
“叫什么四哥哥!”
“我怕水,我怕水。”温夏颤抖地哭喘:“我落过水,是四哥哥救过我。我不要在这里!”
戚延眸中戾气终于散去,中途停下,他却未觉败兴,抱起她上岸,就在殿中一方矮榻中。
殿外,凤翊宫的宫人未敢散去,可何曾听过这般娇弱的哭叫声。白蔻遣退了宫女出去,与香砂留在门外,二人面颊滚烫,眼中俱是担忧。
漫长的一个时辰过去,香砂没有白蔻这般沉稳,终于忍不住冲进去:“皇上,求您别再欺负我们娘娘!”
一股强大内力带着萧杀的寒意自纱幔后袭来,将香砂推至殿外,香砂狠狠往后倒去,白蔻忙将她扶住。
殿中的哭叫终于变成细碎的低泣,脚步声传来,二人忙退后,只敢以余光担忧地看一眼。
身躯健硕的帝王宽肩上皆是水珠,横抱着裹着龙袍的皇后出来,唯有一双细足露在龙袍外,布满红红伤印,颤颤打着抖。
戚延行入寝宫,冷淡命令宫人阖上房门。
他将温夏放至床榻,她挣脱着,他扶正她白皙额头,深眸沉沉望进去。
“在我身前叫别人的名字,是你兄长也不行。”
手指捏住她下颔,他吻住她唇,变本加厉地惩罚。
……
寅时已至,殿中一切终于结束了。
温夏鬓云散乱,一缕缕发凌乱贴着酡红脸颊,盈盈含泪的杏眼散焕睁着。
戚延自镜前看见肩处一排小牙印,倒是笑了。
披上寝衣,他倒了水喂到温夏唇边。
她早已似干渴的鱼,喝得很急,水滑出唇角打湿脸颊。
戚延耐心喂着,眸中一片餍足,待温夏不再喝了才小心替她擦拭唇边水渍。
温夏一动不动望着他,忽然扬起手。
啪的一声。
她的耳光落在他脸上。
戚延一瞬间的错愕,满目愠怒,眯眼紧睨温夏。她却红着眼眶流下眼泪来,他一时又气又燥,恼喝:“哭什么,是你打朕。”
温夏嗫嚅着唇,想说许多话,想告诉他他太混蛋,却终觉得跟这样的人掰扯只能是白白浪费她力气。
眼泪一颗颗滴落在衾被上,她发出细碎的啜泣声。
戚延僵硬着,被扇一耳光的错愕恼羞早已顾不得,皱着眉看一滴一滴不停掉下的眼泪:“你别哭。”
他想替温夏擦掉这泪,被她挣脱开。
戚延只能俯下身,又觉看不真切温夏模样,半蹲在床下仰头看她:“别哭,朕没怪你打朕,没想跟你动怒。”
“你别哭了行不行,夏夏,你要怎样?”
温夏哭得更凶了,眼泪不停地掉。她的哭声并不吵人,细细碎碎的,连哭都轻轻柔柔。这哭声涌入耳中,让戚延忽然觉得他简直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别哭了,你别逼朕。”
温夏纤薄的双肩忽然一颤,仍低低哽咽。
“再哭!别逼朕想别的法子求你!”
他的法子终于吓到了她,她终于停了哭声,仍有细微的哽咽。
戚延愁得憋屈:“朕没把你怎么样,方才也是你扇朕,怎么就变成你这么委屈了?”
温夏泪光闪烁的目中一片错愕:“是你欺负我的……”
“朕跟你做这事是欺负你?”戚延皱眉,终于才知她哭泣的原因,甚觉无稽:“你是皇后,是朕的人,朕这样对你,天经地义。”
温夏无声淌下眼泪。
戚延招架不住她的泪来,无奈放缓了嗓音:“夏夏,这件事,我只想和你做。”他拥住温夏,不顾她身体微微的颤抖,抚过她散乱发丝,嗓音低哑:“朕没宠幸过别人,后宫妃嫔不过是朕跟母后对峙纳的,朕一个也没碰。”
温夏不愿理睬他,她没觉得这是多大的恩泽,戚延毫无节制,像野性的兽,没有人性。
“你不信朕?”
