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公主卯时末起身,一直耗到辰时末才走出房门。
一出来,便瞧见立在院中的男人,李星娆微愣,总觉得他今日的气质有些不同。
裴镇带着公主出来,百里宁正在与姜珣畅谈。
姜珣的丰富游历,让他总能轻易的应对着类似的场合,还是洛氏率先看到公主出来,连忙提醒丈夫。
谈话声戛然而止,众人起身拜见。
“洛阳已然在望,舅舅公务繁忙,舅母也要忙于家事,怎得还专程跑这一趟?若是耽误了正经事,本宫倒是不该来了。”
百里宁温和一笑,“殿下哪里的话,再没有什么事比接殿下入城更重要。”
洛氏也跟着道:“府上近来唯一在忙的就是迎接殿下,听说殿下一路辛苦,身体都抱恙了,哪个还能在府上安心等着?如何,现在好些了吗?”
公主微微一笑,和声道:“休息一日,已经好多了,多谢舅母。”
端看这一番交谈,真是亲切和睦的一家人。
洛氏感觉氛围不错,迈步上前,伸手就要去拉公主的手,“府上已备下了许多殿下爱吃的……”
崔姑姑不动声色上前,隔开了洛氏的手,和声道:“殿下,可要启程?”
百里宁刚才就没拉住洛氏,这会儿连忙将人拉到身边,用眼神震慑。
洛氏皱了皱眉,想开口又不敢开口,有点憋屈。
李星娆仿佛没看到夫妻俩的动静,平声下令:“启程吧。”
……
这日,聚于百源驿的车马整队启程,浩浩荡荡行进了洛阳城。
洛阳人早就听说皇帝要来重建东都的消息,夹道相迎,垫脚探头想看看公主长什么样,李星娆坐在马车里,就着风撩起的窗帘缝隙往外看,繁华热闹扑面而来。
秦萱和何莲笙今日也与公主同乘,两人不敢随便探头往外看,但听声音就知道外面一定很热闹,毕竟还是年轻的小姑娘,对陌生的地方怀有好奇与向往,仅看那雀跃的眼神,便知心中定在筹划要怎么去逛玩。
李星娆轻声开口:“洛阳城比想象中热闹。”
何莲笙一下子坐直了:“臣女也这么觉得,丝毫不输长安呢。”
秦萱:“那若是洛阳的都城修好了,陛下临幸东都,洛阳的盛况是不是就盖过长安了?”
李星娆笑笑:“谁知道呢。”
又走了一会儿,马车停下,秦萱和何莲笙悄悄往外看,皆发出赞叹之声。
得知公主驾临,除了百里宁和洛氏是出城去接,所有人都在门口列队站好,恭迎公主大驾,加上队伍抵达,一般情况下,府邸门前应当会堵的水泄不通。
李星娆从马车里看了一眼,只见百里府邸大门宽阔雄浑,气派非凡,连门口的路都比寻常府邸要更宽阔些,虽然人多,却并不显拥挤。
李星娆心道,竟是比她的公主府还要气派。
走出马车,众人的眼光瞬间聚集过来,李星娆一眼扫过去,率先走向长辈。
百里氏如今辈分与地位最高的,一个是在京城任尚书仆射的百里宏,一个是在洛阳百里府掌家的百里尧,按辈分,公主得唤一声外叔祖父。
百里尧年近六十,却精神矍铄,很是亲和,老夫人赵氏也是慈爱面孔,府中各房更是恭敬有礼,众星拱月的将公主迎了进去。
百里宁这才得意抽身招待其他人:“侯爷,秦世子,长史,请。”
公主抵达洛阳,自然是要在母家落脚的,百里宁本也为其他人安排了下榻之所,却被宣安侯婉拒了。
东都行宫虽破损严重,但仍存有几处可供居住,如此也便于提高重建行宫的进度。
百里宁并未勉强,和声应下。
但姜珣发现了裴镇话里的关键。
他皮笑肉不笑:“侯爷所指要住在行宫的人,不会也包括下官吧?”
裴镇淡淡的扫他一眼:“不然呢?姜长史要以什么身份陪伴殿下住在这里,驸马吗?”
姜珣张口要驳,却听裴镇话锋一转:“当然,身份之别并不重要,只是作为伸手殿下信任的近臣,见殿下对重建东都一事如此在意紧张,姜长史无论如何也得住在行宫,时时刻刻盯着重建进度,以便向殿下回禀。姜长史以为呢?”
姜珣的话被裴镇死死噎在喉咙里,僵持片刻,嘴角轻轻一抽,又一抽,硬生生憋出个笑来:“是,侯爷所言,极是。”
另一边,自下车后就跑到兰霁身边的何莲笙好奇的问:“兰将军,我也能住在行宫吗?”
太子给了裴镇监察使的职位,又调何道远任东都留守,何莲笙是为了帮亲爹先熟悉环境,才乐颠颠跟着过来。
可她毕竟是个小姑娘,背井离乡的跟来,见各有归所,自己好似无主孤魂一般,不由得有些失落。
秦萱忽道:“你与我同住吧。”
何莲笙一愣:“你?”
秦敏闻言笑了笑:“如此甚好,舍妹一向胆小,若有何娘子相伴,我也能安心许多。”
秦萱很爱面子,她是大发善心收留何莲笙,怎么搞的像是她在求人一样?
“哥!”
兰霁忍俊不禁,用眼神询问何莲笙之意。
何莲笙这一路过来,早就和秦萱熟悉了,两人的房间也常常是挨着,所以何莲笙并没有犹豫太久就接受了这个建议。
安置了何莲笙,兰霁也算了却了一件事,可一转头,就见到面色凝重的魏义,正严肃的盯着侯爷,疑惑的眼神恨不得要把他身上灼个洞出来。
察觉兰霁的眼神,魏义像是找到了解惑的老师,凑过来:“阿兰姐,你觉不觉得大哥今日有些古怪?”
兰霁看破没说破,“不奇怪啊。”
“怎么不奇怪?”魏义和裴镇相处多年,非常清楚大哥的情况,他那张脸虽说半残了,但不乏有女人喜欢并且接受,旁边的秦萱不就是一个?
在魏义看来,裴镇之所以不讲究吃不讲究穿,除了防备有人会对他下手,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他就不是那等在意外表的人。
可他今天……不一样了。
这穿戴,这气度,看起来竟然像个世家贵公子。
他觉得很陌生,很不能接受。
大哥一定是和那个公主在一起呆久了,都被带歪了!
搞得这么花里胡哨,还怎么拔刀杀敌呢!
兰霁不这么想:“说你注定孤独一生,你还真是不含糊。那侯爷能一直单着吗?他不得传宗接代,娶妻生子吗?男女皆为悦己者容,你应该高兴,侯爷如今也开始注意自己的外表,说明他好事将近,你别在一旁捣乱。”
魏义一惊,拉大嗓音:“不会是对公主吧?”
话音未落,座间已是鸦雀无声,一双双眼睛或疑惑,或警惕的看过来。
裴镇转头,投来魏义熟悉的目光,令他霎时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抱歉,副将无礼,惊扰诸位了。”裴镇淡定发声,总算把氛围又拉回来一些。
姜珣目光冰凉,想是想到什么,嘲讽一笑。
百里尧和赵氏年事已高,出门相迎已是最大的礼数,李星娆虽是公主,也是晚辈,与二老说了会儿话后,亲自送二老回院休息,这才在剩余人的拥簇下去了自己的院子。
百里府非常的大,为公主准备的院落也是一方明亮宽敞的院子,名叫朝露院,正朝南,冬暖夏凉,园景布置精美讲究,偶有翻新痕迹,可见是公主来之前重新布置过的。
府上众人虽热情,但不难看出这份亲和下的局促和谨慎,谁也不敢随便说错话惹公主不快。
李星娆有点疲于应付,崔姑姑见状,上前代殿下说了几句,刚提到旅途辛劳,以洛氏为首的众女眷便心领神会,相继退下,以便公主休养洗尘。
闲杂人退下,李星娆总算轻松了许多,转头问左右:“方才可见东方家的人?”
崔姑姑一愣,为难道:“老奴不识,要不要问问卫典军。”
李星娆把伍溪叫进来询问,伍溪果然靠谱,摇摇头:“不曾见过。”
崔姑姑皱眉:“都说东方氏与百里氏同气连枝,皇后能进宫,也有东方氏的相助。公主入城,百里氏尚且出城相迎,东方氏怎么连个人都不来?”
伍溪已经不是昔日的伍溪了,还没到洛阳城,他已经把这里的情况摸得七七八八:“殿下有所不知,东方氏多年来协助晋王镇守龙泉都督府,将门世家,总是多死伤,今东方一族,除了那些不成器的旁支,只剩定国公东方怀这一支还有些水花,府上人丁不多,清冷得很。”
“难怪。”李星娆喃喃应声。
崔姑姑却不以为然:“那也不该对殿下不闻不问。”
就在这时,姜珣从外面进来,代为传话:“定国公世子东方明携妻子女前来拜见。”
李星娆冲崔姑姑笑了一下:“白日不能说人,夜里不能说鬼,这道理算是亘古不变吗?”
崔姑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却见公主笑容一收,淡淡道:“去告诉东方明,本宫旅途辛劳,谢他专程前来,但拜见就不必了。”
第62章
公主话一出口,房中寂静了一瞬,可她好似浑然不觉,闭目轻柔额角,似乎累极了。
姜珣只看了公主一眼便温和称是,转身出去传话。
伍溪张口想说什么,崔姑姑及时给了他一个眼神,他这才没开口。
这一头,东方明与妻子儿女已经入座,正与裴镇、秦敏交谈。
东方明十五岁便入了军营,在龙泉都督府一守就是十二年,期间经历大小战役无数,落得一身伤痛,以至于他年近不惑,实际看起来却苍老许多。
都是久经沙场之人,甫一见面,自然更聊得来。
不久,姜珣回来了,裴镇一个眼神东方明便有所察觉,转头时人已起身,连带妻子和一双子女也跟着起身,结果只有姜珣一人出来。
“殿下连日舟车劳顿,昨日便因身体不适在百源驿歇息了一日,方才拜见完长辈后已入院歇下……”
东方明和妻子左氏对视一眼,两人分明听出姜珣话中的深意,但谁也没有表现出半分情绪,连跟在两人身后的一双儿女也自始至终都安静乖巧,谁也没有乱说话乱动作。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打扰殿下歇息了。”东方明二话不说就要告辞,又道:“有劳姜长史将这些薄礼转送给殿下。”
姜珣扫了眼东方明从座后提出来的礼盒,还真是薄的很,几个油纸包裹着洛阳时兴的小食,上面还印着店铺的宝号,此外还有几个盒子,也不知是什么,但就包裹来说,还不如公主带来的伴手礼一半精美。
姜珣为难道:“未经殿下允许,微臣岂敢冒然收此厚礼。”
厚礼二字,颇有些讽刺了。
东方明一双儿女抬起头,悄悄看了眼这位公主近臣,东方明眉头微蹙,似在思索要如何应对这个场面。
“若将军信得过本侯,就由本侯代将军转交吧。”
裴镇一开口,厅内的氛围再次微妙起来。
长宁公主和长史姜珣的事情,是随着公主要驾临洛阳一事才被传开,在外人眼中,姜珣便是公主身边最亲近的宠臣。
可等人真的到了这里,才知事实并非如此——公主来洛阳城的前一日,曾与宣安侯把臂同游,结果还遇到了流氓生事,最后是宣安侯英雄救美,那些流氓地痞被打的亲娘都认不出来,现在还在洛阳的州狱关押着,由宣安侯的兵马看押。
这二人与公主,皆是关系匪浅。
东方明连忙道:“既如此,就有劳侯爷了。”
裴镇往身侧看了看,兰霁立马走到了东方明跟前:“少国公交给末将便是。”
东方明:“有劳。”
姜珣看向裴镇,眼神尽是不赞成的意思,可裴镇看也没看他,亲自将东方明一家人送出了百里府。
等他折回来时,姜珣便站在道上等着他。
裴镇视若无睹往里走,姜珣忽道:“就算殿下对谁青眼有加,也未必喜欢被这个人所束缚,尤其是她明明已经表明态度的事,有些人却还要勉强她去做。”
裴镇的步子在一瞬间有滞缓之相,却又很快恢复如常,大步走了进去。
兰霁见到裴镇回来,忙道:“侯爷,这东西……”
裴镇伸手提过,“我送。”
……
这一会儿的功夫,崔姑姑已经带人将公主的院子里里外外整理了一遍,不得不说,洛氏筹备的很是用心,即便是细致如崔嬷嬷,也挑不出大毛病,只是按照公主近来的喜好做些简单的调整。
刚收拾好,宣安侯便到了。
崔姑姑与他见了礼,扫一眼他手里,转身进去通禀。
李星娆支着头养神,懒懒道:“他来干什么?”
