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追妻十二
苏霓儿从没想过, 陆卫青会变得如此不要脸。
他没脸没皮的样子,她不是没见过,但也仅限于两人打闹间的亲热低哄。真把他惹急了, 他也会沉默着不说话, 只留给他一张阴冷的臭脸。
哪像现在, 他全然不顾她的拒绝, 凌厉威逼的架势实在可恨, 气得她凶巴巴道。
“我不愿意!不愿意!我要说多少回你才明白?出去!”
苏霓儿指向合上的木门,“我叫你出去!”
他不仅没出去, 反朝她跨近一步, 强势地挡住她面前的光线。
他凝视着她嗔怒的眼睛, 眸光渐渐变得炽热,温润的男中音不带任何旖旎,仿若在说一件极其寻常的事。
“亲我。亲我我就出去。”
苏霓儿当场愣住, 险些怀疑自个的耳朵是不是背了, 可他近在迟尺的俊颜没有分毫地退缩,反而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苏霓儿抬手就是一巴掌。
没打着,反被他轻而易举地钳住。
他将她胡乱挣扎的双臂反扣在身后, 抵开她可怜巴巴乱踢的双腿,将她轻松抱至桌案上。
她迫不得已地仰头, 后背是关得严实的雕花窗,有缕缕带着寒意的秋风钻入她的后颈, 她甚至能听到秋风卷着雨丝儿拍打雕花窗的声音。
却抵不过他响如擂鼓的心跳声和滚I烫的呼吸声。
苏霓儿:“你疯了?放开我!”
她不知道, 她软糯的怒骂很是悦耳, 带着不自知的颤音,让他瞬间想起前世的无数个放纵的夜晚, 心痒难耐。
他连呼吸都是克制的。
他与她额头相抵,吐出的每一个字符都是缱I绻。
“要么亲我,要么和我一起出去用早膳,”
他的声音带着不寻常的哑,鼻尖反复摩挲她冰冷抗拒的鼻,仿若每一对热恋中的情侣,痴迷地寻求她的回应。
“爹娘很担心我们。”
担心个屁!
爹娘分明只担心她一个,才不管皮实的他呢!
他用爹娘来压她,无外乎是想让她配合着演戏,好满足他的一己私I欲罢了!
苏霓儿心下将他骂了个遍,面色更是难看,怒睁着水泠泠的大眼睛、迫不及待地侧头避开他的亲昵。
他紧I逼不放:“嗯?”
浓浓的尾音带着砂砾般的质感,又透着几分傲娇的讨好。
苏霓儿气得耳尖通红,可秋水般的眸子配上粉嫩嫩的桃腮,倒像是女儿家的娇羞。
她索性闭上眼睑,假意配合他。
“你,你先松开我。”
他有一瞬间的迟疑,却无力抗拒她的温顺与乖巧。
几乎没有任何拖沓,她一直被扣住的双手便得到了自由,他甚至在她的手腕处揉了揉,似乎很怕伤到了她。
她斜着眼尾瞧了他一眼,那琥珀色的眸底全是不加掩饰的奢盼。
她眼尾勾着狡黠,似一只得逞的猫儿,张口咬在他的脖颈处,用了狠劲,带着报复的力道。
——“吱”
疼痛让他蹙眉闷哼。
她却听不见似的,继续狠咬,恨不能把他的肉咬下来,咬得她口腔里全是浓烈的血腥味。
叫他占她便宜!
卑劣小人!!!
得意之际,她听到他的失笑声,狭长的眼尾眯起一个微醺的弧度。
他说:“娘子喜欢这种?”
苏霓儿刹那间绯红了脸,翻了个白眼,深吸一口气。
她早该想到的,对于急切想要散发荷尔蒙气息的男子,无论她做什么、说什么,都会成为他亵I渎的理由。
他热切的变化让她又羞又恼,也不管他受不受得住,用力一脚,踢在他夸I下,毫不留情。
这回是真疼,疼得他急急俯下腰,直不起身。
苏霓儿麻溜地从桌案上跳下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跑,只丢下一句狠话——
——“下回再这样,我让你断子绝孙!”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又“砰”的一声合上。
娇柔的背影远去,寝卧内只剩下疼得额间虚汗淋漓的陆卫青。
陆卫青忍不住低声咒骂:“这丫头,没轻没重的”
他半靠在软塌上,好生一阵直不起腰。须臾,他无法再顾及帝王的颜面,唤来暗处的清袂。
“快,快宣太医!”
*
苏霓儿跑出竹园,一路奔到前厅,气喘吁吁地坐到矮几前。
四位爹娘已经用过膳。
太上皇和吴将军在隔壁的茶室下棋,殷娘和吴夫人在矮几前饮茶。
见着苏霓儿过来,吴夫人忙叫侍女备上苏霓儿爱吃的早膳,喊苏霓儿赶紧用些,别饿着。
殷娘看了眼空荡荡的长廊:“筠儿呢?筠儿不是去找你了么?”
苏霓儿喝了口暖茶,咽下口腔内的血腥味,气得剁了一脚:“娘,他就是个混蛋!登I徒子!流I氓!”
殷娘和吴夫人相视一眼,都是过来人,瞧着女儿耳尖不正常的红,也能猜地小两口刚才发生了什么。
定是筠儿太过急躁,惹毛了缨儿。
筠儿也是的,就缨儿咋咋呼呼的性子,能服他那套么?
殷娘盛了八宝粥给她:“那你好生说说,他对你做什么了?”
苏霓儿满嘴的肉包子,闻言粉颊更红了,嘟着嘴娇滴滴道,“娘!”
殷娘和吴夫人就捂着帕子笑。
吴夫人:“你们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有多稀罕你,你不知道?”
“那,那他也不能”苏霓儿低下头,“反正,反正是他先惹我的,我,我才还手的!”
殷娘和吴夫人同时一怔:“还手?”
就在两位母亲疑惑间,侍卫宿期急匆匆跑进隔壁的茶室,在太上皇和吴将军耳畔低语了几句。
太上皇和吴将军大惊失色,扔下手中的棋子,慌忙跑向竹园。
这让原本就疑惑的殷娘和吴夫人愈发着急。
吴夫人:“缨儿,你到底把皇上怎么了?”
殷娘此刻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笑道:“两个孩子间的打闹,该是没事。”
苏霓儿也支支吾吾的,“没,没啥。”
吴夫人沉下脸:“好生说!”
苏霓儿拗不过,只好凑近两位母亲,悄悄地说了几句。
殷娘和吴夫人同时一惊,“你这孩子!怎地这般糊涂!”
殷娘急急跑去竹园查看情况。
吴夫人在原地来回打着转,却也不忘给苏霓儿夹肉包子。
吴夫人:“该怎么说你才好?男人那个时候最脆弱,需得小心服侍,你就算再气他也该有个分寸哎,你先吃,吃饱了再说!娘先去看看情况!”
等苏霓儿赶到竹园的时候,太医已经诊治过了。
也不知道陆卫青到底伤得怎么样,反正两位随行的太医面色很是凝重。
四位爹娘从竹园寝卧的月门处出来。
太上皇和吴将军先行一步,没说话。
毕竟这种事,作为父亲的不好开口,还是交给母亲管教比较合适。
殷娘抬手揪苏霓儿的耳朵,疼得苏霓儿咿咿呀呀叫唤。
“娘,娘!您别揪了!疼,疼!”
殷娘气道:“知道错了没?”
苏霓儿到底是不服气的,谁让他非要招惹她?
可她真的没想到,她不过踢了一脚,就把陆卫青踢得病恹恹的。
他们前世不是没玩过更花的,她还有更夸张的时候,也没见他疼成这样?
她很想问问情况,但眼下的情形,她怕是问得越多,两位母亲越生气。
苏霓儿不得不应下,声音嗡嗡的:“知道了,娘。”
殷娘却是话头一转,“夫妻间打闹,打得头破血流都可以,独独不能碰命I根I子。莫非你后半辈子想当活I寡妇?”
殷娘倒不是心疼儿子。
用太上皇的话说,儿子皮厚,怎么折腾都没事;女儿娇贵,自当宠着些。
可这命I根I子开不得玩笑。
若真是有个什么,缨儿日后够得悔。
吴夫人:“这些日子皇上不能下床,你且辛苦些,多迁就迁就他。”
都下不了床了?如此严重?
殷娘:“记住了,莫要离远了。筠儿讲究,不喜旁人服侍。”
苏霓儿:“知道了”
她恍然间觉得,她好像给自己找了个麻烦。
寝卧里,
陆卫青仰面躺在窗边的软塌上,腰腹处盖了一床薄薄的锦被。
他该是已经喝过药了,合着眼休憩。
那白净的额间隐约有细密的汗渍,不知是药物的作用,还是疼的。
苏霓儿看着屋内多出来的人,第一个念头是——干嘛住在她的竹园啊?庄园有数不清的小院子,非得赖在她这?
这不明摆着讹她么?
到底是她伤了他,她说不出捻人走的话。
但也不意味着她得去伺候他。
她先是在桌案前画了副丹青,乏了,就拿了本绘本窝在软椅上读,亦或是合上绘本听听窗外的雨,全当屋内没有陆卫青这个人。
偶尔她能感受到软塌上探过来的灼灼视线。
她便侧过身,用绘本挡住,只留给他一道淡漠的侧影。
他倒也安分,没提奇奇怪怪折腾她的要求,一直在软塌上躺着,一动不动。
到了用午膳的时候,青衣端了午膳进来,陆卫青只淡淡瞧了一眼,没说话。
青衣抬眸看向苏霓儿。
苏霓儿冷嗤:“爱吃不吃!”
陆卫青也没吭声。
许是一个姿势躺得久了,难受,默默翻了个身,面朝里。
他翻身的时候不是很利索,磨蹭了许久,借着胳膊肘的力道才勉强翻过去。
有好几次青衣都想帮忙,想起皇上讲究,不许旁人碰他,也就放弃了。
苏霓儿冷冷地斜了一眼陆卫青,故意将手中的碗筷敲得噼里啪啦响。
她坐在矮几上用膳,陆卫青躺在窗边的软塌上,两人相距大半个屋子的距离。
算不得近,也不谈上远,恰好能闻到她蛊中乌鸡汤浓郁的香味。
陆卫青愣是没有任何反应,只偶尔剑眉紧蹙,咬着牙闷哼。
像是真的很疼,疼到睡不着、疼到吃不下饭、疼到动不得。
苏霓儿沉默了,莫明有些烦躁。
等到了下午,苏霓儿让青衣寻来几本医书。
医书上说,男子那处若是伤到了,会疼得“撕心裂肺、痛不欲生”,且稍不注意,很可能留下隐疾,影响日后的夫妻I生活,严重的,甚至无法孕育子嗣。
苏霓儿将医书丢至一旁,再一次看向陆卫青盖着锦被的腰腹,又不耐烦地晃了晃自个的右脚。
青衣端了一盆兰花草进来:“皇后娘娘,奴婢打理好了,放在您的窗前如何?”
“行,就放那吧!”
苏霓儿指向窗外。
这盆兰花草,枝叶繁茂,看着好养活,不日定会花开满盆等会,这不是陆卫青今个早上挖回来的那株么?
苏霓儿垮下脸,“别,我不喜欢,扔了!”
青衣愣住,还是应了一声,“行!”,绕到窗外,将兰花草放到檐下的花台里。虽是不在窗前,可透过窗子依然瞧得见。
对于青衣“阳奉阴违”的行为,苏霓儿真想掐一把她肉嘟嘟的脸,忽地想起什么,问青衣,“你刚才叫我什么来着?谁许你这么叫的?”
青衣朝苏霓儿吐舌头,“皇上交待的,奴婢不敢不从。”
苏霓儿瞪向躺着的陆卫青,他却似什么都没听见一样,装起聋子。
苏霓儿就笑:“别听他瞎说。论资排辈,我是他妹妹、是他未婚妻、是他从前的姑姑,独独不是他的‘皇后娘娘’。”
苏霓儿是“贵太妃”的女儿,贵太妃是无上皇的妃子,也就是陆卫青爷爷的妃子。
论起来,可不就是他的姑姑么?