“我疼,我要徐太医。”温夏闭着眼。
徐华君今夜不当值,深夜自府中被传召来,一刻也不敢耽搁。
戚延在屏风外听着,徐华君在内为温夏检查一番,出来禀报没有大碍,静养一日便好,皇后还年轻,初经人事,劝他节制。
香砂的眼睛都像燃着火般,落在戚延后背。
戚延淡淡扫她一眼,回到寝宫。
温夏背对着他睡着,青丝散乱,她却未再珍爱这一头从前仔仔细细养护的青丝。
戚延拿过梳子,骨节分明的手指为温夏梳好散乱长发,平铺于枕后玉版上,覆以云缎,耐心为她系上丝结。
他侧身拥过她,她仍有些颤抖,他轻轻吻了吻她耳鬓。
“夏夏,朕下回会注意。”
“朕派了一支骑兵去瓦底国为你寻宝石,前日八百里加急传回消息,那处开采不易,他们国内劳力不足。朕便与其国主达个盟约,重金购买几个山头,再派万人与工具凿山,很快便会把世间更好的翡翠给你送来。”
温夏终于松动了:“山底下很多翡翠吗?”
“当然。”
她的嗓音又忽然恢复了冷清:“臣妾不需要了,臣妾已经有很多宝物。重金买山,万人凿山,臣妾还没觉得自己能担得起这般祸国殃民的宠幸。”
戚延嗤笑:“好了,你睡吧,天快亮了。”
温夏浑身疲累,明明抵触戚延睡在她的床上,脏了她喜欢的蚕丝衾被,最终没有抵过浑身疲惫,沉沉睡去。
她再醒来已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只见着屏风上的山水龙凤被阳光投射,在地毯上拉出暗暗影子。
无力地坐起身,香砂闻声进来服侍她,眼眶都红了。
温夏觉得口渴,要了许多水,才抬眼问:“药呢?”
“娘娘吃了饭再用药吧。”
温夏摇头,接过香砂端来的避子汤仰头喝下。
眼下已经午时,香砂说戚延两个时辰前便已起来了,在清晏殿召见了温斯立,册封了温斯立为骠骑大将军。
又升了一阶。
温夏垂下眼帘,用着早膳,宫人从外禀道“拜见皇上”,她忽觉得满桌玉盘珍羞都不好吃了。
温夏没有起身朝戚延行礼,她今日不想,他也说过不用她守礼数。
戚延一袭玄金色龙袍,一如往常的帝王威压之气,面色却霁悦几许,他腰间的玉带精美别致。
他道:“今日朝上,朕加封了你兄长。”
“大哥为大盛出生入死,这是他应得的。”温夏不想对他阿谀奉承。抬起眼,忽然错目望着戚延腰间玉带,猛一起身去解下。
戚延未料她如此反应,忍俊不禁道:“知晓是你送朕之物,朕早晨特意佩戴,就是想告诉你朕挺喜欢这条腰带。”
“皇上,这是臣妾做给兄长之物,不是给您的。”
戚延面上笑意霎时凝住,深邃眼眸一寸寸凉下去。
取来腰带的胡顺自然更错愕了,忙无声跪下。
他一跪,殿中御前宫人悉数落跪,凤翊宫的宫人也跟着无声跪下。
温夏有些微微的不自然,却不是因为拂了戚延脸面,而是觉得方才环住他腰,解下腰带的动作不像一名礼仪优雅的贵女。
她紧握着手中玉带,朝戚延敛眉行礼:“臣妾让皇上误会,是臣妾的错,皇上恕罪。”
戚延紧盯她手中腰带,余光之处,他龙袍散开,竟第一次有这般狼狈之态。
忆起昨夜温夏大颗的眼泪,戚延终是紧捏着扳指,冷声道:“不是就不是,你便给朕也做一条。”
温夏敛眉称是,将腰带交给香砂。
满殿气氛死寂一般,在温夏与宫人都觉得戚延会发怒时,他沉声道:“你给朕做的,要比这条好看。”
他转身大步离去,龙袍衣摆凛冽翻飞。
沿途甬道上修建花枝的宫人何曾见过皇帝衣衫不整,不系腰带便寒着张脸出来,皆跪了一道。
戚延回到乾章宫,回身冷睨胡顺,目中森寒暴戾几乎折人性命。
他大步坐进龙椅,转着玉扳指的手都快像个陀螺了。
胡顺躬着腰,惴惴道:“那腰带也不好看,皇上素来不喜黎色,那颜色衬不上皇上龙威。”
“皇后娘娘会为皇上制新的腰带,皇后娘娘手巧,相信没几日便做好了!皇上勿要动怒。”
