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清晨的天才蒙蒙亮, 戚延便已起身,未让胡顺入内伺候, 自己取了龙袍。
温夏侧睡在床榻上,见他一时摆弄不好,起身下床,拿过金甲与中衣为他穿戴。
戚延紧望着她,伸展双臂任她为他整理,喉结轻滚:“夏夏,我会给你写信来, 希望你能给我回信。”
“我多年愧对母后,若你不爱处理郯城的政务了要回京去,那就帮我去看看母后。”
温夏很是意外地抬起头, 可从来没见戚延关心过太后一回。
戚延道:“她也是个受苦之人,那些年终是我太过任性。”
他们母子之间的恩怨解开了?
温夏张了张唇, 战事之前,没有去提太后与她父亲那段往事:“她待我好, 我知道。”
戚延总算放下心,随同温斯来出了府衙。
温夏送别他们二人,不舍地嘱咐温斯来要保重,目送一身铠甲的温斯来坐上马背,目送一身玄金龙袍的戚延低头坐进銮驾。
他推开车窗,深眸紧落在她身上, 寒冬清冷, 他的眼却胜似骄阳炽烈。
直到军队驶远, 温夏才回到府衙。
院子里依旧伫立着从前把守的士兵, 屋中只少了戚延与温斯来,她却觉心里空了一大块似的。
走进书房, 温夏开始着手处理灾后重整的繁重政务,只想尽快能让百姓走上从前的正轨,过好日子。
三日后,戚延与温斯来的书信都传回了府衙。
温夏很是高兴,拆开信细看。
温斯来在信中说起已安全到达,让她勿要担忧,有事第一时间给他去信。
戚延也在信中说到了驻扎在阿丽的军营,他的字迹依旧如从前那般风骨遒劲。
[夏夏亲启:
吾已随军抵营,此地星垂遍野,天阔云低,风吹草野可闻花香,山河好景,忽不忍战火屠戮。吾体康泰,勿念勿忧。故国风雪犹烈,望尔珍之重之。
书不尽意,盼即赐复。
夏夏妆安。
二月十一,于阿丽营花深处,戚延。]
凝望着信上的字迹,温夏轻轻抿起唇角,仿佛能看见戚延描绘的辽阔蓝空下的朵朵白云与草地野花,她笑着写下回信。
郯城与宣城一应政务都步上正轨。
前来上任的郡守耿方贤来到府衙参拜温夏,与温夏议论着如今亟需安置的几项大事。他年已四十,见过温夏给出的政策,恭敬地询问。
“这是皇后娘娘想到的办法?”
温夏颔首。
耿方贤很是钦佩:“此法不仅能解当务之急,还让流民有生计可依。臣已接到皇上圣旨,势必会听皇后娘娘差遣,一切遵娘娘之命。”
“耿大人言重,你才是郡守,耿大人如常当政,本宫有疑议之处再诏大人。”
有了郡守上任,温夏比从前少了许多压力。只是耿方贤遵着戚延的旨意很是敬重她,每日皆会来禀政务,就像她是郯城关的土皇帝,每日都上朝一般。
几日后,押送赈银的队伍也到了宣城。
太后与温斯立已在信中告诉她具体事宜,押送赈银的也是可信的温家军,自然会少许多意外。
只是面对数百万的银两,温夏还是十分郑重,等在府衙大院,耿方贤也候在一侧。
著文从外回来,脸上笑意兴奋之余似失几分稳重,嗓音轻快得很:“娘娘,押送赈银的队伍来了!还有您的熟人也来了!”
温夏有些意外,押送的队伍入内,温夏只见一箱箱贴着封令的赈银与脸熟的温家将领,倒未见着什么熟人,她以为著文说的便是大哥身边这位亲信。
同耿方贤一一清点完,温夏命温家军将赈银抬入府库,转身之际,被一道道尖叫声吓得也失声尖叫起来。
只见李淑妃,王德妃,沈贤妃三张脸放大在她眼前,都哈哈大笑。
温夏的失声尖叫变作惊喜:“你们!你们怎么来了!”她很是高兴,酒窝在这明晰的笑里绽放。
“不仅我们来了!”三人移开身子,露出后头特意挡着的虞遥。
温夏简直高兴坏了,抱住虞遥,又抱住她们三人,在这哈哈的笑声里眼眶逐渐湿润起来。
后院正厅中,圆桌前摆满热气腾腾的饭菜。
如今的屋中不再是浮翠流丹,而是素雅清丽,相见甚欢。
温夏紧望多日不见的姐妹们,能在边关见到她们完全是意外之喜。这两年深处宫中多亏她们与她相伴,否则那些难熬的日子都不知要如何挺过来。
温夏一面笑着,一面红了眼眶。
“虞姐姐,你不是快要成亲了么?我还想着这边何时能安顿好,能不能及时赶回京参加你的婚礼。”
虞遥笑道:“我的婚期推迟了。”
温夏怔住:“为何,可是因为闽房佑反悔?”
已不再是李淑妃的李娇月笑道:“哪里是反悔,人家都快急哭了。是虞姐姐自己担心你一人,和那状元郎商议推迟婚期过来陪你!我们怎么能允许她背着我们偷偷摸摸来见你,我们当然也要来!”
从前的德妃做回了那个活泼没有心计的女子,王盈快言快语:“我们都好想你,丽嫔妹妹她们也想你,只是她们家中着急替她们相看夫婿,便未能前来,但众人都给你写了信。”
那个从前爱财如命,连裙子破了都要跟人扯皮的贤妃沈佳喜拿出一沓信,不顾绣满精致绣花的袖摆被信封勾破丝线,高高兴兴地递给温夏。
温夏很是动容,她当初离开时虽请过太后照拂后宫众人,可瞒着大家,谁也不曾告诉,一时竟有些自愧。
“我对你们都没有这么好……”
“谁说的,从前不是你护着,我们能有那些好日子过?”
虞遥说她们已在京中得知她被挟去乌卢的事,都替她担心,也钦佩她。戚延罢黜后宫妃嫔,赐还大家归家后,她们便商议着一起来边关看她,反正如今大盛鼓励女子走出闺阁,她们早想看看大好河山了,就当是出远门游历,也想能陪伴她,帮到她。
李娇月眨着大眼:“娘娘,你可知皇上为了赐还我们归家都费了多少银子?”李娇月示意算术好的沈佳喜接话。
沈佳喜道:“十一名妃嫔,每人都捞到个县主,他得养我们一辈子,而且皇上给我们的比别的县主多,约摸够打下草原一座部落吧。”
温夏笑:“是他欠你们的。”
李娇月:“不止啊!他为了还我们清白,在圣旨上昭告天下是他早年间染病不举,未宠幸过妃嫔。”
王盈直摇脑袋,发钗摇坠:“我是真没想到皇上这以前狗都不如的玩意儿如今能当人了。”
她说完下意识捂住嘴唇,像往昔在后宫里吐槽戚延坏话般谨慎,被李娇月打开手:“如今不是后宫,没人乱嚼舌根啦。”
温夏有些怔住,这倒在她意料之外,她并不曾细问戚延罢黜后宫的圣旨,他也没有同她主动提过这细节。
若他真能做到这般,这改过的态度倒是诚心。
姐妹们团聚一堂,温夏也高兴,让她们别叫她皇后娘娘了,都称呼各自的闺名。众人在火炉上温了一壶桂花米酿,饮酒谈天,都很是开心。
李娇月还是像从前那般爱唱歌,王盈给她伴奏。一时间,屋中又是从前那种吵闹的乐声,大家都忍笑不止。
这算是温夏这么久以来最开心的一日了。
安顿好醉后的众人,她也有些微醺,但脑中还算清醒,回到书房批阅耿方贤呈来的文书。
只是瞧着手中冰冷的书简,温夏竟有些走神,这一刻好像极想分享。
她铺开写信的绢布,月白的绢帛上好似浮现起戚延信中那星垂平野的阿丽草原。刚要落笔,她却顿了顿,终于还是收起了笔。
她重新看起文书,处理起一些需要她通过的政令。
只是温夏还是走了神,待这些文书全部批阅完,她展开绢布,白皙纤细的手指握住貂毫笔,鼓了鼓粉腮给自己打气般,不就是写一封信嘛。
弯起唇角,她认真落下一行行黑字。
[皇上亲启:
城中草色遥看近青,春日将临,风中闻香动,一切安好。
不知吾军归期,盼勋祉康泰。或想君归之日,月满花繁,灿若河汉。
今日吾见故友,心念殊喜,遣此一函,未及他意,不必赐复。
顺颂戎安。
二月十九,于灯下,温夏。]
写下落款,温夏怔怔望着信中的“十九”。
这么多年的信任与依赖,这个名字早已成为心上的疤。可如今她能浅笑置之,证明这疤也早已愈合了吧。
她收起信,唤来著文交给信差。
“这是写给谁的信呐?”
虞遥走进书房,语中带笑,解下肩头的披风坐到温夏身前。
“虞姐姐不是喝醉了?”
“我的酒量哪里会醉,沐浴过后眯了一觉,新床还睡不习惯。”
“那我让白蔻将床再铺软些。”
“今日我同你挤一处吧?”
温夏笑着答应。
夜深人静,帐外留了一盏烛灯。
温夏同虞遥躺在帐中,二人许多话说,哪有睡意。
温夏问着闽房佑的事,虞遥说他人品没得说,对她依旧如初,而且两家定亲时堂堂七尺男儿竟还落泪了。
“他知晓我入宫的原因,哪会介意,他只心疼我。”
虞遥低声笑道:“从前他还会私下说皇上不长眼,但自从皇上改了科举制度,废了青楼与暗娼,准许女子科考,还御驾亲征,单枪匹马救下你。他竟还对我说之前错看皇上了,于心有愧,势必会好好报效朝廷。”
温夏一笑。
“夏夏,你如今是怎么打算的?虽我没有亲眼见过皇上如今如何待你,但我见你能处理政务,受官员尊崇,这必是皇上的授意。他能潜进乌卢去救你,算是不顾生命危险了,我听说还受了伤?”
“嗯,那一次他伤得很重……”温夏想起戚延坐不能行,甚至尿湿衣袍连自理的能力都没有,一时有些沉默。
“京中如今都传遍,不光大臣们觉得皇上担起了邦国之基,连如今的街头巷尾都传着皇上的话本,直夸他成了真正的大丈夫。”
温夏微顿,只问:“太后还好吗?”
“我入宫去见过太后多回,母后她凤体欠安,虽然养好了大半,但也大不如前了。我猜测她是……”
“她是因为我从前逃宫,后悔自责从前给我定下与戚延的婚事,才一直没有痊愈……”
虞遥轻拍她的手。
温夏一直都知道。
太后自从接到她的信便一直都有书信寄来,每次信中都是关慰,让她在郯城不要太累,想回北地、想回京都太后随时都会为她做主,不会再勉强她与戚延这份婚事。
太后与她爹爹有过的那个女儿生下来便是死婴,所以太后才把她当做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她一直都知道,太后很爱她的爹爹,温立璋也只爱过太后。
作为子女,她站在许映如的立场会觉得不平。可许映如感激温立璋,许映如从来不觉得这一切不公平,只要她能过得好。
虞遥道:“你方才是在给皇上回信?”
温夏轻轻应一声。
虞遥侧过身凝望她:“你喜欢上他了?”
温夏微怔,摇了摇头:“没有的,我只是今日见到你们开心,才想跟他分享一下,信很短。”
虞遥张了张唇,却笑了笑咽下想说的话,只道:“他从前那般对你,咱们不说他。你如今作何打算的?”
“我想等战事结束就离开郯城关,同我三哥哥二哥哥一起游历,若是他们娶嫂嫂了我就带一支温家军去游历。”
“你不带我啊?”
