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队伍终于抵达京都城外的运城,歇在府衙稍做休整。
先前封峦的仪仗已在戚延的命令中停驻在运城, 等戚延汇合。
浩浩荡荡的禁军蜿蜒如长龙,黑压压的人影,如爹爹战场的宏伟。
大盛旌旗迎风猎动,帝王銮驾奢靡威严,前驾六匹骏马,车饰皆为鎏金。
温夏头一回见帝王出巡的仪仗。
她与戚延刚成婚那回,戚延出巡南下半月, 带了德妃,当时也是这般的仪仗。
德妃回宫后与她道,那仪仗足有万人, 排满了长街,沿途百姓皆跪叩, 坐在马车上瞧那黑压压的人头,只觉当皇帝真好。德妃那回虽未坐过戚延的銮驾, 可日日见着,只说大得似后妃茶话的凉亭,可容七八个宫人打转伺候,里头卧榻极宽,车壁都雕着龙,皆用金子造的。
那回是太后要戚延带她, 戚延怎会携她同往呢, 钦点了德妃同行, 太后气得犯了胃疾。
温夏侍奉在长乐宫, 照料病中的太后,她那时也会黯然。
可后来漫长的冷寂岁月, 才知那不过只是她被厌弃的无数天里,寻常不过的一日罢了。
他们的队伍停在运城府衙,等候戚延换乘。
温夏随同戚延入了府衙内沐浴换衣。
一入府门,跪在两侧的婢女皆着宫中服饰,齐声朝她请安,掌事宫女指引温夏入内沐浴更衣。
洗去身上仆仆风尘,温夏被扶到镜前。
妆案上摆放着皇后发冠,玉镯翠钿,无数珍宝首饰……
温夏荣辱不惊,任宫人为她穿戴华服,待外间吉祥来请后,行出房门。
她已着一袭靛蓝色凤袍,庄严典雅的颜色,越发衬得她肌肤莹白。她头戴九龙四凤冠,翠盖龙衔东珠,下垂珠结,细步踏行,雍容华贵。
吉祥引她坐上戚延的銮驾。
温夏踏上矮梯,銮驾中,戚延朝她伸出手掌。
他一袭玄色夹金帝王衮服,冠冕十二旒玉串下,一双长眸深邃沉寂,周身皆是帝王强盛的气场,薄唇却似噙着笑在看她。好像无声在说,他以这般的仪仗请她回宫,足矣显他对这副皮囊的诚意了吧。
温夏将手落在他掌中,任他带她坐在他身侧。
敛下眉,她心间竟在这一刻分外平静。
哪怕这威风无比的帝王銮驾,她似乎都觉得十分平常。
他现在把迟来的东西还给她,她就需要感恩戴德了么?
他就以为,帝王的隆恩,是个人就要心服口服地受着,跪下谢恩?
“饿么,可曾用过膳?”
“方才府衙内吃过,谢过皇上。”
戚延在府衙内准备了膳食,方才伺候她穿戴的掌事宫女说,那些全都是戚延怕她挨饿特意备的,让她先垫着。
自运城入京都,还需八十里路,左右不过一两个时辰。
戚延的手掌未曾从她手上松开,指腹摩挲着她手指。
温夏只觉得阵阵痒意,忽然想起了四哥哥也喜欢以指腹这样摩挲在她手指上,她抽出手,假意整理袖摆。
浩荡銮驾驶入京都,城门处相迎的朝官皆跪叩恭迎戚延回京。
自城门到皇宫,沿途跪满了百姓,万岁声不绝于耳。
武德门前辽阔的殿庭平地,已候满文武百官。
温夏下了马车,被戚延牵住手掌,与他并肩行在一片山呼声中。
“恭迎帝后回朝。”
“皇上万岁万万岁——”
“皇后千岁千千岁——”
今日,天空竟升起了艳阳。
这样盛大的场景,温夏见过,她与戚延成婚,同时举行潦草的封后大典时。
那一日的阳光比今日还要灿烂。
身侧与她拜天地的,是礼官手上的龙袍与帝王冠冕。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死了夫君,嫁给亡人。
她的封后大典,是太后颁的凤印。
那一日,她的四周也是有这样盛大的仪制,有文武百官低低窃窃的轻叹或私语。
而这一日,他们恭敬的眉眼上,皆洋溢着悦色。
眼眶滚烫,温夏忽然抑制不住眼泪。
不是因感动,而是心间难抑的悲伤。
她所有的一切,原来皆是因为她的样貌。
那她的灵魂呢,被这样的皮囊掩埋在冷寂无光的暗处了吗。
穿过无数跪叩的百官与宫人,戚延携她登玉阶,受后宫妃嫔的叩拜。
他低沉嗓音在耳边响起:“你凤冠压得可沉?”