“你看朕有生气么?不过是一条腰带,皇后答应了给朕做,朕一点也没有生气。”
啪。
殿中砸下一只茶杯。
第39章
郯城关的军报传来, 温家军终于救回被掳的百姓三十七人,有六人死在乌卢未及救回。
副将与士兵都负伤回到了郯城, 但唯独失去了温斯来的消息。
温夏替三哥哥担忧,三哥哥是率先潜入城中为士兵探路,在撤退途中与众人失散的。按他沙场经验,除非遇到埋伏,不然不会与军中失联。
戚延却在此时下达了新的旨意。
因郯城关戍卫不利,但念其已救回百姓,副将革职查办, 杖军棍,当夜值守士兵按律发落,召回郯城关九万温家军入京都兵营重受集训。主将温斯来治下不严, 待回城后再行处罚。着温斯立领九万温家军三日后前去交接。
温夏似双耳失聪般,极大的震撼, 可却料到了这一日迟早会来。
戚延在削弱温家的兵权。
不过九万士兵罢了,温家不看在眼里, 在意的是这帝王之心。
若戚延铁心要削弱温家,没有人能阻止。
昔年两军交战,父亲威名赫赫,是先皇的倚靠。如今两国议和,没有战争的大盛,不需要拥兵百万的温家。
戚延今日能收九万温家军, 他日当如何?这不过只是一个开始。
渐暖的气候, 温夏一颗心都似躁郁起来, 白皙面容从未像此刻这般清冷。
她凉了心。
即便交付了这具皮囊, 她也没有走进过戚延心里,不会令他的帝王之权为她让步。他口口声声说的喜欢, 不过只是见色起意罢了。
明明该是很难过,温夏却一点也哭不出来。
殿中沉香袅袅燃起,清新花木香气抚慰不了人心。
白蔻忧心问:“这是国事,娘娘去求,皇上会开恩吗?”她虽这般问,连她也知必是不会的。
身为帝王,戚延的所作所为于他而言全然无错。也许还会有朝臣觉得他如今注重国事是好事。
温夏只觉得,她被狗咬了,伤痕累累,还彻底寒了心。
白蔻道:“娘娘,您前夜里还打了皇上一巴掌……奴婢做些点心吧,说是娘娘所做,送去皇上跟前。”
温夏闭着眼,不愿再去做这些。
“娘娘,奴婢知您心中所想,可如今摆明了皇上尚存理智,再宠幸您也并未到昏庸的地步。也许……”白蔻踌躇着道:“也许您还未曾真正走进皇上的心。您看太后与先皇,先皇纵算有六位妃嫔,却独宠太后一人,为她改革天下女学,让她处理国事,从不干涉太后看奏疏。”
温夏睁开杏眼,美目一片清冷:“你想让我对那瘟神好,把他心捂热?”
白蔻点头:“虽然奴婢不懂男女情爱,但色衰爱弛之理娘娘明白,奴婢也明白。让皇上提到您时想到的不仅仅是美貌,还是您对他的好。”
温夏苦涩地弯了弯唇,第一次有这般清冷无情的笑意:“我讨厌他。”
“娘娘……您与皇上是有儿时青梅竹马的情分的,难道您还愿意下次再听到温家兵权被收的消息?”
这话击在温夏心上,她沉默了许久:“可我不懂怎么对他好,我连恩爱夫妻的相处之道都不知晓,我也没有见过……”
她忽然停住了。
她也没有见过娘亲对爹爹好。
许映如永远都将温立璋奉为将军,奉为家主。即便温立璋一个月才回府,住在书房,许映如也只是命厨子多做好菜,半夜备上暖羹让下人送去。
她自小都不曾见过恩爱的夫妻如何相处,怎知晓如何拿出这份好来。
白蔻道:“娘娘只是陷在心里边了,心里放不下从前受的委屈,才不愿对皇上好。娘娘想想,您幼时是怎么对皇上的?”
温夏一时怔住。
是啊,她五岁的时候一心要把餐桌上好吃的都留给戚延。
太后赏赐她的宝贝,戚延明明都有,她却愿意留着,等他历练回来兴高采烈踮起脚尖送给他。
他被罚跪,她偷偷带给他许多吃的,小衣衫的肚子处都塞得鼓鼓的,一样样拿出来让他选,他一向挑食得厉害。每一次受罚,她都陪着他一起跪,哪怕下着雨也舍不得这么好的太子哥哥淋雨。
她那时是对他很好,可他呢?
