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待战争结束, 他势必要把从前亏欠温夏的都补给她。
戚延语气缓和下来,没有再像方才紧张时那般凶:“回去好好用饭, 小麦粉是引不爆的,一切交给我。”
温夏腹中也饿了,同戚延回营用了午膳。
但她并没想放弃,敷衍完戚延让他安心离去后,她便命云匿去城中多收几车小麦粉。
“要宫里那种水磨的小麦粉,细腻到像女子妆粉的程度,越多越好。”
这两日里, 温夏都忙着此事,可新的小麦粉弄来,她试了好几次还是不知原理。
戚延倒是靠着打出他龙隐散仙的名号, 收获了一名江湖上的道士过来,但他所需的硫与硝仍在路上, 这般大量的需求,还得避着燕军的耳目, 要从四面八方运往军营,至少都要十日。
用过晚膳,温夏与戚延在军营的山头漫步。
夕阳沉下,洒下最后一幕霞光。
入目能眺望见远处的人家,茅屋远得都变作了一小团影,唯有那袅袅炊烟升入霞光里。
自从两军在此交战, 附近村民能搬的都搬得差不多了, 唯剩下最穷苦百姓, 舍不得屋子不愿搬离。
温夏瞧着那炊烟, 心中不免感叹战事的无情。
戚延道:“别担心,只要东西到了, 制出石弹一般的火.药弹不是问题。”
当务之急是与燕军周旋过这十几日。
两人在霞光中穿进夜幕,回到帅营。
戚延如今不用人催也会自己去批阅奏疏,看京中来的奏报。
帐中烛光明媚。
温夏沐浴完,系上浅碧色披风走到他身旁,坐在那张榉木方杌上。
戚延却嫌那方杌没有靠背,伸手让她坐过去。
太师椅不如龙椅宽大,却也刚刚够坐下两人。
戚延单臂揽过她细腰,将奏疏阅完,倏然将温夏抱到了双膝上。
温夏逸出一声娇呼,想起帐外有士兵把守,忙抿住唇。
戚延眸底生起笑意,有些肆无忌惮地咬她耳垂。
温夏缩着:“别咬了,你帮我想想小麦粉如何会炸,是还不够细吗?”
“那是人吃的玩意儿,怎么炸得开。”
“你的火.药是如何炸的?”
戚延说着原理。
温夏踌躇:“那我的麦粉也要炼成小弹丸?”她回想着凤翊宫炸开的厨房,还是摇了摇头,做成丸子也不对。
只怪她太笨了。
她坐在戚延双膝上,他伤势未愈合,每日都在换药,被他咬着嘴唇与脖子,温夏面红耳赤,想挣脱又怕碰到他伤口。
“你停下……”浅碧色披风已经滑落在地上,她气息微喘。
戚延眸底一片暗色,毫不掩饰攻击十足的欲望:“我能行。”
“我没有原谅你。”
戚延一时错愕,深深的愧疚,面对战场千军万马都不曾见他此刻眸底的乱。
“夏夏?”
“我也不明白,明明我来了,我愿意同你站在一处了,愿意放下。”温夏道:“可我就是越想你从前越气,越气就越想,越想……”
她说不出口。
她越气就越想折磨戚延。
她竟然会生出这种念头,明明她可从来没有折磨过别人。
想到从前他做的种种,她只想此时马上将戚延赶到青州那么偏僻的地方去,让他自己一个人过年,让他在雪地里冻着盼着她来,又等不到她来。把他绑在床榻上想要又得不到,让他哭着求她宠爱他一点。
她这念头还怪可怕?
她说这话的神态似抱怨又很像撒娇,本来嗓音就一贯低低柔柔的,再红了眼眶,戚延心都快拧作一团,昂起头颅仰望着她眼睛说“对不起”。
“待此仗结束,我就昭告天下写一份罪己诏,承认我从前对你做的错事,请天下百姓监督我,再任由你使唤,直到你气消为止。”
“别生我的气,也不要丢下我,夏夏。”
温夏又被他抱着亲了会儿,戚延都在克制,终于停下,喘着粗气拉好她衣襟。
他深目攻击十足的野性,但薄唇又泛着病态的白。
牵动腹部伤口了。
温夏嗔视他一眼,捡起地上的披风与奏疏挂回去,唤了胡顺传太医来。
太医为戚延重新包扎了伤口,医术高明得很,把个脉便探出这凶猛的肾气,也不看帝后,只垂首叮嘱勿再有动作,先规矩静养。
戚延的视线穿过太医落在温夏脸上,那别有深意的眼神与薄唇恣意的笑,都让温夏面颊滚烫,似嗔似怪地瞪他一眼。
都伤成这样了,哪里行?
……
温夏一门心思都扑在了小麦粉上,请教了制作火.药的道士,可还是在失败。
云匿一直陪着她折腾这些,每次都做足准备要在那麦粉爆炸前抱走她,但每次都同她傻站在营帐外。
别说爆炸了,连点火苗都没有。
倒是戚延那里传来喜讯,道士已炼制出如石弹大小的火.药弹,将领们在空地用霹雳车试验,那火.药弹除了比预期早爆一些,威力倒如预期的大。再延迟一下的时间,等硫与硝到了便可大批炼制。
温夏同戚延看完这爆炸,戚延很是高兴,她高兴之余有些失意,她怎么就不能成功?
她回营中翻阅着温斯行为她找来的古籍,看了两卷,也没在古籍上发现这问题。胡乱试了一通,时间已经到夜晚,灌进的风吹拂起满地小麦粉,温夏被呛到咳嗽,却忽然愣住。
风?
望着这被吹浮在半空的麦粉,她有些惊喜:“云匿!”
她命云匿点燃草绳,远远守在外头,只是等了许久都未见异常。
温夏失望极了,今夜风吹得格外烈,她拢紧了披风,黯然地立在夜色下。
“皇后娘娘!”
胡顺远远跑来,脸色大变,声音也全是紧张。
而温夏在胡顺还未说完时便听到远处号角震彻夜空,是军中集结的号令。
“燕军突袭我军营!将我们包围了!”
温夏大惊:“怎会如此?”
军营要地,不仅有第一道十二个时辰不休轮岗值守的士兵作为防线,还建有防御工事与瞭望台,怎么可能致使敌军包围。
除非军中有叛徒。
“皇上说军中恐有燕军耳目,燕军是皇帝御驾亲征,攻破了左堡峰,他挑衅皇上出去,皇上已经披甲上战场了!”
这是计。
温夏焦急奔跑向瞭望台的方向,胡顺跟在她后头:“皇后娘娘不能去!皇上命奴才转告您,要您待在军营!”
云匿已带着温夏施展轻功飞去瞭望台。
尚未抵达地方,便见夜空下无数的火光。
厮杀声此起彼伏,战鼓激烈,远处浓烟弥漫,被今夜的狂风吹散过来。
云匿暗道不妙,未再带温夏过去,折身将她护送回营帐。
温夏急迫问:“那是毒烟?”
“属下去查探,皇后娘娘在此勿动!”云匿飞快出去。
帅营外围满了士兵保护温夏。
温夏遥望着远处夜幕的红光,恐惧到极点。
不管那是不是毒烟,都足矣乱了盛军的阵脚。
霍止舟选择今夜突袭,恐怕是白日知晓了戚延在研制新武器,而今夜又恰好有狂风助他。
这风向便是从燕军营地吹向盛军的。
小半个时辰后,云匿回到帅营。
原来霍止舟在城中早设下了埋伏。
戚延可以打通暗道,他也早早步好了暗道。
那日温夏前去求他,霍止舟说一切都是他故意的,故意引戚延入城,故意把半座城送给戚延。
这片盛军驻扎之地,正是霍止舟一步一步引戚延至此……
营地外十里便有燕军的暗道,这才让他们包围了营地。如果不是之前戚延执意改了方向扎营,现在暗道通向的便直接就是营地内。
温夏眼底的恐惧越来越浓,脸色惨白:“让皇上回来!”
