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莫勒王毁诺,令士兵乔装增援古牙军进攻,致使胡市战场越发凶险,东方迎带兵拼死抵抗,打了整整一日,交战四场,胜负参半,直至日落西山,两军才暂歇回营,休养生息。
李星娆赶到前线营寨时,见到的便是一片惨然景象。受伤的士兵不计其数,就连东方迎都带了两处刀伤,正在由军医包扎。
“北边还没有消息吗?”
姜珣刚刚送完粮草补给过来,闻言摇头:“消息一直在往外送,但至今尚无回信。看来北边战场也不好应付。战事一旦混乱,消息便容易堵塞不前。”
李星娆眉头紧蹙,思索起眼前的情况。
莫勒军忽然强势,全赖于古牙的支援,两军对阵,军心气势尤为重要,今日对阵下来,魏军依然察觉到对方一次次支援的力量,这便是问题所在。
从对方设法越过莫勒与古牙的屏障到战事发起,魏军并不清楚对方到底集结了多少兵马,东方迎虽气势如虹,可每当敌军多一波增员,于士兵心中便多一层未知的恐惧。
不知对方的底究竟在哪里,也不知自己还能抵挡多久,久而久之,军心自溃。
当然,这并不代表这场仗的最终结果。
东方迎领的是先头部队,后续必然还会有他处征调而来的援兵,敌国想要轻易踏过魏境领土并非易事。
但若没有挡住,东方迎就输了,整个东方氏也将为这一场战事陪葬。
“后悔了吗?”姜珣的声音从旁传来,拉回李星娆的思绪。
她眼神轻动,看向无边无际的夜幕,并未回答。
姜珣却追问下来:“别说殿下,就是微臣也看得出来,东方将军已经竭尽全力。人在承受巨大压力的前提下,可能会激发潜能,但也可能在此之前就意志崩溃,反而影响了表现。殿下的确给东方家争取了一个以功抵过的机会,但这个机会太过沉重,代价也太大了。若东方迎战败,殿下当真要让东方氏背上您所说的那种罪名吗?”
“那你应当去问东方将军,事发至此,他是否后悔。”李星娆沉声开口,目光冷然:“至少这并非他们唯一的选择。逆境逢生本就是殊死一搏,若连这点风险都不敢背负,还谈什么竭尽全力?不是每个人走到绝路,都能等到一个机会。”
“殿下所言极是。”东方迎从军帐旁走了出来,神色泰然的来到公主面前,行了一个军礼。
李星娆扫他一眼,只见那两处刀伤已经包扎好,东方迎除了脸色有些差,行动上倒是自如。
东方迎将李星娆请到帐中,简单说了一下接下来的安排。
“夜袭?”
“不错。”东方迎定声道:“几日交战,我们在莫勒的人已探到了敌军的粮仓,今日交战,双方皆疲惫不已,古牙军对这里并不熟悉,未必敢夜袭,如今他们兵马充足,还有援兵的情况下,而白日作战时,我军已显疲态而以末将对敌军将领迟谷里的了解,他必然会着重于明日的强攻,而于今夜休养。”
说到这里,东方迎竟神色一松,笑道:“我们的确不知古牙到底来了多少军马,但若对方想凭兵马人数来震慑我魏军,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须知兵者……”
【兵者,诡道也。不是人多就一定能打硬仗,相反,有时兵马越多,受掣肘的程度也更大。】
脑子里忽然想起一道声音,与东方迎的声音叠在一起,所言话意不谋而合,而记忆的冲击令李星娆身形一晃,脑袋生疼。
“殿下。”姜珣扶住她:“可是身体不适?”
李星娆摇摇头,“无事。”
东方迎见状忙道:“今夜夜袭或是转机,但也并非十拿九稳,殿下还是尽快回到城内,末将已下令,一旦夜袭失败,剩下的兵马将必会死守城门,直到援军抵达。”
李星娆默然片刻,终究没有阻止东方迎:“好,本宫会在城内,等待将军凯旋。”
计划定下,夜色中的人影开始忙碌攒动。
姜珣和伍溪带人护送公主回到城中,李星娆甫一进城便登上城楼,遇到了同样在此观望的晋王。
李星娆对几位皇叔了解不深,自她懂事起,几位皇叔已然镇守在各个都督府,只有年节时会回京述职。
但就这次会面而言,李星娆对这位皇叔的印象竟然不错。
李星娆随军来此,晋王并未显得多么的惊讶,对她本人也并无男女、长幼上的轻视,相反,当晋王见她频繁往来城内与军营,对物资和伤员都格外认真仔细时,曾好几次感慨欣慰,不吝赞赏。
而此刻,晋王身上带着御敌时留下的伤,仍然夜不能寐,担心敌军夜间有变。
他知道李星娆今夜亲自押送补给,但见她回来之后,城中兵马动静不小,便开口询问是何情况。
李星娆心中一动,忽然意识到什么:“皇叔可知东方将军准备今夜夜袭?”
晋王点头:“自然,东方将军已与本王提过,本王觉得此计甚可。”
李星娆看了看城门出的兵马调动,隐约间似乎还能听到加固城门的动静。
晋王察觉,问:“怎么了?可是有何不妥?”
李星娆呼吸一滞,“东方将军……”
晋王蹙眉:“到底怎么了?”
显然,晋王并不知东方氏发声的事情,满意为今夜不过是一次正常的奇袭。
李星娆斟酌片刻,低声道:“敌军数量不小,一旦今夜偷袭失败,对方很有可能在今夜加攻,东方将军或许有殊死一搏之心,倘若不能成功偷袭,所有兵马便会回城死守。”
“胡闹!”晋王满脸震惊,怒不可遏:“你的意思是,他准备偷袭不成,便战死在外面了?”
李星娆点头,还没开口,晋王已转身下楼,怒声道:“东方迎,本王真是给你脸了!”然后扬声唤人,整军备马。
“皇叔!”李星娆追了下来,“你身上有伤……”
“长宁。”不等这位小侄女多劝,晋王已先严肃开口:“东方将军今夜夜袭风险极高,本王必须带兵接应。这些日子,本王见你多次往返城内和营地,颇有威信,镇得住人,所以本王现在将守城的重任交付给你。”
“皇叔……”
“长宁!”晋王加重语气:“如果本王没能将顺利接应东方将军,你绝不可开城门,记住了吗?”
就在晋王准备下令之前,李星娆忽道:“还请皇叔以大局为重,留守城中!”
晋王:“长宁……”
李星娆定声道:“皇叔不仅是龙泉都督府的大都督,更是州城中百姓的倚仗,如果百姓发现您已离城,反而是长宁一个年轻女子镇守城中,即便是公主之尊,也只会令人心惶惶!”
晋王几乎要急红了眼:“你也说本王才是这龙泉府的大都督,本王怎么安排你便怎么……”
“所以援救一事,便由侄女来做!”
“殿下!”姜珣惊愕的看向李星娆,而晋王反映一瞬,立刻道:“荒谬,这是战场,你一个公主,岂可……”
“皇叔方才还说侄女并非无能之辈,怎么这时候又质疑之女呢?这几日之女除了往返输送补给,对周围依然十分熟悉,东方将军临行前,也与我说过他们的夜袭路线,我知道在何处!”
“再者,侄女此去并非要上阵杀敌,而是接应东方将军,皇叔有伤在身,又是一城一府的倚仗,如今以身犯险,与弃城何意?”
“侄女有数百府兵,亦有身手不俗的护卫,不说上阵御敌,临危脱身不在话下,就算真的不幸落入敌手,就算一死又有何妨?还请皇叔纵观大局,莫要因一时气急而行事,待侄女将东方将军带回,皇叔随意惩处便是!”
说完,都不等晋王过多思考,李星娆已转身下令:“伍溪,清点整队,随本宫出城接应东方将军。”
“长宁……”晋王怔然看着眼前雷厉风行的侄女,一时竟不能将她与昔日见到的样子合在一起。
“李星娆!”姜珣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罕见的气急败坏:“说晋王气急行事,我看你才是异想天开,这是真刀真枪的战场,不是绛州和谯州那种小小的匪乱可比,你可知道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公主,一旦落入敌军手里……”
“那就死啊。”从女人口中吐出的话,竟无比轻巧随意,甚至还带了些自我调侃:“一国公主尚可上阵支援,百姓士兵又如何能惧?倒是你,一向最擅长煽风点火,这趟你不必随我同去,若真有三长两短,记得按照我刚才说的那样造势,懂吗?”
“你……”姜珣这一刻觉得眼前的女人无比陌生:“真是疯得很。”
李星娆却笑了:“其实你是想骂我,想狠又狠不下心,想手软又矛盾自锢,是吗?”
姜珣:“看来你挺了解自己的。我就不懂了,你不是一向与太子站在一处的吗?东方怀的事情是太子亲手设计揭发,即便如今落罪出事也不会波及太子,你为何要自找麻烦一而再再而三来救他们?”
“不错,若你此番救下东方家,从此东方氏必然对东宫死心塌地,可……这犯得着用命去赌吗?究竟是为了太子,还是为了你那点可笑又荒唐的怜悯?”
李星娆看着姜珣,他全无平日的从容淡定,激动的很,以至于说出的话都失去了考量和斟酌,此刻亦是脱口而出,想什么说什么。
“姜珣,你到底是谁?”李星娆忽然开口,就像寻常谈话一样随意问出,
姜珣去忽然哑声。
李星娆笑笑,并无逼问的意思:“若不知怎么回答,你就在此好好想,如果本宫能顺利接回东方迎,你再来回答也不迟。”
姜珣见她转身要走,下意识要跟上。
“对了。”李星娆想到什么,再次驻足回头,语气平和带笑:“严格论起来,自你我相识以来,我待你……的确不怎么好,给你点时间考虑考虑,此战之后,你是要继续留在公主府,还是另谋高就平步青云,本宫都乐意成全。”
才走两步,姜珣跟了上来。
李星娆古怪的看着他:“你……”
姜珣没好气道:“殿下一时意气想要送死,微臣阻拦不了,但至少要为您敛尸安葬,才好另寻新主。”
李星娆看了他两眼,别过脸,嗤的一声笑了。
姜珣心里有气,气她也气自己。不听劝阻非要犯傻送死,就该由着她去,可他不仅一次次自找没趣的开口阻止,还同样犯傻随行。
姜珣正气着,结果听到她这一声笑,竟不知触动了哪条神经,也跟着笑了一声。
出城之后,李星娆一路狂赶:“路线你可还记得?”
姜珣今天是有些反骨在身上的:“殿下不是知道东方迎怎么走吗?还问我作甚?”
李星娆:“若我一个人,费神些也是应当,可你都跟来了,不用岂不是浪费?”
姜珣咬咬牙,“跟我来!”
……
夜深风凉。
距离敌军粮仓一里地外,潜去打探的人已归来,将对方镇守人马,兵力分布和粮仓的大致情况都说了一遍。
东方迎:“风势已起,可以行动了。”于是开始布阵分配。
众将士领命四散,东方迎按了按身上生疼的伤口,毅然朝着自己的目的地靠近。
同样的一片夜色下,洛阳城楼上,东方珮等人已经坚守好几日。
何莲笙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这情形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她劝不动,也没有立场多说什么,便每日给她们送来热乎新鲜的饭食。
今日,夜色格外的深,天上无星无月,令人不安。
而不远处,太子凝视着城楼上坚毅的身影,若有所思。
王宥等人陪伴在侧,刘惠道:“若东方氏能争取到这次机会,殿下在陛下面前便有话可说,想必此次之后,东方氏势必对殿下死心塌地。”
卢有声附和:“自崔岩接手五原都督府的兵马后,一直做得很好,只待东都建成,再将颇有根基的何远道调任过来,整个五原都督府便算是殿下掌控了。殿下即将手握东西两府的兵马势力,日后必定顺风如意。”
太子笑了笑:“幸得诸位鼎力配合,否则又岂能如此顺利。”
王宥顺势向一旁安静的李临搭手一拜:“司议郎之计,臣等不过配合几句,又岂敢称功?”
太子看向李临:“司议郎确然是孤的人才。此回长安,孤必定对各位论功行赏。”
李临与其余几个戏搭子纷纷拜谢,又道:“臣等不过是动动嘴皮子,反倒是长宁殿下远赴阵前,此趟着实凶险,论功劳,当是公主为先。”
城楼上忽然人影一晃,太子眼神一动,转眼看过去。
原来是东方珮晕倒了。
太子叫来内侍,低声吩咐几句,看着一道道人影奔赴城楼上,太子微微一笑,抬首看向无边夜幕,淡淡道:“长宁,不会有事。”
熊熊大火在夜色中撑起一片明亮的红,在夜风的喧嚣中势汹难平。
敌营瞬间凌乱起来,莫勒与古牙士兵混杂在一起,熟悉的和不熟悉的奔走碰撞,好半天没有理出秩序。
然而东方迎等人还是被发现了,总算出来一个将领,情急之下用莫勒话高喊:“有人袭营,列阵追击!”
“将军,快跑!”敌军兵马众多,就算东方迎带的是以一敌十的悍将,也经不住这样的围攻。但他们的撤离方向并非城内,而是朝着胡市战场以北的方向跑。
然而,就在他们越过一片平缓山丘时,前方忽然有异动。
“不好,”探路的先头兵大惊:“敌军增援了!”
东方迎咬牙:“往西,入山!”
一个将士忍不住破口大骂:“娘的,古牙这次到底支援了多少人来?韩王到底是干什么吃的,怎么还没把口子堵住,这要我们死不成!”
古牙军很快出兵追击,对方本就是骁勇善战的悍将,人狠马肥,眼看着就要追上,突然,前方的山坡后忽然有星星点点飞出,敌军将领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是流箭!”
可这时候下令已经晚了,他们本就发狠了在追,眼下燃着火的流箭似雨滴般从天而落,敌军前阵几乎全部中箭,受惊的马嘶鸣扬蹄,撞上后面的,绝倒一片。
东方迎一干人还没来得及回头,前方不远处已竖起一道旗帜,火光映照出其上的“东方”二字,牵引着方向。
东方迎怎么都没想到,来救他的会是长宁公主。
姜珣勒马握鞭:“此处不宜久留,跟我走!”
就在这时,东方迎的一个将领忽然指向州城方向:“将军,那边……”
所有人顺着将领所指的方向看去,脸色皆变。
集结的军队凝聚起大片火光,擂鼓声声声震响。
“敌军粮仓被烧,无法持续作战已是必然,他们怕是要在今夜孤注一掷,全力攻城了!”
这一点,东方迎不是没有想到,他走之前就已经调集了兵马,结合州镇的兵力,无论如何也能守城,可现在……
东方迎近乎绝望的看向长宁公主。
“殿下为何要出来,我已命人死守城门,大军临城,城门已不会开了。”
李星娆一路奔忙,此刻微微喘息,闻言没好气道:“你想清楚再说话,没有本宫,你们刚才就已经被围剿致死了。”
姜珣在旁看了李星娆一眼,笑着摇摇头。
“将军……”将士也没想到公主这么硬气,一时将不知所措。
东方迎思索片刻,转而对姜珣道:“素闻姜长史最善山水道路,不知对这一片可曾了解?”
姜珣:“前面有座山,你们方才是打算入山藏匿,再翻山绕路到另一处城门吧。”
东方迎点头:“正是,还请长史带着公主的人马,务必送公主回城。”
李星娆:“那你们呢?”
我们?
东方迎与手下将士纷纷一笑,“大军压城,我们自当回去应战。”
说罢,根本不给旁人反驳质疑的时间,东方迎已点兵整队,准备调转回头。
“东方迎!”眼看着刚刚虎口脱险的一群人又要重赴虎穴,李星娆没忍住,暴躁开口:“你既已下令守城,那么即便是你到城下,也未必能叩开城门,这与送死何异?”
东方迎笑了笑,手中马鞭一挽:“既不能击退敌军,那能杀一个就一个。”
他一开口,随行的将士竟都勇武起来。
“咱们躲过的劫,眼下都转向了城中的兄弟百姓,这我们可担不起。”
“就是,咱们多杀一个,城中的压力也就跟着少一分,公主殿下,你赶紧走吧!金枝玉叶的,死在这儿可不划算。”
东方迎:“就此别过,殿下保重。”说完马头一调,领着一队人便狂奔向敌军集结出。
李星娆骑在马上,手腕被姜珣抓住。
“可以了,殿下。”
李星娆双手握拳,看着敌军火光冲天处,心里既怒又无力。
敌军夜攻,驻扎在城外的军营很快皆备,城中也有了动静,城楼上,弓箭手与投石手都已备齐。
就在敌军发起攻击的同时,东方迎终于赶到大营,众人见到将军,总算从刚才的慌乱无措中回过神来,纷纷拿起兵器迎敌。
然而,敌军聚集的越来越多,增援一波接着一波,还带着一股比白日更凶悍的气息,以他们现在的兵力和状态,恐怕抵挡不了多久,
晋王听到动静,登上城楼,果然看到城外大军扎营处火光冲天,嘶鸣打杀之声响彻天际。
就在这时,一小将骑马奔赴城楼之下,“东方将军有令,众将士务必死守城门,开城迎敌视为叛国!”