崔姑姑:“侯爷手里提着东西,许是……有人送来的。”
李星娆睁眼,神色中闪过一丝疑惑,坐直了:“让他进来。”
裴镇进来后,将东西放在外间的茶案上,李星娆一会儿看看这些东西,一会儿看看面前的男人:“这是什么?”
裴镇:“定国公世子东方明为殿下准备的薄礼。”
李星娆眉梢轻轻一挑,表情逐渐微妙起来。
“东西已经带到,臣告退。”
裴镇刚刚离开,姜珣便从隐蔽处走来,他看了眼裴镇离开的方向,又看了看房内。
公主收到这东西,似乎并未大发雷霆,也没有嫌裴镇多管闲事,姜珣脸色不大好看,若方才与裴镇正面对上,这结果无异于又是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姜珣沉着脸退了出去,另一边,李星娆盯着裴镇带来的东西,久久没有说话,崔姑姑心里打鼓,小心翼翼道:“老奴替殿下收起来吧。”
公主这才有反应,身体换回方才的轻松坐姿:“不急,拿来看看。”
崔姑姑确认自己没听错,利索的将东西呈到公主面前,一一拆开。
最上面是些洛阳本地的小食,即便只看油纸包上的宝号名字也能猜出来。
崔姑姑哭笑不得:“这定国公府送礼,还真是……”她想了半晌也没想到用什么词,索性把剩下的拆开了。
“这是野参,这些都是药材。”崔姑姑简单翻检了些,态度变了:“这都是好东西呀,补血养气,固本培元,殿下近来身体不适,想来是沿途颠簸劳累,正好补补。”就是包的普普通通,瞧着怪寒酸的。
李星娆一样一样检视,轻声道:“真是有心了。”
崔姑姑:“那这些东西……”
“收下。”
……
“这处便是姜长史的居所了。”兰霁指了指面前稍显老旧的房舍:“姜长史若是有什么需要,可以告诉我,我会安排人为您准备。”
姜珣虽不待见裴镇,但对其他人还是保持着风度:“有劳兰将军。”
兰霁将人带到,功成身退。
房内只剩姜珣一人,他扫了扫房间的陈设,虽然已有人事先清扫过,但阴冷中伴着潮湿的霉味,可见许久不曾有人来过,绝非舒适居所。
姜珣扯扯嘴角,走到茶座前坐下,没想到那看似洁净的坐垫,一屁股下去压起一股子尘气,呛的他忍不住咳了两声。
裴、镇!
姜珣无名火起,甩袖一挥,案上几只破盏子被扫到地上。
哗啦啦几道脆响,房中无声无息进来一人,在姜珣面前跪下。
“东家。”
姜珣闭了闭眼,忍着火气道:“人现在在哪。”
“进城了,按照东家吩咐,我们一直盯着,没有放跑。”
姜珣缓缓睁眼,语气里有种明知故问的嘲意:“哪儿落脚的?”
对方顿了顿,“来芳楼。”
姜珣嗤笑,一副“果然如此”的了然。
“此人痴好这口,但也敏感多疑,布控盯梢务必小心谨慎不留痕迹。若叫他心中生疑断了踪迹,你们的命就跟着一起断。”
“是。”这一声里多了几分畏然。
来人悄然离去,房中只剩姜珣一人,他又扫了眼这拿来敷衍他的居所,闭上眼长长舒了口气,勉强将连日来的火气压下去。
忽有一小吏疾行前来,冲他拜道,说是百里刺史为公主和各位大人设下了接风宴,特来邀请。
姜珣和声道了句“有劳”,应下邀约。
……
考虑到公主舟车劳顿,接风宴安排在晚间,中间的时间足够公主休息养神,宴请宾客都是公主同行的熟人与自家人,是不想有拘束的意思。
洛氏面面俱到,李星娆也很给面子,让崔姑姑出去应下洛氏,洛氏便欢欢喜喜去继续筹备。
崔姑姑想到公主先时对东方氏的态度似乎不大寻常,特地说了句:“老奴方才问了刺史夫人,今日接风宴,定国公世子一家也会列席,殿下方才没见人,晚些时候兴许就见到了。”
公主斜倚卧榻,闻言轻轻掀眼,看了崔姑姑一眼。
崔姑姑忙道:“老奴多嘴了。”
李星娆并没有追究这些,只是吩咐:“备水沐浴,再挑一套体面的衣裙,长辈们如此用心,别显得本宫轻慢了。”
等公主不紧不慢洗去一身尘埃,小憩一阵后,天色也开始暗下来,筹备了一整日的百里府,随着宾客登门变得热闹起来。
公主小睡醒来,由崔姑姑伺候换上华丽的裙服,又瞄了一个精致的妆容,钗饰无不名贵,携着通身的雍容华贵走出院落,众人无不屏息凝声站定行礼,垂首不敢直视。
待行至花园,原本热闹的园子骤然静下来,灯火阑珊处,精致的美人被拥簇而来,艳光并着华贵,将道道惊艳且唐突的目光震醒,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公主含笑免礼,优雅入座。
作为公主的近臣,姜珣早在公主来时便与身边的人揖手歇了话语,从容的穿过道道目光,来到公主身边坐下。
“本宫还以为你只会跟姑娘玩,看来是误会你了,你跟谁都挺能玩。”
李星娆面上带笑的说出这话,远远看去就像在与姜珣亲密低语。
姜珣配合的露出微笑,凹着嘴型:“微臣就当殿下是在夸赞了。”
“听说裴镇将你安置在行宫,那里能住吗?”
姜珣温声道:“有劳殿下挂念,裴侯安排的很妥当。”
“那你就好好住下,替本宫盯着行宫修建。”
姜珣回了声“是”,忽而有所感,转眼瞄向裴镇,这人不知何时看了过来,眼神和旁人不同。
旁人眼中是对他与公主姿态亲密的好奇和探究。
而他眼中是了然于心的戏谑,好似他刚才就在跟前,把他与公主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姜珣心头一动,后知后觉的抿了抿唇。
若裴镇可读唇语之言意,那他故意和公主亲密低语的样子,就非常的蠢。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竟频频在他面前处于下风。
正当姜珣心里那股邪火蹭蹭上蹿时,园中忽有鼓乐声传来。
宴席间奏乐助兴本是常事,可当李星娆循声望去时,眉梢倏地挑了一下——这些乐师们,长得真好看啊。
洛氏察言观色,笑道:“这是洛阳城里最有名的乐坊,乐师都是出自名师,曾有商贾欲重金收拢,可因庸俗市侩,愣是千金难求一曲,今知殿下驾临洛阳,他们是专程来献艺的。”
洛氏话一出,不少人转头看去,其中就包括裴镇和姜珣。
下一刻,两人的目光同时凝在那个位置最显眼的琴师身上,表情倏地变了……
第63章
其实公主并没有特别的去看哪一个乐师,顶多是觉得这些形貌上乘的乐师集合在一起,令视觉上的享受倍增,是件赏心悦目的事。
可她没想到,自己这一眼看过去,坐在正中最显眼位置的琴师似有所感,轻轻抬首,隔着一段距离,与公主来了一段遥遥对视。
正如洛氏所说,这些乐师技艺不俗,即便相貌出众也并无以色侍人的谄媚与殷勤,单说这一眼里的清澈淡然,平添如梦如幻的出尘之感,让人不由静心凝神,细细去品曲中之韵,奏者之情。
然而,宴席上的奏乐,即便有当世一绝的技艺,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的消遣,公主细细听了一会儿,身边的人忽然开口:“殿下一路上都记挂着东都的修建,如今既已到洛阳,可要安排行程前往行宫去瞧瞧?”
李星娆注意力被拉回来,应了声是,“本宫是想去瞧瞧,就怕仪仗扰人,反而耽误进度。”
姜珣微微一笑:“殿下挂心国事是好事,怎么会耽误呢。”说着,转头看向裴镇:“侯爷说呢?”
裴镇早已将目光从乐台处收回,神色如常道:“当然不会,只是营造现场易出意外,并不适合殿下走动出入,不过行宫中尚有未损的楼宇,殿下或可登楼远望,也避免了危险。”
“去福宁塔呀。”席间忽然响起一道清脆的少女声,引得道道目光朝着东方氏的位置投去。
一个“塔”字,让公主滑了手,刚刚提起的酒盏掉落,酒水洒了一身,姜珣飞快起身为公主遮挡,崔姑姑则上前替公主擦拭。
席间氛围忽然凝固。
长宁公主性情骄纵,喜怒无常早就不是什么秘密,可她有皇后和太子宠爱撑腰,连陛下都拿她没办法。
这东方家的小娘子忒冒失了些,竟把殿下手里的酒盏都吓掉了,若长宁殿下此刻发飙,试问谁能拦得住?
太不谨慎了!
洛氏吓坏了,脑子里还在飞速组织说辞,公主已淡然的摆摆手,挥退崔姑姑和姜珣:“没沾湿多少,不必大惊小怪,”
其实崔姑姑都处理的差不多了,加上夜间光暗,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公主都谈不上失仪。
但东方珮已然有些吓到了,忙起身行礼请罪:“臣女失言,殿下见谅。”
李星娆这才看清了她。
东方珮个头小小的,甚至有些瘦弱,但那双眼睛格外明亮,抬眼转眸间,席间灯火都在那双黑黝黝的眼里淬成了星河。
若面相就能决定最初印象好坏,李星娆觉得,东方珮并不是个招人讨厌的姑娘。
更何况,哪里是东方珮失言呢,分明是她自己失态,因她对塔这种地方没有好感,甚至有种发自心底的排斥,听到东方珮提及,脑子里陡然浮现画面,手上力道便没了准头。
即便不去看,李星娆也能感觉到那些悄然无声落在自己身上的打量目光,为了掩饰这份失态,她谁也不看,强撑笑容问道:“这位就是东方娘子吧,你说的福宁塔,是什么地方?”
