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没了帷帽的遮挡, 苏霓儿终于冷静些,也在这一刻彻底看清,面前的陆卫青没有穿大红色的喜服、没有满身的伤、没有对她刻骨铭心的爱、更没有愧疚和极致的心疼。
这不是前世。
这也不是他俩大婚的第二日。
她已经重生了, 已经成为了陆卫青名义上的未婚妻。
而陆卫青, 对“苏霓儿”恨透了。
她想过无数次若是他认出她了, 他会怎么做。
杀了她?把她大卸八块?还是将当年他受过的屈辱一一还给她?
无论是哪一种, 亦不会让她有多难受。
能有多难受?会比纵身火海还难受么?会比被心爱的男子负心还难受么?
既是如此, 那便坦荡荡地接受吧。
她扬起梨花带雨的脸,傲娇地迎上他的审视。
这是一张美若芙蓉、娇俏明艳的脸。
柳叶眉、点绛唇, 莹润如脂的肌肤吹弹可破。
许是哭得太过用力, 那粉嫩的桃腮簇着桃花般的浓艳, 蒙着迷离霏雾的双眸不住地滴出水来。
不管怎么看,和八年前瘦小干瘪的苏霓儿,都是全然不同的。
无论是脸型、还是眉宇间的气度, 不像是同一个人。
可那双眼睛
陆卫青颤抖着手抚上她的脸。
略带老茧的指腹刮过她细嫩的肌肤, 一遍又一遍摩挲她的眼尾。
这双眼,和苏霓儿的眼睛一样灵动、一样水泠泠,连眼尾弯曲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尤其是现在,她望着他的时候, 破碎的眸底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透着淡淡的哀伤、夹杂着某种恨意, 好似他曾伤过她千百回。
那是经历过生死离别和爱恨情仇才有的绝望。
这种绝望,他只在苏霓儿身上看到过。
偏偏他对如此强烈的恨意没有半分的怨意, 甚至有一种莫明的愧疚在心底蔓延, 于是一次又一次纵容苏霓儿对他的伤害。
他暗哑着嗓子, 喉间滚动的尽是回忆里的不堪。
“你究竟是谁?”
苏霓儿无声地落着泪,倔强又坚韧地望着他。
“你说我是谁?”
他凝视着她的眸光渐寒, 白净俊朗的容颜变得扭曲,内心深处最阴暗最潮湿的想法肆意。
他扣住她单薄的双肩,力度大得她能想象他五指弯曲的弧度。
他痛苦道:“你是不是她?是不是!”
转身,狠狠一拳打在屋外的石台上,“你不该来的,不该来的!”
那个笨重的石台,用来装冬日夜里的积雪,等到天亮了,苏霓儿便让他取了雪水煮茶喝。
寒冷的冬日,她坐在屋内烤火,他则站在屋外的檐下、就站在石台边上,把手揣在衣兜里,哈着气等天明
屈辱的回忆总是漫长又酸涩的。
没有人愿意总沉浸在过往的悲伤里,若是可以,谁不想坦荡荡呢?
偏生不能。
“苏霓儿”三个字是一道魔障。
东巷里的小破屋更是催魂的符,催促他躺在木板床上渡过每一个失眠的夜晚。
他忘不了,只能让恨意疯长,更不愿错过任何一个“报复”的机会。
他闭上愤恨的眼睛,手背因着刚才捶打石台破了皮,落下斑斑血迹。
他背对着苏霓儿沉默了许久。
而后,一语未发,径直出了东巷。
苏霓儿站在小破屋里,瞧着陆卫青渐行渐远的背影,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她不知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很确定他起疑心了。
再看满屋子干净整齐的家用、一层不染的墙面、木板床下堆叠的遮雨的帘子苏霓儿多少明白了些什么。
她捡了地上的帷帽,重新戴上。
回府的路上,两人默契地谁也不提刚才的事,也不说话。
陆卫青没有继续追问她为何会去东巷、为何会出现在苏霓儿的小破屋里,只阴沉着脸靠在马车的车厢内,合着眼睑、剑眉深锁。
苏霓儿也没有问他如此反常的缘故,更不会问他口中的“她”是谁。
但她能感受到他的拒绝和疏远。
罢了,拢共就两年。
两年后、他登基前,他们的“两年之约”就到了,届时欢欢喜喜地和离,一拍两散。
她的余生,守着殷娘尽孝就够了。
至于陆卫青,不过生命中的过客罢了。
远远的,陆府门口停了一辆极尽奢华的马车,马车的挑灯上写着大大的“陈”字
陈国辅来了?