虽说扯得有点远,而且也是过去的事了,但不妨碍苏霓儿拿出来怼他。
果然,陆卫青气得一句话不说。
等到了晚膳,陆卫青还是不吃。
青衣有些为难:“皇后娘娘,太后交待了,说皇上总不用膳对身体不好”
苏霓儿:“他自个不吃,关我什么事!”
话虽如此,苏霓儿还是让青衣将晚膳放在矮桌上,就在软塌边上,没有多远,只要陆卫青起身就能吃了。
青衣和侍女们相继离去。
屋子里就剩下苏霓儿和陆卫青两个人。
苏霓儿看向软塌上的陆卫青。
他侧躺着,面朝里,半垂着眼睫,看不清他眸底的神色,只隐约瞧着下颌线抿得很死。
苏霓儿:“喂,你到底吃不吃!”
陆卫青不回答,也没反应,干巴巴地侧躺着,似一堵跨不过的墙。
苏霓儿长吁一口气,告诉自己莫要同一个病人计较,就当自个在积善行德、为后世祈福。
她走到软塌边上,不情不愿地朝他递出纤细的胳膊。
“趁我还没反悔,赶紧的!”
他幽幽地侧头,斜睨到一截皓白的手腕,紧绷的唇线扬起一抹好看的弧度,修长的右手搭在她的手腕上,继而攀上她的胳膊,缓缓地起身。
苏霓儿能明显地感受到,他真的使不上力,近乎是靠着她的拉扯才勉强支起上半身。
幸好,整个过程他收敛着,还算安分,没有伺机摸她的小手或是掐她的腰。
她在他腰后放了两个软枕,帮他调整舒I适的坐姿。
全程她板着脸,始终没有一个好脸色。他却完全感受不到似的,怡然自得地享受她的好。
好不容易坐好,他却迟迟不肯动筷。
苏霓儿:“你是小、叮、叮伤着了,双手又没废,还不能自个拿筷子么?”
陆卫青温润的面色一下子就沉了。
他微红着耳尖,淡淡的语气多了几分教条的意味。
“你是女子、又是一国之母,怎能随意说出如此不耻的话?”
苏霓儿嗤笑,“那该怎么说?我从小看到大、摸到大,见过无数回,有什么好避讳的?”
苏霓儿去到置物架旁,打湿了净手的帕子,丢给陆卫青,陆卫青铁青的面色适才好了些。
别以为她不知道。
他就是穷讲究,以前住在东巷的小破屋里,便是吃讨来的野果子,他也会先去外头净手。
不净手就吃不了东西似的。
陆卫青用温热的湿帕子擦了手,方才拿起碗筷,开始进食。
他吃相温雅,动作却不慢,很快便吃了两碗米饭,几乎每样菜都会来一点。
从前她一直以为是他好养活、不挑食,直到后来入宫后才晓得,那是因为他生在帝王之家,自小就要养成每样菜均吃的习惯,以免旁人瞧出他饮食上的喜爱。
苏霓儿独自坐在矮几上用膳,也不看他,专注吃自个的。
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忽地冒出一个字:“大。”
苏霓儿不用想,就能明白他在说什么。
不就是因为她说了个“小”么?
呵。
苏霓儿用绣着荷花的帕子擦了唇角的汤渍,低头浅抿了口茶,望向陆卫青,漫不经心地调侃。
“废都废了,大不大有什么用?”
正在夹菜的陆卫青手一抖,筷子应声落在地上。
第52章 追妻十三
苏霓儿寻思着, 若是能让陆卫青一直这样吃干瘪生气,似乎和他呆在一起也不难受。
被她嘲讽后,陆卫青的筷子落在地上。
他索性不吃了, 阴沉着脸望向秋雨绵绵的窗外。
既不让苏霓儿扶他躺下, 也没说要不要起来走走、活动活动, 就连天黑后的沐浴, 也是唤了清袂和宿期服侍, 搀扶他去隔壁的盥洗室。
苏霓儿早早换了寝衣,躺在柔软的黄花梨拔步床上, 窝在绘着牡丹花的锦被里。
晚秋过后, 天色亮得晚、黑得早, 堪堪入夜,乏意袭来。
苏霓儿打了个哈欠,睨了眼月门处的方向, 空荡荡的, 没见陆卫青回来的身影。
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对侯在一旁的青衣交待。
“熄烛吧,我要睡觉了。”
青衣:“皇后娘娘,这才戌时三刻, 现在歇下是不是早了些?再说,皇上还没回来呢!”
苏霓儿缩进被褥里, 只露出一颗浑圆的小脑袋。
“管他回不回来呢!他走得慢,等他回来天都亮了。”
青衣:“可是皇后娘娘”
“没啥可是的, ”苏霓儿不耐烦了, 浑身透着一股懒劲, “赶紧关门,别耽误我睡觉。他爱上哪上哪!”
苏霓儿话刚落, 低沉且缓慢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陆卫青在清袂和宿期的搀扶下跨过门槛。
沐浴过,他披着一件松松垮垮的银色丝质外袍,腰间系一根金色的细带,隐隐露出带着水渍的锁骨。
那过分白皙的容颜染了青色,单薄的唇线抿得很死,就连那披散在背后的湿发也带着不被待见的恼怒。
很显然,苏霓儿的阴阳怪气,他定是一字不差地听了去。
青衣和侍女们赶紧寻了借口离开,谁也不愿呆在这里触霉头;
清袂和宿期将陆卫青抚至苏霓儿的床畔后,简短地和苏霓儿打过招呼,转身往门外跑。
苏霓儿冲着清袂和宿期的背影大喊。
“不是,你俩别走啊!他睡软榻,不睡我这儿!”
哪里有谁应她?
“砰”地一声,木门还被反锁了。
偌大的寝卧,就剩下苏霓儿和陆卫青两人。
苏霓儿翻了个白眼,见病恹恹站在她跟前的陆卫青杵着不动,就算再不情不愿,也得掀开被褥起床伺候他,总好过和他挤一张床。
苏霓儿:“我抚你过去。”
陆卫青没理,缓缓坐到床榻边上,就着她掀开的被褥一角,将他的左腿慢慢抬起、伸进去。
苏霓儿直接从软枕下拿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凶巴巴地架在他颈项。
“一点都不想要了?要不我们直接切了?”
说着往他腰腹处瞥了一眼。
陆卫青往里探的左脚顿住,白净的耳尖红透了。
须臾,帝王的威仪渐显,琥珀色的眸底尽是凌厉威逼的气势。
他丝毫不在意她的威胁,凝视着她的眼睛,带着压迫的口吻。
“我是你的夫,你需得温柔伺候。”
苏霓儿却是一脚踢在他的小腿上。
自然,收了力道,没真想欺负一个病秧子。
她捂了小半天的被褥,好不容易捂热乎了,被他这么一折腾,热气全跑了,冷空气蹿进来,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睡袍的冰凉。
她将他的腿隔在被褥外,将自个捂严实了。
“墨迹啥啊?要么睡软塌,要么滚!”
陆卫青的剑眉蹙得更紧了。
他幽幽地瞥向她,弹指间将她手中的匕首打落在地上,又倾身朝她压下去,将她反压在软软的被褥上。
高大结实的身子压住她,她推不开也逃不掉,只能奋力捶打他宽厚的肩,斥道。
“你干嘛?快起来!”
他太重了,压得她难受。
她隐约意识到,或许他又要对她使坏了,不甘的斥责变成了呜呜的哭咽声,混着口齿不清的怒骂,响在寂寥的雨夜。
“陆卫青,你个流i氓!你别以为我打不过你,我是让着你”
苏霓儿断断续续地哭诉,完全没注意身上的重量变轻了。
再抬眸,陆卫青已经远离她,朝着床下缓缓挪去,手里拿着她身后的软枕和另一床锦被。
她惶惶然停下哭泣。
他心平气和地躺到她的床畔、躺在绒花地毯上,距离她不足一寸的地方
原是她误会了?
冰冷的地上,陆卫青直I挺I挺地仰面躺着,低垂着眼睑,隐隐能看到昏暗的罩灯下,他根根分明的长睫卷翘的弧度。
苏霓儿粉颊红得烫人,缩回被褥里,不说话了。
寂寞的雨夜里,雨点打在院子里的翠竹上,哒哒作响,混着男子粗I沉的呼吸,一点一点刮过苏霓儿的耳膜。
苏霓儿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盯着床头紫色的帷幔,怅然间生出几许恍惚。
“真的废了么?”
地上躺着的陆卫青呼吸一顿,胸腔憋着的闷气怎么喘都是不顺的。
他艰难地张了张唇,似是想说什么,却一句话没说。
苏霓儿又道,“怎么会呢?以前你不是挺厉害的么?这点力道会受不住?”
她极其认真地询问不带一丝旖旎和调侃,似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还带着点点想不通的懊悔。
陆卫青憋屈的烦躁就这样消散得无影无踪。
有时候,男人不需要多少软言细语,仅是“厉害”两个字就能让他雄风四起、得意良久。
他仿若冰山融化一般,在黑暗中笑得温润如玉、笑得昳丽优雅,却是依旧一句话不回。
苏霓儿问出了最后的倔强:“还能生孩子么?”
陆卫青眉眼一挑,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自然可以,只是最近一段时日”
“那就行了,”
只要他后继有人,堂堂江山不至于落入旁姓手中,那她就不会成为罪人、不会被四位爹娘念叨、不会被文武百官指着鼻梁骂。
至于其他的,她不在乎。
苏霓儿翻了个身面朝里,懒懒道,“难为你了,这段日子得做和尚”
做和尚好。
他做和尚,她也就彻底不担心了。
她埋在温暖的被褥里,睡得极其安稳。
浅浅的呼吸声均匀又撩人,像只温顺的猫儿,缩起了她锋利的爪牙,勾得陆卫青心痒难耐,一个跃起上了她的床。
他精神灼灼、动作敏捷,哪里有半分病秧子的模样?
他故意在她脑门上用力弹了一下,带着惩罚的意味,疼得睡梦中的她秀眉拧成了一条麻花儿。
他失笑,揉了揉她微微发红的白嫩额头。
“想什么呢?我若是和尚,你岂不是要守I活I寡?就这般不愿意?”
他掀开她的被子,霸道又痴迷地缠上她
*
翌日,苏霓儿醒来的时候,觉得浑身怪怪的,黏糊糊的,尤其是那处,湿透了。
她虽是处I子,但前世经历过那么多的欢I爱,自然晓得她怎么了。
说起来,她昨晚做个了个绵长又激烈的春I梦。
梦境过于真实,以至于她怀疑陆卫青勾着她干了坏事,没到最后一步却足够让她癫I狂的坏事。
可是她的被褥里没有温暖的热度,也没有陆卫青淡淡的荷叶香,更没有他羞人的男子味道。
她趴在床榻边上,粉颊鼓鼓的,圆睁着水泠泠的眸子,问他。
“你昨晚是不是爬我的床了?”
地上躺着的陆卫青缓缓睁开眼,眼底是尚未清醒的惺忪,声音带着晨间的粗哑。
“嗯?”
苏霓儿缩回被褥里,“算了,当我没问。”
陆卫青在刹那间的恍惚后,单手撑在脑后,侧眸望向床上的苏霓儿,笑得意味深长。
“太医交待这几日不能动欲I念。娘子如若实在想要,为夫也可以勉为其难”
一个软枕毫不留情地砸向他的头。
苏霓儿:“闭嘴!”
陆卫青便不说话了,埋在苏霓儿扔过来的软枕里,呼吸着她的味道,斜勾起唇角。
接下来的好几日,苏霓儿和陆卫青有一日没一日的过着。
白日里他们几乎不说话,苏霓儿例行公事般伺候他用膳,然后心安理得地窝在软椅里看绘本,看着看着,会睡上一两个时辰。
连青衣都说,她近日瞌睡多得厉害。
她也不知怎么了,有陆卫青在的夜晚,她似乎都睡不安稳,整宿整宿地做害臊的梦,以至于起床后精疲力尽,困乏得紧。
陆卫青倒是越养越精神,气色也比从前好了许多。
他已经无需谁拉扯,可以独自起床、翻身,还能下塌走上一段路。
他甚至在软塌旁放了张长桌,每日就在长桌上批阅奏折、处理朝堂之事。
苏霓儿委实看不下去了。
“你还要赖我多久啊?你这不已经好了么?”