咦,公主没有要苛责。
东方珮端正姿态,有板有眼的回答,福宁塔是洛阳城外福国寺所建,站在塔上可俯瞰大半个洛阳城,尤其是行宫方向。
虽然不及走近了看那么细致,但看个宫阙楼宇的修建进度还是不成问题的。
李星娆仍是笑:“东方娘子的提议,本宫会好好考虑。”
她急于跳过这话题,径直看向东方珮身边的东方明夫妇。
“本宫舟车劳顿,今日抵达后一度昏沉疲惫,听闻东方世子携夫人前来也未能外出一见,倒是收了世子与夫人细心的厚礼,本宫在这里补上一声谢。”
传说中难搞的公主并没有发飙,反而客客气气为那点微不足道的小礼物道谢,东方明和左氏连忙回应,且一再为女儿的失仪请罪,他们的长子东方靖也起身立在一旁,目光更多的放在父亲东方明身上。
公主眯了眯眼,这东方明,身子似是不大爽利。
几句话说完,因姜珣挑起的这个话茬算是彻底跳过。
这时,洛氏冲席间使了个眼色,各房几个娘子心领神会,纷纷起身出席,向公主行礼。
洛氏在旁一一介绍。
这几位娘子,都是百里府上的女郎,分别是大房所出的蓉娘、葭娘、二房的倩娘,年纪最小的是洛氏的女儿,慧娘,算起来,她们与公主还是表姐妹。
“皇后娘娘入宫前便是家中最受宠爱的小女郎,与兄弟姊妹相处极好,奈何娘娘身负母仪天下之重担,反而没有机会重回旧时闺阁。如今殿下驾临洛阳,倒也算是替娘娘圆了一个遗憾。”
“几个孩子都是在洛阳长大,对这里最熟悉,殿下若有什么想去的想玩的,只管叫她们一道作陪便是。”
乐台处忽然一阵疾奏,曲调一改先时的悠扬清灵,陡然间激昂澎湃起来,李星娆顿时被吸引,转眼看过去。
仍是那个最出挑的琴师,他功底深邃,已自成一派风韵,没有大开大合的浮夸,拨滚拂扫之间尽是蓬勃的力量。
洛氏见状,冲府上几个娘子再次示意,几人知情识趣的退到一旁,并未执于刚才的话茬。
裴镇不动声色的看向公主的方向,不期然对上姜珣投来的目光,两人对视间,眼中是隐晦的审视和猜疑,而一曲恰好在此奏罢。
公主笑着叫赏,崔姑姑立马支使身边两个小婢女去准备赏钱。
乐师们得公主赏赐,齐齐上前来叩谢。
李星娆盯着那个冷峻的琴师,含笑开口:“先生琴艺了得,不知师从何人?”
琴师恭敬回应:“小人身份低微,哪有资格师从名家,不过是一番痴好,自己摸索苦练。”
“原来是自学成才,”李星娆笑了笑:“能有如此功底,非多年苦练不可得。若先生赏脸,本宫倒是很想与先生切磋琴技。”
此话一出,不免令人浮想联翩。
难不成公主是瞧上了这个琴师,打算收拢私养?洛氏还真是会啊!
琴师不卑不亢:“得殿下青眼,是草民之幸。”
“你叫什么名字?”
“草民南音。”
公主饶有趣味:“本宫记住了。”
刚好赏赐之物已备齐,崔姑姑在公主的示意下当场派赏,众乐师又是一阵谢恩。
虽然公主对那琴师另眼相看,但也并未给予什么特殊待遇,待到接风宴结束时,那琴师与其他人一样乘车离去,并无什么香艳旖旎之事在宴后延续。
百里宁和洛氏亲自将宾客们送到门口,直至宾客散去,夫妻二人才相携往回走。
从接到公主后,百里宁和洛氏的心便一直悬着,就怕招待不周,直到此刻,夫妻二人才松了一口气。
洛氏为自己的安排感到得意,甚至对接下来的日子也有了信心:“夫君,你觉得蓉娘这几个,哪个能成太子妃?”
百里宁失笑:“怎得,现在不捶胸顿足,恨自己晚生几年了。”
洛氏轻轻哼了一声:“罢了,妾身想通了。都是一家人,蓉娘她们几个也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无论是谁中选,那都是百里氏的荣光,若为了人选之争,自家人先撕扯起来,叫外人捡了便宜,才是得不偿失。”
说到这,洛氏得意起来:“再说,都是自家姐妹,待到慧娘长到许婚的年纪,有做皇后的姐姐,还能亏待了她?”
百里宁眉目舒展,轻轻拍洛氏的手背:“还是先将公主应对过去吧,这么多年,她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太子快要选妃的时候来这一趟,必有皇后授意。你得仔细应对。”
提到这个,洛氏有点不舒坦:“若是早早定下迁都的事,皇帝太子近在眼前,咱们哪还犯得着在这瞎猜琢磨。”
“这事儿就不必抱怨了。”百里宁笑笑:“等东都建成,陛下临幸时,咱们只会越来越好。”
洛氏一听这话,又充满干劲了。
……
同一时间,回程的马车上,左氏正在指责东方珮今日的失言。
东方靖见妹妹被说的一声不吭,帮腔道:“母亲,妹妹也是无心,况且殿下并未怪罪。”
左氏摇摇头:“等到殿下怪罪时,可就晚了。”
东方珮老老实实:“女儿错了,往后再不敢在殿下面前胡言乱语了。”
东方明叹了口气,轻咳两声:“罢了,错处挑开了,你就要记住,多说无益。太子就快要选太子妃,公主喜欢,未必代表太子喜欢,但若公主不喜你,即便成了太子妃,日子也绝不会好过。”
提到太子妃的事,马车里的气氛凝重了几分。
东方靖见妹妹没说话,笑着安抚:“父亲,这种事也要看缘分,珮娘……”
“你今日是怎么回事?一而再再而三回嘴,是欠打了是吗?”东方明忽然发火,激起一阵病咳,吓得东方靖再不敢胡说,和母亲左氏一个倒水,一个抚背。
东方珮轻轻咬唇,平声道:“父亲放心,女儿知道该怎么做。”
左氏还是心疼女儿的,和声道:“别给孩子太大压力,大郎也没说错,再多安排,也得看缘分。”
东方明许是旧疾犯了难受,许是无言以对,沉默着没再说话……
第64章
“不是叫你们看好他吗?他怎么会扮作琴师出现在公主面前!?一个个眼睛长到哪里去了!”
姜珣压抑多时的邪火终于彻底失控,放任自己暴躁起来,一脚踹开地上的瑞兽铜炉,怒不可遏。
然手下的人心里也委屈。
毕竟是东家自己说,不要打草惊蛇,只负责把这人盯紧了就成。
更何况这人顶替琴师来百里府献艺,就在东家眼皮子底下,他们也都暗中监视着,并未玩忽职守,若对方敢有动作,他们也会第一时间出手。
可现在看来,比起他们玩忽职守未曾及时报告此人行踪,东家更生气的是此人出现在了公主面前。
什么辩解都是多余的,只能认下。
“东家恕罪。”
姜珣吐了口气,慢慢平静下来。
事已至此,这人在公主面前留了印象,以李星娆如今的敏锐心思,做的太多反而会节外生枝。
姜珣思索片刻,沉声道:“明日,我去会会他。”
……
来到洛阳第二日,重修行宫的营造工作便一一展开,裴镇和秦敏作为正副监察使,各司其职,配合的倒也顺利。
姜珣早间去走了一圈,便直接去了百里府。
来的时候,公主正准备出门,目的地正是东方珮说的那个福宁塔。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李星娆换了身男式便装,带了包括伍溪和崔姑姑在内的十来人随行伺候护驾,此外,还有百里府上三位女郎,也配合公主换了男装打扮。
姜珣向三人见礼,那身清隽又不失英武的气质,令三位百里女郎多了几分拘束羞赧,不敢过度直视面前的男人。
李星娆将三人的反应看在眼里,笑道:“姜长史曾游历各道,见多识广,本宫来洛阳一千,都是姜长史与本宫描绘洛阳景色。”
有公主牵了这个头,最年长的百里蓉按下面对外男的羞涩,大方问及姜珣游历的过往。
姜珣看了眼公主,对方的眼神意味明确——说啊,会说你就多说点。
他立刻就懂了。
于是,接下来的路程里,几乎都是姜珣在说,三位百里女郎静静的听。
是个人多少都有点慕强心理,而这个“强”,包括但不限于武力、智力、经历上的超群和身怀一技之长。
姜珣年轻俊朗,谈吐不俗,又见多识广,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三位女郎的好感,
渐渐的,她们眼中或惊奇或赞叹的眼神盖过了最初的羞赧和局促,也开始与姜珣交谈起来,除了洛阳风情,还有她们为数不多的几次出游。
倒是公主本人,一路上甚少开口,优哉游哉的看风景,直到抵达了福国寺,李星娆都走出去了,三位百里女郎才如梦初醒。
她们今日是陪公主的呀,怎么和公主身边的近臣聊了一路,反而忽略了公主呢!
以百里蓉为首,三人暗自反省一番,将注意力从姜长史身上收回来,飞快跟上公主。
站在福国寺门口,仰头就能看到寺内高耸的塔身。
噩梦里被囚禁在塔底的滋味席卷了心间。
那一方囚地,是她最痛恨的地方,也是最抗拒排斥的地方。
可是,她并不抗拒心中留存着这种感觉。
它像一个永不泯灭消散的警示,让她再不敢重蹈覆辙。即便不可避免的来到类似的地方,她也是登高远望,而非回到暗无天地的底端。
就在李星娆准备迈入寺门的当口,迎面走来一人,分外眼熟。
等人走进了,李星娆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愕然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裴镇抱手行礼,淡定道,“重建行宫人手有限,早间听闻寺中有僧人擅长营造,特来取经。”
李星娆看了看寺内的方向,确有一身披袈裟的僧人返身往回走,想是他瞧见了她,便请对方留了步,独自出来的。
“取完经了?”
裴镇不苟言笑,“大师慈悲为怀,古道热肠,答应相助,稍后会有营造司的专人前来详谈。”顿了顿,反问:“殿下要登塔吗?”
李星娆心里一咯噔,莫名听出了话外之音。
擅长拒绝的人,可以有一万种方法拒绝,但裴镇的拒绝一向直截了当,根本不会弯弯绕绕给人遐想误会的空间。
但同样的,这样的人一旦开始不拒绝,便处处都是端倪。
就说此刻的偶遇,打过照面后他大可直接走人,毕竟公务在身,她是公主也不能强留,可他呢?东拉西扯的说了一通,脚下半步都没动。
还“殿下要登塔吗”,分明就是“我想与殿下一起登塔”。
公主决定配合一下。
“是啊,相请不如偶遇,侯爷可愿同往?”
果不其然,裴镇只是稍加思索便点了头,侧身让道,抬手示意:“殿下请。”
直至两人走进寺内,姜珣和三位百里家的女郎还站定未动。
姜珣是若有所思,三位女郎则是愕然——宣安侯,是不是没有看到他们啊?
