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姜珣的故事绝非话本里天马行空半真半假捏造得来,而是他亲身走遍各地收集来的阅历所得。
他声音动听,措辞风趣,马车内时而欢声笑语,时而声息惊叹,时而悄然噤声。
姜珣讲到之前所到的一处城镇,那是当地颇有名气的鬼城。
据说白日里悄无声息不见人影,夜里却灯火通明彻夜不禁,有好奇者夜间探访,结果不是次日一早浮尸护城河,便是很久以后在城中水井里被挖出来。
仵作验尸之后得出的结果无一例外,死因是惊惧过度,肝胆破裂,你要问尸体为何出现在那些地方,答案也是无解。
毕竟他们身上全无痕迹。
所以也有人说,他们是吓死之后,被鬼神之力操控,自己走到了河井边,跳了下去。
秦萱和何莲笙闻此,顿时汗毛倒竖,不自觉的往座中缩了缩。
三位女郎,只有公主面不改色,支着脑袋安静地听,看向姜珣的眼神充满了包容——你再编点看看。
马车在这时候听了下来,到午间停顿休整的时间了。
何莲笙哆哆嗦嗦起身往外钻:“我、我出去晒晒太阳。”
秦萱跟着出去:“一起晒。”
姜珣看着结伴而出的两位女郎,轻轻笑了一声:“她们如今倒是处的不错。”
李星娆放下手坐正:“如何,你想加入吗?要本宫帮你引荐吗?”
姜珣无言以对,满含无奈的一声叹:“殿下……”
李星娆并没有趁此机会进一步打趣他,姜珣眼神轻动,终于确定,公主的情绪有些不对。
“殿下有什么心事?还是微臣讲的故事殿下不喜欢?”
李星娆敛眸,嘴角轻轻扯了一下:“的确不是什么好故事。”
姜珣神色微变,没有接话。
外面开始炊食,何莲笙和秦萱在马车不远处晒了会儿太阳,手脚好歹回了暖。
两人无意间对视,又飞快移开目光。
跟着公主同乘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的尴尬和难熬,相反是太舒服了。
可两人毕竟有过龃龉,所以一路下来主动交流的并不多。
就在这时,秦萱忽然一跺脚,像是受够了,主动道:“那日,你是不是在维护殿下?”
何莲笙心头一动,张口想回答,可看到秦萱的脸,又端出几分骄矜:“你在跟我说话啊。”
秦萱险些被她这样子挑起劲头,可转念一想,又平息下来:“不然呢?”
退一步海阔天空,何莲笙见状,那点儿气性全消了:“其实那日我是有些冲动,言语不当,见谅啊。”
秦萱:“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何莲笙回想了一下她刚才问的,有样学样的回了句:“不然呢?”
秦萱愣了愣,低声道:“果然。”顿了顿,她忽然又来一句:“我猜测过,你是因为爱慕宣安侯才与我不对付……”
这话勾起的可怕回忆让何莲笙抖了一下,正要言辞纠正澄清,就听秦萱道:“可这几日观察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她笑了笑:“其实我也有不对,殿下是好意才为所有人提供伙食,我吃都吃了,反而说它的不是,就跟念完经不要和尚似的。”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视线再碰在一起时,不知谁先没憋住,噗嗤一声。
前嫌尽销。
而这一幕,都被挑着车帘静静观望的公主看在眼里。
从姜珣的角度看过去,意外的从公主的余光里捕捉到几丝……艳羡?
而当他透过车窗看向另一方时,杵刀静坐的男人竟也看着车窗里的人,眼神安静而沉默。
这时,兰霁过来传话:“饭食已备好了,殿下打算在哪里摆膳。”
李星娆在听到声音的瞬间便放下了帘子,姜珣恭敬道:“殿下,微臣来安排吧。”
公主淡淡的应声。
左右这一路都是他在忙这些琐事。
没多久,姜珣来请公主,李星娆走出马车,看到姜珣的布置,表情愣了一下。
他把所有的坐具都拿了出来,在树阴之下绕着食案摆了一圈,可供众人围坐。
这是个合食阵。
“殿下这一路总是独自用膳,微臣以为,偶尔这样聚在一起,也不失为野餐之趣。”
姜珣一张嘴,没道理也能说出道理。
摆都摆好了,再撤掉平白显得做作,李星娆睨他一眼,平静的默许了。
但其他人就很惊喜了。
尤其是秦萱和何莲笙,两人与公主相处下来,只觉她安静随和,并不像传言那般刁钻作妖,心早就偏了。
所以,当秦敏打算以身份有别不可合食为由婉拒时,秦萱跳起来就给他按进座中。
“殿下赏脸,你敢扫兴!”
秦敏:……
兰霁扭头看向自家侯爷。
从上路起,兰霁就发现侯爷一直在与公主保持距离,别说是亲密相处,就连话都没说几句。
这种情况,他八成不会配合,更遑论给谁面子。
就在兰霁琢磨着是不是也要效仿秦萱把人给按进座位时,面前人影一晃,只见裴镇已走过去,安静入座。
裴镇坐下,魏义也挤了过来,招呼旁人:“阿兰姐,快来坐!”
何莲笙嘀咕:“殿下都还没来呢,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魏义耳朵尖,扭头锁定何莲笙:“何莲姑,你说谁呢!”
又是这个别号。
何莲笙一跺脚:“你再乱喊试试!”
魏义乐了一声,正要来劲儿,裴镇忽然开口:“闹什么。”
魏义的脖子微不可察的缩了缩,就没来得及回何莲笙那句。
“他为何叫你何莲姑?”清润的女声传来,众人闻声要起,李星娆抬手压了压,免了礼仪规矩:“乡间野外,没那么多讲究。”
众人这才落座。
李星娆入座,看了眼身边恭敬静立的姜珣,心觉好笑:“你站着作甚?”
姜珣毕恭毕敬:“微臣在旁伺候便是。”
李星娆看着他,下巴朝身边的座位抬了抬,姜珣立刻拜道:“谢殿下。”
自上路以来,姜长史为长宁公主鞍前马后的姿态被许多人看在眼里,可是明眼人不难看出,公主对姜珣并无太多暧昧的示意,反倒是姜珣,活像只舔狗。
现实再一次抨击了流言,却又诞生了新的猜疑。
那些关于公主瞧上弘文馆校书不择手段也要搞到手的流言,不会是姜珣自己放出去的吧?
总之,姜珣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挨在了公主身边。
“你还没说,为何那么叫她。”李星娆还记着刚才的疑惑,她一发问,所有人都看向魏义,等他解答。
魏义的人来疯一般发作于对抗的时候,别人越烦他他越来劲,像这样被齐刷刷的目光盯着,等待他答疑解惑的场面,生生让他生出了几分拘谨:“呃……”
“殿下,还是我来说吧!”何莲笙见不得魏义,也没打算藏着掖着,主动道来。
原来,何莲笙出生那天,其父亲何道远梦到了一个貌美如仙女娘,携一支莲花冲他笑。
梦醒之后,女儿出生,何道远一拍大腿,那梦中女娘不正是传说中的何仙姑么!
又那么巧,他们家是何姓,何道远当即就觉得,这孩子一定是神仙托生,打算给她起名何仙姑。
秦萱发现了重点:“那为何又改名莲笙?”
何莲笙抓抓头,故事似乎到了难以启齿的部分。
魏义瞅一眼何莲笙,见她支支吾吾的,等不及就要替她说出口,刚张开嘴,后颈被人狠狠捏了一下,直接给他捏哑了声,发出呜咽的气音。
同一时间,李星娆开口道:“叫什么都无所谓,总归长出来的女娘不差。”
众人原本被宣安侯的动作引去目光,公主一开口,又齐刷刷看回来,心知这话题可以就此搁浅了。
何莲笙看公主的眼神里都快飞出星星了。
李星娆看向魏义:“魏副将似乎对别号情有独钟,不知你有何别号?”
兰霁:“疯狗。”
噗嗤。
席间有人忍俊不禁。
魏义当即跳起来:“你说谁是狗!”
兰霁微微偏斜躲开风暴,冲众人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就像这样……”
笑声更紧密了。
魏义眼看着要发作,裴镇再次揪住他的领子按在座中:“闹什么?”
魏义消停下来,关于何仙姑的话题也就此揭过。
兰霁顺势问起一路上马车里的事,何莲笙避免了尴尬,这会儿很是积极,主动说起姜长史讲的那些故事。
秦萱也来劲了,时不时的为何莲笙补充两句,末了,眼神飘向裴镇,好奇地问:“侯爷,您见多识广,这世上当真有鬼城吗?”
何莲笙也挺好奇这一点:“不大合理,各州各道城镇乡里,都是按级管制,即便是战乱之后,也会有地方官服重建生息,再上表朝廷,委任新员。怎么会任由空城荒废,继而演变成别人口中的鬼城呢?”
秦萱点头,看向秦敏:“阿兄常常巡边,去过的地方也不少,可见过这样的鬼城?”
秦敏摇头:“不曾。若真有这样地方,军镇官员和州府长官定会组建人力去重建。”顿了顿,笑道:“所以说,话本始终是话本,故事多半都是刻意夸张编纂出来的,你们这些小姑娘,见识还太少。”
话音未落,公主轻轻笑起来,语气清幽:“有啊,怎么没有。”
第52章
李星娆眼帘微垂,因此并未注意到,两双惊疑审视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她的神情略显怅然,继续道:“人去城空,通常不是天灾就是人祸。正如何娘子所言,地方官组织百姓重建也好,上表朝廷道明情况请新官到任也罢,都算是解决的法子。可你清楚,整个过程要耗多少时日吗?”
何莲笙哑口无言。
李星娆笑笑:“你不知也很正常,无论是五原都督府还是安南都督府,都属于军镇要地,战争耗人更耗财。一旦发生天灾人祸,都会立刻组织重建,或开荒垦土,或命百姓迁徙,旨在令受灾地重新运作,产物生财,最终供给于军镇州治。”
“所以你们没见过,反倒说明地方驻军将领和州官尽心尽力,管制得当,百姓在这样的地方,才有好日子过。”
公主说到这里的时候,表情微微沉凝:“可有些地方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位置偏僻,地方官贪腐不作为,兵力散漫,任其自生自灭,百姓为求生路,只能四散逃离。”
何莲笙还是不解:“若是乱世也就罢了,太平盛世也会如此吗?上表朝廷也不管吗?”
兰霁张了张口,想润色一下何莲笙的话,奈何何莲笙这小娘子嘴巴太快,话也直白,最后只能轻轻扯一下她的袖子。
秦萱这回倒是很懂事,没有贸然开口,场面一度陷入沉默。
最终,还是公主打破了这种氛围:“当然要管,可管得来吗?”