“属下劝过了,没有用。”
云匿方才前去戚延身边,戚延坐在马背上,眼前便是冲锋上阵的一批又一批兵马。火光之中浓雾不散,依稀可辨穿着银甲的盛军一个接一个倒下。
那烟雾有软筋之效,燕军服过解药根本不怕,可时间匆匆,盛军来不及喝下解药,只能硬攻,哪可能退守。
云匿说这是霍止舟的计,就是要引戚延现身。
戚延怎能不知。
他紧绷着薄唇,眉目严肃而沉厉,望着满天火光完全不敢疏忽眨眼,只沉声吩咐云匿:“回去保护皇后。”
温夏红了眼眶,这一刻却不敢哭。
之前戚延分出兵力去攻燕国东面三大关头,分散霍止舟的兵力,可如今也分散了此处盛军的兵力。
营中不过十万大军,今日传来的奏疏上,温斯立说援军还要三日才可抵达。
狂风吹得营帐布幔振响,战鼓声很远,可也是第一次这么近。
温夏一夜未眠,去研制火.药弹的营帐催促道士们,可他们没有物料,硫磺与硝石一日不来,再急也做不东西啊。
而且霍止舟已经知晓戚延的做这火.药弹,怎么可能再让士兵有路把物料送来。
温夏一直听着前线传来的战报。
盛军倒了约有四万人,全败在毒烟下。
……
天明时,狂风依旧大作,但戚延终于回来了。
他一双深眸发红,坚硬的铠甲上也没有伤痕血迹,明明是大步走向帅营,那步伐却透着深深的无力。
他远远见到温夏,深目微凛,喉结滚动着。
温夏冲到他身前,见到他平安回来总算落下一颗心,可并不敢放松。
仅仅一夜便损失了近半数兵力,盛军丝毫没有退势。
大盛这一仗会败吗?
戚延停在她身前,滚动的喉结一时没有说出话来,他大掌覆上她额头与鼻尖,摸到一片凉意,便知温夏站在这冷风里太久。
戚延揽着温夏回营,待胡顺落下帐帘,他才紧紧抱住温夏,深深埋在她颈项中。
温夏忍不住眼眶一热。
“如果你父亲在,他会做什么?”
温夏愣住,如果温立璋在,面对四面埋伏、没有援军也没有退路的战争,他会把残兵分成两支。年轻的、生命还长的士兵为一支,跟随他的老兵为一支,带着老兵护送年轻残兵去夺一线生机。
温立璋便是这样战死的。
温夏忽然很恐惧,紧紧抱住戚延。
铠甲坚硬又冷,这冷意窜到了心尖上,让她浑身都止不住颤抖。
戚延紧紧埋在她肩头,嗓音嘶哑:“我好像悟得太迟了。”
登基这么多年,到现在才醒悟要勤政爱民,可惜好像已经迟了。
“不会的,道士们今日便能做出几个炸.药来,把燕军的暗道炸了!东面的士兵便可以分出部分去前线,大盛的兵一向训练有素,不会的!”
戚延苦笑地弯起薄唇,却不敢让温夏看见他的沮丧。
“我想睡一会儿。”
温夏陪伴戚延躺在床榻上。
连夜没有合眼,戚延枕在她肩头很快便睡过去了。
温夏却不敢入睡,随时听着外头的声音,果真又听见集结的号角,燕军退又复返。
戚延眉心微皱,仍在睡梦中。
没有人来请示他,那便是温斯行在安排一切。
温夏也没有叫醒戚延。
他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醒来望着温夏担忧的双眼,狠狠亲吻她脸颊,指腹摩挲着她下颔。
“什么时辰了?”
“还未到一个时辰,你再睡会儿吧。”
戚延只摩挲着她下颔,粗粝的指腹又落在她红唇上。他指腹的硬茧摩过时,让她有微微的痛意。
“夏夏,我送你出去吧。”
温夏深深望着戚延。
这么近的距离,他眼底的血丝清晰可数,薄唇的欲言又止在无声道着他的恐惧。
帐外忽然惊起连天的号角声,是更紧急的集结令。
温夏清楚地明白,这一天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这场仗大盛好像打不赢了。
不管如何战败,大盛军营中唯有她可以活下来。
戚延和她都知道,霍止舟不会伤害她。
温夏在戚延涌上雾气的注视下说:“我不会走。”
“我已经去过他的军营了,如果要答应他,那我此刻也不会在这里。”
“你别忘了,我是温立璋的女儿。”
温家的子女怎么会对敌军屈服。
戚延深望着她,却不敢看她的眼睛。
他吻了她的唇,动作发狠又粗粝,那来不及收拾的短浅胡茬扎得她生疼。
戚延已起身离开,可穿过屏风时还是停下了脚步:“夏夏,谢谢你。”
他大步消失在了帐中,温夏摸向下颔的湿润,是戚延的眼泪。
她坐起身,对镜梳了流仙发髻,插戴精美的发钗翠钿,描了妆,深深望着镜中姣美的人。
她起身去守着一夜未睡的道士们,看他们用仅剩的物料把火.药制成石弹。副将来将它们运走,炸毁了燕军在营地外挖的暗道。
可这些根本没什么用处,还是有大片燕军一波波地涌上,被盛军拦在防御工事外,两方殊死厮杀。
……
天际阴云弥漫,草地上横躺着成片的士兵与战马的尸体。
眼见夜幕越来越浓稠,戚延知晓夜晚既是霍止舟更诡谲的战场。
两军厮杀中,他策马冲向前,盛军停战的号角吹响,原本厮杀的盛军也都随着号声停下。
燕军也停了,为首将领远眺戚延。
戚延隔空扬声喊:“燕帝可敢与朕一决高下。”
銮车从重重燕军中驶出,停在遍地横尸前。
威武的车架上旌旗翻飞,身着铠甲的霍止舟从銮车中起身出来,身影颀长挺拔,隔空传来的嗓音波澜不惊。
“盛皇死了呢?”
他戴着一面银色面具,想来还是顾及温家,怕战场老将知道他便是温家四子。
戚延也同样声沉无波:“若你死了呢?”
“朕若败在盛皇剑下,退兵撤出鄞庆,奉还此地。”
迎着狂风,戚延冷声:“若朕败,让不了鄞庆,唯让我大盛勇士踏着朕的尸体驱逐敌军。”
霍止舟冷嗤一声,接过将领递来的剑。
二人策马冲向空地,疾风凛冽,利剑相争,刀光剑影划破这黯淡的天幕。
二人坐在马背上交锋一番,翻身打到了地面上。
离得更近,霍止舟的嗓音便更清晰:“你可以选择放开夏夏,朕可以把鄞庆让出。”
前年坠落到崖底,二人便早该生死交锋一回,终于等到了如今。
戚延眸底杀气更烈,腕骨疾转,一剑刺穿霍止舟肩上铠甲。
鲜血流在冰冷的铠甲上,霍止舟疾步侧避,持剑砍落戚延发冠,只差一厘便该落在戚延头皮上。
一头高束的乌发垂落下来,戚延猩红的眼布满戾气,面庞俊美近妖。
“我从前是错了,但我如今不会拿她作交换。”
“她不是物件。”
霍止舟冷喝:“凭什么是你!”