苏霓儿一惊,陆卫青却似早已料到,揉了揉眉心,一贯的云淡风轻。
下马车的时候,他没有回头看她、也没有等她,一个人走在前面。
苏霓儿不在意,可经过陈家马车的时候,她还是两腿发软,后背生出一阵恶寒。
此刻,陈国辅就在陆府的前厅。
她不知道陈国辅为何而来,心情却莫名跌倒谷底。
她想起前世她大婚之日,陈国辅对她的那些羞辱。
多年后,她入宫了,陈国辅依然借着此事大作文章,说未经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只是儿戏、算不得数;
说她和陆卫青对着石头拜天地简直就是个笑话;
说他们的山盟海誓、他们的青梅过往,不过年少时的轻狂,无关风月。
陈国辅更煽动朝中百官嘲讽她,并将此事列为五罪之三:无知蠢妇!
苏霓儿至今想起,莫明地憋屈。
那些流言蜚语,像是地狱罗刹对她的审判,在她耳畔疯魔,经年不熄。
而她对陈国辅的恨,也愈发深刻。
陆卫青已行至大门口,余光中瞥见没有跟上来的身影,脚步一顿,又看了看府门前停着的陈家马车,眸光几番阴晴变化。
片刻后,他转身往回走,不由分说将她满是细汗的手儿握在掌心。
她有刹那的迟疑,本能地想要缩回手,却被他抓得牢牢的。
陆卫青:“如若你够自信,你便不会在意旁人的话。”
苏霓儿:“嗯?”
陆卫青剑眉微蹙,敛了满身的戾气,摘下她的帷帽,取出一张织荷花的绢子,轻拭她长睫上沾着的泪珠。
他的动作一点也不温柔,生涩且僵硬,像是头回与女子这般亲近,好几次碰到她的眼睑,刺得她不适应。
他微弯着腰,站在距离她不算亲昵的位置,尽量与她平视。
“天下比你漂亮的女子何其多,比你尊贵的女子千千万,比你贤淑的女子更不少。你就是你,我陆卫青的妻子。”
他的声音清冷,听不出什么情绪,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却像是暮钟般震耳,响在她的心扉。
他说:“你不是无知蠢妇、你配得上我。”
*
一个时辰前,陈府。
陈木莲被关在祠堂面壁思过。
思什么过?她根本没有错!
是那个狐狸精,搅了她的生辰宴不说,还截了她的陆哥哥!
她暗恋陆哥哥多年,早已认定非他不嫁,凭什么要她放手?她做不到!
一气之下,她把供奉的瓜果全打翻在地,抱着陈国辅的大腿哀怨地哭泣。
“爹爹,您也看出来了,女儿被设计陷害,女儿是无辜的!”
她抹一把眼泪,“女儿就要陆哥哥,女儿抢也要把他抢回来!”
“闭嘴!”
想起女儿干的好事,偷鸡不成蚀把米,陈国辅气得不轻,扬起巴掌就要打,终究狠不下心。
“都说了爹会安排,你急什么?不过一个没背景、没身份的乡下野丫头,值得你大动干戈?你当着陆卫青的面给他未婚妻使绊子,依陆卫青的性子,他能饶了你?”
陈木莲:“那怎么办?难道看着陆哥哥娶她!”
陈国辅:“此事你莫管,爹爹自有分寸。你只需记得,陆卫青的正妻之位,只能是你!”
言罢,陈国辅拂袖而去,独留陈木莲一人跪在祠堂,
尽管爹爹答应会成全她,可是她等不及,她怕,更不想那个叫“缨儿”的狐狸精缠着陆哥哥恩爱。
她必须做好万全准备。
陈木莲唤来丫鬟:“快去通知贵妃娘娘,就说她干女儿要上吊自杀,求她别管!”