晋王脸色骤变,几乎是抖着手指着人去准备装甲战马。
突然,部下愣神指着北边方向:“王爷,您看那边……”
晋王顺着所指看去,北边方向,又是一片火光正在逼近,他呼吸一滞:“这……这是……”
同一时间,陷入苦战的东方迎已带了几处新伤。
看来火烧粮草的确给敌军造成了不少的刺激,他们若不能在今夜拿下这座城,后续便没法打了。
但反过来,只要他们守过这一夜,州城之困也就解了。
“将军……”部下忽然朝远处看了眼,眼神近乎绝望:“敌军又增援了……”
东方迎举目看去,果然看到不远处新一波兵马。
他心头猛沉。
竟然,还有增援……
……
“殿下。”姜珣握着李星娆的手腕忽然紧了紧,令颓然垂首的慢慢抬起头来。
李星娆眼眶有些模糊,可在看到不远处的灯火时,她心中轻颤,抬手擦了擦眼,仔细去看。
“那是……”
李星娆突然抽手,猛一扬鞭,打马朝战场方向奔了过去。
“殿下!”伍溪吓得不轻,连忙带人追上去护卫。
姜珣在原地,看着自北面而来的兵马,很轻很轻的笑了一声。
早在袭营之前,东方迎已经调派了一部分兵马回城防守,营中剩下的人手根本不足以抵抗敌军一次次的增援。
但是渐渐地,不止是东方迎,连其余部下也感觉到,敌军好像有点乱了。
怎么回事,他们不是又增援了吗?
“将军,不是他们的,是我们的援军!是我们的援军啊!”
东方迎猛地抬头看去,只见敌军的后方,赫然竖起一道旗帜——裴。
原本包围魏军的古牙和莫勒,不过是转瞬之间,就反被魏军里外包围,而这队新来的兵马,凶悍程度胜过古牙兵马百倍,尤其冲杀在前的男人,横刀在握,所经之地无不血溅三尺,颅肢横飞。
最后,他直奔敌军将领跟前,不费吹灰之力斩下对方人头,而他骑在马上,火光映照下的黑甲上,全是血水反出的水光。
对方显然被魏军增援的这批兵马震慑住了,与之相反的是东方迎所领的魏军兵马,瞬间气势如虹。
在里外夹攻的攻势之下,敌军大败,拼命逃散,魏军一片大叫欢呼,消息很快传到城内,晋王得知宣安侯前来支援,大松一口气之余,连忙要出城相迎。
一场仗,胜负皆在转瞬,一片兵荒马乱中,裴镇似有所感,回头看去。
骑在马上的女人亦是一身戎装,只是一路狂奔,她的头发有些松乱,一张小脸隐有泪痕,眼睛紧紧盯着他。
裴镇横刀在握,刀尖滴血,他提刀搭在臂上,两面皆拭了一遍,旋即将刀收到身后,冲李星娆淡淡一笑:“殿下安心,已没事了。”
第82章
烽烟缭绕中,人已来到跟前。
裴镇将李星娆上下扫了一遍,眼神一松:“战事尚未完结,殿下还是先回城内,这边的情况,会有战报送入,何必以身犯险?”
李星娆扫了眼四周,莫勒和古牙的兵马皆已退散,剩下的魏军正在清理战场。
“你是从北边过来的?
裴镇知道她在担心什么,直接道:“放心,过道已经封住,莫勒不会再有援兵。先回去,等这里的事晚了再说。”
果然,他们是先封住了莫勒和古牙的过道,然后直接顺着那条道过来,打了一个包抄。
李星娆蹙眉:“既有此计,为何早不相告,令城内惊慌至此?还有我们也送了许多战报书信,为何不回?”
裴镇似是想了想,解释说:“战事生乱,致使民心惶惶,这时候书信最难通达,更何况安北都督府和龙泉都督府相隔好一段距离,许是在路上出了岔子。”
他看向危机解除的战场,“好在并未耽误太多。”
李星娆刚张口,魏义便小跑过来:“大哥,已经给城内递了消息,龙泉府的诸将领马上就会赶往大营集合。”
裴镇点头,转眼看向李星娆,还没开口,李星娆先问道:“你此刻召集将领,是想要反攻?”
裴镇并没有隐瞒她:“总该给他们长长记性,否则日后动辄来这么一出,谁受得了?既然打了,那就打服。”
刚说完,裴镇眼神一动,看到了她的身后。
姜珣骑马赶来,“殿下,城外危机已解,先回城内吧。”
两人一前一后,一副架也要把她架回去的架势,李星娆并未多说,和姜珣一起回到了城内。
晋王已经得知外面的情形,大为欣慰,由东方迎坐镇,再加上宣安侯的从旁协助,晋王终于能安心去养伤。
很快,裴镇和东方迎重新整顿军马,几乎没有给对方喘息的机会,直接反攻了回去。
东方迎熟悉地形,裴镇的兵马无论气势上还是实力上都绝对压制,第二天一早,战事已经有了结果。
莫勒王在意识到古牙已经不可能在有援兵的事实之后,立刻反水,对之前侵扰胡市一事矢口否认,坚决表示这都是古牙的奸计,在自我的辩白中将莫勒描出成受到古牙强势逼迫的弱者。
这一切其实都是古牙主导,他莫勒绝不可能毁诺出兵。
面对莫勒的态度,龙泉的兵马尚未表态,裴镇已经先做了决定。
从攻打胡市开始,莫勒的兵马都作了古牙军的打扮,裴镇当机立断,将所有俘虏全部捆在一起,挖了个大坑,还专门摆了个超度的阵法,又在两边“精心挑选”了一些此次战事中受害的平民百姓,让他们好好发挥,顷刻之间,胡市之战的惨烈便传至各地。
而这些,都是为了他接下来屠杀俘虏做准备,美其名曰,以此祭奠胡市中惨死的无辜百姓。
莫勒王终于慌了。
莫勒无论是土地还是人口都远不如大魏,只是因占据险要地势,大魏也并没有对莫勒强取豪夺,所以,对莫勒王来说,土地重要,强兵悍将同样重要。
若是任由这位大魏的宣安侯屠杀殆尽,对莫勒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损失。
这则消息传到城内时,姜珣笑着摇头:“多行不义必自毙,莫勒王这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啊。”
要救下自己的士兵,就得承认攻击胡市一事他不仅知道,还为了掩人耳目把自己的兵马佯装成古牙士兵。若莫勒王能放下名誉与身段,坦诚此事,诚心悔过,再经过和谈补些赔偿,至少他能保住自己的爱将兵马。
但若他放不下,耿直脖子不承认,那他之前反水归罪古牙的说辞便可发挥作用,古牙军既然险恶至此,何须再留情面?魏军仁慈不杀,那些靠胡市生存的莫勒和大魏百姓都不得答应。
“殿下要不猜猜,莫勒王要如何选择?”
李星娆进来颇为关心晋王的伤势,每日都要去探望一次,今日探望完出来,姜珣一时兴起与她聊起此事。
李星娆轻声道:“怎么选,他都不可能吃亏。”
姜珣竟听懂了她说的这个“他”,不是指莫勒王。
“也是,宣安侯自然知道该如何处理。”姜珣顿了顿,又道:“那殿下何时启程回洛阳?”
李星娆:“东方迎心里有数,他自会安顿好这头,届时便回。”
姜珣和声道:“是。”
又过几日,晋王终于恢复过来,可以出面处理事务,现在仗已经打完,只剩下些战后和谈的事要处理,这种事往往得拉扯一阵,毕竟不能做的太绝,所以东方迎把这些事都留给了晋王,自己需得回京述职。”
晋王此前对他的莽撞行为十分生气,可真正看到东方怀好端端的回来,又狠不下心真的罚他,便只是口头上絮絮叨叨说了很久。
东方迎直到回洛阳的前夜,还在与晋王秉烛夜谈,姜珣的人打探消息回来说,两人也没有避讳什么,谈的都是这些年的过往。
此外,姜珣还带回一个消息,李星娆听完便去找了裴镇。
“你还要出兵古牙?”看着来了军营就没有歇过一日的裴镇,李星娆不由想起以往听到的有关于他的那些议论。
这人是打仗上瘾吗?
裴镇确很淡定:“此事曾与北地一致决议,我从要道赶来,先平定龙泉之集,接下来就得回去共商出兵古牙之事。莫勒王虽有推卸之嫌,但古牙未必没有存这份心。莫勒势力弱于古牙,若对莫勒强势攻击却放过古牙,说得过去吗?”
李星娆:“所以你不与我们同行回洛阳?”
裴镇:“洛阳的事自有洛阳的人自己解决,臣还能帮到什么地步?”
李星娆心中轻震:“你……”
不远处魏义已经在整顿催促,裴镇的时间已经不多。
他看了眼面前的女人,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还是没有抬起:“殿下……”
“你去吧。”李星娆打断裴镇的话,缓缓抬头,目光定定的看着他。
“待你凯旋那日,我在长安迎你,有话与你说。”
第83章
回到洛阳那日,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大军抵达城门下时,李星娆挑起车帘,便瞧见洛阳城楼上的人欢欣鼓舞,一路跑下城楼奔赴而来。
她放下帘子,伸闭眼活络了一下筋骨,唤了一声伍溪。
伍溪在外应声,李星娆淡淡道:“你先回百里府,同崔姑姑说一声,本宫这一路着实有些累了,回去之后只想安静休息,接下来几日,如无必要,也不想见旁的人。”
姜珣在旁听到,笑言:“殿下这是连太子殿下都不准备见了吗?”
李星娆闭着眼,语调懒散:“东方迎此次顺利御敌于境外,东方家的功过还得重新来算;洛阳灾后尚未重建完毕,裴镇和秦敏临阵出征,重建东都的事情也被搁浅,这些不都得由我那皇兄操心么。怕是他没时间管我才是。”
姜珣:“殿下此次极力保住东方氏,是大功一件,太子殿下忘了谁也不会忘了您。”
李星娆舒了口气:“还有一段路,我歇会儿,别吵我。”
姜珣:“是。”
伍溪和崔姑姑安排的很周到,百里府准备周到却无人叨扰,太子也因为诸事缠身,只派人来问候了她几句,说好过几日不那么忙了,再亲自来探望她。
姜珣站在院中,看着太子的人来了又走,嗤的一声笑了。
接下来几日,李星娆一改之前的奔走忙碌,当真闲了下来,每日除了吃睡,外面的消息都是姜珣带给她的。
“东方迎回到洛阳之后,一日都没闲着,洛水已经修复的差不多,因这此次大水,周围水域的州镇都格外注意防汛和水利的视察修复,理论上不会再出现之前的事情。”
“东方氏如今都在忙着帮修建洛阳屋舍,太子更多时候都在东都行宫查看进度,宣安侯与秦世子不在,此事暂时交由百里刺史负责。”
李星娆在树下乘凉,翻着几本手札,有一搭没一搭的应声。
眼前忽然打下一片暗影,李星娆翻页的动作一顿,侧首抬眼。
姜珣袖手俯身,正看着她手里的手札,笑道:“殿下看得够快啊。”
此前,李星娆因对重建东都一事倍感不安,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曾问过姜珣几个问题,当时姜珣就给了她几本自己的手札,记载的是漕运所经州镇的水系概况,后来百里府忽起大火,那本册子因为放在床头,被烧了个干净。
近几日李星娆无聊,又找不到合适的,便想起姜珣来。
姜珣当时就很无奈:“谁没事带那么多手札上路?”
公主也很好说话:“手头没有现成的,那你现写一本也行。”
两日后,姜珣竟真的给她拿来了两本游记。
李星娆打趣他:“连夜写的?”
姜珣咬着牙答:“派人去从前的旧居取的。”
李星娆闻言,意味深长的笑了一声:“从这里到长安,来回怕是不止两日,你还真是狡兔三窟?”
姜珣没好气回了句:“殿下看不起谁呢?”
言下之意,三窟都不止。
但李星娆也没有再追问,比起姜珣,她对那几本手札的兴趣更大,看得非常的快,从西境到南境,真正的做到了读万卷书,堪比行万里路。
而姜珣似乎对公主的阅读量早有预料,显然取来的不止一册,李星娆看得快,他提供的也多。
昨日才送来的两册,她已经看完一册,新翻的这册也过了三分之一。
李星娆看着凑近眼前的人,倒也没追究他逾越,收回目光继续翻看:“之前与你说的事,想好了吗?”
姜珣心知肚明,却故意问:“何事?”
“想回东宫还是别的衙署,想好了吗?”
姜珣沉默片刻,拖了个小马扎过来,挨着她的斜榻坐下:“殿下这是要赶我?”
李星娆翻着书,头都没抬:“你非得扭曲本宫的意思,本宫也无话可说。”
姜珣怅然失笑。
他坐在小马扎上想了想,忽道:“殿下,微臣能不走吗?”
李星娆眸光轻动,捏着书页一角的手指轻轻搓了搓:“为何?”
姜珣:“不是殿下让我自己选吗?”
“我问的是,为何选留在我身边?”
“仕途艰险,我背后无靠山,去哪里都是一样艰难。但留在殿下身边就不同了,殿下与太子是亲兄妹,太子要做的事,就是殿下要做的事,而微臣为殿下做事,就是为太子做事。”
“那你何不直接回到东宫?”
姜珣笑笑,出奇的坦白:“这就是微臣的考量了。东宫机会多,但也时时刻刻被人盯着,一点小事都能被无限放大,但在殿下身边就不同了,殿下护短,嘴硬心软,跟在殿下身边,办了事就有功劳,还格外有安全感。”
李星娆侧首:“点我呢?”
姜珣微笑道:“微臣不敢。”
李星娆看他一眼,合上手札:“既然你想留下来,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本宫之前问你的问题,你是不是可以回答一下?”
姜珣笑笑:“原来殿下还在为微臣的身份生疑,其实这很好解决,殿下只要派人去将微臣仔细调查一番,便可知道,微臣只不过是个喜好游山玩水的……普通人。又或者,殿下可以像当日囚禁南音一般将微臣囚禁起来,待殿下将微臣查明白了,不再生疑,再行启用也可。”
李星娆闻言,忽然笑了一声。
姜珣不解:“殿下笑什么?”
李星娆若有深意的看着他:“你不提南音这个人,我险些就要把他忘了。”
姜珣作恍然状:“也是,算起来南音已消失多时,这人出现的蹊跷,消失的突然,也不知背后是否有什么阴谋,不过殿下放心,微臣已经按照殿下的吩咐,提前对太子殿下交代了此事,若此人真的图谋不轨,太子必定会有所防范。”
李星娆眉梢轻扬:“你真的觉得,此人图谋不轨吗?”
姜珣微怔:“这……”
李星娆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转过头重新翻开手札:“此人从出现那刻起,便一直表现自己,投靠依附之心昭然若揭,他之所以会忽然消失,大约……”
她弯唇笑了笑:“是找到可以满足他索求的新主了吧。”
姜珣眼神轻闪,没有回话。
安静的庭院里,只剩下时而响起的翻页声。
半月后,长安忽然来了旨意,陛下召太子与东方迎回京,与此同时,又分别委派了淑妃的哥哥皇甫润和蒋昭仪的哥哥蒋钦来负责接手重建东都和修复洛阳的事宜。
姜珣道:“看来陛下已经知道了洛阳和东方氏的事情,此番召见,恐怕是要有个判决了。此番回京,殿下以为前景如何?”
李星娆:“回去不就知道了。”
……
日子如流水一般淌过,转眼已是八月,连续几日风雨,吹散了炎日热流,整个长安骤然降温,李星娆便是在这样一个寻常的秋日,从姜珣口中听闻信国公府的讣告。
彼时,天保寺香火依旧,寺中有塔,守卫森严,而塔内安静无杂,李星娆一身素雅裙服,面前铺开的纸卷已抄了满满的经文,闻言时笔尖一顿,一滴浓黑的墨顺势落下,在纸上晕开好大一个墨点。
她已经抄了许久,这一点无疑成了败笔,不免蹙眉生躁。
姜珣见状,道:“无妨的,可以裁剪修补。”
相处许久,李星娆倒是看出姜珣身上那些奇奇怪怪的技能和本事,皆是他闲来无事琢磨出的手艺。
可她已败兴,搁笔擦手,淡淡道:“消息切实吗?”