越是想到儿时她做的这些,她越会觉得戚延没有人性。
香炉里的沉香熄灭了,最后一缕白烟薄薄散开。
温夏沉默了许久,终于道:“为我梳妆吧。”
白蔻的话也许是一条路。
一步步将戚延引入她温柔的陷阱中,凭什么不能算是报复呢。
宫女为温夏梳妆绾发,白蔻便择身入了库房去挑戚延曾赏赐的首饰,抱着匣盒出来时,香砂不满地站到白蔻身前。
“你怎能这么劝娘娘,她受的苦还不够多么。”
白蔻道:“你莫拦我,那夜你莽莽撞撞,幸得皇上未怪罪。若皇上怪罪下来,还不得是娘娘去向皇上求情,让她吃苦。”
白蔻多告诫一句:“趁皇上现在喜欢娘娘,娘娘就应该抓住皇上的心,哪怕是心口不一也罢,先把皇上唬住。平素就是娘娘太惯着你我了,你今后莫再这般莽撞。”
香砂咬着唇,一脸憋屈。
白蔻终是上前笑道:“好了,我也不是责怪你,瞧你小脸委屈的,脾气像是都与从前不一样了呢。好香砂,你别生我气,回头我把我那盒花颜粉给你用,新的!”
“我不要。”香砂转身走回殿中。
白蔻笑:“你不是最喜欢花颜粉了,在青州可宝贝着,回来了倒是不曾见你拿出来用。”
香砂微顿:“我途中弄丢了,那你就送我一盒吧,多谢姐姐。”
二人未再说笑,殿内温夏已梳好妆,身着浅碧色曳地长裙。白蔻将奁盒中珠钗呈上供她挑选,温夏选了一套红宝石点翠金簪。
……
戚延在乾章宫小憩,慵懒听着乐师奏笛。
胡顺禀报皇后娘娘到了。戚延错目一瞬,忙坐起身,微抿薄唇,有些不知如何与温夏说今日朝堂他收回郯城关兵权的事。
他挥手让乐师都退下。
温夏细步行入殿中,长长裙摆如碧波,扶身朝戚延行礼。
戚延示意她坐到他身边:“皇后为何来了?”
温夏凝望满殿宫人,未开口回答。
戚延便屏退了宫人,挥手让她坐。
温夏行入他长榻前,被他拉过手掌,坐在了他身侧。
要假装对他好,她是做足了心理准备,可面对戚延这张冷冽的脸,她沉默了许久才拿出骨气来,一贯如常的低柔嗓音:“你的脸,还疼么?”
戚延微顿一瞬,蓦地笑了,微挑眉:“皇后的手就似挠痒痒。”
温夏心底一片清冷,温柔杏眼却是如常:“她们劝我,臣妾扭捏了许久,终还是应为这一掌给你道歉。”
戚延有些意外之喜,一身锐气似都削弱了般:“朕若想动怒,那夜里便动怒了,你只要别下回再哭着扇朕就成。”
温夏面颊一红,黯然敛眉:“臣妾还以为皇上收郯城兵权是因为记恨臣妾。”
“不是。”戚延握住温夏的手,深目紧望她:“朝堂上的决定朕还没有这么儿戏。郯城关的兵权……是朕自己想收。”
温夏未想戚延会如此直接。
“你是温夏,可你更是皇后,今后余生也都作为大盛皇后存在,那朕问你,这兵权朕不该收回?”
温夏沉默片刻:“于温家,我会站在温家儿女的立场,不希望家族势弱。于您的皇后,我不该干涉朝政,应以夫君为大。”
戚延指腹摩挲着她纤细手指:“朕不会太削减温家势力,放心吧。”
温夏的心中只余一片薄凉,温声道了谢。
“你来此就是为了看朕是不是因你生气?”
“那腰带我不知你喜欢什么。”温夏盈盈抬眼,眼底温柔流转,在戚延的视线交织时,却率先如常地移开目光,示意白蔻将乳茶端来,又拿过托盘中的软尺。
她展开软尺要测量他腰围几寸。
戚延配合地展开双臂,淡眸示意胡顺带殿中宫人退下。
温夏纤细手指绕过他劲腰,轻轻勒出尺寸,忽被戚延抱上他双膝,她惊慌失措地微微喘息。
大掌自她湿濡的手心拿过软尺,戚延目光昭然若揭,自她红唇与颈间流连,却是不曾有动作,而以这种灼烫眼神让她无路可逃。
温夏也才意识到,这样的对峙中,她的确是弱者。
可又如何呢,谁说猎物不能成为猎人。
“温家是你母族,朕不会不给你情面,也不会剥你体面。”他说罢,薄唇亲吻她耳鬓,辗转咬她耳廓,知晓她受不得这处地方,会敏感得腰软腿软。
温夏终掩起心中抵触,红唇微喘,轻轻抓着他衣襟:“不要。”
“还不舒服?”
她轻轻点头。
一双深目中皆是被拂逆的低恼,但戚延未再继续,深嗅她鬓边幽香,咽下喉间干渴燥意。
撑着掌中软腰,戚延嗓音低哑:“晚膳想吃什么?”
