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追妻二
苏霓儿不是没想过“死后”终会和陆卫青见面, 却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如此早。
她躲在厚重的紫色窗帘后,被帘子遮掩住身形,却遮不住她起伏的心跳。
她所在的位置, 恰好能看到殿内的情景、看到陆卫青;陆卫青却看不到她。
一个月不见, 陆卫青比从前消瘦了一大圈, 腰间空荡荡的, 腰封明显松散了。
那俊美的面部轮廓更加分明, 呈现出一种尖锐的立体感,帝王的威严和气势愈发凌厉。
他负手站在绒花地毯上, 纵然一句话不说, 也给人难以亲近的距离感。
明明他黄袍加身、荣登九鼎, 正是十八少年意气风发之时,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却只有瘆人的寒芒、只有位高者的压迫,再看不到一丝旁的东西, 阴冷得可怖。
仿若, 仿若他眸底的光没了。
他挥手,殿内的无关人等匆匆离去。
偌大的内殿只剩下陆卫青、殷娘和在地上哭得惨兮兮的陈木莲。
当然,还有躲在帘子后面的苏霓儿。
陈木莲匍匐着朝陆卫青爬过去,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娇颜。
这出挑的容貌, 纵是放在一堆美人里,也是让人移不开眼的。
陈木莲:“皇帝哥哥, 我知道我各方面都比不上姐姐,本不想叨扰姐姐的, 是太后, 太后皇帝哥哥要罚, 就罚莲儿吧!”
一句“姐姐”,既暗示了她现在同陆卫青的关系, 也宣誓了她如今的“地位”,气得殷娘当场沉了面色。
殷娘:“别,咱家可受不起。你尚未过门,同筠儿不过泛泛之交,八字还没一撇呢!”
如此打脸的话非但没让陈木莲有所收敛,反可怜兮兮地望着陆卫青,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
陆卫青轻飘飘地瞥向脚边的陈木莲,声音不大,却凭白让人后背升起一股寒意。
“刚才你说,朕要罚就罚你?”
本就是一句客套话,更何况陆卫青刚才已经“罚”过陈木莲了,用掌风把她打倒在地,疼得她后背几乎直不起来。
陈木莲不懂陆卫青是为何意,只木讷地点头,“嗯!”
陆卫青便笑了,狭长的桃花眼眯成一道好看的弧线,却是没看陈木莲,而是望向高案上苏霓儿的牌位。
他音色沉沉,似想起了许多不堪的往事,又似没有,吐出的字符冷淡淡的,没有多少情绪。
“那便罚你惨死在大理寺监牢。”
他字字如珠,虽是淡漠,却如似暮钟般响在仁寿宫的内殿、响在在场所有人的心尖尖上。
陈木莲似是没想到,往后退了一大步,不解道。
“为,为何?皇帝哥哥,莲儿再错,也罪不至死啊!”
同样疑惑的还有太后殷娘。
殷娘恨透了算计的陈国辅、恨透了嚣张跋扈的陈木莲,尤其是听到前世缨儿如何被陈国辅和陈木莲欺负时,她更加不待见这对父女。
可是眼下的情形,一旦将陈木莲处死,筠儿同陈国辅便撕破了伪装和睦的那层皮,政i变随时会发生!
这并非明智之举。
莫非筠儿另有打算?
再看自个的儿子,殷娘忽地有些看不真切了。
陆卫青极为不屑地扫过陈木莲,眉宇间隐隐透着不耐,背过身。
“赏你全尸,这是朕的极限。”
陈木莲惶惶然跌在地上,终于意识到陆卫青确是想要她的命。
她深深仰慕的人啊、自打第一眼瞧见便欢喜的人啊,他的眼底没有半分怜悯,只有满满的嫌弃!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恐惧和不甘齐齐袭来,她声嘶力竭地哭喊。
“凭什么?你凭什么这么对我!若不是我爹收留你,你早死了!若不是我爹,你能有今日?你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
陆卫青却是冷嗤,绣着八爪龙纹的皂靴踩在她的手背上,使她动弹不得。
高大的身影笼罩住陈木莲,如一头被刺伤的猛兽张开锋利的獠牙。
他凝视着陈木莲惶恐的眼睛,将他内心多年的愤恨毫不掩饰地发泄。
“你爹收留我?你爹帮我?你可知当年的东宫事变,全是你爹一手策划!”
陈木莲摇头:“不可能,绝不可能!”
在她的眼底,她爹爹是世上最好的爹、最能干的爹,深得百官拥戴、仁义厚重,怎么会做这种事?绝无可能!
陆卫青笑地悲悯,有些恼怒又有些可笑地望着陈木莲,“无妨,你终将会知道,而且这一天没有多远了!”
“至于你,”
陆卫青的声色陡变,变得癫狂又疯魔,以至于俊朗的面部异常扭曲。
“你同侯府世子的肮脏把戏、你想陷我和缨儿不洁,需要我再讲一遍么!”
陈木莲震住,结结巴巴道,“那件事,那件事我已经知错了!我爹关了我三天禁闭,还不够么!”
“不够!”陆卫青狠狠一脚踢开陈木莲,“远远不够!”
他闭上沸腾着火焰的眼睛,一桩桩、一件件数着前世陈木莲犯下的错。
——“若不是你爹极力相邀,我岂会去你府上饮酒?若不是你用迷迭香将我迷晕,我岂会不慎丢了霓儿绣给我的荷包?”
“我分明回东巷过了一宿,却被你胡编乱造说我夜宿你厢闺?”
“最可恨的,你居然拿着荷包去找霓儿!你羞辱她、挑衅她,甚至用荷包挑拨我和霓儿的关系,让霓儿直到死也认为我负了她!”
陆卫青百口莫辩的憋屈在这一刻爆发。
这是彻底击垮他和霓儿多年感情的关键因素,更是压倒霓儿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是他和霓儿回不去的情谊、回不去的过往啊!
躲在帘子后头的苏霓儿神色戚戚,水泠泠的美目早已蓄满了泪水。
她当然记得前世的这件事。
那日,陈木莲到景阳宫寻她,傲娇地宣誓主权,说陆卫青昨夜宿在她那儿,荷包便是他留下的证据。
那个桃红色的荷包,是苏霓儿入宫之前亲手绣给陆卫青的,他一直随身带着。
起初,苏霓儿也不信,可对方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由不得她不信。
等到陆卫青回来,陆卫青也解释不清,只说——“一个荷包就判了我的罪,娘子断案好生不讲理。”
于是,苏霓儿更加认定陆卫青做了对不起自个的事、做了负心汉,觉得陆卫青脏透了,再没了爱意,只剩下绵延不断的恨意!
原来,所谓的负心之事,竟是她误会了么
苏霓儿不可思议地望向陆卫青,望向满脸错愕的陈木莲。
陈木莲完全听不懂陆卫青在说什么,“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误会了?霓儿是谁?我不认识,不认识!”
陆卫青嗤笑,压根不在意陈木莲彷徨的神色,幽邃的眸光突然变得犀利,狠狠掐了陈木莲的脖子,单手将她举起,举得高高的。
“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故意将霓儿引至养心殿”
剩下的话他说不出口,更不敢回忆,只觉得熊熊燃烧的烈火将他吞噬,快要将他烧化了、烧融了!
浓烈又呛人的烟雾中,他难以呼吸,艰难又颓废地在火堆里寻找霓儿的身影。
他找不到,他疼得四肢都麻木了。绝望之际,他看见被烧断的木梁压住的霓儿
他痛苦地呼喊,他发疯似地将霓儿腿上的木梁踢开,一如他此刻将陈木莲恨恨地扔在地上!
他情难自已,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反复地呼气又吐气,整个人抖成了筛子。
他缓了好一阵,适才平静些,看向惊恐的陈木莲,残忍地说道。
“你最好安分点,朕还能让你多活几日!来人,将陈木莲押入天牢,没有朕的命令,一律不许探视!”
很快,哭哭啼啼的陈木莲被拖下去。
殷娘将儿子的一言一行全部看在眼底,知晓让缨儿在意的负心,不过是两人说不清道不明的误会,心疼得厉害,暗哑着嗓子,问陆卫青。
“筠儿,这些话,你为何从前不对她说?”
躲在帘子后方的苏霓儿猛然一怔,等着陆卫青的回答。
陆卫青没有言语,只整理过仪容,净手后取了三炷香面朝高案。
苏霓儿是他的“亡妻”,他身为丈夫,无需行跪拜之礼。
他上完香,又轻抚牌位,动作温柔且缱绻,如同抚摸当初惦着脚仰望他的女子。
他忽地就笑了,微眯的眸底有朦胧的湿意。
“不管我怎么解释,我始终没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没给她足够的安全感、没给她足够的庇佑,才会让她如此在意。”
“她遭遇的所有,不管是流言蜚语还是谩骂,全因我而起。若不是我贪恋权势、执意要留在宫中,她也不至于”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祥和,“娘,我伤害了她。我有错,我认。”
转身,他拂袖而去。
殷娘却是颤颤巍巍跌在贵妃榻上,掩面哀伤道,“孽缘,都是孽缘啊!”
帘子后方的苏霓儿心头酸涩得紧。
即便她现在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知道陆卫青和陈木莲前世从未发生过任何事,她心中的芥蒂依然不曾减少。
解释了有何用?
她知道真相了又有何用?
依旧改变不了她前世被大火烧死的结局、也改变不了她曾经遭受的折辱和谩骂!
苏霓儿吸了吸鼻头,绝情地背过身,不想多看陆卫青一眼。
然,就是她吸鼻头的细微声音,让听力极好的陆卫青停下脚步。
他一只脚已经走到门框外了,闻言退回来,转身看向厚重的紫色窗帘。
窗帘的最下方,靠近绒花地毯的位置,隐隐能看到一双精致的绣花鞋。
绣花鞋是淡粉色的,只露出了鞋尖。
鞋尖尖上,一朵绚烂的蔷薇花极致地绽放着。
那是霓儿最爱的花儿。
鬼使神差的,他快速走向紫色的窗帘,一把掀开厚重的帘子。
帘子后方,是青衣惴惴不安的脸。
青衣“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皇上饶命!奴婢才来,奴婢什么也没听见!”
陆卫青揉了揉太阳穴,再看一眼青衣不曾哭过的眼,以为刚才那声吸鼻子的抽噎,是自己幻听。
他最近时常幻听,有时候看东西还会重影。
可即便如此,他却从未见过他想见的人,哪怕是梦里也不曾有。
他烦闷地挥手,让青衣起身,再次和殷娘告别后,出了仁寿宫。
早已躲到壁柜后方的苏霓儿重重地吁一口气。
*
陆卫青出了仁寿宫,去往承乾殿。
在迂回的长廊里,他越想越不对、脚下的步伐愈发地沉闷。
刚才,母亲的原话问的是——“你从前为何不对她说?”
他当时只想着霓儿,却不曾细细思考,为何母亲会这样问他。
母亲分明听懂了他对陈木莲说的话,问的自然也是他和霓儿前世的事。
可这些,他从不曾对母亲提及。
陆卫青剑眉深蹙,唤来清袂。
“留意太后的一言一行,无论太后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事无巨细,全都得汇报!”
*
陆卫青走后,仁寿宫这一日都不得安宁。
先是殷娘,捧着一碗茶哀伤地哭泣,既不喝也不放下,就是边哭边喊“孽缘”,苏霓儿哄了好久才将殷娘哄到踏上睡了。
接着是一道又一道的通传声。
小太监们轮番来汇报,说是陈木莲被打入天牢后,国辅大人急坏了,在承乾殿和皇上当众吵破了脸。
国辅大人说不看佛面看僧面,即便陆卫青不同意和陈木莲的婚事,也不至于将事情做得如此绝,好歹他是陆卫青的先生,又是一国重臣,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
可无论国辅大人怎么说,甚至扬言他老了、无心再过问朝事,想以此来逼迫陆卫青,也没能改变陆卫青想要杀陈木莲的决心。
据说陈国辅是被众人架回陈府的,气得路都走不直了。
而这一天,不同的大臣变着方子向陆卫青谏言,说的都是同一件事——“陈木莲罪不至死,望皇上从轻处罚。”
陆卫青谁也不理,将前来谏言的老臣挨个仗责十棍,就在殿外廊下。
如此这番,承乾殿终于安静些了。
唯有一人,便是受了仗责十棍,也在殿外廊下跪着,毫无所动。
这人是贵太妃。
初秋的天气多变,尤其是夜晚。
白日里金辉灿烂,几道浓云飘过,淅淅沥沥的小雨便泼了下来。
秋日的小雨已带了些许的寒意,淋在身上起初感受不到什么,久了,容易落下病根。
贵太妃从下午一直跪到深夜、跪到夜雨哗哗、再到混混天明。
再美艳的妇人也经不起秋雨的折腾,跪在承乾殿的廊下,似乎谁轻轻一推或是来一阵细微的秋风,就能把她吹倒了。
贵太妃如今在皇宫的境遇,远不如从前。
谁都知道当年东宫事变,是贵妃娘娘给无上皇吹了枕边风,还亲手递交了诬陷东宫的罪证。
尽管东宫一事已被平反,无上皇明着暗着不追究贵太妃的罪责,但新帝登基,从前巴巴往她跟前凑的人,恨不能即刻划清界限、躲得远远的。
宫里的阿谀奉承和讨好巴结从不比市井少,谁得势失势,从宫人们的态度里就能瞧出端倪。
就像现在,除了贵太妃身边的老麽麽一直陪着,再无一人敢上前。
这让苏霓儿想到了前世的自己,顶着同样美艳的容貌被圈在高高的宫墙里,谁人不见着低头问好、转身却是冷嗤和讽刺?
苏霓儿抬眸望了眼变幻莫测的天,决定要做点什么。
她在眼角周围画了浓晕的妆、眉间点了花钿,又蒙了面纱,确定旁人不会轻易认出她,才撑了一把油纸伞踩入雨帘。
有了太后的令牌挂腰,一路上很顺利,宫人见着她皆低头避让。
在经过一处长廊拐角处时,苏霓儿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下雨了,皇太孙妃最喜欢躺在窗边的软塌上,听屋檐下的水滴声。哎,今个这秋雨,皇太孙妃定会欢喜”
说话的人是青衣,蹲在僻静的长廊拐角处,背对着苏霓儿,手里拿着一截小木棍,无聊地拨弄屋檐下蔓延的水滴。
青衣晃了晃精致的绣花鞋,绣花鞋上蔷薇花飞扬。
——“皇太孙妃生前最爱蔷薇花了。都说喜物招魂,我这都穿了一个月,也没见她来找我。哎!”
唉声叹气的调调是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哀愁,却直暖了苏霓儿的心窝子。
苏霓儿站在青衣身后,柔声道,“你很想见到她吗?”
青衣没有回头,自顾自地拨弄手中的小木棍。
“对呀,皇太孙妃生前对我可好了!”
苏霓儿:“可是她已经死了。再见到她,你不会怕吗?”
“这有什么!”青衣很是不以为然,“皇太孙妃是我最亲近的人,我做梦到想”
陡然,青衣忽地不说话了,拿着小木棍的手抖个不停。
身后的声音过于熟悉,青衣不用回头也能猜到是谁。
她稍稍侧头,恰好看到一截飘逸的白色纱裙,一口气提不上来,整个人歪歪倒倒的,往面前的雨水里倒去。
苏霓儿赶紧揽住她,“你不是说不怕我么?还没说两句话呢,你就青衣?青衣!”
得嘞,苏霓儿不说还好,一说真将青衣吓晕过去了。
苏霓儿急死了,使劲掐青衣的人中、用力拍青衣的脸。
“我就知道你会被吓着,才一直不来找你!怪我,我马上走,马上走!行不?”
苏霓儿正要放开青衣、喊人来救青衣,繁复的袖摆却被青衣拽得死死的。
青衣眉头紧锁,似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悠悠地睁开眼,正对上苏霓儿蒙着面纱的脸。
青衣怔怔地瞧着苏霓儿,从一开始的不确定到惊愕再到恍惚,仿若不认识面前的人。
苏霓儿干脆取了面纱,“还没认出来么?”
青衣却是猛地一声尖叫。
——“啊!!!”
苏霓儿急急堵住青衣的嘴,堵住青衣剩下的惊恐,将青衣抵在冰冷的廊柱上。
幸得这儿偏僻,没什么过往的宫人,否则真得穿帮了。
苏霓儿对着青衣使劲摇头。
——“嘘,冷静点!”
“我不是鬼,我是人!我没死!”
“上次是假的,做戏给你们看的,娘也知道!”
在苏霓儿的再三解释下,青衣瞪大的眸渐渐平复。
苏霓儿适才放松捂着青衣嘴的力道,唬道。
“莫要再喊。再喊,那些道士该冲出来抓我,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听到这句话,挣扎的青衣彻底乖巧了,既不闹也不抖了,直愣愣地凝视着苏霓儿。
苏霓儿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松开青衣。
青衣就这样扑进苏霓儿的怀里,搂住苏霓儿的脖子,呜呜地哭咽起来。
“皇太孙妃奴婢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好生劝慰了一番,青衣才渐渐接受苏霓儿还活着的事实,当即表示要搬去苏霓儿的小院子、要随身伺候苏霓儿!
苏霓儿揽过青衣,“行,依你!不过我还活着的事是秘密,万不可对任何人提及,知道不?!”
青衣:“奴婢保证!奴婢守口如瓶,绝不对外说半个字!”
顿了顿,青衣又道,“可是皇太孙妃,当时所有的太医都说您已经死了,就连皇上也亲自检查过。到底怎么回事?您详细说说,奴婢好想知道呢!”
苏霓儿,“不急,回去我慢慢讲给你听。眼下还有正事要忙,你且随我来。”
苏霓儿领着青衣穿过几条迂回的长廊和假山,来到承乾殿前。
有了青衣的掩护,苏霓儿要想躲避宫人变得更加容易。
承乾殿前,贵太妃凄凄惨惨地跪在大殿门外,在风雨中飘飘摇摇。
雨水洗去她一身的铅华,露出一张过分白皙且娇媚的容颜。
她执着又酸楚地跪在这儿,跪了整整一宿,也没等到新帝陆卫青的半分垂怜。
她似乎快要坚持不住了,低垂着长睫,整个人虚脱得很,仿若很快就要倒下了。
苏霓儿对青衣说:“你且守着,我去和贵太妃说几句话。机灵些,皇上的人一旦过来,赶紧催我走!”
也不知陆卫青是不是被烦透了,承乾殿的殿门紧闭着;此刻正逢侍卫换值,大殿门前没有人。
不过,很快当值的侍卫就会过来。
青衣应下,苏霓儿便执着一把油纸伞走向贵太妃。
晨间的雨比昨夜下得还要大了,颇有永不停歇的架势。
绘着江南风情的油纸伞斜到贵太妃的头上,在贵太妃周围形成一个小小的保护圈。
苏霓儿:“您就算跪到死,他也不会见你的。”
苏霓儿刻意沉着嗓子说话,和平日里软糯的声音相差甚远。
贵太妃低垂的眸轻眨,却是没有旁的动作,更没有抬头。
苏霓儿又道,“我有法子让他改变主意,就看您愿不愿意了。”
贵太妃猛然抬眸,不可置信地望向风雨中的苏霓儿。
苏霓儿则望向威严的承乾殿、望向紧闭的殿门、望向龙椅的方向。
陆卫青打得什么主意,她太清楚。
如殷娘所言,如若重生一次,还不能改变前世凄惨的结局、还任由歹人掐着脖子前行,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一味的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一个陈木莲而已,掀不起大风大浪,她背后的陈国辅才是罪恶的根源!
苏霓儿不在乎陆卫青的江山能不能坐稳、能坐多久,却清楚得很,不论是为了殷娘还是自己,绝不能便宜陈国辅那个老贼!
就让她把这趟水搅得更浑些吧!