姜珣:“听闻陛下已命人拟好了信国公世子东方明袭爵的旨意。”
那就是真的了。
当日从洛阳回长安时,除了东方怀本人,陪他同行的除了东方迎,还有世子东方明一房人。回到长安后,太子也立刻带他们去面圣,而之后的事情,李星娆并没有过问。
她在外期间,一直与长安有书信往来,道明她在洛阳和龙泉都督府发生的所有事情,如今回来了,倒也不必一再赘述,在宫中住了两日后便回了公主府。
就在她回公主府的次日,崔姑姑送来了东方珮的拜帖。
李星娆直接在公主府招待她,却没想她是专程来辞别的。
此次进京的事情都已经解决完,他们要离开了,她心中感念公主之恩,所以前来拜别。此外,她的父亲东方迎已经得圣人委任,即将调往峡州负责修漕事宜,此去非一时半刻的事,她与母亲左氏会同行。
而就在信国公从长安回到洛阳后,就传出了抱恙的消息,这才一两个月的功夫便撒手人寰,而东方怀昔日所为与谯州之乱的真相,最终都没有被披露出来。
“他是自请裁决,殿下又何必过多感慨呢。”姜珣出言安慰。
李星娆倒不是感慨悲悯什么,只是心中复杂难言,思索道:“此事,算是了解了吗?”
姜珣掩袖为她研磨,淡淡道:“若看眼下,自是了解了,但若看长远,变不好说了。”
李星娆眉目轻抬,看了他一眼。
姜珣:“殿下总不会真的以为,东方怀用自己的一条命就能抵消全部的事吧?帝王之术,在于权衡。东方怀做的这些是,不过是为了东方家的权力地位,并为危机皇权,这是他的错处,也是他的把柄。”
“他们想要争取或者保住一些东西,就得付出成倍的努力。这也是陛下乐见其成的,与其借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将东方氏整个掀翻,倒不如利用好这次契机,将东方氏的忠诚牢牢地捏在手里。”
李星娆擦手的动作一顿。
姜珣扫见,唇角一扯,话锋骤转:“这不过是其中一个原因。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牵扯,若非有绝对的把握和绝好的时机,那便是伤筋动骨的折腾。修漕为国本大事,不乏有人会借东方氏这个案子,趁机往里再牵扯其他人其他事,那就真的没完没了了。”
“所以,此事在东方怀这里暂时告一段落,最为妥当。东方氏知道自己本该面对的是何种境况,眼下这个结果,他们非但不能愤恨,还得感激,这可是个喜丧。所以……”
姜珣伸出手,轻轻抽出她手中已经揉皱的锦帕,笑道:“殿下不必感慨,这已是他们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
……
就在洛阳讣告传至京城没多久,北境捷报接踵而至!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宣安侯已领着魏军大破古牙军队,一连打下古牙三座城池,将古牙彻底逼入西北内陆,远离了此前他们与莫勒接壤的那个道口。
古牙王彻底举旗认输,亲笔写下降书送至大魏朝廷,朝中在一片震惊欢腾之中,商定了和谈的日期。
没多久,北境兵马班师回朝,除了临时出征的裴镇和秦敏,还有镇守安北都督府的韩王与将军韦进。
永嘉帝大喜,对宣安侯裴镇赞不绝口,下令犒劳三军,还特地在宫中设宴招待功臣,众臣看在眼里,小心思又活络了起来。
这时,皇后派人来了公主府,请长宁公主进宫。
陛下对北征的结果非常满意,此次宫宴盛大,皇子公主亦要列席,皇后不仅派了人来,还送了一套新的礼服。
可是,往日在这种场合最注重装扮的人,此刻看着那华丽的裙服,竟一点都提不起劲来。
“一定要这么穿吗?”李星娆看过后,转头问身旁的宫人。
对方似乎没想到长宁公主会回这么一句,思来想去,也只是挤出一句:“殿下,这是娘娘精心为您挑的,别的公主没一个比得上,您大可放心!”
李星娆没再说话,唤来崔姑姑,梳洗打扮一番便进了宫。
看得出来,永嘉帝这次是真的十分高兴,否则宫宴排场不会如此大,宴席期间歌舞不断,君臣齐乐,好不热闹。
永嘉帝对裴镇和秦敏都有赞赏,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更偏爱哪个。
李星娆坐在席中,不用看也知道今日有多少眼睛落在裴镇身上,而她同样能感觉到自某个方向时不时投来的目光。
终于,趁着酒性正浓,有人借故提到了裴镇的终身大事,随着第一个人提起,剩下的人就都开始往这个方向引。
永嘉帝本就有心,顺势问起裴镇的婚配。
然而,裴镇只是短暂的思考了片刻,便答道:“多谢陛下关怀,但末将已然成婚。”
毫不夸张的说,除了奏乐起舞的歌姬舞姬没有受到影响,包络永嘉帝在内的其余人都愣了一愣。
“裴卿……已成婚了?”永嘉帝问出了所有人想问的事。
没听说啊!
裴镇放下酒盏,淡定自若道:“末将带兵多年,曾于一次偶然救下一女子,她感念末将救命之恩,又见末将身边连个照料起居的人都没有,便以身相许。只是没想到,因末将之故,她被敌军的探子盯上掳走,最后……”
刚刚打听过裴镇婚事和没打听过的朝臣都沉默了,连永嘉帝脸上都闪过一丝尴尬。
裴镇接着道:“她陪伴末将数年,不求名分回报,若非那次意外,末将早已娶她为妻,所以她死之后,末将已私下与她结了冥婚,也发过誓,会为她守满十年。”
“十、十年?”这数字惊呆了一片人。
放眼整个大魏,男子能在妻子过世干干净净守满三年都算得上痴情了。
可是人家有情有义贤伉俪,因保家卫国而天人永隔,心甘情愿守身如玉,这时候要跳个人出来乱点鸳鸯谱,就委实有些不懂事了。
于是乎,此事又被轻易的带了过去,众臣对宣安侯的深情执着一阵唏嘘赞赏后,又开始相互劝酒。
酒宴散去后,李星娆向皇后辞别。
皇后今日饮了些酒,有些上脸,闻言拉住她:“都已入夜了,就住在宫中,别回公主府了。”
李星娆倒是没有拂皇后的好意,当夜就住在了宫里。
次日一早,她给皇后请安后,却并没有回到公主府,而是直奔城外的天保寺,习惯性的登上那座塔眺望长安。
最初的时候,她别说是登塔,即便进入天保寺都会生出一种恐惧,仿佛那噩梦就在眼前,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不怕这里了。
她是一个人来的,守卫都在塔下,无人打扰。
然而,当她绕着塔转了一圈,眼前已站了个人。
李星娆站定,短暂的怔愣后便恢复正常,平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裴镇今日并未着军服,而是穿了身深蓝色的锦袍,整个人的气质都沉淀下来,不像个武夫了:“殿下出行皆有府兵护卫,何须特意打听?”
李星娆笑笑:“来找我有何事?”
裴镇:“若臣没有记错,当日在洛阳与殿下分别时,殿下说的可不这句。”
李星娆作恍然状:“啊,是有这么回事,我说过,有话对你说。”
裴镇:“殿下现在可以说了。”
李星娆笑笑:“起先本宫的确是有话想对你说,可你这一走时间有些久,本宫等着等着,要说的话越来越多,如今你忽然问起,本宫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裴镇眼神微敛,默了默,道:“那便挑最重要的说。”
“最重要的?”李星娆受教般点点头,迈步走到裴镇跟前:“裴镇,在本宫为你之前,你可有什么事,是要主动与本宫说的?”
裴镇眼神轻动,顿了顿才道:“或许,微臣要说的话也太多了,不知该先说哪句。”
李星娆从善如流:“就挑重要的说。”
两人相距一步之遥,眼神相对,谁也没给谁逃避的空间。
裴镇思索片刻,先开了口:“殿下现在,算是如愿了吗?”
李星娆倏地笑了,点点头:“算。”
裴镇也笑:“那微臣便不算白忙。”
李星娆紧跟着开口:“若是父皇知道莫勒会忽然得到古牙援兵,向大魏发难的真相,他还能像那日在殿上一般夸赞你吗?”
裴镇眼神一凝,李星娆抬眼迎视,一阵短暂且无声的对峙后,裴镇身体微松,坦然的笑了笑:“大约……不会。”
李星娆怔了怔,是没想到他竟然坦白到这个地步。
裴镇:“殿下知道这件事,为何不去告发微臣?”
李星娆一滞:“南音的身份,应当不止是个琴师吧?”
裴镇:“殿下想知道的人只有南音的吗?”
……
谈话仿佛被逼到了一个死角,李星娆觉得,有什么东西正从心头呼之欲出,可是迎上男人的目光,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又像被惊吓到,怯懦的往回缩。
而这样的距离,她的每一分情绪,都被裴镇看在眼里,清清楚楚。
不知过了多久,李星娆终于开口,问的却是:“南音,是南诏人吗?”
裴镇半晌才答:“此事……”
“我在问你,他是不是南诏人!”
裴镇:“……是。”
这个答案,令所有的梦境都对上了。
噩梦中,东方氏的罪行被揭发,下场凄惨,当时皇后和太子都被禁足不许参与求情,便只剩下百里家为此奔波,除了为太子保留势力,也是不希望陛下对东方氏的怒火继续扩大,影响到对太子的态度。
最后,他们竟真的找到了一个法子。
严格来说,不是他们找到法子,而是法子自己找上门来。
南诏地处南境,属湿障之地,同时与古牙、大魏接壤,这么多年,南诏常常受到古牙的侵扰,因为古牙想利用南诏的地界,越到大魏没有边防的水域进行进攻。
南诏曾多次向大魏求助,但依旧免不了古牙的侵扰。
久而久之,南诏生了狠心,想要反过来侵吞古牙的疆土,只要他们能真正的壮大起来,就可以和古牙相抗。
要达成这个目标,就得有强力外援,但想也知道,大魏不会那么傻,让自己的威胁从两个变成三个。
然而,大魏君主不愿如此,并不代表大魏境内有权有势的人不能帮忙。
于是,他们开始分批潜入大魏,与权贵结识,利用南诏特有的毒术来换取利益,久而久之,他们自然可以积少成多,与古牙相抗。
噩梦里,就有这么一个南诏人,找到了百里氏,他表示可以帮古牙的军队越过前往莫勒的障碍地,一旦东境掀起战事,必然需要将领出征,而东方迎就是最适合的人。
百里氏当然没有这么傻轻易去相信南诏人,掀起两国战事,往大了说是叛国之罪。
可他们并没有意识到,从他们开始接触到那个南诏人起,就已经落入了别人的局中。
最终,百里氏因勾结外贼落罪,下场比东方氏更惨,百里皇后被废为庶人,永嘉帝虽然没有立刻废去太子和公主,但两人早已处在风雨飘摇中,朝不保夕……
第84章
马车以最快的速度奔往宫门,李星娆心神不宁坐在车内,双拳紧握,崔姑姑在旁看着,忍不住劝道:“殿下不要着急,宫中早已第一时间宣召太医,只是事发突然,惊动较大,但伤势并不重。”
李星娆也不知是否将话听进去,眉目是片刻都未舒展开,想来没有亲眼见到皇帝的情况她是不可能安心的。
崔姑姑不再多言,忽听车外有扬鞭驾马声,她撩起车帘一角探首去瞧,只见那宣安侯竟一直紧跟着马车,崔姑姑这才想起,方才登塔寻到公主时,她正与宣安侯在一处,两人神色异常,也不知在谈什么。
崔姑姑放下帘子,看了眼公主,“殿下,宣安侯……”
李星娆一个眼锋扫了过来,崔姑姑当下便闭了嘴。
“我现在没工夫管他,只要他不骚扰本宫,你也不必在意。”
崔姑姑:“是。”
永嘉帝今日在御花园不慎摔倒,导致昏迷,消息已从宫中传出,李星娆一路进宫,见到不少匆匆赶来的朝臣,而永嘉帝所在的乾元殿外,亦围满了人,多是后宫之人。
“皇兄。”李星娆来到太子跟前,看着紧闭的殿门:“父皇怎么样了?太医怎么说?”
太子抬手压了压以示安抚:“别着急,太医说了,父皇是因连月来朝中事多,过度忙碌劳损才至此,与其说是摔倒昏迷,到不若说是人太累了,昏昏沉沉倒下去的,眼下的昏迷也算是深睡,等睡好也就醒来了。”
太子话音刚落,一旁传来安抚的声音:“长宁这是从哪里赶回来啊,瞧这匆忙的样子,着急坏了吧。”
李星娆眼神轻动,循声望去。
许久不见的德妃也因为永嘉帝的意外出了寝宫,李婉陪伴在册,眉眼温顺,沉默寡言,母女两个都是一身素雅的宫装,一如既往的低调做派。
李星娆神色冷清,这一点倒是与往日的样子没有区别。
“长宁之前离宫好一段日子,听闻德妃娘娘一直都在养病,如今您还没好,父皇又受了伤,可真是愁人。方才听皇兄说父皇是劳累过度这才失了力气,不知娘娘养了这么久,可有查出病根来?”
从前的李星娆,不待见谁顶多摆个冷脸,可不会这样主动来说话。
德妃倒没见怪,笑一下说:“都是老毛病了,好在有婉儿昼夜陪伴,床前侍疾,令本宫心境开阔不少。”
李婉莞尔一笑,正要与德妃唱起母子情深的双簧,便被人打断了。
“老毛病更不能纵着呀!”李星娆煞有介事的规劝:“不过也得先请太医问诊断个明白,这老毛病是出在身上,还是出在心上。须知这身上的病痛尚且有药可以,心上的顽疾,就只能自己慢慢熬了。”
德妃表情一僵,李婉也蹙眉不悦:“长宁妹妹,我母妃在宫中养病多时,听闻父皇在御花园出了意外,她连汤药都没喝,强撑着病体来到这里探望,你不体恤也就罢了,怎可出言不敬!”
其实李星娆刚才那番话声音并不大,但是李婉这话声却尖,殿外聚集的后妃皇子公主都看了过来,一见是李星娆作怪,又纷纷见惯不怪。
“三姐姐,父皇出事,你最晚赶回来不说,原来便冲着德妃娘娘无礼,难不成德妃娘娘让父皇出意外的吗?”李姝蓉果然走了过来,站在委屈又愤怒的李婉身边抱不平。
不曾想她话音未落,德妃忽然猛地咳嗽起来,一张白脸眼见着就因为咳嗽的冲劲儿泛起了红。
李婉扶着德妃:“母妃,你没事吧?”
“二姐姐你瞧,我说你说错了不成?你方才自己也说,德妃娘娘难得一次出宫,是担心父皇的伤势而来,是‘勉力支撑’,你日日床前侍疾,娘娘站能站多久,走能走多远,吹不吹得风,都该是了然于心的事,难不成是太担心父皇了,所以连这些细处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李婉:“我……”
“还有你。”李星娆转而对向李姝蓉:“到底是谁一来便大吼大叫胡说八道惊扰了德妃娘娘?还不快向娘娘赔不是。”
李姝蓉怔愣不已:“我?”
“好了。”太子终于开口,声沉且冷:“父皇忽然受伤,诸位六神无主,在这乾元殿外失了分寸,孤可以理解,一人少说一句便是。不过二妹……”
李婉忽然被点名,背脊一直:“皇兄……”
太子看向德妃:“孤也觉得,德妃娘娘看起来精神并不好,若是因担心父皇在此折腾太久令病况加重,恐非父皇所愿,得妃娘娘也不希望自己有什么抱恙,反倒叫父皇在病重反过来为您担心吧?若娘娘当真担心,等到母后和太医出来,孤问过情况,会第一时间派人告知你。”
德妃竟无言以对,李婉的眼神在太子和李星娆之间逡巡,也没能开口。
最后,德妃还是先走了。就在她刚走不久,乾元殿的门就开了。
皇后一直在里面配着,此番与太医一道出来,含笑同众人宽慰:“妹妹们不必担心,陛下已醒了,太医开了养身的方子,再休养片刻便可痊愈。”
淑妃和蒋昭仪顺势问:“姐姐,我们可否进去探望陛下?”
皇后遗憾道:“陛下近来实在太过忙碌,洛阳发灾,北境战事,一桩桩一件件,妹妹们想必有所耳闻,刚醒来说了两句话,便又睡过去了,妹妹们若实在不放心,不妨晚些时候再来,又或等陛下醒了,本宫派人告诉你们,如何?”
