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一场雨久久未停,整个洛阳城都沉浸在一股阴冷的湿气里。
搬出来的几坛酒已全见了底,秦萱和何莲笙靠在一起,摸着吃的圆滚的肚皮开始犯困,秦敏顾忌着在公主面前的仪态,闭目按着额角醒神,热闹的宴席渐渐进入酒足饭饱的尾声。
伴着南音的琴曲,姜珣和裴镇也喝了不少,但两人的酒量都不错,谁也没把谁喝趴下,只是抬首转目时,每一个动作都带着醉醺的迟钝。
“够了。”清冷的女声在跟前响起,南音抬头,微微一笑,双手顺势收音,轻按七弦,安静等待吩咐。
李星娆扫了一圈,“秦世子。”
秦敏反映了一瞬才抬头:“殿下?”
李星娆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这雨一时半刻大约停不了,秦世子与几位娘子也都醉乏了,此刻上路实在不便,且本宫听闻行宫里许多楼宇宫殿都年久失修,平日里察觉不出,可今夜雨大,万一再有破漏,便连休息都变得麻烦,不如今夜就在这里歇下吧,府上厢房都已收拾过,明日一早再走不迟。”
秦敏顿了顿,脑子似是慢了半拍,还在思索。
裴镇忽然开口:“秦世子,这雨下了许久,明日一早未必能顺利开工,殿下所言不失道理,即便你不嫌麻烦,两位女郎也已累了,万一行宫住所真有破漏,还不知要折腾到何时。”
秦敏的确有些上头,竟裴镇一劝,果真思索起来,片刻后冲公主道谢:“殿下盛情难却,微臣便却之不恭了。”
李星娆:“秦世子客气。”旋即让崔姑姑带人将诸位宾客一一送去厢房休息。
“你也留下吧,”李星娆看向裴镇,“房间自己选。”
姜珣扶着凭几站起来,起身时晃悠了一下,到底还是醉了:“下官……告退。”
李星娆:“好好休息。”
转眼间,水榭里只剩南音与裴镇。
“你不去歇着?”
裴镇默不作声的斟了一盏酒,缓缓端起,没急着喝,眼神扫向南音:“你还留在这做什么?”
南音一愣,看了眼公主。
李星娆心觉好笑,冲南音轻轻抬颌,示意他退下。
南音微微蹙眉。
他本是被公主避人耳目强行带来,若真有不测,都不会有人怀疑到公主头上,但今日公主在府上宴客,不仅将他放出来露面,还给他曲谱当众嫌疑,这怎么看都应当是一个接纳的信号。
原以为今夜会有些实质的进展,没想到这男人一句话,就让他一晚上的辛苦付诸东流。
“殿下……”
“下去。”男人冷冽的语气含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南音眸色微冷,却始终没等来公主的态度。
片刻后,南音神色一松,起身抱琴。
“琴留下。”裴镇兀自饮了一口酒。
南音称“是”,留下琴离开了。
雨还在下,势头未见消退,淅淅沥沥的水声环绕着整个水榭,裴镇饮完一盏,又要去添,刚伸出手便被李星娆按住。
“适可而止吧,再喝下去,就不怕耽误了明日的正事?”
裴镇反手握住她,猛地将人往怀里一带,李星娆轻呼一声,回神已坐在他怀中,背上横过一条手臂,已被他轻轻搂住。
雨帘中隐约有身影晃过,周围已避散,只余她二人在此。
李星娆试图挣扎,结果被箍的更紧,抬首间迎面扑来的皆是酒气。
“你喝多了。”她不悦的用手肘拐他肋处,“放开,臭死了。”
裴镇一反常态的缠绵,一条手臂穿过她屈起膝下,霍然起身间直接将她抱起,李星娆当真吓到,手臂圈住他的脖子,唯恐他喝醉脚下不稳给她砸到地上。
“你发什么疯!放我下来!放下!”
奈何裴镇充耳不闻,抱着她走到琴案前,稳稳当当落座,这才将她放到身前,宽阔坚硬的胸膛抵着她后背,两条手臂一收,人就这么圈在了怀里。
耳畔热气灼人,李星娆的心跳也有些乱,却不是情窦初开的迷乱,纯粹是被吓得:“你干什么?”
裴镇身体前倾,下颌直接搁在她右侧肩头,脑袋笨重,她得用力撑着才不歪斜。
“殿下喜欢抚琴吗?”
李星娆暗暗控制气息,胸口的起伏慢慢平稳下来,“什么?”
裴镇伸手抚上琴弦:“很少看殿下抚琴,殿下可否为臣抚一曲?”
他好像在于她说话,又像是借力靠着她,自言自语罢了。
李星娆没忍住,抬手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沉死了,起开!”
这一下毫不客气,他全无闪躲,结结实实受了,非但不怒,反而自喉头溢出一声低缓的沉笑。
有病。
李星娆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可能真的喝醉了。
莫不是在发酒疯?
正想着,肩头一轻,是他的头挪开了,但手臂未松,仍将她圈着,再次恳求:“请殿下为臣抚一曲。”
李星娆竟拿他一点办法都无,最终只能抬臂将他挣开些:“你这样碍事,我怎么弹?”
裴镇笑了一下,喷吐的酒气全冲着她脖颈去,李星娆不由得一缩,脸上微微发烫,语气强硬起来:“你再这样,我便叫人来将你丢出去!”
身后没有声音,但李星娆能感觉到两道灼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是他在偏头凝视。
须臾,裴镇终于往后退了些,不再紧紧贴着她后背。
李星娆身体得以放松,倒也没有太多废话,试着拨了拨琴弦,确定弦音无误,这才依着记忆里的琴曲一个音一个音拨弄起来。
起先还有些不大熟悉,毕竟她弹的实在太少,可一小段过去后,无论之法还是曲谱,都像是从骨子里挖出来一般,越发娴熟上手。
裴镇一条腿伸出,一条腿屈起,身体微微倾斜,偏头打量着身前的人。
李星娆心无旁骛的抚琴,奏的很是认真。
“殿下是同谁学的琴?”
裴镇冷不丁问了一句,李星娆稍稍分心,手上便拨错了一个音,可因为指法烂熟于心,错音与曲子之间并未断开,几乎是下意识继续往下奏。
身后的人轻轻笑了一声,嗓音低沉安抚:“别急。”
李星娆轻轻应了一声,忽而心头一震,这一次是真的错的离谱,踢出去的指尖奏出一个尖锐的乱音,琴曲骤停。
她转头看去,裴镇单手支头,神情是少有的慵懒。
“你懂音律?”
裴镇单挑眉毛:“什么?”
“方才,你怎知我弹错了音?”
裴镇笑笑:“你让那琴师弹了一晚上,有脑子的人都听的出来吧。”
李星娆盯着他片刻,扯扯嘴角:“对音符敏锐之人,多少都有些天赋,说不准你以后不带兵打仗了,还能学学琴。”
“行啊。”裴镇从善如流的应声,坐起身,重新贴了上来:“请殿下教我。”
他今日果然古怪。
李星娆按住心中疑惑不表,却也无心配合:“我不擅长,没法教你。”
可裴镇并不罢休,“这就是你配合的诚意?”
无端又扯到了两人之前的约定,李星娆蹙眉:“你心上人教过你琴曲?”
短暂的沉默后,他含糊的应了一声。
“呵。”李星娆毫不客气的嘲笑:“那她还真是……有教无类。”
裴镇也笑,醉醺醺的重复:“那殿下,可以教教我吗?”
真是麻烦。
李星娆抓过他的手放到琴上,对于借醉找事的男人,正经的乐理指法都是扯淡,过个干瘾应付片刻就够了,她道:“行,我怎么弹,你就跟着弹。”
裴镇“嗯”了一声,盯着她漂亮的手,开始跟着拨音。
七弦的弹奏需要一些指甲配合,公主的手本就生的寸寸精致,加上修磨的恰到好处的指甲,抚琴时犹似起舞,美的不得了。
反观裴镇,他的手掌骨形其实极好,修长漂亮,奈何他是习武的,舞刀弄剑不便留指甲,所以都修剪的干干净净,加上常年打仗,手上遍布老茧和伤痕,有些伤疤微微发白,像极了他眉尾那一道粗粝的疤痕,就美感上来说,不及公主万分之一。
然而,偏是这么一只粗糙的手,跟弹时并不笨拙,有些指法甚至颇为讲究。
李星娆心头一动,这一次不是猜测:“你学过琴?”
“别分心。”他竟还催促上,似乎学的无比认真。
【别分心。】
男人低沉却耐心的叮嘱从脑海深处响起,令李星娆的心猛跳两下,下意识从他怀中挪开了些。
裴镇抬眸,平静的看着她的每一个反应。
“你……”
李星娆刚刚张口,便觉得手背一热,是他抓住了她的手。
纤长白皙的手落在一只粗糙的大掌中。
裴镇的动作并不粗鲁,相反是极致的温柔,他握着她的手,慢慢地翻转过来,手心朝上。
李星娆一滞,明明掌心什么都没有,她却觉得灼热生疼,仿佛有什么伤口要从血肉中自发崩裂。
裴镇从后单手抱住她的腰,托起她手掌的同时,偏头倾首。
掌心的灼热贴上了一双冰冷的唇,李星娆一颤,浑身僵硬起来。
裴镇一言不发,只是细细亲吻着她的掌心,每一吻都像在烙印。
李星娆慢慢转过头,眼神极其复杂。
渐渐势大的雨水沿着水榭的顶顺流而下,一缕一缕,仿佛拉开了几面水帘,将里面的男女与嘈杂的外界隔开,只剩内里的无声缱绻,直至夜深。
雨一直没有停过,裴镇抱着怀里的人,一路到了房中。
崔姑姑见状,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问。
裴镇:“殿下方才饮了些酒,犯困睡过去了。”
崔姑姑诺诺应声,等裴镇将公主放进房间后,连忙叫人准备热水给公主擦拭卸妆,又备了一份解酒汤。
裴镇在旁看了片刻,转身离开。
……
这一夜,李星娆睡的极其不安稳,不止是梦境扰人,还有不歇的雨声,半梦半醒间,外面忽然传来伍溪的声音。
“殿下,出事了!”
没多久,崔姑姑的声音也在耳旁响起:“殿下?殿下?”
李星娆缓缓睁眼,后颈处一阵酸疼,虚声道:“怎么了?”
“雨下了一整夜,洛水大涨,河堤崩坏,发、发水了!”
李星娆彻底惊醒。
一刻钟后,李星娆一身男装从房中出来,一眼就看到院中浅浅一层积水。
贵族的宅院,无论是住宅还是别苑,都是极有讲究的,往往都是选取光照最好,朝向最佳,方位最吉的地方,就连下雨时都更容易排水,不易被淹。
眼下连这院子都已有了一层积水,若是在地势低洼不易排水的位置,情况就会更严重!
“宣安侯和秦世子第一时间就接到信报,天没亮就走了。”
“那时为何不报!”李星娆恼火斥道。
“宣、宣安侯说不必打扰殿下休息,也许殿下醒来时,他们已控制了灾情。”
“那现在有消息吗?”
崔姑姑为难摇头,不仅没有消息,是百里府和东方府得知发水消息,同时派了人来,要将公主接到更安全稳妥的位置,崔姑姑这才不得不报。
李星娆的脑子有一瞬间的凌乱。不断的回忆着噩梦里的情景。
不对劲,不应该的。
梦里的洛阳发生过很多事,东方家倒台,百里家失势,可这一年的这个时候,并没有发什么水灾。
梦境和现实,再次出现了不一样的地方。
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72章
天灾突然,秦敏和裴镇离去的匆忙,何莲笙和秦萱都留在府上,李星娆出来时,两人正同留守在此的将领争论什么,脸上皆是焦急之色,姜珣袖手而立,若有所思,见到公主时,神色一凝。
“殿下,”何莲笙看到公主,本想上前陈情,李星娆冲她摆手:“大致事情我已知晓,现在情况如何。”
何莲笙:“兰姐和魏义都跟着侯爷走了,没有消息传回来,我们想出去,他们却不让。”
秦萱跟着道:“我阿兄行事最是稳妥,若情势缓和好转,他一定会送消息回来,现在雨还未停,我担心阿兄他们会有危险,殿下,求您让他们放我出去吧,我要和阿兄在一起!”
何莲笙如今与秦萱已是好姐妹,加之父亲何远道迟早也要来洛阳,她觉得自己得为这里做点什么,于是也要求同往。
被留下的将领劝道:“两位娘子,水火无情,将军让两位娘子留在这里也是不想让你们受伤,如今刺史府和国公府都派了人配合赈灾,两位娘子还是安心留在这里吧。”
看出对反态度强硬,何莲笙将希望放在了公主身上:“殿下……”
“都别吵了。”李星娆按下心中的情绪,慢慢冷静下来,“百里府的人呢?”
伍溪很快将人带进来,人是百里宁派来的,要送公主往福国寺去,那里已备好充足的粮食和奴仆,厢房也都布置好了。
这时,姜珣终于开口:“殿下,事不宜迟,还是先到安全的地方再说吧。”
伍溪和崔姑姑也这么想,他们是奉公主,自然以公主的安危为先。
李星娆定了定神,吩咐众人收拾行囊准备转移,何莲笙与秦萱也要同行。
两人自是不肯,可李星娆没工夫和她们废话,直接让伍溪和秦萱留下的将领将两人架走。
马车已在外候着,院里的积水却已不适合走路,伍溪本想为公主铺条路出来,然而李星娆只是看了眼院中的水,提起裙摆便踩了进去。
“殿下……”
姜珣看着神色冷静的李星娆,抬手示意众人跟上。
李星绕一路淌了出来,门外安安静静,路上空无一人,其余府邸多是紧闭门户,细细去听,还有门内传来的忙碌之声,似在堆放堵水的沙袋。
一行人登车启程,伍溪和秦敏留下的将领亲自在外驾车,马车里,秦敏红着眼满面担忧,何莲笙在旁搂着她的肩膀轻拍安慰,两人时不时望向面色凝重的公主,几度想开口,都被崔姑姑示意阻止。
两人无奈,便从车窗往外瞄。
何莲笙:“咦,方才还有一层浅浅的淹水,这处却好了许多,是不是水势已控住了?”
秦萱本就着急,闻言便忍不住往好处想:“是啊,一定是被控住了。”
李星娆瞥了二人一眼,张了张口,并未将话说出口。
“两位娘子还是不要太乐观的好。”姜珣忽然开口,引得秦萱和何莲笙齐齐看过来。
李星娆蹙眉:“姜珣。”
姜珣不为所动:“洛阳地势西高东低,南北高中间低,又汇贯诸多水系,水入洛城,自是从低势开始淹起,如今我们一路向北,又岂能看到水势泛滥之地的惨状呢。”
姜珣成功的将两人的脸色说垮,坐立难安起来。
李星娆不悦的扫了姜珣一眼,姜珣袖手端坐,如老僧入定。
福国寺是洛阳城外最大的寺庙,修建的恢弘大气,上山的车道宽阔平坦,据说是洛阳城里的大户募捐集资修建,马车几乎是畅通无阻到达寺门。
洛氏与府上一众女眷也被转移到了这里,正领人在门口等待迎接,见到公主下车,一颗心才落到实处。
“寺里都已安排好了,殿下安心住下便是。”
李星娆:“辛苦。”
洛氏:“应该的,殿下请。”
李星娆竖手:“舅母不必过多操心本宫,不知舅父人在何处?”
洛氏:“他得了侯爷和秦世子的消息,一早就出府了,之后只派人回来知会我们转移入寺,其他的都没说,这里有好几户都是夫君的同僚,收到消息一并来的。”
“东方府呢?”
洛氏闻言叹气:“自是送了消息去的,可一直没到,许是因老国公和世子身体不适,所以周转上耽误的会更久一些。”
李星娆点点头,示意身后:“有劳舅母将其余人安顿。”说完便直接入内。
洛氏不敢怠慢,“是,殿下放心。”
李星娆进了寺内,一路登上福宁塔,姜珣沉默的跟在后面,忽然,她脚下踩空打了个趔趄,姜珣上前两步将她扶稳:“慢点。”
真的触碰到她,姜珣才觉她身体僵硬得很,“殿下?”