苏霓儿当然知道,陆卫青此刻就坐在承乾殿大殿的龙椅上,却不知道,陆卫青忽地一阵头晕,胸腔似堵着一团闷气,怎么都喘不上来。
陆卫青当即走到窗畔,推开半掩的雕花窗,大口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陡然,他看见殿外的雨下,立着一抹撑着油纸伞的纤瘦的白色身影。
隔得太远,雨势太大,天色又昏暗,陆卫青实在看不清那抹侧颜的模样,只依稀觉得对方的身形好生熟悉。
那个纤瘦的女子似乎在贵太妃耳畔说了什么,然后优雅地转身,踏着磅礴的雨水远去。
陆卫青不敢闭眼,眼睁睁地瞧着那抹身影愈行愈远、愈行愈远,几乎快要变成一个看不见的白点。
他急急命宫人打开紧闭的大殿铜门,疯狂地追向那抹白色身影。
第42章 追妻三
绵绵的秋雨不停, 一阵邪风刮过,承乾殿外的花丛起伏摇摆。本来就焉透了的多彩波斯菊,瞬间被摧残得不成样子。
陆卫青在风雨中癫狂地奔跑, 身后高举着油纸伞的小太监怎么追也追不上。
陆卫青着一身明黄色龙袍, 踏过大理石阶上的水渍, 奔向白色身影消失的方向, 却什么也没找到。
雨水冲去白衣女子留下的足迹。
蜿蜒的青色石阶上, 唯有卷着残菊花瓣的雨水漫漫。昏暗的天际下,浓云和雨幕连成一条线, 除了哗哗的雨声, 周围安静地近乎诡异。
仿若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奢望的幻想罢了。
陆卫青抓过一个当值的侍卫, “你可看见一个穿着白裙的女子经过?撑着一把油纸伞,就在大殿门口!”
侍卫摇头。
事实上,刚才正是换值的时候, 这批侍卫才来到殿外, 的确不曾看见什么白衣女子。
陆卫青又抓过第二个,“你?”
第二个侍卫还是摇头。
陆卫青抓过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无一例外的,没有任何人瞧见。
雨水打湿陆卫青束着玉冠的发髻,那额间的黑色碎发贴在白净的脸上, 愈发衬得他面色如纸、轮廓消瘦。
他站在漫天的雨里,先是垂眸静立片刻, 婉拒任何人的靠近,然后抹一把脸上的雨水, 幽邃的视线再次望向白色身影消失的方向。
他蹙着眉, 绘着龙纹的黄色衣摆拂过石阶, 缓缓行至贵太妃跟前,用一种近乎颤抖的声音问她。
“刚才同你说话的白衣女子是谁?莫要诓朕, 朕全都看见了!”
贵太妃跪在雨地里,扬起一张美艳又憔悴的脸。
“皇上,这儿一直只有我一人。”
陆卫青神色怔怔,往后退了一大步,如鹰般犀利的视线落在贵太妃低垂的长睫上,带着瘆人的凉意,似要看透对方披着的这层皮。
他不知道他究竟在奢望什么,却极致地想要抓住什么。
贵太妃的声音又哑又凉,不知是淋了太久的雨染了风寒,还是许久不曾开口说话一时间难以适应。
她没有看陆卫青,而是盯着早已没有知觉的双腿。
“皇上,我这种罪人,还有谁会冒雨来看我一眼呢?”
言下之意确是陆卫青看花了眼。
这里不曾有过白衣女子,对方更没有同贵太妃说话。
陆卫青忽地就笑了,笑得前俯后仰、笑得肆意张扬、笑得整个胸腔止不住地抖。
终于,他停止大笑,直起高大的身子,双手负在身后,狭长的桃花眼不过轻轻一抬,那琥珀色的眸底便是朦胧一片。
“是朕眼花。朕糊涂了。”
她仙逝已有一月,在他为数不多能睡着的夜晚里,她从不曾出现在梦中。
想来,她恨透了他,又如何舍得青天白日让他见着呢?
他抬眸望向昏暗的天际。
老天爷对他的恩赐和悲悯从她离世的那一天起,仿若再也不曾出现过。
他到底在奢望什么?
还敢奢望什么!
陆卫青抬脚往内殿走,被贵太妃喊住——“皇上,我同您做个交易!”
半个时辰后,贵太妃从承乾殿出来,伺候她的老麽麽在一旁搀扶着。
老麽麽犹豫道:“贵太妃,您当真想好了?您这个决定,国辅大人要是知道了,会不会”
贵太妃望向大理寺监牢的方向,泪水迷蒙了双眼,哽咽道。
“此事由不得他,我没有选择。”
刚才在承乾殿,她提出交易的条件后,陆卫青先是一怔,然后斜勾着唇角笑得悲切——“敢问贵太妃为何突然转变心意?”
当时,贵太妃是这样回答的——“许是跪得久了,老天爷不忍,垂怜我罢了。”
事实上,她确实得了一位“白衣女子”的指点,只是那位白衣女子特意避开侍卫来见她,且强调不可对任何提及这件事,她自然不会泄露对方的踪迹。
那位白衣女子,贵太妃总觉得似曾相识,好似从前在哪见过,甚是亲切。
然,对方的容貌、说话的声音和语调却是极为陌生的。
寥寥数语,仿若能直击她的内心。直到对方消失,贵太妃都沉浸在恍然如梦的烟雨里。
若不是陆卫青急切地追出来、言之凿凿说看到了对方,或许,贵太妃也不敢确定,尔虞我诈的皇宫,真会有人在危难时刻帮她一把。
贵太妃很是感怀,回未央宫换了衣裳,来不及歇口气,径直去了大理寺监牢。
能够让她和莲儿见上一面,已是陆卫青目前能做的最大的让步。
*
苏霓儿回了仁寿宫的秘密小院子。
出去在雨幕里走了一遭,裳裙的下摆多少沾了些泥土和水渍,湿漉漉的黏在身上,不舒服得紧。
她泡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净的衣裳,窝在窗边的软塌上看院子里淅淅沥沥的秋雨。
也不知贵太妃听进去了没有。
当时,她撑着油纸伞和贵太妃说话,忽地感受一道强势又灼热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这道视线太过熟悉,她便是不回头,也知道是谁。
于是,她匆匆交待几句,往天幕的方向离去。
那是一个长下坡,石阶的拐角处是迂回的长廊。
得益于前世她对皇宫的熟悉,很快便甩掉急急追出来的陆卫青。
窗外的秋雨绵绵,秋风除了凉意,还有些凄凄的萧瑟。
苏霓儿丰I润的下巴磕在冰凉的窗棱上,生硬的触感有些疼。
疼得好。
疼痛让她清醒地意识到,皇宫并非久留之地。
待陈国辅的事解决了,待殷娘缓过这段日子、彻底没了心结,她还是会回到自由自在的市井之地。
那儿才是她的向往!
这般想着,青衣进来了。
青衣将打湿的油纸伞放在屋外的檐下,又在石阶上刮了鞋底的泥,探向软榻上懒懒的苏霓儿。
“您猜猜,我们走后,皇上做什么呢?”
苏霓儿拉过薄裘盖在腰间,打了个哈欠,随口一问,“难不成要掘地三尺把我挖出来?”
“不,您误会了,皇上呀,压根没把您当人看!”
青衣顿了顿,随即吐了吐舌头,笑道,“呸呸呸,瞧奴婢这张嘴!奴婢是说啊,皇上多半以为自个见到了您的鬼魂!”
贵太妃离开承乾殿后没多久,皇上招来钦天监卜卦算命,又唤来佛恩寺的高僧念经,念的是超度经,黄色符纸上写的经文正是苏霓儿的生辰八字和名号。
此刻,承乾殿外热闹着呢。
苏霓儿听罢,仔细地分辨,隐隐有锣鼓宣天的声响传来,就在承乾殿的方向,隔着厚重的雨幕,听不太真切,却是真实存在的。
苏霓儿便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
自她“死后”,除了乱葬岗扒坟,陆卫青并未在人前表现出对她的思念或是在意。
像这种诵经超度的行为,更不曾有过。
宫里规矩颇多,缅怀和祭奠亡者更是讲究。
除了特定的日子,任何人不许私自烧纸或是请道士、圣僧等做法。
就连太后殷娘,也只是在仁寿宫给苏霓儿立了一份牌位罢了。
至于陆卫青今个反常的举动
苏霓儿笑得甚是不屑:“心中有愧的人,多怕冤魂索命。纵然他是帝王,也不过寻常人罢了。”
青衣不这样认为,想说皇上大抵是思念心切。
皇上对皇太孙妃到底有多重的情谊,青衣瞧得真切,只是两人之间的事,不是一个婢子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
青衣给苏霓儿捧了盏热茶:“您分析得对!就算您拒绝了皇上的情谊,他也不该把您的‘尸身’扔到乱葬岗,太过分了!换做奴婢,一辈子也不原谅他!”
小姑娘信誓旦旦的“推心置腹”,惹得苏霓儿直笑,低沉的心境也好了许多。
苏霓儿:“你呀,以后这种话莫要再说,小心隔墙有耳。对了,准备一下,晚上我要去趟景阳宫。”
景阳宫是苏霓儿前世住了三年的地方,听说现在荒芜了,无人打理。
正好,她想去看看。
*
大理寺监牢,贵太妃在老麽麽的陪同下见到陈木莲。
不过关了两日,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便没了昔日的神采。
她穿着统一的囚服,泛黄且发旧;头上的金簪早不知被谁抢走,斜到一边,松松散散的,愈发衬得她整个人失魂落魄。
见着贵太妃,陈木莲“哇”地一声大哭,喊了一声“干娘!”
贵太妃将陈木莲搂在怀里,哽咽许久也说不出一句话,只不断拍抚陈木莲的后背。
贵太妃捧起陈木莲的脸:“孩子,受苦了。他们有给你用刑么?”
陈木莲摇头。
毕竟是陈国辅的掌上明珠,私下肯定有打点。
即便是皇上关进来的,狱卒也会看在各方面的关系下,不为难陈木莲。
贵太妃:“那就好,那就好。”
陈木莲,“干娘,您是不是来带我出去的?我爹呢?我爹怎么不来看我?皇上他欺负人,干娘,皇上欺负我!”
想起自个入狱,陈木莲还是觉得委屈。
至于陆卫青说的那番话,她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
她发誓,她真的不认识什么“霓儿”,更不曾见过那人,又从何“挑拨离间”两人的关系呢!
贵太妃急急捂住陈木莲的嘴,暗示对方别说话。
“莲儿,今时不同往日,你莫要多言,更不得辱骂皇上。干娘答应你,定会将你救出去,你且多呆一段时日。”
陈木莲听到此话,憋了两日的委屈一下子就爆发了。
她拂开贵太妃的手:“他还要关我多久!我明明是无辜的,他凭什么这么对我?难道上京就没有王法吗?”
贵太妃瞥了眼不远处守着的狱卒,想让陈木莲声音小点,奈何对方就是不听,越说越来劲、越说越生气。
“是,我承认当时我鬼迷心窍,想要缨儿难堪。可是他不是提前预料到了么?差点害得我和世子表哥”
陈木莲顿住,委屈得泪眼汪汪,“这件事我已经知错了,爹爹也罚我了,他为何一直揪着不放?再说了,缨儿毁了我的及笄宴、万般讽刺我,我找谁说理去?我不也没追究么!”
陈木莲边哭边数落,说到伤心处将陆卫青的祖宗十八代都问了个遍。
她自幼便是这般傲娇的脾气,受不得半点委屈,遇见这样的状况,已然不在她的承受范围内。
贵太妃拿她实在没辙,只好给老麽麽使眼色,塞了好些银子给狱卒,让狱卒们装眼瞎、装耳聋,莫要将今日之事说出去。
贵太妃去拉陈木莲,陈木莲不理;贵太妃又拉,陈木莲还是不理。
两人拉拉扯扯中,陈木莲一个踉跄,不小心跌在地上,露出白皙的后腰。
囚服单薄,只有一层,松松垮垮的套在身上,稍有不慎就露了腰部的春光。
陈木莲生得美、身段又好,纤腰自是不盈一握,白白净净的,没有任何的胎记或是秽物。
贵太妃忽地往上翻陈木莲的囚服,又将陈木莲的囚裤往下扯了些,疑惑道。
“莲儿,你后腰处不是有朵红莲的么?咋不见了?”
那朵红莲,是贵太妃当年亲手用银针刺上去的。
贵太妃记得真切,刚出生没几日的婴儿,受不得疼,啕嚎大哭,哭得贵太妃的心都碎了。
陈木莲往后瞧了一眼,瞧不到,也没瞧的心思,“什么红莲?干娘是不是记错了?莲儿身上从来没有红莲啊。”
“怎么会没有呢?”贵太妃急了,“正因为你腰上有朵红莲,干娘才给你取名叫‘莲儿’。不小,巴掌大的一团,就在你的左后腰上!”
陈木莲哪里在乎什么红莲不红莲?不耐烦道,“干娘,真的没有!要不您再看看?女儿都快烦死了,您还跟我说这个!”
若是寻常陈木莲这般说话,贵太妃定会依着陈木莲的性子,不再惹对方生气。
可今次不同,贵太妃不仅反复仔细地检查,还喊来老麽麽一同瞧了又瞧。
等到出了大理寺监牢,贵太妃握着老麽麽的手,带着哭腔震惊道。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老麽麽也是一头雾水,宽慰道,“贵太妃,您先别急,咱们回宫后再仔细想想!”
*
临近黄昏的时候,绵绵的秋雨终于停了。
夕阳的余晖从山的另一头照过来,照在洗涤过的皇宫,让这座古朴且奢华的皇城多了几分金色的暖意。
苏霓儿在去景阳宫之前,院子里来了位老熟人——狗子。
狗子得了太后殷娘的准许,准许他来看望苏霓儿。
院子里的小石桌上,苏霓儿让青衣摆了美酒和各式菜肴。
这是她“死后”,她和狗子头一回在皇宫见面。
苏霓儿给狗子倒满酒:“多谢狗子哥帮忙,霓儿感激不尽!”
狗子连忙摆手,“哪里哪里,顺手的事,莫要记挂。”
两人聊起从前的趣事,又聊起分别的这些年,天南海北的,好不熟络,只是言语间,狗子不住地叹气,似是有话要讲,却不敢讲。
苏霓儿:“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没事,你说呗。”
狗子欲言又止,“没,我就是单纯地想来看看你,看看你长胖了没、身子养好了没。”
苏霓儿立即从石凳上站起来,在狗子面前转了几圈。
“怎么样?胖了没?我长了好多肉呢,从前的衣裳都快穿不得啦!”
苏霓儿笑着,凑近狗子,“别装了,有话直说有屁快放!咱俩从小玩到大,我还不了解你!”
就是一个藏不住心思的人!
尤其在她面前,从来没什么隐藏。
狗子就笑,放下碗筷,也不装了,直言道。
“我想说你乐得安生,有个人倒悲得很,真以为你死了,悲得茶不思饭不想、悲得不眠不休瘦了一大圈。霓儿,你真就打算瞒人家一辈子啊?”
狗子口中的“人家”是谁,苏霓儿心知肚明。
苏霓儿冷着脸:“你要是替他说情就算了,我不想听。”
狗子愣住,“真不听啊?所谓长兄如父,我多少大你几岁,和你说道说道也是该的。”
苏霓儿:“听,狗子哥说什么我都愿意听,就是不想听和他有关的。”
淡漠且疏离的态度颇有些不耐烦了,再说只会徒增伤感。
狗子叹气:“上午你去过承乾殿吧?利用换值的空挡,恰好躲过侍卫们?”
苏霓儿的心“咯噔”一下,既没承认也没反驳。
狗子又道,“别担心,该做的打点我已经打点了、该抹去的痕迹我也抹了。别急着感谢我啊,我这不寻思着,你要是被发现了,我可是欺君之罪,会被砍头的!”
话是这么说,可狗子的用心良苦苏霓儿还是晓得的,无外乎希望她能过些安宁的日子、过些她想要的日子。
只是龙椅上那位近乎癫狂的自我折磨会让狗子不断反省,到底自个帮苏霓儿“瞒天过海”是对还是错。
苏霓儿:“不管怎么说,狗子哥都是天下最好的哥哥!来,霓儿敬你一杯!”
狗子仰头喝下酒,看着苏霓儿唇侧的笑意,将来前憋了好多劝和的话通通咽了回去。
有些时候,情谊这玩意儿真是伤不起。
明明一方痛苦得要死,另一方早已潇洒地放下。
狗子离去后,苏霓儿去了景阳宫,让青衣在景阳宫的外头守着。
景阳宫修建了许多年,是历任皇后居住的殿宇。
上任皇后,也就是陆卫青的皇祖母,曾经在这里生活过。
皇祖母离世后,这里就荒芜了,成了没人打理的废旧宫殿。
半人高的杂草丛生,无人修剪的蔷薇花在宫墙上肆意地攀爬。院子里的老井已经枯了,里面没有水,井底也没有斜挂在残枝上的弯月。
至于井旁的那棵石榴树,枝头上挂了几个算不得红润的小石榴,若是不注意看,很难被发现。
前世,苏霓儿被困在这里三年,日日守在寂寞的窗棱前,盼着陆卫青踩着渐落的日辉归来。
那些孤单又落寞的日子啊,成了苏霓儿不愿回首的往事;
而这座世俗女子最向往的殿宇,成了束缚她的牢笼。
苏霓儿走过蜿蜒的长廊,踩过厚实的黄色枯叶。
雨后的院子,多了一丝腐败的酸味,混在淡雅的蔷薇花里,被秋风一吹,便散了。
夜色降临、银辉不浓。
苏霓儿穿过半掩的朱红色铜门,徐徐走到破旧的窗棱前,如同前世的无数个夜晚一样,盯着头顶的残月发呆。
就在这时,院外想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一抹高大的男子身影踏着月色而来。
他“吱呀”一声推开生了锈的院门,手里拿着一壶桃花酿。
苏霓儿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上。
第43章 追妻四
苏霓儿没想到陆卫青来了。
陆卫青不是该在承乾殿么?
今个道士作法、圣僧念经, 他不该忙着么?还有闲心来景阳宫?
苏霓儿第一反应是跑。
离开景阳宫的出口有两道,一道是前门,被陆卫青堵住了;另一道是后门。
苏霓儿自然晓得后门的出口在哪, 可是黑灯瞎火的, 不免碰到地上的金鼎或是缺了腿的木凳, 乒乒乓乓的, 引得陆卫青追来可麻烦。
苏霓儿稍稍侧过身子, 躲在窗棱边上的阴影里。
窗棱边上有一面厚重的帘子,虽是常年不用有些发霉, 但遮掩身形还不错。
青衣就在景阳宫外头, 见着苏霓儿长时间不出去, 定会想法子来寻她。
等等看吧!
院子里的陆卫青先是站在高墙旁的蔷薇花下,盯着杂草堆里的青色螳螂,垂眸静默了一会儿。
那螳螂似在吃食, 挥舞着锋利的锯齿爪子, 使劲把一只青虫往嘴里送。
许是太过专注,愣是对旁侧的高大身影毫无反应。
陆卫青斜勾了唇角,也不知在叹气什么,仰头喝了口桃花酿, 身形一动,轻飘飘地落在石榴树上。
那吊着的红色石榴微晃, 树叶上的雨滴便往下落。
石榴树下的不远处,有一口没有水的枯井。
陆卫青斜倚在树干上, 修长的指勾了桃花酿, 望向树梢上挂着的残月。
他自言自语, 神色很是悲切。
——“他们说,紫藤花开, 四十九月不败,能锁冤魂;”
“他们还说,穿着红衣殉情,黄泉路上不忘前世。”
陆卫青晃了晃酒壶,轻嗤,“骗子。”
若是当真如此,他们重活一次后,为何独独要让霓儿记得所有?而他什么都不记得?
在历尽千帆、物是人非之后,为何又留他一人幡然醒悟?
想来奈何桥上,他一定喝过孟婆汤,而她没有。
所谓的轮回,不过是再受一遍苦难罢了。
霓儿走后的日日夜夜,他竟一回也没梦到她。
他狭长的眸微眯,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眼尾瞬间染上湿意。
“这回我没那么笨了。”
陆卫青举起手中两块碎了的玉佩,在月色下合在一起。
那通透的玉质,没有因为中间的裂缝变得污浊,反而有一种残缺的美。
他随意地晃着玉佩,左脚斜搭在树枝上,笑得很是惆怅。
“从前我太执着,执着大好山河,执着你一定等得到那一日。”
“我错了,我不该让你等的。”
“四十九月太久了。”
低沉的男中音忽地变得暗哑,却也只是一瞬,很快被他用桃花酿掩下。
窗边阴影里的苏霓儿,完全听不懂陆卫青话中的意思,却能听懂他言语中的悲痛。
她心中说不清什么滋味,愤恨和酸楚混在一起,将她整个人淹没。
迟来的深情算什么?
从前她在景阳宫等他的时候、从前她被莺莺燕燕挑衅折辱的时候、从前她被文人墨客指着鼻梁骨谩骂的时候。
他去哪了?去哪了!!!
陆卫青还在继续说着。
——“今日承乾殿前的白色身影是你,对么?”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你放心,那些人欠你的,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他话头一转,气势陡然变得凌厉,滚动的喉间尽是嗜血的杀意。
“虽然你很想他死,不过,他现在死不得。他知道你的生父生母尚在!”