无人应声,是都不敢非议朝廷。
“当你觉得一件事紧要时,那垒的像小山一样高的奏本里,总会出现更紧要的事。日理万机,你当是说着玩的吗?陛下一人难抵繁务,所以才设宰相重臣代为分担,只是同样一件事,到了不同人手上,轻重缓急的定义便都不同,可能又要被耽误。”
“所以,地方官只能一再上表,等待朝廷解决更紧要的事,终于瞧见这份无助的小奏本时,才会开始擢人安排,而这,可能已经过去很久,久到足够那个城镇的百姓纷纷逃离,只剩无处可逃的十来百人,在那个绝望的孤城里艰难求生。”
“朝廷的人终将抵达,破败的城镇也终有修复繁荣之时,但在中间那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它就是那些不可信的话本里,口口相传的鬼城。”
故事沉重,而故事中的人却无力。
何莲笙怔然许久,感叹道:“殿下所言,竟像是亲自去过这种地方一样。”
“当然……”李星娆双眸轻抬,明亮载笑,连语气都轻快起来:“是道听途说。”
“话本和口头故事未必都是假,眼前发生的也未必都是真,重在能分清真假,抽丝剥茧,探迹寻真,自得道理。”
正说着,李星娆若有所感,眼神轻轻撇向斜方,意外撞上一双黑沉沉的眼。
裴镇躲了她一路,存在感可谓极低,但这次,他竟没有避开或是闪躲,眼神直勾勾的,仿佛要把她看穿。
李星娆冲他大方一笑,不动神色别开目光。
这时,姜珣的声音从旁传来:“殿下,可以上膳了。”
李星娆被这么一打搅,侧首看去,果见崔姑姑等人已捧着叶子盘在旁等候。
围坐闲谈的话题戛然而止,美食上桌,李星娆说了句:“不必客气,吃饱了才能上路。”然后径自吃起来。
围坐众人原本还顾忌公主在场,该守礼数规矩,又或是奉从出些长安席面上惯有的做派。
没曾想,公主吃的又香又认真,大家便不再讲究,放松下来,相继提筷。
吃完重新上路。
蹬车前,李星娆将姜珣叫到一边说了些话。
蹬车后,姜珣的游历故事,便开始向南面和西面眼神
话题顺利进入到了何莲笙和秦萱的知识区。
两人本就是健谈的性子,这些日子承蒙公主太多恩情,见公主兴致正浓,纷纷加入姜长史行列,说起各自所在军镇的人情风貌和边境内外的概况。
几日下来,马车里热闹不减。
然而,随着洛阳遥遥在望,李星娆却开始睡不安稳,一个晚上要醒来好几次,每次醒来都是一身冷汗。
崔姑姑问不出因由,只能想办法安抚公主,可她推拿熏香各种法子都试过了,效果依旧甚微,伍溪想去请个大夫来瞧瞧,被公主拦下来。
至于姜珣,他路子更野,竟搞来一份加料的安睡香,效果等同于迷香,结果被崔姑姑劈头盖脸一通呵斥,当场毁了香,且警告姜珣,若再有着等下三滥之物,便不是禀报公主,而是禀报皇后!
皇后最恨这些东西,若知姜珣敢用在公主身上,定惩不饶。
姜珣嗤笑一声,并不见惧。
夜里睡不好,白日便没精神,午间休整时间,李星娆甚至没下马车,在里面睡着了。
姜珣领着另外两位女郎安静退出,谁也没打扰公主补觉。
“这怎么行,还是该请个大夫才对!”伍溪之前就打听过附近城镇的大夫,还真让他找出几个有名的,他认真的算了时辰距离,若快马来回,刚好能赶在今夜下榻驿馆时给公主看诊。
“你是第一日跟着殿下吗?”姜珣似笑非笑,语气隐含讥讽,“殿下不想做的事情,并不会因为卫典军费了多少力气,花了多少心思而改变。卫典军掌公主府兵卫重任,又岂可擅离职守?”
伍溪早就对姜珣不满,这会儿矛盾爆发,他难得尖锐了一回:“那姜长史呢?身在其位,又何曾真正尽心?可曾想过让殿下安寝的法子?”
“卫典军倒是尽心,怕是连自荐枕席都想到了吧?”
“姜珣!”伍溪顿时如踩了尾巴的猫一般涨红了脸,险些拔刀相向。
“你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别以为我不知你那些下三滥的路子!若叫我知道你对公主不轨,定斩你首级!”
这番动静,随行众人自然注意到了,不仅秦萱和何莲笙聚在一起研究安寝的法子,就连秦敏都主动找到裴镇,商量是否可以放缓行程,今夜抵达百源驿后,不妨休息一整日,后日再上路。
“百源驿距离洛阳不过十数里,半日就能到。宣安侯此行亦有护送之责,若殿下玉体有损,又岂是这一日光景能补足的?”
裴镇:“这话,是秦世子一人之言?”
秦敏失笑:“明眼人都看得出,殿下一路迁就大队,日日赶路从无抱怨,甚至主动担起伙食之责,若真是秦某一人之言,也不会来与宣安侯提这些话了。”
裴镇眼一动,看向正在休整的队伍。
秦敏察觉:“他们是感念公主之恩也好,担心公主玉体有损被追责也罢,这路终究是不能再赶了,若宣安侯一意孤行,那秦某只能在此与侯爷分道扬镳,请侯爷独自先入洛阳。”
良久,秦敏听到裴镇招来传流星飞骑,令其传讯:“今夜下榻百源驿,明日休整,后日启程。”
入夜,大队抵达百源驿。
李星娆被崔姑姑扶出马车,听说了裴镇的休整安排,挑了挑眉:“他肯为本宫暂歇一日?还真不像他的做派。”
崔姑姑笑笑:“也非侯爷一人之意,殿下一路对众人照顾颇多,谁的心是石头打的呢,自然知冷知热,知殿下的好。如今殿下身体抱恙,未免玉体有损,自然要以殿下为先。”
李星娆点点头:“他们如何想我不知,但你这话听的舒服。”
崔姑姑但笑不语。
因为公主休息不好,所以不止将百源驿里最干净幽静的房留给了她,且周围都清了场。
时下已生蚊虫,李星娆的体质颇招这个,所以崔姑姑每回都会带人先将房中清理干净才请公主入内。
出门在外没有太多讲究,每当这时,李星娆便找处地方先打发打发时间,今日也一样。
到百源驿时天色已暗,眼下更是全黑,为由驿站庭院上空一轮明月铺洒清辉,在庭院中投下道道轻盈。
“怎么这么安静?”李星娆在廊下闲坐,发现自己周围一片都安安静静。
百源驿是洛阳城外最大的官驿,因为接待的多是达官贵眷,不仅修建的精致气派,平日里也都是往来不绝,不该有此清冷之态。
事实上,李星娆问出口时便反应过来,其余人大概是不敢打扰她,都避开了。
她笑着摇摇头:“何故这般麻烦安排,又不是他们搅了本宫清梦。”
崔姑姑张了张口,本想说两句话哄一哄公主,不想目光一转,竟瞧见庭院另一头的月亮门外有人影舞动。
“谁?”崔姑姑扬声质问。
这一喊,李星娆也留意到隔壁院落,没等崔姑姑问出来路,她已起身走了过去。
“殿下……”崔姑姑阻拦不及,连忙叫上左右跟过去。
李星娆穿过庭院,来到月亮门前,另一边,男人似乎刚刚打完一套拳,正叉腰原地休息,气息微喘。
相邻的这方院子里摆了一张小案,置酒水青梅,小案边靠着的,是他惯用的那把长刀。
李星娆和裴镇对视上,裴镇气息慢慢平复,眼神却未动。
片刻后,李星娆转身往回走,才走两步,又折回来,站在横跨月亮门的台阶上,冷傲道:“躲啊,今日怎么不躲了?”
第53章
质问带着些凌厉的气势,以及隐晦的试探,落在裴镇眼中清晰可见。
他回到小案边,屈膝坐下,顺手将托盘里摞起的茶盏翻起两个,摆在小案上,又提壶酙满。
李星娆岁崔姑姑摆摆手,后者心领神会,带人离开,裴镇酙满酒盏,轻轻抬眼,人已到跟前。
清雅的裙摆层层叠叠落下,在两人之间升腾起一股幽香,裴镇嗅到,动作都顿了一顿。
李星娆抬起一只手撑着脸,故作的慵懒里,是遮掩不住的疲惫,她也不客气,就着面前的酒水饮了一口,呛口的烈酒入喉,惊的她一阵猛咳,气息都急促起来。
“你……你喝的什么酒?”
“醒神酒。”裴镇语气淡定,只作寻常回答。
李星娆忍不住张嘴吁气,抬手对着微微探出的舌尖扇风,含糊道:“劣酒才是。”
裴镇捏着酒盏的手指紧了一下,又卸力松开,他放下自己的酒盏,伸手去拿她的:“那你别喝……”
李星娆眼疾手快,双手扑住来抢盏的手:“松开。”
裴镇只觉按在自己手上的两只手冰凉沁骨,松开酒盏后,又给她满了一盏。
李星娆又喝了。
“不是劣酒吗?”
两大口酒灌下去,李星娆竟觉自喉头到腹间隐隐发热,又慢慢延展到四肢百骸,她转着酒盏:“喝下去的滋味的确不好,可是多喝两口,好像会上瘾。”
“殿下喝过?”
李星娆冲裴镇挑了一下眉,像是疑惑他在说什么,又像被酒液冲泡过的神智变得迟缓,在一个字一个字梳理他话的意思。
半晌,她摇摇头:“没喝过。”
“没喝过的酒,殿下却觉得上瘾;没去过的地方,自殿下口中道来,却逼真详尽,殿下……还真是一个妙人。”
李星娆忽然嗤的一笑,“是妙人,还是像你认识的人?”
裴镇看向她,恰好对上她投来的目光。
酒液将女人的眼神都洗亮,裴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道:“你说什么?”
嗤,这时候反而装聋作哑起来,李星娆也不计较,将刚才的话用另一种方式郑重的说了一次:“裴镇,本宫,是不是很像你曾经深爱过的什么人啊?”
问题一出口,那点小小的积怨便也趁机发散出来,李星娆伸手谈过小案,一把捏住男人的脸,很不客气的拧了拧:“你,把本宫,当谁的替身呢?”
裴镇握住她的手腕,别脸睁开她的手,“殿下,你喝醉了。”
李星娆反问:“侯爷心中的那位佳人,是喝两盏劣酒就会醉的人吗?”
裴镇没说话。
李星娆索性又给自己倒了一盏,这次,裴镇并没有阻拦她。
“本宫这几日睡得不好,也不知你这劣酒,能不能治失眠梦魇的毛病。”她声音很轻,像自顾自的嘀咕,可悄悄换去的称谓,又像亲密之人间的呢喃。
“殿下因何梦魇失眠?”
因何梦魇又失眠?李星娆闭眼仰头,慢吞吞晃了晃脑袋,忽然撑着小案站了起来,脚下的步子也不大利索,饶过小案走向裴镇,就在她身体猛然前倾,像是要栽倒在裴镇怀中时,整个人忽然往下一落。
层层裙摆在小案边铺开,裴镇手都伸出去了,却见她坐小案上,整个人比他略微高出一截,终于有了居高临下的视角。
李星娆的手搭上裴镇的肩膀,借着这个支点,再次附身,缓缓与他拉近距离。
“因为害怕。”
她的声音很轻,是故意走近了与他低语,可这每一个字落在裴镇心间,激起的却是另一番波澜。
“从我知道你是什么人开始,一直都有意接近你,勾引你,可你看的分明,所以不愿接受,当然,也是不愿将如此不堪的我,与你的意中人混淆。”
“可是裴镇,我也没有办法啊。我害怕的,怕的夜夜噩梦,惊醒便不能寐,所以看到一丝一毫的希望,都会想去抓住。”
掌中所握着的肩膀隐有松懈,李星娆听到裴镇低声问:“怕什么?”
她醉笑两声,撑着他坐直了,另只手的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摇摇头:“说不清楚,都是噩梦。”
她已有醉态,如此反应,竟显出几分罕见的天真娇憨。
裴镇眼神一动,追问:“什么噩梦?”
李星娆奇怪的看着他,反问:“你会记得自己做过的噩梦吗?梦里的东西,难道不是只有在梦里才清晰,待到醒来,越想记起,就越是忘得干净吗?”
“那你怎知是噩梦。”
“因为……”李星娆微微瑟缩了一下:“我会怕啊。虽然梦里的大多数人和事都变得模糊,但我记得自己的亲人,也记得自己的心情……”
“你……”
“裴镇……”李星娆松开按在他肩膀上对手,转而撑在小案边沿支撑着被酒液泡的松软的身子。
“原州那么远,你可曾听过关于我的一些说法?”