温夏道不沉。
戚延还要去上午朝,处理与燕两国休战之事。
温夏回了长乐宫,去拜见太后。
太后见到温夏很是开心,流下欢喜的泪来。
温夏忍着红红的眼眶,笑道:“母后别哭,夏夏不是回来了吗。”
许嬷在旁抹着眼泪道:“娘娘回来了,太后的心才总算是放下来了,娘娘不知太后听到皇上接您回宫有多高兴,娘娘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温夏抿了抿唇,是啊,他们都说她是苦尽甘来,所以从前的苦,他们应该都觉得可以放下了吧。
却不会有人过问她想不想放下。
太后紧牵温夏的手,凝泪的一双凤目温柔流淌在她脸颊,抚摸她面颊道:“我的夏夏长大了,都是母后没有护住你。”
“夏夏不怪母后。”
寒暄了许久,太后屏退了宫人,只留下温夏,目中慈爱,轻声问道:“皇上可有欺负你?”
温夏微怔,想起戚延差点失控的两回,沉默地摇了摇头。
太后似也知晓她心中所想,松了口气:“母后知道你受的委屈不是这一回两回的恩宠就能弥补的,若你不愿时,告诉母后,母后不会让那逆子白白占便宜。”
温夏脸颊微微发烫,点了点头。
“先回宫好生歇息,晚间母后陪你用膳。”
温夏扶身告退离去。
她刚退出长乐宫宫门,便见等在甬道上的虞遥。
“夏夏!”
“虞姐姐!”
虞遥上前紧抱住她,两人之间没有后宫那些礼数。
温夏唇颊边漾起清浅的酒窝,脸上尽是笑意。
倒是虞遥忍不住边哭边道:“想死我了,我每日都在担心你,见你不曾回信,我还以为你出了事。”
“虞姐姐,我无事呢。你信到时,我也快回京了,想着归期与信差相近,才亲自送这‘回信’。”
虞遥破涕为笑。
温夏问:“你在宫中可好?受委屈不要瞒我。”
“我不曾受委屈,太后照拂我,我每日在长乐宫处为太后抄经两个时辰,与德妃、李嫔常聚,一点也不委屈,倒是你……”
“我的日子习惯了,如今我不是回来了么。”
二人一路同回凤翊宫。
凤翊宫中,早已等候着一众妃嫔,皆朝温夏请安。
温夏操劳一路,只想歇息,但也知回宫必要应对这些往来。她是皇后,皇后之责,比头上凤冠更重。
殿上浮翠流丹,案台上熏香袅袅。
往昔的熟人见温夏归来,皆替她红了眼眶。
唯有算是新面孔的丽嫔与阮妃,温夏不甚相熟。
她二人前后站立,朝温夏行请安礼。
温夏端坐凤座,嗓音温和:“赐座。”
丽嫔去岁受戚延宠信,不知天高地厚,一门心思听戚延的话,要与皇后对着干,故而根本没来向温夏请安。
如今丽嫔心有惴惴,却听温夏嗓音温和,全无责怪。再抬眼仔细看皇后,丽嫔只觉自残形愧,脸羞愧地红了。
去年她还大言不惭说皇后坏话,惦记皇后的宝座。
可现在才知自己那行为有多离谱。
她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子。
皇后静静地坐在凤椅上,跟前的芙蓉毯简直就似一道天堑,让丽嫔觉得这大殿被划成两半,一半是天上,一半才是她们这人间。
皇后恰就似从天上下来的!那云淡风轻的笑,甜甜的酒窝,仪态有度的雍容,什么国色天香,简直无法形容。
这样的女子,没有哪个男子不喜欢。
无怪口口声声说厌恶皇后的皇上会把皇后接回宫,光是看这张芙蓉玉面与玲珑身段,再大的仇都忍不住要放在脑后吧。
一旁,阮妃在回皇后的话,皇后在问她可还习惯。
丽嫔离得最近,只见得阮妃手中绣帕死死搅着,指甲都泛了白,目中隐忍着嫉妒与不甘。
自皇上把阮妃带回宫,且直接册封为妃后,阮妃最爱当眼中钉的就是丽嫔。面上维系着妃子的德行,背地里却欲坏她腿,让她再跳不得舞,幸得德妃那回救下了她。
丽嫔可谓是恨透了阮妃,也是在德妃处才明白了这后宫的生存之道,幸好现在及时醒悟还不晚。
凤座上,皇后娘娘笑靥温和,在回答阮妃的一些话。
皇后不曾回宫前,阮妃自诩是后宫最美的那朵娇花。