温夏顿了片刻:“想看看市井人烟,在青州时偶尔不知吃什么,会试些城中的食楼。”
戚延挑眉:“朕带你去。”
……
京都的繁华是青州不能比拟的。
长街蜿蜒五十里皆是灯火长明,店铺鳞次栉比,于道路两侧百室排开。
温夏与戚延一身便装,入了陈澜安排好的一处食楼雅间。
满桌佳肴在他们前脚进门时刚好上齐,许多皆是按温夏宫中口味点的。
戚延吃的并不多,只对其中几样菜多夹了些。
外头的菜虽比不得宫里,但也有其中几样让温夏觉得可口。
她吃饭比戚延慢许多,他坐在对面,转着杯中薄酒凭栏看街道车水马龙,不催不促地等她。
温夏放下竹筷,道一声“臣妾吃好了”,戚延才点了点头,由胡顺服侍他简易漱口,取过玄色手帕擦拭唇周。
“可想回府看看?朕陪你。”
温立璋在京都有府邸,温夏住得不长,几乎只是歇脚用,摇了摇头,她思念的是北地的将军府。
“那走吧,随意逛逛。”
温夏同戚延起身下楼,行走在繁华的京都城。
先皇贤达治世,所创的盛世绵延至今,经过的百姓脸上,能清晰看见他们那种不为生存发愁的松快。
京都的一处湖泊上,游舫灯火灿烂,琵琶琴乐悠扬传来。
陈澜安排了一艘游舫,温夏坐在船中凭栏远眺,听着耳畔乐声,即便身侧是尊瘟神,倒也算有一丝惬意。
戚延侧目看了温夏一瞬,微抿薄唇,接过陈澜抵上的玉笛吹起一段绵长的乐声。
温夏有些意外地循声望他,即便再多不喜,也安静聆听。
也许不那么暴戾的戚延眉目是很英俊的,但温夏忘不了他的冷漠。
一曲毕,戚延似有些等待地看向温夏。
温夏轻笑:“皇上的笛倒学得这么快,已经听不出是新学,曲中意境可见一斑。”
戚延即便高兴,也只是习惯挑眉的动作:“朕似乎错过了你的生辰,你有什么心愿?朕来年为你补上。”
温夏的生辰早在青州孤孤单单过了,但有母亲与哥哥们的礼物,她不觉得迟来的弥补可以挽回一切。
晚风清净,湖上游舫中遥远的琴声似天外的空灵。
二人坐了许久,戚延才吩咐陈澜靠岸。
温夏从琵琶袖中拿出一个干荷叶包着的东西来,递给戚延。
戚延目中不解。
“芙蓉虾。”温夏面颊微微泛红,她肌肤薄,将脸颊憋红的技巧也不算难。抬起杏眼,她嗓音轻软:“我见你方才是爱吃的……”
戚延似乎怔了许久,深眸终于浮起笑意,紧望温夏泛红双颊,吃下了荷叶里包的三只虾。他明明漱口后一向不会再吃东西。
温夏双颊漾起明媚酒窝,轻垂眼帘,不动声色抿起红唇。
回宫的路上,戚延一直握着温夏的手。他眉目安静,薄唇未再如平素那般紧绷凛冽。他不曾言语,但温夏知晓,他看她的眼神微微有些不一样了。
第40章
有些懒意的午后, 温夏倚在美人榻上,只觉困顿。
炉中沉香白烟袅袅。
白蔻与香砂在缝制戚延要的腰带, 温夏懒得插手,反正他也不会知道。
门外,著文说李淑妃来访。
温夏轻抚鬓发,起身走出寝宫。
正殿中已传来李淑妃娇俏明朗的笑声。
“皇后娘娘,臣妾来给您请安了!”
温夏笑着行出:“淑妃好像很高兴。”
李淑妃身穿浅绿宫妆裙,的确一脸笑意,将手中食盒放到温夏案边, 径直坐在下方香几中,私下无人,她向来开朗。温夏也并未约束她与虞遥、德妃贤妃的礼仪规矩。
宫人打开食盒, 里头是栗子糕,温夏浅笑:“多谢淑妃记挂我爱吃这栗子糕。”
“哪里哪里, 臣妾母亲昨日进宫见臣妾,本想昨日便想给娘娘拿来, 奈何听说娘娘近日身体不适,娘娘今日可好些了?”
