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殷娘说风就是雨, 做事绝不含糊、更不拖沓,当即让青衣收拾,将苏霓儿的东西都搬到陆卫青的院子里。
晚膳更是离谱, 逼着陆卫青喝了三碗十全大补汤。
堪堪入夜, 殷娘便让何妈妈准备了洗浴的皂花、涂抹身子的玫瑰油、香薰还让她换了半透明的薄纱。
薄纱下, 莹润如脂的肌肤瓷白, 刚洗过的墨发随意地披散在后背, 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服帖在身上, 露出娇好的曲线和不盈一握的腰肢。
蝶翼般的长睫下, 秋水般的眸子不染是非。
苏霓儿坐在陆卫青的寝卧里、坐在床榻边上, 茫然地看着周遭的一切。
屋外的廊下换了新盏,大红色的灯笼在暑风里起伏;清冷的木门上贴了大红色的囍字,雕花窗前是成对的花环。
被褥和床幔焕然一新, 箱笼上的木屐履成双成对。
原本冰冷简单的男子卧房, 也因着衣柜里塞满了她的衣裳、书桌上摆了她喜好的笔墨,变得不一样,变得更加温切、变得更有烟火气了。
仿若这里真的住着一对新婚的璧人儿。
殷娘往她手里塞了一本辟I火图,翻开册子的第一页, 指着形象生动的男男女女,问她。
“知道什么意思不?”
苏霓儿到底是经过情I爱的, 哪里不晓得这些?可在殷娘面前,还是羞红了耳尖, 将辟火图塞到枕头下, 又扯了床上的薄裘裹住自己。
“娘, 何妈妈刚才给我讲过了,女儿明白的。只是我们这样筠儿哥哥会不会不高兴?”
殷娘扯下她肩上的薄裘, 给了她一个爆栗,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他为何不高兴?哪个正常男儿不想这些?别看他平日里人模人样的,那是克制着。”
殷娘愣是抽出了枕头底下的辟|火图,挨页讲给苏霓儿听。
说男儿头次不分轻重,苏霓儿又是个惹人怜的,伤着了可遭罪;
又说年轻人火气重,一晚上多要几次水实属正常,女儿家起先都受不住,慢慢就好了。
还说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没什么是一场淋I漓的欢I爱不能解决的。
苏霓儿原本羞涩得紧,听着听着,酸涩了鼻尖,搂了殷娘,靠在殷娘的肩头不说话了。
上京的女儿出嫁,出嫁的前日有个不成文的习俗,就是当娘的会给女儿讲述夫妻之事,说些女儿家才能明白的悄悄话。
一来是为了避免新人生涩闹笑话,二来也是心疼自家姑娘。
殷娘既当娘又当婆母的,直暖了苏霓儿的心窝子。
母女讲完了辟I火图,又聊了些体己话,多是夫妻间的相处之道,什么男人绝不能惯着,原则上的问题一定不能退让,但人前得给面子。
苏霓儿乖巧应下,瞧了眼窗外老槐树上的斜月。
“娘,哥哥今晚是不是不回来了?”
自用过晚膳,陆卫青便寻了借口出府。
老实讲,苏霓儿觉得陆卫青在躲她。
陆卫青本就对她无感,今个下午两人在东巷的小破屋又闹得不欢而散,他不愿和她共处一个屋檐下,实属正常。
正好,她也有这样的想法。
虽说是假意恩爱、做戏给殷娘看呢,但到底得生活在一块儿。尽管是迟早的事,但晚一天是一天。
殷娘:“别胡说!圣上急召你哥入宫,应是有事。等你哥办完了,自会回来。”
等待是漫长的,却一点不心焦。
送走殷娘、支开青衣和伺候的几个丫鬟,苏霓儿当即换了一身遮得严实的寝衣,熄了烛火,又在床榻边的地上放了一个软枕和一张棉被,暗示得不要太明显。
放下床幔,打了个哈欠,心安理得地睡下。
至于陆卫青,回不回来无所谓,最好是别回来。
*
几个时辰前。
陆卫青同陈国辅一道出了前厅,去往书房。
书房里,陈国辅想起刚才见到的缨儿,左眼皮一直跳个不停。
陈国辅问陆卫青:“你这些年寻的小乞丐呢?可有消息?”