陆卫青的眸光停留在手上的奏折上,闻言也没抬头,只说。
“还没全好。”
苏霓儿用手挡在奏折上,强行挡住陆卫青的视线。
“那也是好得差不多了。”
苏霓儿裹了一件厚实的披风,又换了双长筒靴,径直往门外走,“反正我不伺候你了。我和两位娘亲约好了,今个去后山采野菌,你有啥叫清袂和宿期。”
好不容易天晴了。
一连下了好多天的雨,山里的野菌疯长,正是采摘的好时候。
望着苏霓儿毫无眷恋远去的背影,陆卫青剑眉深蹙,气恼地丢开手中的奏折,再没了批阅的兴致。
他起身往外走,却被清袂拦下。
清袂:“皇上,皇后娘娘安排了出行的物资”
陆卫青:“出行?”
清袂的头垂得很低,“皇后娘娘说等过几日道上没那么泥泞了,她就领着四位爹娘出发,特意强调,别,别告诉您,怕影响您朝堂之事。”
陆卫青狭长的丹凤眼幽邃。
这才几日?她就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了?还打算一声不吭地走?再次把他落下?
他一巴掌拍在长桌上,寥寥数语安排得妥妥当当。
清袂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是,皇上!”
*
晚秋的后山带着雨水的凉意,被穿过密林的金辉一照,湿润的暖意徐徐升起。
齐腿深的灌木丛拂过,叶上的雨珠滴落,不稍一会儿便将外袍浸得润润的。
苏霓儿和殷娘、吴夫人行至山林深处,瞧见簇在一起的野菌长势喜人,心头顿时生了兴致。
不过,殷娘和吴夫人都是常年生在闺中的人,哪里干过这种糙活?
采摘野菌听似好玩,实则不容易,得弯腰拨开杂草寻找,还得会识别哪些野菌能吃、哪些野菌吃不得,是个技术活儿。
苏霓儿舍不得两位娘亲遭罪,让两位娘亲在旁侧瞧着,她采摘就好。
反正跟来的侍女采野菌的动作麻利,一会儿够吃就行。
苏霓儿堪堪从侍女手中接过提花篮,远远地瞧见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走过来,顿时黑脸了。
是陆卫青。
苏霓儿瞧了他好几日,早烦了,好不容易甩掉了,又跟上来。
她拉了吴夫人往旁处走,边走边回头对殷娘说。
“娘,您不是有话要问皇上么?他来啦,您问吧!”
殷娘,“啥?我何时说过你这孩子,躲他躲这么急做什么!”
陆卫青不疾不徐地走来,俯身朝殷娘行了一礼:“见过母亲。”
“你才好利索,怎地就出来了?该在屋里多休息休息。”殷娘顿了顿,又说,“娘知道你心疼缨儿。放心,有娘在,你媳妇儿跑不了。”
陆卫青浅浅一笑,视线探向故意避开他的苏霓儿,眸光微暗,却是什么也没说。
不远处,苏霓儿拉了吴夫人当挡箭牌,总算高兴些,哼着小曲找野菌。
吴夫人支开侍女,压低声线,同苏霓儿说起悄悄话。
吴夫人:“女儿,娘知道你们这个年纪最是冲动,一晚上胡来几次也正常。但凡事得有节制,过了会伤身。”
苏霓儿听得云里雾里:“娘您什么意思啊?”
“少给我装糊涂!”吴夫人指着苏霓儿眼睑下的青紫,沉了脸,“娘是心疼你。哪个女子熬得过男子的体力?你该拒绝的时候得拒绝,不能一味地纵容他。”
苏霓儿呆愣了半晌,想明白后红了耳尖,支支吾吾道.
“娘,您想多了,我们真没有哎呀,您知道的呀,他这几日身子不适,动不得欲I念,哪里,哪里能做那种事?”
“谁说他不能动欲I念了?”
吴夫人一怔,“他是伤到了,但并无大碍,行I房绰绰有余,莫要过火就好了。若真是有什么,太上皇能放心离开?”
苏霓儿脑子嗡嗡的,一时间还没想明白,“您,您的意思是说”
陆卫青想要和她“翻I云I覆I雨”再简单不过,想要爬她的床、想要勾着她一亲芳泽也是极容易的事?
那么她这些晚上连续做的春I梦
难道是真实的?不是梦境?!
可是,可是他翻身都困难,看起来难受极了,还有力气折腾她?折腾好几个晚上?
苏霓儿委实不敢想,也想不明白。
无凭无据的事,她怎敢妄下结论?
吴夫人一副过来人的神色,指向苏霓儿优美的肩颈线条。
那个位置,苏霓儿自个看不到,可是只要她稍稍一低头,被啃咬过的斑斑红痕尽显,极尽暧I昧和缠I绵。
便是不问用,也能知晓昨夜的他有多急切。
吴夫人:“娘并不责怪你们。娘只是担心你年纪小,受不住。你还在长身子,克制些总归好的”
剩下的话苏霓儿一句也听不进去了。
她只知道,先前她的肩颈处的确有一些红痕,是她住到庄园里的第一个晚上,陆卫青干的。
可这些天过去,红痕早该散了,但这些红痕很显然是才有的。
她忽地想起晚间沐浴时,腿根处被急急压出来的青紫。
她当时并未在意,更何况,她能瞧见的地方,不论是心口还是腰侧,并无暧I昧的痕迹。
现在想想
苏霓儿猛地丢了提花篮,朝着陆卫青一声狂吼—
——“陆卫青,你给我滚过来!!!”
第53章 追妻十四
苏霓儿将陆卫青拉到一处偏僻的山头。
与其说是拉, 不如说是连拖带拽。若不是两位娘亲和侍女们在旁侧,苏霓儿早动手啦!
秋风将苏霓儿肩头的粉色斗篷吹得鼓鼓的。
苏霓儿站在悬崖边上,额间的凌乱碎发卷着恼怒的弧度。
苏霓儿:“这几个晚上是你, 对吧?你不仅爬我的床, 还, 还陆卫青, 你简直卑I劣!”
从她气呼呼地凶他时, 他就已经猜到了什么。
面对她的羞愤和不加掩饰的憋屈,他狭长的眸子微微上挑, 索性承认了, 轻飘飘的“嗯”了一声
就没见过如此不要脸、不害臊的人!
苏霓儿顿觉气焰难消, 想要用力打他一巴掌,记起被他轻而易举地制服,收回扬起的手儿, 改在他胳膊上狠狠地掐。
“谁许你这样的?堂堂天子, 竟也要做流I氓么!”
她早该察觉到异样的。
晚上睡不安稳、重复做同样的春I梦、醒后疲倦、腿根处有青紫不是这个混蛋是谁?只怪他装病秧子装得太像,麻痹了她!
可她为何每回夜里从不曾醒来呢?任由他折腾?
莫非他在香薰上做了手脚?还是点了她的睡穴,使她动弹不得?
许是察觉到她的疑惑,陆卫青浅声道, “我在安神香里面加了东西。放心,不影响身子。”
“你?!”
苏霓儿一拳打在陆卫青的心口上, “陆卫青,你太过分了!”
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对着陆卫青又掐又打。
高大的男子立在她跟前, 像一座巍峨的大山, 不还手也不为所动,任由她宣泄心中的不满。
她不知道, 她那点力气委实打不痛他,而那因羞涩涨红的桃腮簇着不寻常的明艳,似一朵娇嫩的花儿,勾着他采I撷。
他不疾不徐地开口。
“你若实在觉得不解气,要不你亲回来?”
苏霓儿猛然抬眸,刹那间的恍惚后,愈发羞愤,一脚踩在他的黑色皂靴上。
“陆卫青,你个色I胚!”
她算是看出来了,他不仅没有半分的悔意,还心心念念地想要勾着她再I覆I云I雨!
想得出来!
她已安排出行的事宜,等道上没那么多积水了,立即上路!
躲他这个瘟神远远的!!
苏霓儿扭头就跑,再不想同他多说一句话,却被他强势地箍在怀里。
浓烈的男子气息袭来,他霸道地搂着她,将她死死地往心口揉,像要揉进他的骨头里,揉得她后背生疼。
他的下巴磕在她的头顶。
“那要如何?我已经亲了。”
他的声音低沉,还有些暗哑,带着三分讨好和七分求饶,凝视着她抗拒的眼睛,轻啄她圆润冰凉的下巴,全然没有帝王的威严和凌厉,似乎只是前世站在她门前的少年郎。
“你是我的娘子。我想要你,何罪之有?”
他咬着她白嫩的耳尖,将她牢牢地固定住,不许她闪躲。
灼I热滚I烫的呼吸洒在她耳畔,混着他心底的贪I婪潮水般肆意。
他说:“你不是也挺喜欢的么?”
“闭嘴!”
她无意识的自然反应能说明什么?
她睡着了,迷迷糊糊的,若非他勾着,她能糊里糊涂同他做那些!
委屈的泪水弥漫,大颗大颗地往下滴。
她用力吸鼻头,“但是我不愿意!我要说多少回?我不愿意和你在一起、不愿意做你的妻、不愿意做你的皇后!”
陆卫青幽邃的眸一下子就暗了,有一种类似悲凉的情愫在他眸底打转。
他似是无奈,却将她搂得更紧些了。
“那你要如何才能原谅我?才能和我在一起?才愿意做我的妻?做我的皇后?”
他平静的询问不似盛气时的压迫,倒像是犯错后失措的少年,面对心爱的女子,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苏霓儿:“没有法子!不愿意就是不愿意,能有什么法子?”
陆卫青不信:“总会有的。要金银珠宝还是权势富贵?要我伏低做小还是当牛做马?”
“不如我写个保证书给你?保证此生此世永不负你?否则罚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苏霓儿沉默着。
若是换做前世,她真舍不得陆卫青发这种毒誓,早捂着他的嘴求他别说了。
可是现在不同,她的心境变了。
她不再是前世那个屁颠屁颠跟在他后头,他说什么便是什么的小丫头;
也不再是心思单纯、对万事都毫无防备的天真小姑娘;
更不是男子几句甜言蜜语就能哄上I床的、不知情I事的女子。
有关她和陆卫青之间的纠葛过往,陆卫青虽有解释,也有悔恨,甚至甘愿拿命赎罪,可前世的那些事情并不是没有发生过啊!
尤其是想起陈木莲害她失去孩子,陆卫青却不曾给孩子一个交代。
这个坎,叫她如何过得去!
她真的被陆卫青缠怕了,随手一指,指向面前的万丈深崖。
“爹爹说下面有一种花,叫蓝色火焰,花瓣是蓝色的,长在最下面的泥泞里。你跳下去给我摘来,我就原谅你、我就和你在一起!”
此刻他们在偏僻的山顶。
山崖下是什么,有怎样的荆棘?谁也不清楚。
陆卫青会武功,轻功甚好。
可跳下这万丈生涯,也大抵没有活路。
苏霓儿笃定陆卫青不会这么傻,傻到冒着生命危险、去未知的崖底摘从未曾见过的花儿。
陆卫青眉梢一挑:“此话当真?”
苏霓儿:“自然!”
陆卫青没有犹豫,纵身往崖底跳,只留给苏霓儿一个决然的月牙色背影。
苏霓儿,“喂,你疯了!跳下去会死的!”
她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刚,说跳就跳,一点不含糊!
陡然,一条小花蛇从旁侧的灌木丛里溜出来,飞快地在苏霓儿的脚腕上咬了一口。
苏霓儿疼得惊呼:“——啊!”
陆卫青闻声,已经跳下山崖的他一脚踩在崖边的岩石上,用上轻功,飞快地折返回山顶,拥住抖着脚咿咿呀呀叫唤的苏霓儿。
陆卫青:“此蛇有毒,我先帮你吸出来!”
