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在逃美人 > 26、沉默
    君要赏,臣便不得不接着。◎

    不管是景是物, 一旦开始衰落,凋零的速度会超过世人的想象。

    不然的话,江寻澈想, 为什么现在他身处梅家最奢华的厅堂,却依旧觉得灯光暗淡,陈设萧索,满目荒凉。

    苏栖禾正跪在他面前的地上,顺从却沉默。

    自她被带进来,到现在为止,摆在桌上的那炉沉香都要燃尽了,她却始终没有抬头,虽然姿势恭顺谦卑,但全程没有再看他一眼。

    好像两人之间,已经没什么好讲的了。

    秦王做事向来是目标明确、走一步看三步的,可现在沉默下来重新理了理思路, 他才意识到, 自己将苏栖禾从被绑架的处境里解救出来,没有动机, 好像也没有什么明确的回报。

    简直像是甘愿奉献一样。

    皇家贵胄身居万人之上, 只能享受别人的虔诚奉献, 怎么可以低下头去给予别人。

    “苏栖禾,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女孩还是垂着头,眉眼沉敛,默了半晌后叩首道:“多谢秦王殿下相救,小女愿意报以赠礼金钱, 为您祈福谢恩”

    江寻澈脱口而出:“别说了。”

    堂堂王爷, 现在还是一国辅政储君, 别说金银财宝了,就算是佛前祈福,只要他一道命令下去,奉国寺自有数百位高僧每日为他焚香诵经,他会需要这些东西么?

    但是被他打断后她就乖乖闭了嘴,就此打住,没有下文。

    好像是在无声地说:我能给的也就是这些,你不需要,那你还想我给你什么呢?

    好像有一道冰质的墙壁在两人之间竖起,源源不断地冒出白色的寒雾,直冲面门而来,令人从脊髓深处下意识地颤抖。

    隔着白霜烟雾,他好像突然看不清她的表情。

    而如果伸出手,只会碰到透明的寒冰,冻得指尖发麻,还要被融化的水滴打湿。

    良久,苏栖禾听见江寻澈又问:“你后悔吗?”

    短短四个字,穿透冰层砸进心里。

    她睫毛颤了颤,没想到秦王殿下居然会问这种问题。

    在王府里,他的询问通常都和命令挂钩,也从不在意别人的主观想法,而现在他居然在问她自己的感情。

    而且,此话语焉不详,她不知道王爷想问的究竟是哪件事。

    是后悔在几天前的夜晚离开,还是后悔一开始的进京,以及遇见他。

    但不管是哪种,后不后悔都没有用了。

    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她在这里撞得身心俱损,爱恨糊涂,现在只想早日回到故乡,回到母亲身旁,回到她熟悉的生活里。

    于是苏栖禾说:“不后悔。”

    冰层这边,江寻澈神情一凝。

    他原本还在想,如果苏栖禾后悔离开并且愿意认错,他说不定能宽宏大量,允许她重回王府。

    哪怕她擅烧偏殿大半间屋子,但看在为夺嫡所做贡献的份上,也不是不可以从轻处罚,或者干脆一笔勾销。

    毕竟他得承认,在没有女孩的这几天,他过得确实算不上好。

    埋头沉浸在冗杂的公务之中,让自己像过去的她一样熬夜看奏折,只为了掩盖自己对着空床夜不能寐的事实。

    而且他看似是坐在书案前,实际上提起笔精神就会飘忽,回想苏栖禾曾经执笔写文的场景。

    她的神情总是很认真,纤长睫毛平静地垂下来,胸有成竹地一笔一划写着。

    完成之后,双手将文辞递过来,同时抬眼看着他,墨染的眸子里光彩流转,期待着来自殿下的肯定。

    秦王殿下不得不承认,这个场景是相当美好的回忆,以至于他愿意为她破例,允她回来。

    但是现在,她说她不后悔。

    也就是说她不认错,也不愿意重新回到秦王府。

    方才的那些,全都是江寻澈自以为是的幻想。

    而苏栖禾只用低着头说一句话,就能将幻梦全部戳穿,粉碎一地。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了下来:“所以,你还是想回家?”

    说到回家,苏栖禾的语气终于起了波动,“如果殿下开恩的话。”

    原来如此。

    她并不想要留在他身边。

    突然想起昨天决定调查的时候,他不顾骆止寒的阻止,顶着头晕,强行从病床上支起身子,召集下属,要铺开天罗地网去寻找苏栖禾的动向。

    程誉抱着双臂陪他连发好几条命令,然后突然说:“寻澈,找到她之后,你准备怎么办?”

    她既然都选择离开了,你再向她伸一次手,她会乖乖地回来吗,就像飞云楼上那次一样?

    你真的清楚她的想法吗?

    江寻澈的第一反应是从回忆里寻找证据。

    毕竟发生过那样亲密的关系,而且女孩看他的时候眼里有光,所以他暗暗想着,她应该会

    程誉捏了捏眉心。

    “我说直白一些:你想清楚,她的顺从,是因为喜欢你,还是因为,只要是你给的,她都得受着?”