察觉到身旁的寂静,姜珣侧身冲三人浅浅一笑:“三位女郎请。”
三人回神,含笑点头相继跟上去。
一行人登上福宁塔。
公主和宣安侯并行在前,两人一直在说话,没有主旨,信口闲谈罢了。
到这时,三位百里女郎终于回过味儿来,这一路上,都是姜长史在与她们说话,公主很少开口。
原以为公主是不善言谈,现在看来,分明是对着她们没有谈性,找来姜长史应付她们罢了。
这个发现让三人心生气馁,又有些担忧,若公主是因不喜她们才这般应付,选太子妃时自然失去一大助力事小,被公主从中干扰破坏才是糟糕。
毕竟像她这样受到兄长宠爱的公主,对兄嫂必有一番要求。
思及此,三人连忙转换了策略,现在得不到公主喜欢已经不重要了,至少不能让她讨厌。
于是,三人完全没有打扰公主的意思,安安静静跟在后面,见机行事。
然而,公主并没能洞悉三位娘子活跃又敏锐的心思,登塔的每一步,对她来说都像在和一种莫名的力量相抗,仿佛多走一步,噩梦里携来的恐惧便被多碾碎一分。
等她站在塔顶俯瞰下方时,耳中竟隐隐嗡鸣,眼前的景色都变的虚幻起来。
她不由得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才是真实。
抬眼看去,行宫遥遥在望,破损的宫殿楼宇被工匠用木栏竹架束出轮廓,豆大的点点身影攀高踩上,正在修补中。
“这里果然不错。”李星娆借着说话的功夫轻轻舒气,慢慢卸下登塔时的复杂心情。
裴镇看她一眼,“不怕了?”
就这三个字,李星娆心里一咯噔,无端心虚:“怕什么?”
裴镇:“你要不要照照镜子。”
正当李星娆心中生疑,忍不住思考他缘何来这么一句,就见他目光扫过下方,压低声音调侃:“也没多高,吓成这样。”
李星娆一愣。
他说的害怕,是指怕高?
这个说法反倒令她心头一松,语气都硬了起来:“怕又如何,即便你如今骁勇善战,第一次拿刀时就没有怕过?”
裴镇忍不住看了眼身边的人。
她一向是个要面子的,从前能折腾时,最恨别人叫她下不来台,可不知何时起,模子还是那个模子,性子却已截然不同。
错了便是错了,不足便是不足,心中只放着那几样在意的事,其他的便都无所谓。看似豁达,又像将自缚封闭,不动要害,便岿然不动。
“下回别来了。”
李星娆又是一愣,转头看他。
裴镇理所当然的说:“去做一件明明不喜欢且可以不做的事,并不会显得你有多厉害,自己折腾自己罢了。”
李星娆一口气提上来,心说我真是给你脸了,正欲发作,胳膊忽然被扯了一下,人就这么朝旁边挪了步,站在了男人高大的身躯之前,他抬起的手臂引导着她朝前面看,声音从脑后传来。
“那里有个鼓楼,下次想监工,可以去那里。”
这样的姿势,李星娆似被他从后包住,眼神微微一偏,连窄袖上的绣纹都看的清清楚楚。她后知后觉的发现,从百源驿进洛阳开始,他的着装开始讲究起来,打扮变了,连身上的气味都掺杂了新的成分,平添儒雅。
两人身后,三位百里女郎眼神像是被烫了一样,心有灵犀的走到另一边看风景,主打的就是一个绝不打扰。
姜珣冷眼看着站姿亲密的两人,眼底尽是讥讽与嘲弄。
他扯扯嘴角,转头看向另一边……
第65章
纵然一个动作引来旁人万千遐想,但裴镇似乎真的只是在为公主指明方向,见她盯着远处没动,便放下了手,人也跟着挪到一旁:“走吗?”
李星娆:“什么?”
裴镇:“没什么好看的,下去吧。”说完转身先下了塔。
李星娆见他真的走了,又回头看了眼前方的风景,目光掠过塔下时,闪过一丝精光,唇角轻勾,说道:“是挺没意思的,下去吧。”
于是,一行人总共没待多久,便又下了塔。
刚走出塔,姜珣与三位百里女郎同时一愣。
先下来的裴镇并没有走远,正与一女子面对面说话,那女子有所感,转头看过来。
是东方珮。
东方珮与裴镇说了什么,径自走过来行礼,李星娆虚虚抬手:“出门在外,虚礼就省了吧。”
东方珮从容应是,抬首冲公主一笑:“殿下真的来啦,塔上风景可还满意?”
李星娆:“不错,就是梯子太抖了,不敢低头,有些吓人。”
东方珮扑哧一笑,又像是意识到自己失态,掩了掩唇。
“怎么,你也觉得吓人?”公主忽然反问。
东方珮下意识道:“对啊……”
“你觉得吓人,推荐给我?”
东方珮卡壳,大概是没料到公主如此直白,但直白之余,语气里的戏谑多过质问。
少女的眼神亮了亮,并不惧怕,只觉得新奇趣味:“我没想那么多,殿下提了,就顺口说了。”
李星娆笑了一声:“本宫现在不想登塔了,想找个地方填饱肚子,不知东方娘子有没有顺口的推荐?”
百里蓉三姐妹站不住了,趁着气氛合适,终于主动开口了一次:“殿下偏爱什么口味?洛阳城往来友人商旅不绝,也汇聚了各地的风味,殿下喜欢热闹,咱们可以一家一家去试,若喜欢清净,也可以回府,差府奴去购回。”
百里蓉开了口,旁边两姐妹也大胆给出建议,都是有备而来,哪里好吃哪里好玩都是信手拈来,完全没有东方珮开口的余地。
可东方珮也并没有着急在公主面前表现什么,安安静静立在那里,并不在意公主选择谁的建议。
最终,行程安排落在了百里蓉身上,姐妹三个蓄了一早晨的力,忙不迭去安排。
公主顺势发出邀请:“快到用午膳的时候了。宣安侯和东方娘子一道吧。”
东方珮毫无悬念的应下邀约,裴镇却拒绝了公主的邀请。
“臣还有要事在身,恐怕无法同行了。”
姜珣眼神轻动,看了裴镇一眼。
李星娆了然的“哦”了一声,并没有强留:“正事要紧,不耽误侯爷。”
福国寺香火鼎盛,不比长安城外的差,李星娆趁着安排车马的功夫,去了一趟正殿,参拜完毕后,还添了不少香油。
“殿下觉得这位东方娘子如何?”姜珣站在宝相庄严的佛像前,难得没有往日的戏谑轻浮,态度认真了许多。
李星娆眼神轻动,笑了一下。
无论东方氏还是百里氏,都盯准了太子妃这个位置,近水楼台先得月,她们若能与公主交好,不说万无一失,至少也是一大助力。
姜珣人精心细,又整日跟在她身边,还不至于连这一层都想不到。
“本宫觉得如何一点也不重要,是皇兄选妃,又不是本宫招婿。”
“殿下若真不在意,既不会任由百里家的女郎亲近讨好,更不会配合东方家的娘子在此偶遇啊。”
他看向李星娆:“太子殿下一向心疼您,他来日会选什么样的太子妃,您上心在意也是常理,有什么好否认的。”
“能选出太子妃的世家贵族不止这两家,本宫上心又有何用。”
“当然是因为,至今未时义无反顾站在太子这头全力相助的,当属东方、百里两族啊。”
李星娆的脸色骤冷:“那又如何?你想说太子没了他们便寸步难行了?”
“微臣不敢。”
刚好这时候百里蓉过来,车马都已备好,李星娆没再与姜珣多说,转身离开。
“殿下。”姜珣在后面叫住公主,歉然一拜:“殿下曾吩咐微臣,要多留意东都修建情况,是以微臣想先行告退,晚些时候再来向殿下复命。”
李星娆笑道:“行啊,去吧。”
……
百里蓉安排的十分周到,甚至不输洛氏的细致,三姐妹围着公主话题不断,直接将东方珮衬成了局外人,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
李星娆看在眼里,不免有些佩服她。
明明不热衷,却也坐得住。
气氛本就热络,没想到还遇上了熟人。
“殿下!”何莲笙和秦萱都作了男装打扮,一人手里拿一个刚买的水晶柿子,在偶遇公主时,兴奋的冲了过来。
如果说秦萱在上路之初还对公主颇有看法,那么在经过何莲笙不分日夜的洗脑和一路上亲身受到的照顾后,秦萱的态度已经完全转变,至少眼下的偶遇,她眼里亮晶晶的光芒完全不输身边的何莲笙。
李星娆一看她们便知是跑出来玩的,顺口邀了她们。
眼下正是用饭的时候,加上对公主品味的信任,两人完全没有与公主客气,欢欢喜喜加入进来。
得知公主今日只去了一个寺庙,何莲笙立马将自己上午去过的地方全部罗列出来,她主讲,秦萱在旁补充,俨然比公主的行程有趣多了。
这也正常,两个小姑娘都是玩心正重满心好奇的年纪,一点新鲜颜色就能勾去她们的神魂,加上两人都会功夫,脚力身法不在话下,一拍即合后,自然玩的风生水起。
李星娆是笑着听下来的,可在无人窥见的心底,竟莫名升起一丝惆怅。
论起来,她才刚刚过了十七岁的生日,却远不如这年龄相仿的二人欢喜明媚,有些事情始终压在心头,沉甸甸的,注定了前行的步伐无法轻松愉快。
【殿下,希望自己也能那样吗?】
脑海里忽然响起男人低沉的询问,令李星娆有片刻的怔然。
半晌,她轻轻扯了一下嘴角,看起来好像是听到有趣的地方发笑,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笑里藏着几分怅然。
裴镇那些话,其实犀利又精准。
她想啊,想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不说大富大贵,至少不愁生计,身边没有那么多阴谋诡计,身上也没有系着太多利害关系。
如此的话,她大概就能像她们一样了吧。
“殿下,您觉得呢?”忽然有人叫她,李星娆回神,意外对上一双清凌凌的眸子。
东方珮笑容恬淡,正看着她,但李星娆根本没留意她们前一刻说了什么。
“觉得什么?”公主不懂,也不遮掩,直接就问了。
这就让秦萱和何莲笙有些尴尬了,敢情公主根本没有在听她们讲什么。
李星娆笑了一下,拍拍脑袋:“对不住了,方才听你们说城东有家胡饼铺子,本宫就想起了长安的辅兴坊也有这么一家,本宫还吃过两回。离京有些日子,思绪一上来便走了神。”
原来是这样!
何莲笙的心本就是偏的,这会儿毫不犹豫改口:“其实东方娘子说得对,各人自有各人的玩法,我是个急性子,恨不得一日就能玩遍全程,囫囵着玩个遍,有时的确不及细细赏玩来的深刻。”
她亮晶晶的眸子盯住公主:“殿下这般温和,兴许是喜欢漫游细玩。”
李星娆这才晃过神,知道东方珮刚才说了什么。
她再次看向这个瘦小又文静的少女,第一次主动起了个话茬:“本宫在长安时,常常听皇兄和母后提及东方家镇守龙泉都督府的事迹,东方氏满门猛将,本宫还以为东方娘子会和何娘子和秦娘子一般巾帼不让须眉,如今看来,是本宫先入为主想错了,将门之家,也能长出东方娘子这般娴静温雅,善解人意的姑娘。”
东方珮愣了愣,看向身边的秦、何二人,眼中竟溢出几丝艳羡:“若是臣女能选,其实更愿意像秦娘子和何娘子一般。”
“哦?怎么说?”