“那若是闽房佑肯的话,我就带你。”
两人笑着。夜色静谧,窗外晚风轻过,二人依偎在帐中说着许多闺房私话。
第92章
冬雪来得快去得也早, 庭中初芽新生,入眼一片生机绽放的绿意。
虞遥她们看了郯城地质, 很想去城中一处瀑布赏景。
温夏早早起床穿戴,特意换上月白蝶纹锦衫,下着水绿色百褶裙,腰系浅雾粉腰带,一身清新俏丽,陪她们一同踏春赏景。
众人在花林间置了案几,煮上香茗乳茶, 又请了当地有名气的画师为她们作画,画下这一幅踏青仕女图。
她们何曾这样开心过,没有宫中规矩的束缚, 随心所欲,做回她们自己。
陪同各姐妹玩得尽兴了, 温夏才动身回城,只是仍心系城中百姓, 让车夫靠边停车,她下了马车,穿进东市街道。
这街道上屋舍低矮狭小,原先便是普通百姓的住处,乌卢侵入之后在城中四处抢掠,东市街除了货品, 连人都被乌卢劫掠。如今此处百姓日子很是艰苦。
温夏一路穿进长巷, 左右带着一同陪她下车的虞遥等人。街道两侧店铺门口立着小二招揽生意, 贩夫走卒吆喝不断。一切看起来都是恢复如常的景象, 但温夏知晓这些都只是表象,这里摊贩比行客还多, 商人脸上都是愁云。
回到马车上,王盈瞧着温夏道:“夏夏,你裙摆脏了,这可如何是好。”那水绿色裙摆上浸着一圈污水泥渍,从前温夏都会浑身不自在,必在下一刻便换上干净的衣裳。
如今温夏只是瞧了一眼,很是自然:“不碍事,来巡城是常有的事,回去换了便好。”
她从前是害怕裙子弄脏,可如今忧于百姓,拖着染黑的裙摆行走在市井民生间是常有的事。
回到府衙,温夏安顿好众人便回了书房去看政务。
她如今同从前还是一样,又像是变了许多。
时光飞逝,两个月的时日在这春日好景间流逝。
前线战况一切顺利,在这两个月里又占领乌卢一座部落。
城中百业复兴,也恢复不少生机,虞遥她们也该要回京了。
能得她们每日相伴起居与政务中,温夏已经很开心了。
夜间惜别的晚宴上,悦耳丝竹声绕梁不绝,是虞遥在弹奏,李娇月在伴舞。那舞姿豪迈,跳舞之人依旧力大无穷,单手便能将温夏拦腰横抱起来。
温夏扑哧笑开,任从前那力大无穷的李淑妃唱起将军迎娶娇妻的曲儿。
众人都很是高兴,也有些不舍,那兑了花露的桂花米酿跟茶水似的饮了一杯又一杯,直到终于醉了。
温夏也有些醺醉,头脑还清醒,只是脚步很虚乏。
虞遥与李淑妃赖在她床上不想走了,温夏浑身懒懒的,倒是乐得听她们二人嘀咕她。
虞遥:“今日怎么未见你写信给皇上?”
“我也不是每日都给他写信啊。”
李娇月:“你上封信是什么时候写的?”
“前几日吧?应该是流民的屋舍建成时,不对,应该是我把赈银看得死死的,一分也未流入贪官的腰包时。”
温夏有些迷惘地眨眼,又摇了摇头,她双颊酡红,眼底有些醺态:“是我们去看杏花的时候。”她又摇了摇头,她好像在这些时刻都给戚延写过信。
那日去看城中的杏花,她回信给戚延边关的杏花比京都要晚一些,但满目旖旎的淡粉色,放眼望去很是惬意优美。
替流民筑舍竣工时,她高兴地去信给了戚延,他也很快给她回信。
这两个月里,好像他们的信变得厚厚的,那匣子里都已快装不下。
李淑妃说:“夏夏,你完蛋了。”
温夏侧过身,卷翘的长睫无辜眨着,桃腮陷进枕畔,红唇微微嘟起,醉态之态可爱娇俏。
李淑妃戳了戳她脸颊,看那软糯白皙的酒窝陷进去又冒出来,啵唧一口亲在她脸颊,也带着醉态:“我亲到你了,那离亲到你大哥就不远了吧?”
“你还没说我怎么完蛋了?”
“你什么时候都想给皇上写信,这就是喜欢上他了。”
温夏摇摇头,侧过身转到虞遥这头:“虞姐姐,你快否认月月。”
虞遥酒量好,却在今日也有些醉意,或许不是酒令她醉的,而是她们这群难舍分别的人。
“我想给阿佑写信啊。”
温夏眨眼。
“想给一个人写信,想听他讲话,同他分享,当然便是喜欢了。”
温夏不解其意,醺红的脸颊发着烫,呆呆望着帐顶。
她当然不是喜欢戚延了,她虽然可以把从前放下了,可她想起来从前所受的罪还是会生气,会委屈难过。之前她还很是大度,觉得那些都可以封藏了。可如今不知为何,望着他每日都来信说起草原那些风景,那些军营中的趣事,她竟只想戚延能在她眼前,想揍他一顿,明明她从未揍过人。
她给他写信不过是要说政务上的事情,通篇都没有儿女私情的。
温夏不再想,闭上眼酣酣睡去。
……
离别总是很快,清晨艳阳引路,柳枝拂风掠动。温夏将虞遥等人送上马车,依依不舍地分别。
她笑道:“你们一路平安,等虞姐姐婚礼那日我们再在京中相见。”
李娇月站在温夏身边目送虞遥她们,她没有回京中去,而是选择留在温夏身边。
她一身轻松,性子飒爽,家中老父催她挑夫婿,她死活都要耗在温斯立身上,把父亲气得不轻。如今她留在温夏身边,借着修建栗峰新城为由,她父亲三品刑部侍郎,碍于温夏的情面,自然不好再逼她回去。
两人目送着她们三人的马车离开,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府衙。
温夏道:“让你留在这偏远之地,没有京中繁华,委屈你了。”
“是我自己要留的,不委屈啊。”李娇月笑道:“今日行程上是去看栗峰的农田?”
温夏点头。
“那走吧,干农活我也在行,我曾随我爹去帮大司农摘橘子,那还是皇家的贡橘,当时我嘴馋,他便说悄悄允我吃些,能拿多少就让我吃多少。我脱下外袍就开始动手,把两个袖摆系死结,兜了满满一袋,那棵树都被我摘秃了。”
温夏忍不住笑了起来。
两人一起抵达了栗峰。
晨光万束,照耀着辽阔大地,微风里携裹着青草香气。
从前荒芜的空城虽依旧绿草丛生,但纵横的阡陌上已行趟过车马,座座屋舍人家,炊烟袅袅升上蓝空,一派生机焕发的景象。
栗峰农官已等候着温夏的马车,恭敬地前来迎接她,还带着成群的百姓。
他们不太会行礼,跪下时忍不住抬头想目睹天颜,又被农官连忙嘱咐要低头。
温夏下了马车,笑道:“快免礼,让大家都起来。”
农官引着温夏前去农田,开垦出来的田地已经播种,如今已长出小苗来。温夏的裙摆只几脚面,袖摆也是利落的窄袖,少了从前的雍容华贵,一身简单轻便,方便乡间走动。
农官朝她介绍着开垦的荒地,所播种的种子,何时收成。
温夏忽觉裙摆被轻轻拉扯,回过头,见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女童昂起小脸,手捧着一把草叶给她。
“皇后娘娘,您长得像天上的仙女娘娘一样,这个送给您。”
温夏弯下腰:“多谢你,这是什么呀?”
“这个叫茅针,可好吃了,我吃给您看!我跟阿爹阿娘逃难时就吃这个,甜甜的!”
小女童剥开里头细白的像草似的东西给温夏,温夏刚伸手去接,李娇月便接过放进了口中,笑着同小女童道谢,带着女童去一边玩耍了。
待李娇月回来才道:“这东西是牛马牲口吃的,我爹以前养的一头小羊羔就专吃这个。”
温夏目中动容而复杂,望着远处玩闹的稚子身影,他们全都很是瘦小。若没有战争,他们的日子总会更好过一些。这田地间的小苗便是他们未来的粮食,她吩咐农官务必要保证今年栗峰的收成,也叮嘱从京中调来的钦天监官员测好气象,要保证农田里的粮食得到天地润养。
回到府衙,温夏在书房给戚延写去信。
她多想战事早日结束,山河安定。
白蔻焦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娘娘,李县主病了!”
温夏忙丢下笔,疾步出门。
李娇月是腹痛,太医道她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导致的肠绞痛,喝了药排出来便可痊愈。
温夏很是自愧,自然知晓是那茅针的缘故。
“月月,你是替我受过,那东西本该是我吃的。”
李娇月抱腹躺在床上,鬓角流下湿汗,好在服过药已没那么疼了。
“我怎么舍得给你吃,从前在宫里头总是你保护我们啊。”李娇月清澈大眼中难得有羞红的娇态:“而且你是你大哥的妹妹,我也想保护你。”
温夏很是动容:“可我大哥他一心扑在政务上……”
温斯立受温立璋的影响,在温立璋战死后便立誓要扛起温家,身为温家的长子,他肩头除了温夏与许映如,还有数十万的温家军。所以他收养子嗣,不沾惹儿女私情,早做好用一身奉献给温家的打算。
李娇月刚来时便同温夏说起闺房的悄悄话。
她在温夏逃宫时便被戚延放出后宫了,那时戚延要她去接近温斯立,打听温夏的下落。李娇月自然未帮着戚延,一见温斯立便说“皇上派我来监视你”。温斯立也差一点被她的坦白整不会了,依旧尊她为淑妃,每日都是礼貌而疏冷。
李娇月叹气:“待回了京都,你定要帮我一把,我一定要成为你嫂嫂呜呜呜……”
温夏也想促成他们,忙答应。
……
这遥远的郯城边关从战后的萧条到如今的生机勃勃,清冷的寒风吹过行人如织的街道,天色乌沉。
光阴荏苒,又已是一年的冬季。
温夏一早起来见庭中的水面都结了冰,清晨乌暗的天空竟飘起雪花来。
戚延给她回了信,说会在春节前回来陪她过年。
如今战事尚未结束,但盛军打的都是胜仗,这一年里攻下乌卢三分之一的城池,打得乌卢已疲软亏空,没有战马与财帛粮食再与大盛抗争。
而温夏也明白大盛如今也不适合再继续战下去。
国库全耗在战事上,民生各业不得发展,两国疲软,是时候该结束战争了。
展阅戚延的信,温夏望着归期,竟有些欣喜感动。
是啊,大盛胜了,她的三哥哥也要回来了,她自然开心才是。
笑着抚摸戚延风骨洒脱的字迹,温夏弯起红唇,提笔写下回信。
窗外梅枝摇曳,朵朵盛放的红梅花香馥雅,庭风卷落一地花瓣,清冷地吹向遥远的草原。
覆满白雪的辽阔草原上,成片的营帐坐落,围栏圈养着一群群绵羊,大盛的旌旗在狂风里猎猎飘动。
帅营中。
戚延端坐在长案前的太师椅上,宽肩披着威风凛凛的虎裘,俊美面庞越发凌厉沉稳。久经沙场,舔血而行,他周身气场越发的强大森寒,只是如常的一个抬眸间,那深不可测的眼神便自带一股桀骜难训的帝王霸气。
那双深邃的桃花眼却在此刻噙着笑意。
修长手指展阅着案上信件,戚延勾起薄唇,将信轻轻贴到了鼻端。
鼻尖触碰着这带着柔滑凉意的绢布,除了墨气还能闻到温夏指尖的香气。似她那股白兰花体香,幽意袭人,娇雅温软。
这十个月,三百天。
血溅青草,牛羊惊散,野花摇曳,铁骑踏腾。
铠甲冷,夜风寒,孤枕梦。
只有蓝空下低矮干净的云霞,土丘上的草野与花,听过他一遍一遍的笛声,知晓他浓烈的思念。
他没有一日不想温夏。
第93章
小心收起信, 将它们都放入了那叠满摞摞信件的匣盒中。
戚延薄唇噙笑,提笔给温夏回信, 诉说归期。
早在两个月前,太后在密函中便提到国库已不富盈,此战不易再打。戚延当时便已部署收兵,用这两个月时间重创乌卢,收编了与达胥反目的巴勇部落,重伤了达胥。
温斯来入营来向戚延禀报军务,说完, 多看了一眼戚延温霁的眉眼:“夏夏又给皇上来信了?”每逢收到温夏的信,戚延冷淡的面目才有一丝温霁愉悦,温斯来早习惯了。
戚延只是薄唇生笑。
温斯来:“臣这当哥哥的都没有收到这么多信。”
戚延只说:“告知巴勇了?”