“无事。”李星娆摇摇头,抽开手,登上最后的台阶。
雨还在下,李星娆站在塔上,朝外伸手,细密冰凉的雨滴落在手上,忽又被另一只手握住。
姜珣将李星娆的手拉回来,抽出巾帕将掌心的水擦拭干净:“殿下昨日不还说过,宣安侯是个稳妥可靠的人,但他身经百战,定然有处理办法,殿下若因此有损玉体,岂不是让宣安侯分心吗?”
“在你眼里,本宫原来是个时时刻刻需要呵护备至的软壳鸡蛋吗?”
姜珣一愣,温和道:“殿下不是软壳鸡蛋,是金枝玉叶,当受呵护。”
李星娆皱了皱眉,慢慢转头看向姜珣,眼底有些狐疑与思索。
姜珣老神在在,任由她打量。
“本宫读过你给的那本手册,你对山水脉络变化确然有一番见解,那你可知,洛阳百年来发过几次大水?”
姜珣想了想,定声道:“洛阳地势得天独厚,是风水宝地,虽有不测风云,然如此境况,屈指可数。”
“姜珣,”李星娆沉声开口:“此前你说,希望本宫能信任你,现在有件事情,本宫要交给你做,本宫,能信你吗?”
姜珣看了眼塔外的雨,退开一步,肃然作拜:“但凭殿下吩咐。”
连绵的雨在两人的身影前拉下一面朦胧幕布,天地间皆是淅淅沥沥的雨音。
……
“殿下。”何莲笙和秦萱还是忍不住找了来,两人登上福宁塔时,只有公主一人站在塔上,看着行宫方向。
“殿下,我得去找哥哥,我不能留在这里。”秦萱大概也知道哭哭啼啼没用,这次并未央求服软,而是说起自己曾在安南都督府时几次救灾的事。
“哥哥说过,遇上天灾人祸,疏散救人是第一,尤其天灾,往往只能勉力控制,如此也是为了减少伤亡,眼下哥哥他们一定兵分两路,一边延缓水势,一边救助灾民,这种时候必然缺少人手,尤其需要配合默契,请殿下允我出去,秦萱生死自负!”
何莲笙被小姐妹激起一腔热血:“殿下,我也要去!生死自负,即便此趟有什么凶险,也绝非殿下的责任!我们只想帮着侯爷和秦世子多救一些性命,绝不添乱!”
李星娆脸色沉静的听二人说完,缓缓道:“生死自负,无怨无悔?”
秦萱毫不犹豫:“是!”
何莲笙也捏紧拳头:“是!”
李星娆点点头,迈步下塔,干脆利落:“去收拾用得上的东西,一刻钟后寺门前集合。”
秦萱和何莲笙得知能去找大部队,正要高兴,可细细琢磨这话,又愣了一愣,直到她们在寺门口看到一身戎装牵马而出的公主时,双双惊住。
“殿下,你这……”
“还愣着做什么?”李星娆翻身上马,身后数百兵卫已整装待发,伍溪牵出两匹马给她们,自己也上了马,护卫于公主左右。
二人谨记着刚才信誓旦旦放的话,半点不敢拖后腿,飞快上马。
李星娆二话不说,打马而去。
“殿下!殿下!”洛氏收到消息赶来,却只能看到大队离去的一抹尾影,百里蓉几姐妹在旁搀扶撑伞,不断劝阻。
“母亲,这雨还在下呢,您先进去吧。”
“是啊婶婶,我已派人去知会父亲了,况且殿下兵强马壮,她要走咱们也拦不住啊。”
洛氏长长叹了一口气,只觉得心力交瘁。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第73章
浑浊的积水已淹没至膝盖,秦敏蹚水而来,看着被救出出的百姓,沉声问道:“还有多少人?”
副将面露难色:“数目不定,除了本地百姓,近来前往洛阳的游人商户比往年更多,我们只能先搜寻百姓居所和驿馆客栈一类的地方,将受困有难的百姓先行转移。”
“将军,又发现一批受困百姓,可船已不够用了。”
秦敏:“那就找木板或可承重的浮物,务必将百姓转移至安全的地方。”
“将军,”副将为难道:“眼下转移的百姓太多,安置地已经快满了,我们的人手也不够,目下水势维持在这个程度,并无再发之势,州镇之中亦有高楼可避难,接下来是否可以安抚为主,就近转移?”
“不可!”一道凌厉的女声传来,秦敏转头看去,只见东方珮顶着一脸泥水肃然走来:“洛州水系复杂,洛水决堤已致使洛城乃至周遭镇县已然遭灾,一旦水势没能控制,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决不可抱侥幸,应极力转移!”
副将道:“可安置之地已经快满了。”
“我便是来说这个的。”东方珮从怀中拿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抽出里面存放的舆图,在手上摊开走向秦敏:“秦将军请过目。”
秦敏走近一看,图上有一标记,是出洛城西北方的谯州,连路线都已规划出来。
“这是何意。”
东方珮:“将军有所不知,谯州乃是下州之所,一年前曾因地方官贪污受贿勾结匪寇搜刮民脂民膏东窗事发而引朝廷震怒讨伐,结果兵马未至又发地动之灾,当地原先就有逃户流民,灾事一发更是泛滥,一年来连官署都没能修建完成,至今城内人口寥寥,如今正适合用来迁移安置!”
秦敏有些心动:“如此看来谯州的确是个合适的地方,可灾民数量不少,谯州再近也还有一段路程,加上要过洛城,沿途还要安排引导护送,人手上……”
“哥哥!”秦萱忽然出现,身边还跟着何莲笙和一队人马。
秦敏大惊:“你们……”
秦萱和何莲笙发现东方珮在此,也很惊讶:“东方娘子,你……”
东方珮:“两位娘子不是已经转移到城北之外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秦萱摆摆手:“这个不重要,哥哥,现在情况如何?我听说你和宣安侯兵分两路,他治洪你救人,眼下还有多少人受困?”
趁着她交代的功夫,秦敏认出两人带的这百来人的队伍乃是公主府兵,不由心头一动:“谁带你们出来的?”
“长宁殿下啊。”
东方珮惊讶转头:“公主也来了?”
何莲笙摇头:“殿下原本是和我们同行,打听到宣安侯与秦将军分头行动后,分了一拨人给我们来这边帮忙,就带着剩下的人去相助宣安侯了。”
秦萱:“哥哥,公主说了,救灾为重,我们都来了,现在计较这些也无用,还不如说说可以做些什么。”
何莲笙:“是啊秦将军,赶紧安排吧,救人如救火!”
两人带来的人虽不算多,但仍是一份助力,秦敏当机立断,接受了东方珮的建议,将灾民转移至最近的谯州。
救人分两路,秦敏和副将带人留在这里负责现场搜救,而东方珮和秦萱、何莲笙则负责沿途的引导安抚,避免迁徙之时再度生乱。
几个女娘半点不耽误,很快行动起来。
三人结伴同行,何莲笙奇道:“记得来时的路上,殿下身边的姜长史曾讲过一些游历见闻,当中便有荒芜凋零的鬼城,没想到今日还真碰上了。”
秦萱:“奇怪,谯州虽为下州,但也不算偏远之地,还紧邻洛阳,即便受天灾人祸双重加持,怎么会近一年都未能修复,近乎荒废呢?”
东方珮:“其实也不算荒废,原刺史在朝廷讨伐中丧命后,朝廷原本是要派人来接手的,谁知突发天灾……”
她点到即止,秦萱和何莲笙便了然了,原本就是个下州,还碰上天灾,无疑是个天大的苦差事,常人自然避之唯恐不及,虽是情理之中,但也叫人心寒。
“难道就没有人愿意来执事?”
东方珮笑笑:“倒也不是,只是当时情况紧急,没有时间给朝廷慢慢选人,所以便由邻近的邰州兼管了谯州事务,朝廷见谯州有人做主,便这样定下了。”
“不过这只是暂时的,我听父亲提过,待到东都落定后,兴许会将谯州并入洛州界内,届时谯州就是洛州,自然由洛州掌管。”
秦萱和何莲笙面露恍然,“原来如此。”
东方珮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当真是殿下带你们出来的吗?你们怎么没有阻拦呢?水火最无情,若殿下有什么闪失,咱们谁都担待不起。”
何莲笙笑了笑:“东方姑娘,你若是这么想,就太小看殿下了,你可听说过之前绛州黑市被剿灭,便是殿下立下的大功?陛下钦赐府邸与府兵,这等荣耀,可不是哪个公主都能担当得起的。殿下远比你想象的更厉害,更何况还有宣安侯呢,殿下一定会没事,咱们也一定能顺利度过这次劫难!”
东方珮备受鼓舞,秦萱也摩拳擦掌,三人很快开始帮着转移灾民。
而另一边,洛河决堤处的百姓已经全数被迁走,魏义浑身湿透,满脸泥水,和百里宁一道调动兵马围堵堤口。
百里宁已观察许久,面色凝重的摇头:“魏副将,这雨一直没停,加剧了水势,不利于围堵豁口,且更危险,堵不如疏,何不先放弃围堵,以开凿疏通为主?一旦分流,水势自然被控住!”
魏义是刚刚被替换下来暂歇的,他穿着粗气叉着腰,没搭理百里宁,忽而眯起眼,看向雨幕中撑伞归来的男人。
姜珣走进驿停下,将伞收拢,哪怕下半身同样湿透,依旧形色从容。
魏义睨他一眼:“姜长史巡视完了?”
姜珣颔首以示回应。
魏义:“可有收获?”
姜珣在长安时便因精通地理而被太子重用,他此番奉命来查看洛水,百里宁十分重视,没等姜珣开口,他先抢白复述了一遍自己刚才的看法,希望得到认同。
姜珣看了眼河道方向,淡淡道:“百里刺史所言不无道理,大雨影响了围堵进度,也更危险。”
百里宁神色一松,正要开口,却听姜珣道:“然洛水与伊河相连,贯通洛阳,正因大雨未停,才要避免水势因雨势剧增,波及其余水道,而据下官所知,宣安侯已另带一批人去分洪开道,请恕下官直言,洛水的情况,双管齐下会更合适。”
魏义原本都做好准备开喷姜珣,闻言哼笑两声:“姜长史不愧是我大哥看中的人才,英雄所见略同。”
然后颇为不满的看向百里宁:“刺史大人,你就算不信我大哥的安排,总要相信连太子殿下都刮目相看的姜长史吧?疏通开道已经有人去做了,烦请刺史和我一道,按照大哥的吩咐,赶紧把水堵住,别想其他的!”
百里宁无言以对,姜珣则冲二人微微一拜:“洛水的情况,下官还要细查几处才能向殿下回禀,就此告退,二位辛苦。”
姜珣撑伞离开,才走出一段,便有府兵打扮的人跟上来:“东家,有信报。”
姜珣驻足侧耳,来人上前低语禀告,忽然,姜珣脸色一变,从惊讶意外到无奈任命,最后苦笑:“不愧是她,罢了。”
……
沿洛水而下,训练有素的士兵正在拼命开凿疏通,没多久,一批力竭的士兵退下暂歇,另一批已恢复气力的士兵重新上阵顶上,而这个过程中,裴镇始终不曾下阵,士兵见状,无不备受鼓舞,越发卖力。
兰霁站在高处,控制着整个开凿方向,旁边士兵为她撑伞,却不是挡她,而是护着她手中的图纸。
“将军……”一个将士小跑而来,兰霁见到他,忙问:“找到吃的了吗?”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再厉害的雄狮也不能空腹作战,奈何今早事发紧急,他们此行也非出征,侯爷收到消息便与秦世子分头行动,没能第一时间准备粮食,可治洪是个力气活,将士们必须吃饱肚子才行。
奈何派出去的人带回的结果并不乐观:“周围百姓都已撤离,临街店铺都被淹了,我们找了一圈,即食的食材大多泡了水没法再吃,只有些生冷鲜蔬,这雨不停,连生火的柴都无。”
兰霁咬牙,“鲜蔬也好,总比什么都不吃要强,你马上带人分派食物,再……”
刚说到这里,兰霁眼神一定,直勾勾看向不远处——一支队伍正冒雨奔行径,为首之人戎装飒爽,目标明确的向这头奔来。
“殿……殿下……”
雨幕之中,李星娆勒马扬蹄,身后队伍紧随她停驻,兰霁看的分明,他们每个人都背了一个大大的油布包袱。
片刻后,裴镇一身狼狈从河道中赶来,只见临时搭建起的简易军帐中堆满了干粮食材,刚刚轮换下来休息的士兵正有条不紊的排队领取。
一个素胡饼,两块肉干,一个水袋,对于此刻的将士来说简直是饕餮盛宴。
空中忽然飞来一块肉干,裴镇抬手一抓。
几步之外,女人一身戎装,身旁虽站了个士兵为她举伞,可她一路飞奔而来,头发早已淋湿。
李星娆看着比自己狼狈十倍的裴镇,似笑非笑:“你若早点叫上我,也不至于等到现在才有饭吃。别人可以白吃,你得付钱。”
那一刻,裴镇眼中只剩这个女人。
他手上全是干活沾染的污泥,就这么抓着肉干,那张凶冷的脸上,原本因天灾而僵硬紧绷的肌理微不可察的舒展,沉黑的眼里,正无声的酝酿出带着温度的笑意。
他抬手张口,就着手里肉干,狠狠咬了一大口,肉混着泥,一并入口。
李星娆“啧”了一声,嫌恶的别过脸:“糙的很。”
同一时刻,各方都收到了来自公主的馈赠。
魏义啃着肉干和胡饼,第一次对这个公主有了些改观:“不错,这才配得上我大哥!”
另一边,何莲笙吃着今日尝来格外鲜美的胡饼,热泪盈眶:“我就说嘛,相信公主,没错的!殿下,你又救了我一命!”
第74章
长宁公主带来的补给及时的解决了士兵的体力问题,但她的准备显然不仅如此。
除了必备的外用上药,还有发生危险时可救命的结绳索和革囊,都在食物补给之后一一送到,她带来的人也很快加入到开凿疏通的队伍当中。
“后续还会有食物补给送到,兰将军不必再为此担忧,倒是开凿疏通的时候容易发生意外,将士的性命和受困百姓的一样重要,务必万分小心。”
正说着,身边响起一声轻笑。
李星娆转过头,斜睨裴镇:“我说错了?”
裴镇摇头,难得的和气:“没有,殿下说的很对。”
李星娆懒得与他争辩,转而道:“我方才看过地图,这疏通非一时半刻的事,人手怕是不够用。”
正好东方靖也轮换下来休息,闻言嚼着肉干道:“殿下放心,祖父已向龙泉都督府送了消息,最迟一日,二叔便可带兵来支援了。”
他看不看天:“目下之难,在于雨势,只要这场雨停了,围堵疏通都会更顺利。”
李星娆打量着东方靖,他身上不必裴镇好到哪里,也是一阵狼狈污泥,可见他来了这里便没闲着过,相当卖力。
东方靖察觉到公主的目光,这才往自己身上看了眼,不由赧然。
李星娆目光一动,主动道:“东方郎君瞧着文质彬彬,想不到这种时候也能冲锋在前,都说东方氏满门勇将,巾帼亦不让须眉,如今看来,果真名不虚传。”
东方靖被这么一夸赞,更赧然了,但公主的话提醒了他,他问:“对了,殿下从哪边来,可有见过舍妹?”
李星娆给各路送了补给,当然也打听了情况:“放心,东方娘子正欲秦、何两位娘子一道转移受灾百姓出洛阳,沿途也有兵马配合,目前一切顺利。”
兰霁意外道:“何娘子和秦娘子也来了吗?”