他将苏霓儿放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坐好,迅速脱下她的罗袜,就着被蛇咬过的伤口,低下头快速地吮I吸,吐掉、再吮I吸、再吐掉
整个过程发生地太快,快到苏霓儿来不及拒绝,褐色的泥泞地上已有一小滩暗红色的鲜血,全是陆卫青吸吐出来的。
算不得浓烈的金辉下,陆卫青半跪在她的面前,虔诚地托着她的右脚腕,一遍又一遍为她吸出毒血。
他低垂着长睫,叫人看不透他眸底的神色,云淡风轻的样子,同平常几乎无异。
然,拖着她脚腕的大掌有细密的汗渍,风一吹,凉透了。
若是看细了,还能发现他的手指在轻微地颤动。
阳光洒在他俊朗刚毅的面容上,吹起他带着寒意的衣袂。
那是他刚才急急跳下崖时,被狂风吹过的痕迹。
苏霓儿的心,忽地莫名地慌,也莫名地庆幸。
她庆幸。
庆幸自个被蛇咬了。
*
由于苏霓儿受伤,陆卫青承诺改日再去崖底给她寻蓝色的花儿,先将她抱回庄园。
一路上,苏霓儿犹豫着要不要收回她的无理要求,让陆卫青别再傻傻去崖底。
她尝试着说了好几次,没有一次说出口。
竹园里,众人将苏霓儿围在中间,看老郎中给苏霓儿把脉。
宫里带来的两名太医,应太上皇的要求去集市买药材了,故而吴将军命人找来这一代享有盛誉的老郎中。
老郎中年过七旬,两鬓斑白,身形清瘦,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老郎中给苏霓儿把脉后,说幸得陆卫青帮她吸出毒素,如今已无大碍。
众人欢喜,感叹苏霓儿运气好,同时重金感谢老郎中。
老郎中不收钱,道,“此等小事,无需记挂。不过少夫人还有旁的病症,老夫需得单独同她交待。”
在外人跟前,苏霓儿一行掩下真实身份。
现在,苏霓儿是“少夫人”,陆卫青是“少爷”。
众人虽是疑惑,可架不住医者心,纷纷退到门外,独留苏霓儿和老郎中两人。
苏霓儿:“敢问先生,我得了什么重病么?”
老郎中笑着摆手,“你这个病啊,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就是不易受孕。不过,老夫给你开个方子。服上三年,你定能抱上胖娃娃。”
苏霓儿一惊。
她难以受孕的事,她自是清楚些的,否则前世也不会迟迟怀不上孩子。
她和陆卫青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唯一的孩子,直到她二十岁才怀上呢。
想起那个苦命的孩子、还未出生就夭折的孩子,苏霓儿的心满是愧疚。
苏霓儿:“先生,您说的方子,我需得一直服用三年么?一日都不能落下?”
老郎中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反问她。
“少夫人的经期是不是素来不准?来时可有下腹坠痛、浑身乏力的症状?恕老夫直言,少夫人极难怀孕。若不是年轻、来得及调养,但凡多耽搁几年,是怎么都怀不上的。”
这些症状都对得上,可是
苏霓儿不怀疑老郎中的医术。
在请他来之前,苏霓儿就听说过老郎中的盛名,知晓对方在疑难杂症上很有一手,人送“塞华佗”。
苏霓儿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苏霓儿:“如果我从未服药,有没有可能在二十岁的时候怀孕呢?”
老郎中笑了:“绝无可能。”
这句话,犹如一根针扎在苏霓儿的心尖尖上,让她记恨了多年的仇怨忽地变得不真切起来。
她不自主望向窗外院子里候着的陆卫青。
依照老郎中而言,前世的她根本不可能怀孕。
既是如此,她又如何怀得子嗣呢?又如何小产呢?
想起她小产的事来得如此蹊跷且巧合,恰恰是在陈木莲推了她一下之后,可之前她毫无任何怀孕的征兆。
细细琢磨,好似真的不寻常。
院子里的陆卫青着一席月牙色锦袍,负手立在苍郁的翠竹下。
金辉透过竹叶形成斑驳的光影,洒在他白净的脸上,有一种朦胧的模糊感。
苏霓儿是愈发看不透他了。
又或者说,她从未看透前世的他。
前世的他,到底隐瞒了她多少?
文人墨客指着她鼻梁骂的时候,他虽是维护过她,却从未制止过流言,他当时是怎么想的?
孩子的事,究竟背后的真相是什么?
她最后死于的那场大火,到底是宫人的无心之举还是谁的蓄意谋害?
她死后,他是怎么过的?
他活了多少年?他有没有娶妻?他有没有去她坟头看望过?
他有没有那么一刻是悔悟的、是思念她的?
苏霓儿找不到答案,整个人浑浑噩噩的,以至于陆卫青要进屋,都被她拒绝了。
她说:“陆卫青,我想一个人静会儿,你给我点时间,好么?”
许是察觉到她的失意和怅然,陆卫青竟也没多说什么,当夜宿在外间,与她一墙之隔。
青衣端了黑乎乎的药汤进来,是按照老郎中的方子抓的药。
青衣:“您呀,该好生休息几天,老天爷都不让您离开呢!”
青衣说最近山洪频发,出行的道全被山石堵了,官员正带着老百姓搬抬山石呢,怎么着也得好几日。
苏霓儿笑笑,没说话。
换做从前,她定认为是天意,现在却认为是陆卫青的安排。
依着陆卫青执拗的性子,怎么可能轻易放她离开呢?
深秋的夜总是绵长的、孤冷的。许是装着心事,苏霓儿很晚才睡下,睡着后,做了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回到八年前的乱葬岗,见到十岁时的陆卫青;
也回到前世,见到曾经让她记恨的人、见到那些伤痛背后的真相。
第54章 少年锦时
八年前, 皇家权斗、东宫势变,十岁的陆卫青用险招逃出东宫,现下正在黑漆漆的棺材里。
大户人家的孩子难有体弱多病的, 为了改命, 会提前办丧事, 寻个“替死鬼”。
陆卫青就成了这样的“替死鬼”。
为了压制“替死鬼”的怨气, 往往会给“替死鬼”办冥婚。
是以棺材里躺着的是一对“替死”的鬼夫妻。
夜黑风高、残月斜挂, 送葬的队伍行在僻静的山林小道上。
山路崎岖,一面是褐色的石壁, 一面是陡峭的悬崖, 悬崖下是荒芜的乱葬岗。
山路宽不过数尺, 抬棺人并排前行已是拥挤,加上前几日刚下过雨,湿滑难行。
身穿黄色道袍的道士手持摇铃, 唱过几巡引路的丧曲, 叮嘱众人小心些,莫要搞砸了这单大生意。
今夜要埋的是一对童男童女。
黑漆漆的棺材里,十岁的陆卫青睁开眼。
身旁传来断断续续的细弱哭泣声,压抑着哀婉、流转着悲伤, 若不是棺材闭合得严实,他俩怕早就被发现了。
他烦躁地蹙眉。
也不知哪里骗来的女娃娃, 糊涂得很,在灵堂的时候傻乎乎地喝下有毒的鸡汤, 被人扔进棺材里, 到死也不知道自个是来陪葬的。
到底和他脱不了关系。
“别哭了。”
如果哭能解决问题, 眼下他就不该在这。爹爹生死未卜、娘亲深陷牢笼,东宫一夜之间天翻地覆、物是人非。
陆卫青闭上沸腾着火焰的眼睛, 下颌线咬得死死的。
身旁的抽噎声让他回过神。
她没应他,不知是中毒后尚未完全醒来,还是故意不想搭理他,只是哭声渐弱,快要喘不过气了。
棺材里太黑看不清,可并不妨碍陆卫青用手摸索。
果然,他在头顶上方摸到一把小巧锋利的匕首,当即撬开棺材盖,露出一条细微的缝。
新鲜空气混着泥土的气息洒进来,小姑娘长吁一口气、呼吸渐稳。
陆卫青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子,动作尽量轻些,不让外头抬棺的人发现里头有动静。借着从棺材缝隙照进来的昏暗月光,他看清她的模样。
巴掌大的小脸,瘦得颧骨都凸出来了,面色青紫得厉害。
她的脸上全是痛楚的泪水,不似中毒后的难受,倒像是陷入巨大的悲伤中,情难自已地哭泣,那干枯的嘴唇被咬出了血也浑然不察。
他低声唤她:“醒醒?”
苏霓儿感觉到有人在喊她,只是她意识模糊,浑身发软没有力气。
她知道她快要死了。
她一把大火烧了养心殿,却不曾想将自己困在漫天的大火中。
火舌混着滚滚浓烟弥漫,屋顶的木梁被烧断砸下来,砸在她的左腿上。
她动弹不得,皮肤被灼烧的疼痛蔓延,混着烧焦的味道,刺鼻得很。
她声嘶力竭地哭喊,绝望地挣扎。
棺材里,十岁的陆卫青连声唤了好几次,小姑娘也没醒来。
再这么耗下去也不是法子,等到下葬以后再逃可就难了。
他掏出一颗黑色的丹药,是母亲留给他救命用的,只有一颗。
片刻的犹豫后,他掰开她的嘴让她服下。
少顷,她脸上的青紫散去,渐渐有了一丝红润的血色。
他尝试着再度唤她:“醒醒?我带你出去。”
哭得快要断气的小姑娘终于醒来,怔怔地瞧着他。
纵然是小时候的陆卫青,苏霓儿也一眼认出。
周遭的环境逼I仄狭窄,只隐隐有一点昏暗的光。外头寒风呼啸,偶有招魂的摇铃声似咽似泣,诡异且沉闷
这是哪?地府么?
头疼得厉害,脑子乱糟糟的,她恍惚间记起养心殿的那场大火,以为自己死了。
那场大火里,最后陆卫青来救她了。
她记得清切,他在大火中尚有生还的机会。
怎么和她一起出现在地府?
听说阎王爷掌管生死簿,牛头马面勾魂,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她茫然地盯着他:“你怎么也下来了?”
陆卫青听不太懂她的意思,索性沉默着没吭声。
苏霓儿以为他有难言之隐。
两人穿着新婚的喜服,亲昵地搂在一起,好似生前的每一个相拥而眠的长夜。她蹙着眉梢,纤细的手指抵在他心口处。
“我们成婚了?”
冥婚虽是陋习,却广泛流传于市井,属婚约的一种,受律法的认可。一切来得曲折离奇,但终究是事实陆卫青极冷地“嗯”了一声。
苏霓儿大骇,怔了半晌后,颤颤巍巍地抚上他白净的脸。
他的脸带着少年的青涩,尚未长开,不易亲近的距离感浑然天成,可那双刚毅的眸子却未曾变过。
陆卫青身子一僵,从没有谁敢如此放肆地描绘他的轮廓。他本能地想要推开她,却鬼使神差地任由她抚摸。
苏霓儿的眸光停在自个过分瘦弱的手腕上。
这是一个小女孩的手,不是她死前的样子,她又极快地摸了摸自个的脸,哽咽着。
“我们是小时候的模样?”
陆卫青锁眉:“我今年十岁。”
那她就是七岁。
苏霓儿明白了,她做鬼也不得安生。
阎王爷不饶她,不仅让他俩做鬼夫妻,还要她打小就服侍他。
生前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有委屈亦有不甘。
入宫后他对她的冷落、他背着她有了新欢、新欢羞辱她她恨的,恨他变了心、恨自个糊里糊涂丢了性命。
即便最后他冒着生命危险来救她,她亦无法坦然地接受他。
“哇”地一声,她大哭起来。
“我不要嫁给你”
“声音小点!”
陆卫青急急捂住她的嘴,压低了声线,对着她摇头。
外头抬棺的人动作一顿,相互间望了一眼,低声询问着有没有听见什么。
寂静的山林,便是一只雀儿扑着翅膀划过夜空,也能响彻山谷,更何况是如此清脆的女娃娃声。
众人负责抬棺下葬,哪里晓得棺材里的人活过来了?只当是闹鬼了。
做这行的,多少有些忌讳,譬如公鸡见血不出殡、棺断土倒不下葬。至于冥婚,忌讳就更多了。
一时间,人心惶惶,抬着棺材走也不是、停也不是。
领路的道士瞥了眼棺材,强掩下心慌,念了几道口诀,沉着脸。
“别大惊小怪的,耽误了下葬的时辰。”
众人适才继续赶路。
棺材里的陆卫青一直捂着苏霓儿,没有松开过。
苏霓儿自然也听见了外头的声响,可她顾不上思考到底怎么回事,一口咬在陆卫青的手上,疼得他一缩。
“你怎地咬人?”
“我就是要咬你!”苏霓儿愤愤难平,“我生前活得够苦了,死了还要伺候你。我不同意!”