东方珮轻轻垂眼,抿唇笑了笑:“如殿下所言,东方氏满门武将,所以免不了损兵折将,家父身为长子,有继承家业之责,可当年三叔战死沙场后,家父便披甲上阵,协助晋王驻军与龙泉都督府。”
“家父虽打了许多胜仗,但也落下了一身伤病,还是祖父亲自出面向陛下请命,这才将他调了回来,如今协助晋王的,是臣女的二叔,又因二叔常年难以归家,二婶与两位弟弟妹妹便作为随军军眷,一道跟了过去。”
“臣女自出生起,身子便格外虚弱,大夫说,子嗣由父之元精所化,虽未母体孕育,但若父体抱恙,同样会影响到子嗣。所以,殿下想的其实并没有错,若非这生来就带着的毛病,臣女一定也会像两位娘子一样。”
在场之中,百里家的三姐妹未必懂这种滋味,可秦萱和何莲笙是懂得!
东方珮一番话,直接将秦、何二人对她的好感拉满,一边默默惋惜她身为将门之后受的苦,一边大方向她传授一些简单且能强身的招式。
东方珮果然感兴趣,席间谈话再次热闹起来。
不同的是,刚才还像个边缘人物,连句话都插不上的东方珮,忽然成为了热闹中心的一部分,反倒是百里蓉三姐妹,对行军打仗一窍不通,对战场上的情怀更是无动于衷,顿时角色对调,成为了这场谈话的边缘人物。
最糟糕的是,公主好像更喜欢她们的这种氛围。
百里蓉三姐妹脸上表情不变,但心里已经开始拉响警报。
她们,都是竞争者吗!?
第66章
第一日的游玩顺利结束在当天申时。
彼时天还没黑,秦萱和何莲笙眼中透着欲语还休的留恋,自陛下登基之后就取消了宵禁,本想和公主一起去夜市玩,眼下只能作罢。
众人分道扬镳,公主回到百里府,吩咐崔姑姑在自己的首饰里条件了几样给百里蓉三姐妹送去。
她在美人榻上两手交握向上抻开身体,伸了个舒服的懒腰:“好歹忙活了一日,不好叫他们白忙活。”
崔姑姑应声说是,回忆着三位百里女郎的气质,挑了三样,给公主过目后便亲自去送了。
伍溪走了进来,“殿下,有消息。”
李星娆掀眼:“跑哪儿去了?”
伍溪面色微微羞赧,上前一步,在公主面前压低声音回复。
李星娆慢慢露出恍然的表情:“我就说嘛,一个个的跑那么快,还真是……诸事缠身啊。”
她站起身,忽然又恢复了精神:“去准备一下,晚点时候悄悄出府一趟。”
伍溪愣了愣,“殿下可要备车?”
李星娆好笑的点点他的额头:“懂悄悄是什么意思吗?就是悄无声息,掩人耳目,你带几个身手好的跟我走。”
伍溪懂了:“是。”
天色将将暗下时,洛阳城内已是华灯初上。
姜珣一身便装走进来芳楼,立马就被眼尖的老鸨盯上,奉为上宾迎进楼里,他是来芳楼的生客,但显然不是这种地方的生客,仪态举止娴熟自然,张口就要了几个楼里的翘楚头牌。
老鸨原本还在欣喜今夜又叨住一位金主,结果一听名字,脸上的笑就有些挂不住,是没想到这位客人来之前做了这么足的功课。
“怎么?我慕名而来,竟是连几位美娇娘的面都见不到吗?”说着,姜珣拿出一包银钱,直接点亮了老鸨眼中的光。
眼神是亮了,但眼里的为难变得更清晰了。
经营这种行当,总会遇上撞客的时候,送往迎来讲究的是心思灵巧,她调度以下,几个姑娘同时赶两场也不是做不到,可今日简直见了鬼,竟……
“看来老板很为难啊,怎么,是我给的太少了吗?”姜珣又从袖中掏出一把飞钱,老鸨心里顿时传来破碎的声音。
“要不这样。”姜珣好说话的很:“钱你收下,谁要了这几位姑娘,烦请老板为我引荐,大家品位相同,兴许还能交个朋友。”
当姜珣作此表态时,老鸨眼神一动,慢慢回过味来。钱多,目的明确,还不依不饶,这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压根就不是冲着女色来的。
这时候,一个合格的老鸨就要会懂得妥善斡旋了:“贵客稍候,我这就去通禀。”
姜珣便心安理得的等待起来。
不多时,老鸨笑着回来,表示那边的客人听了姜珣的话,也生出了兴趣,邀请他过去认识一下。
姜珣并不意外这个结果,施施然起身:“有劳。”然后被老鸨领着走向另一个厢房,可让姜珣万万没想到的是,跨进房间之前,迎面竟走来一个熟人,这人跟前也有人在引路,分明是将他们引向同一个地方。
两人狭路相逢,都停了下来。
姜珣意外的笑了:“侯爷原来也喜欢这样的地方吗?”
看到姜珣的裴镇同样淡定。或者说,当琴师南音出现在宴席上,凑到公主跟前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察觉了彼此的异样,会在这里碰到,一点也不奇怪。
可有些事情即便察觉,也还不是说破的时候。
裴镇负手而立:“不及姜长史。”
老鸨见两人相识,便知道自己这个局搓的没毛病,越发热情的邀请两人进门。
两人对视一眼,谁也没跟谁客气,不约而同迈步进了新的相仿,然而,就在两人跨进门内,看到座中等待的人时,表情齐齐裂了。
李星娆斜倚座中,面前的食案上遍布美酒佳肴,被叫来陪酒的歌姬舞姬似是因他们入内被打断了,歌舞暂停。
她……怎么会在这里?
李星娆扫过两个男人怔愣的脸,转头对歌姬舞姬道:“停下作甚,贵客临门,接着奏乐,接着舞啊。”
于是歌舞照旧。
“愣着干什么,两位不是来与我交朋友的吗?请坐。”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个南音,多半已经在公主手上了。
既来之则安之,裴镇和降序对视一眼,一起入座。
“殿下怎么来这里了?”姜珣笑着发问。
怎么来这里吗?
李星娆的思绪晃了一下,脑子里浮现出一些梦里的画面——
男人面色凝重的站在生气的女人面前,想解释似乎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们的身后,是一座热热闹闹的花楼。
眼见着她险些被气哭了,他终于露出了一丝慌乱的神色,抓住她的肩膀郑重的说:“没什么,什么都没有。”
他没碰里面的女人,更不曾与谁暧昧,逢场作戏,不过是要打探一些消息,朝廷不准官员狎妓的规定早已是名存实亡,且不说人在酒色之气中熏一熏,话便格外好问出来,单说那些在旁伺候的歌姬舞姬,往往知道的更多。
人终于哄住了,却不肯轻易松口,要她原谅他也成,除非带她一起!
男人万般无奈,令她扮作小厮同行,她偏不,转身找出一套雍容华贵的妇人装,梳了个已婚发饰,大摇大摆的走进去,竟然没被人扔出来。
他方才知道,这地方之所以受人吹捧,乃是因男女通吃,达官贵人能招待,有钱有权的女官人同样能尽兴,可谓毫无底线。
脸顷刻就沉了下来,连来此的目的都不顾上,他提着她的领子便转身走人。
两人拉拉扯扯出来,好一阵拌嘴打闹,最后化作石桥之下抵死缠绵的深吻……
画面一荡,又渐渐变回面前两个男人的脸。
李星娆笑起来,从容的说:“只许你们来交朋友,就不许本宫来会友?”
姜珣疑惑:“殿下是指……”
“那日的琴师,你们都忘了吗?”李星娆耐心的提醒他们,也进一步确定了两人的猜测。
姜珣:“原来殿下是来找他的,那为何不见他人呢?”
“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公主冲二人微微一笑,说的理所当然:“所以本宫做东,他在洛阳城一日,吃穿用度都由本宫招待。”
囚禁。
她不会无缘无故把人囚禁,难道是发现了什么?
姜珣看了眼裴镇,自他进来以后,几乎没怎么说话。
他想了想,不慌不忙道:“若殿下真的查过他,便该知道,他根本不是什么乐师,那日百里府献艺,微臣便觉他居心叵测,一查之下,方知他根本不是什么琴师,而是一个四处游荡沉溺温柔乡的浪荡子。”
“想是听闻公主驾临洛阳,便找机会去攀附,臣深忧殿下被其人欺骗,这才于今夜找来,没想到还是比殿下慢了一步。”
“啊。”公主撑着下巴,好整以暇道:“原来姜长史来这里,全都是为了本宫着想,但你这话有失偏颇,当日长史当着本宫的面狎妓亲昵时,本宫说什么了吗?倘若用这点爱好定一个好坏,那姜长史这笔,要如何算呢?”
姜珣一愣,没想到她在这等着,顿时哑口无言。
裴镇带着疤痕的眉梢轻轻一挑,发出了极不和谐的一声笑。
“你笑什么?”公主无缝切换矛头:“姜长史是因担忧本宫交友不慎而来,侯爷呢?原来你白日说的有要事在身,就是来这里……交朋友?”
最后三个字,公主咬的意味深长,生生将裴镇那一抹浅淡的笑给逼了回去。
“臣……”
“不必说了。”李星娆打断裴镇的话,径直起身:“你们爱去哪儿玩去哪儿玩,本宫管不着,也不同你们玩了。”
说着,她朝两人示意旁边艳丽妖娆的歌姬舞姬,皮笑肉不笑:“二位,请便。”
两个男人目视着公主离开,直至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姜珣忽然笑了一声,换了个浑身放松的坐姿,捞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盏:“你来这干什么?”
扯破了那层虚假的敬意,感觉反倒自在不少。
“那你又来干什么?”
姜珣笑了:“裴镇,明人不说暗话,你知道那个南音是谁吧?”
裴镇坐姿端正:“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姜珣:“不知道也就罢了,若是知道,你怎么敢让他和公主接触。”
裴镇扯扯嘴角,难得的坦率了一次:“这不是,慢了一步吗?”
谁能想到她会跑来这里。
顿了顿,裴镇看向姜珣:“长史此前高调狎妓,莫非是因为已经盯上了此人?”
姜珣摆摆手,撑着身子站起来,微微晃了一下:“都不重要了,你还是好好想想,他落在公主手里,该怎么办才好。”
“姜珣。”裴镇的声音从后传来,“你是怕他落在公主手上,还是怕自己会落在他手上?”
姜珣一愣,缓缓转过头,眼里的凌厉悉数暴露在裴镇面前。
裴镇会问出这种话,难道他也……
“你,说什么?”他偏偏头,似乎在确定什么。
然而裴镇已经从他的眼神里得到了答案。
他扯扯嘴角,从座中起身,走到姜珣身侧,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径直离去……
第67章
李星娆走出来芳楼后,静候在外的伍溪立刻跟了上来,将公主引到不远处的僻静之地。
这里停着一辆马车,李星娆还没走近,马车里已有人出来。
一抹娇俏的身影利落的跳下马车,不慌不忙冲公主行礼:“殿下回来了。”
李星娆点了点头:“耽误东方娘子的时辰了,这个时候回去,不会连累你被家中责备吧?”