    秦王猝然愣了一下,仿佛被一根淬毒的针刺进大脑。

    回想起这段时间相处的种种,大多数时候苏栖禾都温柔乖巧,哪怕被布置了苛刻的任务,也依旧咬着牙努力完成,毫无怨言。

    还有最初她进王府的时候,谨小慎微,随便一点小事都要恭恭敬敬地致谢。

    那时,她是他的家臣,反过来,他也是她侍奉效忠的主君。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君要赏,臣便不得不接着。

    从熬夜写文到寝殿承欢,她确实每一个都好好地承受了,以至于王爷高高在上,始终忽略了她自己的想法。

    直到此刻,她虽然囿于身份还伏在他面前,却始终不肯抬头再看他一眼。

    因为从烧掉手稿的那一夜起,她已经不再是他的家臣了。

    原来如此。

    江寻澈闭了闭眼。

    看来她还是想回到那个偏远贫穷的故乡小城,见她的母亲,或许还有不争气的父亲。

    对了,还有倾慕她的少年。

    轻轻咳了两声,拿出公事公办的语气:“你认识今年京城乡试的榜首,黎徽。”

    “回禀殿下,是的。小女与他是同乡,秋闱前奉命前往玉安书院的时候,曾经与他重逢过一次。”

    “在那之后就没有联系了?”

    其实他想问的是:你从王府出逃,他有没有从中作梗,撺掇或者干脆胁迫你离开。

    毕竟他现在也失踪了,下落不明。

    但苏栖禾以为殿下在调查黎徽写给她的那封信。

    少年血性方刚,不知天高地厚,那封信里面也有些直白激烈的措辞,倘若被江寻澈看见了内容,黎徽的仕途有可能会受影响。

    而且她拿不准程誉会不会直接把信给王爷看。

    毕竟再怎么说,程家父子都是秦王的忠诚党羽,关系亲近。

    斟酌之后,她只能选择尽量把话语说得模糊一点,希望不要因为自己而拖累了黎徽的前程。

    “回殿下,黎同学虽与臣女是同乡,然才华不可多得,能够在将来为本朝效力。臣女既然决定离京,就与他再无交集。”

    于是江寻澈彻底无话可说了。

    一团乱麻如鲠在喉,心烦意乱。

    他没办法再干坐在这里看着她低头为别人辩护,索性拧过身,找出一张纸,草草提笔写下几行字,又盖上了自己的私印。

    “如果在路上或者到了彬州又遇到什么事,可以把这个拿出来。”

    秦王亲笔所写的文牒,天下仅此一份,见文如见王爷亲至。

    有了这个东西,想必以后没人再敢找上苏栖禾的麻烦。

    就算是她得到的最后一点奖赏吧。

    他微微俯下身,两指夹着那张薄纸,递到她面前来。

    因为近日消瘦些许的缘故,他的手骨节如玉,微微弓起,线条脉络比过去愈加清晰。

    苏栖禾眼神微动,伸出双手。

    纸张传递的时候,两人的指尖轻轻一触,如蜻蜓点水,匆匆飞掠而过。

    江寻澈却猛地收回手指,感觉擦到的那一点皮肤开始发烫,温柔的触感经久不散,甚至连带着整个手都在微微颤抖。

    明明连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

    他的视线落在女孩伸出的胳膊上,抬手时袖口微敞,露出半截白皙皓腕,伶仃纤细,他曾经一只手就能握住。

    秦王后退一步,疏离地移开了目光。

    既然苏栖禾的意愿是想回家,王爷也没有表达反对的意思,南风这边就开始安排人,打算护送她回彬州。

    毕竟随侍估摸着,自家殿下应该也有这个打算。

    “你想由王府送她回去?”

    王爷缓缓坐回桌前,“也不是不可以。挑一个可靠的去护送,别再搞出岔子,有损王府的脸面。”

    南风正要去挑,突然又被叫了回来,“不如就你去吧。”

    大概在秦王眼里,自己的贴身随侍自然是最可靠的人,最不会“有损王府的脸面”。

    苏栖禾临走前站在院外,捧着文牒,再次对他远远行了个礼,神情不悲不喜。

    然后转身上车,没有回头。

    江寻澈目送着她离开。

    直到马车走远,他还在看着路的尽头失神沉思,眼神里蓄着一团墨色,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许久才终于回过神,摆手示意梅迎雪上前。

    他无意再对这个彻底穷途末路的失败者做什么,只是淡淡地告诫道:

    “你应该知道,她现在已经离开秦王府,并不算是我的家臣。妄想用她来威胁我,是毫无意义的。”

    说罢,他也没注意梅大小姐的脸色,径直准备带人离开。

    刚要走到门口时,身后的院子里,梅迎雪突然说:“那我绑架了她,您为什么来了呢?”

    她的声音不大,很快就被车马前行的声音压过,无人发现江寻澈的脚步微不可查地一顿。

    作者有话说:

    下一更在6月22日0点零几分钟,也就是一个小时之后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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