裴镇没答。
“应当没人听过吧,你本也不是在意这些的人。所以我不妨告诉你,那都是真的。我从前真的很过分,很不像话,回望过去,恨不能打自己两巴掌。”
面前的女人语调慵懒散漫,像只喝醉了的猫,自省时的委屈都可爱动人。
“你手握兵权,骁勇善战,父皇对你信任有加,若你能助皇兄,一定可为他扫平麻烦,再建功业。所以我……”她转眼看他,“才想要帮皇兄抓住你。”
褪去一切伪装和拉扯的坦白,让裴镇沉默了许久。
坐在小案上的人忽然倾身,这一次是真的凑到了他跟前,裴镇眼神轻震,双手拖住女人细嫩的手臂,李星娆顺势借力,两条胳膊直接圈上他的脖子,靠近时气息交融。
“从前犯过的许多错,如今万万不能再犯,而从前不屑于做的事,如今却可以试着去做。”
她几乎将半个身子的重量全倾向了他,在男人力量的支撑下,渐渐软成一滩水,连说出的话都像柔软的哀求:“所以,即便你只是把本宫当成替身也没关系。裴镇,若我愿意,你可愿还我一个安心?”
月色之下,男人也被罩上一层冷清,那原本就可怖的右眼,轻轻抽动,仿佛躯壳之下正在经历一番天人交战。
李星娆凑上去吻了那道疤。
一个轻轻的吻,却携来摧枯拉朽之势,又像憋忍许久的溺水之人忽然出水上岸,陡然急促的气息裂开了平静的外壳,李星娆只觉腰上一紧,直接从小案上滑到他怀中坐下。
男人如铁的手臂将她紧紧箍住,埋首在她颈肩,让她几近窒息。
“何为安心?是永不背叛,还是为你助太子扫平障碍,登上大位?”
他的语气很沉,可当同样直白且敏感的话化作一个一个字音砸过来,同样也砸的李星娆心头猛跳。
她微微拉开些距离,笑里带着醉态,还有浓密不化的暧昧,一语双关:“不知道,不如你先做做看,我再告诉你呀……”
裴镇眼神黑沉,一字一顿:“这是醉话吗?”
李星娆不满的拧了拧眉,腾出一只手,冰凉的指尖抹上她刚刚亲过的眉梢:“没醉,都盖印了。”
眼尾发痒,裴镇不适的动了动眼,
此刻,李星娆坐在他怀中,两人视角已然转换,变成她抬首,他垂眼。
“好。”不知过了多久,李星娆听到了他的回复,“依你之言,盖印为信。”
面前投下阴影,李星娆还没反应过来,唇已经被咬住,这一吻,比刚才那蜻蜓点水汹涌千百倍,而男女间触碰的青涩,瞬间在李星娆心间激起惊涛骇浪。
她承受着男人的亲吻,原本流露醉态的眼里溢出一丝得逞的笑意,缓缓闭上眼睛。
可也许是酒液迷醉了意识,李星娆并未发现,自己从眼中流露出的那点小心思,同样被面前的男人,在几近的距离,看的清清楚楚。
房中的蚊虫早已清理干净,时下门窗四合,房中熏香,崔姑姑领着人站在房门外,却不见公主。
姜珣察觉有异,“殿下人呢?”
崔姑姑正欲回话,却见姜珣的眼神直接看向她身后,脸色沉了下来。
裴镇抱着李星娆,踏着院中清辉走过来,与站在廊下的姜珣正正对上。
崔姑姑直觉身边一阵风扫过,一抬眼,却不是姜珣,而是伍溪。
伍溪如临大敌:“殿下怎么了?”
裴镇看着他虚虚托在李星娆身子下的手,侧身躲开:“无妨,喝醉了而已。”
喝醉了?
“裴镇,你好大的胆子,殿下即便醉了,你也不该有如此轻薄之举,你……”
裴镇哼笑:“她喝醉了,我抱回来便是轻薄,你抱又算什么?”
“你……”
“滚开。”裴镇毫不客气,直接越过伍溪,径直走向李星娆的房间,路过姜珣身边时,片刻都没有停留。
姜珣一路看着裴镇将人送进房,眼底的惊疑过后,是一重又一重的思虑。
裴镇并没有在公主房间留很久,放下人就出来了,崔姑姑留在房中照顾,裴镇竟转头对伍溪吩咐道:“好好守着,有事在前院找我。”
伍溪愣了一愣,瞬间羞愤不已:我们自可保卫公主,你算老几!
第54章
裴镇的劣酒竟起了作用。
李星娆无梦无惊的睡了一夜,除开醒得有些早,几乎算得上这两日睡的最好的一晚。
而促使她早早醒来的,是一阵若有似无的淡香,睁开眼,枕边躺着一只小乔径直的香包。
她没急着起床,伸手拿过香包在手中把玩,时不时的还嗅一嗅,意外的好闻。
多半又是崔姑姑的手笔,短短几日功夫,她不知已为她换了几种香。
可扎根心间的魔,岂是这柔弱的外力可以震撼的。
想到这里,李星娆的思绪不禁绕回来,想到了裴镇的酒,又从酒想到了昨夜的人和事。
她在床上伸了个懒腰,笑了一声。
还以为大名鼎鼎的宣安侯油盐不进,原来,还是吃软不吃硬啊。
时至今日,李星娆依然记得被刺客追杀的那个晚上见到他时心中所激起的震动。
那种感觉告诉李星娆,他绝非不相干的人。
这一路过来,面对他的避嫌,她刻意引诱过,也顺从任由过,最终发现,他并非是在欲擒故纵。若她真的放手远离,他可能头都不能回。
昨夜的许多话,都是谎话,但挑挑拣拣,倒也有一句是真的。
从前的李星娆,岂会自降身份来与他示好,说什么即便是替身也无所谓?
可面对噩梦里的危险和未知的敌人,这点尊严傲气又算得了什么?
不错,从她决定转身找回去开始,每一个字,每一个动作都是设计,或许他看出来了,或许没看出来。
可当他一改往日态度的时候,就已经证明,她这一步没有走错。
这便是突破。
裴镇心里真心向谁,假意对谁,李星娆一点也不在乎。
只待将他身上那层朦胧的外衣剥去,看清他是否是噩梦中的某一个角色,他们之间的关系何去何从,是敌是友,自有分晓。
“呵……”李星娆回想昨夜卖惨装乖的样子,心中唏嘘不已。
他居然好这口。
也不知那些曾打算设计攻陷他的女娘们可曾发现到这个关键点。
若是……
李星娆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正当思绪逐渐没边时,她忽然一愣,鲤鱼打挺般坐起来。
那个晚上他做的事远比昨夜疯狂过火,还不是一觉醒来就当无事发生!
眼下还没见到他,万一他又故技重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切还原归位,那她昨夜那般下作示弱不是白干了!?
不行!
得先见到人,观察一下状态才行。
崔姑姑早已带人在外等候,听到公主传唤,连忙进来伺候,崔姑姑见她有些着急,笑着宽慰:“殿下别急,您忘了,宣安侯已说过,今日在百源驿暂歇一日。”
李星娆微愣,动作渐渐慢下来,片刻后,她吩咐崔姑姑:“稍后去找宣安侯,就说我有事商议。”
今日休整,对许多人来说都是难得的放松,可裴镇带兵严谨惯了,包括魏义在内的所有部下都清楚,侯爷所谓的休整,可不是留给他们的。
然而,魏义早间都带着人操练了两边,竟一直没见裴镇出现。
刚巧这时候兰霁找了过来,说是公主找他,魏义更奇怪了,还以为大哥没来,是因为有要事耽误了。
“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兰霁没好气:“你出事他都不会出事。”
她让魏义继续守着操练,自己折回驿馆寻人,没想到裴镇并未出门,就在房中。
“侯爷,你……”兰霁看着坐在案前一动不动的男人,又瞥了眼旁边的烛火,已经燃尽了。
裴镇并无点灯睡觉的习惯。
兰霁试探道:“侯爷,你昨夜没歇息吗?”
裴镇像座枯木般坐在那里,听到兰霁的声音时才动了动眼,有了生气。
“嗯。”这一声应的有些沉,也有掩饰不住的倦意。
“发生什么事了?”兰霁很少见裴镇这样,总觉得不大对劲。
“无事。”裴镇终于动了动,手撑在膝盖上:“想些事情。”
兰霁奇道:“什么事情,你想了一夜?”
裴镇没答,而是问:“你有事?”
兰霁这才想起自己来此的原因:“殿下找你。”
裴镇沉默片刻,从座中起身,动作有些迟缓,时而还停顿一下。
兰霁便知,他是真的在这儿坐了一夜,连今早的操练都没去。
有问题。
兰霁看破不说破,见裴镇这样就要去见公主,连忙拦住:“你也不梳洗梳洗。”
裴镇看她一眼,竟然什么都没说,叫来驿馆的人准备盥洗用品。
他动作利索,三两下就收拾好了,人看起来精神,说话也有了气力:“往洛阳城送的信有回应吗?”
兰霁一经提醒,连忙道:“有信了,本也要告诉你的,谁知公主先找来,我便一直忙着找你了。百里氏回的信,让公主好生在驿站歇息,剩下的事情,他们自有安排。”
裴镇:“好,让他们安排。”
兰霁揣摩了一下裴镇的想法,点点头:“也是,早日将公主交给洛阳这边的人,咱们也不必整日提心吊胆。好在她这一路平平安安。”
裴镇仍没答话。
今日天气晴好,崔姑姑一早就让奴婢们将门窗打开,日头招进来,房中亮堂暖和,微风卷花香入室而过,就这样静静待在房中已是无限惬意。
裴镇来时,一眼见到坐在窗边支着头看书的李星娆。
日光映照在发间,金钗熠熠生辉,衬得那白皙粉面的人儿优雅而华贵,一路匆忙,唯她不染尘埃。
远远的一眼凝视,窗下之人似有所感,转头看出来,倏然一笑,便连这明媚春日都黯然失色。
兰霁看的心脏怦怦跳,同为女子,她都觉得美不胜收。
然下一刻,眼前人影一晃,正当兰霁以为自己看错了时,就见裴镇已径直走到廊下,去到窗边。
男人高大健硕,迎面走来时打下一片黑压压的阴影。
李星娆握着书,挡在眉骨处,微微抬首:“你挡到光了。”
裴镇这才看清她面前摆着的一摞书,都是民俗风情的地理志。
“光太强,看书毁眼睛。”
李星娆眼神一动,忐忑了一早上的心情终于平复下来。
她抬起一条手臂搭在窗台上:“你一个舞刀弄剑的粗人,倒是知道读书的讲究。”
裴镇听出她话中的打趣,抬手撑在窗台上,俯身下来:“我读过书,认得字。”
言下之意,他是武夫,却非白丁,当然知道读书的讲究。
“啊——”李星娆意味深长的应了一声:“你对,听你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话中内容都很正常,氛围也和睦得很,但偏偏就是说话的两个人站在一起,便叫旁观的看客目瞪口呆。
兰霁脖子都伸出去了。
这时,一只手从裴镇腰侧伸出来,将他轻轻拨开。
李星娆这才看到与他同行过来的兰霁。
“兰将军也来了。”
兰霁回神,支支吾吾半晌,一句简单的回应愣是发不出来。
是她早上没有睡醒,还是裴镇昨夜被奇怪的东西夺了舍?
兰霁是过来人,男女关系的所有细微变化她最是敏锐,捕捉起来比猫捉老鼠还利索,眼前这两人,分明……
可……没道理!
裴镇一声喊,兰霁彻底回神:“啊?”
裴镇:“殿下问你,可有事禀?”