苏霓儿声音又尖又细,说话的时候恨不能给他几拳,闹得棺材斜了又斜。
陆卫青气得不轻,伸手想去捂苏霓儿的嘴,看见她龇开的牙,又顾及到两人现下的处境,只好耐着性子哄她。
“嘘,别说了。”
“我偏要说。你我的婚事没经过我同意,不作数。”
“你以为我愿意娶你?我也是迫不得已。”
“哟,你还憋屈呢?”
外头的众人彻底蒙住了,怔在原处一动不敢动。恰好是个上坡,八个汉子抬着棺材已然费劲,眼下脚软,更是走不动了。
一个胆大的,哆嗦着请示道士。
“道人,这里头的二位好像在吵架”
冥婚的少男少女都是合过生辰八字的,可父母之命定下的姻缘,也有相互看不顺眼的。若是如此,两个小鬼会心生怨恨,缠着父母不放、闹得家宅不宁。
此乃冥婚的大忌。
道士颔首,铁青着脸示意放下棺材。
他走到木棺跟前,拿出一叠黄纸,烧化了,晃动手中的摇铃——“天灵灵地灵灵,冤魂枉鬼莫嚣张。既已喜结地同心,夫让妻随”
“闭嘴!”“闭嘴!”
苏霓儿和陆卫青同时一声怒吼。
陆卫青吼完就后悔了。
眼下是逃命的时刻,他这般无疑等于暴露了自己,若是外头的人起了疑心可他毕竟只是个十岁的小男孩,纵是再忍得也有爆发的时候。
苏霓儿一点也不意外。
陆卫青平时够隐忍,可若是被惹急了,一样会红眼。
人在红眼时说的话,大抵是真心话吧?
她没仔细分析外头的情况,只记住旁人也说她们是一对“鬼夫妻”,更加印证了她当下的处境。她索性也不装了,决定把心中的想法全吐出来。
“呵,你就如此嫌我?其实你早就不喜欢我了,对吗?”
活着的时候他是天子、是她的夫君,她需得顾及他的感受、给他留脸面,做一个懂事的、端庄贤惠的妻子。
现在不一样了,她已经死了,没必要再像生前那般委屈自己,更无需再讨好他。
陆卫青睨了一眼他手背上的齿印,不屑地冷哼。
“错,我从未喜欢你。”
“你你你?”苏霓儿一把揪住陆卫青的衣领,“有种你再说一遍!”
昏暗的棺材里,苏霓儿气得小手儿直抖。
自从两人对着石头拜过天地、结为夫妻后,再也没有这般急眼过。
他们曾和所有深爱的男女一样,花前月下、山盟海誓,手牵手着细数未来的美好。为数不多的几回争吵,也是他先低头,伏低做小。
用他的话说——“自家娘子该疼”,又岂会用最恶毒的言语伤她?
不浓的月色照在陆卫青的脸上,衬出他极冷的面部线条。
他比她大三岁,无论是体形还是力气都远在她之上,想要拂开她的手轻而易举,他却单手撑着下颌,仿佛看不见她似的,下巴轻扬。
那神色就差叫她莫要自作多情了。
他这番模样,愈发惹得苏霓儿生气。
“好,很好,”苏霓儿激动地扑向他,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既然你要做负心汉,就莫怪我翻脸!”
“放肆!你竟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又不是没打过!”
棺材里,两只“小鬼”打得不可开交,一个说“好男不跟女斗,我是让着你,莫要得意”,另一个说“少说漂亮话,有本事你不还手”
两人动静太大,直摇得棺材乱晃。
道士和抬棺的人震在原处,吓得久久没有动过。
恰在此时,狂风骤起、乌云密布,隐有山雨欲来的架势,那引路的挑灯更是忽明忽暗。
陡然,过分倾斜的棺材盖“砰”地一声,跌落在湿滑的地上,露出里面两只急红了眼的“小鬼”。
他们互相揪着彼此的头发,疼得龇牙咧嘴,却谁也不让谁。
女鬼的脚抵在男鬼的下巴处,男鬼的膝盖抵住女鬼的心口,彼此的姿势十分诡异。
一道闪电忽地劈下,映照出他们狰狞且扭曲的面容。
众人大喊——“啊啊啊,诈尸啦!”
*
抬棺的人吓得惶恐不已,尖叫着落荒而逃。
电闪雷鸣、狂风呼啸,昏暗的月光卷着红杉树残败的落叶起伏,在陡峭的石壁上投下可怖的阴影。
身穿黄色道袍的道士手持摇铃,独独一人站在刺骨的寒风中。
他身姿挺拔、目光如炬,一动不动地盯着棺材中打架的两只“小鬼”,似未曾有任何惧意。
然,那黄色的道袍下方隐隐有湿润的水渍,正顺着裤腿往下。
苏霓儿终于品出了一丝不对劲。
没了棺材盖,她彻底看清周遭的一切。
这是一处僻静的山林小道,她和陆卫青在棺材里。
刚才那些被吓走的“鬼”似乎很怕他们,嚷嚷着“诈尸”了;而棺材边上,她和陆卫青扭打在一块的影子清晰可见
鬼也有影子的么?
她总觉得此地甚是熟悉,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究竟是哪儿。
不过,这些都不紧要,紧要的是她和陆卫青正在打架呢!
打架拼的是气势和不服输的干劲,甭管打不打得赢、甭管会不会受伤,卷起袖子往死里揍,对方再厉害也弱了三分。
陆卫青被她扯住头发,疼得龇牙咧嘴;苏霓儿亦不好过,脖子都快扭断了。可两人谁也不松手、谁也不退缩。
苏霓儿冷笑:“旁人可瞧见你打我了,等会儿在阎王爷面前,你可别耍赖。”
陆卫青:“恶人先告状,是你先动的手。”
苏霓儿:“是你先惹我的!”
“够了!”道士沉声吼道,从腰间拔出一根桃木剑,“两只厉鬼切莫嚣张,速速躺回棺材里,否则我立刻收了你们,替天行道!”
道士当即咬破手指、挤出殷红的鲜血,快速在黄纸符上写着什么。
听说冤魂被收后入不了轮回,苏霓儿倒不是怕,是好汉不吃眼前亏,没必要栽在一个道士手里。她尝试着和陆卫青商量。
“要不,我们先歇会儿?等搞定这个道士了,再接着打?”
陆卫青恰有此意。
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是“鬼”,正好,趁着没什么人把守,赶紧逃。
“你说话算话?”
“自然!我是不讲武德的人么?”
陆卫青眸光微暗,片刻的思量后,清冷的声线软了几分。
“那行,我数一二三,我们同时松手。一,二,三你个卑劣的小人!你出尔反尔!”
“兵不厌诈呀!”
苏霓儿趁着陆卫青松手,反将他压在棺材里,掐住他的脖子,神色颇为得意,笑道,“你从前教我的,你忘了?”
陆卫青身子一僵,恍然看着欺在他身上的小丫头。
雷声轰鸣,惨白的闪电下,被他揪过的头发乱糟糟的,露出一张过分清瘦的脸蛋儿。她上挑的眉眼一点也不可爱,那双明亮的眸子却异常的耀眼。
他仿若曾在哪见过,怔住,一时间忘记推开她。
狂风中,道士念着口诀、手持桃木剑朝苏霓儿刺来。
陆卫青来不及思考,毫不费劲地翻身,本能地将苏霓儿护在身下。
那把沾了狗血的桃木剑,准确地刺中陆卫青的后背。
——“你?”
苏霓儿没想到陆卫青会替她挡下这一剑,亦没想到他动作这般利索,方才记起他先前说的那句“让着你”并非漂亮话,而是事实。
他双臂撑在她两侧,挡住她面前本就不甚明亮的光。透过他白净额间的碎发,她看见道士手里断了的半截桃木剑,以及对方诧异的目光。
所谓桃木剑,是道教用来辟邪镇宅的法器,取自天然桃木,能杀恶鬼、诛妖孽,对于凡胎□□委实没什么震慑力,无异于一截破木棍。
那破木棍打在陆卫青身上,仅让他微微蹙眉,闷哼一声而已。
苏霓儿没细想为何桃木剑对陆卫青没用,她被道士的行径伤到了。
既然那道士敢“收拾”陆卫青,那下一个遭殃的就是她了。
还等什么?还手呀!
许是人在气头上,力气特别大。
苏霓儿一把推开陆卫青,扑向道士,一爪子下去,挠得对方花了脸,丢了桃木剑凄凄惨叫。
苏霓儿手脚并用缠在道士身上,像个小野猫似的,打不过就挠,挠累了就咬,硬生生将一个大汉扑在地上,立不起来。
“你吃饱了撑的?非得和我们作对?活该被揍!”
陆卫青被苏霓儿推得踉跄,险些没扶稳摔着,也不知这丫头哪来的蛮横劲。
得了自由,他没急着逃离现场,而是勘察地形。
这条山林小道甚是崎岖,一面是褐色的石壁,一面是陡峭的悬崖,悬崖下是荒芜的乱葬岗。若是不甚掉下去,估计半条命就没了。
下山的路只有一条。
山路的尽头,几十人举着火把来势汹汹,是逃散的抬棺人引来的救兵。
他们声势浩荡,嚷嚷着得想办法把两只“小鬼”安葬了,实在不行,就一把火烧了,总归不能留着祸害人。
陆卫青凝神思考,下山的路是去不得了。
月色越来越黑,愁云压得越来越低,暴风雨即将来临。
陆卫青看向黑漆漆的密林深处,心中主意已定。
地上,道士被苏霓儿压着,满脸的指甲血印。
陆卫青按住苏霓儿扑腾的手,“别打了,我们走。”
苏霓儿侧头,暂且停下,甩了甩手,喘了一大口粗气。
她这小胳膊小腿的,没打几下就酸软了,不得劲。
“不急,臭道士还没求饶,应是不服,且等我把他打服了。”
嫁衣的袖摆宽大,费事,苏霓儿动手的时候不方便,索性卷起袖摆,朝着道士的心口就是一拳。
“错了吗?以后还多管闲事不?”
苏霓儿自认使了大力气,可对于一个成年男子而言,那点力气不算啥。道士唾了一口。
“恶鬼!老夫就算赔上性命也要收了你们!”
“嘿,你个臭道士,嘴还硬呢!”
苏霓儿扬起拳头,却见陆卫青一块石头砸在道士的脑门上,用了狠劲,先前还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昏死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苏霓儿抬眸,正对上陆卫青刚毅狠辣的眸子,似凌空扑食的秃鹫,涌起猩光。
苏霓儿后背泛起一阵恶寒。
她再清楚不过,死人堆里长大的帝王从来不是良善之人,生杀予夺、玩弄权贵,不过尔尔。
无论他外表如何清冷,哪怕只是一个十岁的小男孩,那股子狠劲也瘆人得很。
陆卫青探了道士的鼻息,确定对方短时间内不会醒来,一把拉起苏霓儿。
“走。”
苏霓儿怔住:“去哪?”
不远处,举着火把寻来的人越来越近,就在上山的拐角处。狂风将陆卫青的红色衣摆吹变了形,鼓鼓的。他沉下脸。
“难道你想被活埋?”
苏霓儿自然也瞧见追来的“鬼”了,晓得这些“鬼”不会饶他们。
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憋屈。
活着的时候她就没带怕的,死了还被追着赶,地府也不是个安生的地儿。横竖是个死人,不如畅快肆意些。她随手一指,指向陡峭的悬崖。
“不如从这儿跳下去,我堵他们不敢跟着跳。”
陆卫青斜了一眼悬崖的高度。
有疾风从悬崖底下呼啸而上,刮得他的脸火辣辣地疼。一颗小石子从他脚畔滑落,半晌听不见落地的声响。
下面是乱葬岗,没有墓碑的小土丘乱了一地。
他没有回答苏霓儿的话,而是径直往深山密林跑,被苏霓儿拦下。
“你怕?”
陆卫青冷哼,双臂环在身前,下巴轻扬,不疾不徐吐出几个字。
“我不傻。”
从这么高的悬崖往下跳,不说一定会死,至少摔个半死不活。
苏霓儿却不在乎,拽着陆卫青往悬崖底下看,说半身腰有棵大树,只要跳的时候找好方向,被大树拦一下,应该没事。
陆卫青凝神思考了片刻,问她:“你会武功?”