窗子边上的苏霓儿狠狠一怔。
陆卫青口中的“他”是谁,她自然清楚。
是陈国辅!
陈国辅不是说她的生父生母已经死了么?莫非从前是诓骗她的?
有关苏霓儿的身世,她真的伤透了。
前世在承乾殿上,文武百官列举了五项苏霓儿不配为后的罪证,其中一样是“丧妇之女”,直指她卑微的出生。
所谓丧妇之女,说的是那些幼年没有母亲的人,因为从小没有母亲的教育,会缺乏教养,无论是品性还是行事,皆无大家之秀。
苏霓儿晓得这是她无论怎样都抹不去的,曾一度铁了心要找到生父生母,证明自己是有“母亲”的人。
在她万般艰辛的调查下,她发现她是被陈国辅扔在东巷的,也晓得陈国辅同她多少有点关系。
她甚至查过陈国辅,发现陈国辅的母亲姓苏。
苏霓儿一度怀疑她是陈国辅的远亲之类的。
可陈国辅如此恨她,让她推翻了此想法,认为陈国辅和她的父母多有仇怨。
她放下身段,低声下气地去求陈国辅,求陈国辅告知她的身世。
陈国辅一开始答应得好好的,还变着方子让她做了许多傻事,到了最后却只用一句“你父母早已客死他乡”,就把她打发了。
故而重生后,便是陈国辅说得再天花乱坠,她也不信了。
也不知陈国辅是不是用了同样的手段迷惑陆卫青?
陆卫青似是坚信一定能找到苏霓儿的生父生母,近乎用一种宣誓的语气沉沉道。
“你再等等,我很快就会查到你父母的下落,很快!”
“我很快就杀了陈国辅给你报仇!”
“到时我了无牵挂,到时”
剩下的话他难以开口,仰头灌了一大口酒。
他左臂枕在脑后,身子往后仰,不粗的树枝就往下斜。
他睁眼看着头顶的弯月,想起上午雨幕中看到的白色身影,微醺的眼角更湿了。
“他们说尸骨不在的人聚不了魂。假的。你不是来过了么?”
他在乱葬岗苦苦搜寻多日,也找不到她的尸身,哪怕是半截相似的骨头也没有。
他唯一能想到的,是食人的秃鹫抓走了霓儿,不知在哪个山头吃食了她的身体。
尸骨无存且不得下葬,用佛家的话说是受了极刑之苦,死后聚不了魂,永远飘荡在人间,更不得入轮回。
陆卫青琥珀色的眸子变得黑沉,眸底掠过一抹悲凉,指尖深深地陷入肉里。
从没有哪一刻,他像现在这般恨过自己!
他冷笑,呵呵的声音极为可怖。
骨子里嗜血的男人,便是对待自己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霓儿,我欠你的,会还!”
一滴绝望的清泪从他眼角滑落。
他有些醉了,不然怎会胡言乱语说那么多呢?明明霓儿听不见,也不愿听见。
他自嘲般轻笑,“所有人都说上午是我看花了眼,我不信。”
“霓儿,若是这世间真有‘魂魄’一说,你让我再瞧上一眼。”
“我不贪心,一眼便够了。”
“哪怕是梦呢?”
喃喃低语间,一道带着寒意的夜风拂过,吹起窗边厚重的帘子,露出一道立在阴影里的纤瘦侧影。
如梦似幻、如真似假。
陆卫青就笑了,手中的桃花酿不知不觉落在地上。
——“真好,我做梦了。”
他整个人轻飘飘的,自打霓儿走后,他从未有哪一刻如此轻松过,头一偏,从石榴树上栽下来,栽在树下的杂草堆里。
他醉得不省人事,唇侧始终勾着一抹浅浅的笑。
*
因着陆卫青醉酒,苏霓儿很顺利地后门逃离了。
第二日,皇宫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皇上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景阳宫,命宫人修缮,还命道士在景阳宫的院墙外贴满黄色的符条,且规定除了翻修的宫人任何人不许进入。
据说那些符条是用来锁冤魂的,至于锁谁,宫人们大抵猜得到。
又是请道士又是锁冤魂,难免不让人瞎想。
一时间宫里人心惶惶,莫说皇上不许靠近景阳宫,便是够胆的,也巴不得绕着弯走。
皇上呢,会时常去景阳宫,查看景阳宫翻修的进度。
陈国辅已许久不曾上朝,因着他的影响,好几个大臣也不来了,大有集体罢官之意。
这日,左想右想也想不通的贵太妃,决定亲自出宫一趟,找陈国辅问清楚。
宫外,陈府。
书房里的陈国辅原本在和属下商议事情,商议的是十万大军即将入关的事,看见贵太妃来了,忙挥手让属下离去,将贵太妃请进屋。
陈国辅:“表妹,你怎的来了?放心,莲儿受不了几日的苦了,至多半月。”
陈国辅说他已写信给边疆的吴将军,让其领着十万大军归京,助他杀入皇城、取下陆卫青的狗头、救出莲儿。
吴将军是陈国辅的旧部,多年来一直听命于陈国辅,安守边疆。
说到底,陈国辅也不想背着“叛变”之名登上九五之鼎,成为名不正言不顺的帝王、被世人臭骂,才会苦苦设计八年前的东宫之变。
陈国辅:“那蠢儿简直可恨!亏得老夫一心待他,他竟没有半分的感恩之心!”
提及陆卫青,陈国辅恨得牙痒,只怪自己当初看走了眼,以为对方是个“乖巧可控”的木头人,谁知竟是头喂不熟的狼!
贵太妃晓得陈国辅在谋划。
心肠狠毒的人,怎么会坐以待毙呢?
贵太妃:“表哥,我来寻你,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贵太妃说,她替莲儿算了一卦,卦象上显示,莲儿此劫难逃,唯有用出生时的布衣施法,才能破此局。
故而她是来问陈国辅要莲儿出生时穿的布衣。
上京有个不成文的习俗,孩子出生后,接生婆会用事先准备好的一块白布裹住孩子。
等到孩子将来百年归土,这块白布会一起入棺,大有来去之意。
这块白布称为布衣。
故而父母会将孩子的布衣留下,不轻易示人。
陈国辅闻言先是一怔,想了想,才道:“此物一直由你嫂子保管,我让她取来。”
贵太妃应下,又说,“千万别弄错了。弄错了,作法可就没效了。”
陈国辅命人拿来陈木莲的布衣,用一个黄花梨小木箱装着,看样子颇有些年头。
贵太妃打开小木箱,拿出布衣看了又看,然后仔细地叠整齐放回原处,说作法的圣僧在佛恩寺等着,迟不得。
贵太妃和陈国辅客套了几句,领着老麽麽离去了。
等出了陈府,贵太妃拉着老麽麽一起坐进软轿。
堪堪放下帘幔,贵太妃便瘫软着跌倒在软座上,将怀里捧着的小木箱狠狠地砸在一旁。
那不是莲儿的布衣!
不,准确的说,那不是她要找的布衣!
十五年前,已为人妇的贵太妃有了身孕,可被当年的圣上、也就是现在的无上皇瞧上,强行掳到宫中。
而她的夫君,亦被贬去边疆。
她费尽千辛在宫中产子,却苦于无法抚养,恰好表哥陈国辅有意帮她,她便将襁褓中的孩子交由陈国辅。
这个孩子,就是她认作干女儿的陈木莲!
她以为是,一直以为是!
直到那日在大理寺监牢,她在莲儿的后腰处没有看到红莲——当年她亲手刺的红莲,才生出了异样的想法。
可这个想法太恶毒了,她根本不敢相信!
所以她翻来覆去,不敢下定决心来找陈国辅,就是抱着那么一丁点的希望!
可她唯一的希望都破灭了!
她留给孩子的布衣上也有一朵不显眼的红莲,而陈国辅拿给她的这块布衣白白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陈木莲不是她的孩子,不是!!!
那她的孩子去哪了?
被陈国辅掐死在襁褓里,还是被扔到了某个不知名的小巷子?
她甚至不知道她的孩子是否还活着!!!
那个陈国辅啊,欺骗了她十五年、蒙骗了她十五年,甚至利用“莲儿”要挟她,让她在八年前干了如此糊涂的事!
他简直不配为人!他就该下地狱!!
而她十分清楚,既然对方瞒了她十五年,是绝对不会轻易告诉她孩子的下落的。
唯有,唯有让他陷入永不翻身的绝境、唯有让他尝到失去至亲的痛楚,才有机会得知她孩子的下落、才能报她这十五年错失亲子的痛楚!
贵太妃温雅的双目全是发泄不了的恨意。
十五年来,她第一次这样恨一个人、恨到近乎失去理智,恨到让她整个人抖成了筛子!
她咬破手指,用鲜血写下几行小字,裹成小条,然后取下她头顶的一支金色发簪,用力一拧,露出发簪中间的一个空洞。
她将字条塞入金色发簪,再将发簪交给老麽麽。
“速速交给吴将军,要快!”
*
承乾殿,清袂照常向陆卫青汇报太后的日常。
太后每日作息规律、情绪平稳,生活习惯和从前没什么差别,只是最近爱上了吃各式各样的鱼,总嫌御膳房的厨子做得不够味,会命人去宫外买回来吃。
陆卫青:“鱼?”
清袂点头。
陆卫青幽邃的眸微暗,很快便想通了缘由。
“太后是不是每日会在缨儿的牌位前放些吃食?”
清袂点头,陆卫青又道,“去鸿记家私买份桂花鱼,送至仁寿宫。”
自霓儿走后,太后虽极少表现出悲伤,可当儿子的清楚,她心底的痛不比谁少,只是强撑着罢了。
她哪里是喜欢吃鱼,不过是过于思念霓儿,以物思人而已。
很快,鸿记家私的桂花鱼送到了仁寿宫。
太后命何妈妈象征性地摆了一会儿,在缨儿的牌位前受了些“香火气”,然后和何妈妈一起穿过暗道,去往另一边的小院子。
小院子里,苏霓儿和殷娘面对面坐在石凳上。
苏霓儿爱吃鱼,殷娘晓得,总是变着花样叫御膳房做,可就是做不出苏霓儿想吃的味道。
苏霓儿停不下筷子。
今日的桂花鱼,又美又鲜,可口得很!
苏霓儿:“娘,这是鸿记家私的桂花鱼吧?”
殷娘笑着,“瞧你小嘴儿挑的,吃出来了?”
“那是,”苏霓儿又夹了块鱼肉,“只有鸿记家私的桂花鱼才是这个味!”
殷娘笑得更开心了,给何妈妈使了个眼色。
何妈妈忙说:“皇太孙妃,这可是皇上送来的,特意送来给您的!”
苏霓儿唇边扬着的笑瞬间就跨了。
她放下碗筷,用绢子擦了唇侧的汤渍,“吃饱了,不吃了。”
殷娘指着漆盘里还剩下大半的桂花鱼,“怎就吃饱了?还没吃多少呢!”
苏霓儿佯装积食摸了摸肚皮,“嗨,最近吃得多,不消化。”
殷娘则和何妈妈对视一眼,叹一口气不说话了。
一旁候着的青衣更是无奈,赶紧收拾漆盘,将这条让皇太孙妃“心烦”的桂花鱼扔远些。
日子就这么混着,没什么好事也没什么坏事。
一切平静得近乎诡异,似极了暴风雨来临的前奏,黑沉得可怖。
陆卫青时常会去景阳宫。
在他的监管下,景阳宫很快翻修完毕,和从前繁盛的样子几乎无差。
工匠离去后,陆卫青迷上了种花、种紫藤花。
他会在景阳宫的院子里种大量的紫藤花,也不要谁帮忙,从挖土到种植、再到施肥浇水,他全都亲力亲为。
他将紫藤花的枝条折成各种奇怪的形状,有点类似于八卦图的样子、又有点类似于渔网的形状,总之很怪异。
偶尔会有钦天监的人路过,看到后大为震惊,也不知私下和陆卫青说了什么,总归从承乾殿出来的时候,无一例外摇头叹气。
更有甚者捶足顿胸,大喊“国之将亡”的鬼话。
的确,“国之将亡”这种事很快就发生了。
谁也没想到,陈国辅的叛变会来得如此早。
第44章 追妻五:
戊几年十月二十七日, 驻守边疆的吴将军领着十万兵马到达上京城门外。
浩浩荡荡的将士,手持长矛、身着甲胄,踩得地面黄土飞扬。
陈国辅带着十几个朝中大臣和随侍, 即日赶往承乾殿。
消息传到仁寿宫的时候, 殷娘正在和苏霓儿一起用早膳。
殷娘将筷子“啪”地一声砸在石桌上, “那个老贼终于忍不住了!招十万将士回京干什么?不就是为了逼筠儿退位么!”
殷娘气势沉沉, 问汇报消息的青衣, “皇上此刻在做什么?”
青衣:“回太后的话,皇上在承乾殿批阅奏折, 见陈国辅和十几个老臣未经通传强行入殿, 也没生气。看样子, 似乎不是很急”
青衣说这话的时候,激动得结结巴巴,额间的虚汗淋漓。
虽然这些是当值的小太监转述给她的, 可她一想到那个情景, 就紧张到浑身发颤!
陈国辅未经通传强行入殿,明显不把皇上放在眼底,且是有谋而来!
整个皇宫都在说,皇上这回怕是凶多吉少!
殷娘却不以为意, 笑着看向苏霓儿。
“我儿素来不打没准备的战。走,缨儿, 陪娘一起去前面看看,看那老贼是如何死的!”
恰好苏霓儿也有此意, 挽上殷娘的胳膊, “行, 女儿陪您!”,又对青衣说, “把我的披风拿来,我收拾收拾。”
青衣面露难色,隐隐担心承乾殿会有变端,心头总是不安,却也不敢公然反对两位主子,顺从地拿了披风,又用眉黛替苏霓儿描了眼角。
苏霓儿隐在厚重宽大的披风里,将头藏在披风的帽檐里,又用面纱遮住娇媚的容颜,只露出一双秋水般的眸子。
苏霓儿跟在太后身后,被何妈妈青衣夹在中间。
隔得远了,只依稀能看到几人中一抹纤瘦的身影。
几人去往承乾殿。
承乾殿的前殿是皇上批阅奏折和会见大臣的地方。
在前殿龙案的后方,有一间不大的茶室,里面摆放着矮几、软塌和卧椅之类的,是皇上疲乏了临时休憩的地方。
苏霓儿跟着殷娘从前殿的后门入了茶室。
隔着一道不厚的墙,透过虚掩的铜门,苏霓儿看到大殿上的情景。
以陈国辅为首,十几个朝中重臣手持佩刀站在殿下,气势凌人地指向龙椅上的陆卫青。
朝堂有明文规定,所有大臣不得携带佩刀进殿,否则以谋反处之。
他们明知故犯,狼子野心显而易见。
陈国辅怒骂:“忘恩负义的东西!亏得我这些年对你这般好,到头来也只是养了一头白眼狼!莲儿有何过错,你非得要她的命?你所做种种,不过是针对我罢了!”
“第一个是我,接下来是谁?是兵部尚书还是刑部尚书?是大理寺还是督察院?”
“陆卫青,你过河拆桥、兔死狗烹,委实难当重任!”
陈国辅的跟随者也齐声道,“对,难当重任!”
陆卫青坐在龙椅上,悠闲地翻阅手中的奏折,遇上有疑问的,会停下来批注一二。
听见陈国辅等人的斥责,也没生气,更没抬头,连一个眼神都没施舍过,只轻飘飘道。
“还有么?”
冷淡平静的语气似乎在谈论一件多么寻常的事,毫无被逼迫的窘境或是慌张。若是第一次认识陆卫青的人,定会被他从容的气场吓到,可陈国辅不同。
陈国辅太了解他了。
越是危险的时候,陆卫青越是镇定!
陈国辅:“十万兵马已达城外,你若主动退位,我尚可留你一命!”
其他跟随者也道,“退位!退位!!”
陆卫青缓缓放下奏折,看向盛气凌人的闯殿者,呵呵一笑,笑得极为可怖。
“一个两面三刀的卑劣小人,有何资格和朕谈‘情谊’?”
陆卫青起身,走向大殿,走向连连后退的陈国辅。
那琥珀色的眸底涌起滔天恨意,却又很快被他掩下,变成嘲讽和悲悯,冷冷地看向对方,如同看向一只死到临头却浑然不知的蝼蚁。
“你制造伪I证陷害东宫谋反,让东宫一夜之间天翻地覆;你花言巧语蒙骗太上皇,让太上皇出走巴蜀且力保东宫不被牵连。”
“结果呢?是你,是你故意歪曲无上皇旨意,执意将东宫近两百人斩首!还在巴蜀设下埋伏,企图残害父亲!”
陆卫青字字如珠、字字诛心。
那些做梦都不得安宁的过往啊,让他八年来的每一个日日夜夜,都在痛苦和折磨中渡过,让他发了疯地想要将面前的人碎尸万段!
不够,这些远远不够!
他受过的苦、遭遇的磨难,陈国辅拿什么还?还不清!!!
面对陆卫青的述说,十几个老臣面面相觑,又看向陈国辅,似是不信。
陈国辅也不在意。
早在陆卫青执意要将莲儿压入大牢的时候,他就已经料到陆卫青怕是知晓了这些。
陈国辅:“莫要信口雌黄、颠倒黑白!无凭无据,你以为世人会信么?!”
陆卫青忽地笑了,幽邃的目带着瘆人的凉意,叫人无端端后背生凉。
“放心,你要的罪证已经齐了,不枉你费心。至于你蓄意谋反、且在无上皇的汤药里下毒株你九族不为过。”
陆卫青语气无波,白净的面容没多少表情,却叫陈国辅往后退了一大步。
陈国辅:“你?是你将无上皇的汤药换了!”
若非不是,那个老东西岂会苟延残喘至今!
陈国辅话一出,意识到什么的老臣们纷纷生出惧意。
陈国辅见人心将乱,蛊惑道,“怕什么?反正他快要死了,是非对错由不得他!”
众人听罢,方才稳了叛I变的心。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既已如此,毫无退路可言!
陆卫青却是轻嗤,看向面前的乌合之众。
“不过是看在你们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让你们死得明白些罢了。”
话落,几十个提前埋伏的禁卫军,从暗处飞身而下,刺向大殿上的老臣们。
那些手持佩刀的老臣,即便有随侍护着,也难挡身手敏捷的禁卫军。
直到这一刻,他们才恍然大悟,为何他们能一路通行无人阻拦?为何一直以来皇上对他们的罢朝不闻不问?
原是结局已定。
刀剑交错、鲜血淋漓,很快十几个老臣和大部分随侍伏法,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绒花地毯上。
后头茶室的殷娘、何妈妈和青衣鲜少看见这般残忍且恶心的画面,忍不住作呕,苏霓儿倒似见惯了,一双愤恨的眸子直直地盯着陈国辅。
陆卫青没急着杀陈国辅,反倒让禁卫军退下,独独留下陈国辅和几个喘着粗气的随侍。
陈国辅瞥一眼满地的死尸,往地上吐了口唾液,侧眸看向殿外,不耐道。
“吴常,还不出来!”
吴常是边疆吴将军。
陈国辅自然不会蠢到带几个文官进殿。
带这帮老臣一起,无非是为了荣登九五之鼎时有人见证,吴常及吴常手中的上百个死侍、背后的十万大军才是倚靠。
那个蠢货,躲在外头看热闹么?竟不出手帮忙!
一个高大魁梧、满脸络腮胡的中年男子走进来。
此人正是吴常吴将军。
多年的边关生活,吹得他皮肤黝黑、外形粗狂。在经过陈国辅身边的时候,他看也没看,径直朝着陆卫青恭敬跪下。
吴将军:“臣叩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国辅一惊,看向地上的吴常,“你什么意思?”
吴常得了陆卫青允许后,起身走向陈国辅,尚未言语,一把锋利的宝刀直接横在陈国辅的脖子上。
陈国辅,“吴常,你疯了!”
吴常,“疯的人是你!你企图谋反,罪该当诛!”
陈国辅两腿发软,后背冷汗淋漓,面上却是不显的,痛斥道。
“你想清楚了!你以为你倒兵相护,他就会放了莲儿么?你忘了莲儿还在大理寺监牢、忘了莲儿是谁的孩子?忘了这些年我是如何养育莲儿的!”
吴常听罢不仅没有半分悔意,好似被刺伤的猛兽,忽地一拳狠狠打在陈国辅的心口,将陈国辅打倒在地上,猛吐了一口鲜血。
吴常又将宝剑指向陈国辅的心口。
吴常:“你个畜生,莫要和我提孩子,你不配!”