东方珮摇摇头:“家中知晓我今日出来是与秦、何两位娘子夜游,我还带了家仆,晚些回去也没什么的。秦娘子与何娘子眼下也已回行宫了。”
李星娆眼神轻动,打量起面前的少女,不由思索起今晚的情况。
那日在百里府,南音几次故意拨音时,李星娆便听出他刻意的吸引,当夜便派人去查他。
假琴师的身份很好揭穿,或者说他根本没想过要遮掩,毕竟,要引逗一个人,总归要一点一点的把自己展露出来,引起好奇。
但比起好奇,李星娆第一个想到的,是姜珣之前一反常态公然狎妓的行径。
这个日日留恋风月之地的假琴师一出现,姜珣就开始光顾洛阳城附近的秦楼楚馆,加上梦里那些情景,她很难不联想到一处。
只是李星娆没想到的是,来这里的不止是姜珣,还有裴镇。
那这个南音,她就非拿下不可了。
他倒也配合,被带走的过程中并无挣扎,可李星娆一转眼就看到东方珮和秦、何三人正在结伴夜游四处瞎逛。
秦萱和何莲笙对公主的热情是有目共睹的,但这件事,李星娆显然不想声张。
关键时刻,是东方珮先发现了李星娆。
秦楼楚馆边,公主一身男装打扮,神色肃然,身后还停着一辆马车,有人把守,怎么看都不是寻常游玩。
东方珮第一反应是把秦、何二人先支开了。
原以为她知情识趣,看到了也当没看到,没想到善后回来,她还没走。
李星娆笑了笑,说道:“她二人都走了,你为何不走啊?”
东方珮抿了抿唇,竟反问道:“殿下今夜来找的,可是百里府献艺那日的琴师?”
李星娆愣了一下,淡淡道:“你看到了?”
东方珮老实的点点头:“那日宴席上,他几次三番引人注意,分明是故意为之,我便多看了几眼,认了个面相,方才……也就瞄到了一眼。”
“一眼?怕不是本宫刚从这楼里走出来,你便已经瞧见了吧?”
东方珮哑然。
还真是。
所以她故意引二人朝这边走,作出险些发现公主的样子,再假意帮公主支开二人,自己留在这里。
李星娆笑了笑,不合时宜的为自己近来颇有进步的眼光欣喜了一下。
百里家尚且为了太子妃一事百般亲近她,东方家又如何会无动于衷呢?
眼前这位东方娘子,初识只觉单纯憨直,但相处下来,不免看清那颗玲珑心上细细密密的心思。可有有趣的是,她似乎并不忙于遮掩这些心思,一样是那么憨直的表露出来,别人猜到了,她也坦然接受。
寂静一瞬后,东方珮小声的开口:“殿下要谁,自然是手到擒来,不过,殿下想到把人安置在哪里吗?”
李星娆轻轻扬眉:“你在这呆了片刻功夫,是连这个都帮本宫想好了吗?”
东方珮摇摇头,认真的说:“殿下要召见谁,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
她瞄了眼旁边的来芳楼,愁苦道:“只是这个琴师私风败坏,一旦出现在公主身边,必然备受瞩目,若被人挖出这些事,他声名狼藉是其次,污了殿下的名声才是坏事呀。”
说的很在理,李星娆也没想过把人大大方方带回百里府。
大约是找个没人的荒屋或是更偏远的地方先把人守住。
东方珮此刻简直像一条蛔虫,小声道:“那个,我家在城北还有座私宅,平时都没人去。我……能弄到钥匙!”
公主的表情里开始有了考量的成分。
她忽然眯眼,超东方珮走了两步,携着冷冽威压逼近,阴森森道:“你说得对,此人流连风月,私德败坏,可怎么办呢,本宫就是吃准他这一类了。如今已被你发现,若连人都送到你家的私宅,那本宫的名声,岂不是被你们拿捏了?”
东方珮猛地抬头,双手捂住嘴巴左右摇头:“臣女也可以不知道的。”
李星娆唇角轻勾,直起身,语气一转:“地方远吗?现在能去吗?”
东方珮正要开口,伍溪忽然走了过来,神色紧张:“殿下,出事了……”
……
当李星娆赶回百里府的时候,府内已是人仰马翻,连年事已高的百里尧都来不及穿外衣,只披着一件披风就颤巍巍的赶了出来,所有人看着烈火熊熊的朝露院,急的险些自燃了。
朝露院,正是公主下榻的院落。
全府出动,一拨人救公主,一拨人救火。
万万没想到,火熄灭了,公主却没找到。
李星娆在听到朝露院起火的时候,神色就沉冷起来,东方珮陪着她走进百里府,刚一进门,暗中忽然冒出个高大身影。
东方珮吓得不轻,李星娆动了动鼻子,瞬间淡定,任由裴镇拉着她一路往里走。
东方珮见状,连忙提着裙摆追了上去。
“你干什么?”李星娆试图挣脱裴镇的手,可他颇有擒拿章法,不弄疼她,她也挣不脱。
“百里氏以为你在火场里烧成灰了,你说干什么?”
他身高腿长,不一会儿便牵着公主来到了百里一家人跟前。
众人看到完好无损,只是作了男装打扮的公主,先是倒抽一口冷气,而后顺着一溜“谢天谢地谢菩萨”的感恩之言吐出。
万幸之后,疑惑接踵而至。
黄昏时候公主明明是和蓉娘她们一起回的府,后来还给蓉娘几个送了赏赐,这之后都没有公主出门的消息,除非……她是偷跑出去的。
可堂堂一个公主,出门为何还偷偷摸摸的呢?
“殿下,你……”洛氏尴尬此腿都软了,一时半刻连语言都组织不起来,以至于事情想明白了,却不敢乱讲。
顶着这一双双复杂的眼神,李星娆正琢磨说辞,不想裴镇替她开了口。
“说来惭愧,殿下今日外出,归来深感疲惫,所以本侯送信相邀时,殿下本不欲再出门。是本侯情不自禁大胆妄为,私自潜入带殿下出门,以至于今夜朝露院突发意外,叫诸位白白替殿下担惊受怕,本侯有失考量,失礼之处,还请诸位海涵。”
这话要是放在往常,可诟病之处就太多了。
但在今夜,这一番话,先是显出百里府护卫不严,连人进出都毫无察觉。
或许正是因为这等疏忽,才叫朝露院起了火。
换个角度想,幸而有宣安侯“情不自禁”、“大胆妄为”的将公主带了出去,这才阴差阳错的保了公主安然无恙。
说起来,百里府非但不能苛责宣安侯的失礼之处,还得谢谢他救了百里府一家。
百里宁反应过来:“侯、侯爷哪里的话,殿下来去本就该随意,岂是下臣们能随意过问指点的,幸而有宣安侯,殿下才能无恙。殿下一定受了惊吓,还请移步别院,好好休息。”
这一次又是裴镇先开了口:“殿下既已受惊,就先不要留在百里府了吧。”
李星娆慢慢看向裴镇,只见他的脸映在朦胧的灯火中,连那道疤痕都磨淡了,加上他今夜穿戴讲究,恍然间竟多了几分儒雅贵气。
“听闻朝露院是专程为殿下准备的,破费了些心思,现在临时换出地方,想必都比不上朝露院的妥帖。既然如此,换哪里都是一样,殿下人不在百里府,便不会总想着走水的朝露院,自然能好好歇息。”
百里尧到底年长些,长长叹了口气,缓缓道:“今夜令殿下受惊,府内上下乱成一团,今夜怕是难安,还劳宣安侯再费些心思,为殿下寻觅新的安置之处。”
裴镇欣然一笑,“这是本侯分内之事。”
第68章
朝露院起火一事来的突然又诡异,但万幸的是,起火位置与公主存放行李的库房隔了一段距离,崔姑姑挑了几样紧着用的打包带走,剩下的择日再去。
百里尧年纪大了,被小辈们送回房中歇下,后面的事都是百里宁和洛氏守着,等忙完离开时,夜已经深了。
李星娆从百里府中走出来,裴镇走在她身侧:“今夜事发突然,要另择下榻之处未免仓促,当日收拾行宫时尚有几处空房,殿下可以先去行宫暂住两日。”
说话间,两人已行至马车边,李星娆看了眼安静等待的东方珮,忽道:“那宅子,今夜能住吗?”
裴镇蹙眉:“什么宅子?”
“关你什么事?”李星娆冷声斥了一句,语气罕见的冷怒。
裴镇愣了愣,看着她没说话。
东方珮的目光在二人之间飞快走了一遍,忙道:“我已派家仆回府向父母说起今夜之事,殿下或许要另择安置之处,若无意外,家仆此刻应已拿到钥匙赶来。”
李星娆当机立断:“那就劳烦东方娘子领路了。”
东方珮悄悄瞄了眼宣安侯,见他没收什么,才应声道:“殿下请。”
……
当马车抵达东方家别苑时,东方靖早已在正门处恭候,连房间都收拾好了。
“时间仓促,简单收拾了一下,只能委屈殿下将就一晚了,等到明日一早,我们会再仔细收拾一次,殿下需要添补什么,只管吩咐。”
李星娆:“深夜叨扰已是不该,何来讲究,时辰不早了,东方郎君和东方娘子还是早点回去歇息,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
兄妹二人不约而同看了眼站在公主身边的宣安侯,心领神会的告辞,崔姑姑也带着人去公主卧房收拾整理。
李星娆看了眼裴镇,转身就要走,裴镇移步一动,拦住她的去路。
“为何不去行宫,要在这落脚?”
李星娆没好气笑道:“眼下所有人都知道,本宫深更半夜放着正门不走,却偷偷摸摸走后门与宣安侯幽会,如何,这般暧昧还不够?非得要住在一起才够?”
裴镇默了默,低声道:“行宫那么大,还不够你囚禁一个琴师吗?”
李星娆眼神轻动,抬眼看向裴镇,缓缓露出笑容:“囚禁?”
裴镇:“你我之间,或许可以坦白些。”
李星娆靠近一步:“那不如你先说说,你去那里,是为什么?”
两人挨得极近,眼神相对,丝毫躲避的余地都没有,唯有借深沉夜色掩去一二情绪。
裴镇:“南音身份有异,且刻意接近你,若你毫无察觉,也不会先一步将他囚禁带来这里。”
“那你说说,他哪里有异。”
“正要查明,不想被殿下截了先。若有消息,定会告知殿下。”
裴镇对答如流。
李星娆盯着他看了半晌,忽而一笑,语气一转,轻快道:“好,那人就扣在我这里,你慢慢查,等到有消息的时候,记得告诉我。”
夜色中的灯火让她的脸看起来更柔美,一番语气说辞,更是半点不见后怕,裴镇看的分明,脱口而出:“你差点死了,知道吗?”
李星娆一愣,伸手虚虚掩唇,故作惊讶:“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呢。”
“你不怕吗?”
他的神情语气过于认真,丝毫不与她玩笑。
李星娆见此,便也卸了玩心,转身踱了几步,背起手仰望天幕:“死有什么好怕的,反倒是许多活的太艰难的人,会把死看做了断的方式,懦弱逃避。”
“那你……”
裴镇吐出这两个字时,李星娆眼神一动,回头看他,他却没在说下去,眼底暗潮涌动,仿佛正在隐忍着滔天的情绪。
李星娆偏偏头:“我什么?”