苏霓儿摇头:“不会。”
陆卫青顿住,唇线抿得死死的,起身要走。恰好来捉他们的人追来了,指着他俩大喊——“看,那两只小鬼在那儿!”
陆卫青愈发急切,拔腿要跑。苏霓儿却是一笑,趁机紧搂住他,跳下悬崖。
“还说你不傻?我们是鬼,摔不死的。”
戏折子里常说,鬼便是摔得四分五裂,也能完完整整地接回来;法力高深些的,断了的头颅都能安回脖子上。
暴雨倾泻而下,狂风伴着雨点打过苏霓儿的耳畔。
拥着陆卫青往下坠落的过程中,她听见他剧烈颤动的心跳声,“砰砰砰”,比暮钟还要震耳
鬼也有心跳声么?
苏霓儿猛然一惊,意识到事情或许和她想的不一样。她正欲问个究竟,“吱呀”一声,悬崖石缝里伸出来的树枝划破他们的衣裳。
惊惧乍起,肌肤被划破的疼痛让苏霓儿清醒。她惶惶然去寻陆卫青,却只捉住他的半片衣角。
分别之前,她听见他咬牙切齿的唾骂。
“疯子,我们是人!”
*
邪风肆虐、暴雨如注,初春的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荒芜的夜幕下,浓云渐散、残月隐上斜枝,偶有哀鸣的黑鸦略过,惊起一阵寒风。
躺在地上的苏霓儿缓缓睁开眼。
光秃秃的土坟隐在枯黄的杂草间。斜对面的老树下,几只野狗谨慎地从土坟里扒拉着腐尸。恶臭混着雨后山林的潮湿味弥漫
乱葬岗?
这是她儿时来过无数次的地方,深埋在骨子里,闭着眼也能描绘出此处的地形。
手背上传来尖锐的痛感,“笃笃笃”,似有什么东西在啄她。她反手一捞,黑鸦惊着翅膀从她掌心逃窜,极快地匿在黑暗中。
她陡然坐起,伤口被牵扯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呼出声,斜对面觅食的野狗早已逃得不知踪迹。
在距离她最近的坟包处,陆卫青一席大红色的喜服昏死在泥泞里。
大雨冲去他脸上的斑驳血渍,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英俊面容。
跳下山崖后,她和陆卫青被半山腰的大树拌了一下。
正是这颗大树,让他俩捡回两条小命,却也摔得伤痕累累。
记起他昏死之前说的话,结合眼前的情形,她所有的疑惑全有了答案。
原来,她不是鬼,陆卫青也不是鬼。
她回到了小时候,回到和陆卫青相遇的地方!
不同的是,上一世他们冥婚后,不知为何被扔到了乱葬岗。她是在乱葬岗醒来的,没有棺材里的那段记忆。
而这一世,她提前醒了,误以为在地府,非得拉着陆卫青跳下山崖
苏霓儿懊恼极了。
寒风乍起,湿透了的红色棉袄贴在身上,黏糊糊的,随手一挤就能挤出一大碗水,冻得她直哆嗦。
哆嗦好,哆嗦让她冷静,哆嗦让她有时间思考。
她为什么会回来?
她不知道,可命运让她重新选择一次,她不会再糊里糊涂地深陷火海、不会让旁人那般羞辱她、不会给陆卫青负心的机会。
眼下,正是报复陆卫青的好时候!
思量间,一双满是伤痕的小手从泥土里伸出来。
陆卫青醒了。
他身上的喜服被划破了好几条大口子,隐隐露出带着血的白嫩肌肤;右腿木讷地搭在地上。
他的脸也被小石子擦破了,如山的眉可怜兮兮地皱着,墨黑的瞳底隐有湿润的微光,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无助,似一头迷路后受伤的幼鹿,少了几分初见时的凌厉。
苏霓儿晓得,他的右腿断了,走不得,正痛着。
上一世,他俩搀扶着逃出乱葬岗以后,陆卫青足足修养了半个月才勉强下地走几步。
在此期间,全是苏霓儿照料他,将本就不多的吃食硬生生分一半给他,还给他寻草药为他疗伤。
相比起来,苏霓儿比他好多了,只是些皮外伤,没几日便全好了。
“想我救你呀?”
苏霓儿笑着问他,见他点头,乐了。
她一把操起旁边的铁锹,狠狠砸在陆卫青的头上。
第55章 少年锦时(二)
苏霓儿想清楚了, 既然重生了,那就得活得肆意、活得和前世不一样!
她拿了陆卫青的玉,以此威胁陆卫青, 让陆卫青帮她做事, 扬言只有让她满意了, 她才会把玉还给他。
陆卫青的玉是他皇爷爷留给他的, 是他身份的象征、是他日后登基所需, 于他而言极其重要。
陆卫青虽是不愿,最终还是同意了。
苏霓儿让陆卫青帮她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找到冥婚背后陷害她的人。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李府为了给体弱多病的小少爷改命, 提前办丧事, 需得人去府上哭丧。
隔壁的胖婶诓七岁的苏霓儿,说李家大方,去灵堂里哭一哭, 晚上有肉吃。
苏霓儿高高兴兴地去了, 不曾想被胖婶卖给李府,糊里糊涂做了陪葬的,和陆卫青举行了冥婚。
冥婚后没多久,她被通缉了, 说她借着去李家哭丧,偷了李家夫人的一对金镯子。
前世此事不了了之, 却在多年后成为文人墨客攻击唾骂的污点,成为她不配为后的罪证之一。
——五罪之首:贪金拜银。
想想此事她就觉得蹊跷。
一个无身份无背景的小乞丐, 人都“死”了, 对李府再无任何威胁, 李府怎会多此一举将她告到官府,说她行窃?
苏霓儿至今想来都觉得冤屈, 一定要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才甘心。
东巷的小破屋里,初春的簌簌冷风吹得残破的木门“吱吱”作响,灌进脚脖子里,冷得人直哆嗦。
夜色下,屋子里没有盏灯,只有摇晃的月光从漏了的屋顶洒进来。
陆卫青将一对金镯子交给苏霓儿。
“我在胖婶家找到的。”
借着昏暗的月光,苏霓儿看清金镯子上刻着的小字——“李”,瞬间意识到这是李夫人丢的那一对,诧异道。
“金镯子怎会在胖婶那儿?”
陆卫青蹙着眉,“胖婶只说是李夫人赏给她的,其余便不知了。”
这不是明晃晃的合伙陷害么?胖婶很显然和李夫人是提前窜谋好的。
可她同李夫人毫无过往,对方为何要这般害她?
苏霓儿想不通缘由,寻思着得找个机会亲自问问李夫人。
相对苏霓儿的沉默,陆卫青显得急切多了。
陆卫青:“我已经替你找到了金镯子,你该把我的玉还给我了。”
苏霓儿嗤笑,随手指向外头——天寒地冻的檐下。
“出去,别惹我心烦!若不是因为你,我能被骗去李府?能被冤枉?”
她说着说着,强势的语气带了哽咽,“我何时洗刷冤屈,咱俩何时谈玉的事!”
事实上,除了让陆卫青帮她找镯子,苏霓儿可谓想尽一切手段折腾他。
她逼着他洗衣做饭、逼着他在街边乞讨,稍稍哪里不顺心,就逮着他恶语相向。
偏生他要动手吧,不管是硬生生抢回玉还是决然离开,她都会睁着水泠泠的大眼睛,倔强又怨恨地望着他,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可怜巴巴的样子,像是他曾伤过她无数回。
他每回都在她的眼泪里败下阵来。
一如现在。
他愤恨地扫过她那双蒙着迷离霏雾的眼睛,恨透了心软的自己。
巷子尽头响起一声口哨,是他的人寻来了。
陆卫青转身出了小破屋。
黑暗的东巷深处,一个蒙面黑衣人朝陆卫青抱拳行了一礼。
“大人说了,您要是执意留在上京,那接下来的路您可得走好了,”蒙面黑衣人呈上一张纸条,“这是先生交给您的第一个任务。”
陆卫青不疾不徐地打开纸条,看过纸条上的内容后,凝视着黑衣人的眸光渐寒。
“不过一个小乞丐而已,何必赶尽杀绝?”
黑衣人扫了一眼陆卫青额头上的包。
虽然消了不少,但还是很明显地鼓起一团,足以想象那小乞丐打人时的力道有多狠。
黑衣人:“她已是颗废棋,留她活着并无半分益处!”
“她”是谁,两人心知肚明。
陆卫青往前一步,眼神似刀锋般锐利可怖,带着他这个年龄不该有的狠辣,说出来的话声音不大,却如暮钟般震耳。
“劳烦转告先生,此事不劳先生费心,我自会处理。”
黑衣人走后,陆卫青回了小破屋,发现苏霓儿斜倚在屋外的木板上,抱着双臂望着他,似笑非笑。
似乎,她在这里已经等了很久。
苏霓儿:“有些时候吧,莫要尽信一个人,也莫要将所有的希望放在同一个人身上。”
陆卫青蹙眉,有些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
她又道,“多点心眼总是好的,万一你最信任的人背后捅你一刀呢?尤其是生死攸关的时候,多条后路、多个选择。”
言罢,苏霓儿也不管陆卫青能否听得懂,“砰”地一声关上木门。
后日就是陆卫青的生母——太子妃的行刑之日。
届时,东宫近两百人被施以极刑。
前世,陆卫青在得知生母被砍头以后,在大雨里坐了整整一宿,绝望颓废后一病不起,险些丢了性命,是她去无回山摘得神仙草才救回了他。
重活一次,她不想悲剧重演,却也晓得自个弱小如蝼蚁,撼不动参天大树。
即便如此,她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命运如厮,她和陆卫青都是漩涡里的草芥,谁也不比谁疼得少。
*
两日后,东宫以谋I反定罪,近两百人被砍头。
那日,三月的艳阳天陡变,漫天的鹅毛大雪忽地飘落,纷纷扬扬,白了行人青色的肩、湿了犯人飞溅的鲜血
这场大雪直到夜幕降临的时候才停歇。
郊外一处僻静的农家小院里,一位着粗布麻衣的妇人站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痴痴地望向门前的小径。
她梳着最简单的妇人髻,头上未着任何发饰,眉宇间尽是疲态。
那眸底的血丝红红的,一看就知好几日未曾合过眼。
然,萦绕在她身上的矜贵气度浑然天成,纵是穿得再朴素,也挡不住骨子里的雍容华贵。
她是太子妃——殷娘。
陆卫青骑着马儿飞驰而来,身后跟着侍卫宿期和清袂。
殷娘远远地瞧见,眸光骤亮,急急奔至门口的篱笆栅栏处,唤道。
“筠儿!”
陆卫青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娘!”
陆卫青哽咽着,“孩儿无能,未能救出”
刚刚刑场上被砍头的“太子妃”、众人眼皮底下已经死了的“太子妃”,不过是身形相似的替死囚犯。
陆卫青提前用死囚换出太子妃,瞒天过海,才救下太子妃。
不过,他却无力救出府上其他人,他亦是愧疚。
那些都是衷心的奴仆,养在东宫多年。
有照料他起居的奶娘、有陪同他练字的书童、有厨房里烧火打杂的麽麽、有跟在他屁股后面奶声奶气唤他“漂亮哥哥”的稚儿
太子妃亦是心殇,一把搂住陆卫青。
“我儿受苦了。不怪你,是我们遇人不淑!”
之前陈国辅答应得好好的,说会想尽一切法子救下东宫家眷,还信誓旦旦地保证,再不济也能佑得太子妃平安。
毕竟太子“谋反之罪”定下后,老皇帝一直未下死命令,尤其太子下落不明、迟迟未见人来。
众人揣摩着,好歹是亲爹,或许想给儿子一个解释的机会,不忍做得太绝。
可没想到的是,昨夜老皇帝尚在思量,今个一大早就定了东宫的死罪,命其斩首、正午执行!
快到众人都来不及反应。
殷娘:“幸得我儿机智,看透陈国辅并非值得所托,提前做出应对,否则我可怜了那些无辜的家丁,可怜你父亲到现在也生死难料!”
缓了缓情绪,殷娘又道,“筠儿,你素来最敬重先生,从未忤逆过他半分,为何这回想起要背着他行事?”