可丽嫔眼下才觉得,这合该只是国色牡丹与乡间野花的差别。
阮妃也算个美人,风情婀娜,艳丽妖娆。可这一份风情在皇后面前,光是那一个含情凝睇的浅笑就足够被击败了。
原来,世间的美人是分成两种的。
一种是知道自己美,所以端着作着,时刻发力,周身都力显与众不同,写满“我很美”。
一种虽是知道自己美,却懒于以美貌为器,舒适松弛,惬意安闲。让人如浴春风,也三生有幸。
皇后赐了坐,丽嫔坐到虞遥前排,阮妃在妃位落座。
阮妃道:“今日娘娘回宫的盛况臣妾看了都很感动,如今皇上总算想开,几年的苦换来一朝帝宠,娘娘还真没白受苦。”
这话似有些挖苦,温夏不喜欢听。
她淡淡抿唇,似笑非笑。若她不是皇后,断不会扮着这份端庄大度。
她也不懒于再应付,朝还想再说话的阮妃道:“本宫于青州时,早已有闻常州郡守之名,纵外甥伤人,算是命官大忌。”
阮妃脸色一变。
“今日本宫乏,都散了吧。”温夏起身,搀着白蔻手腕行出大殿。
重回凤翊宫,望着奢华妆台,柔软宽阔的床榻,奢靡的清玉池,只有香味的净房……温夏才感觉身体总算回到舒适的地方,卸去这沉沉凤冠,慵懒地躺进软榻中。
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睡觉。
一直到傍晚白蔻将她唤醒,去长乐宫赴太后的接风宴。
这晚膳到最后,许嬷才通传皇上来了。
戚延一袭玄色龙袍,衣袂翻卷如风,没有朝太后请安,面上却是说了问候。
“此次离京,朝中有母后坐镇,母后辛苦。”
太后算是第一次见到戚延与温夏同在一处,凤目中是从未有过的欣喜:“皇上可曾用膳?”她命宫人添置碗筷。
“朕已吃过。”戚延道:“朕所来便是朝母后道声辛苦,母后继续。”他转身,长眸自温夏身上拂过。
太后道:“哀家有几句话想同皇上说。”
戚延停下脚步。
温夏扶身:“那臣妾告退。”
太后让她在殿中歇息,稍等片刻。
他们母子进了寝宫。
太后道:“从前让你不要与夏夏闹成这般,你不听,现在当如何解决?”
戚延顿了片刻道:“朕自会解决。”
“如何解决?弥补,还是用帝王之威?”太后语重心长:“母后希望你不要强人所难,在夏夏不愿意的时候。”
纵使母子间间隙再深,戚延再不愿被太后管束,也终在此刻沉声道:“朕知道。”
戚延走出寝宫,绕至大殿停在温夏身前:“皇后可要回宫,朕送你。”
温夏敛眉:“臣妾不用皇上相送,多谢皇上。”
太后行出,朝温夏慈眉笑道:“母后也要歇息了,就让皇上替母后送送你吧。”
温夏没有再拒绝。
与戚延走出长乐宫,戚延问她:“妃嫔可有不尊皇后?”
“臣妾是皇后,后宫妃嫔敬重臣妾。”他并不知晓后宫姐妹与她亲厚之事。
戚延没有再问,温夏也没有开口,停在凤翊宫门口朝他扶身行礼离开。
待温夏身影消失,戚延没有回宫,而是坐上马车去了先皇陵寝。
今日本就折腾了一日,甚至乏累,但他却在此刻十分想父皇,他心里头有一点茫然。
可当走进先皇陵寝,望着先皇留下的那些墨宝时,戚延竟油然升起一股愧疚感。
宫人皆退在殿外,偌大的宫殿只有他一人。
戚延席地坐在台阶上,手上握的是先皇一篇治世论。
他的父皇注重民生,体恤民情,在大盛整个北方城邦久旱的那四年,明明国库已经入不敷出,却依旧一年比一年减下赋税。那四年,父皇过得非常节俭,但却给予他与母后最好的衣食。
因为爱母后,父皇下令修女子学堂,让天下女子皆可入学。
父皇在位二十年,修了十八年的治水堤坝,终于在他登基第二年落在他手中竣工。他随意收的那些天子门生个个会拍马屁,宣扬是他与先帝之功。这功在千秋,他知却不是他的,是父皇的。
父皇告诉他,为君当以仁得人心。
所以,面对温立璋,父皇永远不曾收权,永远在宽容让步。
父皇说,他们是儿时的玩伴,义兄,也是君王与忠臣,不能因为皇权或私欲散了情谊。为君当以仁德服人。
可父皇的仁感化温立璋了么?