“他已领会, 皇上放心。”
自达胥之前弃巴荷性命不顾时,巴勇便心生怨怼, 而后达胥治政偏私,引起几小部族不满, 戚延便潜人抛出诚意,策反了巴勇投诚。
上月激烈的战事中,戚延的箭重伤了达胥,他向温夏发过誓要达胥的头颅。到如今他随时都可以回大盛,但必须在走之前拿到达胥这条命。他与温斯来已将计划交给巴勇,让巴勇引出达胥。
暮色森寒, 草原狂风呼啸而过。
傍晚, 温斯来在军中置了篝火, 火架上烤着滋滋冒油的几只羊。
戚延被温斯来请来, 军中将领朝他行礼,篝火旁的案前已摆了薄酒。
戚延睨了眼:“哪里来的羊?”
“皇上放心, 是村民送的。”
入侵草原时戚延便下过令不得抢掠当地百姓,不可掠夺财帛牲口。
军中馋人家羊馋疯了,但一直铭刻军令,每遇到风雪中走失的羊只能眼巴巴帮村民保管。那些前来领羊回去的村民本来带着恨意和胆怯来,但见盛军一点也没作恶,这“敌军”的好名声才传开。
前夜一场野狼袭击,致使一群小山羊窜到了军中,盛军帮人养在马厩里,今日村民来领走时送了他们几只。
温斯来解释完,给戚延倒了一杯酒:“是淡酒,也就有点酒味,过过瘾。”
戚延举杯饮下,温热的酒液果真只有淡淡的酒香,倒是这烤香的羊排很是可口。
将领坐在下首,都吃得尽兴,不远处的兵营中也传来士兵们吃肉的畅快笑声。
夜幕压着这片旷野,寒风掠过火焰,拂过身上时都带着一股暖意。戚延想起了温夏。
远眺夜色,他问温斯来:“你以前随同恭德王征战时,他也是这般要求手下士兵的?”
“嗯,父亲也不许军中士兵伤了百姓。”温斯来默了片刻,望着戚延道:“其实臣如今挺佩服皇上,您如今让臣有些刮目相看。”
戚延抿唇淡笑。
温斯来如今不再对戚延像从前那般冷待,他见识过戚延的谋略,也看着温夏每月里给戚延来信。他在猜想温夏是不是对戚延动心了?如果温夏对戚延没有感情,为何会愿意除了郯城关的政务之外还回给戚延那么多信?
戚延在问他:“你二哥那可有传来什么军情?”
“北地一切如常,二哥谨守国门,皇上放心。”
戚延是在担心两军交战,会让燕国有趁乱的机会,不过温斯行把守北地这么久,一直都不曾发现任何异动。
温斯来道:“他那人……臣也算了解。”
温斯来目光黯淡,那股杀父之仇的恨意和被欺瞒的仇恨,还有深深的痛苦都萦绕在他眼底,让他沉默了许久才说:“燕帝此人至少对温家有几分良心。此次回去,臣去向他讨回杀父之仇。”
戚延轻抿薄唇,未打断温斯来。
当了皇帝的人又怎会再是个普通人?
权力,尤其是至高无上的皇权会极快地改变一个人。能坐在皇位,那谁又不想成为天下霸主。
对霍止舟此人,戚延没温斯来那么好的印象,他只有看不起。杀了达胥后,他必会去取霍止舟的狗命,为温夏报仇。
一名草原装扮的乌卢武士来求见戚延,他是巴勇的亲信。
“启禀皇上,我们大王传回暗号,已经约上达胥了。”
戚延深眸瞬间一片寒冷杀气,手上的羊排都不香了,他起身回了帅营拿剑。
温斯来也拿上武器跟上他,要一同前去为温夏报仇。
萧瑟寒夜,一行人策马驶进空旷的雪地,抵达图鲁城中,顺着巴勇的暗号埋伏着土堡宅院外。
待戚延下令放出暗号,宅中巴勇起身退出了房间,埋伏在外的士兵射出无数箭羽。
戚延道:“生擒达胥!”
他要亲手了解达胥。
屋中,达胥已知中计,想杀了巴勇泄愤已来不及,在左右的掩护下避开重重箭羽,坐上了马背。
戚延怎会给他再逃跑的机会,翻身跃上马背追去。
征战以来他便每日都在熟背乌卢的地形,已能预判达胥想朝何处去才能回王宫。他策马拐了方向,速度之快,连身边的护卫都没来得及赶上他。
疾驰的烈马穿过人来人往的长街,人群都朝两侧尖叫着散开。
戚延却忽在拐角处被一道修长的身影挡住。
那人一身青衫飘飘,清癯风骨似个仙人般,长剑一横拦住戚延道路。
戚延只能倏然勒住马,忆起军中打探来的消息,说达胥近日收编了一名江湖中厉害的武士。
看此人劲头,戚延暗自提了口气,恐怕他打不过此人。
他如今早已没有内力了。
正欲拔出暗器之际,那人开口:“你不记得我了?”
戚延深眸紧眯,一身警惕,看那持剑的青衣人抬起头来。
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但戚延再无印象。
“前年,青州,竹林。”年轻的青衣男子道:“你我比剑啊。你还瞧不起我,故意让我赢了一局。”
戚延总算忆起来了。
他当年特意去青州跟这名剑客比武,才在青州遇到了温夏。
当时温夏被霍止舟的黑衣人劫持,他因救她而受伤,走神之际懒得再比了,让了这青衣剑客一局,后面被这爱武成痴的人逼着再打,直到被戚延打败才输得心服口服。
马下青衣剑客昂起下颔:“既然遇到了就再比一回,如今我勤学苦练,必要胜你一回。”
戚延收回了袖中暗器,夹紧马腹:“我如今没功夫跟你比,让开。”
但路被青衣剑客拦住。
“怎么两年没见你还看不起人?”青衣剑客又被轻视,不满道:“去个没闲杂人的地方比,你下来。”
戚延策马冲向他,青衣剑客忙避让,却施展轻功追来:“你别看不起人,我如今苦心修炼,不比你差多少。你不跟我比,难道是想跟卓霖比?”
“卓霖?”
“对啊,江湖上有名的恶狼,被这乌卢的狗皇帝收买,叛了我大盛。我来乌卢就是为跟卓霖比剑……”
“唔,我是去找卓霖。”戚延打断青衣剑客:“别挡路,识趣的话就跟来。”
一听到这,青衣剑客眼睛都亮了,翻身跃上戚延的马背。
快马载着二人冲向一条城郊林道,果真在道口见到正要入林的达胥等人。
戚延射出利箭,青衣剑客早已从他身后飞出去:“有轻功不用!”
寒夜雪林间,一片兵戈交接的冷锐之声震响山林。
戚延都还没有出手,策马赶过去时就已经见死在雪地中的达胥,和一旁倒地不起的卓霖。
青衣剑客高挑的身影立在一旁,满脸血迹,很无辜地望着戚延,喘着气道:“老子只是约他单挑,他们俩就下死手杀我!”
杀了人,他很是无措。
戚延弯腰探向达胥脖间动脉,真死了……
他抬眸望着青衣剑客,忽然抬起手臂弹出一枚暗器。
那青衣剑客吓了一跳,听到身后的倒地声,才反应过来戚延是射他背后没死透、正拿剑砍他的卓霖。
“你……这人不会是乌卢的皇帝吧?”
戚延割下达胥的头颅,滚烫的血溅满他玄袍。他薄唇紧绷,双眸冷戾,沾满鲜血的双手利落地包起这颗被人送来的人头。
“是,你杀了乌卢的皇帝,了不起。”
青衣剑客吓傻了。
戚延薄唇微抿,紧望此人,终是欲言又止。
他想招揽此人为他所用,但终知剑客随心所欲的不羁洒脱,他已经再也当不了一名剑客了,又何必再毁了别人的潇洒侠义。
青衣剑客:“不是我想杀的,我来找他比武。”他指着背后已经死透的卓霖:“我话没说话他就拿剑砍我!这人,这皇帝也拿大刀来捅我!你说我能傻站着让他们捅吗?”
“你离去吧,此事我自会处理。”戚延拿过达胥的衣袍擦干净他心爱的剑上那些血迹。
“难道你如今也为朝廷办事了,你为大盛办事?”
“嗯。”
怪不得他来追乌卢的皇帝。
青衣剑客目中有惋惜之情,也有些看不起的轻视:“那我走了,上次见你你还一身不羁的风骨,我还挺钦佩你。我们当剑客的是穷,但是不能没有原则,失去自己的追求。”
戚延将心爱的剑收进剑鞘中:“嗯。”
青衣剑客更失望起来。
戚延起身:“去找新的目标比试吧,祝你驰骋天地,剑勇无双。”
“我当然要去找新的目标!我也算比赢卓霖了,下一个我要去北边比赢皇剑!”见戚延如今麻木的姿态,再也没有往昔那桀骜风骨,青衣剑客气极,懒得再看这样的他一眼,转身施展轻功离去。
戚延翻身上马。
那青衣剑客终是硬着脸皮飞了回来,停在他身前的树枝上,抱着剑道:“你造诣很高,剑术有君子之风,侠士大义之气,不应该拘于朝廷。”
上回比试时,戚延的剑明明能几次刺伤他,走最快能赢的方法,却几次都避开了他要害。
跟这种人比武,他们这些剑士才输得心服口服。
他替戚延惋惜。
“两国交战我也能理解你为国的好心,可你不能为了权贵折腰。希望下次你能来北面,跟我和剑皇比武。”
望着夜色,戚延只是说:“祝你顺利。”
青衣剑客施展轻功,飘飞的侠士身影隐入了暗夜中。
戚延一直望着那身影再看不见了,才收起黯然的目光。
他羡慕这人。
多好啊,这人能永远自由驰骋在江湖中,随心所欲。
自古皇帝除了政务都有些爱好。
他的父皇爱木雕,做了许多摆件送给母后。
高祖皇帝爱种谷子,在御花园辟了块耕地。
他爱武,爱剑,梦想做这天下间最厉害的剑客侠士,在朝政闲暇中偷懒,时不时悄悄去现身江湖,让人提起他就只觉得他神秘又厉害。
戚延收回视线,策马冲进夜色。
哪怕他当不了一名剑客了,他也可以把这份虔诚做到别处,去做一个能被百姓认可的皇帝。
能配得起温夏的皇帝。
…
前方静夜中响起马蹄声,微弱的火光也逐渐明亮。
温斯来带着人策马驶来,停在戚延身前,担忧地望着一身血迹的他:“皇上受伤了?”
“没有。”戚延将达胥的头颅扔到温斯来手中。
“皇上竟毫发未伤杀了达胥?”
便衣将领们士气大振,对戚延更加崇拜。
他们哪里会知道这完全就是天降神兵,被人送来的人头。
……
达胥一死,乌卢却未乱阵脚。
公主达珠很快就扶持了达胥的弟弟为新君,潜伏在乌卢王城的探子来报,王城未见乱迹。
戚延已整兵准备回朝。
此战已无须再打下去,大盛没有多余的财帛再支撑于战事上了,能攻下乌卢三分之一的城池,已经算是大捷。
戚延只带着五万士兵回朝,余下的人马需镇守在夺来的各座城池中。
清晨艳阳高照。
蜿蜒浩荡的军队穿行在布满风雪的大道上,大盛的旌旗迎风翻飞。
戚延坐在马车中,瞧着匣盒里昨日达珠带着新君前来议和休战时献上的宝物。颜色极阳的翡翠石,颗颗透亮浑圆的珍珠,编织着贝母彩片的柔软羊绒布匹……
这些大盛皇宫里都不缺,但是品级这般佳的却很难得。
达珠知道大盛皇帝宠爱皇后,这些宝物都献在了戚延心坎上。
温夏瞧见该是喜欢的。
合上匣盒,戚延薄唇微抿。
他已经准备好了一套铠甲,听温斯立传来的奏疏上说,如今大盛百姓都说他是个好皇帝。待大军入宣城时他想换上铠甲,坐在马背上。
浩浩荡荡的军队中,他打马而过,应该会受百姓一片景仰,温夏应该也会去城门前迎接他吧。
戚延薄唇噙笑,手指摩挲着腰间的竹笛,解下竹笛吹了一首旋律明快的曲子。
虽然知道霍止舟会笛,他的笛只是被那时的温夏当做霍止舟时,戚延是想过不再吹笛了。
可每逢战场浴血归来后,心中的思念无处纾解,他只能造了一支笛,把那些想念都藏进笛声里。
“皇上。”马车外,陈澜出声唤道:“有宫中来的信。”
戚延收起竹笛,接过陈澜呈入的信。
信封很薄,八百里加急送信的信使喘着气停在御驾外,嗓音和信上的内容同时传进戚延耳中眼中。
“燕国攻打我大盛鄞庆,边关守卫不挡燕军之勇,已致鄞庆失陷!”