陆卫青眸光一顿。
昏暗的烛火下,他整个人背着光,隐在无边的悲戚里,叫人看不清他此刻的思绪。
半晌后,他将苏霓儿那晚对他说的话重复一遍。
也正是因为听了苏霓儿的话,陆卫青才决定不要将希望全部放在陈国辅身上。
才有了营救母亲的想法。
太子妃静静听完,诧异道。
“如此说来,那个小女孩是咱们的贵人?”
不是的,苏霓儿的“点拨”纯属意外。
陆卫青找人调查过了,苏霓儿就是一个毫无背景的小乞丐,应是不晓得东宫事变的内幕。
太子妃想了想,又道:“筠儿不若多说说那孩子,叫什么?家住在哪里?今年几岁了?她与筠儿有缘,娘想多听听。”
“一个奸诈狡猾的小人,不值得母亲惦记。”
太子妃微愣:“听筠儿的语气,你似乎很不喜她?”
“嗯,”陆卫青直言,“不喜,很不喜。”
*
因着陆卫青去无回山摘神仙草受伤,苏霓儿迫不得已照料他大半个月,直到月末才打探到李夫人的消息。
李夫人会和老爷驾车去往郊外,祭拜下葬的“儿子”,在尾七的时候,俗称望坟。
天光微亮的时候,苏霓儿和陆卫青去往李府的后院,找到一辆富贵的马车。
等会儿,李老爷会和夫人乘坐这辆马车,去往郊外的坟地看望儿子。
马车由实木所建,通体偏红,四周用上好的栏杆围筑,虽比不得宫中的马车奢华,在上京也是有头有脸的大户才用得起的。
马车的后方有一处算不得宽敞的箱笼,和前方的车厢就隔着一面雕花实木,用来装出行的物件,恰好容得下两个小孩。
苏霓儿和陆卫青钻入箱笼。
随着箱笼盖子被合上,仅有一道微弱的霞光从缝隙里探进来,照清陆卫青冷峻面容上半垂的长睫。
他平躺着,双臂环在身前,脊背挺得僵直。
苏霓儿不甚自在地往边上挪,近乎后背贴在箱笼壁上。
箱笼装了两个孩子后,愈发显得狭窄局促,两人的衣袂逃不开地叠在一处。
车轮子咕噜咕噜响,穿过喧嚣的闹市,往城外去了。
前几日下过暴雨,山路泥泞湿滑,马车行得慢。
忽地,马车的前厢传来细碎且压抑的喘I息,混着女子咬不住的低I吟,透过不隔音的雕花实木,清晰地传来。
——“老爷,您别这是在外头,莫让下人看笑话”
“有家丁看着,传不出去。这都多少日了,府上又不方便你且配合些。”
暧昧欢I愉的声音此起彼伏。
苏霓儿活了两世,自然晓得前面的李老爷和夫人在做什么。
寻常人家里有丧事,大抵悲恸,不说守孝守个三年五载,至少一月忌荤忌喜忌同房,很显然李老爷是憋得太久,寻着今日出府带的人少,想疏解疏解。
可苏霓儿无意做了偷听贼,心下依旧臊得慌。
一双宽厚的大掌及时覆住苏霓儿的双耳,将她捂得严实。
苏霓儿再听不到羞人的亲热声,耳畔只有“嗡嗡嗡”的声响。错愕中,她看见陆卫青微红着耳尖,眉头蹙得很死。
苏霓儿翻了个白眼,用身上的丝帕堵住陆卫青的耳朵
终于,前面的两口子歇火了。
窸窸窣窣,是衣料摩擦的声音,又一阵沉默后,李家夫人开口了,声音有些暗哑,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似又透着几分不忍。
——“老爷,虽说这事已经过了,可我心里头始终不安。”
李老爷:“怕两个小鬼缠你?莫信这些,冤有头债有主,咱俩只是替人办事,怪不得我们。”
苏霓儿料到李老爷在朝中的势力单薄,是万万不敢动皇太孙的。这场冥婚背后定有指使。
可究竟是谁呢?
苏霓儿不得而知,也不在意。
她在意的是李夫人为何要冤枉一个“死人”偷镯子,这于李府而言,能有什么好处?
李夫人又道:“话虽如此,可死者为大,我们这样诋毁一个小姑娘、坏她名声,不厚道。”
李老爷叹气:“谁知道国辅大人怎么想的?他要谁死谁就得死,连陛下都忌惮三分,更何况一个死了都没人问的小乞丐?国辅大人说是她偷的,那便是她偷的。”
苏霓儿大骇。
原来,残忍地将她活埋、在她死后亦不让她安宁的罪魁祸首,是国辅大人!
刺骨的恨意自脚底升起,疼得她直哆嗦。
她知道国辅大人不待见她,知道国辅大人恨她可她私底下总抱着那么一丁点的奢望,盼着对方还能有一丝丝的人I性。
是她过于天真了。
从胖婶哄着将她骗去李府开始,她一步步踏入对方设的牢笼,在看不见的天罗地网里苦苦地挣扎。
她将艰涩和委屈咽下,仰头拼命地眨眼,努力不让眸底弥漫的泪水落下。
为这种人,不值得。
她掀开箱笼盖子,趁着马车行在山路的拐弯处,义无反顾地跳下去。
既然她已知晓真相,再追着李老爷和夫人没有多大意义。幕后推手是国辅大人,只有找到国辅大人才能讨回公道。
苏霓儿独自一人走在下山的小径上,陆卫青很快追上来。
“你打算怎么办?”
苏霓儿脚步一顿,却是没停,继续往前走。
陆卫青又道:“不管你的决定是什么,我既已答应帮你洗脱冤屈,便说到做到。”
苏霓儿停下,侧身望向陆卫青,忽地笑了,笑得前俯后仰、笑得直不起腰、笑得灿烂的眸底尽是晶莹的湿意。
陆卫青不解:“你笑什么?”
苏霓儿笑得太狠,有些喘不过气,叉插着腰歇了会儿,才用嘲讽的口吻不屑道。
“你何必假惺惺地装慈悲?你不是早就知道是他么?”
从陆卫青听到“国辅大人”时平静淡漠的态度,她就猜到了七八分。
她同他因冥婚相识,从前无任何交集,也不甚了解对方,他却从未相信她是偷镯子的小贼,还再三表示能帮她洗脱冤屈、还她清白。
他为何如此这般信任她?
呵,不过是因为他了解事件背后的真相,清楚谁才是始作俑者。
让苏霓儿气愤的远不止于此。
上一世,苏霓儿在太和殿被众人指责“偷金拜银”时,国辅大人神色平静地站于一旁,从头到尾未曾言语。
那时的苏霓儿太过天真,想着国辅大人或许对她心存亏欠,故而不忍苛责她。
直到她死之前,她才渐渐看清对方伪善的真面目,才知道这一切都是国辅大人背后所使。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这盘棋,国辅大人能下得这般早!
而陆卫青呢,不顾众臣摆上来的“铁证”护下她,不许任何人再提从前,她心下是感动的,至少枕边人是信她的。
现在想想,他是多么残忍啊,明知她是被冤枉的、明知背后是谁在搞鬼,却从未还她公道,任由谣言中伤她、让她成为文人墨客笔下的笑话。
她还真是个笑话!
苏霓儿自嘲般勾起唇角,清瘦的脸颊早已泪痕斑斑,她却浑然不知。
面对她的冷嘲热讽,陆卫青没有辩解,深邃的眸暗了又暗,许久才沉沉开口。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陆卫青和她面对面而站,就在下山的崎岖小径上,四周是苍郁的古树林。
卷着潮湿露水的光穿过绿色的枝芽后变得阴暗,打在他身上,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苏霓儿冷嗤:“那是哪样?”
料定他不会说,她没有多看他一眼,转身往山下走,却被他一个健步上前拦住。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眸光几番变化,似有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他咬着唇,挺直了脊背,双臂环在身前。
“总归我没有对不起你。我不告诉你,自有我的原因,你不该同我置气。”
苏霓儿冷笑,和他争论这些有什么用呢?
眼下如何洗脱罪名才是最紧要的。
苏霓儿懒得和他掰扯。
“你不是想要回你的玉么?带我见陈国辅,见完我就把玉还给你。”
*
陆卫青答应她,明日巳时,就在郊外的小凉亭里,他会替苏霓儿约上陈国辅见面。
因着心思重,苏霓儿支开陆卫青,独自一人走在回城的小道上。
快到正午了,火辣辣的阳光明晃晃的,刺得苏霓儿睁不开眼。
她用手挡在白嫩的额头,盯着脚下石缝里冒出来的杂草,想着就能见到仇敌了,不由加快前进的步伐。
走着走着,脚下的路愈来愈窄,宽不过她双肩,也没有小石子了,只剩下一堆覆着野草的小径。
她四处打量一番,确定她走了和入城相反的方向。
此处是僻静的郊外,梯形农田掩映在群山环绕间,仅有的一座农家小院里,灰白色的烟雾从烟囱里徐徐升起。
没多时,一位着粗布麻衣的妇人从厨房里跑出来,灰头土脸的,看不清模样,弯腰扶着院子里的老槐树不住地咳嗽。
妇人身后,弥漫的烟雾愈发浓黑,时不时有火苗星子窜出来。
糟了,那户人家起火了。
苏霓儿拔腿就往小院跑,远远瞧见院门口的篱笆栅栏,使劲一推,冲了进去。
妇人诧异,伸手去拦苏霓儿。
“哪里来的小丫头?谁许你进来的!”
苏霓儿不理,亦没时间解释,绕开妇人,径直冲入厨房,急得妇人在院子里团团转。
“里面起火了,快出来,会烧着你的!”
苏霓儿在厨房里摸了一圈,发现是灶里的柴火落出来了,落在厨房门口堆着的木柴上。
幸得前几日刚下过雨,木柴湿哒哒的,还没彻底燃起来,只是烟雾大,熏得呛人。
不过,也得尽快把烧着的柴火浇灭了,不然火势大了可麻烦。
苏霓儿找到木盆,打开水缸去舀水,发现水缸空荡荡的,一滴水没有。
她急了,抱着木盆跑到院子里。
“水井,你家的水井在哪?”
妇人愣愣的,站在槐树边上错愕地望着苏霓儿,似是不知苏霓儿要做什么。
苏霓儿剁了一脚,快速环视一周,发现水井就在厨房边上,赶紧往井里丢下水桶,使了蛮劲把水提上来,哗啦啦倒入水盆,再一盆水泼在烧着的柴火上。
妇人终是醒过来了,接过苏霓儿手中的水井绳子。
“我力气大,我打水!”
两人相互配合,如此反复,不断地打水、倒水、再浇火,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火势终于被控制住。
只是这一番折腾,一大一小两个人,脸上都黑漆漆的、脏兮兮的,看不得。
妇人握着苏霓儿的手,很是感慨。
“孩子啊,今日多亏了你。大娘做饭笨手笨脚的,差点把房子给烧了”
“没啥,这不是碰巧经过么?顺手的事。”
苏霓儿打了盆冷水,掬了一把往脸上胡乱地抹,勉勉强强抹了脸上的烟渍,再拍拍身上的灰。
“行,大娘,我先走了,您往后注意些。这地儿偏,可不容易遇见人。”
妇人却拉着苏霓儿不松手,说了好些感谢的话,还拿出好吃的零嘴招待苏霓儿。
妇人说她叫殷娘,独自一人住在山里,男人外出经商了,儿子寄养在亲戚家读书,很少回来。
殷娘与苏霓儿甚是投缘,尤其在得知苏霓儿是个无父无母的小乞丐时,更是心疼地不得了。
直到下午,苏霓儿才赶回城里。
夜幕降临的时候,陆卫青骑着快马回到农家小院。
他急急翻身下马,奔至太子妃跟前。
“娘,您有没有伤着?”