皇后晓之以理,淑妃和蒋昭仪等人也无话可说,众人纷纷散去。
“太子。”
“儿臣在。”
皇后抬手揉了揉额角:“方才你父皇醒来告诉本宫,让你去前朝主持大局,莫叫朝中为此乱了阵脚,该如何说该如何做,你自己斟酌,此外,韩王等人还留在京中,你是晚辈,应当与这些长辈多往来。”
“母妃放心,儿臣会安排妥当的。”
太子领命离去,李星娆面前一暗,抬首就见皇后站在面前。
“你同本宫来。”
第85章
李星娆跟着皇后来到偏殿,搀扶着她入座,皇后抬手让她也坐。
“母后,是不是父皇有什么事?”
皇后脸上并无太多忧色:“你何时连母后的话都不信了?方才不是说了。”
李星娆:“所以父皇当真是劳累过度才摔倒昏迷的?”
皇后:“不然还能因为什么?”
李星娆想起了梦中的事情。
梦里,父皇也是在朝中一片混乱的时候忽然暴毙的,即便那时皇兄与她处于风波之中,但只要储君未废,皇帝驾崩后,都当由储君继位,皇兄就这么登上了皇位。
“对了,母后有件事,想要问问你的意思。”
李星娆拎神静听:“母后请讲。”
皇后:“你和太子从洛阳回来时,恰逢宣安侯与秦世子前往北境出战古牙。至于你,除了最初几日留在宫中陪伴本宫,之后便一直深居公主府,又或是出城去佛寺,一呆就是一整日。”
李星娆眼神一动,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皇后接着说:“自从裴镇于五原都督府调任回京,你与他一道经历了不少事情,前有绛州黑市,又有洛阳水环,再是边境之乱,你与母后说个实话,这些日子深居简出,抄经念佛,可是在为裴镇祈福,保他安泰凯旋?”
李星娆神色一正:“母后……”
“先别急着否认。”皇后笑着拍拍她的手,在她眼里,女儿这番情态不像是要撇清,更像是含羞别扭。
“你皇兄都与母后说了,你还瞒什么?”
李星娆睁大眼:“你说什么?”察觉自己用词不当,又改问一遍:“母后说,是皇兄告诉你,我心中牵挂裴镇,为他祈福?”
皇后:“难道不是吗?”
李星娆竟不知如何作答。
在那个噩梦里,古牙和莫勒联合出兵的确是受人挑唆,但随后一战,也的确将他们震慑住了。
如果这一战真的是裴镇做的手脚,那他远赴战场,无异于是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到底。
而他的最初动机,大约也是他问她的那句话。
她不想东方家因此倒下,想给一个机会。于是他造了这个机会。
即便领军之人不是裴镇,她也希望这一仗能顺利凯旋,但也因为领军之人是她,让她多了许多复杂的情绪。
“母后,我……”
“你也不小了,总该找个可靠的人托付终身,裴镇行伍出身,骁勇善战,又无攀附结党之举,你父皇已在考虑,说不定过两日便会召见裴镇,你心里有个准备,有什么要说,此刻也可以与母后先说……”
“若我不同意呢。”李星娆干脆果决打断皇后,微沉的语气令皇后怔愣片刻。
“长宁……”
“母后要我说,那我就如实说,长宁裴镇并无男女之情,我不愿嫁他。”
皇后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但见女儿神色有异,又觉当中可能还有藏猫腻,便没把话说死:“好,你的意思母后明白了,你父皇也不过提了一嘴,他如今得以休养为重,其他的顾不上的。”
这话说不通,皇后顺势说起别的,未来一段时间里,永嘉帝都要精心休养,由太子监国。
李星娆听到太子的事,心情更未复杂,只是没有表露,心不在焉应了几句,皇后也看出来,便放她离开。
出来后,伍溪在旁问要去何处,问了三遍李星娆才回神。
“回府。”
于是一路出宫。
自从回到长安后,太子一直忙于公务,并没有机会来探望她。而谯州之乱和那些明里暗里的设计,李星娆也一直没有机会向太子求证。
其实机会这个东西,真要找也是找得到的,没有见,多多少少是有意为之。若太子真的也知晓梦中之事,她未必敢面对他,更不想将那些噩梦旧事一一拆解开来说。
自她清醒以来,所想不过是保全亲人,勿叫他们重蹈覆辙,而后才是报仇。
太子是知道梦境有了改变也好,是忽然打通任督二脉有了新的抉择也罢,总归他们已不止一次解决曾在噩梦中发生过的劫难,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所以,李星娆选择包容自己心中那一点小怯懦,继续与太子保持现在的状态,既然皇兄不提,那她也不要再提。
可现在,从母后口中可窥得,为她与裴镇作引牵线的,恰是皇兄。
他若知梦境之事,岂会如此安排,又岂能如此安排?
除非……
“阿娆?”
一声轻唤从面前传来,将思绪打破凝固,李星娆豁然抬眼,见到的恰是太子。
她心头没来由撞了两下,是紧张的,可看向太子那双眼,依然如往日般温和带笑,与记忆里一次次包容宠溺她的兄长无二。
那一刻,李星娆忽然明白了自己所畏惧的是什么。
她目光一动,看到了太子身边的人,怔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长宁见过皇叔。”
虽然从前任性,对许多事都不在意,但李星娆多少知道韩王是众亲王中年纪最小的,可今日见到他,除了他身上的亲王服和稍有印象的模样,李星娆险些不敢信这是韩王。
他似是老了很多。
韩王见她如此,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脸:“看来本王日后得常回京述职,否则殿下和长宁都该不记得我这个叔叔的模样了。”
李星娆眼神轻动,看了眼旁边的皇兄,只见他赧然一笑,便知太子刚见到韩王的时候,一定也有同样的感觉。
太子看了眼李星娆来的方向,解释说:“皇叔多年未归,孤带皇叔四处走走,顺道聊些朝中之事,如今父皇保养在身不便过多搅扰,幸而有皇叔指点。”
韩王在旁笑笑,谦逊摆手。
李星娆:“既如此,就不打扰皇叔与皇兄了。”
她微微抬眼,却见韩王一直盯着自己看,不由一愣:“皇叔可还有吩咐?”
韩王眼神一动,怅然笑笑,摇头:“无事,只是见到长宁,便想起了永平……”
永平……
永平县主。
李星娆脑子里陡然划过一张脸,来不及细想,话已出了口:“说起来,皇叔此次进京,永平竟没跟着来吗?”
本是一句寻常问候,谁料韩王脸色一僵,好似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太子的表情也略不自然,轻咳一声道:“长宁也是无意,皇叔莫要见怪……”
韩王笑了笑,一时间苍老之色更甚,摆摆手:“无事,本王知道。”
太子连忙看向李星娆:“你在这里也呆了许久,先回去歇会儿吧,若父皇醒了,孤立即派人告知你。”
李星娆觉得气氛古怪,也不多言,行礼告退。
刚走了两步,身旁崔姑姑忽压低声音道:“殿下怎么说那样的话?”
李星娆眉眼轻动:“什么话?”
崔姑姑:“韩王与王妃鹣鲽情深,王后过世后未再续弦,膝下也只有一女,可这一女,也因意外去世了。”
李星娆猛然驻足。
永平县主,去世了。
李星娆脑中嗡嗡作响,回头看去,刚好看到韩王与太子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脑中响起一道尖锐刺耳的女生,在向她耀武扬威——
【该谢谢殿下,若非有您的相助,我们岂有足够的本钱去收买人心?世人只知我们大义,又岂会再将心向着那个无能的少帝?】
【今有太后垂帘听政,摄政王辅政,陛下可以安心养病,殿下,也可以安心。】
轰然一声,似一面雾气缭绕的屏障轰然崩塌,白雾散去后露出的人,是他们口中已死去的人。
死了……
永平县主李英嬅,那个曾在天保寺塔底与她耀武扬威的女人,死了。
李星娆努力定神,一路步伐虚浮的走出了宫。
刚出宫门,抬眼便见到熟悉的高大身影挡住去路。
李星娆心头郁闷,不想理他,错开他就要走,裴镇抬臂一拦:“陛下的事我已问过,没有大碍。”
李星娆:“让开,本宫没有心思与你闲话。”
裴镇:“但我与殿下说的,没有一句是闲话。”
李星娆正眼看向面前的男人。
迄今为止,梦境里的很多事情还是模糊不清的,但对于他,她觉得已经足够清晰。
虽然言行举止,甚至走的路都与噩梦里的那人相去甚远,但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
“好,”李星娆轻轻舒了口气:“看来你不把想说的话说完,也不会轻易罢休,随我来吧。”
裴镇眼神随她而动,迈步跟了上去。
马车停在公主府,姜珣闻声而出,见公主沉着张脸回来,以为是永嘉帝的事情令她犹似所致,然后就看到了随之而来的裴镇。
“本宫要与宣安侯在厅内仪式,谁也不许打扰。”公主丢下这句话便径直朝前厅走去,姜珣看向裴镇,后者途径他身边时短暂停留。
“陛下身体抱恙,命太子监国,莫勒与北境的和谈还在拉扯,事情恐还未完。”
两人错开而立,姜珣眼神朝他轻动,一阵短暂思索,忽而露笑:“此事自有太子殿下与宣安侯这等朝中能臣操心,与长宁公主府何干呢?”
裴镇轻轻笑了一声:“正是这个道理。”说罢迈步入正厅。
姜珣转身目送裴镇,思索着他刚才说的话,悄然跟了上去。
偌大的正厅里已无人在侧,李星娆双手交叠端于身前,立在厅中的身影无端显得孤冷无依,直至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她才缓缓回头。
男人自外而入的身影,与那淌血喜堂的一幕骤然重合,李星娆呼吸一滞,竟像是被一股无形的气息震慑后腿,脚下踩到曳地裙摆,猛地趔趄。
眼前人影忽然加快几步上前,一把扶住她的腰将人捞回。
突然间,李星娆拔下发间金簪,身体前倾靠向男人怀中的同时,那把自簪中旋出的利刃已抵在他脖间,冷冷一抹凉,但凡裴镇在将她往怀里按一分,那刃便入他颈肉。
裴镇面色平淡,任由她凶狠的防备,手却未松开。
他嘴角轻扯,似完全不在意这抵在脖间并无玩笑的杀意:“什么时候,殿下会觉得死对一个人来说,是惩罚了?”
李星娆呼吸急促,心脏似乎要从胸腔跳出来。
昔日春宴时,她曾将姜珣误认为梦中的那个人,而那时的激动与慌张,一半来自于噩梦对上现实的惊诧,一半来自于涤荡心间的仇恨。
直到今日,她真正看清他的模样,心中的滋味却决然不同,昔日的爱意、恨意、怨念、不甘混杂在一起,像是一团越烧越烈的火。
若无旁事牵扯,她只想用手里的利刃将他的心剖开看看是什么颜色,可当他真的坦然奉上性命摆出任她宰割的姿态来,她又幡然醒悟。
她从不觉得死是对一个人惩罚,即便被关押在塔下数年,受尽了非人的折磨,身心俱疲,她也一刻没有想过寻思。
死是解脱,不是惩罚。
而她犯下如此糊涂的大错,凭什么让自己解脱,他身为罪魁祸首,又凭什么在此刻解脱。
抵在裴镇脖间的利刃慢慢松开,李星娆放下手,金簪自手中脱落,砸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裴镇定眼看着她,没有解释辩白,手上也未松开。
“现在可以放开本宫了吗?”
裴镇眼神轻动,片刻后,终于松了手。
李星娆立刻退出几步,与他保持距离。
裴镇轻笑:“现在才想着防备我,是不是太晚了。”
李星娆冷然道:“可只要挨着你,本宫便觉得恶心。”
裴镇平静接受了她不假思索的恶语,点点头:“殿下开心就好。”
“你这算什么?”李星娆直勾勾盯着他:“补偿?忏悔?裴镇,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那些记忆的?是在大理寺狱初见之时,还是更早?”
李星娆握住拳头:“我只要一想到你仗着我什么都不知,假惺惺从旁相帮,促使我反过来感激你,心里便一阵阵犯恶心。裴镇,看着本该憎恨你的我对你生出好感,你是不是得意的很呐?我在你眼中,是不是比昔日更可笑。”
裴镇并未有分毫逃避:“我没有。”
李星娆张了张口,还没说话,眼眶已忍不住模糊起来。
终极还是忍到了极致,哪怕在心中告诫自己千万次不可在他面前掉半滴眼泪,情绪却像一头不受控制的凶兽,一次次顶撞泪腺,撞得她心头钝痛,鼻头发酸,吼间生涩,忍耐着一次次吞咽,眼泪却还是涌了出来。
裴镇眸色一凝,朝她迈步走去,李星娆扬手便冲着他的脸狠狠扇去。
这一把掌仿佛早在预料中,他连脸都未侧分毫,分明是梗着脖子接下的,响亮一声,也震碎了李星娆最后的理智壁垒,她动了动打的发麻的手掌,扬手又是一巴掌。
裴镇再次接下,脚下再进一步,来到她跟前,李星娆失了理智,一下一下,连扇了他十来掌,扇到她的手都开始软麻生疼,才终于停歇片刻。
“解气一些了吗?”裴镇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抬起,扫一眼她掌中的红,“这样哪里够呢?”
他看向她,眼底终于亦翻起幽深的情绪:“你当将我也囚禁起来,每日蹉跎折磨,待到你想不出折磨的法子时……”
裴镇忽然从身上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塞进她发红的掌中,倾身低首,几乎气息交融:“便可用它将我一刀一刀凌迟致死,如何?”
他携来的情绪竟比她的愤恨还浓重,李星娆身体轻震,险些没握紧匕首,可她不能在他面前有分毫露怯,便又飞快收敛,振作精神,握紧了那匕首:“若你有求,本宫乐意成全。”
李星娆的回应竟令裴镇欣然一笑,仿佛这就是他最终所求。
“但在此之前,殿下还有一件事要做。”裴镇没有再逼近触碰她,似是将她刚才的话听进去了。
李星娆冷笑:“从前你便总是教我做事,难道你以为,我还会像以前那般呆傻,将你的话都奉作金科律例一味听从不敢违背吗?”
“殿下当然可以违背,所以这是建议,不是命令。”
裴镇眼神平和,“对待仇人最好的方法,不是单取他性命,而是先利用掉他所有的价值,再在无尽的折磨中让他为自己曾犯过的错忏悔,最后,再用最残忍的方式了结他。”
他笑起来,像在说旁人的事:“这是我能为殿下,想到的最好的报复方式。”
看着女人涌出的眼泪,裴镇动了动手,却始终没有再碰她:“别哭了,为我这样的人,不值得。”
李星娆飞快别过脸,抬臂擦掉眼泪,嗤的一声笑了。
“裴镇,若本宫不曾经历那些事,仅凭你今日所言,可能真就被你打动了。”
她转回脸,已换上冷嘲之色:“可你这样的人,凡事都有目的算计,何曾真正做过一件无用的傻事?你倒不如从一开始就道明目的索求,本宫反而信些。”
昔日的少女终究不再是那个轻易被打动的模样,裴镇并不失望,反倒露出一种近乎欣慰的笑容,且承认了:“不错,我是有目的。”
“欺骗伤害殿下是事实,我没有辩解。人犯了错,忏悔弥补都是应当,若还带着目的来做这些事,未免骇人听闻,所以我不敢说。但诚如殿下所想,裴镇有所图谋,才有所为。”
确实骇人听闻,可这样的裴镇,反而是李星娆认定的、合理的样子,她哂笑道:“哦?说说看。”
裴镇脸上神色收敛,逐渐认真。
再次来到她面前,他仍未动手触碰。
“我想再要一次,殿下的真心。”
第86章
想再要一次真心?
这个目的的内容,简直比他带着目的来忏悔弥补这件事,要更骇人听闻。
李星娆连嘲讽脸色都懒得再摆,冲门口扬了扬下巴,轻声说了句:“滚。”
想都不当想的事,他竟敢开口提。
然而裴镇也知这是件注定得不到回应的事,退开了一步,转而说起别的。
“陛下这一伤,势必要休养一阵子,未来一段日子,将有太子监国处理政务,我知殿下心里担心在意的是什么,但殿下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时候不止是太子,连带他身边的人,也得谨言慎行,有时候要审判一个人,未必得是他亲自做了什么错事才行。”
“殿下既然懊恼于自己轻信他人而连累亲人,如今也不想因为仇恨攻心再次连累曾经的亲人,您说是吗?”