兰霁看了眼裴镇,连忙上前:“有的有的。殿下,末将已往洛阳城送过书信,百里刺史听闻殿下亲临洛阳,身体抱恙,以命人备下车马,明日将会亲自前来迎殿下入城。”
兰霁口中的百里刺史,便是李星娆的堂舅百里宁。
在李星娆的记忆里,外祖母是因难缠而亡,生下母后之后就过世了,外祖父一直没有再娶,忧思过度,也走得很早。
母亲很小的时候,就被大房过继,成了大房嫡女,待进宫封后之后,几乎没有再回来过。
虽然百里氏隔两年便会前往长安拜见,但李星娆那时正是闹别扭的巅峰时期,自己母亲都没好脸色,哪里有心思应付这些从生下来便没怎么见过的亲戚?
是以,听到兰霁说起这位宁舅舅,李星娆在脑中思索了很久很久,也只有一个模糊的大概。
就在这时,身边的裴镇忽道:“见到了自然就认得了。”
李星娆眼神轻动,飞快瞄了他一眼,裴镇察觉:“怎么了?”
李星娆有种被窥伺到心思的心虚,这让她不免担心,裴镇如此敏锐的人,当真会因为昨夜那三分醉七分演的伎俩动容,真的与她破冰往来?
“你又知道我在想什么?”她不承认被他勘破心思,故意往别处扯。
裴镇默了默:“那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今次入府,一定有许多人是初次见面,送些什么才合适。”
裴镇笑了一下,毫不留情的戳穿:“原来那些随殿下走了一路的车里,放的不是要给府中亲眷的礼物?”
李星娆语塞。
还真被他说中了。
母后虽让她走这一趟,但要她操心的地方少之又少,连给府中人准备的礼物,都是慧姑姑亲手操办,一一对应,又与崔姑姑对接,从拿走到出手,都不需要她费神。
到这里,李星娆忽然有点回过味来了。
今日见到的裴镇,的确不同。
不像从前那般避之唯恐不及,将自己的一切都收束起来,让她无从下手。
他变被动为主动,不遮掩,不含糊,直截了当的来去,反倒让她应接不暇。
若她一直掩饰,久了根本不用他来戳破,他看她就跟看戏似的。
思及此,李星娆身子一松,挑眉看他:“是备了见面礼,那又如何?难得今日不用赶路,我想外出走走,看看这洛阳城外的地界有什么新鲜玩意儿,若是得心,多添一两件见面礼,不可以吗?”
裴镇看了她片刻,“牵马还是套车。”
第55章
关系急速进展。
当李星娆坐在马上,由裴镇牵着马走进最近的一座小镇时,还有些不敢相信。
她穿着素雅的紫裙,戴着帷帽,旁人乍一看,还以为是新婚出游的小夫妻。
噗嗤。
马上的人忍不住笑了一声,裴镇牵着马悠然前行,并未回头,明知故问:“笑什么。”
李星娆拽着缰绳俯身,小声道:“我还以为,你方才会和姜珣打起来。”
裴镇很给面子的扯扯嘴角,没说话。
自从姜珣任公主府长史以来,几乎是寸步不离的跟着李星娆。今早出门,李星娆原本想着再带些人,却被裴镇说服——她若带自己的府兵,势必大张旗鼓,也就没了闲逛的意义和趣味,且他会安排人暗中保护,越低调越安全。
李星娆倒是没什么,毕竟那日在郊外野林,他单枪匹马就将所有杀手斩杀殆尽,就这方面,他当真有十足的安全感。
可姜珣反对。
不仅反对公主私下出行不做安排,更反对她与裴镇走的这么近。
事实证明,裴镇是有些小心思在身上的,面对咄咄逼人的姜长史,他四两拨千斤,将球踢给了在旁看戏的公主。
于是,原本是李星娆坐看裴镇和姜珣两虎相争,变成了裴镇在旁静看公主如何摆平自己的宠官。
最后,姜珣是阴着脸送他二人出来的,一路捂着拳头,李星娆好几次觉得他要动手。
“若他动了手呢?”裴镇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李星娆没懂:“什么?”
裴镇:“若他的风度没有压住,公然与我动了手,你怎么想?”
裴镇的嗓音略微低沉,许是在军中多年,颇有不怒自威之态,但细细品来,又不乏温润之感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与她讲话时,在称谓上省略了身份,这种信手拈来的口吻,好像他们早就是很熟悉的人。
同样的感觉,李星娆在姜珣身上也感觉到过。
但不同的是,姜珣的这种感觉,只会表现在态度里,或是一个眼神,或是一个神情,仿佛早就很懂她。
但无论他的态度多随意,口头上永远都不会乱了尊卑,换言之,也就嘴上装装样子,路子还是野得很。
所以,裴镇这看似不经意的一问,内里包含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或许,他也在试探。
就像姜珣对他充满防备一样。
这哪里像求贤若渴的人对上看中的人才,分明像两个心怀鬼胎的仇家对上线。
而她如今,无异于是横在了两人之间。
有点意思。
“能怎么想?他防备你,无非是怕我当真你勾去了神魂,五迷三道的毁了昔日承诺,为了讨好你,将他五花大绑的献给你呗。由此可见,他当日选择投靠我,是发自真心。”
李星娆忽然扯了扯两人共同牵着的那根缰绳,裴镇感知到,终于回头。
李星娆趴在马上,做出与他耳语的姿态,悄声问:“那你呢?你会要求我把他交给你吗?”
裴镇很快回头,牵着马稳稳当当的走:“那你舍得将他绑了给我吗?”
李星娆轻笑起来,踩着马镫的脚轻轻晃了两下:“什么你的我的,你与我在一起,我的就是你的呀。”
裴镇这才回头看她,是那种听了一句虚伪的不能再虚伪的甜言蜜语,却又懒得拆穿的表情。
李星娆却在他的审视中撩起帷帽的纱帘,淡去笑意,认真且郑重的说:“不骗你,若昨夜说得那些话,你都认了,绝不反悔,别说是姜珣……我什么都给你。”
她态度忽转,果然令裴镇一愣,原先戏谑的眼神也因她而认真了几分。
片刻,他转头看前面,只说了句:“放心,不会食言。”
隔着薄薄的纱帘,李星娆肆无忌惮的审视起来。
忽的,裴镇勒马叫停,指了指旁边的茶坊:“要不要下来歇歇?”
李星娆顺着他所指看过去。
茶坊中人来人往,不过是赶路经过此地的商贩走卒解渴的地方,和“品茶”这种雅事完全不沾边。
“好呀。”
裴镇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用手扇着风,好奇的打量着茶社,半点嫌恶都无。
他二话不说,一手稳着马,一手伸向她。
李星娆低头看着伸到面前的手掌,本是一只骨形匀称修长好看的手,掌中却布满老茧。
她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男人收指一握时,皮肤摩擦间,粗糙磨砺之感便格外显明。
这里来往都是商旅游客,所以外面有专门停放车马的位置,裴镇将马拴好,给了看守的人几个同伴,直接牵着李星娆走向茶馆。
李星娆盯着两人握着的手,娇声道:“你往日里一定没有与小娘子牵过手吧?”
裴镇:“你怎知我没牵过?”
李星娆嗤笑:“牵过才有鬼,你这手糙的很,哪个女娘受得住。”
裴镇:“那我现在牵的是什么?”
李星娆下颌微扬,语气近乎恩赐:“本宫不一样,本宫是忍辱负重!”
裴镇步子一停,转头看她,似乎有点好笑:“你再说一遍,你是什么?”
那眼神仿佛在提示她,别忘了那晚是谁先做小伏低提出要求的。
李星娆另外一只手包住住裴镇牵她那只手的手背,面不改色的改口:“我是得偿所愿,得偿所愿。”
裴镇的眼神里隐约浮起几丝钦佩,转头继续走,同时松开握着她的那只手。
才松一般,便被一双细嫩冰凉的小手反握住。
裴镇又是一顿,抿了抿唇,像在忍她:“你到底想怎么样?”
李星娆立马委屈,两只手抓住他的手,小碎步挪到他身侧,微微贴上,抬颌示向左右:“这地方咱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来来往往都是人,你这么随便撒开本……我,万一我被掳走了怎么办?”
她乖巧一笑,又把自己的手塞回他掌心,催促道:“牵好牵好,赶紧去喝茶,我渴死了!”
裴镇默了默,还是握住了那只手,牵着她一路进了茶坊。
一进来,两人就引来不少瞩目。
裴镇生的高大威猛,若无右眼那道可怖的疤痕,也是个相貌惊为天人的俊俏郎君。
至于他身边的公主,那股浑然天成的贵气,仿佛连踩过的灰尘都能镀上金。
更何况他们一个穿军服,一个作贵女打扮,若左右丝毫不在意,那才显得古怪。
李星娆将帕子垫在桌上,就着这一方净地抬手支头,浑然一副既讲究又不讲究样子:“怎么连个茶牌都没有。”
裴镇看她一眼,转头叫来伙计,点了两杯清茶。
很快,小二奉上两盏清茶,是直接用沸水冲泡的,水面上还浮着干枯的茶梗,实在敷衍粗糙的很。
一抬眼,裴镇已经就着这碗粗糙的茶水喝下大半,李星娆正欲打趣他两句,忽然被隔壁座中两个谈话的青年男子吸引了注意力。
“老兄你这段日子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只等官服文书颁下,便可移居此地,你看,天子不过刚刚定下重建东都一事,多少人都想往洛阳跑。亏了你老丈有本事,搞到这层关系,像咱们这样的,还不知有没有机会。”
“哎……若非金州闹这些事,洛阳再好,谁又愿背井离乡?你都不知,为了此事,我母亲险些以死相逼,最后好说歹说,还是将祖宅保下来,每年差人去打理,她这才点头。”
“那是自然,落地便生根,冒然断根,那不敬祖宗不孝父母的罪名就都来了。可谁让金州闹这种事呢?对,我还听说不止是金州,好几个地方都闹了匪患,你说这太平盛世,怎得还有这等莽匪!”
“所以才要去洛阳啊,你看那长安城,不过是花车地下发现了几把刀,就闹得人仰马翻,那要是有人持刀劫人劫货,不是整个长安城都要翻了!山高皇帝远,咱们不为自己打算,也要为子孙后代打算。”
“有理有理!我也得赶紧找找门道。”
“那就提前预祝你诸事顺利。”
两人很快聊到些别的,多半是物价与商市政令一类的。
“听够了?”男人骤然出声,李星娆回神,撞上一双戏谑的眼神:“不然为你在隔壁桌摆个座,也好听得清晰些。”
李星娆正欲开口,外面忽然一阵骚动,一个身穿短打粗衣的大汉冲进来,冲着他们这头喊:“这位黑衣郎君,你的马惊了,快去看看吧!”
裴镇神色一肃,对李星娆说了句“在这等我”,便飞快起身出去。
李星娆张口要拦,可哪里还见得到他的身影。
混账,马重要还是我重要!?
什么糟糕来什么,只听外面传来几声马儿嘶鸣,紧接着是渐去渐远的马蹄声。
李星娆直觉不对,起身想外出查看,同一时间,几个穿着轻薄健硕黝黑的大汉从旁边桌起身,流里流气的冲李星娆笑起来,还主动搭讪。
“哟,小娘子,你男人跑了,不管你了?”
“别慌啊,你男人走了,咱们这还有不少男人,你要哪个都行,说不定比你男人还强。”
打扮粗糙,既不像农也不似商,倒像街头巷尾混迹的三教九流之辈。
李星娆看了看旁边,小本买卖,老板似乎也不敢插手,并着几个伙计在旁面露惶恐干着急。
她在心里轻轻叹气,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第56章
流氓搭讪,李星娆心中四平八稳,并没有想象中的惊慌无措。
思索片刻后,她慢慢坐回去,不慌不忙的端起面前的茶盏,轻轻摇晃里面的茶水,既不喝,也不搭理这些人。
为首的汉子冷哼一声,“老子到时要看看,你这帘子后面是什么皮相。”
他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搓着手就要上来。
“识相的,现在就滚,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男人一顿,冲身后人乐呵一声:“还是个烈性子。”却趁着这个转身的动作,冲身后的人使眼神——一起上。
几个汉子一拥而上,像是要将她直接掳走,电光火石间,羽箭自大开的窗口破风而来,打头几个男人直接被穿喉,嘶哑着倒在血泊中。
茶馆里瞬间尖叫四起,所有人蜂拥着往外跑,可那几人却并未退缩,“上!”