温夏颔首:“已无大碍,多谢淑妃。”
李淑妃每逢独自来温夏宫中,不是与温夏聊梦,便是来发呆。
她此刻托着腮,怅怅然然:“臣妾前夜饮酒入睡, 梦到了一威武将军, 他身高九尺, 就像个天人般立在满月之下, 丰姿俊朗,真是臣妾梦中情郎的模样啊。”
温夏忙抬眼示意殿中宫人下去, 只留下白蔻与香砂伺候。
李淑妃今年十六,口无遮拦,常与温夏、虞遥说起梦中情郎,每月里都能梦到四五个不同的男子。武将倒该是她的理想型,时常梦见。
温夏道:“此话今后还是少在凤翊宫提起,若皇上突然出现在我宫中,听见是大罪。”
李淑妃心虚地瞟了眼四周,安下心来:“娘娘,我不瞒你,我前夜梦见的那人就像是我真的遇见了一般!我醒来都能记得那风是凉的,拍在我脸上。还有我举了个内侍摔,内侍那声哎哟就像喊在我耳边一样!”
“可惜翌日我问锦翠,她说我怎会遇见武将,我虽喝醉酒走丢了,却还不至于跑去前庭。是被当值的宫女在后宫甬道撞见给送回来的。我想去寻那宫女问问她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可惜锦翠都不记得是哪宫的宫女了。”
“是梦便让它过去。”温夏善意规劝,“我虽把淑妃当妹妹,但我担着皇后之职,应劝妹妹今后勿再提及这些梦,这毕竟是宫中。”
李淑妃应着,一向遵守温夏的旨意,托着腮叹气:“你说虞姐姐在宫外如何了,可有与她的情郎重叙?要是我也能像她那样被放出宫就好了,谁愿意守着皇上那个死东西!”
她说完意识到不妥,忙捂住嘴,满目讪讪朝温夏道歉。
温夏无奈,虽她也很赞成李淑妃的话,但只能尽着中宫之责让李淑妃不可再口无遮拦。
著文来道温斯立来拜见,是戚延特意让他来与她道别的。
温斯立才刚回京便又将启程去往郯城交接兵马,温夏知晓他临走前会入宫来与她道别,这几日已让宫人随时备着酒菜。
温夏笑着看向李淑妃,李淑妃很是知趣:“娘娘与兄长好聚,臣妾走了!”
温夏送别李淑妃,等在檐下。
不一会儿,著文已领着温斯立进来。
温斯立行进朝她行着君臣之礼。
温夏让大哥免礼,问:“没撞着妃嫔吧?”
著文说没有。
方才已告诉温斯立殿中有妃嫔,故而温斯立是等在另一条宫道上的,未坏这后宫规矩。
温夏望着温斯立越发粗粝硬朗的五官,眼眶湿热,心中难过,大哥都还未过几日安稳日子。
二人坐下,满桌菜肴,却谁都没有心思吃东西。
温斯立:“皇上收回郯城兵权一事,你不要去费心,别连累你。”
温夏眼眶湿热:“我也想费心,可我没有这个能力。”
“夏夏,这一日大哥料想过,昔年父亲也早就料想过,这是父亲都甘愿接受的局面。”
温夏不明白,有时候她会觉得温立璋的忠诚近乎于一种异乎寻常的执拗。
想起温斯来,温夏心中担忧:“三哥哥还没有消息传回吗?”
温斯立面容严肃:“我已派人去乌卢找他,你放心,这趟我定把三弟救出来。”
……
温斯立离朝后,温夏的担忧更多了一份,这两日心情都不算好。
给戚延的腰带已由白蔻与香砂缝制好,温夏让她们带着,亲自去了趟清晏殿。
殿外走出几名朝臣,温夏远远回避在廊芜下,但朝臣散后才进去。
戚延慵懒恣意地靠在龙椅中,唇边噙着笑意。
温夏朝他行礼:“皇上今日有喜事?”