李星娆笑:“不是挺好的吗?多个人多分力,况且,她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兰霁看向公主,已然不能用刮目相看来形容心中的感觉。这个长宁公主,完全从前听闻的不同。
她悄悄看了眼自家侯爷,果不其然,裴镇那双眼从公主出现时,便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都快粘人家身上了。
休整片刻后,裴镇将兰霁叫到身边低语几句,便和东方靖一起继续开凿河道。
兰霁带着几个士兵离开了片刻,回来后直奔公主跟前:“殿下,您这边请。”
李星娆不明所以,跟着兰霁进到刚刚搭建的帐中,才见里面竟燃了火堆。
兰霁:“殿下一路赶来,身上都湿透了,需得尽快散发宽衣,将水汽烘干,若是因此感染风寒就不好了。”
李星娆想到裴镇刚才曾招兰霁说话,便知是他安排。
当务之急已解决,李星娆才觉身上湿黏冰冷却然难受,便也没有推辞,坐下时盯着那火堆奇道:“这火是怎么生的。”
兰霁麻利的为公主散发,笑道:“行军多阻,自有些应付天时的法子。”
她一边为公主擦拭湿法,一边讲着如何在雨天哪些干柴燃料只是面湿里不湿,可供燃烧生火,行军之中积攒的经验,讲起来倒也不失野趣。
李星娆:“兰将军年纪轻轻,竟已有如此丰富的行军经验,真是叫人钦佩。”
兰霁失笑:“殿下也说末将行军多年,若是连这点经验都攒不下来,便是有十条命都不够,反倒是殿下,自小长在深宫,养尊处优,战场上的经验竟也不输行军多年的将士,今日多亏有殿下送来的补给,否则末将就改头疼了。”
李星娆敛眸,并没有过多的解释这件事,兰霁见她不说话,以为是累了,说道:“热天的风寒比冷天的更难受,殿下得先将湿衣裳和头发烤干,等雨小些,还是先去城北外避难吧。”
李星娆:“无妨,你们忙你们的,不必操心我的事。”
兰霁心知自己的分量定是劝不住,可也不能任由公主留在这里,于是趁公主在帐中烘衣裳时出来,借故出来和裴镇说了此事。
“侯爷,要不要派人先将公主送到安全的地方?”
裴镇已重回河道开挖,是被兰霁叫过来的,他抬臂抹了把额上的泥水和汗水,“随她。”
兰霁无语,一时竟说不上侯爷是在意公主还是不在意,还是稳妥的建议:“可殿下毕竟身份尊贵,若有闪失……”
“你都知道殿下身份尊贵不容闪失,旁人会不知道吗?所以连殿下都在前线赈灾帮忙,你觉得谁还能置身事外高枕无忧?这个道理明眼人都懂,殿下又岂会不懂?”
裴镇打断的兰霁的话,毫不客气的说道:“眼下需要人手,越快解决越好?她要留在这就由着她,留心看护,不得有失。”
兰霁恍然:“是。”
衣服和头发烘的差不多时,李星娆简单的给自己梳洗一番,走出账外,意外的发现雨势已收至毛毛细雨,全无晨间时候的猛烈,只不过乌云未散,看起来后续还会有雨。
抬眼望去,以裴镇和东方靖为首,将士们非但没有片刻松懈,反而更加卖力,应当是打算赶在雨势卷土重来之前赶紧疏通。
兰霁收到魏义送来的消息,神色一松,总算露出些笑容来:“太好了!龙泉都督府已急行军赶来支援,魏义那边刚刚得到一批物资和人力,围堵颇有成效,只要这雨势莫再短时间内反复,至少能避免大水继续灌城控住损耗。”
李星娆并不意外:“是好事。”
兰霁想起裴镇刚才说的话,笑道:“能如此顺利,殿下也有一份功劳。”
李星娆挑眉:“是吗?”
那是自然,兰霁跟随裴镇多年,没少经历这些天灾人祸,往往发生这种事的时候,最先撤离安置的是世家贵族,拥有丰富物资的同样是他们。
可这次,公主亲自带人奔赴一线,以至于已得安置的世家贵族无一不是坐立难安,纷纷参与到救灾当中,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若每逢天灾都能如此,就不会有那么多无辜的伤亡了。
没多久,李星娆也收到了姜珣送来的消息,她展信一看,脸色瞬间淡了下去。
彼时,兰霁正将裴镇叫来汇报情况,裴镇一边擦手一边听,抬眼便见到神色复杂的李星娆。
“在看什么?”男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李星娆不动声色收起信件,转过头。
“兰将军没有同你说吗?围堵已见成效,受灾百姓也已经先后转移到安全地带,谯州那边也都一切顺利,此次天灾虽然来的突然,但好在伤亡有限,是不幸中的大幸。”
裴镇扫过她紧握成拳的手,掌心揉着的,是一团信纸。
正当这时,一士兵跑来:“侯爷,东方郎君受伤了!”
李星娆连忙看向河道方向,果见四个士兵抬着裤腿染血的东方靖过来,迈步迎上去查看情况。
裴镇只觉面前扫过一阵风,闭着眼叹了口气,转身跟上去。
“伤到哪里了,严重吗?”
东方靖身上混合着汗水、雨水和泥水,如今又多了一样血水,已不是狼狈二字可以形容,见公主走来,东方靖挣扎着要坐起:“无碍。”
李星娆来时备了常用的外伤药材,兰霁也会一些简单的医术和药理,当即让人将东方靖抬进帐中处理伤口。
“是挖掘河道时没有留意,踩进一个深坑,小腿刮蹭的皮外伤,并未伤及根骨,不过伤口清洗上药之后,不宜再沾染污水,东方郎君还是安心歇下吧。”
东方靖毫不犹豫的摇头,“雨势刚缓,应当抓紧时间开凿,你们不必管我,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有数。”
李星娆:“你本就带伤,干不了多少,若再伤上加伤,就是你不愿意也得再分人照顾你,到时候反而拖了后腿。”
东方靖:“可是……”
“侯爷。”又有士兵来报:“信国公和世子到了。”
东方靖精神一振:“是祖父与父亲。”
裴镇看了眼李星娆,只见她眉头轻蹙若有所思,低声应了句:“我去看看。”
李星娆转头目送裴镇出去,自己并没有跟出去。
不一会儿,裴镇领着信国公和东方明进来,东方靖又挣扎着要起来。
“老实坐好。”李星娆冷声一斥,东方靖便僵硬着坐了回去,信国公和东方明正好瞧见这一幕,东方明忙对儿子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然后与父亲一道参拜公主。
李星娆免了他们的礼:“这种时候就不必讲究虚礼了,信国公和世子怎会来此?”
东方怀年事已高,东方明也是因身体抱恙才从前线退下,洛阳发水,收到消息的世家贵族早已出城避难,唯有东方、百里两氏一马当先扑在前线,而两家之中,又以东方氏倾巢出动,无分男女,皆奔忙不休。
彼时,父子二人的脸上难言疲态,东方明回禀说,是因为知道上游围堵已有成效,所以此刻更应该加快疏通开道,卸了水势,如此才能彻底稳住上游情况。
所以,在和从龙泉带兵来支援的二弟东方迎沟通过后,由东方明带人先来支援开到疏通,而东方迎则会在来的路上召集筹备修坝围堵的材料和工匠直接前往上游,双管齐下,洛水灌城趋势必然可阻,如此便可避免更多百姓受灾。
这次不等旁人开口,东方靖已担忧道:“祖父年事已高,若担心前线情况,命孙儿等送信便是,何必亲自跑这一趟?”
东方怀淡淡一笑,摆了摆手。
李星娆这才和声道:“东方郎君说的不无道理,国公爷年事已高,不当如此操劳,世子也不拦着吗?”
东方明无奈苦笑:“殿下有所不知,其实我们来此之前,父亲已去过上游治水处见过百里刺史,亲自查看过围堵的情况,之后又去了洛阳城外的安置地查看灾民,就连安排前往谯州的路线,也是父亲仔细安排的。”
“我等晚辈,自不愿父亲如此操劳,但父亲执意如此,我们也阻拦不得。”
李星娆看了眼年迈的东方怀,“信国公心怀苍生大义,令人钦佩。”
东方怀和东方明却无意再浪费时间在谈话上。
东方明:“殿下,时间紧迫,我们还是尽快开始疏通开道,避免水势反复。其余的事还是等洛水彻底治住后再说吧。”
李星娆看了眼旁边不安分的东方靖:“东方郎君有伤在身,若国公爷与世子相信本宫,不如就由本宫代为照看。”
东方靖一听,立马要起身:“我没事,都只是皮外伤。”才站一半,肩上猛沉,直接被伍溪按了回去。
李星娆:“正因是皮外伤,好好将养就能早早痊愈,届时你要干什么本宫自不拦你,眼下有信国公府带来的兵马,不差郎君你一人的气力,安心养着吧。”
公主发话,东方怀和东方明自无二话,东方明对儿子道:“大郎,你且歇一歇。殿下说的不无道理。”
于是,东方靖被迫在帐中休息,东方怀和东方明则外出查看开凿进度。
因东方家父子带来的人马,开凿速度较之此前快了好几倍,裴镇终于歇息了片刻,就着河里的水洗了个脸和手,一转身便见公主站在账外,看着相扶走在河道边视察的东方父子,若有所思。
他甩甩手,走了过去:“眼下情势已好转,殿下既劝信国公顾及身体,自己又何必持续操劳?”
李星娆:“若不见灾境便可心安静养,我就不会从寺里出来了。”
裴镇:“今夜这里歇不了,带着东方怀他们先回去吧。”
李星娆笑了一下,调侃道:“你也不像是会关心旁人吃喝拉撒这种小事的人啊。”
裴镇懒得与她犟嘴,转身就走:“随你。”
……
即便裴镇一刻不停的抢进度赶工,天色还是暗了下来,夜间施工危险性更大,等到新一批粮食物资送来后,裴镇叫停了众人,所有兵马迁移到安全地带扎营休整。
“外面又下雨了?”李星娆坐在帐中,听到了外面的动静,问了一声。
裴镇撩帐走进来,“放心,下不过三刻。”只是冒雨生火不易,这才转移火源。
帐门撩起,帐内燃着火堆,李星娆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面前递来一块胡饼,是专程放在火上又过了一遍火的,外皮烤的角香酥脆,卖相极佳。
她接过胡饼,却并没有急着开动。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
身边骤然响起的声音令她短暂回神,转眼看去。
裴镇正在大口嚼着干巴的胡饼,他吃的那块并没有过火加热:“你这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其实挺影响人胃口的。”
李星娆伸手在他被胡饼塞得鼓起来的脸颊上按了按:“啊,没胃口啊。”
裴镇竟没躲,任由她按,理直气壮:“所以我都没看你,看不出来吗?”
李星娆终于被逗笑了,就这手里热乎的胡饼咬了一口,意外的香脆好吃。
人在特殊的氛围里,说的话往往随心而出。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不知为何,一看到胡饼,我怕就总能想到你。”
裴镇咀嚼的动作一僵,片刻才慢慢恢复如常,不知是不是因为嘴里塞着食物,他的声音有些含糊:“为何?”
李星娆并没有思考太久:“还记得第一次在辅兴坊见到你,你便请我吃了两个胡饼吗?”
“记得。”
“就是从那次开始的。以前,似乎有个人带我吃过辅兴坊的胡饼,一个荤饼一个素饼,可是,我忘了那人是谁,只记得胡饼,恰好那日,就碰上了你,也不知为何,从那日起,吃胡饼事便想到这件事,想到此事,就想到你。”
裴镇静默片刻,点点头,似乎轻易地接受了这个说法,反过来安慰:“会忘记的事情,必然是不重要的事,而重要的事,即便忘记了,也一定会在关键的时刻想起来。”
李星娆赞同:“我也是这么想的。”
裴镇:“可殿下近来心事重重的样子,似乎并不是在困惑谁请你吃了胡饼。”
李星娆:“大约是因为突发的水灾吧,天灾人祸跟前,谁能像往日一般轻松自在呢?”
裴镇又咬了一大口胡饼,咀嚼片刻后,才道:“殿下不必担心,会过去的。至少此事,不会再变得更严重。”
李星娆没有反驳。
帐中并无外人,李星娆听着细细的雨声,忽然说起了些有的没的:“今日兰将军替我梳洗时,说起以前行军时的事,我方才知道,你们已有这么多年的交情。”
裴镇看了她一眼,静候下文。
李星娆不无感慨的叹了口气:“第一次听说你时,只知是个年少入伍骁勇善战的将才,杀伐果断雷厉风行,砍过的脑袋能堆成一座小山。可今日真正看到你带着将士奔赴前线,一身泥水的开道凿渠,忽然就觉得,你与传闻相比,更多了些人味儿。”
人味?
裴镇被她这个形容惹得低笑一声,开口回敬:“彼此彼此。早年听闻,长宁公主仗着有皇后太子撑腰,行事蛮横霸道,惹人讨厌。可今日之事,想必不少人都会觉得,殿下与传闻中比起来,多了些人情味。”
李星娆盯着面前的火堆,忽道:“那你知道,从前的长宁公主为何如此吗?”
裴镇眼神一动,整个人都静下来,专注的看向身边的女人。
这件事,他确然不知。
许是面前的火堆烤的人脑子发胀,亟需将堵在里面的东西往外倾倒,也许是连绵的细雨像邀约的掌声,让人不吐不快。
李星娆怅然一笑:“的确,因为有皇后和太子撑腰,才有了蛮横霸道的长宁公主。可你们并不知,若非太子,世上本没有长宁公主李星娆。”
裴镇直起身子,一动不动看着她。
这是一段李星娆没有和任何人提起的过往。
多年前,皇后诞下太子,后宫争斗愈演愈烈,太子被波及,身中奇毒。
皇后得知此事,唯恐危及太子地位,只能将此事压了下来,多方求医,没想到正因如此,才落入敌人圈套。
当时有一巫医告知皇后,要解太子奇毒,非换血之法不可得,而这血,必须来自一母同胞的亲姊妹身上。
那时候的皇后本想多将养两年再考虑子嗣,但为救太子,她不得不作出决定,立刻再孕育一个子嗣。
未保万无一失,皇后从备孕起便准备了一个手札,凡是巫医送来的符水药方,她都仔细的记了一笔,需要做何种仪式也都事无巨细的写在手札上。
三个月后,皇后再次有孕,皇帝龙颜大悦,但只有皇后知道,这个孩子注定是用来牺牲的,她必须保住太子。
直到五个月时,皇后每每想到这孩子一生下来就要送死,便泫然悲戚,终日不得展颜,甚至一度有滑胎迹象,这才叫皇帝察觉端倪。
很快,那本手札和各种符箓都被搜查出来。
东窗事发,对方本要污蔑皇后为求子嗣在后宫摆弄巫蛊之术,好在百里氏和东方氏的相助,让此事真相大白,还找到了太子所种之毒的解药。
皇后终于知道,整件事都是后宫敌人想要将皇后和太子斩草除根的阴谋。幸而此事揭发的早,否则,还没出生的孩子,太子,甚至是她,都会在这个阴谋里被折磨丧命。
皇帝对皇后既生气又心疼,最后还是为了让皇后安心养胎,将此事完全压了下来,所有设施之人全部处置。
本以为此事会就此平息下去,可谁也不知道,皇后当日的手札和所用过的符箓都被人秘密保存了下来。
之后,皇后诞下公主,秉着弥补的心态,皇帝在公主出生时便赐下封号和丰厚的汤沐邑,皇后对这个女儿更是宠溺无边,甚至对太子坦白了当年的事情,一方面是为让他增长戒心,一方面是希望他也能对自己的妹妹真心相待。
这之后的事情便很明了,原本的李星娆,顶多是个恃宠而骄的小公主,可就在她懂事那年,在有心人的安排下,得知了自己会出生的真相。
她的出现,仅仅只是母后为了救皇兄的工具,如果不是因为东窗事发,她早就死在刚出生的那年。
于是,所有的偏爱和宠溺,都在年幼的她心里扭曲成了自己应得的补偿,皇后和太子对她越好,她越觉得是心虚愧疚。
这样的心态一直维持到她长大,长宁公主李星娆,依然变成了旁人眼中无法无天霸道蛮横的讨厌公主。
裴镇听完整个经过,看着李星娆的眼神逐渐变得复杂起来。
“殿下如今能如此坦然的说出此事,可见心中已然清楚,当年的情况,是有人刻意的设计和误导,可知是何人为之?”
李星娆摇摇头:“宫中人情复杂,背后牵扯的权力关系更是千丝万缕,全无话本里的快意恩仇,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想清楚整件事情时,如实禀明母后,避免再造成不好的结果,剩下的事情,母后总会有抉择,届时需要我做什么,再配合便是。”
她像是散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转头冲裴镇一笑:“现在你知道,我为何这般亲近你,拉拢你,希望你是友人,而非敌人了吗?”
裴镇默了默,问:“所以,殿下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弥补,那殿下要弥补到什么时候,才算到头呢?”