这一次,他们抄刀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把长刀从窗口飞进来,直接放倒一人,其余人还没反应过来,紧接跃入的黑影已顺势抽回长刀,落在李星娆的跟前。
“躲远点。”
李星娆一见他便笑了,乖巧的应了一声,提着裙摆就往里面的角落挪。
片刻后,茶馆内横七竖八全是尸体,从外面近来十来个便衣打扮的将士。
裴镇:“搬出去处理,验明死活,找此地官员过来处理。”
一声令下,将士们麻利开干,裴镇收刀,想起还有个人。
就在他转身之际,一抹香甜直接扑入他怀中,李星娆抬起头,帷帽顺势往后滑,露出娇艳的小脸,皆是惊恐委屈之色:“你跑哪里去了……吓死我了……”
裴镇表情复杂。
刚才人家围上来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个表现。
……
地上的尸体很快被清理出去,奈何地上仍是一片狼藉,公主一个脚印都不愿踩。
裴镇转身就走,李星娆叫都叫不住:“诶你……”却见他找到了茶馆店家,拿出钱袋照价赔偿,然后又走了回来,将站在原地的女人大横抱起,跨过满地狼藉走了出去,喧嚣杂乱都落在了身后。
裴镇抱着她走出一段距离,将李星娆放在远处一颗大树下,抬头有树荫遮阳。
“可有受伤?”
李星娆早忘了刚才演的戏,十分配合的跟他原地转了个圈:“幸而你来得及时,完好无损。”
裴镇眼神颇为复杂的看她一眼,终于揭穿:“你是真的不怕吗?”
李星娆轻轻扬眉:“怕什么?怕你被调虎离山来不及救我,还是怕你亲手训练出来的兵位,连几个刻意找茬的流氓都打不过?你若是如此粗心又自负的狂妄之辈,早在明月关时就被敌军生吞活剥,哪有这些年的赫赫战功?”
裴镇凝视着她,“你就这么信我?”
李星娆一愣,短时间竟不知这话要怎么接,顿了顿,凉凉道:“听你这语气,活像我夸你还夸出错来了。”
若了解公主秉性,便知她此刻是有些不高兴了。
裴镇眼神一动,正要说点什么,李星娆忽然握拳敲掌,恍然道:“哎呀,本宫忘了,你我有约定在先,所以本宫在你面前,应该是你那个意中人的模样,所以,她在遇到危险的时候,其实应该是眼泪汪汪,楚楚可怜又动人的样子,是吧?”
裴镇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被她堵住,塞回喉咙眼儿里,只剩下几个怔然的单音节:“你……”
“没事没事。”李星娆轻轻推搡他:“再来一遍,这次本宫绝不望你失望,保证一点痕迹都没有。哎等等……”
她又拽住裴镇的前襟,为难的打起商量:“别的倒是好拿捏,可这个眼泪,我近来委实紧缺的很,也不知是不是以前哭多了,如今竟不大爱哭,这个省略的话,会影响效果吗?”
裴镇的嘴角抽了抽,忽又紧抿唇线,将她抓在身前的手拿来,冷硬道:“别闹了。”
李星娆撇撇嘴,心里暗道:无趣的男人。
她看了看茶馆的方向,官兵还没到,茶馆今日怕是也难再做生意,忽然说了句:“裴郎,今日那些人。”
裴镇微微一顿:“你叫我什么?”
“裴郎呀。”
李星娆一本正经的又喊了一声,不等裴镇掰扯,她已岔开话题:“这个不重要。那些人可还有活口?你说会不会与上次……”
没想到裴镇顺口就接:“你是指当日围剿绛州后,回程路上遇见的刺客?”他摇摇头:“不过几个地痞流氓,你倒是挺会联想。”
李星娆神色一正:“地痞流氓?你见过哪个地痞流氓要色不要命的?”
最初的那支箭就是警告,可对方非但没有撤散,反而一拥而上。
李星娆:“我隐隐觉得,此事像是有预谋一般,作流氓调戏,不过是一种遮掩。刺杀的事后来落在了皇兄手上,他派了不少人去查,可线索微乎其微。若你那晚没有将人杀完,说不定如今还能有个口供……”说着说着又有些烦躁:“你说你为何不留活口!”
裴镇淡定道:“这个问题,我好像解释过。”
“杀疯了,刹不住了?”
裴镇理直气壮:“若非失控,你以为我会做那种事?”
李星娆张了张口,竟没想到反驳之词,半晌也只憋出一句:“无耻之徒!”
裴镇竟笑了:“是,我是无耻之徒,那殿下还和我做交易?”
话茬竟又绕回到这里,李星娆忽然不想再说下去,硬邦邦回了句:“你答应了的。”
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她显然厌倦了一次次和他掰扯这件事。
刚巧此地官兵抵达,县令抖着手提摆迎来,好一番告罪,末了又道,那些人死伤惨重,但留了两个活口,已有人在处理伤势,之后便会扣押。
裴镇看了眼情绪不佳的公主,说道:“这几人是在你治下犯事,按照律法,理当由你过问审查,但他们所犯之罪过重,本侯要将人押往洛阳,亲自来审,你可有异议?”
李星娆眼神轻动,偷偷瞄裴镇。
县令声音都哆嗦了:“下官治下无方,让这些狂妄之徒惊扰了贵人,即便过了县中审查,也是要往上送的去严审,侯爷如今为下官省了一层事,下官感激还来不及,若侯爷有任何地方需要下官出力,尽管吩咐,下官定义不容辞!”
裴镇摆摆手,示意县令退下,这才转向公主,低声道:“有活口了。”
李星娆心头一动,刚才那微弱的一丝猜测,在这句话中成了真。
裴镇,好像在哄她。
县令虽没有过问李星娆的身份,但见宣安侯都将她护的像个宝贝疙瘩,便知是不得了的人。
他倒也会来事,当即命人在城中寻了处最好的酒楼,雅舍佳肴一应俱全,委婉表示,今日之事惊扰了贵人,若贵人有需,可随时前去小憩。
李星娆低头看了眼,虽然她躲得远,但还是防不住帷帽与身上被血溅到。
她冲裴镇点了点头。
裴镇二话不说:“那就有劳了。”
县令忙不迭作请,一路将人送到了酒楼的雅舍,出门前还不忘记替贵人合上门。
房内,李星娆与裴镇相对而坐,面对满桌佳肴,并无什么胃口。
她鼻间似乎还残存着茶馆里人来人往的异味和血腥味。
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裙,公主忽然道:“裴郎,你会洗衣裳吗?”
裴镇:“什么?”
李星娆拉起裙摆和帷帽给他看:“这里,还有这里,都弄脏了。本宫倒是可以直接换身新的衣裙,可崔姑姑最是细心,若更换衣裳她定会晓的,不知要往什么方向想,若带着血迹回去,就更是人仰马翻。”
裴镇尝试用她的思路来表达:“所以,你要我来帮你洗衣裳?”
“我又不会,”麻烦别人的人,自己还委屈上了:“而且只有外衫和帷帽染到了,你只需将染血的位置清洗就好,趁着日头没落,暖风正盛,很快就能风干的!”
“你又知我会?”
李星娆扫了眼裴镇身上那件半旧军服:“你这衣裳穿的都磨损了,可瞧着却干净工整,你平日里打打杀杀在所难免,必定是有非常厉害的洗涤本事,才能叫你日日仅着这一件衣裳穿呀。”
房中僵持了片刻。
片刻后,裴镇站在屏风前,拿过另一侧的人从里面抵出的外衫,沉声道:“就在这呆着,别乱跑。”
说完便拎着她的外衫和帷帽出去了。
李星娆自屏风后探出头来,轻轻笑了一声,心情好了,胃口也就有了。
差不多两刻钟的功夫,裴镇就回来了,他推门进来,没着急往里走,而是冲外面吩咐了几句话,只听几声笨重挪物的声音传来,房门重新关上,因窗户开着,南北通透,房中隐隐飘着清香的湿气。
裴镇把打湿了的薄外衫和帷帽挂在他刚刚找人搬来的衣架上,这才转身进来。
食案前没人,他目光一抬,只见后面的罗汉床上横了一人,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裴镇眼神一沉,三步并两步冲过去将人抱起:“殿下!?殿下!?”
怀中人悠悠转醒,裴镇这才发现她眼眶湿红,头发也因睡姿微微凌乱,那双茫然的眼神在看到他是慢慢聚光。
她躲进他怀中,假嘤嘤道:“裴郎,你终于来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今日就要命丧在此了……”
裴镇眼中那一丝惊慌和担忧碎裂成渣。
她这是把前面的戏又接上了。
裴镇垂眼,只见她发间一把小钗,缀着一枚蓝玉石,俏皮且急促的轻晃,晃得人心都跟着动摇。
李星娆靠在坚硬厚实的胸膛里,忽然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载满无奈。
第57章
这一声叹息太过复杂,便是将一颗玲珑心掰成八瓣也难窥探深意。
李星娆退开坐直,语气一转:“同你耍个趣罢了,不至于唉声叹气吧?”
裴镇示意食案上的东西:“还要吃点吗?”
李星娆摸摸肚子:“我已吃了些,现下饱了,但若你想吃,我也可以陪你再吃些。”
裴镇闻言,起身一转,也在罗汉床上坐下来,不等李星娆反应,人已横身躺了下来,发出一声舒服的轻叹,平放在床上的手臂做了个邀请的动作:“要不要躺会儿?”
李星娆往后缩了一下,警惕的看着他:“你现在是要我与你同床共枕吗?你和你的意中人,也会如此吗?”
“不然呢。”裴镇一条手臂枕在脑后,颇有些调侃的味道:“你也说是我意中人,自然是该做的都做了,若殿下现在才想起来要顾忌清誉,此前的话,依旧可以当做没说过。”
李星娆不免为他心中那位意中人感到愤愤不平。
“你就不怕她知道你在外沾花惹草,对你伤心绝望,恩断义绝?”
裴镇转眼看了看顶上,怅然一笑:“若真有殿下所说的情况,我自然不会去做。”
李星娆一愣,更不舒服了。
她其实想过,似裴镇这等冷情之人,该是个多么包容的女子,才能无怨无悔接受他的一切,在不为人知的角落的等着他功成名就,尘埃落定,转身去找她兑现昔日的许诺。
现在看来,何止是包容,她怕是早已将浑身的气性抽了个干净。
这样的人,李星娆会觉得可怜,可怜着怜着,又有点怒其不争的可恨,甚至开始厌恶起此刻与裴镇虚与委蛇的自己。
正当公主逐渐陷入复杂的心理斗争时,旁边忽然响起男人低沉的声音:“她过世了。”
乱七八糟的思绪戛然而止,李星娆愣愣的看向他:“什么?”
裴镇微微偏头,他的表情明明看不出丝毫凝重哀伤,可说出的话,无端让人心头发沉,仿佛触碰到了藏于心底隐晦的伤心。
“她死了,很久以前,就死了。”
李星娆反应过来:“可你先时还说,等到自己安定下来,要将她接到身边……”
裴镇笑了笑:“立个衣冠冢,不可以吗?”
李星娆哑口无言。
这种感觉,就像是曾以为自己发现了的真相,忽然调转方向狂奔而去,真相和她所想,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干。
“你……你这些年守身不娶,也是为了她?”