森寒的双眸赫然紧眯,戚延死死望着手中密函。
第94章
这是戚延行军以来最担忧的事, 终究还是发生了。
两军交战到如今,大盛和乌卢都已亏空了国力, 正是燕国出兵的好时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也没有太意外,这不正像霍止舟的手笔。
这一年里,戚延都让温斯立留心燕国。
温斯立每月的奏报中都有探子传回的消息,说燕国并无异常,而且有传言说燕帝身受重伤,每日都躺在床上养着。
一切不过是霍止舟迷惑外界的手段罢了, 就像他从前残疾时装疯卖傻的蛰伏。大盛与乌卢交战,他早已做好了坐收渔利的打算。
马车外寒风肆虐,千军万马都停止在风雪中。
戚延音色极冷:“地形图。”
陈澜将大盛舆图呈上:“咱们在路上, 暂时没有燕国的舆图。”
戚延紧绷薄唇看着舆图上的鄞庆。
鄞庆坐落于大盛东北方向,在舆图上似条象鼻, 长而远,将乌卢东面包围。这块地方左邻乌卢, 右接燕国,在两国的中间。
燕国攻打鄞庆,是为了穿过这块区域进军乌卢。
如今的乌卢易攻。
霍止舟现在出兵,有九成的胜算,届时大盛必得丧失鄞庆这块疆土。
戚延又怎会答应。
众将士气愤而严肃,都等着戚延下令。
戚延:“北地如何?”
送信的士兵道:“温二将军领军攻上, 不敌燕军, 我军伤亡惨重!”
霍止舟了解温家军的行军战略, 哪怕温斯行改变策略, 也敌不过如今为帝的霍止舟。
“众将士听令,即刻前往鄞庆, 夺回我大盛的城池。”
戚延不管他霍止舟打不打乌卢,他只是决不允许敌军从大盛的疆土上穿行。
陈澜:“皇上,您还回宣城吗?”
“改道吧。”望着寂寂雪地里大盛的方向,戚延深眸远眺,铺开笔墨纸砚,提笔给温夏回信。
他目中黯然,明明相见就在两三日里。
他失约了。
温夏的信中说“或想君归之日,月满花繁,灿若河汉”。
而他如今归去不得,给不了她满月与繁花。
江山灿若河汉,也需得他去夺回。
他与霍止舟之间早该到这一步了。
……
宣城府衙内张灯结彩,众人在为上元佳节做准备,气氛倒很是热闹。
李娇月手捧一束月白山茶花高兴地穿过曲廊,去书房找温夏。
“夏夏,信差给你送信来了!还有一捧花呢!”她方才把戚延的信差截在门口,从信差手上拿了这信和花。
温夏接过花,轻嗅幽香,不禁抿唇一笑。
“再有两日就回来的人了,还送花。”李娇月啧啧打趣。
温夏打开信细看,面上的笑一时凝结,蹙起眉。
“怎么了?”
“皇上在信中说鄞庆有难,他去一趟,暂时先回不来了。”
鄞庆……
温夏吩咐白蔻找来大盛的舆图。
待看清鄞庆在何处时,她心中一颤,抬起头与李娇月目中的担忧交汇。两人都瞧清这块地方了,皆有不好的猜想。
这节日气氛荡然无存,府衙内死气沉沉。
温夏派去打听的人终于在两日后回来,带着京都和北地传来的信给她。
温斯立与温斯行在信中说,燕国已攻下鄞庆。
这已经是六日前的事情。
温夏脸色惨白,之前担忧过会有这一日,但这么久以来二哥哥的书信中都说一切平安。
她跌坐在椅中,竟觉腿脚都是虚软的。
去年的雪地里,那个为她跳下山崖的人高声质问戚延“你懂她吗”,他说她不愿见到战乱,不愿百姓流离失所。
她以为他是真的懂她,可一切再也不一样了。
霍止舟不是温斯和,不是十九,是燕国的皇帝。
“夏夏,你别担心,看来皇上是要御驾亲征才没有回来。”李娇月不知道她与霍止舟之间的过往,咬牙骂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燕国的皇帝厉害啊,病了一整年,等我军打得乌卢无力招架了病一下子就好了!”
是啊,听说他病了一整年。
温斯立的来信里说,探子回禀燕帝常年缠绵病榻,国中如常。
他不就是擅长蛰伏么。
这一刻,温夏不知心中的滋味。望着案上月白色山茶花,她唯能清楚自己的立场。
她绝不会让温立璋到死都守护着的疆土流入燕国。
戚延也许知道她终究会听到此事,他的信在第二日传回。
他要她回京或留在宣城,不要回北地,让她不要担心,他此战亲征,会守住大盛的疆土。
日子从现如今开始,每一刻都过得漫长。
五日后,戚延的信传回。他已带兵抵达北地。
…
卧房里留着盏烛灯,昏黄烛光守着这清冷的夜晚。
床帐中,温夏与李娇月同塌而眠,二人却都没有睡意。
李娇月:“夏夏,为何皇上几次在信中提及他会为你报仇?”
温夏沉默了半晌,李娇月陪伴她的这近一年里,两人早已无话不谈,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燕国的皇帝,曾是我温家收养的四子温斯和。”
李娇月双眸瞠圆,不可置信地张着唇:“啊?那,那你父亲?”
“……我父亲正是他所害。”
李娇月大咒敌军,骂骂咧咧的气愤就没停过。
温夏睁眼望着帐顶,不知戚延如今在做什么,也忽觉心中无地自容,想起她与霍止舟那段过往,更愧对大盛。
晚风掠过,吹得烛火影影绰绰跳动。
寒风寂雪的夜,北地比别处都更冷一些。
窗外夜空中坠着雪粒,敲着庭院枝叶与屋顶瓦片啪嗒轻响。
屋中燃着温暖的炭火,烛灯长明。
戚延端坐在长案前,望着手中布防图,深眸从未这般严肃冰冷。
连续三次攻打,精心改变着三种战略,盛军都未攻进鄞庆。燕军防守森严,根本连一只鸟雀都飞不进去。
他从没有低估过霍止舟。
而霍止舟的确未让他失望,远在东都都能指挥得这般精密。
如今燕军重兵把守着鄞庆,暗探传回密函,又有数十万兵马自燕国东都驶离。
乌卢新单于传来信,求助戚延出兵相助,愿与大盛联手对抗燕军。
戚延并未给出答复。
他怎会去帮乌卢。
大盛如今不能再有大肆的战争,他此行是为夺回鄞庆。
温斯行在外请安,胡顺请了他进来。
他朝戚延行礼道:“夜深了,皇上还未就寝?”
“嗯,你有何事?”
“看您房中亮着灯,臣来看看。”温斯行道:“您早些就寝,战事急不得。”
戚延薄唇紧绷,望着案上跳动的烛火许久。
“你给燕帝的一剑刺在哪?”
温斯行微愣,回想起当时一鼓作气冲去燕国。那时霍止舟正中温夏的一剑,躺在榻上接见的他,未让禁军伤他。
霍止舟让他放过将死的郑彬羽,言辞恳切,唤他二哥,让他也给他一剑当做报仇。
温斯行那时万般痛苦,一剑挥下,落在霍止舟腕旁,伤了他手腕,也割下了他袖袍。
而温斯行也割下衣摆,与他断了同袍之情。
温斯行说完,戚延端坐太师椅上,嗓音不辨喜怒,只淡声问:“如今后悔么?”
悔了。
当然悔了。
温斯行高估了他们的亲情,他以为霍止舟不会出兵攻打大盛,而且还不顾温家军的性命。
温斯行垂下眼去。
戚延合上案头战略图:“燕帝此人足智多谋,是帝王之才,他既攻下了鄞庆去打乌卢,势必做足了实力才敢来攻。”
对于对手,戚延如实分析,磁性沉稳的嗓音响在静夜中。
“他既已存心要拿下乌卢,鄞庆便不会让出来。此地大盛不能失去,不然数年之后,或百年之后,你我都是大盛的罪人。”
谁都明白这深远的道理。
温斯行目中猩红,负手紧握着拳头。
戚延摩挲着拇指的翡翠扳指,嗓音低柔几许:“夏夏给你回信了?”
“嗯,她还是想留在宣城。”
戚延之前写信让温夏最好是回京去,让温斯行也劝劝她。虽然霍止舟不至于像达胥那般恶劣,但有前车之鉴,他还是怕温夏再涉险。
只是温夏不愿回京,想留在距离北地与乌卢都近些的宣城,就好像可以陪着戚延与温斯来,温斯行一般。
戚延颇为无奈地抿起薄唇。
温斯行:“皇上早些安寝吧,臣告退了。”
戚延颔首。
深夜万籁俱寂,他却仍无睡意,系上大氅起身出门,穿行在庭院中。
这座宅邸构建很是精妙,有暗道,防御工事,瞭望楼与各处机关。是温立璋曾经亲自修建。
温立璋在每个边关要塞处都修建了这样的宅邸,就是防备着有朝一日外敌入侵。
此处是距离鄞庆最近的岐姜,十九年前,幅员辽阔的北地全属于燕国的地盘,是温立璋打下了这一片疆土。
戚延如今行走在这每一寸土地上,都会由衷地钦佩。
对于温立璋,那些仇恨已在悄然之间化作了折服。
他亲历过战场,才知攻下江山的不易。
戚延没有睡意,命胡顺拿了火把走进暗道。
暗道通向郊外,足有三十里长。
陈澜清理出通道口,伸手来扶戚延。
戚延立在漆黑的暗夜中,环顾这郊外野地,忽然萌生出一个主意。
寒风冰冷砭骨,雪粒越下越急,敲在人身上微微的钝重。
戚延折回暗道,回到书房诏来温斯行。
“鄞庆的防御楼也是这般的构造?”
温斯行称是。
戚延道:“若自地道再挖出去,进到鄞庆呢?”
温斯行一怔,忙道:“可行,只是地道挖起来耗时,不是一日两日的事。”
“只是多一个法子,并非一定靠它。”戚延道:“燕帝熟知温家军战略,又对北地地形了如指掌,鄞庆一时难以攻下。多一个法子多一个机会。”
温斯行领命去办。
戚延这才睡去。
他枕下有一方月白丝帕,上头绣着温夏的夏字。
戚延也不知何时染上的怪毛病,喜欢把这丝帕盖在脸上睡觉。
丝绢柔滑薄软,鼻梁与薄唇触着不算影响呼吸,甚至洗过多回竟也仍能闻到浅淡的白兰花香气。他在军中以来,每夜都靠这个睡去。
几日后,盛军再换策略进攻鄞庆,被占领高地的燕军严防死守逼退。
那密密麻麻的火球与箭羽,让前仆后继的温家军都葬身在血地之中。
第95章
战况没有一丝进展, 戚延越发严肃寒厉,再无笑脸。
他拿过大盛与燕国的舆图, 整日埋于案牍间。
战场的消息传回宣城,中间总是间隔着几日。
温夏每次望着信中一次次的战败,总在安慰自己这是几日前的消息了,今日的北地是捷报。可惜每回到手中的书信都没有什么好消息。
李娇月眉头紧皱,同温夏一般,对如今的战事很是担忧:“若燕国攻下了乌卢,以后鄞庆也是他们的地盘了, 那燕国就是最大的国家,几十年后就该转过头来打大盛了吧?”