他出招阴戾而快。
讲话影响出剑,知道不可能谈拢,两人都不再开口,只顾手上利剑,招招不留退路。
失去内力还带着未愈的伤,戚延的剑术依旧算极高的,可霍止舟也是厉害的对手,招招能接,甚至几次袭击戚延命门。
两人战斗到黑沉沉的夜幕压着天地,两方兵将都很焦灼,都想参与进来,却被两人呵令退下。
从傍晚到夜晚,足足一个半时辰,二人终于停下。
剑刃刺进地面极深,彼此都已伤了多处,却始终分不出胜负。
戚延与霍止舟对视一眼,国仇私恨都烙刻在彼此眸底。
二人退回军中。
没有胜负,燕军却更肆意起来,好像踏平盛军是早晚的事。
霍止舟退到銮车上便倒下了,死死捂着心口旧疾处,英俊的面庞一片惨白。疼痛让他紧皱起眉心,可如今再也不会有温软娇香的身体紧紧抱住他了……
戚延望着厮杀的两军,烽火狼烟,夜幕如晦,他的愧深深笼罩在这片天地下。
军医快步冲上銮车为他包扎。
伤口都不致命,只是会痛会体虚。
从击败无数对手的龙隐散仙到此刻连个霍止舟都打不赢,这种巨大的落差是疼痛与安慰都填补不了的。
两军的厮杀不断。
戚延的銮车退了一里又一里。
终于直到温斯行跪在銮驾外,求他离去。
“求皇上带着皇后离开,臣会调出五千兵马护送您!”
……
越来越近的号角声,厮杀声,还有照亮这片夜幕的火光,全都传进了营地中。
剧烈的心跳声比这战鼓声还要惊心动魄。
可温夏不敢害怕,告诉自己要镇定,不能乱了。
她在营帐里一遍一遍试着小麦粉,明明她感觉到风应该是一个关键的存在,用了竹扇搅动得满帐都是雾蒙蒙的麦粉,点燃了火却一点动静也没发生。
云匿都想劝她放弃。
只有温夏重新冲进营帐,又倒出一坛麦粉,还没来得及去握扇,门外便是胡顺发抖的声音。
“皇后娘娘,皇上想见您!”
温夏愣住,在胡顺这带着恐惧的嗓音里知道不妙,丢了扇子冲出营帐。
越来越响亮的战鼓声告诉她,燕军已经逼近了。
胡顺小跑着带她去见戚延。
挺拔的男人坐在一棵榆树下,身穿铠甲,姿态倒很是从容不迫,端着案几前的酒壶。
望见她,他抿起薄唇笑起来,伸手等她过去。
温夏跑到戚延身前。
戚延瞧着她翻飞的裙摆:“你的裙摆倒是好看。”
温夏惴惴地喘气,在戚延噙笑的目光里读懂了一切。
他眼里的悲悯,作为一国帝王的败,与那作为丈夫的愧都告诉她大盛真的败了。
温夏涌起热泪,可望着戚延凝笑的桃花眼,她忽然也不想再流眼泪。
“你的头发谁梳的?”
“我自己。”
他一头乌发随便束到了发冠上,连发冠都是歪斜的。
温夏为他重新束好发冠。
戚延很配合地低下头。
她袖摆拂过他鼻端,熟悉的白兰花香陪过他无数个日夜。
“好了。”温夏问:“战场如何了?”
“燕军太强,加上风势毒烟,我军被逼退到瞭望台后。”
这么近。
温夏深深望着戚延。
“我军只剩不到一万兵力,你二哥本要护送你我离营,但营地外都是里里外外的燕军,我恐怕走不了了。”
他说:“夏夏,我送你离开吧。”
温夏眼睫颤动,摇头。
“你在这里,我二哥哥在这里,我又跑什么呢。”
薄唇弯起弧度,苦涩都藏到了心底,戚延深知温夏不会离开,他太了解她了。
他望着案上的酒盏。
温夏顺着他视线望向案上的酒,好像懂了。
大盛走到这一步,像是在意料之外,可又不是那么让人震惊。
戚延从前可都没好好勤政过,他才登基几年便用大盛五年的税收去瓦底买山凿玉,只为博她一笑。千里奔波寻找她,他连政务都可以甩开。
火光越来越近的远处,那些号角声无比清晰,压迫着胜败生死。
温夏苦笑了下,解开了身上披风。
薄薄的月白裙衫在晚风里清冷纤立,如蝶羽飘动。
戚延才发现她今日画了精致的妆容,她的眼含情凝睇,嗓音温软:“还有多少时间呢?”
戚延嗓音嘶哑:“约摸可战一两个时辰。”
那时间足够了。
温夏说:“九岁被你赶回北地时,我时常高兴不起来,便学了舞。后来做了你的皇后,我便再也没有跳过,因为皇后只应当端庄得体。我学舞的初衷是因你让我不开心,这舞我也从未想过给你跳。”
“可今日,我愿意。”
她已走向案几前,在挺拔的榆树下抬起轻盈细腕,螓首微仰,身姿轻巧柔软,似清风而过。
戚延紧望着温夏,一刻也不敢眨眼。
月白的裙纱在夜空下舞动,她好像知道会有这一刻。
袅袅腰疑折,褰褰袖欲飞。
温夏的舞好像一只临水嬉戏的仙鹤。
她轻盈点足,灵巧抬首,像极了漫步在花林间的仙鹤。她的确是在跳一只鹤,明明她体态婀娜,生得极柔的骨态里透着一股妩媚。
她的舞却一点也不媚俗,只是仙鹤临水起舞,振翅欲飞,伸展柔软羽翅翩然踏向九重天。
她轻点细足,步态娇娇盈盈,鬓间珠玉摇坠,在仙鹤飞去九天之后,才用妩媚的姿态仰倒在他怀中。玉面微红,她气息轻喘,盈盈娇香都渡到了戚延薄唇边。
戚延吻着她的唇,疯狂而热烈地含咬柔软的舌。
他停在这惊心动魄的舞姿里,只想沉溺其中,不愿醒来面对一切。
可却流下眼泪来。
“是我狂妄自大,才害了你。”
“是我登基以来自诩大盛国力强大,不务正业,顽固地与母后作对,是我。”
“夏夏,我怎么会把好好的盛国糟蹋成这般啊?”
他不是在问温夏,他只是想质问他自己。
他以为他只对温夏造成了伤害。
可他害了大盛,害了一个原本国力强盛的国家。他对不起子民,对不起他的母后,对不起大盛列祖列宗。
他戚延这二十七年来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日的?
温夏哭着,捧着他脸颊说:“我去求他……”
“我戚延宁愿战死,也不会由敌人给我苟活。而且你愿意去求杀父仇人么?”
温夏不愿。
如果只能走到最后一步,她会选择护下戚延与盛军之后,不再苟活在霍止舟身边。
戚延知道她的骨气。
他捧着她脸颊,笑着擦拭她的眼泪。
“到一刻我明白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有没有死得其所。”
“夏夏,你生得娇滴滴的,却有温家的风骨,应该遵从你的心意去走你想走的路。我没有善待过温家,也没有善待过你,如果有来生,我要当那个为你遮挡风雨的阿延哥哥。”
温夏的眼泪汹涌地掉。
戚延望着案上的酒:“我舍不得你随我走,燕帝会让你活下去,夏夏,我还是想送你离开。”
温夏摇头:“我爹爹死后,我与他是家仇,现在,是国仇。”
战场号角声越来越近,夜幕的半边都被战场火光照亮。
汹涌的乌云卷裹着战场厮杀之气压迫而来。
晚风狂烈地吹着,戚延紧紧抱住温夏,拿过案上的酒。
这只握剑也不含糊的手,在此刻格外发抖。
“喝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温夏仰起盈盈含泪的脸,紧紧凝望戚延。
他深目猩红,俊美的面庞布满泪痕。他的眼神很是晦暗,痛苦又悔恨,还带着发抖的心疼。
温夏在这张脸中像是看见了那个十二岁的戚延。
为她摘过星月的戚延。
她还有好多事没有做呢。
折磨他,还他以前的仇。
回去参加虞遥的婚礼,虞遥把最好的时光都耗在了她身上。
替李娇月打动她大哥的心,促成他们永结同好。
她也不想再窝在皇宫里头了,想多出去看看天地,游历山川。
她还不到二十岁呢。
温夏接过酒:“阿延哥哥,我下辈子不想当皇后了。”
“那你想做什么呢?”