大魏男子多向往先立业再成家,因为这样才能在议亲的时候有更好的选择,可裴镇今年二十有二,又封了侯爵,有家有业,年龄合适,即便没有成婚,至少也是有婚约的。
除了为亡妻守身,她想不到别的可能。
谁料裴镇却笑起来,用一种恶劣的语气道:“为她守?若是可以,我应当立刻将她忘了,忘得干干净净,然后寻个好姑娘,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为她守?”
他又笑起来,像是满不在乎,却语气一转:“可是,我做不到。”
“闭上眼,就是她死时候的模样。”
“她因一场斗争而死,但斗争并未因为她的死就此停歇。可无论我杀多少人,也无法将她换回来,而我已停不下来,既然换不回,那就都为她陪葬吧……久而久之,好像活在这世上,只剩这一件事可以做……”
说到这里时,裴镇眼帘轻颤,侧首看过来。
李星娆已躺了下来,就着他摊开的手臂,蜷曲起身体枕臂侧卧,目光平和的看着他。
裴镇的眼神一时间有些移不开。
李星娆冲他笑了一下,温声道:“都说人死如灯灭,死后万事空。可我现在却觉得,那些不绝的思念、不平的恨意,还有不甘的懊恼,是死亡都无法冲刷的,它一定会在某个契机之下,帮你传达给重要的人。”
“或许,我与你的意中人相似,便是一个契机,所以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说不定,那些你想冲她说的话,真的可以通过我,让她知晓。”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李星娆自己都愣了一下。
从开始到现在,她接近裴镇的每一个举动,多多少少都带着些设计与目的。
可此情此景,或许是他一反常态坦诚了许多让她震撼又意外的事,又或是他所提及的思念,让她想起了梦中的自己到死都无法泯灭的懊恼和仇恨,讲出的这些话,竟像是脱口而出,不曾斟酌慎思。
李星娆暗自诧然,一抬眼,就见裴镇怔然的看着她,抬起一只手,迟疑的落在她脸上。
手还是那么糙,她的脸却比手更敏感,忍不住动了一下。
这一动,好像也惊到了他,手都撤开了。
李星娆从没见过裴镇这般小心翼翼,可听了他的话后,无论对于做替身还是私下暧昧亲密,她的心态已然转变。
她大大方方换了个睡姿,变侧卧改为仰躺,还是枕着他的手臂,闭上眼睛语带调侃:“说起来,你若是真对我做了什么,将关系落到了实处,无异于自投罗网,这驸马的身份就得直接框你身上了。”
“做了我的驸马,理所当然要向着我与皇兄,我哪还用费心与你搞什么奇奇怪怪的约定。”
裴镇看着李星娆,竟也露出了罕见的轻松神色。
他扯了扯嘴角,也转过头,和她一起静静仰躺:“既然如此,还请殿下务必要控制好自己,莫要污了臣的清白。”
话音刚落,腿上挨了一脚。
李星娆没穿鞋,踢在他结实的小腿上,反而把自己踢疼了,可输什么都不能输阵势,她忍着疼,数落道:“蹬鼻子上脸!”
裴镇竟笑了起来,那种很轻的笑,像是卸掉了冷硬壳子后露出的柔软部分,不带丝毫的防备。
李星娆弯了弯唇,没再追究。
片刻后,裴镇忽道:“可不可以问殿下一个问题。”他的语气平淡,却又换回了最初的尊称。
这让她意识到,他此刻是将她当作李星娆,而不是什么替身意中人。
“问什么?”
“据我所知,何莲笙的确冲撞过殿下,如果说派人救她是考虑到自己和太子殿下的声誉,那么这一路的照顾又是为何?殿下对她,似乎有种特别的包容。”
你要是聊这个我就不困了。
李星娆转头看他:“那你呢?你对她也颇为照顾呀。”
裴镇闭目养神:“何以见得?”
还装。
李星娆帮他点数:“进京之时,你亲自护送她来……”
听到“护送”二字,裴镇睁眼转头,嘴都张开了,却哑在那里。
“之后发生了那种事,人虽然是我救的,但安抚是你去的呀,这种柔情四溢的事,还真不像你的作风,还有那日……”
说的来劲,李星娆又侧过身,手肘撑起身子:“那日我好奇问你的副将为何给她起那个别号,她说了一半便说不下去,也是你将魏义拉走的,这不算在意,不算照顾?”
裴镇笑了一声,摇着头闭上眼:“殿下若是吃醋,我便无话可说,但若是自己不想说,便打定主意往我身上硬扣些动机,我……也无话可说。”
“我吃醋?我吃什么醋?”李星娆笑了:“我看是你逃避狡辩。”
裴镇不为所动,李星娆又躺回去,与他有一搭没一搭的继续说话。
“救她也是救我自己,并没有特别的深意,更何况她也是被算计,我若计较,才是着了对方的道。至于别号,难道你没有听出问题来吗?”
裴镇配合的应声:“什么问题?”
李星娆:“何刺史啊,夫人即将临盆,他夜里却梦到别的女人,你管她是拿着荷花还是拿着杏花,要是换了本宫,驸马敢在我有孕不便时,夜夜与其他女子梦中相会,还要让我辛辛苦苦生出来的孩子以她为名,本宫非将他吊起来打三天三夜!”
所以啊,何夫人生气不答应,多正常。
裴镇又笑了起来,李星娆惊奇的发现,他今日格外爱笑。
一段话说完,两人之间又迎来片刻的宁静。
没多久,裴镇忽然开口:“难道不是因她无辜吗?”
李星娆眼神一凝。
裴镇:“满园的事,她纯粹是因单纯无知被设计,虽不能说毫无过犯,但罪不至死,更不该受到那样残忍的遭遇。”
“何莲笙本性不坏,或者说相较于殿下身边接触到的绝大多数人,她甚至称得上天真单纯,殿下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才不用耽于算计,不用一句话说出口,还要反复思量是否有误。”
裴镇顿了顿,总结道:“与其说殿下是对何莲笙格外包容,不若说是对阴谋算计中的无辜者和心思单纯之人格外包容。殿下,希望自己也能那样吗?”
李星娆忽然翻身趴到裴镇身上,与他上下相叠,四目相对。
她的手按在裴镇心口,纤细的食指一下一下点着他:“所以,何莲笙会找上本宫一再答谢,果然是因为你告诉了她内情?”
虽然她就没在意过欲加之罪的说辞,但不得不承认,何莲笙卖力的弥补和亲近,的确是对那些流言蜚语最好的回击。
裴镇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李星娆。
两人对视许久,李星娆倏然一笑,食指上移,沿着男人的下颌线轻轻游走,轻声道:“本宫忽然有点羡慕你那位早亡的意中人了,托她的福,本宫,真心感谢。”
第58章
风卷着花香而来,掠走房中浅淡的湿气,沾湿的外袍慢慢风干,重新变得轻盈,在宽木架上舒展开来,悠悠飘荡。
粗粝的大手小心翼翼摸了摸清洗过的位置,确定已经干透,才将丝质外袍取下来,轻轻折在臂间。
忽然,罗汉床的方向传来女人很轻很轻的声音:“阿彦……”
裴镇瞳孔一震,指尖翻起的粗皮终究还是不小心勾了丝。
他僵硬的转过头,李星娆趴睡在罗汉床上,指尖痉挛一般渐渐握拳,额间浮起一层细密的汗,不安开合的唇瓣,偶尔吐出一两句呓语。
外衣被丢在床脚,裴镇在李星娆身边蹲下,凝眸审视梦中的人。
突然,梦中的人仿佛受到惊吓,身体紧绷着一抖,双眼倏地睁开,目光涣散。
“殿下?殿下?”
他俯身轻语:“又发梦了?”
裴镇的声音令她的目光渐渐凝聚,紧绷的身体骤然松懈,明明是刚刚睡醒,看起来却像是刚刚经历过什么惊心动魄的骇事。
李星娆坐起身,抬手抹去额间的汗水:“无事。”
裴镇执着追问:“梦到什么了?”
李星娆摇摇头,作势要起,不想裴镇直接把她按了回去。
李星娆被他按的一懵,诧然责问:“你做什么?”
裴镇好像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倏地松开手,低声道:“臣只是听闻殿下近来噩梦缠身,方才又亲眼所见,不免多问两句。”
李星娆还没从噩梦中彻底醒神,闻言并未计较,抬手轻轻扶住心口,缓缓平复。
裴镇拿过一旁的外衫递给她,李星娆一手撑着身子,一手拿过外衫,却盯着不动了。
裴镇:“臣手脚粗笨,方才不慎勾到……”
“东都,非得建吗?”喃喃一句,和刚才呓语一样。
李星娆抬起头,眼神似乎很迷茫:“嗯?”
裴镇喉头轻动,片刻后,他起身就着床沿坐下,短暂的思考了一下,竟是很认真的回答:“长安是关内要地,前朝数代皆设都城于此,但也因为地势要害,各州道财税每年尽是送入长安的路上便要损耗许多,长此以往,损耗不计其数,关中也会出现钱粮短缺。”
裴镇嗓音低沉温润,这一刻的他,竟不像一个浴血沙场的武将,更像一个博学耐心的老师,教导茫然困惑的学生。
“当然,这不过是其中一个理由,迁都之事,所牵涉的个人利益错综复杂,而这,才是它被争执讨论多时才能定下的真正原因。”
“修建东都,御驾临幸,既能去彼端长处,又不损己端利益,彼此权衡商议完成,方有今日决策。”
李星娆听着裴镇的分析,怅然笑道:“你说的对,朝中那么多人,前后思量,左右商讨定下来的事情,岂会是错的。我只是……”
李星娆心头一动,还没说完的话卡在喉咙里,慢慢转过头看向身边的男人。
脑子里骤然闪过的零碎画面,她呼吸一滞,又像被烫到般移开眼神。
裴镇:“怎么了?”
李星娆缓了缓,半晌才道:“你刚才说那些话的样子,叫本宫想起了一个人。”
裴镇看了眼被她拽在手里的外衫,此刻竟能分心想——真丝衣裳最易起皱,好不容易给她晾干吹平整了,她这样抓着,又该皱了。
他就这样分着心神,状似随意的问:“什么人?”
李星娆眼珠轻动,细细观察着裴镇的每一寸表情。
他问的漫不经心,好像就是随口一提,神情态度没有半点异常。
李星娆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他和那人,没有一样对得上。
顿了顿,她动身挪到床边伸脚去套鞋子,转身拿过外衫利索的给自己套上,云淡风轻的道:“忘了,也就剩个大概的印象,不是什么重要的人,本宫也就随口一说,你别放在心上。”
裴镇看着那轻薄的外衫随着她的动作鼓起又落下,寸寸服帖于身,并未皱的太厉害。
李星娆回头:“看什么?”
裴镇似乎当真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殿下该回驿站了。”
回程时天色还不怎么暗,裴镇骑行伴在公主身侧,两人不紧不慢往回走。
期间,李星娆问起了修建东都的一些具体事宜,裴镇竟也事无巨细的答了。
东都行宫其实早已修建完毕,只是经过历代更迭,天灾人祸年久失修,所以是修补为主,唯有破损到无法修补的,才需要重建。
李星娆:“原以为你这个正使只是监工督促的,没想到竟有点真材实料,难怪父皇和皇兄都倚重你。”
裴镇:“打仗的地方损耗多,屋舍重建或修补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即便没有钻研过营造手册,跟着干两回也就知道些门道。”
公主没了声音,裴镇侧首看去,只见她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己。
“怎么了?”