温夏坐在书房中,望着又一封战败的信件, 黛眉紧蹙,杏眼中凝着一汪忧色。
戚延不会束手旁观, 甘心做这千古罪人。
可燕国如今的实力大盛却不敌。
若是在没有和乌卢交战之前,大盛尚且国力丰沛, 燕国不敢撼动。
如今霍止舟是挑准了时机来战。
她连续几日都有些茶饭不思,每日只吃几口菜便停了筷子。
李娇月劝道:“你担心皇上也不能不吃饭啊,再吃一些。”
“我不单单是担心皇上。”温夏摇头,凝望李娇月有些欲言又止。
“皇上来信劝你回京,他怕你再出意外。夏夏,我们回京去吧。”
温夏思量着摇头:“月月, 我派人护送你回京吧。”凝望李娇月, 温夏于心有愧。
李娇月在北地陪她已经近一年了, 温夏不忍耽误她:“都是我耽误了你……”
“说什么耽误, 我今生非你大哥不嫁,反正你大哥对我也没有心思, 我也看不上别人,我回京指不定还得被我家中唠叨呢。与其这样我更喜欢跟你在一起。”李娇月边说边替她整理案上的文书。
温夏心动感动:“等我们打了胜仗回了京,我定会好好撮合你与我大哥。”
两人相视笑起来,在这战事肃穆的气氛中难得有一分愉悦。
时间一日日过去,战场未传回胜利的好消息,戚延在信中告诉她要她不必担忧,他自有计策。
温斯立会温夏传来关于燕国探子带回的一切。
信中说燕国皇帝知人善任,宽严并济,精研兵法。如今的燕国已不再是从前那个需要仰人鼻息的小国了,燕国国势极盛。
美目低垂,温夏凝望这些字迹,竟一时走了神。
郡守常善治送来的各县奏报还等着她审阅,温夏端坐在案前,一直看到夜幕降临。
李娇月入内时,守在门处的香砂忧心忡忡。李娇月问:“夏夏还忙着?”
“娘娘一直在那案前坐了两个时辰了,这会儿看累了睡过去了,奴婢不愿叫醒娘娘。”
李娇月轻声上前,温夏伏在案上,鬓发微乱,闭着眼睡去,呼吸声带着疲惫的一点沉重。
李娇月力气大,未让著文前来,弯腰横抱起温夏回了卧房。
极轻的动静还是惊醒了温夏,一双盈澈的美目带着睡意惺忪的迷惘,定定瞧着李娇月。
“我竟睡着了,月月快放我下来。”温夏担心李娇月抱不动她。
“你该歇着了。”李娇月将温夏放到床榻上,唤来白蔻与香砂为她洗漱。
温夏未同她们争,索性政务已经处理完。
其实如今的她也无需再在这边关呆着,郯城关战后安置早已妥善,百姓已经步入正轨,她留到今日,也许只是因为那每日的来信吧。
戚延每日的来信。
最初,他们只是在信中互道彼此每日的见闻与经历。
后来,他们互相写着彼此经历的天气。是春雨如丝,微风如兰,是秋日落叶,冬雪盈澈……
温夏在不知不觉中早已习惯了戚延的信。
她想起虞遥在信中告诉她,分享欲是爱意,是浪漫,是在乎。
她不理解。
她不过只是想把见闻写在信上罢了。
可一个多月前得知戚延要归来时,她的确是开心的,准备着装点好府中,让他过一个上元节。
而如今得知他毅然守在鄞庆之外,她会担忧,竟会想去为这场仗做些什么。
婢女们伺候完她就寝,温夏却没有睡着。
枕侧,陪伴她的李娇月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温夏翻过身,许久才终于睡去。
她竟在梦里梦到了戚延。
满身是血的戚延。
她大喊一声“不要”,从这惊梦里醒来。
“夏夏?”李娇月忙坐起身拍温夏的背。
温夏捂着心口急促地喘息,鬓角都被热汗濡湿。
“我梦到他了,他……”
“你梦到战败了?”
温夏目中深深的惧怕:“我梦到燕帝抬起弓箭,那箭……”那箭刺穿了戚延胸膛。
温夏脸色惨白,躺下身,却再无睡意。
李娇月说着好话,让她不要这般担忧。
温夏终于不再隐瞒:“月月,我总觉得这一次不一样。”她说不出心间的感觉,只希望都是错觉吧。
“战事发生以来,燕帝一直都在东都朝堂操控着边关的一切。乌卢在他的战略之下被他一点点收入囊中,鄞庆一直被他死守不攻,我担心他会挑选时机主动对北地发兵。”
李娇月摇头说不会的,燕国不会有精力来攻两个国家,她打趣道:“你也不了解燕帝啊。”
温夏说:“也许了解一些,我曾险些答应嫁给他。”
李娇月错愕地呆住。
温夏同她说起那段短暂的过往,心中唯剩愧疚。
“这些时日我在想,若我私下去求他,他会不会放过鄞庆。”
“你别犯傻!”李娇月道:“这等运筹帷幄的帝王之心是你能猜透的吗?这人早就变了!”
这自然也是温夏担忧的地方,这些时日她都在矛盾,想去私下求见霍止舟,让他放过鄞庆。可她又想,这样她对不起大盛,毕竟她如今仍居于皇后之位,这样做戚延也不会同意的。
而且,她根本没想过霍止舟的条件,哪怕他提出任何条件她都会答应么?
当然不会啊。
他害死了她爹爹。
温夏逐渐清明,也不再去纠结此事。
漫长的日子一天天过去。
草长莺飞的春日,天地终于有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三月初,温夏终于收到戚延的来信。
信中算得全是喜讯。
戚延自东包围燕国南关,分三面进攻燕国边塞重要关头,引燕军分去兵力,盛军在戚延的智取中攻破了鄞庆,目前两军正在激烈交战中。
此战是霍止舟御驾亲征。
温夏担心之余,却在两日后再收到捷报。
我军攻破鄞庆,与燕军殊死搏斗,已夺回半城。
李娇月见温夏双眼微红,紧张地问:“到底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是好消息,盛军进攻到崖陂乡,自那筑起防线,将燕军赶退到防线外!”
温夏与李娇月都激动地红起眼眶来。
连续三个月的担忧牵挂,两人茶饭不思,守的不正是这一天。
除了这捷报,戚延还在信中提到要温夏不必再留在边关苦寒之地,命了温斯立亲自来接她回京。
戚延决心已定,大哥从京都政务中远赴宣城,温夏本就不想麻烦他,如今即便仍还担忧鄞庆战事,也只能答应戚延先回京去。她不愿成为戚延的后顾之忧。
她提笔给戚延写下回信。
温斯立也在第二日抵达了宣城。
早春天地如新,庭中花开烂漫,景色一片翠绿芬芳。
温斯立步入府衙庭院,为相这两年已将他磨砺得越发睿智沉稳,面庞硬朗严肃,倒在见到温夏后才终和缓。思念已久,他目中一片为兄为父的动容。
温夏高兴唤道:“大哥!”
温斯立不顾礼节,行过君臣之礼后将她拥入了胸膛,轻拍她单薄双肩,目中只有疼惜。
“这一年你受苦了。”
温夏摇头:“我没有,倒是月月陪着我在边关受苦了,她与我情同姐妹,替我挨冻帮我做事,我连回报她的东西都没有。”
李娇月在旁,望着他们兄妹团聚,还听温夏此言,故作轻松地给温斯立睇去一记白眼,却悄悄留意他的神情。
温斯立深望一眼李娇月,最初的印象也好像与如今不同了:“多谢县主,回京之后温家必会亲自登门道谢。”
温斯立直奔主题:“你已将战后的郯城关治理得很好,皇上担心燕帝借你生事。如今北地已不安全,母亲与初儿已入京都,你也该听皇上之意,先同我回京。”
温夏颔首:“让大哥亲自奔赴一趟,夏夏于心有愧。”
“无事。我的夏夏长大了。”温斯立凝望她,噙起笑来。
十九岁的温夏出落得越发姣美动人,长眉连娟之下,一双美目柔婉之中容着山川盛世,不再只是从前那娇软含情的小女儿姿态,一容一态皆是端庄国色。
破碎山河,民生凋敝。
国泰民安,灿若河汉。
都足矣改变她如今的心境与容貌。
温斯立道:“皇上攻入燕国三处要塞,控了燕国南州水源要地,燕帝会有收敛,你此刻该放心了。”
温夏笑着颔首,命白蔻她们去准备晚膳。
温斯立定下了明日一早便离开宣城,也不知消息是从哪个衙役口中传出的,惹得城中百姓都排在了府衙外,提着自家的农菜与鸡鸭,非要送给温夏。
府衙门外侍守着温家军,温夏出门朝百姓道谢,他们口中都说“皇后一路平安,皇后长命百岁”。
温夏目中动容,迤逦的裙摆沾满尘埃,它们却一点也不脏,犹似云朵的点缀。
回到屋中,温夏没有睡意,换了一身轻薄的长裙,乘着月色,款步踏向庭院。
袖中软纱随风飘动,她纤腰柔软,盈盈而动,在月色下划开一段惊鸿之影。
李娇月从屋中出来,望着这一幕久久失神,坐在香砂搬来的椅子中,连眼睛都不敢眨。
从前后宫每有宴会,她一向喜欢在王盈的琴声里跳舞,可她的舞都更像杂技,哪如眼前温夏的身影让人过目难忘。
满庭芬芳,月下娇影似仙子临凡而来。
温夏的舞不媚俗,不逢迎,更像只是一只栩栩如生的孔雀在愉悦展翅。
“我怎么从来没看过夏夏会跳舞?”李娇月震撼地问香砂。
香砂望着庭中翩若惊鸿的身影也沉浸在失神中,笑着回:“娘娘小时候就会跳舞,那时她不开心,看了来府中跳舞的小童,很喜欢那支舞,就留下小童学了。”
九岁的温夏每日都与舞蹈,与琴声作伴,把一切不愉快都藏进了那些舞中。
“后来娘娘入宫后,便不再跳舞了,说身为皇后应端庄持重。”香砂目中很是惋惜。
温夏许久不再跳舞,最后一个展翅之姿未收好,身子踉跄一晃,被李娇月赶来接住。
花月之夜,幽香浮动。
白皙玉面染上一抹薄红,温夏微微喘息,笑着问李娇月:“方才可有不足之处?我许久未跳了,都生疏了。”
“哪有不足,简直天上仙女来了好吧!”
温夏轻轻绽起唇角。
“啊受不了,你别对我这样笑!”李娇月使出公主抱,将温夏横抱着回了房间去:“我不想喜欢你大哥那冷骨头了,我喜欢女子也不错,快回去让我亲亲!”
温夏与香砂白蔻都被逗笑。
这一夜,她疲惫而充实地睡去。
翌日,温斯立已整点好回程队伍,温夏也收拾妥善,起身跨出房门。
一行人正欲上马车,府门外边传来北地急报,直接送到温斯立这个左相手中。
温斯立展开信瞧,眉目越发沉冷。
“大哥?”温夏担忧地问:“密函上说什么?”
“皇上中计遇险……”温斯立将信给温夏。
温夏读完着一行行字,脸色惨白,双手都在发颤。
戚延占领崖陂乡后便择了地势的有利条件布下阵,引燕军入了阵中,大挫敌军。燕军退到百里之外,盛军二次攻击时却被伏击,四面八方全是埋伏,盛军中计了。
这是霍止舟还给戚延的引君入瓮。
而天空的黑鹰盘旋在盛军上空,八万精兵全军覆没,戚延也消失在这小小一座鄞庆中。
第96章
这是前日夜里发生的事, 今日八百里加急传回。
“我要去救他。”温夏杏眼中湿润起来,“大哥, 我要去鄞庆!”
“不可,战场凶险。”温斯立道他与太后自会派兵去鄞庆,温斯行定也会去与霍止舟交涉,有温斯行出面,兴许能救回戚延。
“可皇上如今是生是死都不知。还有,如今的四哥早已不是温斯和了,他又怎会再听二哥所言。”
“那你去就能救回皇上?”