李星娆倏然一笑,带着了然的冷意。
“我还真当你此番出兵奋力抗敌,是在为当日挑起此事而收拾残局,如今才看明白,你不过是仗着此事从一开始便有皇兄引导决断的因素在其中,早早将自己与他绑在了一起,若你有什么,那么一直以来重用拉拢你的皇兄必当受到波及……好一招投鼠忌器。”
裴镇嘴唇轻动,话都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下去。
李星娆冷淡自嘲:“可笑当初,帮着皇兄拉拢你的,竟是我自己。好设计。”
裴镇默然不语,冲公主行了一个军礼,转身就走。
“为什么?”
身后的女人轻声的一句话,即刻又将他钉在了原地。
李星娆绝望的闭上眼,哪怕在心底告诫自己千万次,很多事不要再追究质问,平白显得她还没放下一般,即便得到答案也无济于事。
可总有那么一股劲儿,让她控制不住,必须求个明白:“阿彦,你可知我在那个冰冷的塔底是如何度过的吗?”
裴镇呼吸微乱,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拳,身后的人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发疯报复,可她平心静气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世上最锋利的刀子,直往最柔软的地方扎下。
“我恨过你,非常恨,设想过所有报复的方式。”
“可是,恨一个人,比爱一个人要更累,尤其当它无法付诸行动时,便只是它无穷无尽的内耗。”
“所以,我恨不动的时候,便开始生惑。我不知道曾经时时刻刻陪伴在身边,对我呵护备至的人,为何成了世上最残忍,最无情的人。”
“我甚至想,倘若你真的出现,抛出一段来着长辈不为人知的血海深仇时,要如何来应对。”
“然而,我做好了你会有任何说辞理由的准备,却始终没有等来你的解释。”
“阿彦,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
裴镇紧着的牙根慢慢松开,扯了扯嘴角,并未回头。
“解释了,殿下当真能释怀吗?”
李星娆没有说话,也不知如何作答,她只知道,在那个噩梦漫长的煎熬里,她想的最多的便是这个问题。
裴镇轻轻笑了一声:“我也多么希望,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能让至少有站在殿下跟前的勇气,来与你解释清楚,无论你我结果如何,至少所爱所恨皆分明。”
“但是,抱歉。”
“我确然只是个为了一己私利而伤人至深,如今又妄图弥补挽回的……混账罢了。”
“殿下,并没有恨错人。”
那一刻,李星娆觉得一根在心里绷了很久很久的弦忽然断了。
人或许是有些不到黄河不死心的执拗,遇到的好事、坏事,总忍不住追根溯源,想要用些说法来对应上,以便心安理得去接下好事,聊以□□的去接受那些坏事。
可哪有那么多因果呢?
就算你倒霉罢了。
一个曾经深爱的人选择背叛,或许大多数人都希望对方是有苦衷原因的,而不是仅仅的坏、歹毒、以及自私。否则只会显得那些曾以为真挚不可替代的感情薄如蝉翼,根本不足以抵挡任何残酷的冲击,只有被骗的那一个人沉迷其中罢了。
而这一刻,李星娆似乎必须得承认,她真的,只是倒霉罢了。
……
裴镇走出正厅,一路都没有回头,却在走出院门时,被人堵住了去路。
姜珣脸上全无平日的玩笑恣意,目光冷凝的落在他身上。
两个男人默然对视,都在审视对方。
少顷,姜珣闭了闭眼,低声道:“即便是我,也看得出她心中其实更希望你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说要弥补的是你,可到了要用心思的时候,你又耿直起来。真的,哪怕编一个也好啊。”
见裴镇不语,姜珣这才弯了弯唇,恢复了几分往日的调侃:“怎么,面对心爱的女人时,脑子便转不过来,不够用了?不然我帮你编一个?其实也不难,你就说,你只是太倒霉了。”
裴镇:“那你呢?”
姜珣住了口,凝视着裴镇。
裴镇缓缓开口:“你自己的苦衷,可编好了?”
姜珣笑:“这有什么难的,我也倒霉啊。”
他说得轻巧,却是三言两语盖过许多血雨腥风,裴镇听完,竟倏地笑了起来,姜珣看着他笑,也跟着露笑。
两个男人从冷漠对峙到莫名其妙相视一笑,隐约有些泯恩仇的味道。
裴镇慢慢收敛笑意,“待这些事了,若你也要找我算一算恩怨,随时欢迎。”
姜珣:“彼此彼此。”
……
从裴镇来过之后,长宁公主府便有了一个新禁令,凡宣安侯过府,不可入。
姜珣看着近来操练都勤快许多的府兵,将消息告诉裴镇,他却淡定回道:随她。
不过,李星娆也没有就此深居公主府闭门不出,她在发出这禁令的次日,便回到了宫里。
当初皇后为她求得开府荣宠,本就是让她提前体验一下独自掌家的滋味,宫中的寝殿一直为她保留,而她这次回宫,是为永嘉帝床前侍疾。
皇后意外又欣慰,趁着永嘉帝精神好时与他说了此事,叹道:“陛下你看,这孩子在外面经了事,便也跟着懂事了,看来当初让她出宫开府历练,还是有成效的。”
永嘉帝怅然一笑:“你的心头大石,也可以放下了。”
皇后心头一软,终究是被说中了心事,轻轻应了一声。
李星娆回到宫中后,少不得与李婉等人碰上,李姝蓉听她是回来为父皇侍疾,半夜睡下了都忍不住坐起来质疑:谁信呢?
只能说李星娆出去一段时间,变得越来越圆滑世故,如今连这种假惺惺的戏码都演上了。
可现在太子监国,权势在握,东都行宫落定与北境战事告捷,百里氏和东方氏前景一片大好,连备受永嘉帝看重的宣安侯,明里暗里也都帮着太子,如今的李星娆,靠山比从前强硬百倍,更无人敢轻易招惹,宫中与她不对付的,白日里见到了,远远打个招呼便退开了。
李星娆身在这种氛围中,不可能毫无察觉,但她丝毫不在意,每日晨昏定省,请安侍疾,一瞬间宛若换了个人。
因她进了宫,身边只有崔姑姑贴身跟随,姜珣反倒不好时刻跟随,只是每隔几日进宫求见,与崔姑姑一道拿些账本给她看,又讲些公主府的日常打理。
李星娆听他说了几次,终于开口。
她人在宫中,姜珣留在公主府也是闲着,若他愿意,她可向太子说明,让他暂时回到东宫做事。
毕竟太子近来监国,事务缠身,若能有得力人才相助总能省事许多。
姜珣听后,淡定的表示一切皆由公主安排。
李星娆说干就干,趁着姜珣这次进宫,直接领着他往东宫去,不想路上正好遇上太子领着一干文武官员边走边说话,两厢碰上,李星娆的目光越过站在太子身边的裴镇,与太子见礼。
随后,太子身后的官员纷纷向公主行礼。
虽然裴镇那日的话颇有威慑之意,但也实实在在点在李星娆心头。
她心中最大的忌讳,莫过于自己的行为牵累亲人,所以太子监国后,她出入一直十分低调谨慎。
不过,这并不代表她对太子的事一无所知,就像当初刚从噩梦醒来一样,太子身边亲近的臣子,近来正在忙的大事,她都会关心过问,心里留个底。
所以,当她的眼神扫过眼前一众官员,迅速发现了一个面生的人,不由多看了一眼。
“这位大人瞧着面生。”
众人不妨公主会忽然有此一问,而被问到的青年也愣了一愣。
他看了眼太子,在太子的示意下出列再拜:“崇文馆校书裴彦,参见长宁殿下。”
李星娆本是寻常过问,可就在对方表明身份时,她猛地抬眼,看向面前的青年。
高大清隽,恭敬斯文。
这人,叫裴彦。
第87章
裴彦。
陡然听到这个名字,李星娆险些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反应。
她几乎是下意识朝裴镇扫了一眼,这一眼很快很短,但足以看到裴镇眼观鼻鼻观心的淡定姿态。
当日李星娆终于看清噩梦里的那张脸,满腔情绪急于发泄,以至于很多细节都没来得及推敲。
虽然噩梦里还有许多事尚未明晰,但她至少记得,梦里那个李星娆口口声声所唤的阿彦,正是今朝的宣安侯,裴镇。
李星娆可以理解裴镇更名从军,可能是不愿再与她重蹈覆撤,只离的远远的。
可这样一来,世上理当不会再有裴彦这个人。
而眼前人名叫裴彦,只是巧合撞名吗?
倘若不是巧合,裴镇又为何是昔日的裴彦?
这个裴彦,到底有什么特别的身份?
“殿下,既然太子在此,您何不直接提借阅一事,顺道同去呢?”耳边响起姜珣的声音。
李星娆迅速反应,冲太子一笑,现编个理由,说道此刻寻来,是听弘文馆又入了一批新书,她如今回到宫中,除了探望父皇侍疾送药,有些时候也无事可干,不知可否再去借阅?
早在之前,公主就有跑弘文馆的习惯,现在提出此事,倒并不违和。
然而李星娆一说这话,原本安静淡定的裴镇忽然动了动眼,往她身上看了一眼,又略带警告的看了眼她身边的姜珣。
这回眼观鼻鼻观心的变成了姜珣。
于是,长宁公主带着自己的长史大大方方去了弘文馆。
弘文馆说是藏书之地,但其实并不只有藏书,李星娆被领到书库时,就见太子及那帮文武臣子已入了厅堂,内卫把守在外,应当有要事相商。
李星娆暗暗后悔刚才的说辞不够完美,一转头见姜珣悠哉悠哉荡于书架间,好像真是来看书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说了叫你来帮太子,你提什么看书啊!”
姜珣挑了挑眉,伸手抽出一册颇感兴趣的游记:“微臣倒是觉得,殿下若是对太子殿下的近况好奇,不如直接去问,问到的一定比把微臣送过去探到的多,你们亲兄妹之间,还能有隐瞒不成。”
不知是不是错觉,李星娆总觉得姜珣这番话说的意味非常,而因为裴镇的事情带来的情绪和思虑过去,李星娆不免又将目光聚焦在眼前的男人身上。
若裴镇才是梦中那该死的负心人,姜珣又是何人?
最重要的是,初见他时,是在那场关键的春宴上,他的一举一动,都与当时还是一个影子的裴彦无限贴合。
这也是巧合吗?
李星娆状似无意走到姜珣身边,也抽了册书随意翻看:“太子近来事务繁忙,忙中容易出错,偏他现在并不可以出太大的错。我今日发现东宫走动的人比较往日多了些,面孔也生了些,总觉得不安心。”
姜珣面不改色:“不知殿下看到了哪个可疑的生面孔?那个裴彦?”
从去洛阳开始,这位公主便给他提过醒,她知道他手里有些可用的人。
两人初相识时,公主便对他很不客气,冷嘲热讽关监狱比比皆是。
直到公主想明白了些事,知道以前误会了这位无辜的长史,两人间相处越发像寻常友人时,公主对他还是这么不客气。
既然是上下属呢,就不要过多的分你我,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不想姜珣手中书册一合,淡淡道:“裴家的人,大多生在京城长在京城,又是正经恩科路子入仕,有高门保荐引路,自然官运顺遂,年轻有为,殿下随便差个人就可把他的底子刨干净,何须叫微臣费那劲?”
他幽幽一叹:“养几个人也不同意,以前微臣不过是派他们游街串巷打听打听消息,废点脚力的事,拜殿下所赐,先是江州黑市,再是洛阳水灾,还有那东境迎敌,一次比一次凶险要命,微臣那点俸禄,还真按不住他们的工钱了。”
话音刚落,一只漂亮纤细的手举着一对掐丝百花金镯递到面前。
李星娆冲他微微一笑:“现在按得住了吗?”
姜珣倒抽一口冷气,故作夸张:“能能能……”说着接下那双镯子,用一副特别市侩贪婪的嘴脸在那镯子上摸来摸去,知道的是鉴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摸女人的手。
李星娆被他这样子逗得一笑,姜珣瞧见,这才收敛了些,将那镯子收好。
……
裴彦此人的来历并不难调查,李星娆很快便将他摸了个底。
裴彦是尚书左丞裴静的第三子,经科举选拔入仕,今任东宫弘文馆校书。
说起来,李星娆与裴氏并非全无交集。
当日春宴运花车挖出黑市兵器一案直指姜珣,此事便是交由裴静的次子裴雍来办,而裴雍也因直言敢当,从秘书郎升刑部司郎中。
不过私藏兵器的案子随着黑市剿灭,也算是水落石出,裴雍因此顺利交差。
李星娆思索一瞬,目光慢悠悠转向身边的姜珣。
姜珣一看她眼神就忍不住翻眼,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叹气道:“不知殿下又有何奇思妙想?”
李星娆:“本宫只是想起来,当日若非这位裴司郎当日在朝堂上为你勇敢直言,恐怕你都等不到本宫去狱中见你,给你活命机会,你说是不是?”
姜珣:“……”
于是,这日下值时分,裴司郎刚刚走出衙署便收到了一封烫金印花的请帖,而送请帖的人恰是长宁公主身边最为得宠的公主府长史。
姜珣立在马车边,冲裴雍见了礼:“近来朝中事多,殿下料想裴司郎贵人事忙,应当分不出太多闲暇应酬,只是黑市兵器一案,裴司郎仗义执言,对真相执着不懈,殿下非常欣赏,一直想要见一见裴司郎,不知裴司郎可愿赏脸。”
裴雍看了眼姜珣,又看了眼他身后的马车,想也知道这请帖不过是个过长,今日这邀约,是拒不了了。
裴雍回礼道:“姜长史言重,殿下邀约,是微臣之幸。”
姜珣微微侧身:“请。”
裴雍:“请。”
前往公主府的路上,裴雍不动声色的打量姜珣,眼中思虑一层盖过一层,姜珣恍若未觉,一直留意着方向和路程,嘱咐车夫挑好走的近路走,唯恐路上耽误太久回去晚了,会惹公主不快。
裴雍看在眼里,心道外面传言这位长宁公主对姜长史偏爱宠信的很,屡次外出都是由他贴身跟随,两人关系定然不清不楚。
但裴雍入仕数年,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哪有那么多无端的宠信?
无非是靠着小心翼翼步步为营,慢慢淌出来的一条路,也只有外人瞧着才觉得轻松。
姜珣谨慎仔细的当差姿态,让裴雍也感到几分进账,不由直起背,思索起公主此番召见他的真实意图。
没多久,马车抵达公主府,
裴雍做了一路的准备,以至于下车的时候,下意识舒了口气,姜珣听到,淡淡笑道:“裴司郎很紧张?”
姜珣问的很随意的样子,裴雍心头一紧,继而坦然笑道:“裴某还是第一次面见长宁殿下,的确有些紧张。”
姜珣请他入内:“不必紧张,殿下为人十分随和。”
裴雍自当称是,与姜珣先后入内,两人还没进入正厅,就听到一阵悠扬的琴声,裴雍听见,猜测是公主在抚琴,问:“这样进去,是否会打扰公主雅兴?”
姜珣:“容我通禀一声。”
于是姜珣入内,没多久便出来请他:“殿下请司郎入内。”
裴雍又悄悄舒了口气,镇定的走了进去。
可想而知,整个过程比裴雍想象的要和谐温馨多了,传言里并不好惹的长宁公主仿佛真的是为了府官来答谢他当日的大胆直言。
裴雍当然不敢邀功,怎么低调怎么说,谁知公主越发对他感兴趣的样子,开始偏题谈到琴棋书画这类爱好,然而裴雍遗憾地表示自己天资有限,各有涉猎,却也各不精通,当公主问及琴艺的时候,险些把手摆掉。
这入了仕途的男子,每日为公务国事和同僚应酬都要费尽心神,是在不似年轻读书时那般有闲情逸致,所以,裴雍自然对公主方才所奏的曲目一无所知,听都没听过,只道应是谁自己编写,并不外传的曲谱。
原以为聊了这么多,也该聊完了,谁知公主话题再转,提及日前往东宫去时,意外见到太子身边一新晋的年轻官员,一问之下,竟是裴家三郎君,说着感叹起来,只道朝中事多,太子监国不易,身边能有这等贤能之士相帮,可见裴家果然人才辈出。
裴雍可不傻,这公主兜兜转转说了许多,终于在这一次转折中,叫他窥见了自己会被请来这里的真实目的。
裴雍一张平静外表下堪称惊愕无措,却没表现出分毫,笑道:“太子监国,身为臣子,为储君分忧乃是本分,殿下谬赞了。”
“是不是谬赞,那也要等足够了解才知,裴左丞膝下三子,本宫与裴司郎尚有往来,对裴大郎君略有耳闻,可这位三郎君,竟是神秘的很,好像从未听过。”
裴雍表情不大自然:“三弟他,其实并不在长安长大。”
“哦?怎么说?”