第75章
李星娆被裴镇问住了。
半晌,她倏地一笑:“这件事,我还没有细想过。”
她没想到,裴镇却替她想了:“殿下看重是非对错,若心里觉得是错的事,即便硬着头皮也难做下去。”
“你觉得昔日的自己错了,所以如今只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那么同样的道理,若有一日,殿下面对你曾因自己的错误伤害过的人,再没有愧疚之心,再不被过往干扰心绪的时候,或许就是到头的那一日。”
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李星娆侧首看去,只觉他被映照出的轮廓透着几分说不出的温柔。
真可怕,她竟在裴镇身上看到了温柔的存在。
“那你呢。”李星娆鬼使神差的问了这么一句:“你可曾被什么困扰过吗?比如……你那位早逝的意中人,若她还在世,你也会弥补吗?”
裴镇眼中两点火光跳跃了一下,竟没有太多思考便点了头:“当然,尽我全力,令她无憾。”
李星娆的心没来由的重撞两下,或许是因为他这样的人,身上不该有这样认真又坚定的真挚,又或许是因为他们之前荒唐的约定和他此刻的目光,让她不由生出他是在对自己说这话的错觉。
“挺好……”李星娆别开目光,笑了笑:“我若是她,应当不会后悔与你有这一遭。”
裴镇的喉头轻轻一滚,看着李星娆的眼神灼热了几分:“不会……后悔吗?”
李星娆看他一眼,语气一转:“我说不后悔,是指你既然愿意给出回应,那这份感情总算是有来往有望,有始有终,但若重新选一回,定然是不选你的。你没有听过吗,迟来的深情比草还贱,为何一定要等到我受尽苦楚,你才肯放开真心,我若能接受你,那我怎么对得起昔日受苦的自己?”
裴镇刚要开口,伍溪忽然来到门口:“殿下,信国公情况不大好……”
话音未落,公主的身影已出了帐子,裴镇罕见的慢了半拍,紧随而出。
李星娆出来时,东方怀已出了军帐坐在外面,儿子东方明正在为他抚背,连手上的东方靖都单着一只脚跳出来,撑起一张油布为祖父和父亲遮挡细雨。
“国公感觉如何?是哪里不适?”
说话间,兰霁已被裴镇提了过来,撸起袖子就要为信国公把脉。
东方明连忙摆手,在旁解释,是因外面落雨,士兵将火堆移进了帐中,东方怀待了片刻便觉胸闷难受,便咳嗽起来,继而牵动了老毛病。
东方怀脸色有些苍白,气息也虚,但坐姿端正并不显颓萎:“殿下不必担忧,这把老骨头难免折腾,不是什么大事,缓一缓也就好了,天色不早,殿下奔波了一日,尽早歇息吧。”
李星娆想了想,对周遭道:“既无事了,都散了吧。”继而看向东方靖和东方明:“二位也都歇着吧,本宫今日既为出苦力,也歇的最久,此刻反倒睡不着,既然国公爷不适难眠,本宫就陪您一道在这缓一缓。”
东方怀和东方靖对视一眼:“这……”
裴镇在旁道:“本侯也一并作陪。”
东方怀笑了笑,冲儿子孙儿摆摆手:“也罢,你们赶紧歇下吧,尤其靖儿,身上还有伤。”
东方明父子看了眼旁边的公主和宣安侯,没再坚持,东方明扶着东方靖回帐中歇息。
李星娆叫来伍溪,吩咐了两句,旋即与裴镇一道,在信国公左右坐下,没多久,伍溪带人用树枝在三人头顶支开油布,即可遮挡细雨,也不至于像帐中那么憋闷。
信国公看着远处的河道,怅然叹息:“如此一劫,也不知多少百姓要受苦。”
李星娆:“天灾无情,如今灾民大多得以安置,还要多亏国公及时的安排。”
信国公摆摆手:“迫不得已的法子罢了。”
李星娆:“国公其实不必过于忧虑,本宫和宣安侯都认为此次天灾来得突然,但胜在拯救及时,且如今还未到真正的汛期,待到龙泉援军抵达,便无后顾之忧了。”
信国公沉声道:“说到汛期,各州道防汛之务是年年必有的重任,没想洛阳防汛竟疏忽至此,连堤坝失修都未曾察觉,如殿下所言,若真遇汛期,后果不堪设想。想来竟像是老天仁慈,留了一手,叫我们有弥补的余地。”
李星娆打量着信国公,轻轻笑了一声。
这笑听来意味深长,信国公不解道:“可是老臣说错了什么?”
李星娆摇摇头:“本宫有一长史……”
裴镇忽然看了李星娆一眼,她有所察觉,并未回应,而是继续道:“他早年间曾游历国中各道,见闻广阔。前来洛阳的路上,他提及洛阳,多是溢美之词。洛阳有百里、东方二姓,忧国忧民,为百姓谋福祉,也难怪重建东都的决策一落定,便引来那么多百姓心向往之。”
信国公:“食君之禄,岂能不为君分忧。民间百种疾苦,非一人一姓可救之,但若连一个做此事的人都无,便是国之将亡时。”
“看得出来,国公爷家风严谨,所以才能培养出众多忠勇儿女,此次救灾,国公府可谓倾巢出动,人人竭力相助,此事之后,本宫定当上奏,为国公府请一个重赏。”
信国公却道:“殿下此言差矣,灾后诸事繁多,东都亦尚未建成,论功行赏未免为时过早。”
李星娆点点头:“也罢,待诸事落定,再谈此事吧。”
接下来半个时辰,李星娆与东方怀聊起了洛阳过往,东方怀对洛阳可谓是了若指掌,且他的这份熟悉里,夹杂着浓浓的,根深蒂固的乡土情怀。
他真心喜爱这里,聊起洛阳的过往和将来时,眼神都比此前明亮了不少。
最后,还是东方明过来,撑着疲惫的脸催促老人家早点歇息,东方怀这才收了话,自觉比刚才舒服不少,便由儿子搀扶着回到了帐中。
李星娆没急着离开,所以裴镇也不急。
“聊了这么多,殿下又有什么感悟?”
李星娆看着东方怀离去的背影,豁然起身,语气比此前明快不少,“没有听信国公说吗?当务之急是救灾与重建,别忘了你此行最大的任务是修建行宫,现在被这么一场水灾耽误了进度,你就不急?”
她拍拍裴镇的肩膀:“所以,先别想那么多,把眼前的事做好吧。”
裴镇看了眼被她拍的肩膀,轻轻笑了一声,低缓的语调里含着写无奈的妥协:“是——”
……
接下来的几日,情况一日比一日要好。
李星娆一直留在裴镇这头,一边收着其余各地送来的信报,一边看着裴镇带人拼了命的赶工开凿。
因她一直留在前线,所以整个洛阳的贵族没有一个敢松懈,每日需要的物资都是按时送达,有不少人甚至是自掏腰包在附近相邻的州镇采买,再在货车上映上自家名号,唯恐旁人不知是他们出了力。
期间,李星娆事无巨细的写明了整个过程,然后将信件送往长安,交到皇兄手里。
姜珣是在三日后来到这里的,来的时候还帮公主稍了一份太子刚送到的书信,当中提到了谯州和洛阳城附近几个州县。
李星娆读完后,与姜珣简单说了些信里的内容,姜珣听完,淡定的点头:“可行。”
李星娆看着他没说话,姜珣以为公主是在静候下文,便道:“扩都的事情,微臣之前就略有耳闻,但若扩地不充户,与荒地无异,倒不如趁着此次救灾迁移,来为谯州这样的鬼州扩户,如此扩充入洛阳境内,才算是有价值。”
姜珣分析的不无道理,但李星娆只是将信纸丢到火中焚烧,没有再说什么。
天公终究作了一回美,随着前三日的雨日过去,天气开始放轻,没有了雨天干扰,上游和下游的处理都变得顺利起来,在物资和人手全都充沛的情况下,不到七日,洛水顺利分流,上游没有了压力,豁口顺利被围堵住,这场意外而来的水灾被彻底控制住。
此事上,东方怀想的要更加深远,一连几日都在与百里宁和工匠商议整改堤坝的具体事宜,对今年的防汛格外重视。
原本迁移到城外的世家贵族一一回到城中,百姓们也开始着手修建被淹水毁坏的屋舍铺子。
李星娆安排脆骨在别苑找了处比水榭更大的位置,大摆盛筵,连日来吃苦耐劳的众人见到这个阵仗,无不心悦。
“殿下——”一声脆响由远及近,何莲笙犹如倦鸟归巢,扑棱棱冲向公主!
好在她身边的人还知分寸礼数,一左一右拉住她,几乎是架着她向公主行礼。
李星娆看了看何莲笙身边的秦萱和东方珮,毫无以为,这几日下来,几个小姑娘已建立了战斗情谊,彼此间的亲昵远胜数日前。
三人里,也只有何莲笙敢在公主面前大大咧咧了,可事实证明,她的放肆是有道理的。
“几日不见,好像消瘦了不少。”公主拉过她,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
何莲笙闻言,非但没有苦楚苦兮兮的样子,还非常惊喜的捧着脸转了个圈:“真的吗?殿下真的觉得我的体态纤瘦了些?”
李星娆好笑道:“当然,高兴吗?”
“嗯!”何莲笙:“我在家时我娘就总说我体态不好,后来到了表姐家,表姐的衣裳我竟穿不上!可见她的腰果然更细些,不过……”
她喜滋滋的掐掐自己的腰:“如今兴许能穿上了!也不知我娘看了会不会心疼我!”
“别说你母亲,本宫瞧了都心疼。所以就先别理会俗世评断了,今夜先好好补补。”
公主之言犹如圣旨,何莲笙当即领命,又回头冲两个小姐妹扬手:“我说的没错,跟着殿下就是有肉吃!”
因着这几日的相处,东方珮显然也走了秦萱的老路,被狠狠渲染了一番,如今她再看公主,眸子里都是亮闪闪的笑意。
李星娆看在眼里,也只是一笑了之。
辛劳过后的慰问最是令人感怀,大家都敞开了吃喝,整个别苑热闹非常,李星娆沉浸在这份热闹里,脸上的笑容几乎没有退却过。
然而,这份喜悦尚未维持两日,便在新的噩耗中戛然而止。
就在洛阳城还处于灾后重建中时,谯州的坏消息传来——谯州生匪,竟对迁徙至此的难民烧杀轻掠,手段一度十分残忍,原本迁移谯州是为安抚,结果闹出了民乱,被逼逃走的难民,一部分回到洛阳,剩下的则奔往四面八方,以至于谯州的事情在最快的速度内被传开。
……
眼前是一片厚厚的迷雾,李星娆置身迷雾中,看不到前景,只能从时而传来的人声辨明方向。
忽然一阵风吹来,在吹散迷雾的同时,也将原先掩盖在梦境里的朦胧之色吹散,眼前的人、事、物,都变得清晰起来。
皇后一身华服,面容憔悴的坐在上首,而她的面前,是颓然下跪的东方怀,嘴里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
“信国公,你糊涂啊!”皇后听不下去,猛一拍案:“本宫有没有告诉过你,陛下临幸东都是迟早的事情,你怎可因一己私欲,冒然派人去破坏修漕,甚至勾结黑市,抢夺曹银军饷,你可知这是身败名裂的大罪,就算是本宫都保不了你!”
东方怀看起来比之前见到的更苍老,一把老骨头似散在了地上,原本威严的老人家,此刻像一条可怜虫一般不断对皇后磕头请罪,乞求宽恕。
“东方、百里同气连枝,是太子的左膀右臂,迁都洛阳对太子百利无一害,老臣是一时糊涂,求皇后娘娘看在太子殿下的份上,帮我们这一回!”
皇后险些昏厥过去:“你有本事做,就得有本事不让人抓住痛脚!到底是怎么泄露的,你们曾接触过什么人,发现过什么异常,此刻再不许有半点隐瞒,悉数道来!”
东方怀连连称是,又开始絮絮叨叨的说起来。
李星娆没有再听,眼前画面一转,已是东方氏倒台落罪的情景。
东方氏勾结黑市破坏漕运,以权谋私,东方怀被判流放,却死在流放前的一个晚上,东方锦被剥夺兵权,由武元侯世子秦敏取而代之,军镇内赫然竖起的新军旗上,是一个“秦”字。
本就人丁凋零的东方氏,因东方怀的死越发一蹶不振。
东方明病情加重,卧床不起,府上郎君没为官奴,女郎则为官妓。
东方珮的二叔之女东方珏曾是跟随父亲东方迎驻军作战的女将,巾帼不让须眉,却因家中依照落败,被废去武功,意志崩溃,几度求死,是东方珮极力阻止,不断地鼓励陪伴。
李星娆往前走去,来到东方靖跟前。
他仿佛一夜间被碾碎了灵魂,在父亲的病榻前,连哭声都不敢放出来,而他身边年纪更小的堂弟们,一个个瑟瑟发抖,眼神空洞,似乎看不到未来。
在最绝望的时刻,百里氏送来消息,让他们忍耐。
皇后娘娘和太子因此事已被陛下迁怒,陛下为了不让他们插手,甚至让皇后禁足。但此事还没有到绝路,他们一定会找到机会翻盘。
彼时,李星娆站在东方靖的身边,脑子里不断地将他与河道上拼命开凿的青年身影对比,试图重合,却总是失败。
她心里的声音说出确切的答案——不会有机会翻盘的。
正因皇后禁足,太子也被支开不许管这件事,百里氏一时间慌了手脚,结果引火烧身,非但没有让东方氏翻身,反而连自己也被拉下马。
李星娆还想继续看,记忆却既然而至,原本散去的白雾又重新聚拢起来,遮挡了所有的景物和面孔。
她忽然在迷雾中狂奔起来,一边挥臂驱散一边寻找。
突然,一只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腕,李星娆一惊,睁开了眼睛。
入眼是一张眉头紧蹙的脸,眉尾至眼角的疤痕都因蹙眉而变得明显。
“发梦了?”裴镇坐在床边,仔细的打量着她。
李星娆轻轻喘了口气,撑着身子坐起来。
她转头看了眼屋内,果然是空无一人,她抽回被他握住的手:“这是什么地方,你也敢随便闯进来。”
裴镇眼神微动,握过她的手指尖轻轻搓了搓:“你看起来不太好。”
“我没事。”
“当真没事?你梦里一直在说话。”
“你又听到了?”
“……没听清。梦呓罢了。”
说着,裴镇拿过她的外衣,李星娆接过套在身上,靠坐在床头:“你还没说来此作甚。”
裴镇默了默:“有马报传来,太子已亲自前往洛阳,择日便到。”
李星娆渐渐清醒过来,忽然意识到,距离谯州事发已经过去好几日。
消息传到洛阳时,东方锦的兵马还留在洛阳,东方怀立刻让他去平乱,然而东方锦的兵马隶属于龙泉都督府,唯有晋王亲自下令才可。
于是,领兵平乱的便成了裴镇,李星娆坚持随行,与他一同来了谯州。
这里,是谯州境内。
这场乱平的比水灾快得多,只是尚且不知有多少匪徒潜伏在谯州境内,所以目下还要进行最后的搜查,最后再一道押回洛阳复命。
沉默了片刻,李星娆道:“还要搜查多久?”
裴镇:“搜查旨在令州城内不再生乱,对方若躲一辈子,我们不可能在这搜一辈子。”
李星娆短暂的思索片刻,定声道:“那就回洛阳。”
裴镇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好,我去准备一下。”
裴镇离开后,李星娆将崔姑姑叫进来,穿戴一番走出房间,一眼就看到了拢袖站在外面的姜珣。
他抬手看着面前的一棵大槐树,看得出神,公主走近了才察觉。
“殿下醒了。”
李星娆:“有事?”
姜珣点头:“太子殿下听说谯州之乱,非常关心,已亲自……”
“此事我已知道了。”
姜珣了然一笑:“是下官多事,方才侯爷来过,他应当已经对殿下提了,那我们……”
“即刻回洛阳,宣安侯会在此留下一批人手,以免有漏网之鱼再度生乱。”
姜珣欣然一笑:“那再好不过。”
裴镇行事非常有效率,很快就部署好了兵马,带着其余的人押送犯人出发前往洛阳。
为保安全,李星娆这趟过来带上了全部府兵,加上姜珣的人也在暗中保护,一路倒也安全顺遂。
路上,李星娆几乎没有说话,而微妙的是,无论裴镇还是姜珣,谁都没有打扰她。
谯州毕竟离洛阳最近,所以公主回到洛阳时,太子的车架尚未抵达。
宣安侯不负众望押回的匪徒,当日便打入了洛州狱。
而姜珣则在回到洛阳当日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殿下,南音逃了。”
李星娆坐在窗下看天,闻言眼神一动,终于有了些反应:“逃了?”