*
陆府,苏霓儿和陆卫青执手进了前厅。
远远的,茶杯磕在桌面上的声音清脆,殷娘的声音中气十足。
殷娘:“此事莫要再说,我不会同意的。”
前厅里,殷娘坐在主位上,面色阴沉;
陈国辅坐在殷娘的左手边,少了些宴会厅上的侃侃自如,尚有几分局促,看细了,还能看到他额间的密汗。
殷娘到底是从前的太子妃,多年不混东宫,气势依旧拿捏得不浅。
瞧见两个孩子回来,殷娘先是一怔,眸光扫过苏霓儿未戴帷帽的脸,又看了看两人亲密相缠的十指,笑了。
几人打过招呼,殷娘示意苏霓儿过去。
殷娘:“正说到你俩的事呢。来,缨儿,国辅大人对你不是很满意,咱让他瞧瞧,到底哪里不满意了?”
“好,”
苏霓儿眉眼含笑,大大方方站到陈国辅跟前。
娇媚的少女,纯稚得刚好,宛若树上刚刚成熟的青果,分明整个人是青涩的,迎着光的那一面却带着诱I人的红。
陈国辅微微看出了神,盯着苏霓儿的脸,一时间忘了移开目光。
“这是缨儿?”
苏霓儿行了一礼,“回先生的话,咱们之前在宴会上见过。”
陈国辅连连称是,却是再一次看向苏霓儿的脸,似想起什么,又似没有。
殷娘全当是自家女儿生得标志,再挑剔的男子也说不出苛刻的话。
殷娘:“我这女儿啊,从小长在我跟前,模样脾性嘛,都随了我;大家闺秀兴的那一套,琴棋书画、待人识物,缨儿算不得出色,但绝对不差。”
“至于门当户对?我养的闺女配我儿子,顶好。”
话里话外全是护女架势,殷娘摆明了是偏爱。
缨儿是殷娘的养女,陈国辅便是不来,光看缨儿手腕上戴着的血红色翡翠镯子,也晓得殷娘有多欢喜。
母女情深,故然感人,可也得分场合。
陈国辅放下茶盏:“太子走之前,托付我好生看管筠儿。如今筠儿年岁已大,婚姻之事更不得儿戏。做大事者有所为有所不为,儿女情长该以前程为重。”
这是搬出太子的威压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陈国辅句句在理,似乎真的在为陆卫青盘算。
如今时局明朗,圣上年事已高,膝下唯一的儿子不知踪迹,储君之位迟迟没有立下。
陆卫青作为唯一的皇太孙,登上九五之位指日可待。
殷娘却是一嗤,“筠儿的前程就劳烦先生了。先生贵为国辅,有了先生的支持和照应,筠儿日后定能如愿。”
又看向陆卫青,笑道,“至于婚姻,还是选个他欢喜的、知冷热的。我啊,不求他大富大贵,只求他俩和和美美。”
“你?”
陈国辅冷了脸色,语调却还是客套的,拱手朝殷娘行了一礼,“既是如此,我便不再打搅,”,又看向陆卫青,“你随我来。”
陆卫青应下,同陈国辅一道出了前厅,去往书房。
前厅里,殷娘支开伺候的下人,就留下苏霓儿。
殷娘:“ 那老东西心思多着呢,说什么不满意你?他满意谁啊?他只满意他女儿陈木莲!”
殷娘饮了一口茶,心中的闷气不消,
“他想得出来!只要我活着一天,他陈家的闺女就休想进我陆家的门!”
殷娘言语中不乏鄙视,甚至隐隐有说不清的恨意,否则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用“老东西、陈家”这种极为不敬的称呼。
这倒让苏霓儿想不明白了。
据她所知,东宫势败前,陈国辅同东宫走得极近,又是陆卫青的教导先生,极受太子和太子妃的尊敬。
前世,太子妃在东宫事变的第二日、也就是八年前,同东宫的近二百人一起被砍了头。
没能救出母妃、没能替母妃收尸,成为前世陆卫青一生的痛,哪怕是登基后,也常常陷入自责的情绪里。
故而前世,苏霓儿并未曾见过太子妃,也不知太子妃何时同陈国辅生了嫌隙,更不知太子妃这一世是如何逃开劫难活下来的。
苏霓儿:“娘,您似乎很不喜欢国辅大人?”