陈国辅问的是苏霓儿。
陈国辅已经许多年不曾问及她了。
算起来,陈国辅对苏霓儿的了解,远胜于陆卫青。
八年前,陈国辅曾让陆卫青杀了苏霓儿,是苏霓儿不知用什么条件说服陈国辅,让陈国辅放她一条生路。
陆卫青私下调查过陈国辅和苏霓儿的关系,只查到陈国辅和苏霓儿的邻里大婶有往来,在苏霓儿离开上京前,曾委托邻里大婶照料苏霓儿。
一个有家室、有功名的成熟男子和一个小乞丐能有什么联系?
这难免不让人瞎想。
可奇怪的是,说是照料吧,偏生陈国辅对苏霓儿的态度
陆卫青摸不透,也查不到更多的讯息,像是有谁刻意抹去了苏霓儿的过往。
提及苏霓儿,陆卫青沉了面色,反问陈国辅。
“先生可有交待?”
陈国辅:“尽快找到她,我有用。”
这种语气,像极了八年前陈国辅让陆卫青杀苏霓儿时的态度。
那个时候,意气风发的陈国辅逼着十岁的陆卫青动手。
彼时的陆卫青尚未被苏霓儿恶劣对待,心头并无恨意,只有对一个小乞丐的怜悯。
陆卫青想不通,问陈国辅——“先生,一个小乞丐而已,何苦要赶尽杀绝?”
陈国辅不答只笑——“为师自有道理。”
陆卫青当年想不通,如今依旧想不通。
却明白得很,一旦苏霓儿落在陈国辅的手上,凶多吉少。
鬼使神差的,陆卫青想起缨儿,想起缨儿同苏霓儿过于相似的人生轨迹,想起缨儿那双破碎又怨恨的眼。
陆卫青掩下眸底的暗沉。
“学生不才,一直没有她的消息。”
陈国辅:“无妨,我会派人协助你。”
陆卫青剑眉深蹙,没有回话。
用过晚膳,陆卫青去了皇宫。
宫里的太监传话,说是圣上龙体欠安,昏睡了整整一个下午,醒来就念叨陆卫青。
夜色如水、银辉不浓,古老的皇宫在岁月的侵蚀下泛着陈旧和腐败的味道。
墙角的白漆脱落,露出斑驳的青砖;宫墙边上,枝繁叶茂的三角梅下是横生的野草。
朝代的更迭是历史的进程,无人可以阻止。
就像陆卫青,生在这宫墙里,拥有天下最尊贵的身份,却如无根的浮萍在尘世中飘摇,历经磨难后,终有一日会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他掩下眸底的锐利锋芒,将狂傲的野心深藏。
乾清宫,躺在龙床上的圣上听见太监的通传声,往殿外斜了一眼。
到底年近古稀,又疾病缠身,身子不复从前利索,可帝王的威严依旧不减。
陆卫青跪下:“叩见圣上!”
圣上挥手,示意陆卫青起身,有些艰难地半靠在床头,伺候多年的魏公公立即塞了软枕在其腰后。
小太监们端了汤药进来,陆卫青上前,接过汤药,服侍圣上用药。
待圣上喝完药,喘了几口粗气,圣上让多余的小太监们都下去,只留下陆卫青和伺候的魏公公。
一反先前的冷淡,圣上捉了陆卫青的手,拉着陆卫青坐在床头。
“筠儿,委屈你了。”
陆卫青皇太孙的身份一直没能昭告天下,不是圣上不愿意孙子认祖归宗,而是迫不得已。
“若不是筠儿机智,我陆家的血脉早没了,祖宗留下来的大好江山也被旁人夺了。”
想起那人的狼子野心,圣上的面色陡然沉了下来,全然不复刚才的病态,眸光犀利且老辣。
若不是圣上当年听信谗言,东宫也不会遭此劫难,太子亦不会至今下落不明。
他深感自责,对孙儿的愧疚愈大,对那人的恨意愈深。
而如今,那人势力渐长,手握边关重权,想要彻底铲除很是不易,唯有虚与周旋,谋得时机连根拔起。
满是皱纹的手拂过陆卫青的脸。
这张脸,同年轻时的圣上颇有几分相似,同不知踪迹的太子近乎一模一样。
再坚强的汉子也有悲情的时刻。
圣上:“听说你要成婚了。想要什么?同皇爷爷讲,朕都许你。”
陆卫青敛下眸底的翻涌情愫,近乎没有犹豫,径直跪了下来。
“求圣上还父亲一个公道、还东宫一个公道!”