“我想当个有玉山金山的闲人,每天就穿金带玉,一堆人伺候,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懒日子。但最好也是个美人。”
戚延笑了一声。
“你呢?”
温夏把酒含入了口中,极淡的酒气,沁凉的酒液穿透心肠。
戚延的嗓音很是温柔,亲吻着她耳鬓:“不管你是谁,我都只想当你的男人。”
温夏眼皮有些发沉,可倏然一想,为什么他们要喝毒酒啊?
十里之外有江,那江最终连接南屿海,他们可以带着剩下的兵力杀出去,渡江南下,干嘛要喝毒酒?
啊啊啊。
她为什么要死?
她的意识都断在了这里。
戚延望着她恬静的睡颜,忍不住在她额头亲了又亲。
哪有什么毒酒,他怎么舍得让温夏死。
他拔下温夏一头珠钗,她白皙的手腕上戴着他那日赠她的翡翠手镯与一条镶多宝的金链。她不喜欢戴金镯子,总是喜欢把别致的金链同翡翠戴在一起,碰撞声清脆悦耳,瞧着白白嫩嫩的皓腕也赏心悦目。
戚延一遍遍亲吻温夏的手,为她系好披风。神色已恢复如常,不辨喜怒的面庞唯见帝王的威压冷漠。
他认认真真嘱咐云匿护送温夏离开。
霍止舟见到温夏的车架自会放行。
但他再一次嘱咐道:“不要让燕帝找到她。”
就像温夏方才所说,她就算回到霍止舟身边,也不会再活下去。
她性子这么烈,初遇时,她在青州被黑衣人劫持,便拔了发钗抵住脖子。
明明她还是五岁时那个娇憨的傻姑娘,他却误了她这么多年。
若人来人间这一趟都有各自的话本。
那他生来便拿了人生最好的话本,有显赫的家世,有少年时便陪在他身边的可可爱爱的小妻子,有不放弃他的一帮朝臣。
他却把这一生过成这般糟糕。
戚延:“一定不要让燕帝知道她在哪儿,此去走水路,让她在南屿岛避难一段时日,不要由着她下岛。”
“若燕帝最后还是找到她了……朕的师父那里可以拿到失忆的药,真有那一日,让她服下。”
忘记一切就不会痛苦了。
戚延把温夏的后路都想好了,将温夏交到云匿怀里:“走。”
他背过身,宽阔的肩膀隐隐发抖。
“皇上……”
“走!”
那酒里的迷药才一点点,军中的迷药全都用到战场上了,戚延都怕温夏马上就会醒来。他不敢耽误,沉声呵斥云匿。
云匿朝戚延跪下行礼,他武艺高强,带走戚延不成问题,可戚延却把生的机会留给了温夏。
“您珍重!”
夜风在这一刻疯狂地吹动,这是一场助了燕国的风。明明春日的天气也不算凉了,可还是将人吹得骨头都发冷。
戚延的背影挺拔又落寞,猛地回过头。
一身玄衣的云匿正抱着温夏走远,留下那一抹飘飞的月白裙摆。
不远处,将领铠甲上溅满鲜血,急迫地来请戚延离去。
戚延望着温夏消失的方向:“停战,朕同燕帝谈判。”
将领错愕地望着他,他们带着三十万盛军过来,如今只剩十万战到最后,到今夜剩下不足七千兵马,还怎么谈判?
攻去燕国东面那三批盛军分不过来,京都的援军也还在路上,今夜过后,这六千多兵马都不复存在,鄞庆也不会再是盛国的疆土。
他们哪有谈判的资格。
停战的号角吹响,燕军却并不收手,戚延却未让盛军再反抗,撤兵到最后一道防御工事外。
百步之遥,都能看清燕帝威武的銮车。
狂风无情地掀起漫天血腥之气,战马上的戚延从密密的盛军里现身,未要盾牌掩护。
他下了马,挺拔的身影如棵孤松。
温斯行知道再也劝不动戚延的决心了,也知道温夏被送走后,终究只能接受戚延的建议。
戚延竟然将皇位传给了温斯立。
他报着必死的决心,方才一同把圣旨给了云匿。温斯行明白,若温斯立为帝,温夏会得到最好的照顾,而霍止舟也会看在温家的份上,在位之期放过大盛。
可戚延自己呢?
他明明可以活着离开。
无数火把照亮这无情的夜色。
温斯行高声喊请求谈判,对面将领的嘲笑声震耳欲聋。
戚延只望着那高高的銮车。
在燕军将领的一番番嘲笑奚落后,霍止舟颀长的身躯终于从銮车上现身。
厚重的车门打开,他端坐在龙椅中,系着威风凛凛的披风,面具下露出毫无温度的双眼。
戚延放下佩剑,卸掉袖腕上的暗器,坚硬革靴迈步踏向霍止舟。
他停在两军中间的空地上:“战争波及的是黎民百姓,朕记得燕帝曾说,有人不愿看到百姓受难。”
霍止舟冷冷启唇:“所以盛皇愿意让出鄞庆了?”
“没有。”戚延答。
燕军似被他嘲弄般,纷纷抬起弓箭瞄准他。
盛军也抬弓做着随时抵抗的准备。
霍止舟冷笑。
戚延道:“大盛国威犹在,温家军铮铮铁骨,我军不会让出鄞庆。”
“但朕想以一己性命换六千兵马撤离,若燕帝允诺,朕即刻执行。”
霍止舟冰冷的双目紧望戚延。
他从前不觉得戚延是个男人,可到这一刻戚延竟能做得像个男人。
他不明白他输在哪?
他没有害过温立璋,他已经挽回过了,是郑氏一族利用了他,郑彬羽欺骗了他。他何尝不是受害者?
他待温家没有一处不维护。
这三个月的仗里,若不是他叮嘱士兵不可伤温斯行,燕军怎会耗费在小小的鄞庆三个月。
他从来不勉强温夏,他把她当做心上不能亵渎的神明,可她为什么只看到眼前这个失败的男人?