数日前,吴常收到贵太妃递来的血书,金色发簪里的字条只有一行小字——“她不是我女儿。速回,杀!”
“她”指的是谁,吴常不用想也能知道。
稍稍思考片刻,便将事情猜的七七八八。
没错,他就是贵太妃入宫前的夫婿。
两人感情甚笃,不料无上皇横插一脚,苦命鸳鸯不得不分离。
远走边疆后,他日日借酒消愁,岂料有一天竟得知自个还有骨肉在世,心下顿时生了活的希望,同时对抚养爱女的陈国辅感激涕零,唯求某日能报答一二!
谁知陈国辅竟偷梁换柱,用自个的孩子假冒他和贵太妃的女儿,骗了他们整整十五年!
这其中的憋屈和愤恨谁能懂?谁能懂!
吴常的宝剑刺入陈国辅的心口,却故意刺偏了几分,让对方死不得却能感到剑在肉中横搅的痛。
吴常:“陈木莲不是我女儿!我女儿在哪?你把我女儿扔去哪里了!”
吴常愤怒的咆哮在大殿激荡,震得头顶上的房梁抖落了一地的灰。
陈木莲是贵太妃的“亲生女儿”,此事早在皇宫传了个遍,也不是什么秘密,毕竟贵太妃当年产子的事多少有些宫人知晓。
再一推算,陈木莲究竟是贵太妃和谁的孩子,已是明面上的事。
只是碍于陈国辅的颜面,无人敢提罢了。
谁能想到,陈木莲竟不是贵太妃和吴将军的亲生女儿?
陆卫青眸底闪过一丝疑惑。
同样疑惑的还有后头茶室里面的几人。
苏霓儿望向殷娘,殷娘摇头,表示此事她也不知情。
陈国辅如遭雷击,怎么也没想到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局就这么破了。
没有人甘心失败,尤其是执意颇深的人。
陈国辅看向吴常:“你是不是误会了?是,表妹找我要莲儿的布衣,太多年过去了,实在找不着,随意拿了件给她。你怎么能如此武断,断定莲儿不是你的孩子!”
陈国辅思来想去,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这件事。
这是唯一他做得不周全的事,但也不至于如此!
吴常的剑又重了几分:“你还要骗我到何时!”
就在此时,殿外走来一个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身穿一席黑色的锦袍,模样同陆卫青长得有八份相似。
中年男子的身后,跟着哭哭啼啼的贵太妃。
这不是已经消失多年的太上皇——陆卫青的父亲么!
即便是从未曾见过太上皇的人,光看太上皇和陆卫青几乎一个模样刻出来的容貌,也能猜到两人的关系。
茶室中的苏霓儿完全怔住了。
怎么回事?
太上皇不是一直没有消息么?怎会突然出现在此?还带着贵太妃来了!
再看一旁的殷娘,早已泪流满面、感怀万千,却也异常克制着,没有上前一步,只将苏霓儿的手抓得牢牢的。
陆卫青“扑通”一声跪下:“儿臣叩见父亲!”
太上皇颤抖着手扶起陆卫青。
多年不见,当年不到他心口处的儿子已比他还要高大。
太上皇眸底湿润,眼下却不是叙旧的好时机,拍了拍陆卫青的肩,走向吴常。
太上皇:“吴兄,我早已说过,他不会承认的,不然不会骗你这些年。将他的妻儿剁了喂狗!当着他的面剁!他自然会说!”
本就没想到太上皇还活着的陈国辅,恨恨地望向对方。
纵然他正受着剜肉之痛,也不妨碍他的思考。
陈国辅:“你个侥幸不死的狗贼!吴常说他在边疆结识了一位义兄,没想到是你!吴常,莫要相信他们,他们就是想莲儿死!”
贵太妃听不下去了:“死到临头还花言巧语!我的孩子后腰有一朵红莲,我当年亲手刺上去的。莲儿身上没有,没有!”
贵太妃提起孩子哭得肝肠寸断,瘫软着跌倒在地上,也不管地上还有血淋淋的尸体。
“吴常,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是我错信了他,是我没将孩子看好!”
茶室里的苏霓儿身子狠狠一震。
她本能地想起自个的后腰,不可思议地看向大殿上近乎崩溃的贵太妃和吴常。
吴常的眼眶猩红,吸了吸鼻头。
常年驰骋沙场的汉子,宁可流血也不流泪,却在此刻哑着嗓子劝贵太妃,“此事怪不得你,是这个老贼太狡猾!”
吴常拔出宝剑,一脚将陈国辅踩在脚下。
吴常:“我吴常行的端做得正,从不屑做那等杀妻虐儿之事!我已向太上皇和皇上求情,只要你说出我孩子的下落,我保你莲儿不死!”
又道,“一命换一命,你不亏!”
陈国辅却笑了,口吐鲜血。
事到如今,他便是再折腾,也挽不回注定的败局。
陈国辅也不装了,看向吴常:“你休想,我死也不会告诉你!你横刀夺爱、抢我表妹,此仇不共戴天,我恨不能将你的孩子踩在泥泞里,让她受千人骂万人唾、让她活得猪狗不如!”
吴常:“你!”
陈国辅似想起了痛快的往事,笑得畅快且病态。
“我把她扔在外头,让她做乞食的小乞丐、人人可欺的小乞丐!看她大冬天的在雪地里爬、看她蹲在路边捡狗都嫌的剩饭剩菜!”
“那么小的孩子,谁给她一个馊馒头都高兴得很,还会说,‘大婶,我只要半个,半个就够了’。呸,就该活活饿死她!”
吴常听得双手直抖,对着陈国辅就是一顿拳打脚踢,陈国辅却越笑越狂。
“打死我吧,打死我也改变不了事实!你的女儿已经死了,八年前就死在了东巷!你这辈子也见不到她,永远也见不到她!”
贵太妃本就支离破碎的心、怀抱着那么一丁点希望的心,瞬间灰飞烟灭。
头一歪,晕倒了。
吴常则怒火中烧,粗狂的汉子早已受不住流出热泪。
原以为陈国辅顶多将孩子送给某个小户人家,再不济孩子也该活着,没想到陈国辅这般恶毒,竟如此虐待年幼无知的孩子!
吴常举起宝剑就要砍陈国辅的头,却被陆卫青拦下。
陆卫青整个人沉浸在阴鸷里,整个人又悲又痛,浓烈的恨意翻江倒海地袭来,下颌线咬得死死的。
他说:“我来。”
这两个字如暮钟般低沉,似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只剩下绵绵不断的恨意。
陆卫青拿出一根带着尖刺的鞭子,凝视着不断往后退的陈国辅。面对陈国辅眸底的惊惧,陆卫青没有半分疑虑,狠狠一鞭抽打在陈国辅的身上。
“你怎么能这么对她?怎么能!”
鞭子带着尖刺,落在陈国辅身上,瞬间皮开肉绽。
陆卫青又是一鞭,想起可悲的前世,连呼吸都是暴怒的。
“你百般欺凌她,她还为你处处说好话!说你是我的教导先生,说你对我有养育之情,让我莫要因她同你生了嫌隙!”
“就算你把她扔进棺材里、就算你把她活埋,她也从不曾抱怨过半句!”
“你知不知道,她到死也没想到是你!是你!!!”
陆卫青失了理智,一鞭又一鞭打在陈国辅身上,哪怕陈国辅早已死了、早已成了一滩肉泥,陆卫青还是停不下手中的鞭子。
那一声又一声的鞭响,混在他绝望又悲痛的咆哮里。
“你把我的霓儿还给我,还给我!!!”
第45章 追妻六
苏霓儿在大殿后方的茶室里, 早已控制不住抖成了筛子。
那些不堪又残忍的往事啊,那些前世的伤害和今世的折磨啊,在她千疮百孔的心口晕染成一朵绝望的花儿, 连着藤蔓和枝叶都是血红色的。
凄凄美目不断地落着泪, 每一滴都是无言的痛楚。
她急急转身, 消失在大殿的后门。
一旁的殷娘就算再傻, 也猜到了缨儿就是贵太妃和吴常的亲生女儿, 更何况筠儿已经变相承认了。虽然殷娘一时间还有些懵,但从缨儿的反应里来看, 多半是了。
殷娘忙让青衣去追缨儿, 自个则走向殿内、走向陆卫青。
殷娘出来的那一刹那, 太上皇的眼眶更湿了。
殷娘无言地望了太上皇一眼,满目地哀愁。
她没有同他说话,而是从后背拥住陆卫青, 企图拥住颤抖不已、早已崩溃的陆卫青。
“别打了, 孩子,他已经死了。”
陆卫青停不下来,整个人剧烈地抖动、胸腔不住地起伏,殷娘的拥抱很是吃力。
太上皇便扣住陆卫青高举的右手腕, 强行让陆卫青停下。
虽然太上皇不知道儿子究竟发生了什么,听那话中的意思, 多半和那个叫“霓儿”的姑娘,也就是贵太妃和吴常的女儿有过一段渊源。
可“霓儿”到底死了。
太上皇哑声道, “筠儿, 人要向前看。”
这句话让陆卫青瞬间清醒, 也将陆卫青打入愈发看不到希望的泥潭。
霓儿死了。
再也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
他手中的鞭子就这样落下。
他浑身沾满了陈国辅的鲜血, 俊朗的脸上、衣袍上,处处都是。
他忽然变得好累,累到快要虚脱,累到再也不想管任何事、做任何事。
他就像一个终于找到依靠的小孩,在大仇得报后失去了满身的锐气,就剩下一具空无的身子。
太上皇便将他揽在肩头,像从前的无数次那样,也将不断抹眼泪的殷娘搂在怀里。
一家三口八年后的重逢,便是在承乾殿的大殿上,哭成了一团。
吴常似是有话要问。
即便他的女儿已经死了,可哪个当父亲的又不想问问孩子生前的事呢?
吴常迟迟开不了口,太上皇便说:“你先扶贵太妃回宫,剩下的我们晚些再说。”
贵太妃先前因过渡悲伤而晕倒,被老麽麽掐了人中后又慢慢地缓了过来,只是人很没精神,不住地落着泪。
吴常应下,扶着贵太妃离开承乾殿。
先前贵太妃来找陆卫青,说是要同陆卫青做个交易。
贵太妃提出,她可以说服吴将军不出兵,条件有两个。
一是放了陈木莲,二是让无上皇放她出宫同吴常团聚。
陆卫青都答应了。
事实上,陆卫青和太上皇早在数月前就联系上了,就在东宫之事得到平反后没多久。
那个时候,太上皇就清楚,是时候发兵回上京,替儿子夺回属于陆家的一切、揭开陈国辅老贼的真面目!
为了掩人耳目,两父子商议里应外合,暂且不对任何人提及,连太后殷娘都瞒着。
故而陆卫青让贵太妃在雨夜里跪了一宿,并非想借贵太妃的手笼络吴常,不过是做给无上皇看,让无上皇看到贵太妃对吴常的心意,心甘情愿放手罢了。
殷娘看着吴常和贵太妃渐行渐远的背影,明明和他们差不多的年纪,不过刚刚四十出头,正值壮年,却因痛失爱女而变得萧瑟。
中年人最悲的莫过于送黑发人。
本就是一对苦命鸳鸯,离别多年后的相逢,等来的竟是爱女离世。
殷娘想起自个颠沛流离、至亲分别多年的痛苦,心下很是不忍,对太上皇说。
“我们一家难得重逢,去我仁寿宫聚一聚,我让御膳房备些你们父子爱吃的菜。”
太上皇颔首,殷娘又说,“你先带筠儿下去换身衣裳。我在仁寿宫等你们。”
言罢,殷娘抹了把眼泪,回了仁寿宫。
仁寿宫暗道另一头的小院子里,苏霓儿趴在软塌上哭成了泪人。
苏霓儿的左后腰有一朵红莲,是自幼就有的。
原来贵太妃是她的母亲、吴常吴将军是她的父亲!
原来,陈国辅对贵太妃因爱不得,才将那么浓烈的恨意发泄到她的身上!!
她并非一出生就是小乞丐,也并非父母不爱她才将她抛弃。
她有父母!
她的父母很爱她!!
一想到贵太妃听到爱女离世的消息哭晕在承乾殿、一想到吴将军近乎哀求陈国辅告知爱女的下落,苏霓儿的心就疼得厉害!
思量间,殷娘过来了,搂住苏霓儿。
“缨儿,去找他们吧!娘知道他们不容易,娘也知道你心里有他们。欢欢喜喜的,你们一家三口能团圆,娘很高兴!”
苏霓儿睁开朦胧的泪眼,不确定道,“娘?您不是记恨贵太妃么?”
当初殷娘死活不待见贵太妃,就连贵太妃求了三道圣旨,殷娘也不为所动。怎么突然就
殷娘叹一口气。
经过这么多,当年的是非恩怨早已是笔糊涂账,一切的罪孽皆因陈国辅而起。
如今陈国辅已死,再大的仇怨都如浮云消散了。
殷娘:“更何况,娘喜不喜欢贵太妃是娘的事,娘没有道理将我的私人恩怨强加到你的身上。同样的,太上皇明知吴常和贵太妃的关系,怎的他俩结拜成兄弟了?”
殷娘抹去苏霓儿脸上的泪,宽慰她。
“莫要多想,娘不是小气度的人。你爹娘以为你死了,哀痛至极,稍不注意会生出心病,你快些过去说清楚,免得他们伤心!”
苏霓儿紧紧环住殷娘的脖子,哽咽道。
“娘,谢谢您!谢谢您!!”
言罢,苏霓儿稍作收拾去了未央宫。
殷娘则望着苏霓儿的背影笑,“傻孩子,你是娘的心头肉,娘怎么舍得让你难过!”
*
未央宫,贵太妃和吴将军拥在一起哭泣。
丧子之痛让他们两个全然没有多年未见的欣喜,只剩下无边的痛楚。
他们那短命的孩子,生前受尽折磨、受尽苦难,实在可怜!
这叫活着的父母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贵太妃满目的绝望,整个人仿若被抽走了精气神,魂都快没了。
她不免自责:“是我,是我害了她!吴郎,我不配活在这世上、不配为人母!”
贵太妃使劲捶打心口,脑海里全是女儿被陈国辅折磨的惨样,心宛若尖刀在剜,一刀一刀地剜!
吴将军便将她揽在怀里,再铁血的汉子也有悲情的时刻。
“你莫要这么想。这都是命!老天爷安排的!是我俩没有子女福分!”
罪魁祸首陈国辅已经死了,他们还能怎样?还能怎样!!
两人凄凄切切,谁也说不出宽慰彼此的话,只能将低低的哭声掩在高高的宫墙里。
就在这时,贵太妃身边的老麽麽进来了。
老麽麽:“启禀贵太妃,有贵客来了!”
贵太妃颓废又虚弱,哭泣的声音都快没了,哪里还有心思见人?
吴将军不耐烦道:“不见!就说贵太妃身子不适,谁也不见!”
老麽麽却是急切道,“贵太妃,是上次在承乾殿门口帮您的白衣女子!”
贵太妃恍然惊醒,似想起什么,赶紧说,“快快请她进来!快!”
言罢,贵太妃拿出丝帕擦了脸上的泪渍,坐到软塌上。
吴将军:“哪个白衣女子?你同她私交很好?”
贵太妃:“此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但那姑娘是个心善的。若不是她好意提醒,我同你恐没有日后的缘分。”
当时,贵太妃跪在承乾殿前的雨地里,满心满脑子想的都是狱中的莲儿,哪里顾得上自己?
是白衣女子同她讲,既然不喜欢呆在皇宫,就莫要在高墙中蹉跎。
多想想自己。
若是有机会和心爱的人远走,就要不惜一切代价抓住!
贵太妃适才明白白衣女子话中的深意,故而向陆卫青提出了两个条件。
其中一个条件就是让无上皇放她出宫。
她想趁着吴将军回京,同吴将军一起离开皇宫、离开这座困了她十五年的高墙,过些安稳踏实的日子!
也是机缘巧合,无上皇居然准了!
吴将军:“如此说来,吴某还得感谢她!想不到宫中还有此等通透之人,我倒想见见。”
说话间,苏霓儿披着一件白色的巨大斗篷进来。
她掩在头蓬的帽檐下,用一张白纱遮了面容,眼尾还挑了繁杂精美的花,完全看不出容貌,只依稀能看到一双灵动的眸子。
贵太妃想要过去牵她的手,奈何浑身发软实在没有力气,笑着朝苏霓儿招手。
“过来坐!上回的事还没感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贵太妃虽是笑着的,可眸底的哀伤似流水般不减,嗓子也哑得很。
苏霓儿尚未开口,眼中晕着的迷离霏雾就快要决堤了。
她缓缓走过去,每走一步就告诉自己,快了,她就快拥到她的母亲了!
陡然,站在边上的吴将军忽地靠近苏霓儿,直直地盯着她那双灵动的眸子瞧。
高大威猛的男子身形敦厚,像一座巍峨的大山,带着十足的压迫感,拦在苏霓儿跟前。
贵太妃忙道,“吴将军,莫要吓着小姑娘!”
吴将军方才意识到失礼,不由后退了一大步,眼眶不知为何湿润了,哽咽道。
“这位姑娘的眼睛”,
他顿了顿,看向贵太妃那双同样流光溢彩的双眸,不知为何想起那从未谋面的可怜女儿。
他鼻尖酸涩不已,剩下的话是怎样都说不出口,只道,“你们好生聊,我不打扰。”
苏霓儿急急拦下吴将军,一句话未说,眼泪就噼里啪啦落了下来。
她想起她第一次和贵太妃见面。
当时,贵太妃也是这样痴痴地盯着她瞧,还慈爱地抚摸她的脸。
那个时候,贵太妃看她的神色就和现在的吴将军一模一样!
大抵这便是血缘间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吧!
苏霓儿:“您等等,我有话要同您讲,同二位讲!”
吴将军和贵太妃皆是一愣,苏霓儿又说,“还请伺候的婢子都下去,把门关上。”
苏霓儿的正色让贵太妃愈发疑惑,却也没问缘由,照办了。
待到大殿内只剩下他们三人,苏霓儿握了贵太妃的手,在贵太妃跟前半蹲下来。
“莫怕,我是人,不是鬼。”
苏霓儿缓缓揭开面纱,露出一张绝美的娇颜。
贵太妃先是一怔,看清楚后,倒吸一口凉气,朝着软塌的后方倒去,被眼疾手快的吴将军扶住。
缓了缓,贵太妃从震惊中回过神,一把抱住苏霓儿,哭道。
“缨儿!”
“缨儿”是谁,吴将军没见过但听说过。
说是皇上入宫前的未婚妻、也是无上皇钦定的皇太孙妃,可惜红颜薄命,未等得及入宫就香消玉损。
听说她和皇上感情甚笃,不知为何死前闹得不是很愉快,皇上将她的尸体扔到了乱葬岗。
不过,后来皇上后悔了,折磨了自己许久。
这些事,吴将军在回京的路上听过多次。
每每太上皇提及,颇为惆怅黯然,说儿子不仅命苦、姻缘更苦!
可是明明已经死了的人怎地好端端地出现在眼前?
同样想不通的还有贵太妃。
贵太妃:“缨儿,你不是已经怎么还活着?”
难怪缨儿这般打扮,先前在承乾殿时也是躲躲藏藏、不愿旁人知晓。
那想不起来的熟悉感啊!
能不熟悉么?她和这孩子有缘着呢!
先前得知缨儿病逝,贵太妃怄得好几日吃不下饭。
想去仁寿宫祭拜祭拜缨儿,又怕太后殷娘不许,只得硬生生憋着,日日在未央宫为她超度念经。
苏霓儿:“此事我晚些告诉你们。我要同你们讲的,是另外一件事。”
苏霓儿顿住,看向吴将军和贵太妃,用了好大的劲才完整地说出下面的话。
“我还有个名字,叫苏—霓—儿—!”
“霓儿”两个字像是一道惊雷炸响两人的耳膜。
先前在承乾殿,吴将军和贵太妃听得真切,皇上喊了句“霓儿”。
虽然他们不知道“霓儿”是谁,但从皇上的话中,大抵能猜到“霓儿”就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吴将军当时很想问问,碍于皇上的情绪,只得暂时压抑住了。
吴将军和贵太妃都不敢想,或许,是害怕去想。
他们经历过一次丧子的痛楚,真的再也承受不住希望的破灭!
他们就这样盯着苏霓儿,眼泪止不住地流,却谁也不开口、谁也不敢说一个字!