温夏说:“能。”
她知晓霍止舟对她的感情, 若战争真的已到无能为力这一步,如果还可以有所改变,她只能听霍止舟的条件。
温斯立担心她的安危, 李娇月却很懂她,让温斯立答应温夏离去。
温斯立恼道:“为兄不同意!”他是上过战场的人, 多清楚其中的凶险。
温夏道:“我是皇后,皇后之命左相不听?”她做下决定, 认真地道:“请大哥备一支精兵供我调遣。”
云匿在也旁说必定会保护好她。
温夏的决心不可动摇,时间不容耽误,温斯立再劝不动她,调派好精军,把温家最得力的死士也安排给她,担忧地望着她离开。
这一路不曾停歇, 温夏不敢耽误时辰。
远处阡陌纵横, 四处都洋溢着春日的浓绿, 明明该是胜仗归来的好时节。
温夏忽然更明白虞遥所言, 若没有在意,怎么会在这一年里来来回回写这么多书信呢。
她只深刻地知道, 她不要戚延死。
……
茂密山林间,翠绿的草叶沾着凝结的血,深深丛草中掩映着一具身体,那是身穿铠甲的戚延。
他挺拔的侧脸全埋在草丛中,斑驳光影落在他身上,紧闭的眼皮终于转动起来。
睁开眼,戚延只望见这深深的绿丛,记忆也在此刻全都涌入脑中。
燕军逃到二百里外,那处地势极妙,戚延有意将他们逼退其中布下伏击,他御驾亲征,想一举赶退终于亲征来此的霍止舟。
却未料这是霍止舟的计,盛军一入领地便被前后包围,两队精兵护送戚延撤离,却遇头顶盘旋的黑鹰穷追不舍。
那时夜色浓稠得看不见任何,唯有那黑鹰依旧紧随。
戚延策马停下,没了内力连听觉都差了许多,他屏息等候许久,总算确定方位,抬箭一击击中头顶盘旋的黑鹰。策马往前时却冲进了悬空之处,幸得陈澜义无反顾跟上护了他。
戚延撑着手臂坐起身,浑身似如车轮倾轧过的剧痛,也才瞧见不远处躺在地上的陈澜。陈澜身旁还有几只倒地不起的狼。
戚延闻到空气里腐肉的气味,那狼不是刚死的,闻这气味,恐怕此刻已经过去好几日了。
戚延勉强站起身,高大身躯在枝影下摇摇欲倒,轰然栽下时,袖中手帕掉在了草丛上。
他小心拾起这方月白手帕,手上的血迹却不小心弄脏了这干净的丝绢。深眸划过一抹柔情,他跌跌撞撞走向倒在地上的陈澜。
春风席卷而过,天边艳阳缓缓落下,霞光洒落在这辽阔的天地间。
…
鄞庆军营中,温夏头戴兜帽步入帅营。
戚延的铠甲、备用佩剑、龙袍全都挂在墙上,可那一方太师椅上却再也没有他的身影。
她的到来让知情的将领有了主心骨般的支撑,明明她只是一介女流。
温夏开口问着军中副将,他们回答道还是没有寻到戚延的踪迹。
她赶来此地花了四日,这四日竟一点戚延的消息也无。
“末将们已派出兵力寻找皇上下落,盛军也在找皇上的下落,他们的黑鹰每日从天空上飞过。”副将剑眉凝重:“如今军中人心惶惶,皇上一日未归,众将士恐怕一日难以振作。”
几个副将禀道这几日军中又发动两次进攻,都战败在燕军的攻势下。
“燕帝御驾亲征,他作战十分狡猾,昔日父帅写的兵法有二十五计,燕帝此人的计谋远胜于此。”
虽然霍止舟是亲征,但坐在銮车之中并未露脸,两军相隔也远,这些老将也不曾看清敌面那人是从前温家的四子。
“我二哥呢?”
“将军在前线镇守,末将这就派人去通知将军皇后娘娘来了。”
“不必,暂时不要告诉他,也不要传出本宫已来军营。众位将军辛苦,先退下吧。”
温夏端坐到太师椅上,让胡顺铺开笔墨纸砚,望着大盛的舆图,执笔在明黄的圣旨上写下文字。
她想和霍止舟做一个交换,用盛军攻下乌卢的其中两座城池换回鄞庆。
她的手腕隐隐有些颤抖,这样的决定不是她应该做的,她甚至不知这样做对不对。
可听着将领们与胡顺说起这三个月来的战况,她很清楚霍止舟绝不退让的决心,也清楚戚延战到底的决心。
这样下去,大盛的国力支撑不了太久,败是早晚的事。
写好这盟约圣旨,温夏握过戚延的玉玺,纤细白皙的手落下了玺印。
她抬起杏眼,黯然地凝望胡顺,似一种茫然的无措:“皇上会怪我吗?”
“娘娘,如今的势头咱们,咱们……”胡顺叹口气,不敢说出打不赢这三个字。
“您兄长便提过用草原的城池去换鄞庆,可皇上否决了。”
温斯行记着与霍止舟的仇恨,戚延拒绝后他自然也未再提了。
温夏起身,嘱咐云匿:“走吧。”
鄞庆自西以北,高高的城楼上重兵把守,迎风飘动的旌旗上映着“燕”字。
夕阳落下,天幕被浓稠的夜色笼罩,黑云压着满城。
燕军营内,帅营中灯火通明。
端坐在太师椅上的霍止舟丰神俊逸,他本是温润如谪仙的气质,可神态冷漠狠厉。兵不血刃是他的战场,明明手上未沾一滴血,他的一句言行却足矣使无数人倒在血色战场中。
副将匆匆入内:“皇上,城楼外有燕军派来使臣求见。”他将一个匣盒呈上。
霍止舟从案牍间淡淡抬起眼眸,一身明黄龙袍的他神态波澜不惊。
擎丘接过匣盒,很是畅快地笑道:“这盛国皇帝九死一生,他们这才派了使臣来求和?倒是算识趣了。”
霍止舟紧抿薄唇,打开匣盒的一瞬间,在那股绽放开的白兰花香气中颤动了心弦。
一双漂亮的眼眸紧眯,他的手几乎有些颤抖地拿起匣盒中的手帕。
雪青色的一方绣帕,女子的样式,上头未曾绣什么闺名,只包着一块白玉牌,属于温家的玉牌。
盒中再无他物。
霍止舟却明白这玉牌的主人是谁。
副将道:“他们的使臣正在城门外。”
喉结轻滚,霍止舟道:“让她进来。”他匆匆起身;“去备马车。”
夜色沁凉,春日的晚风里夹杂着绽放的花香,熹微月光下,火把照亮城中一处瞭望楼。
这楼伫立在燕营三十里之外,建在一处庭院之中,很像温立璋的风格。
庭中皆是重兵把守的燕军,火把照亮夜空,唯有那紧闭的房门外垂着夜风里摇曳的灯笼。
温夏步上台阶,云匿被迫留在了庭中。擎丘弯腰朝温夏行了一礼,为温夏打开房门。
跨进屋中,房门被人从外关上。
温夏望着烛光之下颀长的男子,他不再朗润如清风,一身明黄龙袍无比威冷,那张脸依旧是记忆里的模样,可却与记忆中那温润亲近的人不再一样了。
隔着昏黄的烛光,霍止舟负手伫立,深目落在温夏身上。
她系着玄色的大氅,从头到脚,连鞋面都盖住,长长的大氅拖到了地面,不似女子款式,奢贵的锦缎中透着腾龙暗纹。那该是戚延的大氅。
她眉眼安静,没有从前那股信任与娇嗔,望着他时,清冷得就像是第一次见的陌生人,似他们之间从不曾有过过往。
霍止舟滚动着喉结,清润的嗓音响在这静夜中:“好久不见,夏夏。”
温夏安静地凝望他一瞬:“好久不见,燕帝。”她的嗓音清冷礼貌得只是一个使臣。
霍止舟压着心间的苦涩,被她一剑刺过的旧疾处忽然牵扯起一股痛觉,一瞬间撕扯到心脏。
他压着这股痛,深目不愿从她身上挪开。
已经整整一年零三个月未见,她的容貌越发娇妍冶丽,美得夺目,甚至比从前多了一丝妩媚。这种媚态却绝俗清冷,不容亵渎。
“燕帝。”霍止舟苦笑地勾起薄唇,“你代表盛国的使臣?”
“正是。”温夏拿出盟约圣旨:“妾身代表我夫君,也代表我盛国的使臣,来求燕帝休两国和睦,放过鄞庆。”
霍止舟逐渐敛了笑意,情动的双目也恢复一片冷色。
温夏呈着那明黄圣旨,淡敛黛眉。
霍止舟从她一肌一容上挪开视线,望着她白皙的手半晌,伸手拿过。
他看完波澜不惊,合上凌空落去了桌案。
“克兰草原,辽拉沧河,倒是盛国攻下的最大的两个部落。只可惜我燕国自己也能攻下。”
心头一震,温夏蓦然凝望霍止舟,他冷淡自如,完全已是帝王的高深莫测。
她想过会被拒绝,可也想过他真的能念旧情答应。
一时沉默,温夏开口:“那我代表盛国,诚心奉上多兰草原,那里人口、牛羊、粮产都不逊中原。”
“我燕国能攻下,又为什么要接受盛国给的东西去退出鄞庆?让我燕国再发兵去攻打瓦底,从遥远的瓦底绕到乌卢去?”霍止舟道:“夏夏,我用一季的光阴攻下的鄞庆,攻下了乌卢三座城池。”
他踱步到温夏身前,居高临下的颀长身躯将她罩在光影之中。
“盛皇攻我南面三大关口,是我让他攻的,我乐意看他觉得打赢了我,乐意把半坐鄞庆送给他,乐意让他钻进我的圈套中,看他战败,看他颜面扫尽。”
他一字一句,嗓音无比阴沉冷戾。
温夏抬起杏眼,颤动的美目中不可置信,也窜起可怕的凉意。
霍止舟深深望着她:“你离开了我,我以为你会呆在北地,呆在大哥、二哥、或是三哥的身边。可你为什么要呆在他身边?!”
“他是去乌卢救了你,可抵消得了他从前对你的伤害么?我也可以拿命去救你!”霍止舟狠声道,胸膛急促地起伏。
被温夏刺中那一剑,他缠绵病榻半载,每次伤口都会剧烈作痛。
可他每每痛着,就想着他欠温夏的就能多还一分了。
得知她被乌卢劫持,达胥要戚延拿半坐城池去换。他那时伤势很重,却坚决地从病榻中撑坐起来,不顾一切想去救温夏。
可消息传回遥远的燕国需要时日,待他带着死士刚出东都,便收到回信,说她已经平安被戚延救回。
他在路上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血,放心地倒下去。
后来,他望着暗探的一封封信。
她留在了军营,留在了郯城关,受百姓敬仰,为百姓治理郯城,善后战后的一切。
她竟然回去做回了盛国的皇后,明明戚延那般恶劣地对她。
“我就是要他死,我要你眼睁睁看着这天下之主是我霍止舟,不是那个什么都不如我的戚延!”
温夏颤动着长睫,对几近疯狂的霍止舟感到陌生和恐惧。
他再也不是她记忆中的四哥哥了。
“他不是什么都不如你,为了让我活下去,他可以拼死送我到你身边。”
那日战场上,戚延和云匿拼死保护她时,他说的那些话温夏记在了心间。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讨人厌的戚延竟也有那样的一面。
“他明明对你做过那么多坏事!凭什么他可以得到你原谅,凭什么我不可以?”
“因为你害死了我爹爹。”
“那不是我!我阻止了,我从来没有想害过父亲,我也是受害者,明明我每日都活在悔恨中。”
霍止舟拉过温夏的手,痛苦地紧捂在他心口处:“你给我过一剑了,夏夏,我这里每日都痛,你报复过我了,可不可以回来了?”
“你回到我身边,我把乌卢打下来,让你做大国的皇后。”他昂起头颅,猩红的眼眸祈求着温夏:“你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我是你的哥哥,我还是那个你可以相信的人,我求求你!”