“当然不喜!那人卑劣得很,人前一套人后一套”
殷娘止了话头,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说,握了苏霓儿的手,语重心长。
“缨儿,娘不是故意要瞒你,只是目前有些事还不能告诉你。你只需晓得,咱们明面上对陈国辅要客气,心里不能相信对方,懂么?”
苏霓儿点头,殷娘甚是欣慰,拉着苏霓儿坐下,又道。
“今日的情形你也看到了,陈国辅铁了心要撮合你筠儿哥哥和陈木莲。那陈木莲在宫中有贵人支持,不好惹。”
陈木莲的贵人是谁,苏霓儿自然知道,是当今的贵妃娘娘。
据说贵妃娘娘生得极美,是圣上使了龌龊的手段抢来的,极尽宠爱。
皇后已逝多年,后宫之主的位置一直空悬着。
有流言说圣上提过多次,贵妃娘娘就是不肯掌管凤印。
这其中的真真假假无从判定,但总归贵妃娘娘是圣上心尖尖上的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这么个得宠的女子,入宫后一直没有所出,见到陈木莲的第一眼便欢喜得不得了,认作干女儿。
贵妃娘娘不是陈木莲的亲娘,却胜似亲娘。
但凡陈木莲想要什么,贵妃娘娘必定想着法子弄来,更别说陈木莲磕了碰了,那贵妃娘娘比亲娘还急。
不过贵妃娘娘是个短命的,前世,陆卫青登基前,她就香消玉损了。
说起来,苏霓儿并没有见过贵妃娘娘,也不知传言中将圣上迷得神魂颠倒的女子,究竟生得有多美。
提及贵妃娘娘,殷娘没什么好脸色,“都是一丘之貉,没有一个好东西!”
倘若陈木莲非得央着贵妃娘娘去求圣上赐婚,依照贵妃娘娘的性子,说不定还真去了。到时候可是皇命,能抗旨么?!。
殷娘猛地放下茶盏,“不行,你和筠儿的婚礼得提前。”
苏霓儿:“提前到何时?”
殷娘当即算了日子,“九月末太晚了,娘担心生变故。七月十九宜婚嫁,是个好日子,就定在那日。”
而前世苏霓儿和陆卫青的婚礼就在七月十九,她及笄后没多久。
苏霓儿怔住,恍然间有种命运弄人的错觉。
如果说她被殷娘收养、成为陆卫青的养妹是阴差阳错;如果说她和陆卫青结为名义上的夫妻、跟着他回到上京是迫不得已。
那么撞破陈木莲的及笄宴、和陆卫青的婚礼提前,更像是有一道无形的手,在推着苏霓儿和陆卫青往前世的命运上靠。
苏霓儿:“娘,此事要不要和哥哥商量商量?”
“商量啥?”殷娘瞪她一眼,“莫非我选的日子,他还敢不同意?”
苏霓儿沉默了,不知该如何是好,总归没有拒绝的余地。
殷娘:“如此还不够稳妥,还有一招必须得用上。”
苏霓儿:“什么招?”
殷娘反问她,“你可欢喜你筠儿哥哥?可愿意同旁的女子共伺一夫?或者甘愿退出、把筠儿让给别人?”
苏霓儿很想说她巴不得距离陆卫青远远的,哪个女人愿意就赶紧把陆卫青收走吧!哦不,陈木莲除外,苏霓儿可不想便宜情仇。
苏霓儿故作深情。
“女儿自然不愿意。女儿同哥哥互生欢喜、情定彼此,说什么都不会分开的。”
殷娘又问,“那为了你俩日后的幸福,你可愿意做些牺牲?”
苏霓儿:“自然。”
殷娘便笑了,神色很是欣慰。恰好陆卫青送完陈国辅回来,给母亲问安,殷娘便直接对陆卫青交待。
——“筠儿,至今日起,缨儿便住到你的院子里,同你睡一个屋。”
“你们已经订婚,同房是迟早的事。”
“就今晚吧,你俩需得尽快怀上子嗣。”
“别看你缨儿妹妹,她已经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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