苏霓儿晓得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牵了贵太妃的手往屏风后头走。
苏霓儿:“您跟我来。”
屏风后头,贵太妃堪堪掀开苏霓儿的衣裳,才看到苏霓儿左后腰的一小块肌肤,就死死地拥住苏霓儿,大声地哭喊。
“孩子!我的孩子!你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还活着!还活着”
认亲的场面总是悲伤又欢喜的。
悲伤的是这些年的分离,欢喜的是分离过后的重逢。
吴将军更是跪到菩萨面前,磕了三个响头。
一生杀戮、从不信佛的汉子说感谢菩萨庇佑,庇佑他的孩子还健健康康地活着!
一家三口紧紧地拥在一起,述说着这些年的分离和遭遇。
说到动情处,贵太妃把苏霓儿搂在怀里揉了又揉。
贵太妃:“对了,你活着的事皇上是不是不知道?他对你一片痴心,你不该”
“娘!”苏霓儿打断贵太妃,“莫要提他,女儿不想听,女儿和他不会再有纠葛。”
苏霓儿隐瞒了她和陆卫青前世的事,怕一下子说太多,吓到父亲母亲。只大概说了他们这一世的纠缠。
苏霓儿,“总归我假死就是为了避他,你们定要替我保守秘密。”
贵太妃和吴将军相互望了一眼,虽是不太理解,却也晓得眼下不是多问的时候。
吴将军:“女儿有何打算?”
苏霓儿:“先前因为担心殷娘难受,才迟迟没有离开皇宫。太上皇回来了、陈国辅的事解决了,殷娘该没什么担心的,女儿便可以了无牵挂地离开。”
苏霓儿都计划好了,先顺着舆图上的风景走一遭,看看大京的天南地北。
走到哪歇到哪,走累了,就找个风景秀丽的小院子住上一段时日。
若是觉得那儿好,住一辈子也行!
正好贵太妃过几日就要出宫了,听闻后来了兴致。
“娘和你一块走!爹爹若是有空就陪我们一起,若是没空我们娘俩就走慢些!走累了就让你爹爹来接我们!”
苏霓儿笑着应下:“嗯!”
吴将军却是沉默着没说话。
*
仁寿宫,太上皇、太后殷娘和陆卫青一起用午膳。
多年不见,三人很是感怀,说了许多这些年的辛酸和过往。而陆卫青大多数时候都沉默着,静静地听,不言语。
几人谈笑间聊起陆卫青的养妹、未过门的未婚妻缨儿,太上皇斜了眼高案上的牌位,给陆卫青倒满酒。
“儿子,人不该过分缅怀过往。该放下的得放下、该忘的得忘。你还年轻,总会遇到更好的。”
陆卫青没有接话,也没有喝父亲斟的这杯酒。
许久,陆卫青半垂的眸轻抬,眸底无波。
“儿子很好,谢父亲关心。”
太上皇其实不太明白儿子的苦,只当儿子经历了一场情场上的失意,时间长了,总会走出来的。
唯有殷娘晓得,儿子有多痛。
殷娘打着圆场:“来,吃菜。酒喝多了伤身体,不喝也行!”
酒过三旬,陆卫青借着宫中有事先行离开了。
仁寿宫的寝殿,殷娘和太上皇说着悄悄话。
殷娘:“你也是的,儿子难过着呢,你干嘛非得提缨儿?”
太上皇:“莫非要忌讳一辈子?他日后总得娶妻、总得生子,我们帮他快点走出来,不好么?”
殷娘叹气,“有些事你不晓得。筠儿他执念很深,我担心他,担心他”
“担心他啥?”太上皇抿了口温茶,“难不成他还能做傻事?不会的,他结实着呢,伤心一段时日就过了。”
这恰恰是殷娘担忧的。
可当母亲的,又有哪个愿意去想儿子不好的事?
只是这种感觉愈发强烈,尤其是现在陈国辅已死、大仇得报,她真的害怕筠儿会做出什么让她难以接受的事。
殷娘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将事情的原委都告诉太上皇。
她一个人闷在心底太难受了,枕边的男人给她出出主意也好。
殷娘:“你也应该猜到了,筠儿口中的‘霓儿’是吴将军和贵太妃的孩子。”
太上皇:“然后呢?”
殷娘锁了眉头:“霓儿就是已逝的缨儿。”
太上皇一口茶险些喷出来,呛得他直咳嗽,“你是说,筠儿的未婚妻是吴兄的女儿?筠儿还把人家的尸体丢到乱葬岗?害得人家尸骨无存!”
太上皇直觉得浑身的气焰都被挑起来了,急得在屋子内不断徘徊。
“这叫我如何向吴兄交待!你也真是的,当时你就在灵堂,为何不阻止他!”
殷娘晓得太上皇急坏了,示意他别慌,先听她说完。
太上皇气道,“人都死了、尸骨都没了!再多说有用么!”
太上皇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急躁过了。
多年的边关生活磨平了他的棱角,晓得忍字头上一把刀,凡事不可过急,总有解决问题的那一天。
可眼下的确是他们陆家愧对缨儿,且是他结拜兄弟、对他有救命之情的兄弟的孩子,这叫人如何面对!
面对太上皇的焦躁,殷娘只得瞪他一眼。
“缨儿没死!好着呢,活蹦乱跳的!”
太上皇:“没死?”
殷娘,“现在你能好生听我说话了?”
殷娘将两个孩子的过往一五一十地说给太上皇听,包括两人纠缠的前世,但凡殷娘知晓的,毫无隐瞒地全说了。
太上皇总算理清了事件的来龙去脉,一面欣慰缨儿还活着、他的好兄弟不至于和他撕破脸;一面又痛骂陆卫青不是个东西!
太上皇:“换做我是缨儿,我也不要他!都说糟糠之妻不下堂,前世人家历经磨难跟着他入宫,最后惨死在大火中;这辈子被他抛尸在乱葬岗!”
“这是人做的事么?这简直是畜生!”
太上皇一般不骂人,可真要是骂起人来,连自个的儿子也决不轻饶!
殷娘也晓得缨儿的苦,所以才配合缨儿假死啊!
可她看着两个孩子这般折磨自己,心下很是不忍。说到底,两个孩子之间全都是误会,这般折腾不是折煞人么?
太上皇不同意殷娘的想法。
“我觉得,缨儿就该闹!她不闹,气就不消,不消气又怎会重新接受筠儿?”
殷娘如醍醐灌顶,“你的意思是说”
太上皇点头,“先不管这么多。安排一下,叫吴兄两口子过来聚聚,我得亲自给人家道歉!”
殷娘点头,“行!我这就安排!那筠儿是否要喊他一起?”
太上皇:“喊啥?别喊!我看见这个逆子就来气!让他受着这份苦!多受些!!受久些!!!”
第46章 追妻七
殷娘办事素来注重效率, 晚膳请了吴常和贵太妃用膳,加上太上皇和缨儿,一共五个人。
众人把话说开后, 前尘往事皆不再计较, 同时因着缨儿的关系, 两家人十分珍惜奇妙的缘分。
至于缨儿和陆卫青的那段过往, 太上皇说了很多愧欠的话, 恨不能把陆卫青压过来当面给吴将军和贵太妃磕头认错。
吴将军和贵太妃则表示一切都过了,两个孩子的事, 他们不参与。
算是给足了太上皇和太后颜面。
陆卫青这几日一直忙着朝堂的事, 处理了陈国辅的余势, 重任几位德贤出众的年轻人,很快朝堂一片生机盎然。
陈国辅已死,陈府被抄家, 家丁被流放至蜀地, 其中也包括陈木莲。
陆卫青按照和贵太妃的约定,削去她“贵太妃”的头衔,放她不日出宫。
“贵太妃”如今是自由人,没了禁锢的身份, 只是吴将军分离多年的妻——“吴夫人”。
在其出宫的前一日,太上皇和殷娘设了一桌饯行宴。
事实上, 这几日,两家人几乎都在一个桌上用膳, 五人笑口颜颜, 谈天谈地谈当今局势, 谁也不提陆卫青,默契得很。
明日吴夫人就出宫了。
几杯酒下肚, 吴将军和吴夫人放下碗筷。
两人绕至太上皇和殷娘跟前,齐齐跪下。
太上皇和殷娘皆是一愣。
殷娘急急俯身想要扶起二位,二位却执意跪着。
太上皇:“吴兄,使不得!你我是结拜兄弟,又是儿女亲家,何须这般多礼?有话好生说!”
吴将军和吴夫人偏生不起。
吴将军:“从前内子做的错事,幸得太上皇和太后仁义,不与我们计较;缨儿又承了太后的八年抚育之恩。这份情,吴某没齿难忘!”
吴夫人:“若不是太后,缨儿不知能否活到现在!我这个当娘的,没有付出过一日,白得这么大个闺女。二位的恩情我来世当牛做马也报答不了!”
言落,吴将军和吴夫人给太上皇和太后磕了三个响头。
殷娘抹了眼角的泪。
上了点年纪,总是特别容易伤感,最受不得这种温清的时刻。
殷娘扶起二位:“莫要这么说,这都是我们的缘分,我们就该是一家人。”
苏霓儿的眸底流转着迷离的薄雾,将吴夫人扶到软凳上坐好。
前些时日在承乾殿前跪得太久,吴夫人的膝盖落下病根,虽是一直在用药,有所好转,但没好利索,起身的时候不是很稳。
吴夫人握着苏霓儿的手,对殷娘说:“缨儿自幼在太后跟前长大,她这一走,我担心您一时半会不习惯。您要是想她了,捎个信,缨儿随时回来看望你们!”
这话让原本伤怀的殷娘瞬间清醒了。
殷娘看向苏霓儿:“咋的?你也要走?走去哪啊!你不要娘了?”
是,殷娘十分愿意缨儿认祖归宗,但不代表舍得把缨儿送人啊!
她含辛茹苦养了八年的女儿,认了生母没几天呢,这就不要养母了?
说不气是假的。
苏霓儿赶紧绕到殷娘跟前,搂住殷娘的脖子。
“娘,女儿不想着去外头看看么?这大京的风景多好啊,女儿除了上京和丰县,哪儿都没去过呢!”
苏霓儿又在殷娘的脸上“吧唧”了一大口,腻腻歪歪地撒娇。
“您放心,只要您一句话,女儿立马屁颠屁颠地赶回来!您就答应吧!”
这些话惹得一桌人笑出了声。
苏霓儿本就是没脸没皮的,也不在乎什么面子不面子,缠着殷娘摇晃,非得让殷娘答应不可。
殷娘自然舍不得缨儿出宫,可严苛的话说不出口。
更多的,是无法言说的私心。
殷娘不论作为婆母还是养母,缨儿一走,筠儿想要同她重续前缘,可就难了。
殷娘抹不下脸面,将话头丢给太上皇。
殷娘,“那这样,你问问你爹。你爹要是同意,娘就许你出宫玩几天!”
桌下,殷娘使劲踢了太上皇一脚,暗示的意味不要太明显。
太上皇放下酒樽,想了想,“这事行,准了!”
苏霓儿激动地抓住吴夫人的手,笑地眉眼弯弯,对太上皇说,“谢谢爹!爹爹真好!”
吴夫人也笑,吴将军给太上皇斟满酒,两兄弟碰了一杯,什么都不必说,一切尽在酒中。
唯有殷娘沉着脸,瞪向太上皇,想发火又怕拂了自家男人的面子,暗搓搓地怄气。
太上皇揽过殷娘的肩膀,安抚似地拍了拍。
多年的夫妻,对方想什么,他哪能不清楚?莫说私下用脚踢他,便是一个眼神就能猜到殷娘心中的想法。
太上皇:“既然舍不得,咱就一起去!”
众人闻言停下嬉笑,殷娘更是不解,“什么意思?”
太上皇:“意思是说,我们四个长辈一道陪着缨儿出去走走!你不是想看五岳山的日出么?还想去沙滩上走一遭么?咱这就去!”
太上皇言语恳切,没有半分说笑的意思。
倒是剩下的几人看不真切了。
吴将军:“太上皇,皇上登基没多久,朝堂算不得太平,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你我在宫里守着,多少能帮衬一二。”
吴将军没有说笑。
十万大军早在陈国辅的余势被消灭之时,便已随副将赶回边疆。
吴将军驻守边疆多年,边疆局势已稳。
此番回朝,陆卫青将其留下做左臂右膀,让他在朝中担任兵部尚书一职。
故而吴将军没打算陪同妻儿游玩,已安排两支身手极好的护卫随行。
太上皇不认可吴将军的言论。
“儿孙自有儿孙福!没有咱俩,筠儿还能把朝堂玩垮了不成?”太上皇给吴将军倒满酒,“再说了,他老丈人有十万兵马给他撑着,谁敢动他?”
“老丈人”三个字宛若一碗迷魂汤,瞬间把吴将军灌得昏乎乎的,满是络腮胡的唇角是遮不住的笑意。
想了想,似乎哪里不对?
吴将军,“可是”
“可是啥!”太上皇猛地一拍吴将军的肩膀,意味深长道,“儿女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缨儿的意见,咱得听!”
吴将军似懂非懂,总觉得太上皇别有它意。
两人过命的交情让他不用问也会无条件信任对方。
吴将军附和道,“对对对!咱们几个一起出去!热闹!”
原本的两人出行变成五人,欢愉渐起。
众人商议出了上京往东走,先去一趟五岳山,再乘船下江南,回来刚好赶得及看上京的大雪。
有人欢喜有人愁。
这厢苏霓儿和四位长辈在仁寿宫嬉笑欢闹,那厢陆卫青在承乾殿独自黯然神伤。
暮色降临、月华不浓,殿内早早点起挑灯。
入秋后,天色亮得晚了也黑得早了,不过申时刚过,殿外的石榴树只依稀能看到斑驳的枝条。
陆卫青坐在龙椅上,最后一次将龙案上的奏折摆放整齐。
他没有让旁人收拾桌案的习惯,无论在书房还是大殿,他的龙案素来整洁。
朝堂之事他已安排妥当,无甚挂念的;身边至亲之人
他抬眸望向不远处候着的清袂和宿期。
“这几日太后可好?”
清袂:“回皇上的话,自打太上皇回宫,太后脸上的笑变多了,心情也好,仁寿宫的小宫女几乎每天都能收到太后的赏赐。”
宿期:“太上皇和吴将军是结拜兄弟,太后和吴夫人走得也近。两家人时常聚在仁寿宫用膳。这不,明日吴夫人出宫,太上皇和太后正在给吴夫人饯行呢!”
仁寿宫的规矩颇多,除了伺候的小宫女和小太监,外头的人不得通传一律不得入内,尤其是设宴的时候,殿内只有何妈妈和青衣两个人伺候。
便是传膳的小宫女,也得侯在殿外等着。
陆卫青好看的唇角扬起一抹浅笑。
年纪相仿的人兴趣相投、又有相似的经历,聚在一起成为无话不谈的知己,也是幸事。
前世,他们四人无一有好下场。
太上皇死于流亡巴蜀的途中,太后死于八年前的东宫之变;贵太妃死于他复仇的刀剑下,吴常死于黄沙飞扬的边疆
这一世,四人能有今日的重聚和安康,于陆卫青而言,已是莫大的欣慰。
放下心来的陆卫青将一把金色的钥匙递给清袂,同时指向龙案下最左边一个锁起来的小抽屉。
陆卫青:“抽屉里有我为你和宿期准备的东西。明日辰时来取。”
清袂蹙着眉梢应下。
陆卫青也不多言,只说要去趟景阳宫,让两人莫要跟来。
清袂和宿期相互看了一眼,谁也不敢多问什么。
这些日子,皇上究竟想做什么,他俩心知肚明。
尤其是景阳宫的布置,他俩私下问过钦天监的人。
一开始钦天监死活不肯透露,后来被他俩烦透了,甩了一本锁魂八卦图给他们。
八卦图里面有这么两句话:
——“紫藤花开四十九月不败,能锁冤魂;”
“着红衣殉情,黄泉路上不忘前世。”
两人一看,结合皇上最近的表现,愈发肯定心中的想法。
待陆卫青走后,清袂和宿期心照不宣地看向龙案下锁起来的小抽屉。
宿期:“你打开抽屉。”
清袂:“不行,皇上说了,明个早上才能看。”
宿期:“那你把钥匙给我,我来。”
清袂不愿意,宿期就窝火了,“你傻呀?听不懂皇上在交待后事啊?非得等到皇上那,那,那啥,才看?拿来吧你!出事了我担着!”
宿期抢过清袂手中的钥匙,去开锁起来的小抽屉。
清袂嘴上说着不同意,实际上宿期一行动,清袂便跑去门边把风。等到宿期拿来一封绝笔信,两人看过后,同时倒吸一口凉气,赶紧追上远去的陆卫青。
*
陆卫青先去养心殿换下龙袍,沐浴净身后换了套新衣裳,踏着月色走向景阳宫。
景阳宫翻修后远盛从前的繁华。
高墙旁的蔷薇花枝叶交映,晚风带着花香拂过,吹起廊下大红色的挑灯盏盏;
院子里的老井清水莲莲、碧波荡漾,映出石榴树稍的半轮弯月。
他亲手种下的紫藤花已然发芽,从泥土里长出鲜嫩的叶,想来,距离花开院香没有多久了吧!
陆卫青推开贴满符条的铜门,着一身绯红色喜服走进院子里。
他的怀里,捧着一席大红色的嫁衣。
月色灼灼,照在他那张过分清冷的面容上,让白皙的脸有了几分暖色。
他站在院子里的老井旁,凝视着窗畔的方向,狭长的眼尾渐渐湿润。
“娘子,我杀了陈国辅,替你报了仇。我找到你父母了。”
他顿住,剩下的话似乎难以启齿,半晌才缓缓开口。
“想必没有父母能接受这样的女婿。我有罪,无颜面对他们,唯有以”
他忽地笑了,微醺的眼眸似有朦胧的星光在闪耀。
此刻,他不再是凌厉威逼的年轻帝王,收起满身的骇人气息和尖刺,只是那个站在苏霓儿门前的少年郎。
和从前不同的是,少年郎眸底的神采晦暗,只剩下折磨不尽的愧疚和悔恨。
不过,很快,很快这一切就结束了。
他说:“四十九月太久了,我等不及。”
他暗哑着嗓子,似轻嗤、似自嘲、又似不甘,“想来,黄泉路上,你也不会原谅我,更不许我同你一起。”
“没关系,我可以重新追求你。”
他幽邃的眸重新涌起一抹光亮,仿若枯死的树历经冬雪后长出鲜嫩的芽,脉搏里跳动的全是希望。
院子里有口生了锈的铁盆,里面有些许的灰和未燃尽的香烛,是陆卫青前几次过来时烧给苏霓儿的。
他将怀中的大红色嫁衣放入铁盆。
绯色的嫁衣,绚烂如火,绸缎上的百鸟朝凤堆积在铁盆,随着跳跃的火苗燃烧。
火光将深秋的夜照得明亮。
陆卫青拨弄着盆底的嫁衣,让大火烧得更旺些。
“不知我们重逢的时候,你有多大?若是这套嫁衣你穿着不合身,咱们再做新的。”
他笑了笑,“你性子烈,打起人来常常没有轻重我没有嫌你刁蛮,只是想起我们初遇时躺在棺材里、穿的那套冥婚的喜服,其实蛮好看。”
“那个时候你才七岁,瘦得快要脱相了,谁知道几年后那么招人惦记,街头街尾都是钦慕你的人。”
“娘子,”
他琥珀色的眸底翻涌着她成I人后的模样,梳着两个麻花辫,穿着朴素的粗麻衣,踮脚站在他的脚上,嘟着粉嫩嫩的唇儿偷亲他下巴上的胡渣。
被扎着了,她不悦地轻喃,转身去向隔壁的大婶抱怨,说亲亲的滋味一点也不好
那时,他羞红的耳尖一如现在的烫。
他眼角滑落一滴回忆的泪,是满足也是幸福。
待到嫁衣烧成灰烬,他便笑着起身走进内殿,反手合上铜门、插上门栓,然后打翻殿内燃着的盏盏红灯
陆卫青不知道,躲在暗处的清袂急急赶去仁寿宫,留下宿期领着宫人灭火。
得知消息的仁寿宫,忽地一下炸开了锅。
第47章 追妻八
因着清袂和宿期发现得及时, 景阳宫的火势并没有蔓延,只有内殿烧得厉害。
火光照亮漆黑的夜。
反锁的铜门里,烛台和灯盏燃烧得噼里啪啦响, 浓烟熏天。
苏霓儿等人赶到景阳宫的时候, 宫人们正忙着救火。
每座殿宇的前院都有八口大缸, 大缸里面装着应急的水, 专为走水突发时所用。
侍卫们则环抱着铜柱不断地撞击反锁的铜门, 企图将铜门撞开。
陆卫青还在殿内。
最近的出口是雕花窗,合得严实, 被厚重的桌椅抵住。
窗畔是易燃的紫色窗帘, 烧得正旺, 谁也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殷娘的腿一下子就软了,跌倒在青石板上,朝着熊熊燃烧的内殿痛苦地大喊——
——“筠儿, 筠儿!!”