李星娆眼帘微垂,又转回去看前路:“就是忽然觉得,你如今与本宫相处,话密了许多,本宫问什么,你也都会答了。”
裴镇轻轻勾唇,眼神内里是柔和:“大约是因为,臣如今重新认识了殿下。”
李星娆想了想,竟接受了这个理由:“这么说来,本宫也重新认识了你。”
今日他们独处了好几个时辰,可裴镇并无半点唐突强迫,最亲密时,不过是靠在一起小睡了片刻,还是因为聊累了。
听起来很荒唐,她竟然在这个男人的身边安然睡去。
虽然最终仍是被噩梦侵扰而醒,但李星娆很清楚的感觉到,睡去的那一瞬间,她整个人都是松懈的。
或许是那一夜的拼死相救,又或许是相识以来他看似冷漠疏离,却处处细腻的善意,即便还不清楚他到底是那个梦里的什么人,她却打心底里生出一种莫名的坚信,他不会伤害她。
“裴镇。”李星娆轻声喊他,不是略带演技的昵称,也不是心存戏谑的尊称,就只是简简单单的称呼,向对着一个刚刚认识,最普通的朋友。
裴镇看了她一眼,日光笼罩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柔和又明亮的光。
她目光在前,悠远游荡:“重建东都,会顺利吧?”
裴镇沉默了片刻,与她一道看向前方:“当然。”
李星娆听到这两个字,倏地一笑:“也是,来都来了,即便发生任何意外,也得硬着头皮一个一个闯过去。”
又过了好一会儿,裴镇才应了一声:“嗯。”
两人走的并不急,待回到百源驿时,已是夜幕四合,崔姑姑老早就在外翘首以盼,见到公主归来,连忙上前相迎。
裴镇还要去拴马,顺势就将公主交给了崔姑姑。
崔姑姑甚至不等裴镇离去,便凑到公主耳旁低语,李星娆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她转头看裴镇:“本宫有些事要处理,先走一步。”
裴镇并无二话,只是看着女人风风火火离去的背影,暗藏在眼底的思虑终于无所顾忌的浮起一层又一层。
……
“砰——”驿馆的门被人从外面踹开,惊的内里的佳人尖叫不已,抓着散乱的衣裳遮住身体,极力往男人身后躲。
姜珣衣着凌乱,唇边还印着红红的口脂,一身风流的窝在座中,他喝了酒,醉眼迷离,看着盛气凌人走进来的公主,非但不慌,反而挑唇一笑,随意掩了掩衣袍:“哟,殿下回来了。”
伍溪眉毛眼睛都要挤到一起了,他冲上前挡在公主面前:“殿下,这里如此不堪,您还是先出去吧!”
崔姑姑也不忍直视,“殿下,要不您……”
“玩够了吗?”公主平声发问,并无盛怒或是厌恶。
姜珣坐正了些,不无遗憾道:“尚未开始,殿下便破门而入了。”
“那正好,留着下次玩吧。”她扫一眼那衣衫不整的娇娘:“付钱了吗?要本宫做东吗?”
姜珣倏地一笑,看了那娇娘一眼,娇娘会意,连忙爬起来去到里间把衣裳穿好,然后才垂首走出来,跪在公主面前磕了三个头,“奴家告退。”
李星娆给了崔姑姑一个眼神,崔姑姑心领神会,将人带了出去。
“伍溪,将外面守好。”
“是。”
闲杂人很快离去,只剩公主与姜珣二人。
姜珣慢条斯理收拾好自己,抬手请公主入座。
李星娆站着没动,用行动证明自己对这地方的嫌弃。
姜珣看出来了,又是一笑:“殿下如今有英明神武的宣安侯相伴左右,还有用得上微臣的地方吗?”
李星娆走到姜珣面前,屈膝蹲下。
“派人去查近来各州人口迁徙的状况,尤其是商户。此外,再查查近年来各州同往长安的漕运情况,三日之内,本宫要明确的答复。”
她半点不提刚才的污秽之事,说完便起身往外走。
快到门口时,李星娆又站定,背对着姜珣淡淡道:“你的私德作风,本宫并不想多管,但你是本宫的长史,一言一行都是本宫的颜面,所以在之后的日子里,还望长史行事能检点些,即便真的忍不住,也别在本宫的眼皮子地下,自己找个花楼香窝解决了再回来。”
“殿下。”
身后响起姜珣的声音,去了几分醉意,冷清且平稳。
李星娆没回头,只是站定等候下文。
姜珣自嘲一笑:“微臣真心的告诫您一句,离裴镇远一点。”
第59章
裴镇将人马都安顿好后便回了院中,不想兰霁正守在门口等他。
“侯爷……”两人还在外面,兰霁只唤了一声,然后眼神示意隔墙有耳。
裴镇示意房中:“进去说。”
两人进到房中,兰霁合上门窗,确定房中无恙,这才折返到裴镇跟前,从怀中掏出一张画像递过去:“侯爷还记得此人吗?”
裴镇瞄一眼纸张就知画上是谁,神色不由一凝。
这是他早年间交给暗卫的一副画像,让他们留意画像上的人,无论何时何地,一旦发现他,必须立刻上报。
就在今日,这人出现在百源驿附近,像是途经此地,但见百源驿浩浩荡荡的人马,便没有落脚,径直朝附近城镇去了。
裴镇:“人现在在哪里?”
兰霁顿了顿,有些不自在:“此人一直游荡于烟花之地,沉迷寻花问柳,眼下,正在洛阳城外一个小镇的……花楼里。”
裴镇:“继续盯着,不可放过。”
“还有一事,”兰霁:“这人之后,殿下身边的姜长史也出现在花楼,服侍过此人的姑娘,都被姜珣带走了。”
……
“殿下,姜珣此人私风败坏,实在不堪大用,今日您是没在,早些时候……”
李星娆捏着小勺搅动盏中甜汤的手一顿,轻轻抬眼:“说啊,怎么不说了?早些时候怎么了?”
即便伍溪对姜珣的风评已经跌到了谷底,但他本就不是爱说人是非的性子,又觉得加上这些事都实在污耳,不该在公主面前说,这才说了一半又哽住。
李星娆见他如此,也不勉强,唤崔姑姑:“你来说。”
崔姑姑神色平静,完全不像在说谁的是非,而是在陈述一件寻常的事实:“殿下今日离开后,姜长史也外出了一趟,大约一个时辰就回来了,回来时还带了八九个歌舞姬进房饮酒作乐,没多久,长史留了一个在房中伺候,其余都送回,之后……殿下就回来了。”
“八九个……”李星娆笑了一声,“他玩的过来吗?”
伍溪是个明明白白的双标,别人对着殿下,稍微污秽的话他都觉得不堪,可殿下说这些话,他却觉得讽刺得很到位:“此人就是个斯文败类,殿下不应当留他在身边!”
说完并未听到公主有何回应,伍溪大胆抬眼,却见公主正在出神,若有所思。
“在下是斯文败类,倒不知为卫典军这等背后说人坏话的,又算哪门子君子?”
卫伍溪脸色一变,转头看去,姜珣换了一身衣裳,重新收拾了一番,除了行走吐息间隐隐散出的酒气,谁还能将这清风朗月的男人与刚才房中荒唐秽乱的人想在一起?
“伍溪。”李星娆心平气和的叫住他,摇摇头。
伍溪紧紧抿唇,握紧刀站在原地。
姜珣走进来,大大方方向公主行礼,李星娆将他从头扫到脚,心里冷哼一声。
“崔姑姑,伍溪,你们出去守着吧。”
伍溪没说话,还是崔姑姑出面把他一起带了出去,合上房门。
李星娆将甜汤放在一旁,“长史可是还有什么告诫没说完?一次说完吧。”
姜珣笑着摇摇头:“殿下不放在心上的事,微臣就是说上千百遍也是枉然,此来只是为了殿下让微臣去查的那两件事。”
李星娆坐直了,这话是她刚刚才吩咐下去的。
姜珣看出公主的诧异,主动解释:“如殿下所知,微臣往日里就喜欢四处走动,郊游广阔,也喜欢打听新鲜事,如今虽在殿下身边供职,这个喜好却没改变,殿下今日吩咐的两件事,微臣刚巧知道些,只是方才仪容不整,唯恐唐突殿下,所以先行更衣梳洗,此刻才来。”
他就差把“我现在干净着呢”刻在脸上。
李星娆盯了他半晌,示意一旁:“坐下说。”
姜珣含笑一拜:“多谢殿下。”
他毕恭毕敬提摆入座,每一个动作都如尺子量过般标准守礼。
接着,姜珣简明扼要的给了李星娆答案。
为便于户籍管理,普通百姓是不允许随意搬迁的,所以只有在天灾人祸的年间,皇命下达,由州官主持安排,才会出现大规模的迁徙。
就近几年来说,剑南、山南东诸道都有水灾和匪患,诸州损毁严重,百姓流离失所,州官不得已向朝廷上报,被准许迁徙安置。
这当中,大多数人只是就近迁移,求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但也有少部分人,手中有家底人脉,便会举家搬迁至更好的地方。
“更好的地方?比如哪里?”
“殿下问以前,还是现在?”
李星娆:“以前如何,现在又如何?”
姜珣看了一眼李星娆,忽道:“殿下拐弯抹角问迁徙状况,其实是想知道,重建东都的旨意颁下后,有多少人开始对洛阳心怀向往吧?”
李星娆不予置评。
姜珣自问自答:“当然有人向往,毕竟建都对洛阳带来的好处不在少数,洛阳好了,受此地庇佑的百姓,自然也会跟着好起来。”
他犀利的挑开,李星娆倏然一笑,也不再遮掩:“那你说说,带来多少好处?”
“那可就大了。”姜珣换了个轻松坐姿,翻起一个茶盏斟茶:“王朝都城,天子脚下,安逸繁荣都是基本。一份赈灾的抚恤银,从国库运出到赈灾之地,层层盘剥,都因山高皇帝远,鞭长莫能及。活在皇权笼罩的地方,连政令律法都会变得威严许多。”
说到这,姜珣冲李星娆一笑:“以天子为名行事的好处,只有想不到的,没有捞不到的。”
李星娆扯了扯嘴角,笑容里略显嘲意。
姜珣从怀中拿出一本手札,“如殿下所知,微臣寡学薄才,唯有往年穿山踏水攒了些见闻,殿下第二个问题,可在这里找到答案。”
李星娆伸手接过,沉思片刻:“本宫做了一个梦。”
姜珣摇头:“殿下近来总是为噩梦所扰,既已梦醒,何须再提。”
李星娆:“可本宫觉得那并非困扰,而是提示,是在告诉本宫,重建东都一事麻烦诸多,难以顺遂。”
姜珣嗤笑:“殿下现在已是自寻烦恼了。木已成舟的事,想那么多做什么?更何况,此事并非殿下之责,即便生了麻烦,也自有人负担。”
“姜长史说的‘有人’,是指本侯吗?”裴镇的声音骤然响起时,人已大步跨入屋内。
崔姑姑跟在他身后,领着驿馆的侍从鱼贯而入,在外间摆下三张食案,一张居中,两张分列左右,随后而来的侍从,手中端着热食,井然有序的上前摆膳。
姜珣一愣,没想到还有这个局等着他:“殿下这是……”
李星娆将姜珣的手札收好,悠悠然起身,径自走向中间的那张食案。
“是这样,自本宫与二位相识以来,对你们之间的恩怨也略有耳闻,私心觉得那些事实在算不上深仇大恨。”
“当然,本宫也知不该擅自插手他人恩怨,只是姜珣乃本宫身边的近臣,宣安侯亦对本宫有救命之恩,二位都与本宫有交情,却又同时让本宫远离对方,这样彼此防备猜忌,本宫夹在中间,真的很为难。”
李星娆在中间的食案前坐下,双手用时抬起作请:“本宫刚回驿馆,也没来得及用膳。方才与长史一番对话,让本宫忽然有了这个想法,摆膳邀二位共进,有什么误会也好当面说清。若二位能给本宫这个薄面,就请入座吧。”
裴镇和姜珣谁也没动,眼神交锋。
少顷,姜珣微微一笑,对裴镇搭手一拜:“侯爷先请。”
裴镇抬手:“长史也请。”
刚说完,二人一道入座,谁也没和谁客气,李星娆只觉左右各有一道气势压下来,只管居中端坐,从容招待。
裴镇提起酒壶,神色平静道:“原来殿下午间所梦是与东都有关,难怪睡的不甚安宁呓语不断,东都由臣负责,殿下不必过于操心。”
说完,将那盏酒放在了公主的面前:“酒不宜贪杯,但浅饮几盏,可助睡眠。”
姜珣诧异看向李星娆,眼神明晃晃的酝酿出一句质问:你们睡了!?