姜珣正色道:“微臣早就说过,此人并不简单,殿下此前分心于救灾,之后又分心与谯州,他定是趁着这个空档逃走的。”
李星娆没有说话,她盯着姜珣半晌,缓缓道:“本宫分心无暇顾,你也分心了?你既说他来历有异,为何不加以防范?”
姜珣一脸冤枉:“殿下,讲讲道理,此前洛阳发水,是不是您亲自交代任务给微臣?这段日子,微臣一直忙于侦查核实,唯恐给殿下的答案有误。殿下亲口说的,这是得到您信任的机会,试问微臣又如何敢不认真?”
近来事情实在太多,听到南音消失这件事,李星娆反而觉得是最容易接受的,但她还不至于如此就掉以轻心:“此人居心叵测,既然之前有意接近,如此逃离,必有后招,接下来务必更加小心谨慎,还有……”
李星娆神色肃然:“皇兄正在前往洛阳的路上,此事也当告知于他,万一那南音也是冲着皇兄去的,多少让他有个防范。”
姜珣称是,顿了顿,忽问:“宣安侯押送回来的案犯直接押入了洛州狱,看这意思,是否打算交由太子亲审。”
李星娆别开目光:“此事当然应该交给太子亲审。”
就在这时,院中奴人来报,东方和何、秦三位娘子求见。
姜珣无声打量李星娆,只见她眉头微蹙,似有些不愿见,可思索片刻后,又让人传见。
不多时,三人来到跟前,一问之下,原是东方珮来转达祖父的求见之事。
李星娆心里咯噔一下,努力让自己平静,看向秦萱和何莲笙,岔开话题:“即是东方娘子来传话,你们跟来作甚?”
秦萱一笑:“殿下有所不知,我们今日一直在一起,修建行宫是宣安侯和哥哥的事,我们帮不上忙,但见城中不少地方都在重建,便一起施粥送饼,也算是略尽绵力。”
何莲笙也解释道:“父亲即将来洛阳任职,我也有责任替洛阳百姓做点事,不过话说回来,洛阳百姓可真热情呀,殿下有空的话可以和我们一道!”
李星娆唇瓣轻动,想说什么,却被东方珮截了先:“殿下,稍后我还要出城去接哥哥,他们这些日子一直在研究重改堤坝,几乎都不着家,我娘念得紧,让我去把他捆回家。”
少女笑容明媚,李星娆却觉得刺眼,轻轻敛眸:“你们去吧。”
三人结伴而来,又相携离去,李星娆回房换了身衣裳,又重新描了个妆。
姜珣守在外面,片刻后,裴镇也来了。
“殿下要出门?”
姜珣如实回答:“信国公邀殿下过府,似有要事详谈。”
裴镇神色微变,刚要敲门,门已经从里面打开。李星娆刻意将妆容瞄的冷清,看了眼门口站着的人:“你们杵在这做什么?”
裴镇:“你要去信国公府?”
“消息还挺快。”李星娆走出房门:“车备好了吗?”
姜珣:“已备好。”
“那就走吧。”
裴镇伸手拉住她:“殿下……”
“宣安侯。”姜珣忽然在旁开口,冷冽的声音里含着警示:“你失礼了。”
裴镇一个冷眼扫像他,姜珣却全然不惧,上前抓住她的手腕:“请侯爷松手。”
“滚开。”
“请侯爷松手。”
“不然……”李星娆回头,“你们两继续在此拉扯,本宫先走?”
她神情冷淡,与往日有些不同。
姜珣微微一笑,手上忽然攒了寸劲,狠狠一扯裴镇的手,裴镇力气不小,又拽着李星娆的手腕,他这一扯,裴镇受得住,李星娆这细胳膊细骨却受不住。
裴镇几乎是本能的松开了手,并未让姜珣的力道通过他的手施加给李星娆,可到底在她的手腕上留下了几道红痕。
李星娆松了桎梏,转身就走。
裴镇刚追一步,姜珣已横在跟前,两个男人的身量不相上下,相对而立,气势对峙,一时间谁也不输谁。
姜珣仍是微笑着:“裴镇,你并不傻,事情无端被引导到今日,究竟为何,你心里不会没有数。殿下的立场,你应该最清楚不过,眼下,还请你不要做令她为难的事。”
“姜珣。”裴镇冷冷的盯着他,眼里几乎要淬出毒刀子:“我和她的事,你最好少管!”
姜珣下颌微扬:“那真是不巧,从下官跟随殿下那日起,她的事,我都要管。”
……
这是李星娆第一次到信国公府。
站在大门前,看着这朴素无华的门庭,李星娆几乎是立刻想到了当日来洛阳时所见到的百里府的奢华精致。
左氏就在门口候着,身边只有一个面善的老仆,并不像当日的洛氏那般,呼呼喝喝领着一大片人。
左氏向公主见了礼,刚要作请,就看到公主身后跟来的长史大人和宣安侯。
两人皆是高大威武,此刻一人冷冽,一人浅笑,竟叫左氏有些看不懂了。
“公、公爹在内堂静候殿下已久,倒是没有说长史与侯爷会同往……”
言辞间,公主已迈步入内,头也不回道:“他们是陪同本宫而来,烦请夫人代为招待片刻。”
左氏忙道:“是。”然后对二人作请:“侯爷,长史,这边请。”
李星娆独自到了内堂,这里安安静静空无一人,似乎是早就被人为清空过,她抬头看向内堂高悬的牌匾,是一块御笔钦赐的“世代忠勇”。
牌匾之下,东方怀一身素衣,起身恭迎。
“罪臣,参见长宁殿下。”
第76章
面对这样的开场白,若作为一个置身事外的公主,此刻应当表现出疑惑不解,甚至是惊讶。
可纵使李星娆再怎么告诫警示自己,依然没能让自己抽身出来,以至于一句“国公何出此言”,不像是因疑而问,更像是心知肚明的来剖析更多细节。
信国公佝偻下拜:“罪臣此番陈情,只愿殿下能转达罪臣之请,万千罪过皆是罪臣一人之故,请放过我东方一族。”
李星娆步入堂内,在旁坐下,“洛阳大水,信国公府阖族出动,一马当先赈灾救民,当属头功,可一个谯州之乱,竟让国公说出了这样的话,看来国公比谁都清楚这一乱的后果。”
她看向面前苍老憔悴的信国公,语缓且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今朝又何必求恕呢?”
信国公苦笑:“即已为之,自有不得不做的道理。”
“道理?”李星娆忽然拔高声调:“洛阳东方、百里两姓为东宫靠山倚仗,二者凡有一失对太子来说都是断臂之痛,你明知故犯是何道理?东方氏百年清誉,却与贼寇为伍公然与朝廷对抗纵容行凶,拿着你阖族命运去博,输了却不认输是什么道理?”
李星娆豁然起身,气势逼人:“洛阳发水,国公尚且奔走忙碌不顾己身也要先安置百姓,可你为了朝廷早日达成迁都决议,竟与贼人勾结破坏阻碍朝廷修漕,致使剑南、山南诸道并发水患与匪患,无数百姓遭灾伤亡,流离失所,这,就是你的道理吗!”
迫人威压几乎将信国公的脊梁折断,又在极致的咄咄相逼中激出驳斥:“可这就是处事的道理!若关中靠修漕解决物资之困,朝廷如何能力排众诽定下修都之事!东方二字,为一人之姓,亦为一族之命,东方怀为君之臣,亦为家之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东方一族为保驾护国献出一条又一条性命,最后却没落于宦海!”
东方怀双目猩红,背脊却一点点撑起:“东方氏世代忠烈,荣耀非一人所累,然今朝罪恶滔天,却仅因老朽一人。罪臣恳请殿下代为陈情,罪臣愿揽下所有罪责,换东方氏一条生路!自此,东方氏仍是东宫左膀右臂,定竭力尽忠,绝无二心,罪臣,求殿下!”
看着再次匍匐在地的信国公,李星娆双手已伸出,却又迟疑停在半空,正当她思绪纷乱时,一道悠然的叹息从厅门处传来——
“国公,当真令孤失望啊。”
霎时间,李星娆呼吸一滞,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所有的事情都在脑子里变得清晰起来。
洛阳百里、东方二氏皆为大族,却因朝代更迭各有选择与去路,自东方氏世代镇守龙泉起,族中逐渐凋零,如今虽仍与百里氏齐名,却早已是强弩之末。
重建东都,无疑成为了振兴东方氏的大好机会,然事有两面,于东方氏而言的机会,未尝不是再撬动旁人的利处,于是此事几经争议,一直未能定夺,朝中反对迁都者中不乏有能臣干将,凭着修漕革政实实在在令国库充盈,解关中之急。
眼看东都一事再次耽误,东方氏不得不暗中出手破坏朝廷修漕,以示新政之不切实的弊处。
昔日噩梦中的男人,便是借她的关系来接近东方氏,从而窥得东方氏的窘境,几番破坏修都之事,逼的东方氏不得不动用见不得人的人马来抵抗,结果因此中了圈套,自己暴露了自己。
而噩梦之外,从朝廷决议重建东都开始,暗中破坏修都以逼东方氏暴露的手段又再一次重施了。
洛阳建都之事传开,顿时万众瞩目,探路经商者、迁徙移居者,无一不是在此事中寻求对自己有利的前路,也使得洛阳聚集了更多的人,比往日更热闹。
这之后,一场寻常夏雨,却至河道崩塌,洛水灌城,催出猝不及防的一场天灾。
然而,各道各州每年都会有防汛措施,洛阳堂堂上州,因水利失修而致使水灾,简直可笑。
于是李星娆派姜珣勘察,得到的答案果然与猜想符合。
洛阳水域皆有勘测水位的水碑,哪怕那天的一场雨来的匆忙凶猛,也并没有溢过水碑,而在姜珣反复的勘测之下,洛水灌城,分明有人借大雨遮掩,人为造成。
水灾一出,修都进度固然受阻,可聚拢在洛阳的百姓安置亦成了不可忽视的问题,上州大都,若连应对灾害的能力都无,只会成为朝堂上新一番诟病的理由。
黑市被剿,大批贼人逃窜,而作为与黑市势力勾结的东方氏,自然成为了投靠的方向之一。
大魏之中,下州受天灾人祸却不被重视,朝廷处理安顿不够及时,致使逃户倍增,白日生鬼州,而距离洛阳最近的谯州,恰好便是这样一个鬼州,亦是东方怀安顿这些地下人手的最佳选择。
洛阳大雨不歇,灾情难控,因为百姓人数较往年更多,以至于合适的安置地人满为患,衡量之下,东方怀祭出谯州为安顿地点,亦是为日后扩都增户打下基础。
只是他并未想到,这一切,都是在人的算计之中。
这个人,就是要东方怀来安排这一切,再出手捣毁它。
李星娆并不觉得,东方怀会蠢到将百姓和黑市人马同时安顿与谯州时,都没有考虑过那些逆贼是否会对百姓造成威胁。
但只要谯州出现了贼寇抢掠百姓一事,便只会被放大散播,遮掩不了,且必定迎来严查。
所以,这场乱事,未必真是那些藏匿谯州的黑市贼寇所为,而是早就筹谋许久的人,最后的收割。
噩梦里,他因不明真相,莫名处在了风雨飘摇之际,只能相信愚蠢无能的妹妹,最终断送了江山社稷;而今,他主动拿起了刀,先将长在身上的毒瘤割掉。
李星娆缓缓转过身,慢慢看清了身后的人。
“皇兄……”
太子一身华服,气度从容,他的神情里还残存着面对东方怀时的失望与冷漠,却又在看到她时,一点点转为温柔笑意。
李宗琦身形一动,迈步走进来,李星娆才看清楚,堂外的地上,黑压压跪了许多人,有东方明,有东方靖,还有……
她脚下一动,想要外出查看,视线却被行至跟前的兄长挡住。
太子抬起手,轻轻落在她的鬓边,充满爱怜的轻抚:“阿娆,一路辛苦,剩下的事情,就交给皇兄吧。”
第77章
虽已想明白许多事,但真正看到太子落实心中全部猜想,李星娆几乎是下意识为无辜开脱:“皇兄,此事是因为……”
“阿娆,”太子的声音依旧温润,但是细听这温声之下,有微不可察的不悦与勒令:“孤说了,接下来的事情,由孤来处理。”
他微微一笑,落在她鬓边的手轻轻扫了扫她鬓边凌乱翘起的碎发,像往常一样安规:“皇兄听说了,此次洛水发灾,你为百姓做了许多事,果然如母后所言,让你出来走一走,人都长大懂事不少,母后和皇兄都十分欣慰。孤已差人送你回百里府,等孤忙完这里便去陪你,好不好?”
说完,太子负手扬声:“来人。送长宁殿下回百里府。”
李星娆最后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信国公,只觉脚上似有千斤重,她想说点什么,脑子里却浮现出皇兄护着她血溅大殿的情景,便再也开不了口。
梦中点滴皆是警示,时刻挂心不敢忘怀。
李星娆走出内堂,只觉有许多目光一瞬间集中在了自己的身上,这种感觉,仿佛重新回到了梦境中,她置身事外,看着他们从焦虑担忧,走进绝望悲痛。
目光再抬,李星娆看到了人群之后,姜珣和裴镇站在院门的入口,两人皆沉默的看着这一幕。
李星娆收拢心神,迈步走过去。就在她途径一人身边时,她忽然仰起头看了过来,布满血丝的猩红眼眶欲语还休,她甚至已伸出手,可尚未碰到公主的衣角,便被身边的兄长抓住手,冲她摇头示意。
李星娆目不斜视走过,却在走出几步后停步回头,看到东方珮怅然失落收回手,继续静默跪地的背影。
她凝视片刻,终于还是转身迈步,途径裴镇和姜珣时并未停留,一路走出了百里府。
姜珣朝院中扫了一眼,露出一个事不关己的从容微笑:“我早说了,殿下的立场,从一开始就是坚定且明确的,无论是什么人,都不能成为太子殿下的威胁。”
说完,他冲裴镇缓缓一拜,笼着袖子跟了出去。
……
太子殿下驾临洛阳的消息是提前送到的,和之前一样,也是百里氏出面迎接,排场与迎接公主时相比,又上了好几个台阶。
碍于百里府曾走水,所以此次公主到来,洛氏专程将靠近水榭的一处院子收拾出来,又加派了好些护院,一天十二个时辰轮番守卫,避免之前的事情再次发生。
“殿下的吃穿用度都是完全按照之前的安排,若短缺了什么,还请崔姑姑及时告知,我们也好尽快为殿下安排。”
洛氏一如既往的谨慎周全,这次公主入府,她亲自陪着崔姑姑检视,若有什么需要整改的地方,当场就就派人去做了。
崔姑姑看了眼房间方向,压低声音:“其实不必有什么别的安排,近来事多,殿下忧心操劳甚久,眼下只需有个安静的地方休息便是。”
洛氏会意:“崔姑姑放心,若无要事,我绝不叫人打扰殿下。”
案炉的火烧的正旺,茶水滚开,侍婢正要舀水,忽然被人拦住,姜珣挥退侍婢,亲自烹茶。公主素来更爱清茶,不喜加太多作料,不稍多时,一碗颜色清澈的香茶递到了公主面前。
“自上路以来,殿下最担心的未必是自己的安慰,而是修建东都一事会不会给太子殿下造成什么麻烦,而今真相大白,太子也及时赶来,局面得以控制,真是万幸。”
姜珣在旁坐下,见公主并无心思品茶,微微一笑,自说自话:“殿下看似雷厉风行,果敢利落,一颗心还是软了些啊。”
李星娆眼神轻动,这才开口:“什么时候轮到你调侃本宫了?”
姜珣轻笑:“微臣不敢,只是看着殿下一方面不满东方怀所为,怨他所为险些害了太子殿下,一方面又想着东方府上那些忠义儿女之无辜,觉得殿下有些自找苦吃。是,凡事不能以偏概全,东方怀一人所为,未必是东方氏一门的罪过,可迁都洛阳,对东方氏来说的机会和好处都是实实在在的,如今是他行事不密被迫暴露,但若是没有暴露呢?”