裴镇紧咬牙根,硬生生平复下来,涩然道:“那你现在……感觉如何?来的路上尚且噩梦连连,今夜发生这种事,还能安寝吗?”
李星娆歪头一笑:“关心我啊?”
话音刚落,一道急匆匆的身影奔入院中,来人显然不熟悉方向,略显焦急的寻找着人。
“殿下!”姜珣走进来,第一眼落在公主身上,将她从头打量到尾,见她还是出门时的打扮,终于确定百里府走水时她应当还没回去,自然也没被伤到分毫。
李星娆换了个角度偏头,继续调侃:“啊,又来一个。”
裴镇和姜珣闻言,对视一眼,姜珣亦卸下了担忧,慢慢平复。
“行了,都别杵在这了,一场虚惊而已,都回去歇着吧。”说完打了个呵欠,叫来一个奴仆引路回了房间。
夜色之下,姜珣略一思索,直接找来一仆从,让他收拾出一间厢房,当着裴镇的面表示,从今日起,他随殿下一起住在东方家的别苑。
裴镇蹙眉:“殿下留你了?”
姜珣理直气壮:“自作主张殿下固然不喜,但下官是殿下的人,若殿下有什么闪失,下官横竖逃不过责难。未免今夜之事再次发生,下官必须得守在殿下身边。侯爷身负修都重任,还是早早回去歇着,殿下这边,不必侯爷担心。”
裴镇看了眼公主刚刚离去的方向,说:“他应当被公主囚禁在此。”
姜珣眉目轻动,意味不明的应了一声。
裴镇交代完这句便离开了。
……
百里府走水一事,在次日清晨便已满城皆知。
伍溪一早出门走了一圈,带回外面的消息以及洛阳城地道风味的朝食。
公主驾临洛阳下榻百里府并不是秘密,若公主似在百里府上出了什么岔子,那百里府上下自然难辞其咎。
昨夜之事后,公主连夜转移到别处,而百里刺史也在次日派人查了起火原因,据说有些异常。
案情细节自然是没法透露了,但一句“异常”,能设想的余地就很广了,比如是否有人故意要陷百里府于不义,所以派人对公主下手?
若是如此,针对百里府的意图就相当明显了。
伍溪刚说到这里,姜珣便慢悠悠晃了过来,美其名曰请安,实则是来蹭早饭。
“你怎么在这?”李星娆嘴上质问,眼里不由得细细打量起来。
他没穿官服,套一身深蓝长袍,布带束发,打眼看去,并无失仪凌乱之处,但无论是衣袍上几道浅浅的折痕还是那微微浮肿的眼泡,看起来都……粗糙了许多,全无以往的温润儒雅。
姜珣吃的认真,话也说得坦然:“昨日的事,殿下没吓着,微臣倒是吓得不轻,若殿下真的在百里府出事,什么真琴师假琴师,就都不重要了。您陪葬,大约是微臣唯一的归宿。”
李星娆嗤笑一声。
姜珣:“所以,微臣仔细考虑了一下。明知那假琴师有异,却没能第一时间向殿下禀明,私下行动,被殿下撞个正着。”
“由此可见,殿下的不信任,皆是因微臣不曾做出可信之事,从今日起,微臣定对殿下寸步不离,知无不言,绝无隐瞒,只愿殿下在洛阳期间能安然无恙。”
李星娆嘴角抽了抽,“寸步不离?怎么个不离法?”
姜珣郑重道:“最有诚意的那种。”
李星娆被逗笑,饮完最后几口热汤,“那就请长史拿出诚意,陪本宫去见见那位假琴师吧。”
姜珣眼神微微闪烁,很快如常:“是。”
……
南音被关押在宅内最偏僻的西北角位置,着重兵看守。
两人还未走进,内里一传出一阵悠扬的琴音,姜珣听见,说:“此人倒是不惊不惧。”
李星娆:“本宫请他来,礼数俱全吃喝包圆,他有什么好惊惧的。”
姜珣忍俊不禁:“殿下说的有道理。”
两人进到房内,姜珣扫了一眼,里面陈设极其简单,像是有意将不必要的摆设都清空了,只留一床一案。
南音坐在案前,案上摆着一把琴,便是他在这里全部的消遣。
见到来人,他微微一笑:“殿下今日是来听琴的?”
李星娆:“既然将你请来了,总不能不闻不问,在这里还习惯吗?”
南音颔首:“殿下招待周全,是草民之幸。”
“介绍一下,”李星娆示意:“这位是本宫的长史,姜珣。之后若本宫顾不上你,有什么需要的,你便找他,姜长史自会为你张罗好一切。”
南音闻言,黑眸轻动转向姜珣,笑意不减:“见过姜长史。”
李星娆看向姜珣,只见他神色如常应了声。
她走上前坐下:“既然来了,就不能白来,先生擅长什么曲子,挑一首奏吧。”
第69章
南音温声称是。哪怕假琴师的身份早就被揭穿,他依旧很认真的投入在这个角色里,将刚才那首曲子重头奏起。
姜珣在悠扬的乐曲里挨着公主一并入座。
李星娆听着听着,忽然开口:“先生是哪里人?”
姜珣眼珠轻动,看向面前抚琴之人,南音手上指法丝毫不乱:“草民是南方人士。”
“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父母在草民幼年死于灾祸,被一游方大夫收养长大,认作义父。”
“那为何不学医,反而学琴?”
南音浅笑:“世人讳疾忌医却好醉生梦死,迎合罢了。”他抬眼看向公主,眼眸里透着温润的光:“若能得殿下青睐,南音不枉此生。”
李星娆笑起来:“你琴技的确不错,可惜本宫近来事多,是在没有闲情静下来好好听一首曲子,在此期间,可能都要劳烦先生在这呆着了,吃穿上有什么需要,先生尽管吩咐下去,自会有人为你准备。”
说到这里,刚好一曲终了,南音微微思索了一下,忽然道:“不知殿下为何事烦心?”
李星娆:“你怎知本宫烦心?”
南音双手轻按琴弦,余音尽消:“早在殿下前往绛州平定黑市之乱,得陛下厚赏名声大振时,草民便对殿下的英名有所耳闻。如此忧国忧民的殿下,在重建东都之际来到洛阳,又岂会是为了游山玩水的呢?”
说话间,南音悄悄打量着公主的表情,只见公主神情自若,实在看不出端倪。南音眼神一动,又看向公主身边的姜珣。
姜珣察觉南音的眼神,淡淡的回望过去,两人视线交汇,南音从容的敛眸避开。
“草民才疏学浅,但多年游历,对诸道之事略有见闻积累,若殿下不嫌,草民愿为殿下分忧……”
这话的意思就很直白了,他之所以会大胆引起公主注意,旨在自荐。
李星娆心头了然,却并未立刻表态,南音也不急,先交了一个投名状:“听闻殿下进洛阳之前,曾被地痞骚扰。”
“这你也知道?”
“若草民对此事不闻不问,才是不诚。”
“所以呢?”李星娆露出好奇的样子:“此事你知道,旁人也能知道,人已被宣安侯擒获待审,你能做什么呢?”
南音想了想,说:“殿下若希望东都顺利建成,此类事情,便不宜多生。”
李星娆神色一正:“你说什么?”
姜珣:“殿下……”
“殿下,”崔姑姑的声音传来,在外通禀:“东方郎君与东方娘子前来探望殿下,殿下要在何处招待他们?”
来的还真是时候。
李星娆看向南音,他已垂眸,重新开始拨弄自己的琴。
姜珣想了想,说:“若殿下不便招待,微臣可代殿下外出相见。”
不料公主却摇摇头,径直起身。
南音眼神一凝。
“不必了,本宫亲自去见。”说罢转身,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向南音:“你的话,本宫记住了。若有空,本宫再来听你的曲子。”说完直接走了。
南音蹙眉抬头,不期然的撞上一双冷凝的黑眸。
姜珣还没出去,正无声看着座中的南音,目光对上时,他略略颔首致意,一句话也没说,跟着公主一道出去了。
等到房中人都离开,房门重新锁上,南音的眉头皱的更紧,指尖隐隐发力,琴弦将指腹勒的生疼。
她竟无动于衷,就这么走了?
难道这一步走错了?
……
东方靖和东方珮过来,除了关心公主在这里住的是否舒坦,还提及了百里府大火的事情。
在得知公主对这里很满意的答案后,兄妹二人对公主好一番安抚,表示百里刺史一定很快查出起火原由,给公主一个交代,这里也绝不会再发生类似的情况。
一番寒暄后,东方珮忽然道,“殿下这几日可还有想去的地方?”
李星娆:“怎么了?”
东方珮摇摇头:“无事,只是想提醒殿下,这几日天色不佳,之后恐有连绵阴雨,届时就不便出游了。”
李星娆笑道:“阴雨日也有阴雨日的过法,东方娘子不必为本宫费心。”
东方珮点点头,当真没有再多一句废话。
两兄妹来呆了一会儿便离开了,姜珣奉公主之名外出相送,东方珮上车之前,忽然对姜珣道:“请长史代我向公主转告一声,因公主有私物安置在宅内,不便有太多闲杂人走动。今晨祖父本想派一批人来宅院伺候,我替殿下推拒了。”
姜珣温和一笑:“东方女郎放心,我会替女郎转达的。”
东方珮这才放心的上了车。
姜珣回来便将东方珮的话转述了一遍,感慨道:“这就说得过去了。”
公主瞥她一眼:“你又琢磨什么呢?”
姜珣摆事实讲道理:“同样是安置殿下,百里府何等气派周到,即便殿下移驾是临时决定,定国公东方家也不该有分毫怠慢。东方娘子这是既迎着殿下心意,又怕殿下误会了东方家的态度。”
李星娆:“来洛阳两日,你对两家有什么看法?”
姜珣失笑:“殿下也说才两日,微臣又岂能一一看透。”
“哪里需要你去看呢?”李星娆毫不客气的戳破他:“以你行事的风格,既来了洛阳,还能对这里的情况不闻不问?本宫不是说了吗,这一行兴许还得借你的人手。说说看啊,就当给本宫一个相信你的机会。”
姜珣心知这一茬跳不过去了,想了想,坦然开口。
“一个蒸蒸日上,一个摇摇欲坠。”
李星娆:“怎么说?”
姜珣:“百里府的境况无需微臣多说,殿下必有一番体会,至于东方氏,原本也该是风光大族,但自从几十年前东方怀携族人驻军龙泉都督府以来,东方家的儿郎前赴后继,如今已所剩不多,若非还有个爵位要继承,东方明恐怕也不会那么早卸甲,如今随晋王驻军龙泉的还有东方迎和东方锦二人,不出意外的话,调动也是迟早的事。”
“不出意外?”
“待陛下临幸东都,殿下以为这洛阳城第一件要做是什么?”
李星娆示意他继续说。
“扩州。都城要有都城的样子,得有规模,得气派,一旦洛阳扩周,各地兵马会有一个调度融合,禁中宿值守卫也要新的安排,这些事再没有比熟悉洛阳与军事的东方氏更合适。”
姜珣说到这,忽然笑了一下:“殿下来洛阳时,还曾让微臣讲了一路民俗见闻,难道殿下都忘了。”
李星娆心念一动:“你说鬼城?”