霍止舟冰冷启唇:“盛皇一言九鼎,朕拭目以待。”
戚延一死,别说放过六千兵马,即便是六万,燕国也能攻下鄞庆。
而戚延听到霍止舟此言,抿起薄唇笑了。
盛军在说不可,激愤的将领都想拼死来保护他。
戚延统统斥退众人,解下了身上威风凛凛的金色铠甲。
坚硬的战甲被他放到草地上。
那生机勃勃的青草绿意盎然,却不知是染的哪个小兵的血,在一片猩红中吐露着绿芽。
燕军双目放光,都在大笑。
大国败落,一代帝王要在崛起的燕国铁骑下求生,那高贵的头颅将被燕国踩在脚下,这怎能不是史书上最精彩的一笔。
他们能饱眼福,这辈子都值了。
不管是将领还是小兵,都目露兴奋的凶光。
唯有盛军里那些狼狈的兵将都红起眼眶。
戚延摸出玉笛,吹响一曲离别曲。
绵长的笛音悠远而孤孑,如同他的身影。他遥遥望着霍止舟冰冷的眼眸,垂首只吹着这一段别离曲。
曲中的哀切,调子里的分别与思念,也许触动着将领,又让小兵们想起远方的父母妻儿。
所有人都能听见,黑压压的盛军都落下眼泪。
可戚延是吹给温夏的。
她却再也不会听到了。
燕军已经等得不耐烦,将领扔来一把利剑。
戚延收起玉笛:“朕不想用剑,待朕死后燕帝再取朕头颅吧。”
他从怀中拿出一支珠钗。
冰透的翡翠雕刻着一只娇俏的蝴蝶,金链流苏在他掌中摇曳,金光闪闪的,潋滟又漂亮。
“朕爱吾妻,愿死前得吾妻发钗陪伴。”他说完,握着尖尖的发钗朝心口刺去,丝毫未见犹豫。
鲜红的血从心口流下,浸得那玄色龙袍都暗了一团。
戚延握着掌心漂亮的蝴蝶,薄唇弯起笑意,一寸寸把钗子刺进血肉。
夜空黑云密布,呼啸的狂风疾吹,倏见一团浓烟覆来。
两军都大喊“保护皇上”,却见浓白的烟雾中袭来一团红光。
那分明是水袖般的红绸,却坚硬如铁索,凌厉而快地卷走一团黑影。
浓烟散去时,草地上只剩血迹与一支玉笛。
銮车上,霍止舟面色大变,眼眸越发狠戾,下令兵将去搜人,就地格杀。
而远处策马驶来的将领本该守在盛军出口外,却向他禀报:“臣按皇上旨意对盛国皇后放行,但她的马车却折返回盛国军营了。”
……
温夏没有在云匿与燕军的厮杀声里醒来,却醒在一声轰然的爆破声中。
她茫然四顾,不是阴曹地府,而是坚固的车壁。望见车帘外和燕军交手的云匿与盛军,她便明白了一切。
戚延骗她。
眼泪夺眶而出,她只想不顾一切回头。
守在出口处的燕军不知情况,一心只想灭掉盛军。
云匿带着士兵与之厮杀,直到一名将领赶来,得知车中是盛国皇后后,沉声喊“放行”。
霍止舟早有交代,若遇温夏,必要放她离开,不可伤她一丝一毫。
云匿带着士兵冲向马车。
可温夏钻出了车厢,握着缰绳与马鞭调转方向,驶向军营。
“皇后娘娘!”
云匿施展轻功落停在马车上,争夺温夏手中的缰绳。
“皇上命属下护送您离开!”
“我不走。”
温夏被这狂风吹得越发清醒,明白她的选择。总要再拼一拼,不到最后一刻,她不会认命。
“你没听到爆炸声么?我的麦粉炸了。”
“那恐是道士营帐中传来的,请您跟属下离开!”云匿躲过她的缰绳。
温夏摸向发间珠钗,想以利器威胁云匿。
可她摸了个空,一瞬间明白是戚延断了她的后路。
他清楚她总爱拿发钗抵着自己脖子。
温夏苦笑,扶着车壁站起身,疾风吹动她飘飞的裙摆:“不回营,我就跳下去。”
云匿没有办法,他也不愿戚延涉险,听温夏的话策马驶回军营。
十里的路很快,越到营地便越见那熊熊燃烧的火光,正是她试验麦粉的营帐。
温夏目中狂喜:“真的爆炸了!”
可回到军营,她尚且来不及去检查麦粉为什么会爆炸,便被胡顺唤住。
胡顺跪在她身前,泪水纵横:“娘娘,您回来了。”
“皇上他……皇上为护六千兵马,以命与燕帝交换。”胡顺哭得涕泗横流,说戚延在一阵白烟里被两道红绸卷走了。
温夏呆呆地听着,从前半句的恐惧到后头的劫后余生,大悲大喜,死死捂着心口。
两道红绸……她不知道是谁,可能是卫蔺元的人。
可胡顺说戚延用她的发钗刺进左边心口了,不知还能不能生还。
温夏双腿一软倒了下去,被云匿接住。
她死死望着被火光照亮的天幕,狂风吹得脸颊的泪一片冰凉。
她看不见模糊泪光下的一切。
从前的戚延总是丢下她。
如今的戚延还是丢下了她。
他得活着,她要找他算账的。
“我二哥呢?”
“温将军还在战场!”
戚延消失后,霍止舟暴怒,没有放过剩下的燕军。
前线又有士兵回来传报:“燕军退了!温将军与三位将军正在清点兵马。”
士兵说温斯行受了伤,且盛军被戚延所激,越发勇猛,燕帝便下令退了兵。
温夏眼眶布满红红的血丝,再也不敢露出泪意,眼底一片坚韧。
“温将军的伤可有大碍?”
士兵说温斯行没有伤到要害后,温夏不再问任何,只撑起精神钻进了新的营帐中,又试验那些小麦粉。
望着呼啸的夜风,她好像明白了原理。
她走时倒了许多面粉在地上,但没有来得及扇动,是窗口与门外的风吹动得满帐都是粉尘,才被她没来得及灭掉的烛火点燃。
云匿与几名跟随她的士兵都随着她做这事,但个个满脸凝重,不太相信麦粉可以有火.药般爆炸的威力。
小小的营帐布满了粉尘,都看不见各自人影。
都安排好了温夏冲出营帐,头发全都白了,摘下捂着口鼻的长巾。
所有人都退到了远处,士兵点燃箭头上的火棉,拉弓射出。
砰!
夜幕炸出一声巨响,映出一片火光。
震撼的威力掀翻了附近数座营帐,漫天火光与浓烟冲上天幕。
温夏喜极而泣,奔跑向议政大营:“召集众位将领来听令!”
议政大营中,温夏端坐在戚延的太师椅上。
她皮肤白皙,生得娇美柔婉,根本不像施加威信的尊位者。可她目光坚韧清冷,满头乌发覆满白白的麦粉,似经历了一场冷酷霜雪。
望着大盛的舆图,温夏说着她的计划。
戚延前几日败在左堡峰,一切便从这里开始。
此地山峦起伏,中间是一片狭长的盆地,前设大盛之前的军营,后有燕国来攻时设下的营地。
只要在两座营帐之间布下麦粉的陷阱,引燕军入内。
两地爆炸时,巨大的冲击会震撼山石,盛军先占领高地,攻下燕军的机会便更大。
几名将领都觉得可行。
温夏道:“此计需要两千兵马,有去无回。”
“交给臣等!”几名将领郑重说道,都请安退了出去。
帐中安静下来,温斯行杵着拐杖,手臂也全是伤。
他想安慰温夏,微张的唇却久久才说出一句:“皇上会活着。”
“他求燕帝时,他想以他的命换将士活着时,夏夏,我好像看见了父亲的影子。”
温立璋便是以己死换兵将生。
温斯行问:“带走皇上的是谁?”
温夏到这一刻才敢流露出害怕的情绪,摇头:“我不知道,也许是他师父的人。二哥哥,他会死吗?”
她埋在温斯行胸膛哽咽地哭着。
此计温夏准备在第二日再进行。
今夜,整座营地格外太平,没有号角声传来,可也冷冷清清,少了无数士兵的人影。
温夏躺在床榻上,却不敢合眼,只想等到戚延生还。
她蜷在衾被里,打湿了一片软枕。
温夏却在第二日听到不算好的消息。
宋景平来到了军营,说救走戚延的人他根本不知道。
卫蔺元并未派弟子来帮助戚延。
他去岁为了救戚延耗损了半生内力,如今都在闭关,也是在前些时日接到戚延的信后,才让宋景平过来帮忙。
温夏很是担忧,宋景平问:“皇上他在江湖中有朋友?”