李星娆眉头蹙起。
姜珣:“若此事没有暴露,东方氏皆有可能借这个机会重新起势,一改今朝萎靡,而那时,曾因东方怀设计与天灾人祸中罹难的山南、剑南百姓,才是真的喊冤枉死。”
“再者,”姜珣笑笑:“殿下惯以是非论事,既然东方氏行差踏错,那就应该为他们的行为付出代价,这也符合殿下行事的原则。”
“当然,殿下大可为东方氏中无辜受累的族人惋惜可怜,但还不至于因为这点善意怜悯,冒然开口,令太子殿下为难,既是定局,还请殿下尽早放宽心怀,释然展颜。”
姜珣的每一句话,李星娆都没没法说他错,如果这是皇兄乐意看到的结果,她并不该多嘴去说什么,原本,她就只是想弥补偿还而已。
“本宫有些累了,你先退下吧。”
姜珣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事先准备好的安抚和劝慰全都咽了下去,他默了默,起身离开,又在走了两步时驻足,回头看向李星娆。
她形容颓然的坐在座中,并无大局已定的轻松。
忽然,姜珣凉凉的说了句:“你这又是何必?自讨苦吃罢了。”
李星娆一惊,转眼看去,姜珣却已转身离去,仿佛刚才说那话的人不是他一样,但无论如何,她此刻都没有心力来追究这些。
从猜测到皇兄出手和在东方府看到他时,李星娆便一直处于犹疑状态。
东方怀做的事情,无异于是噩梦再一次照进现实的证据,可她却在同样的事件中看到了不同的皇兄,这让她不知所措,隐隐害怕他会说出些什么话来,让她心中的愧疚和懊悔一发不可收拾。
她并不是不想为其余无辜的东方族人说情,只是面对这样的皇兄,她觉得自己连开口的资格都没有。
然而,还有东方怀说的那些话,和她看到闻讯归来跪在内堂之外的那片身影,都让没有说出的话堵梗在胸口,闷的她难受至极。
也因为这份堵闷,姜珣说的那些话,她听进耳里,却难达心底,久而久之,酿成了无力与疲惫,李星娆躺到床上,又睡意全无,这样的状态堪称磨人。
正当她翻来覆去心生烦躁之际,崔姑姑走了进来:“殿下可是身乏难眠。”
李星娆本有一些烦躁,然睁眼时见到崔姑姑手里拿着的东西,直接坐了起来,崔姑姑顺势上前,将手中之物呈上:“宣安侯知殿下近来奔波忙碌,疲惫不堪,说此酒能助眠,殿下可尽情取用。”
李星娆只是看着这酒,记忆里那种烧喉灼心的滋味便从喉头爬了上来,开口问:“他人呢?”
“太子殿下驾临洛阳,城中和行宫的修补营造都未完成,侯爷需得与殿下商议这些事,交给老奴酒后便离开了。”
李星娆是随口一问,但裴镇却像是料定她会这么问,特地与崔姑姑说明白了才走的。
她看着手中的酒,都不等崔姑姑拿来酒盏,抬手就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殿下慢些!”还是熟悉的烧喉之感,可不知为什么,李星娆竟只觉得痛快,好像堵在心头的事都被一道冲了下去,待她灌完大半壶,酒意酝酿起来,人终于开始有些迷蒙。
残存的意识觉得这样甚好,她躺回去,卷过薄薄的冰丝被拢在怀中,沉沉睡去。
入眠即入梦。
一览无尽的宫廊下,她提着冗长复杂的宫装向前跑,满心焦虑与震惊,仿佛怎么也泡不到头。
“父皇,我要见父皇!”尚未碰到紧闭的朱门,她已被守在宫门外的内侍拦住。
“长宁殿下,皇后娘娘已被殿下禁足,您可不能再往殿下火头上撞了。”
“我不管!”她极力挣扎,“此事皇兄根本一无所知,又岂能怪到他的头上?我要见父皇,他不能不明不白的迁怒母后和皇兄……”
几番挣扎间,手臂忽然被一只手紧紧握住,不等她反应,整个身体都被拽回,转瞬之间,宫楼檐角散去,黑幕四合,她站在黑暗之中,只有眼前的一束光从顶上照下,打在面前的男人身上。
“阿彦。”她抓住他,像是抓住唯一的希望:“东方氏所为皆为私欲,我皇兄根本不知此事,他一向勤苦爱民,最是受不住天灾人祸之景,又岂会纵容贼寇残害百姓?他明明什么都不知道,最是无辜,此事父皇岂能怪他!”
面前的男人静静听完,却只是叹息。
“殿下,这又岂是个人功过可以论断呢?古往今来,帝王之尊谁不忌讳结党营私?太子殿下承百里、东方两姓相助,便有了最直接的利益关系,若太子殿下真的毫不知情,就该第一时间撇清关系,而不是试图为他们解释……”
“你也说皇兄得二姓相助,自有利益关系,他解释辩护是想大事化小,不至于无端失去一份助力,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这么想!可……可他不知道此事牵涉的这么严重!”
“不止是皇兄,还有我母后,她向来是最懂道理的,他们两人都不可能坐视不理,更不会百里氏有纵容之举,还有这件事本身,发生得太突然,会不会……会不会是有人刻意陷害呢?阿彦,我现在能做什么呢?我得做点什么啊,他们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不该被牵连!”
她在极尽焦虑与无助中,被拥入一个厚实有力的怀抱。
他在短暂的沉默后,低声允诺:“殿下别急,臣,会帮你。”
李星娆自睡梦中倏地睁眼,双手下意识紧拽住床褥。
她睁着眼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又做梦了。
真是奇怪,她来洛阳的路上,曾因噩梦连连难以安歇,便是裴镇用这酒让她一夜无梦好眠,难道是近来事多,连这酒都失效了?
李星娆撑着身子坐起来,甩了甩头,目光无意间落在枕边。
这屋子是刚刚准备的,所有东西也都是崭新的,而此刻,软枕边上空空荡荡,似乎少了什么。
“殿下醒了。”崔姑姑闻声而入,伺候公主梳洗。
李星娆:“我休息期间,百里府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崔姑姑回道:“老奴一直留在院中,不曾见外面情景,倒是府上的夫人好几次来向老奴询问百里府的情况,说是太子的兵马和龙泉的兵马都驻在了东方府外严阵以待,瞧着不大寻常,百里刺史想去询问情况,也被拦在了外面。百里府上大约有些疑惑,这才来向老奴探问。”
李星娆接过崔姑姑递来的帕子摸了摸脸:“你如何说?”
崔姑姑失笑:“老奴还能说什么呀,老奴只负责照料殿下起居,旁的事是一概不知。”
李星娆:“太子还没有到这里吗?”
崔姑姑:“太子殿下若驾临此处,府上早已轰动起来,哪里轮得到老奴张罗费事呢。”
李星娆心中自嘲,她真是脑子糊涂了,眼下连这点事都想不明白。
这个状态实在不妙,李星娆拎拎神,吩咐道:“帮我点一炉香,再……寻张琴来。”
……
瑞兽吐烟,散出凝神幽香,七弦横卧,落于弦上的指尖迟疑片刻,依着记忆拨拂琴弦,脑子里似乎摊开了一张谱,每一个音符都嵌在血肉中,在那些忐忑而彷徨的夜晚,奏响成曲,抚平心境。
夜幕四合,虫鸣伴乐,姜珣一身白袍站在廊下,静静看着灯火通明的房间,和那抹投映在床上的剪影,眼底思绪复杂难分,晦暗不明,可拨开所有的掩饰,再往里探,于深处藏着的,是一份无奈与怜爱。
李星娆奏了一遍又一遍,有时指法错乱一瞬也不在意,仿佛是为了刻意的找点事情做,以免自己分出心思来多想其他,可怪的是,明明梦中时可借琴音静心凝神,今日她却怎么都安定不下来,越是想冷静,脑子里越是一遍遍浮现东方珮等人的神情。
若是挚爱亲眷,如此牵挂也就罢了,她分明与他们连交情的谈不上,却像是处在了他们的立场,将那种无措又震惊,担忧且悲痛的心情体会了够。
被心绪搅扰着,李星娆甚至不知自己此刻该做点什么,又还能做什么。
并非不知,而是不敢,那种深深扎根在心底的恐惧,害怕自己的决定反而害了至亲的惶恐,让她变得畏首畏尾,果敢不再。
琴音逐渐凌乱,指腹也因频繁的拂奏生疼。
一只手按了下来,落在她的手背,也迫她的手掌按住琴弦,强行止了琴音。
手背传来粗糙的感觉,而李星娆却先于手掌的感触,嗅到了熟悉的气息。
“哪有你怎么弹琴的,手还要不要了。”
李星娆怔然抬头,屋外,窗上的剪影依旧薄弱,可一道挺拔魁梧的身影出现,与她的叠在了一起,无形中像是成了她的支撑,掩去了娇影的单薄。
“你怎么来了?”李星娆看清裴镇的脸,想到什么,下意识转头看向外面。
原来天色已经这么暗,可府上还是没有半分动静。
若皇兄归来,洛氏定会遣人来报。
裴镇按在李星娆手背的手移开,顺势捉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带离琴弦,李星娆随着他的力道转身,追问:“皇兄呢?”
裴镇在她身边坐下,翻开她的手掌看了看,指尖果然已红了。
她其实很少抚琴,方才抚的也不甚认真,全不留意指法,再折腾片刻,指尖甲缝开裂,磨出水泡都是迟早的事。
“太子还在信国公府。”裴镇垂眼说道,手却抓着她没松,直接扬声叫来崔姑姑,让她找点消肿的药膏过来。
“他一直留在国公府?那谯州的事和修漕的事如何判?”
裴镇抬眼看她,“急什么。”
正说着,崔姑姑已送来药膏,裴镇拿过,示意其余人退下,打开药膏,用自己的指腹刮起一些,替她上药。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太冷静,李星娆竟也被感染,脑子里清醒一瞬,信国公府若被判罪,势必惊动整个洛阳,哪里还有这样的宁静。
皇兄还未归,此事一定还在谈。
“殿下还在担心他们。”裴镇垂眼上药,每一个动作都很干脆利落,可李星娆却完全没有被他弄疼过,且他的话,并非一个问句。
李星娆沉默,又自嘲道:“你也觉得本宫可笑吗?”
裴镇上药轻揉的动作一刻不停,轻轻笑了一声,意味深长的反问:“也?”
李星娆并未与他玩什么文字游戏,面对姜珣时,他诸多劝导砸过来,她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而裴镇并没有太多劝言,她反而找到了开口的机会。
“这本就不是什么需要犹豫的事情,换做任何一个人,都知道该如何抉择,可我却在这件事上辗转反侧,迟疑不决,就算你觉得好笑,我也无从反驳。”
裴镇的动作渐渐变缓,像是陷入了思考,他轻轻握着她的手,指腹相贴,看起来无比亲昵。
他忽然问:“若今朝面对变故的是太子,殿下又该如何呢?”
第78章
裴镇的问题,对李星娆来说根本不用思考。
因为就在不久之前,她才刚刚看到了面对这个问题的自己。
东方氏虽是东宫的助力,但做出那些事的人并非太子,太子无端被牵扯进来,甚至因为求情而被质疑和迁怒,连带皇后都被禁足,简直是无妄之灾。
她很无措,慌张到不知道该怎么办,却又极力的想去做点什么,更多的是替母后和皇兄感到委屈冤枉。
而今,皇兄亲自揭开东方氏的罪行,面对相同变故的,成为了东方氏一家。
因为她体会过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且在被囚禁的日子里一遍遍回味,一次次的自我折磨,她不敢淡忘,在心中自成一片雷池。
李星娆没有回答,裴镇却替她给出答案。
“东方家其他人没有做错事,却被做错事的人牵累,家族前程毁在旦夕,若今朝面对此事的是太子,殿下就算拼尽全力也会去弥补挽救,或是与犯错的人斩断关联,或是以攻补过,至少不会坐以待毙。”
“而殿下与东方氏一家人谈不上深情厚谊,加上太子的立场在前,殿下不可能像为太子奋不顾身一样去救东方家那些无辜的人,只能藏在心中,一个人纠结至此……”
裴镇不急不缓的将她的心绪一点点缕开,竟真的让李星娆一点点平静下来,在逐渐清晰的思绪里,看清了自己的。
“所以,无关远近亲属,在抛开殿下立场的前提下,殿下仅仅只是不忍心见无辜的人被牵累在旁人的阴谋诡计中。正如殿下以是非断事,错的人自该受罚,可不曾犯错的人,便总希望他们能有扭转局面的机会。”
“归根结底,殿下是被困在这份情绪里,所以无法释怀。”
一个纵贯沙场的男人,此刻却像个谆谆善诱的导师,将李星娆从情绪的怪圈中一点点拉出来。
李星娆看向裴镇,此刻她其实可以有很多话说。
或是端起公主的架子冷漠训斥他的大胆妄言,又或是像最初在前往绛州的路上那般,对他的唐突回以暴力,让他自己的斤两。
然而,在心绪逐渐明晰的此刻,她红唇轻启,却是轻声问了句:“如你所言,此困何解?”
裴镇温和的凝视着她,这与他以往的模样截然不同,而他开口时,又是那么坚定有力,仿佛能顺着话音给闻者力量。
“顺遂心意,自可得解。”
“顺遂心意?”李星娆复述了一遍,怅然失笑:“顺遂我心,却要与我心中在意之人背道而驰,又何来顺遂?何以得解?”
裴镇缓缓抬起手,落在她的脸侧,粗粝的指腹轻轻落在她脸上:“殿下愿解,便可解。”
李星娆刚刚清明的眼神又多了一丝疑惑:“我?”
……
夜色之中,几道奔驰的黑影分别自东边和北边赶来。
“安北都督府急报——古牙军越过安北防线至莫勒境内,十万大军已逼近大魏边境!”
“龙泉都督府八百里加急,晋王军令,命东方将军即刻领兵增援,抵御外敌!”
连夜送至的战报很快传至各处,闻讯的李星娆惊愕不已:“怎么会这样?”
古牙地处西北内陆,昔年曾与同位于西边的罗泊联军进犯大魏西境,未免边境百姓受战乱所扰,自四方都督府设立起,安北、五原以及安南都督府便联合修建了一条自北向南,将西境完全保护起来的长城。
而古牙与东北的莫勒接壤,有一条非常狭窄的过道,也是安北都督府所在。多年来一直相安无事,加上东边龙泉都督府的配合,这些年来的莫勒一直安安静静,很少与大魏惹事。
这次,古牙军竟然顺利越过了那条狭窄的过道,与莫勒联合进犯大魏。
在李星娆的噩梦里,东方氏族人因信国公东方怀所为被连坐治罪,甚至影响到了太子,百里氏不欲太子因此损兵折将,地位动摇,一直在想办法为东方氏找寻翻身机会。
也许是上天垂怜,竟真的让他们找到了机会——一向不安分的古牙人竟越过了北边的狭长通道,与莫勒勾连,欲借莫勒地势之利冲破大魏的国界。
而早在晋王执掌龙泉都督府以前,东方氏族人已在此镇守多年,龙泉忽逢危机,没有人比东方家的人更懂如何应战。
朝中为东方氏请战和反对东方氏出战的人分成两派,争论不休,而那时,皇后和太子都被皇帝有意禁足隔开,所以他们并没有能参与此事的争议和讨论。
李星娆满怀希望又忐忑不安,不知该如何做事,那人便出面了。
他是个口才极好的人,家国大义黎民苍生,自他口中道出,便成了朝臣所不能辜负之重,最后,他以一己性命为东方氏作保为东方氏请战之举感染了许多人,一时间,支持东方氏的朝臣纷纷站出来为其作保。
彼时,她悄悄躲在殿外,眼中映着那抹高大英挺的身影,觉得他是世间最安心的依靠。
可谁也没想到,这一战后,竟然连百里氏……
不。
李星娆及时刹住思绪,抓住了此刻更重要的关键点。
噩梦里,那人有意接近她,用了半年时间才抓住东方家的要害,之后制裁审判又是月余时间。
换言之,噩梦里的边境之乱,至少发生在春宴的大半年后。
而今朝不过刚入夏,距离最初的春宴连半年时间都没过。
所以,同样是边境之乱,这一次,它提前了。
像是想到什么,李星娆倏地转头,看向身边的男人。
“你……”
裴镇也已起身,他没什么表情,只是耐心的提醒她:“殿下怎么还有闲情站在这里?这可比水灾更严重。”
李星娆一愣,反应过来,拔腿就往外跑:“伍溪,备马!”