戚延挥手让她坐去龙椅中。温夏踟蹰了片刻,未再计较礼仪规矩,行上玉阶,被他拽入怀中。
戚延嗓音愉悦:“燕国新帝还真是个傀儡小儿。”
小儿二字未免太过轻狂,戚延今年也不过才二十五岁而已。温夏心中腹诽。
“上番议和休战,他除了以城池为诚意,还送来了许多宝物,那些宝物今日才抵达,国库正在清点。朕看了有十分精美的翡翠,已下令礼部将其单独送来。”
戚延把玩着温夏手指,薄唇恣意笑起:“更有趣的是,那新帝上位倚靠的是庄氏一门,如今执政也靠着庄氏,朝堂上大小决定都经庄相批准,连为死去的皇姐追封都还得问一个丞相同不同意。”
温夏体会不了戚延的愉悦,燕国皇帝于她而言只是陌路人,这样一个人坐上皇位,只怕帝王之路也终不长远。
她从白蔻托盘中拿过腰带:“这腰带已制好,皇上常日穿玄色,臣妾便以乌金为底色,上面的宝石皆是臣妾珍藏之物,皇上试试。”
戚延心情十分愉悦。
入眼是白皙的双手中,一条精美别致的玉腰带。他自三岁后,一应穿戴之物皆是宫中绣娘所做。太后更喜欢朝堂,扑在为父皇处理国事上,每逢他长高,皆是吩咐许嬷为他打点一切。
温夏解下他腰间玉带,为他换上新制的这条,与他气质十分相宜。
戚延握住温夏的手,温夏抬起杏眼。
四目相对,戚延目中深邃。
胡顺欢喜的嗓音还在殿外便传进来了:“皇上,拿回来了拿回来了!这可都是天大的宝贝啊!”
戚延紧望温夏,薄唇勾起笑意,命令胡顺:“都递到皇后跟前来。”
胡顺招呼身后宫人都上前,他则抱着手中的宝贝。
那是一方长长的黑檀木匣盒,镂刻着精美蝶纹。光是看那别致的蝶纹,温夏都觉得很是舒心,她应是在十三岁时痴迷过蝶纹样式,那时常爱穿有蝶纹的衣衫。
胡顺倒似卖关子般放到御案上,喜笑颜开,要让温夏亲手打开。
温夏抿了抿红唇,凝望戚延噙笑长眸,打开匣盒。
入眼的瞬间便似华光万丈。
温夏痴了好一瞬。
匣盒之中,玉镯有十对,珥铛甚多,戒指与脖间璎珞琳琅入目,皆是她喜欢的翡翠。
她做梦都想要一只春带彩的镯子,去岁好不容易得太后寻回一块玉石,却被戚延占去做成了蛐蛐提笼,她耿耿于怀了好久。
手中玉镯冰润胶莹,少女梦幻的粉紫色与阳绿色交织,玉质细腻得似米汤般,一点瑕疵也无。
爱玉的人都知道,再有地位再有金银,也买不到理想中的玉。这天然的石头不按人的想法生长,多少个万万年才化得这般美。
这居然还是一对!
温夏早忘了朝戚延谢恩,让白蔻取下她腕间戚延赏赐的那对,戴入这一支。
本就似霜雪般白皙的腕间有这美玉加持,美得更是尊贵无比。
双颊漾起清甜的酒窝,温夏杏眼盈盈含情,樱唇凝笑。
戚延十分愉悦地勾起薄唇:“再试试。”
匣盒中的手镯都是极罕见的好玉,温夏取其中一支冰透如水的镯子试戴在另一只手腕间。玉镯虽无颜色,却至纯至净,清透到能透出莹白如雪的肌肤来,里头盈着一汪水般,寒光凛凛。
若是在母亲身前,温夏几乎都要高兴得扑进至亲之人怀里。
“我只有两只手,这么多漂亮的颜色,春夏秋冬都戴不完。”
戚延莞尔,捏了捏她手。
胡顺身后宫人捧着的托盘中都是金镶玉的珠钗,看着都是以这些翡翠切出的边角精心烧制的,每一支都很别致。
温夏眉眼盈笑,双颊酒窝动人。
平日里的高兴可以伪装,但翡翠给她的喜悦再真实不过。她的喜悦就似有股力量般,总能让旁人也跟着欣喜。
戚延一双深眸一直在温夏身上,见她明媚的笑靥,几乎有种豁出去都在所不惜的感觉。
直到回到凤翊宫,温夏都仍是喜悦。
这些宝物戚延一样未留,都给了她。
温夏回宫将每一支手镯都试戴了一遍,恋恋不舍挑出一对满绿的镯子,命白蔻拿去造玉坊,按太后的尺寸稍微改宽松一些。又选了一对,命香砂着人送去给许映如。想了想,忍痛挑出一支送给虞遥。
香砂:“娘娘这一下都送出这么多了,再送便不剩几对了。这燕帝倒像是打听了我们娘娘的手围一般,送的玉镯都刚刚好。”
温夏莞尔,躺在美人榻上把玩这些奢美翡翠,张唇吃下宫女喂到唇边的甜杏,心情愉悦,慵懒惬意,是她喜欢的生活。若嫁的夫君不是个讨厌鬼的话。
…
五日后,温斯立率先抵达郯城关,只带几名心腹潜入了乌卢去寻温斯来。
温夏很是担心哥哥们,而这一日也心不在焉。