铜门坚固, 一时间撞不开,干等着也不是法子。
太上皇和吴将军急得满头大汗,冲到燃烧的窗边,奋力撞击雕花窗, 使劲推里面抵挡的桌椅。
吴夫人搀扶着哭泣的殷娘,在如此紧迫的时候, 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只得看向后头的苏霓儿。
“缨儿, 你把皇上急成什么样了!”
吴夫人素来温柔, 说话的声音细细的, 便是此刻着急上火,说出来的话也带着一股子江南人特有的妩媚。
苏霓儿隐在人群中, 披着宽大的斗篷、戴了遮面的面纱。
此刻大家都急着,无谁留意身形纤瘦的她。
苏霓儿蒙住了,压根没想到陆卫青会这么傻,傻到干此等糊涂事!
她颇有些委屈地呛声,声音又小又哑,“他平日里不挺好的么?谁知道他,他”
“他为你殉情,不过以为你真死了。缨儿,皇上待你痴心得很!”
吴夫人倒不是真的怪罪女儿,只是叹息这对苦命的鸳鸯非得彼此折磨。
一个假死避而不见,一个丢下父母丢下江山殉情。
这都是造得什么孽啊!
缨儿还小,气性大能理解,这也是为何四个长辈如此纵容的原因。
可若是真的失去了,白发苍苍之时,缨儿回首往事就不会坟前悔恨么?
她这个当娘的,又怎希望女儿走到那步田地!不过是想缨儿清醒些罢了!!
“殉情”两个字让苏霓儿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漫天的火光中,她仿佛看到相似的情景。
同样是在景阳宫、同样是殿外贴满了黄色的符纸、同样是漫天的大火不同的是,那个场景中的景阳宫繁盛的紫藤花开得妖冶。
苏霓儿不知不觉湿了眼眶。
她搞不清楚这种莫明的辛酸和痛楚从何而来,只晓得陆卫青不能死。
若是陆卫青死了,四个长辈剩下的日子只会活在无边的压抑和悲恸中!
而她,会被一人一句的口水淹死的!
铜门一时半会撞不开、雕花窗也进不去,火势却越来越大。
再这么下去,陆卫青便是不被烧死,也活活被呛死了。
苏霓儿使劲剁了一脚,对着内殿的方向恨恨地无声骂了一句。
——该死的陆卫青,玩什么自虐!
她将身上的斗篷迅速在水缸里打湿了,重新披在身上,绕至大殿的后门。
景阳宫是她前世生活了三年的地方,便是闭着眼也能知道里面有几道墙、几道弯。
火势尚未烧到后门,只隐隐有浓烟从门缝里冒出来。
苏霓儿从花台的树枝上折了一截小木棍,熟门熟路地探至后门,从门缝里拨开里头插着的门栓。
这种见不得人的活,她自幼干得多了。
后门打开,苏霓儿很顺利地进去,往火势大的前殿走。
起初里面不是很热,就是有些熏人;
越往里面走,浓烟越大、温度越高。
带着火星子的烟尘呛得苏霓儿忍不住咳嗽,她忙把娇嫩的脸儿埋在湿润的斗篷里,避免火苗烤到她的脸。
她一面急急地寻找,一面呼喊——
——“陆卫青?陆卫青!你在哪呢?你吱个声!我带你出去!”
没有人回应她,四周只能听到大火燃烧的焦灼声。
此刻,她就站在前殿的最中央,隐隐约约看到紫色的窗帘和柔软的贵妃榻烧得正旺。
殿内烟雾太大,她实在看不清,只能凭着记忆在殿内搜索,还得时时注意着不要被燃烧的木梁或是桌椅砸中。
那是前世用生命换来的经验。
她苦苦寻找,能想到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没找到陆卫青。
火苗烤得她有些受不住了。
她身上的斗篷“滋滋”冒着热气。
那是斗篷上沾着的水,等水被烤干了,这张硕大的斗篷就护不住她了。
她有些急了,“陆卫青,别玩了!”
“你就算要死,也得和爹娘说清楚,可不能赖在我身上!”
“陆卫青?陆卫青!”
还是没人应她。
干这么耗着也不是个事,苏霓儿转身去了寝卧。
寝卧并没有起火的痕迹,潜意识里,苏霓儿觉得陆卫青应该不在那儿,可她还是撩开了寝卧月门处挂着的珍珠帘幔。
太黑了,黑到她什么也看不清。
她干脆举了根燃烧的木头,勉强看清前方的路。
她尝试着再次呼喊:
“陆卫青,你烦不烦?我快闷死了,都不想救你了!”
“你出不出来?你不出来我走了啊!”
“我真走了啊!”
苏霓儿在寝卧晃了一圈,没寻到人,想着真不能耽误了,再去前殿看看,是不是陆卫青被压在桌下或是哪里了。
她急急忙忙往回走,在经过月门处的时候,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掌抓住裙摆。
吓得她一缩。
她慌慌张张俯身往下看。
燃烧的木头有些许的光亮,光亮下是陆卫青苍白的俊颜。
他没有被大火烧着,绯红色的喜服干干净净的,就是不知怎地昏睡在地上,极其艰难地半睁着疲惫的双眼。
在看到苏霓儿的那一刻,他琥珀色的眸子忽地涌起光亮,却也只是一瞬,很快便暗淡了。
他合着眼,摊倒在地上。
那只抓着她裙摆的大掌却握得死死的,怎么也掰不开。
总算找到人了,苏霓儿松了一大口气,跌坐在地上,再也控制不住地掐了他一把。
“别以为你这样我就会原谅你。不会,我死也不会原谅你!”
苏霓儿胡乱抹了把眼泪,晓得眼下不是伤情的时候,拖着陆卫青出了后门。
幸得她力气大,也幸得陆卫青近日瘦了,她拖起来不算吃力。
早就发现她不见了的青衣追到后门,发现后门敞开着,预感到不妙,正要去喊人,看见苏霓儿拖着皇上出来了。
青衣急急朝前面喊——“太上皇,太后!皇上找到了,在这儿!在这!”
现在还不是公开苏霓儿身份的时候。
苏霓儿匆匆和青衣交待了几句,就要往暗处走,裙摆却被陆卫青抓得紧。
苏霓儿挣脱不开,只好撕烂裙摆离开。
陆卫青被宫人抬到仁寿宫。
御医们轮番来瞧,检查过后,说是皇上应是提前吞服过昏死的药丸,无甚大碍,吃了对应的方子,至多明日上午便会醒来。
太上皇仔细查看陆卫青的身子,确定陆卫青心跳正常、脉搏平稳、呼吸通畅,适才让御医们先下去。
忙了大半宿,喧闹的皇宫总算静些了。
陆卫青就躺在仁寿宫窗边的软塌上。
殷娘抚摸着陆卫青消瘦的脸,哽咽道。
“傻孩子,你怎就舍得?舍得抛弃爹娘?抛弃这大好江山?你真是糊涂,糊涂啊!”
话落,殷娘瞪向太上皇,“你不是说筠儿结实着么?不是说筠儿不会干傻事么!”
太上皇瞥一眼壁柜的方向。
那儿,缨儿定躲在暗道里,观察着外头的动静。
太上皇叹一口气,“我哪知道他一根筋钻到底?怎么着也是我的孩子,这方面一点也不像我”
殷娘恨过来,太上皇便打住话头,揽过殷娘的肩膀,宽慰道。
“这不还活着么?没事,死不了。”
殷娘听后更生气了,没忍住暗地里踢了太上皇一脚。
太上皇也不恼,说了好些劝慰殷娘的话。
不管怎样,儿子捡回一条命,有惊无险,也是菩萨保佑。
吴将军一身的灰渍,也不在意,只是看着皇上这般折磨自己,心下难受,提议道。
“太上皇,明日内子出宫一事,我看要不咱俩还是别去了?”
今日这事定会闹得沸沸扬扬,明日朝堂上不知被传成什么样。
为了皇上的声誉、为了江山的稳定,吴将军觉得有必要留下来。
太上皇却不这样认为。
“走!为何不走?按原计划进行!”
太上皇解释,筠儿就是心无挂念才会有此举动。
他若是晓得父母生气了、离宫出走了,自会反省;加之朝堂上的大事小事压下来,压得他没有喘气的机会,他还有心思寻短见?
太上皇:“咋的,他还想把这个烂摊子甩给我啊?他一走了之,等着我和他老丈人忙前忙后?我可不干,咱必须走!”
太上皇的话不中听,可想想还真就是这么个理。
殷娘多少是不放心的,尤其是现在筠儿尚未醒来,她这个当娘的,哪有心思出去游玩?
太上皇:“放心吧,听我的没错!”
接着,太上皇又对候着的清袂和宿期交待。
“你们两个在此处候着,哪也不去!今晚上就让皇上睡在这!等明个皇上醒来了,就说我们已经出宫了!”
仁寿宫的前殿内,一切还是先前喜庆欢愉的样子。
八仙桌上的美酒佳肴横摆,虽只剩下残羹冷炙,但交错的酒盏依稀能看到之前的盛况。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仁寿宫的宫人跑去景阳宫救火了,谁也没想过收拾八仙桌。
现在得空了,小宫女们低着头进来收拾残局。
被太上皇呵住。
太上皇:“别收拾,就这么摆着!让那个逆子看看,他爹娘一顿饭都吃不安心!”
言罢,太上皇负手走到窗边的桌案前,静立了一会儿,似是惆怅。
他对殷娘、吴将军和吴夫人说,“走吧,明日还得赶路。我们早些歇息。”
*
陆卫青做梦了。
自打霓儿走后,他鲜少做梦,仅有的一次和霓儿“如梦似幻的相逢”,是在景阳宫。
那是他醉酒后,晚风吹起窗畔帘子的一角,露出一抹纤瘦熟悉的侧影。
那次“相逢”,让他清晰地意识到,霓儿的魂尚在景阳宫。
他又梦到了她。
他提前服下昏死药,躺在寝卧的拔步床上,等着外头的熊熊烈火烧过来。
这张拔步床,承载了前世他和霓儿许多的回忆,那是他们缠绵的过往。
他平静地仰面躺着,内心安宁且祥和。
陡然,他听到霓儿焦急的呼喊——“陆卫青?陆卫青!你在哪?你吱个声,我带你出去!”
他茫然地掀开眼皮。
药性开始发挥作用,他太累了,累得整个人瘫在床榻上,没有一丝力气。
他勾了勾唇角。
或许,他真的快死了,不然怎会幻听?怎会听到霓儿的声音?
接着,外头响起跌跌撞撞的搜寻声。
霓儿又说——“陆卫青,别玩了!你就算要死,也得和爹娘说清楚,可不能赖在我身上!”
他知道,他的离开爹娘多少是放不下的。
没关系,他早备好了遗诏,在遗诏里说明了他殉情的缘由。
爹娘都是讲道理的人,定不会怪罪她。
他越来越累,累到想要翻身都已困难,心下却是高兴的。
哪怕是幻听,幻听里有霓儿的声音,说明他距离霓儿近了。
他满足地合上眼,却听到霓儿近乎生气的唾骂——
“陆卫青,你烦不烦?我快闷死了,都不想救你了!你出不出来?你不出来我走了啊!”
“我真走了啊!”
陆卫青猛然睁开眼——“别走!”
暗哑的呢喃声极低。
他不管是不是幻听,只知道霓儿在外头,哪怕霓儿只是一抹孤魂,他也决计不能让霓儿离开!
他艰难地翻身,从床榻上翻下来,一点一点朝着月门处爬去
这是陆卫青自从霓儿走后,睡得最安稳的一回。
他醒来之际,已是日晒三竿。
金秋的日辉正好,穿过半掩的雕花窗,从廊下斜着照进来,照在他根根分明的长睫上。
他懒懒地掀开眼睑,入目是头顶摇晃的大红色灯盏。
清袂和宿期赶紧奔过来:“皇上,您醒了!”
陆卫青一惊,幽邃的视线落在清袂和宿期担忧的面容上。
两个侍卫的身上脏兮兮的,脸上有灰、衣裳还有被火星子烧过的痕迹。
陆卫青恍然间意识到什么,看了看屋内的陈设,决然地撇过头。
这不是在阴间,这是在仁寿宫!
陆卫青的声音透着悲凉和绝望。
“你们不该救我的。”
果然,果然只有在梦中、只有在将死之时才能见到霓儿
清袂不忍皇上如此,哽咽道。
“皇上,您千万别再做傻事了!”
“昨晚太后急坏了,跪在景阳宫的院子里哭了许久;”
“太上皇和吴将军用身体撞击窗子,估计半边身子都是青肿的;吴夫人还说他们早已原谅您了,在他们心里,您就是他们的女婿!”
清袂和宿期跟了陆卫青多年,自然知晓苏霓儿就是缨儿,也是吴将军和吴夫人的亲生女儿。
清袂的劝说并没有让陆卫青好受些。
相反,积压在陆卫青心头的大石更重了。
陆卫青半合上眼睑,“太上皇和太后是不是出宫了?还说短日内不会回来?”
宿期和清袂同时一愣。
宿期:“您怎么知道?太上皇和太后下江南游玩,说是会在年关前回来。”
陆卫青又问,“吴将军也走了吧?”
宿期和清袂更想不通了,他俩还没汇报呢,皇上怎么什么都知道?
陆卫青却是苦笑。
若是他们没走,又岂会此刻还不来看望他呢?
四位长辈的用意,无外乎是想让他支棱起来,将心思放在朝堂上罢了。
陆卫青眸底划过藏不住的痛楚。
即便将他的身子强行留在人世间,他的心没有眷恋,又有何意义呢?
宿期读不懂皇上的哀愁,只晓得好死不如赖活。
“皇上,既然老天爷不收您,您就安心活着吧!那么大的火没烧着您,您还能平安地爬到后门,说明什么?说明您福大命大!”
陆卫青的唇角扬起一抹酸涩的笑。
哪里是老天爷不收他?分明是霓儿不愿与他地下相会。
他自嘲般举起修长的右手。
他记得清切,昨晚在梦中,他抓住她的裙裳,抓得牢牢的,恨不能将她整个人抓进生命里。
因为他知道,一旦他松手,下一回的见面便是遥遥无期
呵,
当真是阴阳两隔、永不相见了么?
陡然,一片被撕扯的鹅黄色衣角从他的掌心滑落
陆卫青猛然一震,从软塌上半坐起来,捡起那片鹅黄色衣角,愣愣地凝视着。
半晌,他问清袂和宿期。
“你们刚才说,我是自个爬出来的?没有人救我?”
清袂和宿期呆愣着点头。
陆卫青急了,将手中的鹅黄色衣角拿给他们看。
“那这是什么?这是哪来的!”
这是霓儿的衣角,他很确定,这就是从霓儿的裳摆下方撕下来的!
他从软榻上一跃而起,光脚踩在绒花地毯上,极为震惊又不可思议地在屋内徘徊。
一个大胆又惊世骇俗的想法在他脑子里涌现!
可是这个想法太过古怪,他实在想不通缘由,唯有不断地猜了又猜、猜了又猜!
企图从昨夜的大火里找到一点点奢望的奇迹!
清袂:“皇上,莫非您认为皇太孙妃还活着?昨个是她将您从大火里救出来的?”
对于清袂的疑问,宿期觉得分外可笑。
虽然他也猜到了皇上的想法,但如此滑稽的事情,他是绝对说不出口的。
宿期:“怎么可能?人死不能复生,咱们当初可是亲眼瞧着皇太孙妃没气的。不止我们,太后、何妈妈、狗子,还有那么多御医、那么多家丁都看着,还能有假?”
宿期望向高案上苏霓儿的牌位。
“皇太孙妃要真还活着,那四位爹娘不高兴坏了?聚餐的时候能不叫她?还给她上什么香火啊!皇上!”
宿期指向昨夜太上皇不让收拾的晚膳残局,指向八仙桌上多出来的酒樽和碗筷,整个人险些就原地吓晕过去了。
不是四个人聚餐么?怎的有五张软凳?五副碗筷?多出来的碗筷明显有人用过的!
陆卫青自然也看到了。
陆卫青缓缓走向八仙桌,在多出来的“第五张”软凳上坐下,颤抖着手拿起面前的酒樽。
那酒樽的边沿,有不慎留下的桃红色口脂。
陆卫青将酒樽送至唇瓣,闭上眼睑,仔细感受她的味道。
淡淡的桃花香袭来,那是他品尝过一回就再也忘不掉的味道!
“砰”的一声,酒樽落在地上。
是她,是她,就是她!
他的霓儿还活着!
还活着!!!
陆卫青俯下身子,胸腔不住地起伏。
他双臂撑在膝盖上,吐出的每一寸呼吸都是鲜活的。
清泪从他眼角滑落,一滴滴落在面前的绒花地毯上,却不是冰凉的。
他不再难受、不再痛楚、不再压抑,心头只剩下悸动的狂喜!
前几次他看到的不是魂魄,是霓儿!是霓儿!!
昨夜也是霓儿救了他!!!
稍加分析,他将事件的始末猜得七、七、八、八,便是不用问,也晓得是“谁”在帮她“瞒天过海”。
他真是蠢透了!
凭着娘对缨儿的喜爱,怎会一声不吭地允许他将霓儿的“尸身”扔到乱葬岗呢?
他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
他不断在殿内搜寻,企图寻找和霓儿相关的另一些事宜。
他现在急需些什么,来证明他的霓儿近在咫尺!
在窗边的桌案上,他看到一副舆图,砚台的一角恰好遮住某个小点。
那个小点正是“五岳山”。
陆卫青拨开砚台,白净的指扣向“五岳山”。
“这块砚台,昨晚是否有人动过?”
清袂和宿期同时摇头,“不过,太上皇在书桌前站了一会儿。”
陆卫青如山的眉紧蹙,“那桌饭菜也是太上皇不让收拾的?”
清袂和宿期恍然大悟,欣喜道:“属下这就去准备!马上派人前往五岳山!”
陆卫青却是一笑:“不急,让他们多行几日。莫要跟紧了,惹了霓儿怀疑!”
既然晓得霓儿和四位爹娘在一起,他便放心了。
剩下的,他该好生琢磨琢磨,怎样才不至于被霓儿轰出门外!
第48章 追妻九
苏霓儿等人出了城门往西行, 前往五岳山的方向。
几人带的随侍不多,只有三支精卫队,加上伺候的婢子等, 约莫好几十人。
因着不赶时日, 大家行得慢,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遇到个集镇下马车逛逛、在葱郁的林子里看看风景, 或者干脆在山的另一头打一天猎。
出城五六日了,行了没多远, 距离五岳山可谓是遥遥无期。
林子里, 苏霓儿在溪边的空地上支了张小方桌, 陪着两位母亲打马吊。
谁说打马吊得四人呢?
三个女人玩得照常风生水起!
此次出行带的都是近侍,极其信得过的,苏霓儿便没遮掩自个的身份, 大大方方和众人呆在一起。
起初, 近侍们有些怕,不敢和苏霓儿正面接触。
等到苏霓儿站在阳光下,总会有人偷摸往她地上的影子瞧。见那影子也不比谁的模糊,适才放下心来。
溪水的另一畔, 太上皇和吴将军卷着袖子做野味。
不远处,两个火架子烧得噗嗤噗嗤的。
一个架着一盆翻滚的热水, 一个烤着几条鲜美的鱼。
这些野味是他俩上午骑马去山那头打来的,鱼嘛, 自然是溪水里抓的。
太上皇蹲在溪畔, 利索地用匕首抹了野鸡的脖子, 丢给旁侧的吴将军;
吴将军将野鸡放入烧开的热水中,提着鸡爪子翻滚几圈, 拧出来,三两下拔了毛,又放在火上烤去小绒毛,再丢给太上皇开膛破肚。
两个大男人,做起此等糙活,倒还有模有样的。
太上皇手起刀落,快准狠地破开野鸡的肚皮,很快将野鸡清洗干净,就是从溪水里捞起来的时候,力道过重,险些将野鸡掰成好几截。
这力道,多少带了些气性。
太上皇:“你说咱俩这日子?和在边疆的时候有啥区别?”