李星娆被姜珣的眼神灼了一下,盯着面前的酒盏,有点好笑。
“至于姜长史,倒也不必过于忧患,以往本侯欣赏你才能,手段上的确是过火了些。但归根究底,你我皆是魏臣,奉的是同一君主,既殊途同归,又何来敌对?”
说着,第二杯酒递到了姜珣面前:“薄酒敬君,往事两清。”
李星娆眼神轻动,看了裴镇一眼。
她明明什么都没说,他却比想象中配合。
姜珣盯着裴镇亲手递到面前的酒盏,笑着摇摇头,接下了那盏酒放在面前,并未饮下:“下官何德何能,担得起侯爷这般礼待。”
“姜长史一日是殿下的长史,就担得起本侯的礼待。”
说完,裴镇最后给自己斟了一杯,且率先提盏:“先干为敬,请。”
李星娆很给面子的跟着提盏,浅浅饮了一口。
姜珣看看裴镇,又看看李星娆,轻笑一声,终于也端起了那盏酒。
第一盏酒过,裴镇自在的提筷夹菜,自在的吃起来。
行伍出身,讲究的就是吃饱了才有力气,所以进食认真,毫不浪费。
李星娆自从噩梦醒来,也不似从前那般矫揉造作,尤其经历了梦中艰难的一段旅途,她对高床软枕锦衣玉食开始有了珍惜之心,吃饭都更认真。
姜珣看着两人当真在认真吃饭,仿佛这个时候谁局促不自在,谁便矮了一截似的,心下一横,也提箸开吃……
第60章
一顿饭吃的平静又诡异。
不多时,崔姑姑又领着人进来将食案收拾干净,上了清茶。
裴镇:“殿下既睡得不好,还是少饮茶汤这等提神之物,以免影响休息。”
李星娆眉目轻动,和声应和:“说起来,先时在裴侯那里饮过的烈酒倒是让本宫难得的睡了个好觉,不知侯爷可否再赠本宫些许?”
裴镇刚要说什么,姜珣悠悠开口:“殿下心病不解,饮什么都不能根治。”
李星娆笑笑:“照这么说,重建东都一事一日没有顺利落定,本宫便一日不得安宁了。”
裴镇一语点明:“或许,殿下担心的并非是东都怎么重建,而是在朝臣争议之时表示过赞成态度的太子殿下。”
李星娆眼神凝于面前的茶盏,茶水清澈晃动,浮光掠影。
“此事本宫与二位都谈过,也知朝中所定之事,必经多番考量,是一件值得做的好事,自不需要本宫一个小女子操心忧虑,只是这时时扰人的噩梦让本宫忍不住忧思,若一件好事里发生了坏事,那行事之人,算对还是错?”
短暂的寂静后,姜珣忽然发出一声叹息,原本是端正跪坐,此刻也换了个更为轻松随意的坐姿,屈腿搭臂,眼神既无奈又好笑:“殿下怎么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
李星娆并未因姜珣一反常态的放浪而责备,只是眉眼轻转,耐心的等他下文。
姜珣饮了一口清茶润嗓,似乎舒爽极了,悠悠道:“人生如局,入局者只论胜败输赢,不论黑白对错,而唯有局中走到最后的人,才有资格评断黑白对错。不信殿下去瞧瞧,那些一身败局,却还仰头与人论对错的人,多么可笑。”
裴镇:“照姜长史的意思,世上之事只看成败,那岂不是也可以以是为非,颠倒黑白?”
姜珣弯唇,抬首迎上裴镇的视线,“这种事,难道还少啥吗?”
无形的眼锋似刀锋交闪厮杀,气氛隐隐凝固起来。
裴镇摇摇头:“可世上总有亘古不变的道理来指明是非黑白,以胜负欲入局,只会辨不明对错方向,自以为取胜走到终点,也可能是错了一路,要花更多的心力在绕回来。”
姜珣:“世上从无后悔药,也无回头路,胜就是胜,败就是败,自古只以成败论英雄,却无人说过英雄必当完美无瑕。可见是非黑白本就是润色,绝非成败要因。”
裴镇:“所以你只是为胜而胜,是吗?”
霎时间,李星娆眼神一动,看向裴镇。
姜珣张口要驳,却忽然哑口。
裴镇看着面前一口未动的清茶:“是非黑白,亦如茶之佳香劣涩,需茶客细品辨别,择优去劣,但对你来说,能喝到这口茶便是赢家,无关优劣。而你带着一口涩味沾沾自喜的样子,不可笑吗?”
“你……”
“和姜长史只看成败不问是非相比,执着是非者,至少可以依着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去搏一个输赢,不受犹疑彷徨侵扰,不被质疑唾骂击溃,更不必在明知自己错了时,用‘没有回头路’这样决绝的话告诫自己,齿血并吞的走下去。”
姜珣的眼角抽了抽,仿佛在无形间压下去一份滔天的情绪,以至于那张一向从容温润的脸,在此刻变得僵硬而狰狞。
裴镇轻扯嘴角,端起面前的茶盏,冲他略略示意,一饮而尽。
轻快的笑声在两个男人之间响起,李星娆优雅端坐,摇摇头:“本宫不过一句闲话,裴侯怎么与姜长史争执起来了?”
她略略收笑,并未对这场口舌交战判胜负,也不曾选择立场战队错,她打了个呵欠:“真是怪了,这清茶反而催眠,有点累了。”
裴镇起身:“既如此,就不耽误殿下歇息了。”
公主欣然颔首,又看向姜珣。
姜珣这会儿也回过神来,隐有懊恼之色,起身亦道:“微臣告退。”
两人同时退出去,房中只剩李星娆一人独坐。
她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脑中回想着两人刚才的话,闭上眼,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是啊,想那么多做什么呢?
世道无情,一身败仗去仰头论对错,谁会理你这个可笑之人?
但只要心中知道什么是对的,这一路自当百折不挠,永不回头。
折腾了一整日,李星娆是真的有些累了,夜间睡下之前,崔姑姑拿着个水囊走了进来。
都不必她开口,李星娆一看就知道是谁的。
“宣安侯拿来的?”
崔姑姑:“是,侯爷说是殿下您要的助眠之物。”她本想去取个盏子来盛酒,却不想公主直接拧开,抱着水囊直接仰头豪饮。
“殿下,您……”
烈酒一路灼烧入喉,李星娆忍不住眯眼,紧紧握住酒囊收住倾注之势,猛一咽下,整个人差点给烧过去。
“您喝得太急了。”
激烈的滋味过去,是极致的爽快,李星娆抬臂抹嘴,一种熟悉的感觉萦绕周身。
这种酒,就得这么喝。
李星娆这段日子被噩梦扰的烦了,此刻喝了这酒,活像吞了豹子胆,心想,我今日还就要睡个安稳觉,你来闹腾试试!
她丢了酒囊,翻倒就睡,饶是崔姑姑这等老练的奴仆都被她弄得有些措手不及,替公主略微擦洗,又卸了拆环,这才退下。
刚走两步,崔姑姑又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个香囊,小心翼翼放在公主枕边,幽香若有似无,公主翻了个身,渐渐熟睡过去。
……
次日一早,天都还没大亮,一条长而隆重的车队已经从洛阳城门出,一路奔赴百源驿,公主尚未起身,百源驿门口已被围守的严严实实。
百里宁与其妻洛氏亲自来迎,而百里宁又为洛阳刺史,这一趟既是公差,也是私事。
夫妇二人刚下马车,正要入馆,当即便被宣安侯的士兵拦住。
宣安侯奉命护送殿下前往洛阳,殿下一日未抵达,侯爷便一日担着重则,不可掉以轻心。
将士一番话,让百里宁夫妇两个变了神色。
公主在洛阳城外遭遇地痞冲撞的事,裴镇昨日就派人告知了百里宁,若非他同时捎了句公主受惊不已,需在驿馆中好好休息一日,他们昨日就赶来了。
眼下地痞被宣安侯拘着,公主也被护着,夫妻二人即便是公主的舅舅舅母,此刻也硬气不起来,只能和声应下,也不急着进去,就在外面候着,时不时低语几句,稍稍一听,是在斟酌稍后说话的用词。
不多时,自驿馆内走出一高挑青年,绯红官服,笔挺清隽。
“下官姜珣,拜见百里刺史与夫人。”
虽说公主长史是从四品上,洛阳上州刺史为从三品,但一个是并不怎么亲的亲舅舅,一个却是与公主在流言里暧昧缠绵多时的亲近长史,百里宁自然不可能跟姜珣摆架子,双手将他扶起:“姜长史一路辛苦。”
姜珣完全没了昨夜狰狞失态的痕迹,一夜之间又变回风度翩翩的长史:“殿下昨日外出,夜里又饮了些酒,眼下还未起身,刺史与夫人还是先入馆静候吧。”
百里宁和洛氏都听过姜珣和公主那些传闻,此刻依然将他当做了公主的心腹,他的意思大约也是公主的意思,也便不负好意,一道入内。
刚进驿馆,迎面又来一人,高大凶冷,俊颜凶相,一身华贵的侯爵官服,却穿出骇人气势。
不必多说,这定是宣安侯了。
百里宁和洛氏连忙停下,向来人见礼。
姜珣也停下,他原本并不想再在裴镇面前有半分失态,可见到今日的裴镇,却还是不由的愣了愣神。
一路走来,裴镇的装束永远是那一身半旧军服,即便得封侯爵,也嫌少作这等华贵装扮,今日他一改往常装扮,明明看着还是那副凶冷气势,但隐约间,还是有什么地方变得不同了。
“两位来的挺早。”裴镇并无寒暄之意,简单打个照面便往公主的院落走,“殿下今日会起的晚些,还要用了朝食才走,二位先去用些热汤食吧,殿下收拾好时,自会提前告知。姜长史,好生招待百里刺史与夫人。”
姜珣捏了捏拳,嘴角忍不住一抽:“是。”
但百里宁和洛氏却愣住了,为何宣安侯的话听起来,携着股对殿下的亲昵感呢?
夫妻二人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姜长史,刚巧看到了姜珣紧咬牙根时下颌紧绷的一瞬。
下一刻,姜珣恢复正常,冲二人含笑抬手:“请。”
百里宁和洛氏对视一眼,夫妻默契在此刻爆发。
先时捋的人物关系好像有点出入,还得再斟酌斟酌,可千万不能在殿下面前说错话了。
这头,李星娆早就醒了。
她散着长发靠坐在床头,盯着无端出现在枕边的香包,拿起来嗅了嗅,刚好崔姑姑走进来,她顺势问:“这东西在哪里弄的?”
崔姑姑放下热水,笑道:“前些日子见殿下夜不安寝,便寻大夫配了些药香包,当时也不知有没有用,便每样包了几个,殿下忽然问及,老奴一时也说不上了。”
李星娆点点头,“好像有点效果。”
崔姑姑和声道:“都是寻常药材,待到了洛阳城,老奴再寻个大夫,依着原样为您配些。”
“好。”李星娆应了一声,想了想,起身从妆奁里拿出个金镯子递给她。
崔姑姑一愣,连连摆手:“老奴愧不敢当。”
李星娆笑笑,直接抓过崔姑姑的手,替她套了上去,左看右看欣赏一番:“很适合姑姑。”
崔姑姑默了默,冲公主笑了笑:“多谢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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