姜珣轻笑道:“哪里是真的鬼城,只是相交正常的州镇,这些地方受灾受难,朝廷处理又不及时,更无新任州官到任,只能放任它自生自灭,这种地方放,放在哪里都是能找到几个的,也是最适合合并的地方。”
李星娆懂了,州镇之间也有等级之分,而最简单的标准,便是人口与占地。一旦洛阳成为都城,再进行并州,扩大人口与占地,成为绝对上州,或许会迎来比现在更客观的新生局面,这也是东方氏重振家族的最佳时刻。
“只不过,”姜珣微微一顿:“东方氏能想到,别人未必想不到,这么好的机会,谁不想趁早分一杯羹呢,就连平民百姓,稍有家底人脉的,如今都想着办法迁徙至此,当个上州京都人。背井离乡无所谓,今朝扎根,延绵个百十来年,谁不是地道的百年家族?”
李星娆听完姜珣这些话,冲他弯唇一笑:“果然想的挺多。”
姜珣这会儿也坦然了,一副在公主面前就谈不上遮掩的态度:“殿下过誉。”
“走吧。”李星娆起身,命伍溪备车。
姜珣跟着起身:“殿下要去哪。”
“去监工。”
姜珣连忙跟上。
去的路上,姜珣与公主同乘,眼神好几次瞟向她。
终于,姜珣忍不住问道:“臣有一惑,殿下可愿解?”
李星娆对着他难得好脾气好耐心:“说。”
“南音有依附之意,看言行谈吐也非常人,殿下为何……没有接纳他。”
李星娆兀的笑了一声,一双明亮的黑眸盯住姜珣,带着一种非你莫属的坚定:“你以为本宫看谁都有眼缘吗?”
被这样一双眼盯着,听着直白的解答,姜珣的喉头不自然的动了动,竟不大自然的避开了眼……
第70章
公主再次驾临行宫,守卫的人本想禀报,却被拦了下来。
李星娆带着姜珣登上之前裴镇指给他的那座鼓楼,果然看到了不远处正在重建的宫殿。
只一眼,她便看到了站在场中与秦敏一道捧着图纸商议的裴镇。
此前朝中为修建东都正副使所属好一番讨论,最终选出这二人,倒也没选错。
姜珣一直在旁观察着公主的神情,见她专注的盯着营造场中的身影,笑着摇摇头:“若是东都顺利建成,这二人必定又是头功一件,连带主张此事的太子亦会迎来一片明朗,殿下何不趁此机会,将心中所想落定了呢?”
李星娆眼珠轻转,看向姜珣,好笑道:“本宫想什么,你又知道?”
姜珣摆出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情:“出身寒门,却是天生将才,背景干净,处事利落,从不参与党争,这样的人,自然受君王倚重,宜友不宜敌,所以殿下见到他时,第一想到的便是亲近拉拢,让他成为太子的不二助力。”
“从前他远在五原,太子与殿下对他尚不了解,但自从他进京以来,不止一次为太子奔波解围,态度已然明了,今有宣安侯辅佐太子,殿下还不算心想事成吗?”
李星娆耐心的听完姜珣的话,没再盯着营造处,往旁走了两步,看向别处风景,姜珣随后跟上。
“宣安侯的确是个可靠之人,若他承诺要做一件事,本宫便格外放心。但只因放心一个人的能力便全然托付而造成的恶果,本宫……承担不起。”
姜珣眼神一动,盯住李星娆的背影。
她站在那里没动,眼神眺望远处,似在欣赏新的景色,又像陷入了沉思。
身后的男人忽然发笑,李星娆眼神一动,还未回头,他已走上前来,与她并肩而立,一道看着前方的风景,竟出口赞道:“挺好的。”
李星娆心感意外。
“世事艰难,人心叵测,有时连自己都不可信,又岂可轻信别人?”
李星娆:“你才说过,希望我信你。”
“我希望殿下信我,但更希望殿下顺从自己的心意,更何况,殿下是公平的不身心任何一个人,而非针对,这对微臣来说,已经足够了。”
“为何呢?”李星娆忽道:“我是否针对你,有那么重要吗?”
姜珣与她对视片刻,漾起一个坦然的笑:“事关前程,当然。”
李星娆也跟着笑了一声,转头看向前方。
天边翻起一道亮边,在乌云堆叠与白日轻空之间划下一道界线,一阵闷风袭来。
“要下雨了。”姜珣忽然说了一句。
李星娆想起什么,转身看回去,远处却已不见裴镇和秦敏的身影,她正要叫人,裴镇已从鼓楼一角走出来:“殿下何时来的?”
李星娆愣了愣,看看营造场,又看看忽然冒出来的人,“你……”
裴镇一人来的,并未见秦敏。
李星娆:“两件事找你。”
裴镇闻言,扫了眼旁边的姜珣,见他并无退避,问:“何事。”
李星娆:“之前在洛阳城外抓着的几个地痞,你可有审过,结果如何?”
原来是这事,裴镇敛眸:“审了,并无可疑。”
李星娆眉头微蹙:“当真?”
裴镇面色平静:“人在洛州狱里已脱了层皮,殿下随时可以去查验。洛阳定都一事影响深广,近来有小范围的百姓迁徙,这些地痞流氓不过是看准时机,想在路上讨些便宜。”
“你就问出来这些?”
裴镇还是那句话:“殿下不信,或可让姜长史替您再审一次。”
姜珣正盯着裴镇来时的方向若有所思,忽然被点名,急忙回神,看向公主。
李星娆从善如流:“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派长史去瞧瞧,也没什么吧?”
裴镇扯扯嘴角:“当然。”
“还有一事。”李星娆走到鼓楼围栏边,看着天色道:“今早东方家来了人,提醒本宫最近几日都有雨,我看这天色的确不好,你这边到什么进度了,可会受影响?”
裴镇走到她身边,抬头看了看天:“尚有建材在途,大约会有影响。”
李星娆眉头一蹙:“这可开不得玩笑,若遇雨日拦路,如何安置都想好了吗?”
裴镇笑了一下,颇有些无奈的看向她:“殿下眼里,我是这种事都想不到的废物?”
李星娆轻轻翻了他一眼:“我是好心提醒。”
裴镇看着她,眼神罕见的柔和:“是,亏得有殿下提醒。”
李星娆觉得他在揶揄自己,作势要走,裴镇顺势抓住她的手腕:“才来,又去哪儿?”
李星娆扫了眼周围,姜珣已转身避视,其余人也都退避。
裴镇见状,手松开了:“快下雨了,别乱跑。”
李星娆想了想:“雨日没法开工,你做什么?”
裴镇笑笑:“殿下有何安排?”
“没什么安排,”李星娆偏偏头:“所以你有什么安排?”
裴镇:“听殿下安排。”
李星娆眼珠轻动,笑道:“好啊,那就来我这里,我请你听琴。”
裴镇眼神轻轻闪烁,并无太多异色:“好。”
趁着雨还未下,裴镇让李星娆稍等,自己赶着去和秦敏安置工匠和建造材料,又过了一会儿,开始下雨了。
春夏交际的雨来的快落的疾,但行宫里的人并未因这场雨而有丝毫慌乱失措。
“侯爷果真可靠啊,”姜珣往炉子上的茶壶里丢了两颗红枣,慢条斯理的叹道。
李星娆单手托腮,一边听雨一边看他煮茶,没有搭腔。
不一会儿,裴镇和秦敏一道过来,想是事情都处理完了,而公主这头也多了两人。
秦萱和何莲笙一人捧一盏红枣茶小口喝着,边喝边聊洛阳风貌,加上姜珣时不时掺和几句,场面还挺热闹。
李星娆喝了两盏茶,身上覆着的冷雨寒气散去,见他们回来,说了句:“人齐了。”
秦敏不明所以,笑问:“何事?”
秦萱欢喜的跳起来:“哥哥,殿下今日请我们大家吃锅子!”
吃锅子?
行军时为了方便,往往是用一口大锅煮食,有时天寒,将士们便围锅而坐,边吃边煮,即可取暖又可果脯。
可这种吃法多流行于军中,在宫廷高门之中,仍是上不得台面的粗糙吃法。
见秦敏露出意外之色,何莲笙跟着道:“是我们同殿下说的,今日这雨带着些寒气,最适合围着锅子煮食,殿下说她没吃过,便张罗人去安排了。”
李星娆看向秦敏和裴镇:“如何?秦世子和宣安侯可愿赏脸?”
裴镇和秦敏对视一眼,自无二话。
一拍即合,李星娆起身,让伍溪去准备一辆大马车:“这雨越下越大,便不要分散行动了。”
何莲笙凑到秦萱耳旁:“我说的没错吧,殿下其实亲切又大方。”
秦萱抿唇直笑,如今众人在场,她瞄公主的眼神远比宣安侯更多,有些事求不来,过一阵也就淡了,与姐妹吃吃喝喝快快乐乐,不比为那勉强不来的感情相似泛苦来的欢快?
伍溪办事越发利索,很快便弄来一张两驾四轮大马车,将所以人载到了东方府的私宅。
崔姑姑心思灵巧,将锅子架在水榭,既避免室内烧火升起熏烟呛人,还可围炉听雨,暖和又能吃,寻常军中不过煮些肉片菜叶,最多是面片,今日则不同。
山珍海味应有尽有,连锅子的汤底都是经名厨仔细调配熬煮的高汤,薄如蝉翼的鱼鲙生吃鲜美,夹起往高汤中涮上片刻,便成了嫩滑的口感。
没多久,酒也上来了。
秦敏原先还有些迟疑,怕饮酒误事,没想到劝他的是裴镇。
“雨天无事,其余也都安顿妥善,秦世子不必时时刻刻都紧绷着,反倒不好。”
这一点秦萱深有体会,正因她近来有些玩疯的趋势,对比兄长,才越发显得他的辛苦和压力。
于是秦萱也在劝:“哥哥,你就休息一日吧。”
秦敏无奈,便饮了几盏,在热闹氛围的烘托下,食欲也渐渐打开,说的话也多了。
“劝人饮,你不饮?”李星娆亲自给他提了一杯。
裴镇接过,并无二话,一饮而尽。
饮酒就得配些吃食,否则伤身易醉,裴镇吃了些肉。
“比之军中风味如何?”
裴镇:“行军进食亦是任务,刻不容缓,岂能与今朝作比?”
李星娆笑笑,又给她提了一盏:“那就好好休息一日。”
这时,崔姑姑走过来:“殿下,人到了。”
话音落,南音抱琴而入,一旁已设好琴案。
裴镇和姜珣同时抬眼,目光微微一凝。
李星娆敛眸饮酒,叫人看不清神色。
南音向众人行礼,不急不缓的入座。
李星娆笑着向众人介绍:“此人便是百里府那日献艺的琴师,本宫觉得他技艺不错,便请来献曲,今日美酒美食美景在前,唯独少了乐音,眼下也算补齐了。”
说着,公主问南音:“差人给你的曲谱,练过了吗?”
南音颔首:“已练过了。”
“听听。”
南音摆琴调音,不稍片刻已拨弦奏曲。
乐起的瞬间,裴镇和姜珣的动作同时一顿。
公主懒靠座中,眉眼轻转,尽收眼底,她扯扯嘴角,敛眸饮了一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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