也许感化了吧,他初登基那四年,温立璋重兵在握,却从不曾违逆他,也从不曾以兵权摄政。
他每次对温立璋挑衅时,那个男人雄姿英发,一双琥珀色的眼眸从来都只安静听他说完,维系君臣之礼,道着知错。
那双寂静的眼神,让戚延每次都觉得,是他在暴躁,在污蔑一对清白男女般。
建始元年,他初登基那年,宫里头进了一名女医。
那女医给他请平安脉,说他有心疾。他正因与太后争执而发怒,得此一言,只觉得女医是太后安插的人。
女医惶恐地请罪,向他解释,心疾不是近日烦恼所致,有的病者会从儿时便积累。哪怕是想要一块烧饼,想要一句安慰时,如果没有得到回应,落于心,便成疾,久而不治可伴终身。
他那时脑海里一瞬间汹涌的记忆,都是他病中喊母后,醒来却看不见母后的画面。都是他高兴地把赛上赢得的奖励给母后,却寻不到母后的难过。
他并不觉得这是他的疾,回忆怎算疾呢,不过是一段让人压抑,又不愉快的记忆罢了。
可如今当戚延想再问一遍那个女医,心疾以何药医时,那名女医早已在当年辞官隐去了。
而如果,这些回忆能算他的疾,那他给温夏的回忆,算不算是她的疾?
因温立璋而迁怒她,他自认他没有错。
可如今他既决心接受她,才想,她本也无错啊。
所以这一路,他尽量为温夏安排周全,为了让她能沐浴,不觉得耗费的一点内息算什么。
可回到皇宫,青州繁华如织的上元灯节,好似如幻梦一场,摆在眼前的,皆才是现实。
无数火烛安静燃烧。
戚延在石阶上坐了许久,直至收回僵硬发麻的笔直长腿,撑着案台才勉强站起来。
昂首凝望石壁上父皇温润眉眼,戚延无声静立许久,心间终仍有愧。
就好似他接受温夏,便是否认了他抗争的这么多年,否认了父皇受过的伤害。
离开皇陵,马车没有驶回皇宫,而是云宅。
小巷仍不同车马,戚延下车慢行,夜深人静,巷中已无孩童嬉耍。
小厮在陈澜的叩门声中躬身相迎。
云桂本已入睡,披了外袍来叩见戚延,恭敬将他领到炭盆前。
屋中很安静,戚延坐在上座的太师椅上,云桂坐在下方,见他杯中茶没了,细心示意小厮给续上。
戚延一直都在喝茶,杯中茶汤饮尽的时候,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懒漫转着那青色茶杯。他这样不言语时,皆是心事满腹时。
云桂终轻声开口:“皇上,奴才听闻您将皇后娘娘接回宫了。”
转动茶杯的手指微微一顿,戚延淡道声“嗯”。
云桂笑道:“这是好事,奴才已不是御前的人,本不该多嘴,可奴才想,您犯不着为这事苦恼。”
戚延抬起安静的眼。
“您是敬爱先皇的,也心疼先皇,可先皇也心疼您。”
“太子妃是先皇为您钦定的,您对皇后好,无人有道理质疑您,您也不用质疑自己。”云桂道:“先皇没有认为他受了委屈,先皇不介意,皇上为何要介意呢?”
这话本不该由云桂说,说完这句,云桂便垂下头去。
戚延转动青色茶杯的手忽一下停在这句话中。
他虽明白不是这个道理,也似乎终在这寂寂长夜中默允了这道理。
……
戚延离去后,小厮收着案上残茶。
云桂也起身走出正厅,廊下,小小少年揉着眼睛。
云展松开揉眼的手,喃喃道:“爹爹,你去何处了?”
云桂脸色一变,上前慈爱笑道:“不是说了跟义父再亲也不能叫爹爹,要叫义父么。”
云桂牵起云展的手回屋,只是想起方才帝王一双寂静却难过的深眸,终还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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