握着手中精美腰带,温夏神思怅然,今日是四哥哥的生辰。
她不希望温立璋的死与他有关,她祈祷一切只是误会。
而她上次寄去的回信已经这么久,忆九楼中一直都未再收到温斯和的回信。
……
燕国。
皇宫甬道内,宫人疾走,托着手中汤药步入炳坤殿。
新皇端坐御案前,一身明黄龙袍自含帝王威压,但丰姿俊朗,似月华皎洁。只是双腿残疾不能行走,为这副英隽之姿添了羸弱之态。
御前侍奉的宫人微微侧目,都觉惋惜。
新皇这般神仙般的人物,本该是受尽先皇宠爱的皇子,却敌不过这龙椅争夺下的暗箭。也许是宠爱太甚,锋芒太盛,明枪暗箭皆朝他来,十岁被扣上不敬帝王之名,母妃也在后宫查出罪名,一人被发配皇陵,一人被关在冷宫。
十三岁时又被暗害,流落偏野乡村养病整整五年才重回东都。
先皇病危前,朝中皆传先皇是想将皇位传给他的,却遭废帝二皇子暗害,残了腿,还偶尔会丧失神智染了疯病。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庄相扶持,夺回皇位,却终躲不过这一路颠沛,成为庄相操控朝堂的傀儡。
已是午时,新皇却仍在御案前端坐,不是看往昔已批过的奏疏,便是看先皇留下的著作。如此勤政,却显得他更为可怜了。
他手中的奏疏完全是庄相已经批完的,他就算是看百遍又有什么意思。还有他不知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竟然敢当着他们这些御前宫人的面私下说庄相那日太过越权。心真大,竟不知他们许多都是庄相的人。
既然如此,庄相驳回了新皇为皇姐追封的圣旨,可怜堂堂公主死了都得不到公主的体面。
宫人端来每日汤药,手中汤药洒了几滴出来,忙跪地请罪。
新皇嗓音倒是温润,道一声“无事”,喝了苦口汤药,捏着奏疏的指节有些泛白,似病痛般靠坐椅背,捂了捂胸口,微微有些皱眉气喘。
他终是放下了奏疏,由内侍扶到轮椅上,推着他回了寝宫歇息。
满殿宫人皆屏息退下。
胖乎乎的白猫喵呜一声,慵懒地蜷在地毯中打盹。
入内已无宫人,霍止舟自龙床上起身,拿出一方藕色丝绢,那是一封信,字迹清晰娟雅,是温夏的字迹。
他每日都会看,也写下了回信,但却未让人交到她手里。
内侍擎丘入内来,呈上一封信件,是盛国里他的眼目写来的信。
修长手指捏着那信,无声读完,霍止舟卸去满目温润,眸中一片森寒杀气,却终究只是紧捏信件,紧绷唇线冷静地焚烧。
所烧去的也许只是一行行字,可却是他心上的姑娘受的委屈。
他捧在心尖上的人,在他羽翼之外的牢笼,而他终有一日会救她出那牢笼。
胸口处忽然尖锐阵痛,霍止舟捂住伤处回到龙榻上。
暗卫现身道:“皇上旧伤又复发了?”
“还能忍。”
建始三年鬼幽谷的大战中,他被废帝手下追杀,尖锐的利勾从肋骨里穿透后背,战马拉着他跑了很远,白白雪地里都拖出长长的血痕。
霍止舟靠坐在枕上,他这样如谪仙的长相,本该是一身清雅风骨,可眸光幽暗,卸去一身伪装时,整个人好似歃血修罗。温润如玉与炼狱阎王在这张脸上很矛盾,却又这么契合。
如果有人有他这样的经历,那也许便觉得一切都了然了。
堂堂盛国公主,新皇的姐姐,却被庄相的纨绔子奸/杀,他的母妃,在冷宫受尽□□,他回国蛰伏的这三年,一千个日夜……
如果温润善良改变不了深渊的恶者,那他就自己成为这恶者,成为这深渊。
而霍止舟人生中唯一温暖的,也是唯一珍惜的,是落难盛国的那五年。
他有家有亲人,有钟情的,想厮守一生的女子。
他当过最快乐的一回人,他叫温斯和的时候。
暗卫向他禀报着庄相府与城外兵营的动向。
擎丘又送来一封信:“皇上,恰恰又来一封。”
霍止舟接过,入目的一行行字终是让他笑了起来,眉目温润。
信上说,她喜欢他送的翡翠,最爱那抹少女的粉紫色。入夜都戴着在腕间转圈圈玩,因为那些翡翠,她连续几日都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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