八年前,党派之争,太子被小人诬陷,因谋反罪触犯龙颜,东宫近两百人被施以极刑。
这些人里面,多是手无寸铁、毫无还手之力的家丁。
有跟了父亲多年的侍卫,有哺育陆卫青的养母,有跟在陆卫青身后咿咿呀呀的稚童每一个人的名字,陆卫青都铭记于心!
这桩冤案,成了陆卫青多年来的心结。
当年,十岁的陆卫青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被砍断头颅,鲜血溅洒刑场却无能为力。
金辉灿烂的艳阳天,忽地下起鹅毛大雪。
看台下的陆卫青,掩在一席黑色斗篷里,抖成了筛子。
午夜梦回、泪洒枕边。
诚然,他想要金钱、想要权力、想要站在至高的顶峰享受世人的膜拜,但他更想还这些冤魂一个公道!
圣上抚摸着陆卫青的手顿住。
许久,圣上别开目光。
“筠儿,你可还有旁的想要的?朕可替你们指婚、赐你官衔、赏你宅子”
陆卫青幽邃眸底的光一下子就黯了。
他藏在袖摆中的拳头握得死死的,俊朗面容上却没什么表情,吐出的话语亦是平淡。
“圣上,当年的错不在您。筠儿不怪您,那些枉死的冤魂也不怪您。”
当年的冤案真相,早已水落石出。
圣上不是不清楚,迟迟不给东宫正名也不是怕毁了一世的英明,而是真相一旦昭告天下,圣上想袒护的人便再无所依。
陆卫青晓得。
正因为晓得,心头的恨意才愈发灼热。
果然,如同从前的无数次那般,祖孙两人提及此事必是无疾而终。
圣上:“当年的事已经过了。过了,就莫要再提。”
陆卫青紧抿的唇线咬得很死。
他胸口憋着一股闷气,似在蓬勃发酵、汹涌而出,却又只能硬生生地憋下。
这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将他满是疮痍的心扎得不成样子。
简单地寒暄几句,陆卫青便以圣上龙体要紧、需得好生休憩,转身出了乾清宫。
堪堪过了宫门,陆卫青的脚步便急切了些。
刚才在乾清宫时胸口的那种不适感愈发强烈,喉间隐隐有腥味涌出。
白净的额头细汗如珠,他急急俯身,捂住心口。
宿期赶紧上前扶住他:“少爷!”
宿期是陆卫青的近身暗卫,和清袂一起,都是太子从前的旧部。
八年前,东宫势败后,陆卫青逃出东宫,就是宿期和清袂接应他的,这些年,一直跟随陆卫青。
前段日子,陆卫青去丰县,留宿期在上京打探消息。
清袂已经出发去往小树林了,挖缨儿埋在溪边大树下的小木箱,就在上京和丰县中间的位置。
算算时间,中间不耽搁的话,明日辰时,清袂就该回来了。
陆卫青摇头,告诉宿期不碍事。
宿期不放心,将陆卫青带回府上,原本是要送到墨雨轩的寝卧,陆卫青却执意去了书房。
*
陆府,墨雨轩,书房。
不多时,府上的大夫过来,给陆卫青把脉医治。
大夫一怔:“少爷,您何时中的情I欢毒?”
情I欢毒是最烈的春I药,中毒者需得尽快找人合I欢,难怪陆卫青吃了好些降火药,也无济于事。
他琥珀色的眸子涌起藏不住的恨意,想起陈木莲卑劣的心思和手段。
宿期是个火爆脾气:“少爷,您就该让我一刀捅了那狗男女!”
陆卫青的脸色阴沉,大夫却是一笑。
“少爷莫要担心,您身子健朗,情I欢毒对您并不致命。若不是您今晚喝了十全大补汤,心火过盛,也不至于急火攻心。”
宿期听不下去了:“大夫,你一下说情I欢毒烈得很,一下又说没事。到底什么意思?”