边疆的战士们过得苦,风里来雨里去,不是在黄沙里吃土,就是在马背上数落单的羊。
每每孤独寂寞之时,彼此间会相互安慰——“熬吧,熬到回家就好了。”
回家哪里好?
自然是老婆孩子热炕头。
白天里哄哄孩子,晚上搂着婆娘啃,神仙的日子应该也比这好不了多少吧?
所以,太上皇和吴将军想象中的“携家眷出游”,大抵是两个大老爷们躺在树下的软椅上,四五个貌美的婢女端了瓜果排成排,自家媳妇则亲自将瓜果喂到嘴边,女儿在溪边熬着鲜美的浓汤
哪像现在?
全反了!
女人们窝在软椅里打马吊,懒懒地坐等吃食,光指着两个大男人干活!!
吴将军将烤鱼翻了个面,叹口气:“太上皇,这都是咱俩的命!”
带了这么多随侍,哪里需要他们两个亲自动手?
可三个女人非得尝尝他们的手艺,也不知从哪听的言论,非说边疆的男人烤野味是一绝!
高帽子一戴,谁还能拒绝自家妻儿?
吴将军瞥了眼不远处三个女人的方向,见她们没往这边看,侧过身子,压低声线对太上皇说。
“太上皇,这都几日了,您留的线索到底皇上发现了没?”
太上皇将野鸡串在架上。
老实讲,他暗示得已经很明显了,便是个傻子也该发现了。
而且这一路上,他们两个故意折腾、故意由着三个女人玩闹,不就是为了走慢些,等着筠儿追上来么?
可六日了,愣是没等到筠儿的影子或是任何尾随的可疑人!
难道筠儿真的没发现?还不知道缨儿活着的事?
太上皇:“不会的,我筠儿没这么笨。”
吴将军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他。
那眼神委实诡异,让他瞬间想起筠儿殉情的糊涂事。
也是,若是不笨的话,怎会被娘亲和媳妇儿耍得团团转?
太上皇不言语,吴将军则不动声色地在一棵古树上划了三道杠。
从出城开始,吴将军一路留下标记,只为皇上能够“轻而易举”地找到他们
吴将军在烤鱼上洒下香料,用胳膊肘捅了捅失神的太上皇,示意太上皇给野鸡刷一遍油。
太上皇不耐烦地拿起刷子,低声咒骂道;
“逆子!这本该是他干的活,竟折腾我们!”
不远处的大树下,三个女人一边打马吊,一边商议接下来的行程。
苏霓儿故意放给殷娘胡牌,趁着殷娘高兴,笑道:“娘,咱们连续打了两日的马吊,您玩够了吗?要是够了,咱们赶路吧。”
殷娘似是一愣,放缓搓马吊的动作,干咳一声,没有回答苏霓儿的话,而是望向对面的吴夫人。
“也,也差不多了。亲家,你觉得呢?”
“那,那就赶路吧?”
吴夫人素来没什么主见,大多数时候都听苏霓儿的,独独在赶路这件事上,难得的坚持。她握紧苏霓儿的手,半是商量半是要求。
“可不能走快了,娘膝盖不好,你晓得的。”
苏霓儿笑着应下,反握住吴夫人的手,“女儿知道!您不担心,绝不累着您!”
又瞥了眼弄野味的两位爹爹,问两位娘亲,“娘,你们猜,两位爹爹在嘀咕什么?看样子似乎不太高兴!”
殷娘:“能说什么?骂我们呗!嫌我们又懒又好吃!”
苏霓儿:“要不我们过去帮忙?”
吴夫人拦下苏霓儿,眼尾一挑,软浓的江南音又魅又娇,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教导苏霓儿。
“别,男人就不能惯着。皮糙肉厚的,干点活算什么?咱们女人啊,大事上由着他们;这种小事啊,动动嘴皮子撒个娇得了。”
这番话殷娘实在不要太赞同,对苏霓儿说,“学着点啊。你娘在后宫斗了十五年,拿捏男人这一块儿,比我有经验多了!”
吴夫人笑笑,现场演示给苏霓儿看。
“吴郎,你快来看看,我这肩膀酸得很”
吴将军闻言立即将手上的活扔给太上皇,应了句,“马上啊!”,转身去溪水里净了手,又用帕子擦干,大步走到吴夫人身后。
他先是给吴夫人检查了一番,详细地问了有没有旁的症状,确认无碍后,给爱妻捏起了肩膀。
外形粗狂的糙汉子,做起怜惜的事,是一点不粗鲁。
吴将军:“你就是这两日打马吊打多了,歇歇就好了。这力道够不?重不重?”
吴夫人软言软语地应着,同时私底下给苏霓儿使眼色,苏霓儿就差当场给吴夫人竖大拇指了。
苏霓儿又看向殷娘,殷娘笑笑,转身对溪边的太上皇说。
“老爷,你手艺真好!你女儿馋着了!”
柔软的声音不似平日里的正色,亦没有太后的威严,就像是寻常的老夫老妻。
没有哪个男人不希望得到女人的褒奖,一扫先前的阴霾,太上皇笑着端来烤鱼。
“来来来,这条是给我女儿的,这条是给我夫人的!吴常,你婆娘的你自个弄去啊!”
说话间,太上皇仔细地踢了鱼刺,将鱼肉单独夹到一个小盘子里,示意殷娘吃,“别烫着啊!”
殷娘眼角的皱纹里全是藏不住的笑意。
苏霓儿知道了,所谓的“驯夫”,就是将“撒娇”发挥到极致,得拿捏刚刚好,既不能不明显,也不能太过,堪堪让男人升起保护欲最佳。
不过,“撒娇”得有个前提,那就是对方足够爱你。
不知为何,苏霓儿想起为她殉情的陆卫青、想起他在大火中的绝望、想起他在雨夜刨坟时的崩溃、想起两人假装同I房时他不经意间的亲吻
苏霓儿眸底闪过一丝晦暗。
她烦躁地垂下眼睑,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用过午膳,探路的侍卫来汇报,说是前方的驿站在修缮,驿丞安排了附近的一座庄园接待。
众人决定赶在天黑前到达庄园。
*
庄园里,陆卫青着一席月牙色锦袍站在窗畔。
事实上,他昨日便到了。
为了不惹霓儿起疑,一路上他硬是强忍着没去打扰,更没有看她一眼,就连探子探查到太上皇和吴将军留下的记号时,他也只是淡淡地叮嘱。
——“莫要靠近了。”
莫要靠近,莫要吓着她。
他再也承受不住她任何方式的离去!
窗外,雾蒙蒙的天变得阴沉,山那头浓云压得很低,看样子快要下雨了。
下雨好。
下雨能让前方的道路变得泥泞,下雨能让霓儿的行程变得不顺,指不定她能在这里多呆上几日。
陆卫青双手负在身后,白皙的俊颜没有多少表情。
他斜睨着眸子,问地上跪着的驿丞:“都安排妥当了?”
驿丞:“回皇上的话,一切都安排好了。”
*
庄园距离小树林并不远,马车行得慢的话约莫一个时辰。
不过天色阴沉,似乎会下雨,众人用完午膳便出发了。
太上皇窝在马车里小憩,吴将军行在队伍的最前方,三个女人同坐在另一辆马车里。
没了男人的干扰,吴夫人和殷娘逮着苏霓儿说心底话。
吴夫人握着苏霓儿的手,感慨道:“缨儿,这些日子我们绝口不提皇上,你也看出来了,我们是担心你难受。可是这人吧,总得朝前看,不能老活在过去的纠结里。”
在四位爹娘看来,陆卫青确实有诸多对不起霓儿的地方,无论是有意还是无心,错了就是错了,辩解不得。
既然老天爷让两个孩子重活一次,不就是为了改变前世悲惨的命运么?
他们熬了这些年,解决了陈国辅、提前夺回帝位、四位父母也都平平安安地活着,就差两个孩子的人生大事了。
怎叫人不着急呢?
殷娘:“女儿,不是娘为了筠儿说话,而是浪子回头金不换。他对你的情你是知道的。如今他悔改了、晓得错了,你何苦执拗不给他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呢?”
苏霓儿沉默着,望向马车窗外向后远去的红杉树。
时值深秋,红杉树从夏日的翠绿色渐变成金黄色,若是到了冬日,会变成深红色。
满目的黄,在微醺的阳光下刺目,刺得苏霓儿睁不开眼,就快要看不清前方的路,如同她此刻看不清自己的心。
吴夫人:“莫非你心头还恨着他?便是他把命都给你了,你也无法原谅他?”
这话问到苏霓儿的心坎上了。
老实讲,看到陆卫青为她殉情,说不触动是假的。
佛家常说,恩怨随风散。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呢?
更何况,他在殉情前,的确做到了“找到她的父母、杀了陈国辅”,也算是解决了她前世的遗憾,给了今世的她一个交待。
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那些前世今生的爱恨情仇啊,眨眼间如过眼云烟,再回首,已恍然如世。
可是,她扪心自问,她依然无法接受他,更做不到和他一个屋檐下相对余生。
苏霓儿凝视着两位母亲的眼睛:“不恨了,但也不会和他在一起。”
吴夫人和殷娘就不明白了。
既然不恨了,如此深重的情谊,就不能捡起来再续前缘么?非得彼此折磨抱憾终身么?
两位母亲不甘心:“为何?”
为何?
苏霓儿水泠泠的眸蒙着一层靡丽的霏雾。
她眼睑轻眨,眼尾的泪就这样无声地落下。
“孩子啊。因为孩子的事,我始终放不下啊。”
“孩子”,是苏霓儿和陆卫青永远也跨不过的鸿沟。
前世,苏霓儿疯狂地要想一个孩子。
一方面是为了堵住陈国辅的阻拦,想借着孩子名正言顺地和陆卫青在一起;
另一方面是她真的很爱陆卫青,想要和陆卫青儿女绕膝、享受为人父母的快乐。
起初,陆卫青说苏霓儿太小,过早怀孕对身子不好,故而两人对于子嗣一事没太在意,商量着等到苏霓儿满十七岁了,再要孩子。
十七岁那年,苏霓儿跟着陆卫青入了皇宫,住在景阳宫。
一住就是三年。
这三年里,除了她身子不适的日子,他们几乎夜夜痴缠,也没做任何避I孕的措施,可就是怀不上。
期间,她也寻太医瞧过,还是陆卫青唤来的呢!
太医说无碍,只是时机未到,就开了几副补气凝神的方子。
可怀不上就是怀不上啊!
贵女们借机嘲讽她,说她肚皮不争气、活该守不住身边的男人;
老臣们更是拿此事大作文章,将其列为反对苏霓儿为后的五大罪状之末:不能生养!
“不能生养”几个字像是一道枷锁,将苏霓儿缠着死死的,连同她最后的一点自尊,扔进汹涌的大海里。
自古君王“无后为大”,有哪个帝王能接受不能生养的妻子呢?
即便他秉着良心不抛弃她,也架不住文武百官的要求“广纳后宫”啊!
那段时日,苏霓儿日日以泪洗面,近乎是在绝望里渡过的。
很快,她的绝望变成了崩溃。
那日,陈木莲到景阳宫挑衅她,拿着她绣给陆卫青的荷包耀武扬威,说陆卫青昨夜宿在人家那儿。
两人争执期间,陈木莲动手推她,把她推在凉亭里的栏杆上。
倒没什么大碍,就是肚子有点疼。
她气疯了,想要和陈木莲干一架,被丫鬟们拽住劝开了。
陆卫青回来后,安慰了她一番,变相承认昨夜确实和陈木莲在一起过。
虽然他说他俩什么也没做,可她会信么?
等到了晚间,太医来了,说她小产了!
苏霓儿蒙了,她怀孕了?啥时候怀孕的?
她自个都不知道!
太医说胎儿尚小,不足一月,加之她的信期素来混乱,她不晓得也是常情。
若不是陈木莲推她、伤到了胎儿、致使胎儿滑落,谁又知道呢!
不管怎么说,就是她盼了这些年的孩子,好不容易盼到了,却被陈木莲谋害了!
哪怕陈木莲是无心的呢?
她也决计过不了心底的坎!!
她戚戚然悲痛万分,陆卫青则搂着她说一定会还给她一个公道!会惩罚陈木莲!
结果呢?
他不仅没有惩罚陈木莲,还约了陈木莲在养心殿私会?
陈木莲害她滑胎、枕边之人不作为,才是她真正崩溃的原因!才有了后来一把大火烧了养心殿的事!
苏霓儿凄凄叙述完,问两位母亲。
“他没有负心又如何?当初我误会他了又如何?他没有给孩子一个交代,是事实!”
“这样的男人,凭什么让我和他在一起!又有什么资格做我孩子的父亲!!!”
听完这段往事,吴夫人和殷娘皆叹一口气。
作为女人、作为生养过孩子的母亲,最能共情这种无法同外人言说的痛楚。
劝慰的话说不出口,两人尝试着从另一方面去思考问题。
吴夫人:“你好生想想,你一直说你怀不上,怎么突然就怀上了呢?你不觉得奇怪么?”
殷娘:“或许这中间有什么误会,筠儿没告诉你呢?”
苏霓儿掩下眸底的悲凉,“他喊来的太医、他亲自看着太医给我诊治。能有什么误会?!”
吴夫人和殷娘相视一眼,谁也不说话了。
*
马车摇摇晃晃,慢悠悠地行,赶到庄园的时候,天还没黑。
迎接他们的驿丞是个中年男子,身形很瘦,官服套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
苏霓儿没有遮掩,随着殷娘和吴夫人一起下了马车,就跟在两位母亲身后。
那曼妙的身形、娇媚的脸蛋,便是衣着朴素、未施粉黛,在人群中也是极为显眼的。
堪堪落地,苏霓儿便感到一道浓烈且炽热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思念,密切专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庄园里头一间不起眼的厢房里,陆卫青负手隐在厚实的窗帘后,看着驿丞热切地接待四位爹娘、看着跟在母亲后头低头浅笑的苏霓儿。
这是霓儿“死”后,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她,看到活生生的她!
她不知道,此刻的他,躲在窗帘后头,整个人抖成了筛子。
他想,便是她恨他呢?便是她这辈子都无法再接受他呢?便是他被千人唾万人骂呢?
他也再做不成谦谦君子了!
第49章 追妻十
庄园沿用的是百年前老派的上京设计, 古朴低调且内敛,装饰颇为雅致,是不可多得的休憩的好去处。
驿丞说庄园的主子是一位少年郎, 很是热情好客, 听说有贵客要来, 外出采办物资, 估摸着明日才赶得回来, 让驿丞好生招待各位。
晚膳已准备妥当,堪堪摆完酒水, 外头雾蒙蒙的天下起了绵绵细雨。
深秋的雨水多, 一旦落下来, 没个三五天停不了。
众人围坐在八仙桌旁用膳。
驿丞陪着笑,举着酒樽请大家多吃菜。
满满一桌子的美食,竟多是苏霓儿爱吃的, 尤其是她面前的桂花鱼, 鱼肉鲜美、味道可口,丝毫不比鸿记家私的差,相比起来,旁的菜就平庸了些。
许是她只顾着吃鱼, 没夹别的菜,殷娘忍不住调侃:“就这般喜欢?让厨子再给你做一份?”
苏霓儿摇头, “够了,娘, 多了吃不下。”
母女间的对话落在驿丞的耳朵里, 生出了别的意思。
尽管这位年轻貌美的姑娘自称是吴将军和吴夫人的女儿, 但看她和太上皇太后的亲昵关系,就知不是外人。
更何况皇上为了她早早在此等候, “她”的身份,已然明显。
驿丞诚惶诚恐,还以为是旁的菜做得不合口味,忙让下人去后厨重新做过,被殷娘制止了。
殷娘:“别麻烦了,挺好的。”
吴夫人也道,“我女儿喜欢吃桂花鱼,再好的菜在她跟前摆着,她也只吃鱼。莫要浪费驿丞的心意。”
驿丞看了眼太后和吴夫人中间坐着的苏霓儿,视线不自觉往暗处瞥,好生一会儿才缓过神。
“那行,臣晚些同后厨交待,明日还给姑娘做桂花鱼!”
苏霓儿笑着谢过。
提起桂花鱼,她想起一件事,一件有关桂花鱼的事。
前世,鸿记家私还未改名,幕后老板也不是陆卫青。
那个时候,鸿记家私叫桂花酒楼,招牌菜是桂花鱼。
一日,苏霓儿偶然间尝过桂花酒楼的桂花鱼,觉得分外好吃,私底下问厨子要来烹饪的秘方,可无论怎么做就是做不出那股子又鲜又美的味。
无奈之下,她央陆卫青:“夫君,要不你试试?我把方子给你。”
陆卫青眉眼一挑:“君子远庖厨。夫君岂能做这些事?”
苏霓儿便环着他的脖子撒娇,非得让陆卫青学会做桂花鱼,还信誓旦旦地保证——
——“你只做桂花鱼就好啦!只要桌上有桂花鱼,我就只吃桂花鱼,其他的菜我不会碰的啦!”
苏霓儿从回忆里缓过神,想起陆卫青最终学会了做桂花鱼,有空就拧回来两条做给她吃。
不过,他不会做旁的菜,唯一拿手的只有桂花鱼。
不知为何,苏霓儿忽地头皮发麻,后背泛起一阵恶寒。
那道自从她进入到庄园就紧密相随的视线,似乎越来越滚I烫、越来越执着。
她不由朝着那道视线的方向望去。
在月门处的后方,她只看到罩灯下飘逸的帘幔,未见任何可疑。
苏霓儿端起面前的茶盏,浅抿一小口,抿下心底的慌乱,告诉自己莫要胡思乱想。
用过晚膳,短暂地聊了会儿,苏霓儿在青衣的陪同下去到竹园。
庄园很大,占地广阔,有好多个别致的小院子。
太上皇和太后住在秋水园、吴将军和吴夫人住在梅园,苏霓儿则单独住在竹园。
竹园,顾名思义里面种植了大量的翠竹。
晚风卷着深秋的寒意,雨点砸在嫩绿的翠竹上,惊起一段细微的弧度。
在外头行了几日,虽说惬意,但到底是困倦的,尤其是微凉的深秋,沐浴后裹了披风蜷缩在软塌上,不多时就懒懒地睁不开眼。
竹园虫蚁多,青衣燃了驱虫的香薰,收拾完床铺,放下紫色的帘幔。
“小姐,歇息吧!”
在外头,近侍们唤苏霓儿“小姐”,唤太上皇为“老爷”,唤太后为“夫人”。
在青衣眼中,不管苏霓儿是谁家的女儿,都是在陆家生活了八年的小姐。
苏霓儿打了个哈欠,视线扫过翠竹上晶莹的雨珠,叹道,“听说深秋后沾了露水的兰花格外坚韧,放在窗边和翠竹应该般配吧!”
苏霓儿的声音很小,嗡嗡的,青衣没听清。
青衣:“您说什么呢,小姐?”
苏霓儿:“没啥。你也赶紧睡吧,累了一天不容易。”
青衣应下,简单地梳洗后在隔壁耳房睡下。
苏霓儿窝进柔软的被褥里。
不知是她太困,还是香薰具有安神的作用,没多久便熟睡了。
就在这时,一抹高大的身影从半掩的雕花窗飘进来。
是守在暗处多时的陆卫青。
陆卫青先将木门反锁,然后灭了床尾昏暗的罩灯,就着微弱的月光,清风般入了苏霓儿的蚊幔。
蚊幔内,娇嫩的美人儿侧躺在床榻上,猫儿似的,蜷缩成一小团,只露出一张娇媚的容颜。
近两个月不见,她消瘦的脸颊长肉了,粉嘟嘟的、白嫩嫩的,桃腮簇着春天般的浓艳。
许是裹得严实,她白嫩的额间有细细的密汗。
也不知她梦到了什么,微翘的长睫轻轻一眨,抖落了满室的温柔。
陆卫青的手就这样抚上她的眼睛,仍有长长的睫在手心颤动。
他猛然缩手,第一次真切且清晰地意识到,她还活着!