公主一路出府,翻身上马,后面缀一串兵马,极速奔向信国公府。
裴镇不紧不慢走出百里府,看着李星娆一骑绝尘的方向,余光里身影一动,他侧首看去,姜珣也跟了出来,眼神冷漠的看着公主离去的方向。
两人身后的府邸里,不知是因公主的离去,还是因龙泉急报送至,已然有了骚动。
魏义已整顿好人马,兰霁走过来:“侯爷,接下来要如何?”
裴镇看也不看姜珣,迈步就往外走:“牵马,去信国公府。”
他刚走一步,身后传来姜珣冷冷的声音:“南音,是你带走的。”
语气近乎笃定,不掺杂丝毫质疑。
姜珣跟了过来,行至裴镇身后,压低声音:“百里府的火,也是你放的。”
兰霁眼神一动,默然退开一些,警惕的看了眼府门方向,好在还没有人出来。
裴镇转身,面向姜珣,表情没有半点被拆穿的无措:“所以呢?你要如何?”
姜珣逼近一步:“裴镇,你当自己是什么人?还是你真的觉得自己可以操控一切人和事?你在百里府放火,我姑且当你想设计将她诓在身边,以保护之名,行禁锢之实。可是现在,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姜珣眼神极冷,含着浓浓的威胁和恐吓:“但凡我将消息透出去,你便可人头落地,万劫不复!”
“说完了?”裴镇半点不受威胁,“要怎么说随你,不过你可以试试看,是我先死,还是你先死。”
说完,裴镇转身上马,半个眼神都没再分给他,径直奔向信国公府……
第79章
裴镇抵达信国公府时,府外已聚集了好几方的兵马。
公主已然入内,裴镇下马正要随行而入,两道娇影从队伍中蹿了出来,拦住他的去路:“侯爷……”
何莲笙和秦萱今日是和东方珮在一起的,原先她们还约好,陪东方珮去见兄长东方靖,催他尽早回家之后,三人便一道去城中买料子做夏装。
可没想,她们找到东方靖的时候,恰逢信国公府来了人,面色凝重的将东方靖和东方珮一起请了回去。
三个小娘子从救灾开始就是一起行动,感情与日俱增,两人察觉异常,便一起跟来瞧个究竟,结果两人被拦在门外。
因太子驾临,又到了信国公府,以至于国公府外被闻讯赶来的龙泉兵马、太子府兵、宣安侯兵马以及州兵团团围住,气氛非常不对劲。
可包括秦敏在内的所有人,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在此静候太子。
就在刚才,长宁公主也赶到了,一路疾步入内,何莲笙都没来得及跟上,直至看到裴镇过来,两人才瞅准时机上前询问。
“侯爷,里面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珮娘她……”
兰霁顺势上前拦住二人:“两位娘子,边境有急报,侯爷此刻去得面见太子,两位娘子请移步一旁,末将自会为二位解释。”
军情急报自然更重要,二人不敢再言,连忙让开。
裴镇目光轻转,看到了同样守在府外静候命令的秦敏,秦敏也看着这头,冲裴镇简单致意,裴镇眉目微敛,转身走了进去。
同一时刻,国公府正堂内,东方迎极力乞求,希望太子能暂缓对东方氏的治罪,许他带兵先往边境平定危难,待驱逐敌军,度过此劫,他必定会第一时间回来请罪。
而另一边,太子最为亲信的几个辅臣正为是否该允东方锦带兵争论的不可开交。
直学士王宥、卢有声和司直刘惠都反对让东方迎继续领兵,三人咬住东方怀所为,断定东方氏有不臣之心,前脚能与逆贼勾结破坏朝廷修漕,难保此次莫勒与古牙的忽然联合不是早有预谋。
若东方氏真是暗中主导,此刻让东方迎领兵而去,极有可能令敌军铁骑踏破边防,危害大魏百姓,而做出此决定的太子,同样会背负罪名。
这些话语,每个字都像一根针一样刺进小一辈的心中,东方靖好几次想要开口驳斥,却被左氏死死按住,摇头示意。
太子稳坐上位,并未急着表态,而是转眼看了看身边的人。
百里宏和百里宁是最早收到消息赶来的,两家本就亲近,百里氏又是皇后母族,此事上太子未有隐瞒,且有意召集他们一道商议处置办法。
然而,百里宏和百里宁由始至终只是默然在侧,并未有一句求情偏帮,但也不曾落井下石。
前方,东方怀早已自请为罪人,以他为首,信国公府的人跪了一地,比起为东方氏犯下的罪过开脱求饶,他们更执着于请战平乱。
似乎是看出太子的迟疑,王宥紧跟着跪下叩首:“殿下三思,此事悠关边境百姓性命安宁,殿下万不可因他们一面之词而轻信啊!”
王宥一跪,刘惠与卢有声也跟着表态,希望太子能三思而行,莫要轻信东方氏。
太子此番前来,总共带了四个亲信的近臣,三人这么一跪,便显得独立在旁的李临格外显眼。
太子盯住李临:“司议郎,你今日怎得成哑巴了?他们都以表态,你对此事又有何看法?”
李临原是弘文馆校书,却因太子提拔的司议郎姜珣成为了长宁公主的长史,于是被太子提拔为新的司议郎,四人之中,以他官位最高,却并未发言表态,眼下被太子点名,想继续闭嘴是不可能了。
只见李临端正肃立,正色拜道:“今朝边境与殿下所遇之困,非不得解,不过是看选择罢了,臣愚钝,为此困思索半晌不得解,故而不敢妄言。”
太子轻笑一声:“无妨,你且细说。”
李临:“是。”
“据微臣所知,此次送入洛阳的有两封急报,一封来自安北都督府,一封来自龙泉都督府。此前洛阳大水,东方将军曾受命调兵回洛阳支援,而未曾有任何调兵援助的安北都督府,何以也送了信报来洛阳?”
太子神色一动:“他们是为……”
李临淡定道:“不错,此番重建东都,以五原都督府裴侯为正使,安南都督府驻将,武元侯世子为副使,二者皆善调兵遣将,修建东都一事本就争议许久,朝中调派也不是秘密。”
“想来韩王与安北都督府驻军定是陷入了极其艰难的境况,才想到就近求援。所以,眼下的战场不是一处,而是两处,且堵截古牙援兵入莫勒,为当务之急。”
太子:“可裴侯与秦世子此番是为重建东都,并非出征,手头兵马并不多,但若二人配合,或可奇袭取胜,换言之,先集中兵力协助安北都督府堵截敌军,封死他们的支援要道,莫勒的攻势就可以控制住!”
说到这,太子语态了然:“换言之,但若将此二人派去北境,能代替东方迎前往龙泉府增员的人选就更少了。”
太子话音未落,王宥急急反对:“殿下,东方氏罪责当诛,证据确凿,岂能再委以重任!”
李临接话:“王学士所言极是,倘若东方市怀不臣之心,趁机与敌军勾结,殿下委派东方迎的决议势必遭到非议。”
“然殿下初至洛阳便遇急报,每一个决策都至关重要。敢问诸君,众所周知,临阵易将为兵家大忌,尤其边防驻军,更是以天时地利人和为,东方氏世代助龙泉都督府镇守东境,再没有比他们更熟悉东境情况。”
“如诸位所言,换掉东方迎,是为边境安危考虑而做出的决定。可谁能保证,一旦战败,不会有人站出来斥责这个结果是殿下临阵易将所致的吗?”
“所以,重点并不在于殿下的抉择是出于什么用意,而是在于这场仗必须赢。既要赢面,选择便很明确,可殿下做此选择,便要背负极大的风险,以忠孝仁义作注,臣不忍见殿下如此,却又思索不出解决之法,故而不敢妄言。”
李临不卑不亢,一番话掷地有声,成功地让王宥等人噤声。
如果太子坚持给东方迎这个机会出战,东方氏或可借一场关键的战功来抵东方氏的过错,不说完全脱罪,但要护住族中无辜之辈,还是可以一搏的。
但东方氏有罪在前,这战争又起的蹊跷,选择东方迎的风险太大。
但反过来,王宥等人坚持易将出兵,那他们也得为自己选择的人选负起责任,一旦战败,他们总不能让太子站出去接受朝臣口诛笔伐的洗礼。
李临一番话,明里暗里暗示的再明白不过。
这件事看的就是个结果,以及,有人能站出来挡在太子之前,为任何可能发生的情况来负责。
“臣女愿负责!”堂下忽然响起一道响亮声音。
东方珮毅然坚定决绝的看向座上的太子:“臣女东方珮,愿以这条命为二叔作保,若东方氏不能协晋王击退贼兵,臣女愿登洛阳城楼,以命祭边境受此战迫害的百姓!”
“珮娘!”左氏急的要拉她,可东方珮猛一甩脱,用力叩首:“若殿下允二叔出战,臣女即刻登上城楼,大军一日不凯旋,臣女一日不下城楼,以铭心志!”
“臣女也愿意!”东方钰随后叩首乞求,“臣女愿与姐姐一起,为东方家负责!”
东方明双目猩红,他身体不适,叩首时险些歪倒在旁,左氏怔然片刻,含着泪扶住他。
“臣东方明,愿以吾命,为东方家负责,如若不胜,愿血祭此战。”
左氏落下眼泪,随后叩首:“臣妇左氏,亦愿矣。”
“东方宁愿为东方家负责……”
“臣女东方萍,愿为东方家负责!”
在一道道决然如起誓的承诺声中,年仅五岁的小娘子东方巧懵懵懂懂的看着自己的家人,又看看上首威仪肃然的大哥哥,也慢慢弯下自己的小身子,学着大人的模样,笨拙的叩首。
太子看了眼旁边的百里宏和百里宁,两人仍无表态,轻轻叹了口气,话是冲着东方怀去的:“国公,东方氏几代人皆协助朝中亲王镇守龙泉都督府,边境再掀战火,本就该由东方将军带兵前往,可因你一时糊涂,竟让一件顺理成章的事,变得如此复杂,甚至要覆上你东方氏族人的性命作保,这又是何苦?”
东方怀颤巍巍的回头看着自己的子孙儿女,他一向是最为威严肃穆的长辈,此刻却佝偻疲惫,泣不成声,极尽狼狈。
“老臣……知罪,知悔。”
卢有声眼见太子神色松动,忙道:“殿下,东方氏罪不容诛,即便没有今朝战事,也当论罪判罚,他们的保证根本一文不值!还请殿下三思啊!”
“既然东方氏的命算不得数,那加上本宫的,能算得上数吗?”
霎时间,东方氏满门怔愣,东方珮倏然转头,“殿下……”
是长宁殿下。
李临眼神轻动,往外看了一眼,垂首静立。
卢有声属实没想到长宁公主会在这个时候插一脚,可不等他驳斥,李星娆已行至最前,站在太子与东方怀之间,淡淡道:“东方将军最熟悉东境情况,由他领兵出战最为稳妥。若东方氏阖族性命不够资格来担保,长宁愿随行出战。”
太子:“长宁,你……”
李星娆:“古牙居西北内陆,对中原早已虎视多年,碍于五原府与南北两府所建长城,他们才没能以铁骑踏我山河,今朝战事无论因何而起,必然早有筹谋。”
“是以,要彻底绝了敌军妄图侵略的心,这一仗就不仅仅是为抵御,而是要打到底。东方迎协晋王驻守龙泉多年,由他打头阵最为适合,也是应急,但要打服敌寇,皇兄务必最好上表朝廷要求增员派兵的准备。”
“换言之,这并非是一场胜败全系于东方氏一身的战局,但若东方迎能在头阵中成功击退敌军,便可助长我军声威,震慑境外。”
卢有声:“殿下不该过于信任,若东方迎与敌军勾结……”
“所以本宫随同前往,且在临行前留下亲笔一封。”李星娆打断他的话,眼眸轻转,目光凌厉沉冷,落在东方迎身上。
“若东方将军此战获胜也就罢了,一旦他败阵,无论是因为东方氏临阵投敌,还是因他本事不济导致失利,东方氏叛国弑公主的罪名,都会随着那封手书传开,令天下皆知。”
“届时,你信国公府东方一族,便不是纵贼行凶的弄权之罪,而是谋逆叛国,失忠失德,失仁失义,足以遗臭万年的大罪。别说你阖族上下的活口,便是入了宗庙的灵位也一个都不得安生。两者孰轻孰重,你们自己掂量。”
满堂死寂。
王宥、卢有声等人哑口无言,连百里宏和百里宁都怔然失语。
李星娆在太子的注视中,来到东方迎跟前:“要让本宫作保,你也得压上一切,才有背水一战的决心。所以东方将军,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其一,由你亲口表态,是因你东方氏的罪责在身,你已无颜面对三军将士,所以主动要求太子另觅良将东行出征。而你则与你的家人在这里,一起等待战后的审查和问罪。虽然活罪难逃,但至少你东方氏可留活口,若能自强不息,到也不缺东山再起的机会。”
“其二,接下本宫为你的担保,这一战只能胜不能败,否则,后果便如本宫刚才所言,你东方家将一个活口不留,遗臭万年,机会就在这里,你们,自己选。”
“长宁。”太子心绪微动:“不要胡说,战场凶险,孤岂能让你去冒险!”
东方迎回过神来,冲公主叩首:“末将岂敢让公主担保……”
李星娆直接无视的了太子的话,只是笑着睥睨东方迎:“看来东方将军是瞧不上本宫为你作保,太子能给你这个选择的机会已是无上恩德,难不成你还想让太子亲自为你担保吗?”
此话一出,满座寂然。
百里宁看了眼父亲百里宏,百里宏冲他轻轻摇头,百里宁了然,没有开口。
东方怀罪行被揭发导致太子受牵连,和太子先发制人,完全是两种不同的结果,如果太子在发现此事之初,想的就是立刻撇清干系以免受到牵累,他当立刻返京揭发此事,不仅能及时撇干净,还能在陛下和朝臣面前得一个公正不阿的好名声。
可现在他并未这么做,而是将出征的选择搬到了明面上来斟酌商议。
究其原因,不过两点。
其一,就像李临所说,重要的是结果。但凡这仗输了,如果派的是东方迎出战,会有人指责太子明知东方氏心怀不轨还委以重任致使战败,如果派了别人,就变成太子临阵易将致使战败。
所以,当太子参与此事中起,这一仗就必须赢,东方迎对莫勒了若指掌,由他出战胜算更大。
其二,大约是太子本就有意给东方是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然而,这个决定他并不能轻易松口,最好有人能挡在他前面,为东方氏担保责任,而这个人选,可以是百里氏,也可以是洛州官僚,如此,太子便可顺水推舟,应一个“顺应人心”的说法。
只是没想到,眼下替太子挡在前面的,竟然是长宁公主。
她压了一个大注,也将全部压力施加在了东方氏身上。
“东方将军,”李星娆最后一次施压:“你是带兵之人,自然比本宫懂得战机瞬息万变的道理,如今兵临城下,保家卫国之责皆系你身,对你而言,就这么难选择吗?”
东方迎怎么都没想到长宁公主会给他们这样一个选择,然家族亲人在堂,每一个都是他有责任庇护的。
过眼一瞬间,东方迎心中似乎已经历百回合的天人交战,就在李星娆即将露出失望神色时,东方迎忽然直起身,肃然而认真:“末将,绝不会让殿下以命相祭,此一战,只胜不败!”
李星娆神色一松,看向太子:“皇兄,下令吧。”
……
已然入夜的洛阳城,开始冒出星星点点的灯火。
数百公主府兵聚于信国公府,整装待发。
“想不到婶婶的这身盔甲穿在殿下身上正好。”东方钰这一次并不随军,她应守了自己的诺言,要与东方珮一道留在洛阳,登城等待大军凯旋。
公主临时出征,并无提前准备铠甲,这一身行头,是东方钰已经过世的小婶留下的。
李星娆一身戎装装扮,头发也利落束起,不由一愣:“何时过世的?”
东方钰:“几年前,与海盗作战时丧命。”
李星娆想到今日东方府上跪的一屋子的人:“她可有子嗣?”