大夫笑着:“少爷只需和小姐同房,情I欢毒便解了。”
宿期猛然意识到什么,拍了后脑勺,“那敢情好!少爷,小姐正在您房内,你赶紧的”
陆卫青瞪向宿期,宿期便不说话了。
陆卫青负手站在窗畔,隔着寂寥的院子望向斜对面的寝卧。
夜已深,府上处处熄了烛火,唯有他的寝卧还留有一盏青灯。
昏暗的光线从雕花的窗子洒出来,隐约能看到窗畔置物架上勾着的鹅黄色纱裙,在摇曳的暑风里,荡起曼妙的弧度。
他却只看了一眼,匆匆移开视线。
合上眼睑,他掩下眸底的贪I婪和不该有的心思。
转身,问大夫:“若是我一直不I同房,会怎样?”
宿期第一反应是炸毛了,“少爷,您胡说什么呢?小姐是您的未婚妻,夫人又盼着你们能早些生个小少爷。您这得得,当我没说,当我没说。”
宿期索性站到墙角,背过身,盯着皂靴上的浮云,闷不吭声了。
大夫大抵猜到些什么,却是不敢多问,只道。
“少爷,您何时和小姐同房,情I欢毒何时解。若是您一直拖着,虽无性命之忧,但会急火攻心,影响您的心智和身子。”
就像刚才那样,体内的欲I火越积越旺,越来越不可控,最终化作急血咳出来。
不过,这还是轻的,严重的……
陆卫青大体上明白,只是有一事不解。
传闻中情I欢毒者,半个时辰内不与人合I欢,会欲I火焚身、浑身经脉断裂,痛不欲生。可陆卫青饮下情I欢毒已有好几个时辰,照说
宿期从墙根处挪过来,攀上大夫的肩膀,“对,我也听说了。为何少爷现在好好的?难道他与常人不同?”
大夫正在给陆卫青开降火的方子。
少爷和小姐瞧着情比金坚。
大婚在即,又是夫人亲自做的主。陆府上上下下都准备好了,两人今晚同I房委实没什么不妥。
可少爷不愿意。
为人医者,自是不愿患者难受,只好想法子让少爷好受些。
听闻少爷和宿期的疑惑,大夫停下手中的狼毫笔,诧异地望向陆卫青。
“少爷,您自个不知道么?您体内的神仙草能解百毒,对克制情I欢毒有奇效。”
虽是服用神仙草已久,但并不影响神仙草的疗效。
神仙草是一味极其珍贵的药材,不仅有起死回生、祛毒消肿之效,还能解百毒。
大夫笑着,“多亏您从前吃过神仙草,您要是现在让我去寻,难着呢!”
神仙草市值千金,不过那是十来年以前的行情了。
现在啊,有钱也买不到。
那玩意儿长在僻静又陡峭的悬崖边上,采摘的人往往有去无回。死的人多了,就没人再惦念了。
陆卫青眸色微暗,有一瞬间的呆怔,似是完全没想到。
他从未服用过神仙草,若是有,唯一的可能性在八年前。
八年前,他从无回山摔下来,深受重伤之时,苏霓儿救了他,也的的确确给他用了些疗伤的药材。
那些药材他查探过,就是寻常活血化瘀的方子,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且买药的银子还是拿他的玉佩当的。
可他恢复得太快了,不过三日,浑身上下的伤疤就愈合得差不多,连大腿外侧最深的两道疤都结咖了。
他不是没怀疑过。
他怀疑苏霓儿在汤药里面加了神仙草。
怎么可能?
她那般恨他,恨不能将他磋磨至死,又怎会舍得把那么昂贵的神仙草用在他身上?
她的原话是这么说的——“神仙草是我拿来换钱的宝贝,他配用么?想都别想!”
陆卫青幽邃的眸暗沉,刹那间涌现万千复杂的情愫。
他合上眼睑,想起这些年他受过的折辱,又想起苏霓儿疯疯癫癫、近乎没有道理的行为。
恨他、磋磨他、嘴上说着凉薄讽刺的话,整个人尖锐又锋利,似一只圆鼓鼓的刺猬,一旦遇上他,便张开浑身的刺,将他扎得遍体鳞伤。
却不曾想,在他憎恨和愤怒的时候,她也曾小心翼翼地露出过柔软。
第一次,他发现自个,或许从未看透她。
他再次看向斜对面寝卧的方向。
飘摇的烛火星星点点,映照出他眉宇间的困惑。
片刻的迟疑后,他出了书房,踩着月色走向寝卧,推开那扇半掩的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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