不似上回在灵堂的触及,没有温度、没有呼吸、干瘪且冰冷地躺在棺材里
他颤颤巍巍地再次伸出手,探到她的鼻下。
温热且缠绵的呼吸洒在他的肌肤上,带着细微的痒意,均匀且沉稳,无声地宣誓她蓬勃的生命力。
积压在他心口的思念如洪水般倾泻而下。
他抖着手抚上她的脸颊,贪婪又满是眷恋地抚过她的眉眼、她的鼻梁、她的下巴最后合衣躺在她的身侧,将她死死地揉进怀里、揉进他的骨头里。
许是被他弄得不适,哪怕是在睡梦中,她也拧着眉梢微微地挣I扎,想要推开他的束缚。
他却将她缠得更紧了,霸道又疯狂地吻上娇若鲜花般的唇儿,动作极其地小心翼翼,带着近乎虔诚的怜惜,将她唇瓣的滋味一遍遍品尝
*
翌日一大早,苏霓儿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昨夜睡得特别实沉。
一夜无梦。
就是不知是不是被褥厚了,有些热,她有好几次都想掀被子,又糊里糊涂盖上了。
窗外雨声不歇,这样慵懒逍遥的日子,最适合缩在床榻上听雨。
她懒懒地翻了个身,斜靠在床榻边上,伸出一截皓白的手腕,拉动床头的摇铃。
外间的青衣听到摇铃的声响,端了洗漱的铜盆进来。
苏霓儿却愣住了,呆呆地抚过床榻边上被压过的痕迹,蹙着眉梢一直不说话。
青衣将铜盆放在置物架上,凑近了:“小姐?小姐!”
苏霓儿“嗯”了一声,抬眸看向青衣,“有人来过我房间么?”
青衣笑着摇头,“怎么可能?奴婢就在隔壁,若是有谁进来过,奴婢能不知道?”
苏霓儿愈发疑惑了。
这床榻的褥子明显塌过,就在她旁侧,摸上去,还有浅浅的温度,和外头冰凉的触感全然不同。
她又低头嗅了一会儿,淡淡的荷叶香袭来,熟悉得让人发颤!
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是陆卫青的味道,独属于他的味道!
她惶惶然捂紧被子,不确定地看向青衣,“你确定没人来过?”
青衣点头,“奴婢确定!”
青衣的坚持让苏霓儿陷入强烈的自我怀疑。
平心而论,她自然希望是她多想。
她希望陆卫青昨夜没有来过,更希望他昨夜没有睡在她的旁侧!
可一切的一切又在提醒她,似乎他真的寻来了。
联想起让她毛骨悚然的视线、无处不在凝视着她的视线、恨不能将她生吃活吞的视线,她觉得,陆卫青定近在咫尺,就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
青衣将厚实的披风套在她肩头。
“小姐,莫要多想。这儿有太上皇和吴将军呢,还有那么多精卫军,就算皇上来了,能不被发现么?”
青衣给苏霓儿递来一杯暖茶,将她推坐在古铜色的梳妆桌前。
“要奴婢说啊,皇上寻来了也不是什么坏事。您可以装鬼吓唬他、还可以央着太上皇凑他,总归您怎么高兴怎么来!一堆人帮着您出气呢!”
苏霓儿就笑了,侧头看向青衣,“你何时这般聪明了?”
青衣靠在苏霓儿的肩头,莫明湿了眼眶。
“奴婢是不想小姐难受。奴婢没读过书,没什么抱负,觉得开心最重要。小姐死过一回,若真不想和皇上在一起,也不必勉强!”
苏霓儿反握住青衣的手,忽然觉得青衣一下子懂事了好多,之前还跟在她后头怕这怕那的小姑娘,竟也学会宽慰人的话。
真不知该庆幸还是惋惜。
苏霓儿:“谢谢你,青衣!”
主仆说笑间,透过古铜色的铜镜,苏霓儿看见她的脖颈处有殷红的痕迹。
起初苏霓儿以为自己看走了眼,将衣领扯开了些。
那大红色的荼蘼似花儿一般绚烂,连着耳垂一直往后,一片一片的,很显然是谁急急啃咬之时留下的。
青衣自然也看见了。
她年纪小,没经历过□□,自是不晓得这些。
“小姐,您被蚊子咬了?要不奴婢给您拿点药膏来?”
苏霓儿没回话,脑中的猜测已容不得她有半分的退却。
她冷嗤,当着青衣的面看了眼起伏的心口,吓得青衣痛呼,“小姐,您这儿怎么也有?奴婢去拿药膏,马上就去!”
“不用了!”
苏霓儿拦下青衣,一巴掌拍在古木色的梳妆台上,震得梳妆台上的铜镜直晃。
苏霓儿:“陆卫青,你个王八蛋!”
*
苏霓儿气鼓鼓地去了前厅。
临行前,她在白皙的颈间抹了香粉,却怎么都盖不住纠缠的暧昧。
无奈之下,选了条粉色的纱巾围在颈间,挡住那密密麻麻、热切又滚I烫的红痕。
前厅里,四位爹娘围坐在八仙桌前,正等着苏霓儿一起用早膳。
苏霓儿:“爹!娘!那个混蛋跟来了,你们瞧见了没?”
四位爹娘同时一愣,纷纷干咳了一声,不是低头摆弄手中的瓜子就是数地毯上的牡丹图,无一人答她。
深秋的雨不停,从昨个晚上一直淅淅沥沥下到现在。
庄园里青石子路蜿蜒,裙摆拂过不免沾了些污泥。
苏霓儿从竹园过来,一路上挽着裙摆。
跨过前厅门槛的时候气不过,恶狠狠地踢了一脚。
“他什么时候发现我活着的?心思还挺重,居然不声不响地跟来了!”
“他就不怕我打断他的腿!!”
那个混球,居然半夜爬她的床、睡她的铺,还贼心不死地亲吻她!简直不想活了!!
苏霓儿:“哼!我不管!你们将他赶出去,我不想看见他!”
四位爹娘的头更低了,静默着不说话,也不看她。
这种情况难免不让人心焦,苏霓儿言语间带了些女儿家的骄纵。
“你们倒是说句话啊!我都快急死了!”
殷娘和吴夫人对视一眼,然后齐齐看向同桌的两个大男人。
太上皇赶紧把头瞥向旁侧,佯装好奇数桌上肉包子有几道褶。
吴将军叹一口气,也没说话,只用手指了指苏霓儿身后的方向,示意她往后看。
苏霓儿的身后是空旷典雅的院子。
院子里,陆卫青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飘摇的雨中。
他似乎行了很远的一段山路,黑色的靴上满是泥泞的土,衣摆下方也沾了些褐色的泥渍。
而他的怀里,抱着一盆叶上沾了露珠的兰花草。
第50章 追妻十一
苏霓儿回过头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绵绵的秋雨下, 陆卫青身上的月牙色外袍微湿,额间的碎发被卷着雨丝儿的秋风吹得凌乱。
他身形高大,因着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显得更加颀长, 那俊朗的五官棱角也变得更加锋利, 给人一种凌厉且不易亲近的威严感。
他就这样站在风雨中凝视着她。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 历经沧桑与磨难, 在浴火重生后, 只剩下满满的贪I恋与渴I求。
偏偏这份贪I恋与渴I求,已不再是苏霓儿想要的。
苏霓儿绝情地转过身:“关门!”
坐在前厅内的四位爹娘闻言皆是一怔, 同时看向苏霓儿盛怒的脸, 又用一种不可言说的眼神悲悯地看向院子里的陆卫青, 然后默契地垂下头,无一人敢多言。
苏霓儿侧眸望向门边上候着的青衣:“青衣,我让你关门!”
青衣愣愣地“哦”了一声, 抖了抖手中举着的油纸伞, 收拢,尚未放至墙角又打开,转身往竹园的方向走。
“那啥?小姐,奴婢好冷, 奴婢先回去加件衣裳!”
说完一溜烟跑没了影。
苏霓儿当然知道青衣是寻借口离开,再看四位爹娘静默着不吭声, 明面上没让陆卫青进屋,可谁也不是傻子, 谁敢把皇上关在外头?
苏霓儿不理, 气鼓着桃腮坐到八仙桌前。
虽说无谁敢关前厅的大门, 但也无谁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触霉头、将皇上请进屋。
陆卫青紧抿着下颌线,独自站在飘摇的风雨中, 脊背挺得笔直,既不离去也不进来,那握着鱼骨伞的手背青筋明显。
苏霓儿问四位爹娘;“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故意拖着不赶路、且暗中配合他,好等他跟上来?”
想想就觉得奇怪。
出城门行了半日,殷娘说坐马车腰疼、吴夫人说膝盖疼,两位娘亲要求歇会儿。
歇就歇吧,选了个小林子连打两日的马吊。
腰不疼了,膝盖也不疼了,却决口不提赶路的事。
两位父亲也不催,追只野鸡能追一整日,还说野鸡的毛色漂亮,非得给苏霓儿做个毽子玩!
这一耽误吧,陆卫青比他们行得还远,竟提前在庄园守株待兔!
说什么庄园的主人很年轻,外出采办物资去了呵,可不就是躲在暗处的陆卫青么?
估计昨晚吃的那条桂花鱼,也是陆卫青做的。
哼,苏霓儿怀疑四位爹娘和陆卫青就是一伙的!
太上皇第一个表示清白:“女儿呀,爹一向最支持你!你说出宫就出宫,你说瞒着筠儿就瞒着,爹怎么可能做这种两面三刀的事呢?”
太后:“如果我不护着你,当初就不会配合你演戏假死。娘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
吴夫人捉了苏霓儿的手,笑得颇为心虚,“女儿,娘没这个能耐,你晓得的。”
苏霓儿觉得他们说得都有道理,一时分不清真假,又气又急的视线可怜巴巴地落在吴将军身上。
那双灵动的眸子,蒙着一层迷离的霏雾,似乎下一刻就能滴出水来。
吴将军顿时心就软了,“你不是说你救他的时候,他看到过你?皇上又不是傻子,他醒后稍加分析,推断出你还活着、然后追上来,不是很正常么?”
是归是,可陆卫青到底跟来了,昨晚还,还苏霓儿低垂着眼睫轻声哭泣,将白皙颈上的纱巾遮得愈发严实些。
想想她就委屈。
他分明是贼心不死,还想着同她在一起!
吴将军放柔了语调,“莫哭莫哭,爹爹把他赶走!不烦你!”
言罢,吴将军起身走向院子。
那高大壮硕的背影似巍峨的山,让苏霓儿阴霾的天顿时晴朗,她甚至挑了个最漂亮的包子,满足地咬上一口。
吴将军背着一把宝剑走出前厅。
他没有撑伞,黑色皂靴踩在泥泞里,大踏步前行间胡乱地抹一把额头飘飞的雨,清了清嗓子,拱手朝陆卫青行了一礼:“微臣见过皇上!”
顿了顿,借着起身之际,他凑近陆卫青,压低声线,用只有陆卫青能听得到的声音说话。
“得罪了啊!皇上且配合些,不然那丫头下不来台,可得劲作呢!”
吴将军言罢,故意提高音量,“皇上,强纽的瓜不甜。既然缨儿对您无意,您且呀,使不得,使不得,皇上!您赶紧起来,起来再说!”
陆卫青未等吴将军说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父亲,女婿从前做了许多对不起缨儿的事,还请父亲责罚!”
这一幕显然是大家伙没有预料到的。
堂堂九五之尊,当着众多侍卫和婢女的面,说跪就跪下了,丝毫没在意皇家的颜面,仿若只是一个恳求得到老丈人原谅的女婿。
那青石板上雨水流淌,淅淅沥沥的,还有些青苔,跪在上面委实不好受,衣摆也弄得脏兮兮的。
吴将军:“您先起来,起来再说!”
陆卫青执拗地跪着不动。
吴将军没撑伞,陆卫青自然不再撑伞,任凭雨水泼在俊朗的面容上,打湿他低垂的长睫。
吴夫人心下不好受,想起身去劝劝,被太后拉住了。
太后摇了摇头,示意吴夫人别管。
太上皇倒乐得自在。
颜面算什么?不会哄老丈人的女婿不是好女婿!
这点啊,筠儿似他!做得对!
唯有苏霓儿气得桃腮粉粉的。
凭她对陆卫青两世的了解,陆卫青最在意颜面,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此等抹面的事。
故而她故意羞辱他,想让他知难而退。
他倒好,不仅没脸没皮地站在外头,还猝不及防地给爹跪下,自认错误、请求责罚!如此一来,爹爹哪里狠得下心赶他走!
真是混透了!
想什么来什么,吴将军被陆卫青的这一出整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几番犹豫后,大抵是觉得两个大男人杵在风雨里不像样,只得将陆卫青请进屋。
“都是一家人,莫说见外的话!走,咱们进屋说,进屋说!”
苏霓儿“啪”地一下放下筷子,起身出了前厅,回了竹园。
前厅里,苏霓儿不在,四位爹娘便不装了。
陆卫青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裳,坐到八仙桌前,第一件事是给吴将军和吴夫人赔罪,说自个从前糊涂,惹了霓儿生气,今后会好生怜惜她的;
第二件事是给太上皇和太后赔罪,说自个不该冲动做傻事,辜负父母多年的心血。
这些掏心窝子的话,直惹得四位爹娘红了眼眶。
太上皇:“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哄自家娘子不磕碜!”
太后:“关键是莫要再犯从前的错误。既然晓得错了,就要悔改!”
吴夫人:“女人都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多哄哄她,一天不行就两天、两天不行就三天总能哄好的!”
吴将军:“总归我把缨儿交给你了。若是你再像从前那般待她”
“不会的,不会的,”太上皇和太后同时打断吴将军,“亲家,但凡筠儿还想多活几日,绝不敢有这种念头!”
也是,老丈人手握十万兵马,哪个女婿不掂量掂量?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苛责好似也没什么道理。
众人唤来侍女重新摆膳。
深秋天寒,端到桌上的早膳不多时便凉得透透的。
陆卫青不吃,“我先去趟竹园,爹娘慢用。”
吴夫人一惊,“皇上某些事情不急一时。”
殷娘也道,“是的,筠儿。人你反正见过了,缨儿好好的,不会丢下我们提前走的。你让她一个人静静。”
陆卫青却是没理,径直去了竹园。
不多时,竹园那头传来“砰砰”的关门声、还有“噼里啪啦”砸东西的声音。
吴夫人和殷娘同时叹一口气。
太上皇给吴将军倒了盏茶,“年轻人,哪有不吵架的?来,咱们用膳!”
*
竹园,苏霓儿坐在窗旁的书桌前,望着院子里的翠竹发呆。
她单手托腮,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腕上血红色的翡翠镯子更衬得肤若凝脂。
陡然,蜿蜒的廊下缓缓走来一抹熟悉的高大身影。
苏霓儿不耐烦地蹙眉,伸手掩了雕花的窗子。
再看敞开的木门,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合上,急急走去,堪堪过了月门,发现陆卫青已行至檐下。
她始终没有一点好脸色,“砰”地一声合上门,将陆卫青毫不留情地关在门外。
目睹全过程的青衣:“小姐,咱们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苏霓儿瞪她一眼,青衣便低下头不说话了,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
苏霓儿长吁一口气,坐回窗畔的书桌前。
浅浅的“吱吱”声响起。
从里合上的木门中间有条细微的缝,一根细长的小木棍从细缝里伸进来,极富技巧性地捯饬门上的木栓。
“哐当”一声,木栓跌在地上,跌在苏霓儿的心尖上,跌了苏霓儿所有的理智。
她抓起桌案上的砚台狠狠砸向木门。
刚好被推门而入的陆卫青徒手接住。
青衣“啊”了一声,显然被两位主子吓到了。
陆卫青挥手,示意青衣出去。
偌大的寝卧内,剩下苏霓儿和陆卫青两人。
苏霓儿背对着陆卫青,坐在窗畔的书桌前,双臂环在身前,一张娇嫩的脸儿气得鼓鼓的,心口起伏不断。
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陆卫青踩在绒花地毯上,越过寥寥青烟升起的金鼎,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他每走近一步,她的心就跳得越快。
她不知道她在怕什么,只分外清楚不想和他呆在一个屋檐下。
终于,他停下了,停在她身后,距离她不住一尺的地方。
高大的身形带着压迫的味道,强势又浓烈的男子气息弥漫,近乎要将她压得快要喘不过气了。
她本能地想要逃,却不知该逃向何处。
一只宽厚的大掌压住她颤抖纤薄的肩,压住她想要逃离的冲动。
他说:“娘子,我们谈谈。”
低沉的男中音带着些许的暗哑,没有这一世的怨恨和疏离,只有说不出的愧疚、自责和心疼,将她毫不设防地拉回从前的记忆里。
“娘子”是多么熟悉又甜蜜的称谓啊,却在他们入宫后成为彼此的束缚和折磨。
毫无征兆的,苏霓儿瞬间模糊了眼眶。
身后站着的陆卫青,不仅仅是这一世被她欺负过的小男孩、也不仅仅是和她有过婚约将她抛尸在乱葬岗的陆卫青;
还是前世和她相濡以沫多年的夫君、亦是伤害过的她人!
这一刻,仿若两人都不再是十几岁的少男少女,而是历尽千帆终于能站在一块儿、共同释怀过往的伴侣。
那些积压的怨气、不愿面对的过往,那些酝酿已久的嚣张气焰,她竟也不知该如何开口,生生地被掐灭了。
他说:“将你的‘尸身’扔在乱葬岗,是我不对。我当时太气了,气你到死都不愿接受我、更不愿瞧我一眼。”
其实,这件事她并不恨他,毕竟当时她“假死”在先,陆卫青在知晓她“苏霓儿”的身份时又有意求和,是她抱着心中的执念不愿接受他罢了。
他又道:“我从未负心、也从未变心。除了你,我不曾有过旁的女子。前世没有,现在没有,今后也不会有。”
苏霓儿微微一怔。
他这是在变相地解释么?解释前世他和陈木莲并无瓜葛?解释前世他和那些莺莺燕燕只是逢场作戏?
那么前世她死后呢?
她死后,他是怎么过的?活了多久?难道一直没再娶妻么?
扣着她肩膀的力道重了些,他的声音带着粗重的鼻息。
“我会立你为后。后宫佳丽三千,只你一人。我不立妃也不纳妾。”
“早上我起得早,不能陪你用早膳;午膳在养心殿,晚膳我们去仁寿宫陪父母。我保证不让你等我,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时时刻刻在我在一起。”
“你若不喜欢住在皇宫,我们就住在陆府;若你想回东巷,我们就回去小住一段时日;若你想回娘家,提前说,我和你一起回去看望岳丈岳母。”
身后的声音愈来愈哑,有温热的东西滴落在她的后颈,烫得她一缩、烫得她心口颤颤巍巍地疼。
他继续说着:“等你满了十七岁,我们就要孩子。一个不嫌少,十个不嫌多。若是男孩,我会立做太子,教他骑马射箭;若是女孩,我会立为公主,教她读书写字;”
“若是一个都没有,也挺好,我们陪着彼此老去。”
苏霓儿落着泪缓缓闭上眼睛,碟翼般的长睫戚戚轻颤。
这些都是前世她渴求却得不到的东西,如今他双手捧到她跟前,她却没有半分欢喜,只觉得心口一阵阵抽疼,疼得她快要麻木了。
她恨恨地回头,迎上他蒙着朦胧水雾的眼睛。
“谁要嫁给你了?谁要和你住在一起?谁要给你生孩子!”
她歇斯底里地质问挡不住他汹涌的情谊。
他凝视着她水泠泠的眸子,似宣誓也是占有。
“你是无上皇钦定的皇太孙妃,我们的婚期定在年后的三月十八。霓儿,你是我的娘子,命中注定的娘子。”
苏霓儿嗤笑,拂开肩上的大掌:“我不同意!”
陆卫青幽邃的眸一下子就暗了,有类似悲凉的东西在他眸底荡漾。
很快,他掩下心底的情愫,再次看向苏霓儿的时候,多了几分霸道。
“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这都是事实。”
顿了顿,他看向她颈间用纱巾故意遮起来的红痕,喉结不自觉地滚I动。
“你我同睡过一张床、亲吻过彼此的唇、见过彼此最I私I密的地方、抚摸过彼此”
“陆卫青,你要不要脸!”
前世的情I事暂且不提,郎情妾意都是欢喜;可这一世,除了被他莫名其妙地亲吻过几回,就剩下昨晚他恬不知耻地占有。
对睡梦中迷糊的她做这种事,简直卑劣!
如此卑劣的行径,他不仅没有半分悔意,还言之凿凿地拿出来讨论?
陆卫青似一点不在意。
此刻在她面前的他,经历过前世那么多日日夜夜的亲昵相缠,早已没有任何秘密,且只有她知道他最钟爱的姿势和刁钻的角度。
他无需隐藏肮脏龌龊的心思,只强势地表达近乎病I态的执着。
“以后我会时时粘着你。你去哪我就去哪,你赶不走也捻不走。”
“我会让侍卫将奏折送过来,会陪你一起下江南。放心,不影响朝政。我会和你一起用膳,和你同睡一张床,和你同盖一床被。”
“我会抱你、亲你、吻你直到你愿意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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