温夏微怔,她根本不清楚:“皇上招揽江湖道士时,有露出过他以前江湖中的名号。”
“这便是了。”宋景平道:“江湖侠士都仗义,皇后不必担心他安危,燕军逼得这么紧,他如今不在军营更好。”
只是宋景平带来的道士进不来,外头有许多燕军巡守。
温夏如今不需要道士了,他们的计若能成,则可驱退燕军,等援军到来。
若不成,那这鄞庆该也是她最后的归属了吧。
她谢过了宋景平与卫蔺元的好意,送别宋景平离去,开始了今日的计。
军营之中透出消息,说戚延已被高手所救。
温夏坐在马车上冲出营地,燕军遵守霍止舟的命令没有阻拦。
她的马车在城郊兜兜转转,几次驶向各条偏僻的道路,却警惕着燕军而折返,最终回到军营。
霍止舟敢放她离开,她身后必有燕军的跟踪。
而霍止舟只要听到她想走的每一条道路后,在舆图上一看便知她想去的是左堡峰。
今日又是一个阴云天,酉时,灰蒙蒙的天空飘起了细雨。
盛军“悄悄”离营,都驶向左堡峰。
温夏坐在议政大营,看天幕被黑夜笼罩,强打精神用着饭菜,内心担忧霍止舟会不会上当,担忧这雨不要下大。
她终于在夜幕时分听到好消息,大批的燕军冲向左堡峰了!
前线眼探传话,目测燕军足有两万人之多。
戚延向霍止舟求死又没有死成,当着霍止舟的面被人救走,霍止舟不可能再放过戚延。
燕军正攻着乌卢,霍止舟这三个月耗损在鄞庆上,也损失了数万兵马与巨大财力。
若此计成,温夏猜测他不会再耗在鄞庆,需得留住兵力去攻乌卢。
那他下一步如何走?
应该是通过瓦底南城关打通燕国与乌卢的道路。
他或许会提出要大盛助他。
那大盛也不能没有条件。
温夏竟想着这么长远的东西,她都不知她这些判定对不对,一切都得基于今夜的计成功。
望着跳跃的烛火,温夏撑到快坐不住,时间漫长地流逝,两个时辰煎熬地过去。
没有消息也算是好消息,至少盛军还在战斗中。
陈澜激动的嗓音从远处传来,打破这夜幕。
温夏冲出大营,夜色下奔跑的陈澜腿还瘸着,也是今日才从病中恢复过来。
他大喝:“我军胜了!燕军大败!”
“皇后娘娘,我们真的胜了哈哈哈!”
今夜的兵马分成三路,一路早在昨夜便带着作战用的麦粉前去左堡峰,一路在清晨便布守在山峰高地,最后一路有去无回的两千兵马在酉时装作去保护戚延,引诱燕军去了左堡峰。
两万兵马与两千盛军厮杀在崖峰底下,前后路口的营帐中布满了陷阱。
几座营帐里的麦粉爆炸时,两军中离得最近的士兵都成片倒下。
而这样的粉尘爆炸最恐怖的是第二次的威力。
巨大的气流震动四周山壁,陈澜说整整一片山崩地裂。与温夏最先预想的完全不同,她以为只会炸毁出入口,堵死燕军的退路。
温夏虽然用此计胜了,可却不明白二次爆炸的威力从何而来。
大概还是风?
也是回流而来的空气?
她喜极而泣,久久说不出话来,抑制住情绪才急迫问:“我军伤亡多少?”
“山峰下的两千士兵英勇战死,占据高地的弓箭手不知这般强的余威,死伤约过五百。温将军也受了伤,但他应该不算重伤,被燕军请去谈判了。”
霍止舟今日并未亲征,在营地得闻此讯,震撼之余自然会惧怕大盛的武器。
温斯行在半个时辰后回到营地。
议政大营中也候着五名将领,他们各个挂彩,还在大笑谈论不知道爆炸的威力那么大,在高地上险些都没有撤走。可笑着笑着,他们在温夏沉稳而悲悯的注视里也敛下了笑,为那明知有去无回、还争先抢着要去的二千士兵。
不过所有人看向温夏的眼神全都变了。
那种对尊位者,甚至是神明的敬畏与钦佩,让他们深深折服于眼前看似娇滴滴的年轻皇后。
温斯行道:“燕帝请皇后娘娘明日前去谈判,他不攻了。”
温夏如释重负,整颗心脏都从悬空里放下。
……
翌日清晨,天际仍是灰蒙蒙的一片,可天光总会让人心生希望。
大盛军营中仅剩的两千余名士兵脸上个个挂着哭与笑,五百人护送温夏前去两地间的百里亭。
竹亭简陋,伫立在这青色的烟雨中。
温夏从戚延的銮车上下来,穿进细雨步入亭中。
霍止舟身着一袭明黄的龙袍,明艳的颜色却没有照亮他眼底哀沉的寂色。
他的眼眸波澜不惊,从温夏平静的脸颊停留,又似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他说:“只有你来,昨日是计对不对?”
温夏很是平静地端坐:“妾身的夫君在军营养伤。”
“左堡峰下,盛军用的是什么武器?”
“这是我军的机密,恕妾身不能奉告。”
霍止舟没有逼问她。
擎丘摆放好的长案上放着精致的匣盒,霍止舟安静地打开。
浓郁的醇厚奶香掺着亭外雨水的气息浸入鼻端,温夏看见那是一块乳酪栗子糕。
霍止舟骨节匀称的手指取出,能看见瓷碟中那一层层夹着乳酪与果肉的栗子糕。
他推到温夏身前。
温夏望着他,目光很是清冷,哪怕会有往昔北地青春稚嫩的岁月在眼前闪过,可将她拉回现实的是那些成堆的尸体。
今日清晨,大盛军营中的两千余名士兵有五百人来护送她,剩下的都出去寻找昔日战友,挖万人尸坑,将他们一一埋葬。
他们之间,不该再存在这软糯香甜的栗子糕。
霍止舟的眼底央着最后一丝祈求,可都一点点湮没在温夏清冷的目光里。
他终于如一个智勇双全,极善谋略的帝王,正色地提他的要求。
“朕可以命燕军退还鄞庆,但盛国需答应助燕国攻下瓦底的南枝城。”
在温夏的预料之中,可她并没有即刻点头:“除此之外呢?”
“我燕国本可以走鄞庆拓展版图,但如今却需跨越瓦底去占乌卢。盛国需赔付我军黄金一千万两,粮草三百万石。”
温夏沉着心间的怒意。
给出这些便是让大盛倒退至少两年。
“燕帝这是议和,还是想挑起两军战火?”
“你不同意。”霍止舟说:“那你将它吃了,我就不要了。”
短暂的错愕停在温夏脸上。
霍止舟只凝望她。
温夏红唇微张,不再问是不是当真,拿起案上的乳酪栗子糕送进口中。
她的吃相一向优雅而细致,可在这一刻却快得几口便咽完。
霍止舟笑了。
这笑很轻很浅,恍惚还像那个叫十九,或者是温斯和的人。
可龙袍加身,江山子民系于肩上,他很快便恢复那个运筹帷幄的年轻帝王:“落印吧。”
擎丘呈上他事先拟好的盟书。
温夏看完那些条约,竟一时不知方才他提的要求到底是真想要财帛,还是只为了逼她吃下栗子糕。
她放下盟书:“燕帝有要求,我也有。”
“燕帝伤我鄞庆,违背之前休战盟约,为表燕国诚意,请燕帝在盟书中加上‘百年不犯我大盛疆土’一条。”
霍止舟望着她许久,接过擎丘递来的笔加上此条。
他问:“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温夏道:“两国征战已久,会拖国力,又都有乌卢这个部落。希望你我两国能开启边关国门,互市交易,为两国商贸运转让步,也让百姓多一门生计。”
霍止舟把这条加了进去。
温夏逐字看完,落下了戚延的帝王玉玺,与霍止舟互换了盟书。
她起身施了一礼,正要抬首转身,霍止舟唤住她。
“我这里很痛。”他按着旧疾处:“夏夏可不可以再抱一抱我?”