裴雍笑笑:“殿下有所不知,其实这乃是裴家旧日一桩悲事,三弟他……其实并非父亲所出,而是我二叔的遗孤,奈何二叔与二婶走得早,这才被记在微臣母亲名下长大。”
非是裴雍对家事毫无遮掩,只是这事在当年并非秘密,以公主的能力,早晚能查出来,或者早就已经知道,若在此事上扯谎含糊,平白显得蹊跷古怪,引人探究,倒不如大方承认。
且裴雍也是有考量的,常人听到这样的事后,多半会避讳不谈,以免触犯忌讳闹得失礼,可眼前的长宁公主显然不知失礼为何物,怅然的表示了一下遗憾后,单刀直入:“那你们的感情一定很好了?那为何他不长在京城?又为何到了这个年岁,都没议亲呢?”
裴雍脑子炸响,意识到了什么:“啊?”
李星娆笑起来,慢条斯理道:“裴司郎应当知道,本宫此前曾往洛阳探亲,与母家姐妹相处了一段日子,感情渐深,恰好有几个姐妹正值适婚之龄,本宫闲着也是闲着,便想帮她们多物色物色。”
说着,公主特别提醒道:“裴司郎千万不要误会,本宫可没有半点强迫的意思,嫁娶一事,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得看本人心愿,本宫只是帮着掌掌眼。”
裴雍愣了小半刻才缓过神来:“原来——是这样。”
李星娆细眉微挑,忽然收了几分亲和,意味深长的反问:“不然,还为哪样?”
接下来的谈话就顺畅多了,裴雍直接婉拒了公主的好意。
非是他们裴家不识抬举,而是裴彦那小子,性子像极了他早逝的母亲,淡泊寡欲的很,各方面的寡欲。若非父兄轮番上阵劝他入仕谋前程,他兴许现在还沉浸在闲云野鹤的日子里一去不回头。
所以,裴彦能回到京城,走恩科路子入仕,已经让裴家人十分欣慰,真要按着他的头议亲,只会委屈了日后嫁来的小娘子,这种缺德的事,他们可做不来。
李星娆听完,恍然点头:“本宫说话比较直,裴司郎莫要见怪,依你之言,令弟不解风情且不近女色,暂时不会考虑议亲,是这个意思吧?”
裴彦正色道:“正是如此,殿下好理解!”
话音刚落,伍溪自厅外而入:“殿下,裴校书已到了。”
裴雍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谁、谁?”
公主一本正经解释:“哦,本宫贸然邀约,怕裴司郎会不自在,正巧日前在东宫与裴校书搭过话,便顺道邀了令弟过府,不过他好像没有裴司郎说的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啊。”
裴雍:……
但伍溪还没说完,他看了眼裴雍,迟疑通禀:“宣安侯……也一道求见。”
刚露笑的公主脸色顿沉,阴森森望过去。
他又来干什么!?
第88章
虽然公主对宣安侯下了禁令,但这也只是一个对内的禁令,不许宣扬。
本以为这男人该有些自知之明,没想到他却学会钻空子,趁着外人到访一并前来,若直接将人拒之门外,势必引起这裴家兄弟的好奇质疑。
但转念一想,事情又有些蹊跷。
裴镇不是自讨没趣的人,那日的对峙,许多话都已说开,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算是极致恶劣冰冷,但让裴镇不喜钻空子也要跟来的原因,或许就在这裴家三郎裴彦的身上。
如此一来,倒也不是不能邀他一道,大家坐在一起,说话才有意思。
李星娆示意崔姑姑添座,又对伍溪道:“快请。”
姜珣悄悄瞄了眼座中的裴雍,果见他神色更不自然。
片刻后,两道身影先后入了厅内。
两人一起走进来时,李星娆抬眼看去,不由一愣,直至二人进了厅内先后见礼,姜珣的提示声在旁响起时,李星娆才骤然回神,给二人赐座。
裴彦自觉走到裴雍旁边的座位坐下,裴镇则在另一旁坐下。
作为这场小宴的主人,公主大方奉上美食佳肴乐音佳舞,当着裴镇的面,再次感谢裴雍当日为姜珣直言一事,裴镇独坐饮酒,看了眼坐在对面的裴雍兄弟。
裴雍也是一再表示此事不足为道,两方客客气气往来两回合,原本静坐一旁的裴彦竟然主动开口:“殿下不必过于客气,身在其位便谋其事,昔日长史一事确有可疑之处,家兄不过是说了实话。若殿下过于赞誉,往后旁人岂非都觉得自己行分内事,也要得到嘉赏吗?”
李星娆顺势看向这位裴家三郎。
“本宫近来在宫中,常见裴校书伴于太子左右,以本宫对太子的了解,若非贤能之士,他也不会任用,裴氏人才辈出,是我大魏之福。”
裴彦笑了笑,形容清逸,“殿下身为女子,却可剿黑市,救天灾,上前线,亦是女中豪杰,太子殿下慧眼识人,长宁殿下亦巾帼不让须眉。”
公主团扇掩唇笑容娇美:“方才还谦逊着,转眼便把自己夸了是不是?”
裴彦也不解释,浅浅含笑,当真是丰神俊逸。
咚。
酒盏被人重重搁在食案上,沉重的声音击碎了两人间游荡的暧昧。
裴彦目光微动,看向声音的来源处,陡然迎上一双阴冷的眼神。
裴彦笑了笑:“不知下官说错了什么?”
裴镇敛眸:“本侯今日前来,是因太子殿下有事托本侯转达给长宁殿下,恰好碰上殿下宴客,跟着吃一盏酒,听人厚颜吹牛,应当没有打扰裴校书的雅兴吧?”
裴彦脸上生出几分赧然,眼神往上首的公主飞快瞟了一眼,却见公主只是盯着手中的酒盏轻晃把玩,似乎无意斥责宣安侯的无礼。
没等裴彦开口,裴雍先行起身拜道:“宣安侯既然有要事要告知殿下,那臣等不便多打扰了。”
不料公主将手中酒盏放下,嘴里同时说:“坐下。”
裴雍和裴彦微愣,旋即对视一眼,倒也乖觉的坐了回去。
李星娆看向裴镇,不冷不热道:“你有什么事,不能等散席后再说,偏要掐着这个时辰来扫本宫的兴呢?”
裴镇:“自然要趁着有人才好来,否则怕是没有机会说。”这明晃晃的暗示,乍一听去,竟然还含着几分委屈。
姜珣袖手旁观,看着宣安侯与公主正面对线,心里竟不由产生几分唏嘘。
这话倒也没说错,殿下都往公主府下了禁令,不许他进来,他当然只能趁着府里有客时跟着混进来。
然而,今朝的公主面对这个男人的模样,竟像极了她当初对待自己时的态度,因为不信任,所以对方做什么都能尖锐的刺回去。
姜珣恍然意识到为何与公主初相识时做什么都讨不得好,他当时,大约是帮裴镇这狗东西扛了些罪过。
想通这点,姜珣就更不同情他了。
姜珣尚且看得出公主的异常,裴雍与裴彦又岂能看不出来,裴雍自然是希望早早离席,不要在这里继续耽误,可裴彦俨然是另一种想法。
他仿佛没有看出眼下的气氛有多诡异,更对宣安侯的态度置若罔闻,接上公主之前的赞许,先是自谦一番,又谈及自己早年在外游历时的所见所闻,与公主的洛阳见闻同样精彩。
李星娆十分捧场,认真倾听不说,时而还感叹一二,又拉着同样有阅历的姜珣加入话题,若不看那如坐针毡的裴雍和被人为忽视的宣安侯,这小宴的氛围简直不能更好。
直至夜色降临,姜珣看了眼一个人喝完一坛酒的裴镇,这才发了发好心,小声向公主提出散席之事。
毕竟公主有言在先,是因不愿耽误裴家两位郎君太久才在下值后简设小宴,更何况明日并非休牧日,不可再耽误了。
李星娆今日与裴彦可谓相谈甚欢,而裴彦的健谈大方,无形中早已将裴雍的脸打肿,随着公主一声散席,裴雍如释重负,甚至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裴家两兄弟告辞,李星娆宴中也饮了不少酒,人有些迷醉,需要崔姑姑扶着才好走路。
姜珣看了眼还孤坐在那的裴镇,轻叹一声,还是小声提醒了一下公主。
李星娆顶多微醺,还没到不省人事的地步,冷眼撇了撇那人,什么都没说,由崔姑姑并着一个小丫头搀扶着回了后院。
姜珣站在原地,冲裴镇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裴镇已喝完整整一壶酒,脸上却无太多醉色,除了刚才针对裴彦时露出些尖锐的态度,他对公主的态度言辞全都适应良好,照单全收。
他稳稳起身,脚下一动,朝着后院的方向而去。
“诶。”姜珣见他硬闯,下意识拦了一下:“你要说什么,我可以转达,就没必要自找没趣了吧。”
裴镇扒开他的手,径自走了进去。
姜珣在后面警告:“唐唐宣安侯被公主府兵卫叉出去可不好看啊……”
话音未落,男人已没了影。
暑气已散,夜间平添了几分凉意,李星娆回到后院,在院中的石桌边坐下,单手支头闭目养神,挥退了旁人:“本宫坐在这里醒醒酒,都别来打扰。”
崔姑姑恭敬领命,带着其余人退下。
夜色朦胧,微弱的月光挥洒院中,暗黑之上披白霜。
一道长影慢慢靠近院中静坐的纤影,女人的眼神无声睁开,恰好看到已至跟前的倒影。
她放下手,轻轻搭在石桌上借力倚身,嘲讽笑道:“若是从前知道有朝一日,我与你之间还能有这等无言的默契,大概会觉得甜蜜有趣,可如今,只叫人觉得恶心讽刺。”
裴镇在几步之外站定,扯扯嘴角:“那殿下就该一早让我把话说完,又何故等到现在恶心自己呢?”
“当然是因为,本宫也有些话想跟你说。”
裴镇安静不语,是在等她开口。
李星娆慢慢抬起头,看着面前的男人,开门见山:“裴镇,你就是昔日的裴彦吧。”
裴镇动了动唇,还没开口解释,先被公主打断:“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名字,而是裴家三郎的身份。”
裴镇喉头滚动,定在原地既无动作也无话说。
李星娆笑了一下,扶着桌沿站起来,慢慢走到他面前,下颌微扬直直看向他:“我原以为裴彦的出现不过是个同名同姓的巧合,可今日,本宫只是邀他过府,你便急吼吼的赶过来,怎么,是怕我发现你便是从前的裴家三郎,还是怕我查出,这裴家三郎的身份有什么蹊跷?”
裴镇牙根紧了又紧,声音黯哑:“你怎么就是不听劝。”
“因为怕了啊。”李星娆朝他近了一步,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呐喊撕裂后的余音,无力又坚韧:“因为曾经太过相信一个人,以至于信任成依赖,而不去亲自问明、查清,所以被蒙在鼓里,在巨大的阴谋里成为一个无助的可怜虫。因为吸取教训,所以不敢再轻信任何一个人的宽慰和保证,无论什么事,都要自己去弄明白。这个解释,你还满意吗?”
裴镇垂在身侧的一双手紧握成拳。
昔日那种绝望又无力的感觉,竟也有卷土重来的一日,令他窒息。
“我……”
“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李星娆脚下再进,迫近到他面前:“裴镇,便是昔日的裴家三郎,是吗?”
男人眼里被她的身影占满,在这场对峙中注定的败阵。
“……是。”
李星娆愣了一瞬,从他口中得到确切答案的那一刻,脑子里似乎也有些碎片在自动拼接,混乱的思绪并着酒气在脑中一荡,冲的她身形一晃,脚下趔趄几步。
然而面前的男人反应极快,长臂一把捞过她的腰,另一手握上她的手臂,轻松将人稳住。
“你是裴三郎……”李星娆呢喃着,目光看向他:“那现在的裴三郎,又会是何人?”
她每一句都紧抓要点,裴镇终于淡定不住,抓住她的手不由发力,声沉且急:“李星娆,我已说了待事情了却,我这条命随你发落,要杀要剐随你高兴,你就不能再听我一次吗?”
“如今的我还能骗你什么?我若要设阴谋诡计,绛州、洛阳甚至龙泉都督府,多少次可以下手,你没有眼睛吗?你当真看不出来吗!”
自相遇以来,这还是裴镇第一次流露出这样激动失控的情绪。
可这样的失控,并不能激起面前女人半点的动容和感慨。
李星娆轻轻抬手,她才轻轻一挣,握在她手臂上的那只手已感受到她的抗拒,当即便顺从的松开,不以人力的桎梏造成她半分的痛苦。
他是如此小心翼翼,相较之下,眼前的女人无论言行还是举动,都已可以肆无忌惮的来反击他:“裴镇,若是当日爱你如命的李星娆,或许还将你这条烂命视若珍宝,拿来衡量价值都是一种亵渎。可你如今对我来说,什么也不是,你凭什么觉得,你这条命值得我做出什么妥协让步?”
“我已说了,我恨透了被蒙在鼓里,好心却办坏事,即便不该我做什么,我也要知道为什么不能去做,而不是听信你三言两语便盲目信任,更何况,你已没什么值得我信任了,包括你这条命。”
夜色障目,院中微弱的火光,撑不起这片夜色,可李星娆依旧看到,面前的男人眼眶一点点泛起深色,那双浓黑深沉的眼里卷起的绝望和痛色绪裹挟成眼中的湿润,在隐忍间于眼眶中起伏。
李星娆蹙眉,险些被酒气冲昏头脑,说出什么软话。
她叹息着闭眼,“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所有事道明,裴镇,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然而,这话说出来,迎来的仍然是一片沉默,裴镇始终没有开口。
半晌,李星娆重新睁眼,目光中已然恢复此前的冷静平淡,她了然的点点头:“明白了,走吧,别再来了……”
就在李星娆转身之际,忽然被人从身后拉住手腕。
对方的力道依然不重,只要她想挣脱,轻而易举的事。
可李星娆还是停了下来,这种感觉,就像临死之际才发现自己极强的求生欲,又像是做决定掷铜板时,抛出的一瞬间心里其实已有了答案。
当她任他抓住站在原地,心里第一反应是他大约要倾吐原委时,李星娆才意识到,自己始终在意这件事。
身后的男人倏地笑了一声,声音低哑至极:“原来有些事,即便我再怎么逃避,该我受的,一分都不会少。殿下难道还不清楚,为何我始终不敢去见你吗?”
裴镇轻轻握着她的手腕,似握着这世上最珍惜的宝物:“不过是怕面对这样的情景,听你说这样的话罢了。殿下,是我最重要的人,也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李星娆险些气笑了,她不可置信的回头,一句比一句激动,近乎怒吼:“若非亲口听你说出口,我都不知,这世上还有人是这样对待自己重要的人。你害怕的事情明明可以避免,是你自己选择了背叛!无论是你我今日的关系、所处的立场,还是我说的这些话,每一样都是你自己选的!你自己选的!”
“我哪有什么选择!”
裴镇终究是被她挑动了情绪,渐渐失控:“我不过是个冒充的裴家三郎,是个处处受人掣肘的傀儡!我要怎么向你坦白?是说从我第一日接近你便是一场算计,还是说我本是个多么卑微低贱的人?”
“你爱的裴彦是出身士族饱读诗书文武双全的贵公子,是才能兼备的治国之才,是明知你心魔为何,掐着你的心思体贴去安排每件事的如意郎君,若你发现真正的裴彦并非那样的人,你还会爱他吗,还是在那时便对他失望透顶,弃如敝屣,即便他把自己的全部送到你面前,你也会像现在这样,连碰一碰都嫌脏?”