回不去的。
温夏凝望着眼前这双痛苦的眼睛,霍止舟与戚延不一样,他身后站着再也不会活过来的温立璋。
她明明应该冷漠地拒绝,可想起此行目的,她终是放任自己在霍止舟身前流下弱者的眼泪,也是最后一次为那个陪伴她、守护她的四哥哥流下眼泪。
“如果我父亲能活过来的话。”温夏抽出手。
霍止舟抬起颤抖的手擦拭她的眼泪。
温夏只望着案上那圣旨:“燕帝要如何才能放过鄞庆?”
她音容清冷,杏眼中再无波动,端庄雍华得只是大盛的一国之母,公事公禀的神态。
霍止舟眼底的光一寸寸黯下去,她的雍容华贵与清冷刺痛着他,旧疾上的痛刮着骨头,他强忍着这难以承受的痛苦,眼眸也冷了下去。
“放过鄞庆,唯有一法。”
“除了盛国攻下的乌卢,我要你做我的皇后。”
第97章
“如此, 我便撤兵奉还鄞庆。”
温夏听着霍止舟说完,目光如旧, 可心中岑寂而冰凉。
眼前的霍止舟冷静从容,完全的帝王之相。
也许她应该称他为一个足智多谋的好皇帝,可她的立场却只觉得这样的他强大而可怕。
“你两样都想要。”
“不,我可以只要你先前所让的三座城池。”霍止舟紧望她:“但你,我不会退步。”
轻涌的夜风吹着烛芯,灯光跳动,阴影镀着这俊逸冷淡的脸, 让霍止舟越发高深莫测。
既如此,温夏来此紧绷的心弦终于也可以放开了。
她不会答应的。
把余生捆绑在一个害死父亲的人身边,这不是她的底线。
“三座城池是盛国的诚意, 后者,恕我无能为力。”温夏道:“但若燕帝接受, 我今夜可以留下。”
温夏平静而清冷,除了带着三座城池的诚意, 她也做好了这最大的退步。
霍止舟目中明显的震撼,这样的话从她口中说出,让他错愕得意外。
“你……”他痛苦愤恨:“你竟为了他能做到这步!夏夏,你不是这样的!”
微敛黛眉,温夏音容冷静:“燕帝不够了解我,如今的我, 便是这般。”
霍止舟压抑着目中的愤恨, 久久未语。
月映轩窗, 月光透过薄雾般的窗布洒进案台, 无声落下一案清辉。
冷冽的雪松气逼近,温夏腰身一紧, 倏然被霍止舟横抱起身。
案上茶盏落地,发出清脆的破碎声。她后背倒向坚硬的案上,霍止舟冷戾的双眼在她身前放大。
滚烫的气息逼近,细腰被这双大掌钳住,他吻向她耳鬓,鼻息灼烫而急促。
衣带散落,他几乎狂躁而暴戾,手上没有一丝留情。冰冷的唇触到她嘴唇时,温夏还是会有下意识的抵触。
她想起了戚延。
他从前那么十恶不赦,她以为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不知他如今在哪,可她想他命这么大,从前流过那么多血都还好好的,他一定会无事的。
她的游神,她的冷漠和美目里的空洞,全都刺痛着霍止舟。
他停下这尚还来得及制止的动作,爱怜地吻她嘴唇,可却不敢探入,抱着她,他埋在她肩颈,终于止不住地哭了。
他如一个少年,不算放声大哭,那哭声只是哽咽和压抑。
戚延不要她了时,明明是他先遇见她,明明是他陪伴她度过那些难熬的岁月。
他每一日都扮演着一个值得信赖的哥哥,可他多想她也能在他无助的时候抱抱他,陪着他,像守护戚延那样来守护他。
他的哭声彻底而痛苦,把所有的泪都留在了她肩颈上。
他抬起头,发抖的手为她系好衣带,轻轻捧着她脸颊。
温夏也只在这时,水光盈澈的眼中才有一丝动容,望进他眼睛。
有泪落到她脸颊,他的眼睛漂亮而干净,像十八岁的温斯和,清癯温润。
屋外,擎丘与云匿起了争执,两道声音打破这静夜。云匿想求见温夏,擎丘不允他上前打扰。
霍止舟紧望着温夏,眼里的泪干涸,痛苦的神态不复,他擦掉一切泪痕,一身帝王之相,眉目冷漠深邃。
他起身,背过她望着窗上月光。
温夏撑着桌案起身,手腕处传来火辣的疼痛,是方才被他磕到了桌角。她没有抬袖查看,只弯腰去捡地上的玄色大氅,系好戚延这张足矣遮挡风雨的大氅。
“我会堂堂正正让你看着我才是天下最强的皇帝,我会堂堂正正让你再为我动心。”
他背影决绝。
没得谈了。
温夏敛眉拍掉大氅上的尘埃,走向房门,每一步却都极慢。
她在想她不答应霍止舟的要求,是不是害了大盛?只要她答应嫁给他,鄞庆与大盛便安全了。
可心底马上有声音否定了她。
那是温立璋在说战争不要牵扯女人,一国之难不是公主和亲,弱者献美便可解决的。
也是戚延在说,要她好好活着,做她甘愿的事。
拒绝霍止舟,她没有错。
她已经尽力了。
打开房门,庭院弯月当空,月光落入她怀中。
晚风搅弄着裙摆,湿润的春夜里弥散着万物生长的香气。
纤细身影无声停下,温夏回过头。
霍止舟立在光影之中,龙袍衣襟上的金丝线松散开,被修长的指甲抓破。他的身影孤孑独立,双眸的深邃寂落在那昏暗的烛光中。
温夏望着他,任月光把他照清,又任晚风将他吹远。
九岁的温夏,十二岁的霍止舟,也终被晚风吹散开,落在天地间各自的南北。
她回过头,踏过月光离去。
笛声绵长而忧郁,寂落在这静夜之中。
霍止舟吹着手中的白玉笛,明恒夫子的笛音色悠远,吞没着高涨的凄凉,直至月下身影再也不见。
……
马车穿出城门,疾驰在夜色中。
温夏坐在车厢里,什么都没有办到,黯然地靠着车壁。
云匿留心着四周,这才与她低声道:“皇后娘娘,皇上回营了!”
温夏蓦然睁大眼:“你说什么?”
“方才收到暗卫放出的哨声,皇上回营了!”
温夏喜极而泣,紧扶着车厢:“再快一点,快些回去!”
她就知晓戚延不会死的。
温夏忍不住笑了起来。
马车疾驰在夜空下,耳鬓风声猎猎。
温夏终于回到军营,没有等云匿来扶便撑着车壁要跳下车来,却见夜色尽头疾奔而来的挺拔身影。
戚延冲进月光中,一双黑眸紧落在她身上,高大身躯直奔向她。
温夏跳下马车奔跑,大氅凌风翻飞,她穿越这片再也没有阻隔的夜,被他双臂紧紧抱在怀中。
她抱紧了戚延,深深埋进他胸膛。
这一刻万物好像都安静了,只有他和她的心跳声。
她抬起头,泪光里的男人俊美无俦,深眸涌动着泪光,也倒映着一轮月。他翕动着干裂的薄唇,却没有吐纳出言语来,只把一切言语汇聚在一双深眸里。
“我走不动了,你可以抱我吗?”温夏的嗓音带着一点哽咽的鼻音,她也不知这时隔一年多的相见,第一句话竟是这句。可她双腿发软,从燕军营地到他身前,从迷惘担忧到欣喜若狂,好像一切都似从虚空里、也是从刀尖上趟过。
戚延横抱起她,将她放到帅营的床榻上。
她的绣鞋沾着草屑与泥渍,戚延垂下眼眸,半跪在她脚下为她擦去尘霜。
温夏泪如雨下,望着他眼下一片青色,那干裂的薄唇上结着血痂,他下颔也布满青色的胡茬。
戚延好像不一样了。
他的成熟,他眸底的稳重,他的小心翼翼。
温夏环住了他。
戚延紧紧拥住她纤细的身体,埋在她鬓间狠狠嗅着她的香气。
温夏笑着流出眼泪,忽然闻到空气里的血腥气:“你受伤了?”
“不碍事。”戚延的嗓音成熟而磁性,带着一丝劫后的低哑深重。
温夏触碰着他肩膀,他身上的靛紫色中衣是刚换的干净衣裳,可传出浓郁的药气,那夹杂的血腥之气应该是方才抱她时所致。
温夏哽咽着:“这几日你都在哪儿?”
“在一处深林里头,我无事了,夏夏。”
戚延昨日醒来时,与陈澜不便发出信号引军中来营救,怕同时引来燕军。他便与陈澜试了各条偏僻小径才回到军中。
陈澜受伤严重,他昏迷那几日都是陈澜在守他,与野狼厮斗。等他醒来陈澜便倒下了,这一路扛着陈澜回来,身上伤口撕裂严重。
胡顺便是见他伤得太重了才没有告诉他温夏来了,直到方才太医为他清理缝合好伤口,胡顺才说温夏来了,还拟了圣旨去了燕军军营。
戚延深深的自愧:“他可有欺负你?”
温夏摇头。
戚延凝望着她发髻。
温夏微怔,想寻铜镜照一眼,她俯身靠近戚延,咫尺之距,在他的眼睛里看到她微乱的发髻和横斜的珠钗。
戚延黑眸中越发沉戾。
温夏:“我没有被他欺负的。”她很冷静地解释,可不知为何白皙的面颊还是微微泛红。
“我不是这个意思。”戚延覆住温夏的手:“我只恨我中计,恨我不能保护你,让你为我奔波。”
“夏夏,对不起。”
温夏摇头。
戚延的眼中是深深的愧疚。
温夏不知他们之间怎会变成如今这样。
明明他们隔着漫长的春夏秋冬未见,明明她一直都将他划在了余生之外。
轻柔的晚风掀动厚重的帐帘,微风吹得烛火影影绰绰。
温柔的今夜像是一条岁月的深河,过往流去不复返,洗涤出一颗干净澄明的赤诚之心。
烛光下的娇靥姝色无双,夺目耀眼。
戚延不愿挪开视线,十九岁的温夏比他初见时的温夏更姣美更瞩目,她的泪痕,她的笑脸都烙刻在他深眸里。她的神态比以前从容,盈满水光的美目比从前坚韧,她好像多了妩媚的风情,迎着他赤诚的视线,微仰娇靥,光艳逼人。
戚延覆着她细腻双腕,却见她黛眉微蹙。
他顷刻紧张地掀起她袖摆。
细白皓腕上有一块磕撞的淤红。
戚延眸底布满杀气。
温夏道:“不疼了。”
“你可以喊疼,只要有我活着一天,这个世上没有人再可以伤你分毫。受了委屈你要喊出来,谁伤你,我就让他百倍偿还。”
他俯身,挺拔的鼻触碰到她鼻尖。
温夏眼睫颤动,微有踟蹰退避之意。
戚延就这样停下,安静的营帐中只有他们彼此的呼吸声。
她轻轻抬起眼,眸底的踟蹰与迷蒙终于都在此刻散尽。
戚延吻住她的唇,撬开她齿关,凌厉而疾驰,长驱直入地索取。掌中细腰不盈一握,软在他铺天盖地的吻中。
征伐沙场的戚延大掌布满粗粝的茧,下颔带着短浅浓密的胡茬,温夏被扎得痒,却没有躲。娇呜声逸出唇齿,她被他身上的龙涎香缠绕,快窒息在这灼烫的气息下,伸手轻推他。
滚烫深眸罩在她身上,戚延俯身擦拭她微肿红唇上的水渍。
温夏气息轻喘,纤细的手腕仍落在他脖颈上,想起这连日来提心吊胆的一切,眼眶湿热:“我很害怕……”
第98章
戚延指腹抹掉温夏的眼泪。
这一刻恍惚回到十四年前, 五岁的温夏被戚延从青楼的小黑屋里救回宫,她不要别人, 小小的身体只缩在少年的戚延怀里,哭红了鼻子说她害怕。
他们靠在帐中,彼此说着这些时日发生的一切。
温夏很是担忧:“我去见他时以为他会给我情面,可他心意坚决,恐怕他不会退出鄞庆。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让出鄞庆。”
弃鄞庆,便不会再动用那么多兵力, 也不会损失好不容易攻下来的乌卢七城。大盛如今的国力不足以再同一个强国持久斗下去。
“不可能。”戚延坚决:“让出鄞庆正合燕国心意,失我国威,不说当下, 百年后我大盛该当如何?”