温夏淡淡的目光从他祈求的脸上掠过,转身踏出竹亭,坐上戚延的銮车。
天色烟雨朦胧,飘飞的细雨如千万缕情丝,丝丝坠在满地泥泞中。
霍止舟久久立在风雨中,高高在上的龙袍翻飞着,却似一个孤家寡人。
……
盟约一定,燕军便已拔营退出鄞庆,在燕国南关城等候盛军。
五日后,赶来的援军穿过鄞庆,前去与燕军汇合,助燕军攻打瓦底南枝城。
温斯行的伤养得差不多了,唯有腿还需杵着拐杖。
温夏依旧等在鄞庆的营地里,温斯行劝她回北地,她没有答应。
派出去寻找戚延的队伍都没有带回有效的消息。
温夏不知戚延身在何处,云匿轻功那么好,出去寻了他好几日都没一丁点线索。
十日过后,梁鹤鸣与阮思栋也赶来了。
之前便是梁鹤鸣为戚延接江湖那些挑战帖,他也挨着江湖中打探,跑了三座城都没有戚延的消息。
入夜,营地的天空缀满星月,点点星辰闪烁,没有战火的夜格外静谧。
温夏坐在那棵榆树下。
长案上置着酒盏,杯中只有极淡的清酒。
她饮了一杯,想再倒时被白蔻与香砂劝住。
她们二人是前日才赶来的,奉太后之命来请她回去,可温夏还是想再等一等。
温斯行杵着拐杖坐到她案前,陪她喝着这不会醉人的淡酒,和她像在北地那样赏着山野星月。
从前这样的时光是他们温家兄妹五人的,而今一切都不复了,她也只想等到戚延。
温斯行聊着聊着,说到担心她的温斯来,说到戚延。
“老三信中说,皇上在乌卢时就像现在这样,一点没拿捏架子,会顾着小兵小将。他保护当地的村民就算了,还不许盛军去馋人家的牛羊。他的确是变了。”
从那个恣意暴戾的帝王,变作守卫山河的大丈夫。
“夏夏,若是我们等不到皇上呢?”
虽然这样问很残酷,可温斯行还是不愿温夏一味地沉溺。
温夏托着腮眺望远方的星空:“应该可以等到吧。”
“他一直都命大,在郯城关的军营时,他将我从乌卢救出来就差点残废了,连坐也坐不起来。太医与卫先生都说要看他的造化,他就真的挺过来了。”
“他如今应该受伤严重,是爬不起来或者动弹不了那种,所以才会不来见我。”
温斯行不再提最糟糕的情况,只道:“二哥陪你一起等。”
温夏很是愧疚。
温斯行应该回北地将军府去好好养腿,伤筋动骨最是大意不得。
温斯行问:“你还恨皇上么?”
“嗯,还有一点恨。”
恨他用假酒骗她。
还有她都没来得及把那些小折磨施还给他,他若就这样不回来了,她就真的会恨了。
如今的营地很是空旷,撤走不少营帐,也没有那么多士兵,一切都显得冷冷清清。温夏被温斯行送回帅营。
瓦底南枝的战报每日都会传来,今夜又送到她手上,温夏躺在床榻上看完。
盛燕两军联合,霍止舟攻下小小的南枝是早晚的事,每日的军报也都没有异常,燕军未再为难盛军,两军都相安无事。
温夏一直等着。
等到日升月落,等到花开花败。
等到燕军跟瓦底谈判了,盛军要班师回朝了。
她还是没有等到戚延的消息。
太后再次来了信件,这一次却是懿旨,要她回朝或是回北地,别守在这荒凉的地方。
夜晚,温夏望着头顶寂寥的夜空,明月将圆未圆,情意将满未满。
胡顺候在她身后,瞧夜风吹拂她乌发与单薄裙衫,不忍地唤道:“皇后娘娘,您就离开此地,换个舒服的地方等皇上吧。”
“皇上一日未归,朝中一日便是乱的,您回去了朝堂便不会乱了。”
戚延消失的消息至今都被隐瞒着。
朝堂上只知他伤势严重,留在了北地养伤,还无法经受颠簸。
温夏转身回到帅营,架上横呈着戚延的佩剑,他那日丢下心爱的剑与铠甲后,士兵在战乱中不顾一切将它们捡回来了。
白皙的手指抚过戚延握过的剑柄,温夏闭上眼,让泪流尽。
“收拾行装,明日回京。”
……
六月晴空万里,天光破开云层,万束金光渡着这阡陌江山。
回程的队伍由五千兵马护送,戚延的銮驾中躺着代替病中帝王的云匿。
温夏端坐在宽大的车厢里,频频回首去看身后空无一人的道路。
香砂叹道:“娘娘,皇上会平安无事的。”
躺在后面隔间,闻车中幽香的云匿翘着腿,嘴里懒懒叼一根冰糖葫芦,也想开口安慰,但碍于君臣之礼避着嫌。
要伪装好戚延仍在病中,而不是消失了,他这一路都穿着龙袍装着戚延。本就是常日练拳脚的人,连续两日装个病人,已经躺得浑身不舒服了。
但也有好处啊。
身为皇后娘娘的颜粉,如今的云匿不仅可以每日都看到皇后娘娘,还能同皇后娘娘一个车厢。皇后这两次小憩时,他听着那均匀的呼吸声都开心。
他把皇后守得这么好,皇上回来该奖励他吧?
最好赶紧让他当回从前的暗卫,他都好久没有看过两人手牵手了。从前在暗处瞧着两人牵手拥抱,还怪养眼的,像休沐去城中看皮影戏一样,但皮影戏哪有真人版好看。
香砂的脑袋探进隔间,睨了眼翘着腿的云匿:“把腿放下,若被人撞见怎么办?”
云匿冷嗤一声,懒得搭理。
队伍全是自己人,谁敢来闯帝王的銮驾?
香砂朝温夏告状:“娘娘,云匿装也装不像,还吃糖葫芦,啃得到处都是。”
“我自幼被亲娘丢到大街上,没吃过几回这玩意儿,我只是沾到嘴巴上了,哪里啃得到处都是,碍你什么事?”
香砂只是想找些话头让不开心的温夏别去胡思乱想,哪知云匿却和她吵嘴。
白蔻:“好了,让娘娘清净清净。”
温夏一直没有开口,却在这时问云匿:“你自小被丢弃,又是如何做了皇上的暗卫?”
“属下被丢到武馆门口,被师父收养,也是阴差阳错吧。皇上当初选属下时盯着属下多看了几眼,说属下同他一样英俊,选过来看看属下长大后和他比谁更俊。”
温夏失笑。
她几日都没什么开心的事,如今倒是露出久违的笑意。
隔间的云匿听着她的笑声,也露出笑来。
香砂又探头去看他,瞧着他惬意咬糖葫芦,哼一声:“瞧你这德行,也不怕噎到。”
她话音刚落,銮驾倏然一阵急刹的抖动,云匿果然被一下子滚进喉间的糖葫芦噎住。
而马车外传来陈澜激动的声音,和山呼的万岁声。
“皇上万岁万万岁!”
温夏呆住,猛地起身冲出銮驾。
艳阳之下策马而来的身影挺拔威武,穿着一身熟悉的玄衫。
他的眉眼随着距离越来越清晰,翻身跳下马背,挺拔身躯冲向她。
温夏笑了起来,眼眶一片湿热,也不顾一切朝他跑去。
越来越近的戚延眉眼生着笑意,那薄唇却有几分苍白,却并不影响他意气风发的模样。
温夏张开双臂,以为要抱到戚延时,却见他轰然栽在了她脚下。
他整个人都跪在她身前,但顾不得双膝磕在碎石上的痛,紧紧抱住她双腿。
这是什么抱法啊?