东方钰默了默,低声道,“有的。是我们最小的妹妹,今年才五岁,名叫巧娘。”
李星娆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模样。
“原来是她。”
“殿下。”伍溪在外禀报:“大军已整装完毕,启程在即,东方将军派人来请殿下。”
李星娆:“知道了,这就走。”
东方钰立马道:“我送殿下出门。”
李星娆笑笑,与她一道往正门走,出去的路上,东方钰总是欲言又止。李星娆有所察觉,并未点破。
直至走出一方院落,李星娆看到了等候在几步之外的东方珮。
她似乎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见到公主时,东方珮二话不说,轻提裙摆朝着李星娆跪了下来,肃然且郑重的向公主叩首。
东方钰见状,那些没宣之于口的话好像找到了表达的途径,也跟着跪下来,重重磕了一脑袋。
东方珮直起身,凝眸看向公主,语气郑重如起誓:“公主今朝相助,东方珮没齿难忘,必当肝脑涂地,以报今日之恩。”
东方钰跟着说:“末将也是。”
李星娆摇摇头:“本宫并无什么大恩,只是给出一个抵过的机会,但这个机会并不能白给,本宫也要为所有将士和边关百姓负责,如果本宫赌输了,自当付出代价。而你们,也都会陪葬,所以不用这么早说这些感恩之言。”
东方珮倏然一笑,竟透着些通透的味道:“所以,当殿下离开后,臣女一定是这天底下最期盼着再见到殿下的人。那时,希望还能吃到殿下的鱼鲙和美酒。”
李星娆笑了笑,径直往外赶去。
“会有那日的。”
……
这天夜里,诸路军马集于洛阳城外。
宣安侯裴镇与武元侯世子秦敏领兵前往北境协助安北都督府堵住古牙与莫勒的通道,掐断古牙援兵。
东方迎与长宁公主领兵前往龙泉都督府,协助晋王抵御敌军。
诸路军马,由太子亲自送行。
出发前,太子将李星娆叫到一边,拧着眉头斟酌半晌,最后还是李星娆先开了口:“其实,从见到皇兄开始,长宁便有很多话想要与皇兄说,只是今时今日情况紧急,无暇多谈。待凯旋之后,你我兄妹再对饮详谈吧。”
太子的眼神颇为复杂,集结着担忧、不忍,以及一些讳莫如深的欣慰。
他抬手搭上她的肩头:“你这性子,确然是被孤和母后宠坏了,拦都拦不住。阿娆,其实你不必这么做。”
李星娆:“皇兄要保东方氏,就不能白白的保,得换回一个自此竭尽忠诚,绝无二心的东方氏。可皇兄身系大局,岂能以身犯险?长宁以前总觉得,公主不过就是个虚名,可后来才发现,这个虚名,有时候相当的好用。”
“你……”
“时间已差不多了,皇兄,保重。”
“阿娆,”李星娆转身之际,太子忽然叫住她,她回头看去,只见太子神色凝重且坚定:“无论此战是胜是败,孤都不会让你有事。”
李星娆笑笑:“长宁当然不会有事,皇兄与其有功夫担心我,不如趁此机会好好想想之后要如何向父皇道明信国公的事。走了。”
“殿下!”李星娆走到队伍前,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一转头,秦萱已跟在秦敏身边,看起来是要随军。
秦萱见到她,主动道:“莲笙这次要留在洛阳陪着珮娘,她让我转达给殿下,待凯旋洛阳时,再一起吃锅子喝大酒!”
这是李星娆今夜接到的第二份邀约了。
依稀记得,从前在长安,她偶尔也会受到一些赏花吃茶的请帖,可她只将那样的场合当作争妍斗丽的地方,自然谈不上与谁有什么交情,而这种邀约,也是可有可无,打发时间罢了。
但这一次,李星娆第一次对邀约有了期待。
“好,秦将军,秦娘子,万事小心。”
正说着,余光里瞥见有人走来,李星娆侧首,就见一身戎装的裴镇走了过来,他似乎刚与太子谈过话,背后的城楼之上,还能看到太子独立的身影。
大军启程在即,又是众目睽睽之下,裴镇来到她跟前,毕恭毕敬的行了一个军礼。
李星娆看着他,心里积攒了很多话,开口却只有一句:“我已选了,只是结果尚未可知,还得再拼一拼。”
裴镇凝眸看着她,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道:“殿下做出选择即可,拼命的事,交给旁人即可。”
李星娆:“那个旁人,也包括你吗?”
裴镇轻扯嘴角,略退一步,再施一礼:“殿下放心。”
他很快回到队伍之首,和以往一样分配了行军队形,继而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带着兵马疾驰离去。
李星娆也没耽误,上马启程,只是再要走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什么,左右四顾。
这一趟是要打仗,李星娆将崔姑姑等奴仆都留在了太子身边伺候,只带了伍溪几个近身护卫和数百府兵。
她环顾一圈,并未看到姜珣。
思索片刻后,李星娆释然一笑。
从一开始,姜珣就不赞成她趟这趟浑水,话里话外都是开导。
其实他说的并没有错,不是她来,皇兄定然也会安排别人来。
可是,她就是想试一试,想亲自看一看。
大队向东出发,还没走出多远,东方迎忽然竖手叫停:“前面有异。”
夜间行路危险,主要就是视野不好,李星娆正暗叹东方迎的警惕之高,就见东方迎转头看向了她,迟疑道:“殿下,这……”
李星娆有所察觉,轻夹马肚走出来,忽而愣住。
官道一侧,对着灯火慢慢点亮,马上一身戎装的姜珣映入李星娆的视线之中。
姜珣神情肃然,原本糅杂在他气质中的书生气息瞬间收敛起来,而他的身后拉出一条队伍,数十人马早已静候。
李星娆忍不住笑了:“让本宫不要掺和,你怎么又来了?”
姜珣扯扯嘴角,自嘲一笑:“召人买马,破费了些功夫,微臣来迟,还望殿下恕罪。”
“这趟可不是游山玩水,别把自己搭进去。”
姜珣:“听说殿下已经把自己搭进去了,身为殿下的长史,殿下若有什么事,下官焉能落得什么好,早已经跟着搭进去了。”
李星娆轻笑出声,“那就别废话,跟上!”
于是,东行的兵马之中,又增加了这一小队人马。
赶路的途中,李星娆看着姜珣的人马,忍不住问:“我忽然有些好奇,你从前到底有过些什么营生。”
姜珣闻言,却是一笑。
李星娆:“笑什么?”
姜珣:“殿下说好奇,而非质疑,是不是证明,殿下现在,已经能有些信任我了?”
李星娆看了他一眼,并未回答这个问题。
片刻后,李星娆道:“行,等活着回来,我回答你。”
姜珣愣了愣,也笑:“殿下当然会活着回来。”
第80章
大军虽然在最短的时间之内赶到了战场,彼时,晋王已经带兵抵御多时,身上难免受了几处伤,幸而东方迎及时赶到,士气顿时大振,大家都开始摩拳擦掌准备痛快迎击。
“以往与莫勒也有些许摩擦,也没有这般狼狈过,主要是他们这次还有古牙的援兵,将军,非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古牙的军队兵强马壮,凶悍的很,与莫勒军队联合,实在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东方迎手下的将领第一时间汇报了情况,在他看来,以往两方势力高下可见,莫勒也只敢偶尔伸伸爪子挠两下,大魏一旦震慑,便可安静许久,但这一次竟让他们着实费事的出兵抵挡,这是相当没脸的事!
东方迎由始至终都很冷静:“此事我也想到了,论理我们对莫勒相当熟悉,若是两军交战,不该如此被动,也只能是古牙军的助力,叫他们的势力倍增,反过来,这里非古牙军的主场,若是利用古牙军对这里尚不熟悉的一点来反击,或许有机会抵挡。”
当天夜里起,东方迎一直在与部将商议战场和战术。
李星娆并未打扰,她走出账外,看着天幕,没多久,姜珣便带着刚刚收到的消息过来了。
李星娆朝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不必多言,直接去找东方迎。
姜珣会意,径直走到主账,将刚刚打听到的消息告知东方迎等人。
“我今日看过图,发现当年修建防御城墙时,是以五原郡为起点,分别向南北延伸,向北到安北都督府,向南则到与西南南诏之地和南海的交界处。”
“南面没有修建,是因南海所隔,但北面这里没有继续修建延伸,是因幽州之外到莫勒境内,有一个极大的胡市。昔日幽州地处偏远,每年连朝中的赋税都未必交得起,还得由别州分担,但自此胡市开放后,百姓得以凭米粮手工来换取钱财,与胡人互通有无,这才令幽州的情况得以改善。”
“所以,从多年前起,龙泉都督府与莫勒便达成了一个协议,无论战火如何延绵,皆不可毁此胡市,这片胡市也成为这一带为数不多的净土。无论谁先行破坏了这里的民生,都会引起两地的民怨。”
东方迎点头:“确有此事,长史为何提及此事?”
姜珣神色一肃,“我要说的是,此次莫勒进犯大魏,是靠古牙军的助力,这个约定,是莫勒与大魏的约定,却非古牙无关,无端掀起战火进犯他国者,又哪里讲什么仁义道德?”
帐中寂然,东方迎:“长史的意思是……”
姜珣:“我……殿下手中有一批精于传信的地行差,今已收到消息,古牙军队极可能通过这个开放的胡市来偷袭魏境。”
“简直岂有此理!这群杀千刀的畜生,还讲不讲道理了!”
姜珣轻笑:“将军也说是畜生了。岂会讲道理呢。”
东方迎神色一动,“或许,这是个转机。”
姜珣见东方迎如此反应,后面的话便没再说,由于得到重要线索,东方迎连夜召集部将,面见晋王,深入商讨战术。
姜珣并没有旁听的意思,他袖手出帐,抬眼便见到了等候在外的公主。
“殿下还没有睡吗?”
李星娆摇摇头:“这种地方,睡不着的。”
姜珣笑:“当然,若论住宿条件,又哪里能比东方和百里……”
“不是这个。”李星娆轻声打断姜珣的话,转身信步徐行,姜珣顺势跟上。
不是因为住宿条件,而是因为噩梦里的很长一段时间,她在风餐露宿中心惊胆战,为明日、后日,以及无数个日后而发愁担忧。
身处这样的境地,会让她不自觉的将从前的感觉全都找回来,自然难以安寝。
“罢了,不谈这个了。你的消息已经给了?”
“是。”
“他们用了?”
“应当会有些参考意见的。”
虽是夜里,但驻兵仍然轮番站岗,一旦有异样情况,便会立刻反馈。
短暂的安静后,姜珣忽道:“微臣能问殿下一个问题吗?”
“问。”
“那日在东方府,殿下竟然以自己的性命为东方府作保,还给出了那么大的压力,如果东方迎没能拿下这一仗,反被敌军打的屁滚尿流,殿下当真要以身殉沙场吗?”
问出这个问题,姜珣等待了片刻,忽然听到女人一声冷笑。
“怎么可能。”
姜珣眼神微动,看向李星娆。
李星娆深吸一口气:“本宫是长宁公主,背后有皇后和太子,她们谁也不会让本宫去死。本宫自己尤其不会。自戕这种事,只有傻子才会做,人死了,才是真的什么都没了。”
“只不过在当时,需要有这么一个人来表态,将压力推向他们。”
姜珣认真的看了李星娆许久,低声呢喃:“原来是这样啊。”
“什么这样?”
姜珣眼神微敛:“没什么,微臣只是觉得,殿下果然是一个坚强的人,即便局面走到尽头,你也不会让自己走到尽头。”
李星娆长舒一口气:“当然。”忽然反问:“那你呢?”
姜珣正在审视她,忽然被问到,愣了一愣:“什么?”
李星娆:“此处只有你我,不如你和我说个实话吧。”
姜珣:“什么实话?”
李星娆面向姜珣:“先时你说,你是因本宫先表了态,而你身为公主府辅臣,根本别无选择,这是真话吗?”
姜珣还以为她要为什么,毫不犹豫:“自然是真话。”
“那么,在这份真话之后,还有别的隐情吗?”
姜珣心头轻颤,面上却镇定:“不知殿下以为,有什么别的隐情?”
李星娆眼底藏着几分思绪,斟酌道:“比如,你之所以反对,是因为各种的危机和风险,因为害怕才犹豫,但其实在是非选择上,你其实是认可本宫的?”
姜珣竟被她这番话逗笑了:“殿下想听真话吗?”
李星娆扬眉:“当然,而且看在你竟不再遮掩,带人跟随我来此,刚刚还显出了如此重要的情报,无论你说什么,本宫都恕你无罪,也不生气,碰都不会碰疼你。”
姜珣果然露出“你要是这么说我就不怕了”的神情:“当然没有。”
他神色冷然,毫不留情的批判:“殿下之举,冲动,危险,感情用事,极其不理智。绝非微臣会做的事情。”
李星娆直接沉脸,眼神威胁——说啊,再说一句试试看。
姜珣心觉好笑,其实并没有被她威慑到,但语气还是微微一转:“但正因殿下坚持这么做了,才让人觉得……挺难得。”
李星娆眉梢微挑:“什么难的?”
姜珣微微勾唇,重重暴击:“难的见到这么……”上过当还学不乖的人。
“……蠢的人。”
公主脸色骤变,前一刻的郑重保证悉数忘光,直接喊人:“伍溪,把他绑了!”
然这雷霆之势里多少含了些吓唬成分,姜珣没忍住,轻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变成捧腹大笑。
伍溪也看出公主并不是认真的,安静跟在一旁并未动手。
李星娆看着笑得很没规矩的姜珣,不由得被感染,也轻轻笑了一声,低声呢喃:“行吧,我开始有些相信你了……”
姜珣听见了,但并未听清,略略收笑:“殿下说什么?”
李星娆:“没什么。这里条件虽然一般,但也得休息好了才有精神应对战局,别杵在这了,快去休息吧。”
说完,她自己先回了营帐。
姜珣,我开始相信,你不是他了。
……
姜珣提供的信报很快得到了验证,古牙人果然想借胡市作为偷袭要道。
东方迎断定莫勒绝对不会想破坏这处胡市,这对他们没有好处,所以此举必定是古牙人私下的决定。
可是,一旦失去莫勒人的指引和导向,在非主场战斗的古牙军队便已经有了劣势。所以,东方迎一边安排人到胡市步兵埋伏保护百姓,一边派人去接触莫勒王,暗中传递书信。
一旦古牙人在胡市发起战斗,莫勒能否赢这场仗尚未可知,但主动掀战的举动必然让他失去大批民心,且受到唾弃。
所以东方迎特别强调胡市和平的重要性,一再申明此处不可开战。
这个消息传到莫勒王那里,势必引起莫勒王的警醒,必然对古牙军的举动有所察觉。
那么这个时候,无非三种情况。
其一,莫勒王横了心要借古牙之力谋夺疆土,无视昔日约定,举兵攻打胡市。
其二,莫勒王只想利用古牙军,并不想破坏自己的利益,所以将此事的罪责全部推到古牙军身上,让自己的臣民清楚,他从未想过破坏百姓民生。
其三,是最好的,也是最梦幻的一种情况。莫勒王看中胡市,不愿古牙军践踏胡市,且掀战只是一时冲动,只是因古牙军已入境援助,骑虎难下,这才不得不坚持掀战。
那么此刻,便可直接策反莫勒王,将此事全部归为古牙一方的侵略,无论是越境掀战还是捣毁胡市,都是古牙一方所为,一旦莫勒被说动,兴许还能及时收手,与大魏联军将古牙击退,保下胡市与自己的名声。
终于,胡市战火掀起,东方迎早有准备,带兵正面迎战。
战火纷飞中,李星娆一直在打探前线消息,姜珣也广布眼线,终于带回一个不算差的消息。
“殿下,莫勒王果然察觉了古牙的意图,此次胡市只有古牙出兵,并无莫勒兵马。想来莫勒王并不想插手这件事。”
然而,就在众人要松一口气时,攻击胡市的兵马陡然增加,眼看着两地界限将要攻破。
姜珣查探一番,脸色沉冷难看:“他们对胡市很熟悉,也对东方将军的战略很熟悉,莫勒王并没有放弃自己的野心,又不想毁了自己的名声,他让自己的士兵伪装成了古牙军队,混进来一并攻打胡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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