听说家里走水了,他火急火燎地赶回来。
母亲自幼养在富贵里,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未一个人生活过,哪里干得粗活?若不是事态严峻,他也不忍母亲受这等苦。
院子里,太子妃悠闲地坐在老槐树下的石凳上,手里捧着一件上好的锦缎棉袄修修改改。
听见陆卫青的声音,她没有抬头,将手中的银针放在发髻上蹭了蹭,继续手上的活儿。
“娘好着呢,一点事没有。”
陆卫青却不这样想。
此地虽在郊外,可距离上京毕竟太近,容易暴露,而且他也不放心母亲身旁没个人伺候。
怪他,至今没联系上父亲。
若是父亲在,定不会让娘亲受这般委屈。
“儿寻了处更安全的地方,等安排妥当了就送您走,就是远了些,娘以后不能时常见到儿子。”
太子妃放下手中的针线,抚上陆卫青的头。
“无妨,只要你过得好,娘在哪都成。”
余晖穿过老槐树的枝叶,洒在太子妃柔美的脸上。她眸底含笑、唇角上扬,整个人沐浴在火红色的夕阳下,如同渡了一层温柔的金光。
自打东宫出事后,这是陆卫青第一次在母亲的脸上看见笑意。
他尝试着问:“说是一个过路的小姑娘帮的忙?”
“可不是?那孩子是个心善的,见着这边起火,不管不顾往火里冲,跟个小大人似的,娘生怕她出事,瞧着心疼死了。”
讲起两人合力扑火的事,讲到兴头上,太子妃一个劲夸那女娃娃聪慧,胆大心细。
她将改好的锦缎棉袄递给陆卫青瞧。
“怎样,好看么?给那女娃娃做的。”
今日的女娃娃呀,虽是瘦了些,可五官明媚、杏目灵动,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这衣裳穿在女娃娃身上,顶顶好。
陆卫青抚过棉袄上的工整针线,浅笑着点头。
母亲擅长刺绣,女工比宫里的绣娘还要好。
“娘知道是谁家的孩子么?儿子该亲自上门感谢。”
提及这事太子妃就叹气。
“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哪里有家?又何来的名字?若是有机会,娘想将她收作养女,带在身边,也好过她有一顿没一顿地饿着。”
陆卫青,“行,儿子没意见。”
殷娘就笑了,又看了看手上的棉袄,叹一口气,“这么小的女娃娃,咋就这么懂事呢!”
“懂事”两个字让陆卫青陡然想到了苏霓儿。
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区别怎么这般大?
关于他知道是谁陷害她的,他已经解释过了,她不仅不听,还冷嘲热讽,甚至气呼呼地往山下跑,任他怎么喊也喊不住。
蛮横泼辣,且不讲理,还利用他的怜悯肆无忌惮地折腾他、欺负他!
简直可恨!!
简直太不懂事了!!!
*
苏霓儿在见陈国辅之前,还有些事情要交代。
她先是找到狗子,交待狗子无论如何也不能一个人往山上跑。想要治好爷爷的病可以想法子赚钱,不是非得去山上采药。
狗子笑得憨憨的:“怎地,怕我摔死?”
“狗嘴吐不出象牙,你能不能说点好听的?”苏霓儿瞪他一眼,“莫要嬉皮笑脸,我在跟你说正经事。”
苏霓儿又交待,狗子年纪不小了,有力气,脑子也聪明,不要总想着去哪个大户人家门口讨馒头,得干活挣银子。
只要有了银子,想买什么不成?
苏霓儿:“你可以帮人跑腿、可以去酒馆打杂,大不了少要些工钱,总归有你做的事,混口饭吃不难。”
狗子敛下嬉笑,歪头瞧了苏霓儿一阵,半晌才开口。
“霓儿,我怎么听你说这话像是在交待遗言啊?”
苏霓儿眸光微躲,垂下眼睑,思绪飘得很远。
她明日就得见国辅大人了,她不确定自己能否活着回来。
可她需得搏一搏。
与其背着恶名东躲西藏,不如爽快堵上一次。她不要谁的施舍和怜悯,旁人欠她的公道,她跪着也会讨回来。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面对死亡的勇气。
她笑着,像是一朵倔强的带刺玫瑰,在乍暖还寒的初春,迎风长出了坚韧的花骨朵。
她看向狗子。
“别瞎猜,我只是想着,等我的事解决了,我就出去转转。天大地大,逍遥自在呢!另外,得罪谁也不要得罪陆卫青。”
陆卫青有仇必报。
上一世他登基后,那些曾经伤害过他的人,没谁有好下场。
更何况,陆卫青是未来的天子。得罪天子,子孙三代都莫要想着顺遂。
狗子不明白为何霓儿对陆卫青的偏见这般大,在狗子看来,陆卫青很好相处,一点没有富家子弟的傲慢。
不过,眼下狗子关注的重点可不在陆卫青身上。
狗子:“你要出门,啥时候回来?”
苏霓儿眸底闪过几许复杂的情愫,却是没回答,又说。
“对了,明日午时到城门口来找我,我有事同你讲,还有东西要给你。”
如果她还能活下来的话
苏霓儿做的第二件事是约上陆卫青,在东巷的小破屋里吃了个散伙饭。
当然,陆卫青并不晓得苏霓儿已经准备离开了。
小破屋里,苏霓儿和陆卫青面对面而坐。
这是苏霓儿重生后,第一次和陆卫青如此平静地呆在一起。
小坡屋里没有盏灯,华华月光从破了洞的屋顶洒进来,照清矮桌上的小菜。
香酥鱼、红烧豆腐、油炸蚕豆、爆炒甜菜用不浓的炭火温着,汩汩冒着热气,在寂寥的夜里晕出一抹理不清的愁绪。
这些全是前世苏霓儿最拿手的好菜,每一样手艺都不比御膳房的厨子差。
只因陆卫青喜欢,苏霓儿便央着御膳房的厨子学了。
如今再做一次,竟也没有半分的欢喜。
两人沉默着谁也不说话。
他甚至没动碗筷,一直防备地盯着她握着茶盏的手。
最终,是她打破了沉默。
她说:“拿回你的玉后,你有什么打算?”
苏霓儿的声音不同于往日的苛责,倒像是一位推心置腹的朋友,缓缓提及彼此的人生,这让一直戒备的陆卫青有些意外。
她从未如此正色过。
他拿起碗筷,吃了些香酥鱼,淡淡道,“我会留在上京等我的父亲回来。”
陆卫青的父亲是正在被通缉的东宫太子。
上一世,陆卫青登基后,太子的冤案被平反,当年的一些细节浮出水面。
算算日子,太子现下应在流亡蜀地的路上。
其实,东宫势败后没多久,太子就
苏霓儿很是不忍:“若是等不到怎么办?”
此时的陆卫青定是不清楚太子的近况,否则也不会在多年后那么的遗憾和自责。
陆卫青咬着单薄的唇,久久才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
“一定等得到。”
这近乎是一种宣誓,是一个孩子坚信父亲还活着的执念。
苏霓儿实在做不到无动于衷。
也正是因为如此,才安排了这顿饭。
“我听说巴蜀那儿地很偏,但景致好,当地人热忱。老一辈的常说蜀地易守难攻,想来那儿山高水远、皇帝也管不着。”
陆卫青本在抿茶,抬眸睨了苏霓儿一眼,明净炳然的眸中多了一丝奇异的光。
他没有说话,而是拧眉思考着。
陡然,他似想起什么,再看苏霓儿的时候,神色大变。
苏霓儿,“看什么?赶紧吃吧,吃了我好睡觉。”
陆卫青却不听,放下碗筷,飞奔着出了东巷,寻到躲在暗处的侍卫
苏霓儿浅笑,继续用膳。
第二日,苏霓儿如愿以偿见到陈国辅。
她知道东宫之变全是陈国辅一人的策划、知道他将陆卫青救出来培养是别有用心、知道是他把太子“谋I反”的罪证交给贵妃,让贵妃给老皇帝吹枕边风。
一个无权无背景的小乞丐怎能晓得这些?
陈国辅对苏霓儿太了解,以至于他听到这些的时候,潜意识里认为苏霓儿背后隐藏着他不曾了解的势力。
这恰恰是苏霓儿想要的。
苏霓儿以此威胁陈国辅,并向他提出三个要求:
第一,撤销官府对她的缉捕,城墙上贴官纸宣告,说她无罪还她清白;
第二,罢免李大人的官职,让他举家搬迁,永世不得踏入上京。
她无法原谅李夫人送她毒鸡汤,亦无法原谅上一世李家人在太和殿对她的污蔑。虽然他们也是被迫的,可做了错事就该受到惩罚。
她不是菩萨,做不到大慈大悲,更做不到原谅。
第三,放她一条生路,她只想活下去。
犹记得陈国辅听到这几个条件的时候,笑得很是不屑,说她再怎么样也该讨些荣华富贵。
苏霓儿不在乎。
她太小了,以卵击石不明智,能在刀口下保得一命已不容易。
至于面前的国辅大人,恶人自有恶人磨,她相信老天爷有眼,会惩罚他,只是时机未到而已。
陈国辅答应了。
*
告别陈国辅,苏霓儿约陆卫青来到桂花酒楼,说是要把他的玉还给他。
桂花酒楼是上京最大的酒楼,来往的多是京中权贵,除了寻常的餐饮酒水以外,还会给权贵们提供些乐子,故而鸨儿和小馆盛行。
当陆卫青如约来到桂花酒楼的时候,没见到苏霓儿,反被门口的小厮喊住。
小厮叮着他瞧了又瞧,还掐了一把他的腰身和臀,似是嫌他过于瘦了。
陆卫青反手扣住小厮的手,“我来拿我的东西!快带我去,否则杀了你!”
小厮咿呀喊痛,骂骂咧咧这孩子年纪不大、狂傲得很。小厮瞪了陆卫青一眼,却也没再说什么,将陆卫青领到一个壮汉跟前。
壮汉丢给陆卫青一张破了边的丝帕,丝帕里包着半块碎了的玉。
正是陆卫青的皇爷爷留给他的,上回在无回山的时候,苏霓儿拿玉砸大花蛇的头,把玉给弄碎了。
陆卫青:“还有半块玉?还给我!”
壮汉抹一把络腮胡,凶道,“老子要是有一整块,这么好的玩意,能给你?”
玉碎不值钱,便是再精致的美玉,一旦碎了,拿到市场上也卖不了几个铜钱。
陆卫青又道,“那苏霓儿呢?她在哪?定是她将半块玉给你的。”
壮汉失笑,没有回答陆卫青的话,而是喊出十几个身强力壮的打手,“来人,捉住他!”
陆卫青不解,壮汉笑道,“你口中的苏霓儿将你卖给我做小馆。五十两银子,不少了呢!若不是看你生得细皮嫩肉的,老子还觉得亏了!”
陆卫青如遭雷击,脑子“轰”地一下就蒙了。
“小馆?”
陆卫青虽是只有十岁,却也清楚得很,“小馆”是做什么的。无外乎靠着皮肉和色I相服侍那些病I态的老头,稍有不称心,还会被打得皮开肉绽。
羞愤和憋屈奔涌而至,陆卫青愤怒地握紧拳头。
“你胡说!”
她凭什么卖他!她有什么资格卖他!!
她就是个骗子,将她骗到此处换取一笔银两罢了!!!
可壮汉不这样想,但凡花了他一个铜板,那都是桂花酒楼的人。
壮汉:“关你几天你就乖了,嚷嚷什么!拿下!”
一群打手蜂拥而上、围住陆卫青
与此同时,城外的官道上,一辆朴素的马车里头,一位着粗布麻衣的妇人撩开车帘,不断回头往城内的方向看着。
正午的阳光火辣,刺得妇人几乎睁不开眼。
车夫实在看不下去了,温声提醒。
“夫人,少爷为了避嫌,不能亲自为您送行,还望夫人莫要再等了。”
妇人正是陆卫青的生母——太子妃。
为了掩人耳目,她对外自称“殷娘”,下人们唤她“夫人”。
殷娘拧着秀眉,关注着城门口来来往往的人,不曾侧目。
“我不等他,我等我闺女。”
车夫一愣,大抵也知道夫人念的是谁,略微不满,低声咕隆。
“一个黄毛小丫头,指不定随口说说,不一定会来。夫人莫要为她花心思,不值得。”
殷娘一直嗪着的笑瞬间就跨了。
“不准说她,以后要再是无礼,别怪我不念旧情。”
车夫连声应下,不敢再多说什么。
陡然,城墙边上冒出一个穿着大花袄的小姑娘,扎着两个小辫子,弯着眉眼,蹦蹦跳跳地跑来。
殷娘赶紧冲她招手。
“丫头,殷娘在这儿,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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