温夏蹲下身,紧紧埋在他胸膛。
热泪汹涌而下,她却不想哭,抬起头去看他的脸,去看他心口的伤。
衣襟拨开,心口那里有清晰的疤,带着新生嫩肉的粉色。她又哭又笑,紧紧望着戚延。
“我回来了。”
“夏夏,我回来得太晚了。”
温夏流着眼泪:“是太晚了,我都不想等你了。”
戚延紧紧抱住温夏,他醒来也不过只在六日前。
被惑影救走后他就昏迷不醒,惑影便是从前同他在青州比武的青衣剑客,也是杀了达胥那名剑客。
冥冥之中,不知该说注定还是巧合。
惑影从乌卢来到北地比武,在戚延需要道士制作火.药,抛出龙隐散仙的名号时,惑影便寻来了,同他的爱侣救下了他。
戚延高热时睡过寒冰床,低温得快死掉时又睡过火床。
惑影明明不该耗费内力救他,却欣赏他是个好皇帝,整日抱着他去寻江湖名医,费尽心思医治他。
若那钗子再深一点,戚延便不可能再回来了。
温夏问着戚延这些时日都在哪里,戚延看了眼跪满长道的士兵:“回车上说。”
他起不了身,扫向陈澜。
陈澜眼含高兴的热泪来搀扶他,哪怕两个月没有再见,也不会丢下这默契的君臣眼神。
戚延伤势未愈,是不顾惑影阻拦,强行要回来的。
他回头望着远处马背上的惑影与他的爱侣,比出一个仗义的手势。
温夏顺着戚延视线,远眺见一袭青衫与耀眼的朱裙,朝他们深深地扶身行去礼。
二人策马消失在远方。
戚延被陈澜搀扶上銮驾。
宽大的銮驾中只有他们二人,温夏这才伏在戚延肩头哭泣,这一刻再也止不住眼泪与那些日以继夜的担忧。
戚延刚启唇,便见云匿的脑袋从后头探出来。
“皇上回来了!”
“您让让,属下这就出去。”
温夏一愣,红了脸偏过头。
戚延冷睨着云匿一身龙袍,无比清楚云匿喜欢看温夏的脸那点小心思。
“滚进去,龙袍脱下来。”
云匿飞快把龙袍换下,小心翼翼请戚延侧身让他出去,飞快消失在銮驾中。
戚延重新拥住温夏。
温夏不再哭了,泪眼中水光盈澈,只紧紧望他。
戚延扣着她腰肢,俯身狠狠亲吻她娇红的唇。
他只想把欠下的一切都还给温夏,哪怕用性命,用他能给的一切。
车壁不便靠着,温夏担忧戚延的伤势,从这亲吻中透出脸微微喘息,揪着他衣襟道:“你还有伤,先去里头躺着吧。”
戚延抱着温夏进了里头的隔间。
素来布置得干净雅致的案几上,全是被吃过半块的各种点心,只剩半个的糖葫芦。
瞧着这是云匿的杰作,戚延眼睛都快冒绿火。
他当然知道云匿是为了伴作他才不得已而为,可心中的酸意和怒火就是不舒服。
温夏却没有在意,让他靠坐在软塌上。
“你这些时日都是怎么过来的?”
戚延一五一十说着,昏睡不醒的他根本体会不了旁人照顾他时的生死一线,惊心动魄。
可温夏会心疼地红起眼眶,他体会不了别人的心情,却知道温夏的心意。
他将她带到怀里,温夏却不敢碰到他的伤口,撑在他身上不敢挨近。
戚延擦拭她湿漉漉的眼尾:“夏夏好厉害。”
她的事他都听到了,二千兵马战胜燕国两万兵马,她比他还要厉害。
“我是个失败的皇帝,也不是一个护你衣鬓无尘的丈夫。可我想从今以后做个为国为民的好皇帝。”
“当让你满意的丈夫。”
温夏抿起红唇,躺在他身侧。
戚延揽过她肩膀,不停亲吻她额头,温夏说:“你最后还是骗了我。”
戚延目中有愧。
“如果有下次,你不可以再骗我。”
“不会有下次了。”
“我在梦里看见你给我跳那一支舞,梦里干干净净的,很美很美。”
温夏只靠在他肩头,任他摩挲着她五指。
谁都不愿打破这份安静,他们从来没有这样默契与静谧过。
直到温夏问起:“我同燕帝拟的盟书你都知道吗,可会怪我出兵助他去打南枝城?”
“不会,那已是大盛最好的局面。”
为今之计,戚延需得重振大盛,补足兵力,提高军备武器。经过如今种种,他不可能再做从前那个不务朝政的暴君。
山河无恙,他才能保护温夏。
怀中温香馥郁,戚延宽阔的身躯罩住温夏,灼热的吻不愿停,直到看见那朵绽放的玉兰花。
温夏圈着他脖颈,轻喘的呼吸湿热而娇媚,她有些欲言又止,最终红着娇靥道:“我同他……没有做过。”
戚延眸光一凛,剧烈的欢喜倾覆双眸。可他的高兴并非来自于介意,他只是高兴她的全部都是他的了,高兴她的真心话。
他狠狠嘬了一口温夏的脸颊,忽然又很是黯然,因为他如今还太糟糕的身体。
“夏夏,今后没有人能让你再受委屈了,包括我。”
“哦。”
“你怎么这般淡然?”
温夏:“那你想要我如何回应你?”
“我很后悔。”戚延紧握着她五指,深望她的眼睛:“我想永远对你好下去。”
温夏搂着他脖子,藏着那些愉悦的笑意,低柔的嗓音清清冷冷:“我没有忘记以前呢,我记着仇呢。”
“戚延,你得好起来,让我讨回公道。”
颠簸的行路改为了水路。
夜晚江风宁静,偌大的隔扇门前,温夏与戚延依偎着坐在宁静的船舱。
案上玉瓶中插着清雅盛放的白兰花,花香弥漫的船舱内,陈设皆如雅致的房间。
他们透过窗户远眺碎金般闪烁的水光,望着头顶的明月。
不像鄞庆的残缺,那是澄澈美好的满月。
是温夏与戚延共同守到的圆月。
……
建始九年,盛国皇后以六千余兵引燕军入左堡峰,大胜燕军,夺回鄞庆。同年,盛皇病重,得皇后照顾痊愈。
同年八月,盛皇写下罪己诏,深陈既往之悔,愧于民与皇后。
京都的街头挤满人,都瞧着那罪己诏纷纷议论。
战事之中,百姓早已见证过御驾亲征、又不顾性命去救回皇后的皇帝,对这罪己诏都纷纷赞赏。
也有人说那完全不是对子民的忏愧,满篇都是书写皇帝如何愧对皇后,如何请百姓监督做证,是讨好又偏宠皇后罢了。
有知情人还悄悄透露,那皇宫里头有一座奢美到极端的翡翠宫殿,是皇帝专为讨好皇后打造的!铺张极了!
街头摆摊的商贩说:“铺张怎么了?皇后是吃你家小麦了?”
“那皇后吃过你家小麦?”
“对啊,皇后娘娘就是吃过。我们从栗峰而来,从郯城关而来!皇后娘娘陪我们种下小麦,亲自吃过我家麦粮!”
有人追问摆摊的夫妻,皇后娘娘是不是如同传言中的美。
那妇女笑着,专注回想的样子还有些走神,在那么多期待的视线中又很是得意。
“当然漂亮,那是仙女下凡的好看,娘娘的心也同她的脸一样好。”
京都的街头行人如织,来往车马商队有乌卢的、燕国的,甚至还有被燕国收入疆土的南枝城的。
这一派繁华,是九五之尊的帝王倾心筑下的盛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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