他绝不会做这个千古罪人。
温夏明白戚延,没有再劝。
她从戚延肩上抬起头, 检查他身上伤势。他的腰间、肩头都是伤口,纱布缠着还能瞧见那药汁浸出的一团暗色。新伤叠着旧伤, 温夏抚摸他肩上的瘢痕,这是他在乌卢拼尽全力救她时受的伤。
戚延握住她手指,眸底竟有些恣意的笑。
温夏不解,他怎么一身的伤还笑得出来?
“我只是看见你为我心疼,我高兴,这伤挨得值。”
温夏张唇欲说他, 门口响起了胡顺的声音。
“皇上, 温将军与几位将军求见。”
戚延披了大氅起身, 温夏也从床榻上下来, 往屏风后那张隔出的椅子走去。
戚延却牵住了她的手。
“圣旨写了,盟约也能拟了, 敌营闯了。”戚延低笑看她:“君臣议政自当也听得懂。”
明明该是战时紧张的气氛,温夏也忍不住在他这话里无奈地抿起唇角。
她同戚延起身出去,坐在了他太师椅旁的榉木方杌上。
军中将领见到她都纷纷行礼,垂避着君臣视线。
他们在分析霍止舟作战的习惯,越是几番战败下来,越能发现霍止舟极善假诱,出招诡谲。
戚延嗓音低沉:“如今硬斗不是办法,他们占领高地,我军在地势上便有劣势,朕想研制射程更远,落地更强的霹雳车。”
温夏生自将门,知道这霹雳车也叫抛石车,车架十分庞大,靠皮套的弹力将石弹射向目标。温立璋曾经过改良,可射九十步远的霹雳车改做可设一百多步远,十多年前重创燕军,为大盛攻下北地五座城池。
而自乌卢改过更远的后,戚延也细心研究过,制出如今射程更远的霹雳车。
如今大盛的霹雳车与燕国一致,由二百拽手拉动绳索,可抛四十公斤的石弹,加之燕国占领着高地,那威力就更猛了,才致盛军溃败惨重。
戚延:“诸位可听过黑.火.药?”
“是那些江湖道士炼丹制的黑.火.药?”
戚延颔首。
“那不是骗人的东西么?高祖皇帝便是吃那江湖道士炼制的黑仙丹早早驾崩。”
“朕见过它在火炉里炸开,威力猛烈,小小的丹炉使房屋栋梁都能倒塌。若能将此制成石弹一般的武器,便如天降神兵。”
温夏微怔,瞬间便生出了希望,也倏然间想起一事。
“臣妾记得麦粉或也有此炸开的力量。臣妾的宫人曾在厨房做点心时忘收案上麦粉,再回去便见小厨房走水,整座宫殿都倒塌了。”
戚延落在膝上的手指捏住了扳指,心中有愧。
他记得这事,那时听吉祥来报说凤翊宫走水,连宫殿都倒了。他眼眸紧眯,问“皇后如何”,吉祥说没有人伤亡,他才紧绷薄唇不言。
吉祥知他厌恶温夏,便啧啧一叹,虽吉祥什么坏话都未说,但一个奴才的啧啧声便已是一种被天威默许的嗤笑。他没有关心温夏,那事过后连一句关慰也无,后来是听吉祥说传达了皇上的不满,皇后便自己禁足请罪了。
如今种种,戚延很是愧疚。
温夏徐徐道来,平和的嗓音有一种让人专心聆听的力量。
温斯行问:“麦粉会燃,是何原理?”
温夏摇头:“只能先探索。”
将领道:“或许是那日厨房中正好有黑.火.药,麦粉只是巧合,那是粮食,又贵又精细贵,糟蹋不得。皇上说的黑火·药倒是可以一试!”
戚延安排将士秘密去北地寻找这样的道士。
将士走后,他才紧望温夏:“夏夏,我亏欠你太多了。”
温夏知他是说凤翊宫的小厨房爆炸一事,若是从前她应当会维系着皇后该有的端庄与忍让,说一切都过去了。可她如今明明是打算放下从前了,但心中竟像是更介意起来。
“你知道就好,我也没忘记。”
她生着这副容貌,说起这样的话让人格外愧疚。
戚延更不知该如何说。
温夏言归正传:“黑火.药制作起来快么?”
“一切都要一一试验,还不知时日。”
而且也没有十分的把握。
戚延铺开笔墨,给卫蔺元去信,请卫蔺元去寻这样的人。也向他以前在江湖中同人比剑时一般,写出了一封江湖贴,亮出他曾身为剑客的外号龙隐散仙,求江湖人士的襄助。
夜深人静,是他们二人的时间。
温夏前去沐浴,走出浴桶时双腿都在打颤,连日不停不止地赶路,一到营地就去求见霍止舟,现在见到戚延平安无事,她只有深深的疲惫,只想倒头就睡。
戚延已靠坐在床榻上,修长的手指握着一卷书卷,听着温夏的脚步声合起了竹简。
春衫薄,中衣也是柔滑的锦缎,烛火照映下似粼粼波光。
这一年多戚延都身处军营,他再柔软的寝衣也不是这般华丽的锦缎,大掌覆过,丝绸的柔滑与一手可握的细腰,都足矣让他陷在这温柔乡里。
他深深嗅着温夏耳鬓的香气,比手帕上的香更馥郁更真实,也有温度。
眼底毫不掩饰炽热坦荡的欲望,他紧望起温夏。
温夏睁着卷翘长睫,哪怕身为他皇后时已经知道他的百无禁忌,仍会在这炽烈的视线下红了双颊。
但戚延伤势算重的,她也在连日赶路的疲惫里周身散了架,不想做这事。
戚延了解她的状态,只狠狠亲咬她脸颊与颈项,在冲动中停了下来。
他发出一声低哑的闷哼,是牵动了伤口。
温夏有些担忧,杏眼中也有些责备。
“让你受苦了。”衾被之中,戚延紧拥她道:“快睡吧,不必再害怕,等打完这一仗我们就回家。”
温夏陷在了这磁性的嗓音里,闭了眼就睡过去了。她实在很累很困,这一觉都睡得安稳,只是梦里双脚似被铁环栓着般,传来受刑一样的痒意,让她忍不住蹬腿挣扎,又怎么都挣不出这坚硬的铁环。她被这股太过真实的感觉吵醒,迷迷糊糊地睁眼,瞧清帐中床尾挺拔的身影时吓了一跳。
睡意醒了大半,温夏望着戚延灼烫而微红的眼,白皙细足被他拥在掌中。她不敢直视,也不敢动弹,任他疾快地握弄,双颊都红透了……
戚延弄完,起身去换了溅脏的寝衣。
他宽肩挺拔,坐进帐中仍似带着那浓烈之气,温夏简直不忍直视,将脸深深埋进枕中。
戚延捏着她后颈,轻咬她耳朵:“本来不想弄醒你的,继续睡吧。”
温夏将敏感的耳朵缩进枕中:“你的伤?”
“没碰到伤口。”
戚延忍着肩头与腹部伤口的痛觉,温夏大概对她的影响力太低估了些,她浑身香气袭人,娇娇软软地躺在他怀里,他怎么可能睡得着。知晓他出事,她不远千里为他赶来,这份情也让他深深动容。
……
翌日天色晴朗。
温夏早起时未见戚延,屏风上投着修长的影子,有隐隐的药香传来。
她穿戴好起身,戚延也由太医为他伤口换好了药。
戚延道:“才辰时,要不要再睡会儿?”
温夏摇头,询问他伤势情况。
戚延打开一个匣盒,里头是一对翡翠手镯,湖水般的颜色与冰透,他将镯子戴在了她腕间。
“这是乌卢议和时进献的。”他保管了这么久,便是想着回宣城那日亲自给温夏戴上。
湖水般碧蓝的手镯映衬得细白皓腕更高贵柔美。
温夏抿起红唇,只戴了一只,军中少戴首饰更方便。
两人用过饭,戚延便去了议政大营,温斯行连夜找到个会制黑仙丹的道士,戚延扑在了此事上。
温夏也没闲着,唤云匿去找了麦粉来。
他们不信麦粉也能爆炸,温夏虽不懂其中原理,但从前厨房走水时,当值的丫鬟说厨房并没有黑火.药一类的东西。
只是东西怎么弄,温夏是一点也没头绪。
她把一团小麦粉点燃,只见那明火火焰很低,烧了一会儿便熄灭了,留下缕缕烟雾。
云匿也来试了几次,让温夏远远瞧着,但他也失败了。
云匿抱着剑道:“兴许之前宫女不小心烧了黑火.药,却不敢认罪。”他总结出宫女的话不可信。
温夏摇头。
她待宫人宽厚,凤翊宫的宫人不会说假话骗她。
她仔细回想宫女之前的话。
做点心时存放麦粉的缸倒了,那麦粉撒了一地,宫女便出去想找人一起收拾,但却被白蔻叫走去做别的事了。她怕领罚,只想办完差事再回去收拾,但回去时小厨房已经炸开,烧起熊熊火焰。
温夏未在空地上再做实验,回了一座营帐,让云匿将整坛小麦粉都倒出来。
“不太够,再倒一坛。”
那宫女打碎的是整个大缸,小麦粉比这些多几倍。
温夏指腹捻着麦粉,城中买来的小麦粉比宫里头的粗许多,一点也不精细,不知能不能引爆。
她退到了营帐外,云匿点燃从营帐里头拉出来的浸了油的草线。那草线缓缓燃进帐中,温夏在远处焦急等着,云匿也保持着警惕,做好随时带她飞走的准备。
只是一刻钟过去,帐中都没动静。云匿进去查看,出来摇摇头。
温夏失望极了:“也许是城中的麦粉不够精细,我要最细的。”
她没有放弃,反复试验,琢磨着之前小厨房爆炸的原理。
戚延这边也在琢磨黑火.药。
温斯行在城中找来的道士手法很是生涩,制作起来也小心谨慎,耗费了半天功夫也才做出丹丸般的一小粒,他们点燃试了下,威力倒是有的,能把戚延龙袍衣摆炸得翻动。
满心期待的将领们:“……”
那道士惴惴不安地请罪。
戚延瞧着这么点威力,一时没了语言,沉声道:“再试。”
他额上有黑火.药的污渍,但倒不管不顾,直到胡顺过来请安。
戚延才恍然想起都已经过午时了,他都忘记陪温夏用午膳。
心中满是愧欠,戚延转身问胡顺:“皇后在做什么?”一面拿过长巾擦拭满是污渍的双手。
“奴才正是过来向您禀报,皇后娘娘在试验那能爆炸的小麦粉!与云匿玩出几次火,奴才劝不住!”
“十分危险”还没说出口,戚延已脸色大变,箭步冲出营帐。
温夏蹲在地上,虽是只到鞋面的短裙,但她的裙摆铺绕在地上,也沾了不少污渍。
干净的矮几上铺满小麦粉,她刚抬起手便被一只大掌握住,整个身体也被那结实的手臂腾空抱了起来。
戚延抱着她箭步冲出那满是麦粉的营帐,担忧之余,脸上生着愠色:“你好好呆着,别碰这些危险的东西!”
温夏正要解释,抬眼才见戚延额头全是黑灰的污渍。她微愣,认真说道:“有云匿随时保护着,我并未受伤。”
“而且那麦粉根本就没燃起来……”她很是遗憾。
“这些玩火的东西你不可以再碰,我自会解决。”
望着他满目紧张,温夏只道:“你低一点。”
戚延不解,低下头。
温夏踮起脚尖,用手帕擦拭他额上的污渍。
温软的手指抚过戚延额头,望着温夏认真的模样,娇娇媚媚的,杏眼又纯情干净,戚延只恨他无能,没有早些结束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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