李星娆似被他一股脑的倾吐镇住了,愣神半晌:“你……”
裴镇颓然一笑:“我便是这般不堪,没有立场,没有苦衷,若问我有哪件事不曾期骗过公主,那便是对你的情意,可偏是这最真的东西,成了欺骗你的利器,而我只是最后那一点羞耻,不敢面对,也不敢坦白,如此……而已。”
李星娆不断思索着裴镇的话,而他倏然抬眼,眼神灼灼,手上微微发力,已将她拉到面前,微微喘息着说:“可那是从前。如今,我终于可以选一回。”
“我于殿下而言,从出现起便是错的,可我偏偏生了执念,想成为殿下正确的选择。”
李星娆气息微乱,恍惚间,竟然想起了在洛阳的一个晚上,他与姜珣相对争辩“成败”与“是非”的那个夜里。
那时,姜珣笑她执着是非,最终只会落得一败涂地,裴镇却反驳了他——执着是非者,至少可以依着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去搏一个输赢,不受犹疑彷徨侵扰,不被质疑唾骂击溃,更不必在明知自己错了时,用‘没有回头路’这样决绝的话告诫自己,齿血并吞的走下去。
曾经,他或许便是走在那条没有回头路的路上,只能往前寻找转机,无法回头。
可他终究一败涂地。
所以重来一次,他只依着心中所认为对的事情,不受任何事搅扰,不惧唾骂质疑,坚定不移的走下去,且在此刻,毫无保留的袒露在她的面前。
夜渐渐深了,庭院里只剩李星娆一人独坐。
裴镇人已离去,可他身上的气息似乎一直环绕周围,每当李星娆想要冷静下来想一想当下的事时,便忍不住想到有关他的事,梦里有,梦外也有。
大理寺狱初见时,囚犯忽然暴起生事,是他第一个出手将她护送到安全的位置。
绛州野外遇险时,她曾以为要命丧在那,可当混乱过后,她顺着血迹与尸体的位置一步步艰难找去,却见到犹如失智野兽一般坐在地上粗喘栖息的男人。
她先后结识何莲笙与秦萱两位小娘子,旁人多因她忽然转性而惊讶质疑,只有他轻描淡写的点出她的心事——【殿下,希望自己也能那样吗?】
抵达洛阳前下榻百源驿,他带她私下出行,因在那方小小的客栈里生出暧昧,她顺势谈起他口中的“意中人”,问他是不是在为这人守节。
他却轻笑,语气恶劣道——当然不是,若是可以,他当寻个好姑娘,安家立业生儿育女。
可他不行。
他说,他的意中人因一场斗争而死,可斗争并未因她之死而停歇。于是他杀了很多人,但无论杀多少人,意中人都回不来了。
如今,她终于明白,那个被他挂在口中,即便只能立下衣冠冢也要接到身边的意中人,便是她本人了,连带她此前说的,冥冥之中,他的心意一定能通过她让他的意中人知晓,也应验了。
没有人知道,她曾有多信任他,多么爱他。
他像高山天幕一般,屹立在前,笼罩在上,可当天崩山裂那一日,她只落得体无完肤。
身边骤然响起一声叹息。
李星娆眼帘轻颤,已然分辨来人。
姜珣臂间搭着一条披风:“殿下再在这胡思乱想一阵,天都要亮了,您不是还要进宫去给陛下侍疾吗?你要是病倒了,可指不定是谁给谁侍疾了。”
说着,姜珣抖臂展开披风,轻轻披在她的身上。
“明日不进宫了。”
姜珣:“不进宫?”
披风加身,李星娆才感觉到四肢的冰凉,不觉拢了拢披风。
其实,她当日进宫为父皇侍疾时,母后感动归感动,私底下还是与她说过,宫中侍婢充足,永嘉帝也需静养,偶尔探望陪伴已经足够,父皇也知她心意,不必日日床前侍疾。
今日饮了酒,明日早起进宫精神必定不佳,倒也不必紧赶这一趟,再者,关于这个裴彦的来历,她有必要好好弄清楚。
……
另一头,裴雍和裴彦两兄弟散席后,气氛也不大好。
裴雍对裴彦今日冒然赴宴的事情有些生气,道他至少要与自己知会一声,长宁公主素来娇纵任性,万一惹她不快,无异于麻烦一桩。
起初裴彦还会应和几句,后面似乎是嫌他烦了,索性借着酒劲假寐不语,殊不知,裴雍看到他这样子,心里更是气恼,点破他的伪装,继续说起不要招惹长宁公主一事。
裴彦似是忍无可忍,放弃伪装,睁眼与裴雍争辩了几句,眼看着兄弟二人越争越厉害,裴彦直接下了车,与裴雍分道而行。
裴雍气得不轻,懒得理他,吩咐车夫驾车先行,裴彦在原地站了会儿,直到裴府的马车彻底瞧不见了,他脸上伪装出的恼怒才渐渐淡去,化作不屑的一声笑。
“裴郎君去的还真久啊,你们兄弟两个再不出来,我当你们今夜是要宿在公主府了。”
身后传来一个戏谑的声音,裴彦脸色一沉,飞快转身,果见那人站在身后,穿着便于夜行的深色衣裳,好整以暇的抱臂靠在街角的墙边……
第89章
幽静的别苑里燃起了夜灯,裴彦冷着脸甩灭火折,斥责道:“这里是京城,处处都有眼线,你这样随意走动,若是被宣安侯等人发现了要如何是好?”
说到这,裴彦眼神一凝,带上些危险的气息:“你该不会又想搞什么花招吧?”
对面的人慢条斯理提摆入座,翻起茶盏倒水浅饮,“南音一介蝼蚁,于世间挣扎求存罢了,宣安侯也好,裴郎君也罢,想弄死我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情。我若真要算计郎君,理当背后算计保全自己,又何须凑到郎君跟前来呢?”
裴彦审视着此人,若有所思。
太子洛阳一行,给重建行宫和洛阳城兜了底,处理了谯州之乱,连龙泉府发兵御敌也是太子坐镇洛阳遥指安排。
回京之后,太子比从前更稳重内敛,恰逢陛下在御花园出了意外身体抱恙,他便顺势被指派为监国,如此一来,朝中对太子的呼声越来越高。
也是这时候,裴彦遇到了这个主动找上门来的名叫南音的人,甚至知道了一个不得了的大秘密。
原来,莫勒此次能等得到古牙援兵向大魏发难,始作俑者竟是面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南诏男子。
南诏毗邻古牙与大魏,因地处湿障之地,加之南诏族人亦擅御虫御药,与邻国相交之地皆有大片沼泽瘴雾深林,易守难攻,这也是为何古牙如此霸道的做派,却任由南诏这个小地方存活了下来。
莫勒与古牙相邻之处,有一片狭长的通道,正是此人利用自己的本事助古牙军渡过通道抵达莫勒,这才造成了东境之乱,指使他这么去做的,竟然就是宣安侯裴镇,而太子那些所谓的临危不乱当机立断的决则,根本就是从一开始就定下的好戏!
南音身为南诏人,大胆来到中原,是想替南诏寻求中原的相助抵抗古牙的侵略,本以为裴镇身为宣安侯,是个可靠之人,没想到此人手段狠厉,为人多疑,南音经过一番斟酌,料定此人不是适合的合作人选,于是悄悄潜逃,来到长安,遇到了裴彦。
对裴彦而言,一旦利用好了南音这颗棋子,那么东宫、洛阳百里氏、东方氏,一个也跑不掉,勾结南诏、古牙、莫勒,在边境制造混乱又假意平乱以显威望,足以让他们身败名裂,再难翻身。
只是发难还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所以在时机到来之前,裴彦需得稳住此人。
他压了压酒气,淡淡道:“你我是君子之交,我对阁下自然不会像宣安侯那般只有利用,只要你能证明太子极其党羽的罪名,别说是抵御古牙的侵略,便是反守为攻,让你们南诏再不必受到古牙威胁,也不过是大魏君王的一句话。”
“不过这段时间,希望阁下能安然守在此处,我会派人多加照拂,阁下有什么吩咐,可以直接吩咐其他人。”
南音笑笑:“当然,我现在拿裴大人当作自家人,绝不会与你客气。”
……
和南音谈完,裴彦离开别苑,趁着夜色回到府上。
结果一进门便撞上沉着脸守在那里的裴静,而早他一段时间回到府中的二兄长裴雍也静立在旁,裴彦扯扯嘴角,看来今日发生之事,裴雍已悉数告诉了裴静。
“逆子,跟我过来!”裴静丢下这番话,转身朝着佛堂走去。
裴彦看了眼裴雍,笑道:“二兄长,犯得着这样吗?”
裴雍蹙眉,“你态度好点,听见没。”
若是换在从前,裴彦对这位养育自己成人的大伯必当满怀感激崇敬,可如今,他已知道了些不为人知的过往,再看这父子慈孝兄友弟恭的裴家,便觉得讽刺了。
他笑笑,并不明确作答,迈步跟上了裴静。
裴雍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
裴静立在佛堂等候,待裴彦走近时,人话不说,指着地上道:“跪下!”
裴彦看着地上单薄的蒲团,并未动作。
裴静气急:“我让你跪下!”
裴彦终于有了反应,他满眼嘲讽的看着裴静:“伯父想让我跪,是不是也该有一个合适的理由?”
裴静气的直瞪眼,抖着手指向他:“你还不服?好,你若要辩,我便同你辩个明白!你少时颠沛流离,过得并不算好,但从你进裴家大门那日起,裴家可有一日对不起你?你吃穿用度哪样不是最好,读书游历,哪个不是随你心意!?裴家祠堂你,你亲口发誓会做一个合格的裴家儿郎,可现在呢,你不过刚入朝堂,略得上首青眼,便开始结党营私,有违裴家门风,你还不服!?”
听着裴静一道道细数,裴彦非但没有露出愧色,眼中的嘲意反而越发浓厚。
“说完了?”裴彦淡然看向裴静:“伯父说的每一句都没有错,但三郎也有疑问,若伯父能令三郎心悦诚服,这错认了又如何?”
裴静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裴彦冷笑一声,开始逐条反驳:“伯父说的不错,我自由孤苦伶仃,颠沛流离,若非有裴家收留,我可能早就已经死在外面,裴家的养育之恩,三郎不敢相望,更不会否定,可三郎却想问伯父,我本该有父母在堂,亲长疼爱,三餐温饱,一路顺水,又是谁让我颠沛流离,让我孤苦无依!?”
裴静当场惊住,彻底歇了声,一双眼紧紧瞪着裴彦,仿佛他接下来会说出什么惊天之言。
然而裴彦只是轻笑一声,话锋一转:“我入裴家十载有余,确然收到了裴家最好的照料,可我的人生,本不止有这些啊!”
“你……你……”裴静神色渐渐惊惧:“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是我胡说霸道,还是伯父到现在都不肯为我说一句真话!我既受了裴家养育,自然会回报裴家这份恩情!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裴家在朝堂上问问扎根,成为大魏数一数二的高门大族!如此,难道违背了我当日在裴家列祖列宗面前发过的誓吗?”
“你简直强词夺理!”
“那伯父便是不辨是非!颠倒黑白!”
裴彦今夜的酒气还未散去,此刻被这么一激,俨然有些控制不住,他大步来到裴静跟前:“这世上岂有不透风的墙?二十年前,我的母亲为何奉诏入宫,又为何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被草草送出宫!?她本事你们裴家妇,却又为何被你们拒之门外,只能在一个破落的草庐里生下我?又是谁,在我出生之初,便将我弃之郊野,到了十二岁,才假惺惺将我找回来!”
裴彦愤怒至极,竟一把抓住了裴静的衣襟。
裴雍当即跑了进来,一把拽开裴彦,照着他的脸便是一拳:“你放肆——”
裴彦被打的一个趔趄,却沉沉笑了起来,转头指向二人:“放肆的是你们!”
裴雍气坏了,上前便欲与他掰扯,却被反应过来的裴静狠狠按住:“住手!”
裴雍不解:“父亲?”
裴静心绪几番起伏,到底没有彻底乱了阵脚,他看向眼前判若两人的裴彦,低声道:“你知道了?”
裴静按住儿子这一举,在裴彦眼中无异于默认与示弱。
他放声大笑,得意又畅快。
“是啊,我都知道了,全都知道了!我,我的母亲,都因你们这些畏惧皇权的胆小鼠辈,受了太多的委屈!可笑我这些年来,竟然还将自己的仇人视作恩人!裴静,你要我跪裴家祖宗时,心里难道就不虚吗!?我唐唐皇室血脉,贵你裴家牌位,你们受得起吗!”
最后这一句,令裴家父子彻底安静。
可裴彦在短暂的畅快之后,心头再一次涌上痛楚与委屈。
若非机缘巧合,他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并非被裴家善心记名的孩子,而是裴家媳妇所生的先皇龙裔!
当年,先帝因病重,群医无策,所以请了当时已嫁入裴家,却以医术高超闻名的太医令女乔氏入宫伴驾侍疾。
谁能想,皇帝一身病痛还能有精力御女,竟用了不光彩的手段将乔氏占为己有,若非她的夫君裴晰,也就是裴静的亲弟弟质疑要找回妻子,加上乔氏本人宁死不屈,乔氏的下半生,可能真的就被先帝乔装改姓困在了宫内。
后来,在某个深夜,乔氏被送回出宫,可没想到,裴府却不再认她这个媳妇,又强迫裴晞与乔氏和离。
乔氏身心俱疲,不想再看到丈夫夹杂在自己与家族之中,便主动请去,对外宣称外出行医,实则找了个隐蔽之处落脚藏身。
然而,糟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乔氏有孕了。
这个孩子一旦生下来,宫中是什么态度暂且不提,但裴氏连皇帝用过的女人都不敢收容,又岂敢将这个孩子认作裴家孩子来养呢?
于是,裴家做了一件十分阴损的事情,他们趁着乔氏不备,将还偷走,回来称孩子已经扔进山涧喂野狼,乔氏大受打击,没多久就死了,裴晞的孝心,也在妻子死后磨损的差不多,为她殉了情。
但其实,裴家并没有真正弃这个孩子于不顾。
他们暗中留意,看着这个孩子被一个农户带走,只是这孩子命途多舛,没多久养父养母也死了,他不得不开始颠沛流离四处乞讨求生,孤苦可怜。
直到他十二岁时,裴家假仁假义出面,以与他有缘为由,把这个孩子重新接回了裴家,取名裴彦。
那时候的裴彦还很小,并不知道这些肮脏的恩怨纠葛,甚至一度将裴家视作恩人,他努力读书,承袭裴家清高的门风,力求做一个见闻广博的清君子。
可没想到,真相一朝揭开,竟是如此不堪与残忍。
“伯父,你们裴氏一门自诩清高,最恶结党营私,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明明已经把握扔出去了,又为何要把我接回来?”
裴静没有说话。
裴彦笑着摇摇头,揭穿了他的心思:“其实你们不说我也大致明白,先帝、我的父母,甚至当年宫中对此是略有耳闻的人都已经被处理。你们早已与宫中的人达成了默契,选择牺牲我。但在此之余,裴家作为为数不多的知情人,总要防着被宫中灭口的风险,再握一枚棋子在手上,所以你们选择把握找回来,我说的,对是不对?”
裴静冷冷的看着裴彦,好半天才道:“谁,是谁告诉了你这些事?”
裴彦仍是笑:“我已说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们裴家做了如此缺德的事情,难道还指望能瞒一辈子吗?”
裴雍反应也快,紧紧盯住裴彦:“你想如何?”
“我想如何?”裴彦的目光变得幽深:“其实我只是想说,裴家的养育之恩,三郎没齿难忘,但若我真的做了什么出格的、有违裴家门风的事情,以我与裴家的关系,你们真的能置身事外,洗清干系吗?”
裴雍听得血气翻涌,真想上去再给他一拳,结果再次被裴静按住:“你老实些!”
“这就对了。”裴彦对裴静的态度非常满意:“不愧是伯父,就是比二兄长这样的年轻人要更家高瞻远瞩,无论我现在在做什么,都是名正言顺,而我若是倒了,裴家偌大门庭,一个也跑不掉。所以,我们如今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而三郎要仰仗伯父与二兄长的地方,还有很多,至于二兄长……”
裴彦看向裴雍,舌尖舔了舔刚才被他打中的脸颊内壁:“刚才那一拳,且算是二兄长对三郎的教导,但此后,二兄长若还这般沉不住气要对我动手动脚,可得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资格了。”
待裴彦说完,裴静和裴雍好半天都没回音,裴彦点点头:“看来伯父应当是不打算让三郎来领这个罚了,既然如此,三郎告退。”
他刚转身,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身看向裴静父子:“对了,至于我刚才说的话,伯父和二兄长还是好好考虑一下,裴家已是骑虎难下,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们是想当成事后的功臣还是败落后的阶下囚,不妨用这个晚上好好考虑一下。”
说罢,裴彦头也不回的离开。
直到再也看不到裴彦身影,裴静那口强撑的气也骤然散卸,整个人失力跌坐在那个本要裴彦罚跪的蒲团上。
“父亲……”裴雍吓坏了,连忙扶着他慢慢坐下。
裴静抬手捂脸,仿佛陷入了极度纠结的境地:“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裴雍此刻也满心疑问:“父亲,三弟他不是……”
裴静竖手示意他不要再说。
裴雍一颗心沉到底:“难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裴静放下手,神色沧桑的握住裴雍的手:“二郎,今夜之事,只有你知我知,从此刻起,你不可教第三个外人知晓此事……”
第90章
因前一夜饮酒过多,李星娆次日醒来后便向宫中送了消息,皇后从慧姑姑那里收到消息时,刚好李婉等人随自己的母妃来给皇后请安,顺道询问永嘉帝的病情,也知道了长宁身体不适告假不进宫的事。
当着众妃嫔公主的面,皇后倒是毫无遮掩,笑容里满是无奈:“这孩子当初说要为陛下侍疾,本宫还与陛下打赌,看她能坚持多久,没想到倒是超出本宫与殿下的预期,坚持了好些日子。”
“不过长宁这孩子始终活泼难定,不像二公主这般沉稳定性,德妃抱恙多时,都是你在旁照料。”
李婉被点名,连忙站出来:“娘娘谬赞,这些都是婉儿身为人女的本分。”
皇后:“二公主的孝心,满宫无人不知,本宫又何来谬赞呢。听闻前些日子陛下病重,婉儿也曾想床前侍疾,但本宫觉得,一来你要照顾德妃,二来陛下需要静养,身边留不得太多人,会影响静养。不过,陛下近来恢复的不错,你们此前心里担心的,也可择日去探望。”
从皇后宫里出来,除了德妃母女神色淡定,其余人神色各异。
李星娆从前就有皇后和太子联手兜底保护,以至于嚣张跋扈,谁的面子都不给,现在永嘉帝卧病在床,太子威势更是节节拔高,对于李星娆这种侍疾中途还能跑路的行径,皇后竟也不遮掩了。
能这般睁着眼睛说瞎话的维护,不过是仗着太子威势,旁人不敢胡言乱语罢了。
众人虽只字未提,但一个个心里门儿清,倘若永嘉帝真的一病不起就这么去了,太子毫无悬念会登基成新帝,届时她们这些先帝的老人,日子可就难过了。
李淑蓉不服气道:“长宁分明是惫懒跑了,皇后娘娘竟偏心至此,何氏看二姐姐侍奉德妃娘娘时会半途不见人影?没诚心就是没诚心!”
淑妃没好气翻了一眼,曹婕妤瞧见了,连忙捅了捅李淑蓉,李淑蓉更不服气了。
淑妃:“陛下长命百岁,如今只是静养,皇后也说陛下有所好转,可见用不了多久就会重新临朝。姐姐妹妹们,还有几位公主,得空了便多探望探望陛下,陛下得知有众人牵挂,想来好的也会很快,又岂会差那一两人的孝心呢?”
李婉温柔道:“淑妃娘娘所言极是,各人尽个人的孝心,不必管旁人。”
蒋昭仪:“说起来还要恭喜德妃姐姐了。”
德妃容颜素丽,今日也是简单的装扮,闻言笑了笑,一看便觉得与李婉是母女:“喜从何来啊?”
蒋昭仪:“此次太子坐镇洛阳调兵遣将不假,但听闻德妃姐姐的外甥本是协助韩王驻守安北都督府的战将,这次与古牙对战,也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亦被论功行赏,难道不是一喜吗?”
德妃闻言,却是一叹:“这等战事,受苦的只有边境百姓,本宫宁愿这样的喜事少一些,也希望百姓能多一分安宁。”
淑妃轻蔑一笑:“德妃姐姐的境界果然不同,妹妹受教了。今日长宁公主终于惫懒不来,皇后母女也不会霸者陛下了,妹妹宫里正好煲了汤,要为陛下送去,就不与诸位闲聊了,先走一步。”
随着淑妃先行离去,其余人也分道扬镳,各自回宫。
……
另一边,被视作惫懒跑路的长宁公主李星娆,正在忙于调查裴彦的身世。
姜珣已经做好了被公主再“不客气”的劳驾一次,可接下来三日,他并未收到公主的委托,心里便清楚,公主这是自己找了人去调查。
不过,当调查结果送到公主手上的时候,她并未避开姜珣,而是大大方方拿出来与他共同分析,遇到不解之处,还会一起探讨。
“裴彦的生父是裴家二房郎君,母亲则是太医令之女乔氏。当年先帝病重,曾招乔氏医治,奈何先帝沉疴难治,乔氏也束手无策,大约是因此受了些打击,乔氏出宫之后,便离开了京城,开始游历行医积攒病例。”
“她虽是太医令之女,自小与医术打交道,但始终是裴氏明媒正娶的媳妇,如此不安于室,自然受夫家所容,奈何裴二郎对乔氏这个妻子用情至深,不仅陪着妻子一起离开了裴氏,还在途中生下了他们的长子。”
“再往后,裴氏便传出讣告,说是二郎夫妇遭遇劫匪,双双身死,只护下一个孩子送回裴府,毕竟是裴氏骨血,所以便记在了大房名下,由裴静夫妇养育长大,便是如今的裴彦。”
姜珣正在剥五香花生,剥了一小碟子,放到公主面前:“挺好,认祖归宗,圆满和谐,这种话本在坊间可是很吃香的。”
李星娆眼神一动:“依你的意思,这是编撰出的说法?”
姜珣笑笑:“微臣可没有这么断言,举个简单的例子,史官看似刚正不阿,以笔墨记时事而流传,但其实真正的史官,反而要审时度势,写出的东西也得经再三审核,无误方可留存。而那些不堪的、荒唐的甚至卑劣的故事,便都成了坊间道听途说的野史逸闻。可真要论起来,孰真孰假,其实不大好说。”
李星娆看着姜珣剥花生,拈起一颗放进嘴里。
姜珣挑眉:“味道如何?”
不想公主品的并非食物:“本宫忽然想起,小的时候,母后常常这样给我剥果子吃。”
姜珣动作一僵,讪讪道:“微臣可不敢自比皇后娘娘。”
李星娆睨他一眼:“你也不配。”
时至今日,姜珣已习惯了公主时冷时热,认命道:“是,微臣不配。”
李星娆:“不过你倒是提醒本宫了,这些能查到的东西,是个人动动手指都能得知,显然就是做出来给人看的那套。本宫应当从别的地方入手,查些有心之人来不及遮掩的地方。”
姜珣心平气和:“若有用得上微臣的地方,殿下但说无妨。”
李星娆笑了笑:“本宫自不会与你客气,不过这件事,你的确插不上手。”
次日一早,李星娆进了一趟宫,先去探望了永嘉帝,奈何永嘉帝刚喝下汤药犯了困,父女二人没有说得上话,李星娆便去了皇后宫中。
她先是解释了一下自己这两日没有进宫,是在宫外为父皇上香祈福,还得了四道平安符,是为父皇母后还有皇兄一并求的,今日正好送进来。
皇后看到女儿拿出平安符时,脸色忽变,眼神也悄悄打量起她。
李星娆心下了然。
昔日皇后受谗言蒙骗,以为太子深重剧毒,需要自己再产下一子,用这个孩子的血肉来救太子,所以在怀着李星娆期间,用了不少符箓,后来李星娆不知从谁的手里得到了皇后有孕期间的一本手札,看到了上面那些符箓,于是开始她的任性跋扈之路,对神佛符箓尤其厌恶。
虽说母女两人已开诚布公谈过从前的事,心结也解了大半,但看到李星娆拿出亲自求来的平安福,皇后心中说不动容是假的。
也是看到这些平安福,皇后才真正相信她是放下了。
“你有心就好,父皇母后都知道。”
李星娆并未放过机会,顺势道:“其实我知道母后在担心什么。这宫中总有些人手脚不干净,做些不为人知的下做事,可能许多年都无人察觉。母后身为后宫之主,当及时清理这些臭虫,不能叫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皇后叹息:“这是自然。”
李星娆:“对了,之前我府上花宴被人暗中藏药一事,线索都交给了母后,虽说母后当时的确震慑到了后宫众人,到现在为止,这些事也并未再发生,但儿臣总觉得,顽疾未除跟,便还有复发的风险。”
皇后眼神轻动,复又恢复笑容:“本宫的长宁真是长大了,心志坚毅,果敢耐劳,连想的也比从前周全。不过你也看到了,后宫人多水深,很多事情并不适合挖得太深,加上你父皇近来抱恙,实在不适合一再闹事叫他心烦,即便要根除顽疾,也得挑个合适的时候。”
李星娆心下大定,“母后既有抉择,长宁便放心了。对了,母后不知,此番去洛阳,舅舅和舅母倾心相待,将儿臣照顾的无微不至,以至于儿臣回到京城,都觉得府里单调冷清,很多地方人手还不太够,不知母后可否从宫中调些人给儿臣呢?”
皇后:“这有什么难的。”
说着,皇后转头吩咐慧姑姑去选人,李星娆却趁机提出,想亲自去一趟,毕竟是给她府上添人,她自己先过一道眼,好过慧姑姑选完,还要她再筛一遍。
这就更简单了,皇后二话不说,让慧姑姑带着长宁亲自去选。
宫内虽人多口杂,但一草一木都在管制之中,若有动向,风声必然会第一时间吹散在后宫。
所以,公主亲自进宫选人添至公主府的事情,当日便传开了。
众人无不认为是太子近来顺风顺水,叫长宁公主觉得自己的靠山又厚实了一些,于是往日的骄纵跋扈开始复苏,给自己搞特殊化了。
这日回到府里,李星娆将崔姑姑教到跟前:“如何?看到了吗?”
崔姑姑今日跟着公主一道,公主自然是在挑人,她则是趁人不备,借着公主造出的机会,翻看了一些旧年的人事记录。
果不其然,先帝病重那年以及驾崩那年,宫中都有几个异常离宫的人。
说是离宫,也可能是人间蒸发,面上作此记录罢了。
李星娆捏着团扇轻轻敲掌,终于叫了姜珣。
“本宫有个重任交给你。”
姜珣一颗平常心接纳所有:“仅凭殿下吩咐。”
接下来几日,姜珣都在为公主吩咐的事情奔波劳碌,她偶尔进一次宫,探望完永嘉帝,也会去东宫转转,然后遇上几个熟面孔。
彼时,针对莫勒的和谈已经结束,太子作为主导此事者,为大魏争取到了极大的利处,却又不失大国威仪与储君仁德,没有把对方往死里逼,为此深得朝臣赞誉。
相较之下,与古牙的和谈就没有那么顺利,毕竟古牙深居西北内陆,无论是疆域、兵力还是财富,都比莫勒要强得多,被动程度自然也轻得多,虽然不敢再主动进犯,但要大魏再次出兵攻打,也是需要斟酌考量的事,所以和谈的余地也就越大。
期间,李星娆也遇见过裴镇和裴彦,还听到有人玩笑说二人都姓裴,倒是可以连宗,这裴氏文武双全能人辈出,也是一乐事。
听到这话时,李星娆倒是难得主动赏了裴镇一个眼神,只是这个眼神充满戏谑。
裴镇也无所谓,任由她打趣。
除此之外,二人再无过多交集,李星娆甚至觉得,那晚在面前失控怒吼的男人并不是他,只是自己的错觉。
事实证明,山雨欲来前,未必有黑云狂风,有时也是一瞬风紧,暴雨倾盆。
这日,李星娆本打算进宫探望永嘉帝,却被告知,洛阳百里氏被御使参了一本,说百里氏违规扩府,府内许多布置用度上甚至超出规制,往轻了说,是藐视皇权,往重了说,是暗藏野心。
事情很快从朝堂传到永嘉帝耳中,永嘉帝果然为此狠狠斥责了太子,原因正是因为太子曾去过洛阳,理当对百里氏的情况非常了解,可他非但没有率先指出这一点,反而被御使参了出来,那太子的用心和动机,就值得咂摸了。
李星娆听说此事,脑子里第一映出来的便是百里氏过于宽阔的门厅和精致的内设。
她本想见太子,结果太子人还在永嘉帝那里没有出来,太子的幕僚也都战战兢兢各自望风,李星娆走了一圈,没碰上别人,倒是被裴镇守株待兔。
裴镇近来都伴随太子左右,此事他必然知道,会等在这里,更是猜到她会担心,所以他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放心,百里氏的问题并不严重。”
李星娆质疑:“怎么说?”
裴镇告诉她,此事显然是有心之人针对,太子也在第一时间内传信到了洛阳,想必不用等到长安的观察使去核查情况,百里氏就已经能把自己收拾清楚,至少不会让人捏住真凭实据做把柄。
其次,百里氏的荣宠,早在百里皇后进宫时便可见一斑,而百里宁任洛州州官期间,对洛州大小事务一直是鞠躬尽瘁,并非花招子,加上洛州发水,百里氏号召各世家出资相助,也在百姓之间相传,所以百里氏的名声在洛阳一直都极好,此事倒是可以抵消一部分负面影响。
最重要的一点,百里氏被参,纯粹是因别的事牵连在内,并非主要矛盾,朝臣真正争议的,是东都已经建成,陛下要何氏临幸。
李星娆听到这里就懂了。
说是临幸,说不定一来二去多了,也就成了长久的都城。长安贵族们在此起家,自然不愿意权贵东移,这势必影响他们的发展延续。
因为反对,所以自然有人找茬,太子规行矩步找不到破绽,那太子身边有什么问题,也一并是针对的目标。
李星娆怅然一笑:“所以你当日告诉我,什么都不要做,是在为此事做准备?”
裴镇负手而立,淡淡道:“原因有很多,这是其中之一。”
李星娆眼神动了动,没有再继续往下说,准备离开。
裴镇忽道:“你最近……”
李星娆步子微顿,可身后的人却没有再开口,她便径直离开。
待回到府中,刚巧姜珣也回来了。
可惜,他带回的消息并不好。
“我已按照殿下所指一一查探,但这事过去多年,加上这些年有雨雪、洪涝地动等灾害,百姓迁离的数目不少,想找到当事人,实在有些难度,若无更多的线索,无异于大海捞针。”
李星娆思索一番,唇角轻挑:“也未必。”
姜珣眼帘轻抬:“怎么说?”
李星娆:“其余当事人不知所踪是无可奈何,但整件事中,还有人自始至终留在这里啊。裴家,不就是最重要的当事人吗?”
说着,李星娆冲姜珣招手,姜珣会意,附耳过去……
……
迁都之事,在朝堂上激起千层浪潮,按照裴镇的说法,百里氏在得到消息后会立刻收敛,规矩言行,良好的态度加上百里氏在洛州的声望,言官也没法咬着不放。
可是,一事未平一事又起。
经过连日来的修养,永嘉帝的精神大好,这日竟然起身走出了寝殿,上了一次早朝。
群臣见皇帝临朝,无不欣喜。
就在这时,此前曾参过百里氏的朱御使竟主动出列,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要参太子勾结外敌,引大魏边境战火,又以平乱为由笼络兵权,建立威望。
此话一出,满朝震惊,太子的拥趸险些跳出来对着那言官破口大骂。
永嘉帝也没想到,自己久病初愈,刚上朝就碰上这样的大事,他气息微乱,像是受了旧疾影响。
要说这朱御使也是过于刚至,太子身为储君,废立都易动摇国本,必定引起轩然大波,若是证据确凿板上钉钉,他倒也可以免去死罪,可这当中,但凡帝王的私心重一点,又或者有什么意外发生,那他就只能担一个污蔑储君的大罪,这一生都算是毁了。
朱御使言之凿凿,此事其实早就有迹可循,是百里氏暗中勾结了南诏人,借南诏之能掩人耳目,助古牙度过通道,助莫勒起兵犯魏,之后再由太子出面调兵遣将,击退敌寇,借以增加声威。
永嘉帝毕竟是经历过风浪,见识过大场面的国君,虽然朱御使之言令他险些旧疾复发,但还不至于为此乱了方寸,连带着思路也很清晰。
“你此言,可有证据?”
朱御使早有准备,先搬出了之前百里氏被参的事情。
百里氏身为皇后母族,虽然尊贵,但府邸公然超出规制,除了百里氏的不臣之心,最重要的是他们的经济来源。
换言之,他们肯定是搞到了不合法的钱,才有机会把府邸修成这样。
众所周知,南诏地处西南,濒临骠国,而骠国正是生产玉石水晶之地。
此前洛阳受水灾,百里氏曾号召各家出自赈灾救民,又编写账簿一一记录各家所出,白纸黑字标明,百里氏所出玉石珍宝最多,这便是百里氏与南诏往来频繁的佐证!
朱御使说到这里的时候,太子都气笑了。
“好一个佐证,朱御使凭喜好断罪责,凭来源断方向,那洛阳城内所有喜欢骠国玉石的,是不是都与外地有勾结?而就御使所言,他们也不当是与南诏有勾结,应当是与骠国勾结!御使谏言,本意在约束百官言行,非至纯至真之性不可担任,可御使所言,恰如天马行空随口捏造,实在可笑!”
永嘉帝也觉得这个说法过于潦草。
“既为佐证,便难断言,可有切实的人证物证?”
正当这时,一人从后面走了出来,站在人前。
“启禀陛下,微臣有人证可献。”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